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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奏的作曲家-(1984)-Variation on a Man

變奏的作曲家-(1984)-Variation on a Man

既然如此,只要一個證據就好,告訴我一個他不可能知道的事實吧。
轉瞬間,場景從地鐵變成了一張漂浮在大海中的木筏。陽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格拉德尼則始終抓著自己的幻象不鬆手。現在他已經睜開了眼睛。而這時,一道陰影經過了我們的上方——那是一根高飛的琴弦。
我懶得將隨身物品特意拿出來,所以直接拎著包出了門。出門前,我還在糾結是否應該帶上裝備找格拉德尼。不過思前想後,我決定空手去見他——倘若格拉德尼看到堆積如山的裝備,可能會感覺壓力太大而影響與我的配合。我想花點時間先和他接觸一下,再進入這個十八個月大的成年人的內心世界。
實際上,格拉德尼的作品比他描述的要好很多。這段樂章就像鋼琴和單簧管之間的對話一樣。這兩種樂器的組合雖然相得益彰,卻太具有實驗性。他說的沒錯——這並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更像是從他以前聽過的作品中摘取的片段。我並非音樂方面的權威,但聽第二遍也能挑出幾個瑕疵。一個出色的作曲家肯定會利用旋律之間的配合,讓樂器之間的應答更為流暢。在曲中我似乎聽到卡農的成分,但是我也不太確定。或許他在聽錄音的時候錯把巴赫當成格拉德尼了。然而,無論他在編曲上多麼努力,樂曲中似乎總缺了什麼。
他把我關在這裏,他說。所以我出不去,也沒法拿回——
下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恢復了正常。那串珍珠項鏈已經消失了,我也不再是那些陌生的我。我的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就像踏踏實實的生活。檢測系統結束了測試流程的剩餘步驟並與我分離。我將眼睛放回眼眶,離開檢查室去休息一會兒。
體檢過程其實很簡單,只要把腦袋放進部門的測試系統里,讓它檢測大概十分鐘。但這十分鐘度日如年。因為你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摘下自己的雙眼,讓檢測系統通過視神經與意識對接。在這期間身體的知覺會被完全切斷,而你只剩下了自我意識。尼爾森反覆告訴我,我應該把這次體檢當成一次特殊的深度冥想。按他的說法,如果在冥想中我能保持著自我,肯定不會有不適感。
你知道我去哪兒了。琴弦在我和他之間振動,我朝他伸出自己的雙手。在琴弦再次振動之前,快握住我的手。
我反覆聽著那段鋼琴和單簧管的協奏曲,試圖尋找它和格拉德尼其他作品的相似之處——哪怕是幾個音階、一段旋律,或者其他蛛絲馬跡。格拉德尼並不能告訴我在那個他聽到協奏曲的夢境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那個夢是關於格拉德尼的。這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如果他的作品都是在夢到另一個格拉德尼后寫下的,會更讓我替他擔心。但格拉德尼顯然沒有告訴我這些。在作品中,鋼琴和單簧管的協奏曲明顯佔據多數,又讓我平添憂慮——格拉德尼管這種曲子叫主題變奏曲。這個名字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沒法把你拖進這個空間,格拉德尼。你必須自己走進這個世界。
他轉過身看著我,無奈地聳聳肩,準備播放音樂。他按下控制台上的一個發光的綠色方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隻是我隨手編的曲子,真的。」他嘟囔著,似乎覺得這曲子會惹我生氣,而提前向我道歉。
這不可能。如果原來的格拉德尼在被竊取記憶后殘存著意識,在隔離期間就會被醫生髮覺。眼前的景象應該只是格拉德尼腦中的幻想,是種倖存者的負疚感。倘若他把音樂當成自己永不涉足的監牢,他這輩子就只能創作出幾段不成章節的旋律。
「我想更了解你的音樂風格。」
「我們都知道,他擁有音樂方面的稟賦。他對音樂很感興趣,對樂器也很親近,並且很可能擁有絕對音準。不過,雖然他身上同時具有這些天賦,但是這些特性似乎無法被整合起來——他難以將所有天賦融會貫通。實際上,在現階段,這始終是他無法企及的高度。」
「我從沒坐過這張椅子,」格拉德尼開口說話了,「我不習慣用這種傢具,但是看別人坐在上頭很有意思。」他轉而看著我的臉,「你的眼睛是用什麼做的呢?」
為避免給他造成任何心理創傷,我的實體化比通常更加緩慢。在他看來,我的登場就像是另一種色彩的湧現。這些湧現的色彩緩慢轉換成另一個意識體。當他認出我的時候,亮光開始閃爍。其中一些光芒是噩夢般的紫色,這是恐懼的顏色。不過他並非害怕我。看到我進入這個空間的時候,他因為感受不到我的實體而感到些許恐慌。但他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感覺。他似乎因為別的事情而心慌意亂——他的意識里出現了捕獸夾突然咬合、房門砰然關閉的場景。儘管如此,他的欣喜也是可以名狀的,因為這是個一切皆有可能的國度。
「艾莉——」
我怕!
「你現在就可以見他。你們倆見面會非常方便,我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給你安排了一個房間。我先把你帶去住宿的地方,然後再帶你見見我們的男孩。」
我無法追憶自己的過去的喜悅心酸,也不能想象下一刻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因為未來的我就像過去一樣,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在等待,等他訴說自己的疑惑,等他敞開心扉。可他抬抬手讓我離開了。我沒等到他的心裡話就離開房間了。不過,我好奇他還會生多久的悶氣。我們會嫉妒自己天馬行空的幻象,因為它們是如此不切實際,它們擁有無限的可能性。可是我確定,在幾個療程過後,他會完全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不多不少。他會再次接受他原本的音樂,因為這些曲子是屬於他的東西,是好是壞,都是他自己的。
我把腳固定在床下,將自己逐漸恢復為原來的大小。我的腦袋逐漸穿過這個幻境的天花板,再也不用看這個幻象的臉色。我打破這音符的界限,又回到這片虛無的空間中。天空中振動的琴弦後面,逐漸顯現出格拉德尼的臉。我的倉促出現嚇了他一跳,我也差點因此被逐出他的意識。
傑茜醫生之後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從瞌睡中醒過來。「我們男孩對你大發牢騷,」她說,「我對現在的情況一頭霧水。不過我覺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這股無名之火是什麼。」從她的話中,我感覺她其實被格拉德尼逗樂了,而不是替他著急。
「艾莉,」他看了我一眼,「別這樣,你在和我說話。」
他看起來有些意外:「哦,為什麼你會想聽呢?」
(美國)帕特·卡蒂甘 Pat Cadigan——著
所有的記憶操縱者在他們的職業生涯中都早晚會見到珍珠項鏈。只是對於情理髮掘者而言,這種體驗更為鮮活。因為比起官能寄售者和記憶保存者,我們會花費大量時間與客戶進行意識對接。

「你們有沒有告知他關於以前的事情?」
「幫助他們去除那些無關或膚淺的意識垃圾。」
在此之前,現在的格拉德尼已經被隔離觀察了整整一個月。雖然格拉德尼仍然處在住院治療期間,但他的行動依舊受到了限制,因為恢復性記憶清除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這就像疊羅漢的時候雙手撐在別人肩膀上倒立,稍有不慎就功虧一簣。通常,人格的重建從語言的再學習開始,最初的進程由計算機指導。在達到一定階段后,客戶開始與人進行簡單交流。如果人類不適時介入學習過程,客戶的思維方式會變得像機器人一樣狹隘。這些客戶也許在邏輯上毫無破綻,但他們沒有提出假說的能力。為了結束自己灰暗而幽閉的生活,他們最終會選擇自殺或者自願洗腦。這兩種選擇其實也沒什麼區別,因為他們大腦的剩餘空間已經不夠支持第二次記憶擦除——人類的大腦中,環繞在神經纖維上的磷脂鞘經不起反反覆復的折騰。
「他對於格拉德尼的作品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我從容入定,緩慢進入冥想狀態。現在我能夠一次只感知一個音符,並讓最近的那個音符將我吞沒。這是個鋼琴的G調音符,音高、音準恰到好處。這個G調音符的世界是琴弦在空氣中的震顫產生的(在格拉德尼眼裡,沒有完整的鋼琴,只有一根根真實的琴弦)。每一次琴弦的震顫都會誕生一九_九_藏_書個全新的音符世界。在琴弦撥到極致之前,上一個音符就消失了。而在這之中——
「你經常用這台合成器嗎?」我問格拉德尼。
我沒有回答。我還在試圖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幻象一般沒那麼輕易消失的。
為什麼不?這是你自己的音樂。
「你不可能擁有其他人的過去,」我儘可能輕聲告訴他,「這裏沒有鬼魂,也沒有髓鞘或者其他東西的影響。這裏一直都只有你自己。」
「對於藝術家類型的客戶,」尼爾森緩緩說道,「你能不能談談,作為情理髮掘者的首要目標是什麼?」我躺在金色的線織躺椅上,儘可能克制因為布料的質感帶來的不適。
我張開嘴,本想說點中肯的話來安慰他,可珍珠項鏈的圖景又閃過我的腦海。我並不一直是現在的我。其他人也不是原來的他們。我想告訴他,他已經渡過了難關。我想告訴他,他並不是唯一碰到陌生的自己的人。雖然他的經歷更加極端化,但本質是一樣的。可我不能這麼說。如果告訴他這些他不應該知道的事情,相當於改寫了他的人生。
「很抱歉。」
1984年在《奧秘》上發表的《變奏的作曲家》是卡蒂甘的賽博朋克經典之作。這部作品之後成為她的長篇小說《意識操縱者》的一部分。
上一刻,我們落在一棵巨樹的低枝上;這一秒,我們又返回了那輛地鐵里(這是降B裝飾音,格拉德尼說);轉眼間,我們回到了卧室;沒多久,我們就身處離地面幾千米的多風的天台。格拉德尼將這首曲子快進到結尾部分了。這些場景混雜在一起,在我們眼前閃現,一頁頁翻過。格拉德尼一直抓著他的幻象,隨著場景的變幻,格拉德尼和他的幻象調整著姿勢——他們時而像在摔跤,時而像在翩翩起舞。音樂逐漸加速,慢鏡頭一般的聲波逐漸變成可識別的旋律。周圍的圖景也已經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兩個格拉德尼糾纏在一起,就像跳舞一樣。幻象沒有抵抗,格拉德尼也對此渾然不覺。這種掙扎逐漸變成了翻滾,一個接著一個的翻滾。我的眼前出現了格拉德尼的醫院房間。我看到房間里的格拉德尼站在他的合成器面前,對它怒目而視,就像瞪著自己敵人一樣。我看到傑茜醫生短暫出現在這場景中,她瞪著瑪瑙色的眼睛,盯著他倆從她面前翻滾著經過休閑中心。就是在這個休閑中心,格拉德尼在全息屏幕上研究了原來那個自己的錄像帶。他倆翻滾的過程,就像格拉德尼的一個朦朧的夢。在夢中,那個原來的格拉德尼提著自己的腦袋,身子只剩下脖子到大腿的部分,朝他撲過來。
他皺起了眉頭。
你剛剛去哪裡了?
誰?
他花了一分多鍾才安靜下來,而我將手指繪畫練習更改成了單純的抽象畫觀賞——他受到了太多的刺|激,需要一個更為休閑的模式。當他的脈搏降到八十以下,我中斷了他與系統之間的連接,將他的雙眼放回眼眶中。
他眯起了眼睛。他有一對人造紅玉的寶石眼睛,這對眼睛讓他看起來像只老邁的兔子。「別太在意。除了開頭遣詞造句的問題,你說得沒錯。」這副布滿褶皺的蒼老面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不是覺得在工作之中,情理髮掘者的職責不僅在於幫助藝術家開啟自己創意的靈感,也在於幫助他們賦予作品以靈魂?」
「時不時會用。」
「所以,你就是我的情理髮掘者?」他指著一個配備著桌椅、飲料的休閑區,示意我坐下。他故意顯出主人翁的姿態,可我知道,他並不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
「蘭德·格拉德尼?那個作曲家嗎?我記得他被人抽取了意識。」
在他沉浸在那些歇斯底里而千奇百怪的人臉之前,我向格拉德尼表明了自己的存在。漸漸地,我感到格拉德尼的情緒逐漸變得平穩下來——他的能級也下降了。他對這個世界進行了調整,一種如同雙星系統一般的平衡被導入世界中。而置身這片無邊的虛無,逼真的感覺讓人幾乎有些眩暈。
你就是格拉德尼!
「哦,他試過。他寫了一些簡短的旋律,但沒讓我們聽。為此我們不得不在他的聲音合成器里安裝監聽設備。在錄音中,他的作品顯得很有潛力,在某些地方几乎達到了大師水準。但是,這些作品總是欠缺火候——不像從前那樣爐火純青。不多說了,我相信待會兒你有機會聽到的。」說完,她又瞅了瞅我的裝備。
你能證明自己是原先的格拉德尼嗎?我問他。
他又開始撫摸自己的胸口:「格拉德尼。」

他的臉上掛著輕蔑的表情,可從他身上我卻察覺不出任何感情。這足以證明他是一個虛構的幻象。不過,如果我直接將結論丟給格拉德尼,他肯定不會相信我。就算我能夠讓他的理智相信了我,他心中的疑竇依然不會消散。
我雖然沒有開口,但是尼爾森·尼爾森已經知道我會接下這份工作。
「沒錯,但現在他已經脫離隔離期了。現在,他的新人格也已經進入了成熟期。算他走運,他之前的音像公司給他辦理了人格再生的保險。當然,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格拉德尼了,他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樣子了。」
他不在這裏了。艾莉,他在這兒嗎?
艾莉!我不能鬆手!
我大約已經猜到他的答案了,但是我還是問了出來:「你夢到了什麼呢?」
我是在一次例行的現實黏著中看到珍珠項鏈的。現實黏著是根據聯邦法規對記憶操縱者進行的強制檢查。雖然我認為從業者並不會比平常人更容易變成妄想狂,但我還是配合了檢查。儘管在意識里打上「已接受政府例行標準化檢查」的烙印讓人很不適,但你肯定不希望自己的記憶操縱者是個瘋子。倘若這個記憶操縱者覺得所有人都必須以水牛為圖騰,很難想象他會做出什麼奇葩的事情。
他站起身,在休閑中心晃悠了一分多鍾才決定放哪首曲子。其間,他一直背對著我。
「錄音也挺好的。」
「這樣當你鑽進我的大腦之後,就能找到我的音樂盒。你能弄清那裡面哪些曲子是我寫的、哪些是我抄的,沒錯吧?」他揮揮手,不再開玩笑,「別在意。我只寫了一些很短的旋律,所以我不覺得自己有完整的作品。我自己寫的歌,沒有一首能與我聽到的大師作品相提並論。」
我們是同一個人,他笑得更開心了。好吧,其實多少也有不同。他那張養尊處優的臉顯得容光煥發;他細膩的肌膚經過了精心的打理,那大理石一般的下巴也颳得乾乾淨淨;他齊肩長發被梳向腦後,顯得文雅而成熟。可是現在,只有這張面孔是他最實在的存在,其他部分都只被勾勒出模糊的輪廓。他無色亦無相,從情緒指數中,我沒辦法讀出他的喜怒哀樂。
「多數情況下是這樣,但我了解這位格拉德尼。他所缺乏的不僅僅是訓練——有跡象表明,他的內心存在某種障礙,使得他無法走上正軌。目前,我們尚不清楚出現這種障礙的具體原因。因為自從格拉德尼進入人格重生的早期階段之後,我們就沒有再系統地探查他的內心。在格拉德尼還沒有記憶的時候,也不會留下記憶的時候,我們曾經剖析過他的內心。現在情況則不同了,格拉德尼的意識已經長出了根系,深深紮根在土壤里。如果現在你想仔細觀察這根系的末梢是如何吸收水分和養料的,就只能把它挖出來。可挖出來的話,這棵樹就再也活不成了。」她身體朝前傾,雙手插|進那件大號的老式西裝的口袋裡,「我們覺得,格拉德尼現在已經做好與他人進行意識對接的準備了。不過比起醫生,他可能更需要和情理髮掘者進行意識直連。因為我們希望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自由人,而不是一位病患。」
「你去小睡一會兒吧。如果你之後想找我說說話,我就在大廳里,」
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曾經有一副養尊處優的高貴容貌,他曾經與其他名人一樣容光煥發。可是,幾個月的閑置讓他逐漸淡忘了這種氣質。現在的他,如同一位告別體壇的運動員、一位走下舞台的舞者。不能否認,他依然很有魅力。但他的外表已經發九-九-藏-書生了變化,他漸漸歸於平庸。這種變化對於經歷意識重建過程的人相當正常。可能在幾個月後,他原來生活中熟識的人也不認識這個格拉德尼了。
如果我能保持著自我——那麼,我還會變成什麼呢?檢測系統似乎有意在我腦中生出疑竇,使得一串長長的珍珠項鏈出現在我的內心世界。這串項鏈上的每一顆珍珠都是亞歷山德拉·維多利亞·哈斯、「A. K. A.」以及「冷麵艾莉」等人的生活片段。這些片段之間原本的關聯線突然斷了。每顆珠子、每種身份在我眼中都變得冰冷陌生。這些陌生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長著和我一樣的面孔。他們是我的過去,可是他們不是我。這串珍珠項鏈就像是我領銜主演的一出出話劇——毫無關聯的場景、似曾相識的劇情——我似乎從未完整地存在過。我感到一陣鑽心的劇痛:過去的我,並非現在的我。
尼爾森·尼爾森拿手肘撐著桌子,身體向前傾,他的座椅也咯吱作響。他朝我晃了晃手指:「永遠,永遠不要像考試一樣應付我的問題。」
我累得不想去解釋在意識操縱中發生的事情。格拉德尼曾經給自己戴上了枷鎖,因此不再走進音樂世界。現在枷鎖去掉了,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尷尬,僅此而已。「他會習慣的。」我告訴傑茜。
那張原先格拉德尼的速寫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而格拉德尼似乎對這張畫意猶未盡,他顯得若有所失,不知所措。於是,我主動創造了一幅更簡單的新畫面供他想象,一台聲音合成器。他留意到這台合成器的時候,我便奏響了那首單簧管和小提琴的主題變奏曲。
我左手托著臉頰,開始了思考:「幫助他們達到內向和外向思考的平衡,這樣他們就——」
「哦,」他很緊張地笑了,「這是件有趣的事情。因為我是在夢裡聽到它,然後醒過來將它在合成器上演奏出來,以免自己忘記。在作曲的時候,我先把所有的音符給演奏出來,然後再選擇合適的樂器。」
「貓眼石,」他聽起來有些嫉妒,「這家醫院里的每個人都有人造寶石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睛甚至還會流眼淚。傑茜醫生說我隨時都能安上這樣的眼睛。不過我暫時還不太能接受這個。你知道嗎,他也有人造寶石的眼睛。」
在那個幻象的注視下,我們進入這個音樂世界。格拉德尼穩穩地降落在床邊。不過,他還緊緊握住我的雙手,不肯鬆開。毫無疑問,他想把我扯到自己和幻象的中間。
數息之間,我就讓自己的呼吸進入放鬆狀態。但我等了足足一分鐘,才將自己的眼睛摘下,和他一同連接到系統中。我希望給格拉德尼自我調整的時間。很多人在第一次進入系統的時候,都會感到一種類似失重的空間飄移感。受試者需要大概一分鐘來自我調整,不然沒法習慣其他人的存在。
她這番話再次強調了我擁有情理髮掘者的執照這一事實。我問她:「你想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他猶豫了一會兒:「錄音也可以嗎?我不太喜歡在別人面前演奏。我不是那種演奏家,不太擅長取悅他人。」
不,我不是!
不,這位格拉德尼有絕對音準——這意味著,他能夠通過自己的曲子推斷自己原先的模樣。如果你真的是原本的那位格拉德尼,你一定知道一些只有你自己知道的事情。這種秘密是現在的格拉德尼無從知曉的。
他不喜歡聽教科書式回答,卻喜歡這麼提問。
——拿回屬於我的東西。他環顧身下的一切。遠方,烏雲出現在天際盡頭,點點細雨打濕了地平線。我現在生活在音樂世界里,除非我走出這個世界,否則他永遠也不能進來。
「對格拉德尼來說不公平,」隔著他的T恤衫,我能看到他胸口的皮膚開始泛紅了,「一旦醫生將小偷體內的格拉德尼抹去,他就灰飛煙滅了。而我在這裏,坐享其成。這就像主題變奏曲一樣,我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我了。」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落在位於我的左肩上方的某個東西上。我轉過頭,想弄清楚他在看什麼。他盯著床邊上的聲音合成器。這個合成器挺小巧的,不過還是有我的便攜系統的兩倍大小。我留意到,在合成器的鍵盤上落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沒錯,是我。你有什麼問題要問嗎?」我挑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我發現自己身下的這把椅子就像柔軟的黏土一樣,這應該就是那種能根據坐姿調整形狀的新產品。這是時下最舒適的傢具,由活體纖維編織而成。但我對這種需要定期餵食、每天澆水,還要保持清潔的椅子沒有好感。現在時不時還會聽到關於這種椅子的可怕都市傳說。比如有人坐上椅子卻沒辦法再站起來,最後只能通過手術將椅子切除。我對醫院給格拉德尼這種椅子感到不解,不過轉念一想,這種椅子應該也能夠緩解他的孤獨感。如果這張椅子對我動手動腳,我可就沒法保住自己「冷麵艾莉」的美名了。所幸身下的椅子保持了固定的形狀,讓我能夠安靜地坐著。鑒於它這麼聽話,我打算再忍忍,暫時不去換其他椅子。我冷不丁發現,格拉德尼似乎正在近距離觀察著我。我慌忙端正坐好。身下的座椅則發生形變,支撐住我的手肘。
「聽我說。」他沒有看我。一會兒之後,他開口了:「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這就像是——」他疲憊地擦著額頭的汗水,「我幾乎就是他了。我既想得到他,又不想接觸他。」他停頓下來,我知道他注意到音樂合成器了,「如果我是他,我會是個有始有終的人。可我是從他腦中憑空誕生的。我不是他,現在的我是我自己想象虛構出來的。」
再次看到我的時候,他汗流浹背。「不要試著說話。」我一邊告訴他,一邊將連接器收好,放進儀器最大的部件的抽屜里。
在琴弦切斷我雙手之前,格拉德尼給了我一個肯定的回答。他從琴弦之下躲了過去,劫後餘生的他又驚又喜。得到他的首肯之後,我們倆一同投身到那個音樂世界之中。
「是的,我當然明白。不過,人們不但會買賣交易,還會互相偷竊!」他不屑地揚起頭,「我讓醫生把真相告訴我了。他們瞞著我的那些事情,我也會自己查清楚。一切問題的根源,都是因為有個仰慕者希望自己能成為格拉德尼,所以竊取了他的意識。為此,他將格拉德尼的意識和自己的相疊加。之後他瘋了,因為他試圖同時成為兩個人。」格拉德尼瑟縮在自己的椅子里。他用右手捂著腦袋,用力撓著自己濃密的棕發。而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我問他們為什麼不把格拉德尼從那個人的腦子裡取出來,再將這意識放回這裏。他們說一旦意識被植入大腦,他們就無權將它取出。即便他們在那個賊把意識植入之前早就找到他,也沒辦法將意識放回我的腦中。因為這個大腦——」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揉搓自己的胸膛,「已經形成了新的意識。植入原來的記憶會引起太多的混亂。可是這種做法,似乎不太公平。」
無論如何,這沒什麼值得我操心的。我應該像對待其他客戶一樣幫助格拉德尼。換而言之,他只是現在的他,沒有過去,也沒有別的什麼因素干擾。
「他有沒有嘗試過作曲?」
這是個A調高音,格拉德尼認出了這個音符,在自言自語。這首曲子要奏完了,我應該怎麼辦呢?
我並沒有和他玩「你會怎麼做」或者「你聽到什麼」這類熱身遊戲。我選擇和格拉德尼聊聊他的日常生活,因為這樣可以讓他更放鬆。比起遊戲,我覺得自己能從簡單的對話中更好地了解格拉德尼的意識狀態。畢竟他也沒有玩遊戲的經驗,這麼做就是在趕鴨子上架。拉家常也許是最合適的方法,能讓他放鬆而不是分心。現在的他像一個局外人,對這個現代社會有著異常犀利的洞察力,我由衷希望這個優點在他融入社會後還能繼續發揚。雖然他還沒有完全對我敞開心扉——我也沒指望這麼快就和他坦誠相待——但他遮遮掩掩的談話方式本身就是一種信號。他似乎什麼都不打算說,即便在意識對接的時候也打算守口如瓶。如果我想不出其他辦法,就只能跟著他的話題亦步亦趨,到最後對他的內心一無所知。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們的確給他播放九*九*藏*書過他自己的曲子,但是他並不知道那是誰創作的。我們給他的不僅包括格拉德尼的唱片,還有其他人的作品。所有的唱片都已經去除了標籤和其他可辨識來源的特徵,以避免他憑藉蛛絲馬跡推斷出作者是誰。」
格拉德尼?
「現在距離上次你對他進行心理剖析多久了?」
「你們有沒有讓他聽自己從前的樂曲?從前那個格拉德尼的作品。」
沉默螺旋——譯
現在他顯得挺滿意:「這就是我想讓你接手格拉德尼這檔事的原因。」
我決定暫時不想這個問題,先去看格拉德尼的傾向測試。在測試結果中,我發現他的新人格具有相當的音樂天賦。更叫人驚奇的是,這位格拉德尼擁有絕對音準。從前的格拉德尼並沒有這種天賦,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絕對音準是由記憶抽取過程中腦內化學物質引發的?還是說,這源於截然不同的大腦組織方式?或者說,這是兩者共同作用的結果?
他饒有興緻地笑了,抬頭看著我。這張面孔和一年半前別無二致,是那樣的英姿勃發。
他站起身,坐在一架鋼琴上。你不覺得一個擁有絕對音準的人,能夠刺探他腦中另一個人所有隱藏的情感嗎?
「設置成重播一次。」我告訴他。
第二天下午,在格拉德尼被送去學習每天的文化課程之後,傑茜領我去他的房間進行前期的布置。這樣,待會兒見面的時候,他就不需要把我當成自己的客人,我們在交流的時候也不會太過尷尬。
項鏈散開了,一顆顆珍珠的次序也被打亂了。我撲上前,想將它們聚攏在身邊。而它們卻煙消雲散,我也魂飛魄散。
在尼爾森·尼爾森讓我成為情理髮掘者之前,我從未覺得將潔癖推銷給富翁會如此簡單。成為情理髮掘者后,我發現富人們總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出現一些波瀾、一些未知的挑戰。
我耐心地等待著,儘可能讓自己的存在顯得不具有威脅性。與此同時,我開始讀取他的情緒指數。情緒指數顯示,比起圖像,格拉德尼對於運動尤為敏感。對格拉德尼而言,身邊的一切都是運動。這個世界以運動的方式存在,而這裏的運動方式是振動,就像音叉一樣振動。在這個世界,格拉德尼自己就是那根讓宇宙震顫的音叉。而現在,他不斷震顫的原因是恐懼;不僅如此,在高八度的地方,我還能聽到格拉德尼不斷迴響的悔恨。
說出來!
不。
做夢的格拉德尼大聲叫喊著,向後倒下,又消失了。曲子已經終結了,可是他們還是在翻滾著。不過,新的音樂也隨著他們的翻滾繼續著。此時,鋼琴和單簧管終於開始彼此配合,和諧的聲音出現在這個世界里。
「我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音樂本身。如果用鋼琴和單簧管,應該能表達出這種效果。」
這就是我,有太多的虛無亟待填滿。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這句話就像那些圖畫一樣,在空間里飄蕩。在畫面中還出現了一張原來格拉德尼的速寫。想到這裏,他不禁緊張起來。就在,這無盡虛空的某處——
那你是誰呢?
「你是怎麼創作出這樣的作品的?」在樂曲終了后,我問格拉德尼。
「在你夢中出現的樂章就是鋼琴和單簧管的協奏曲嗎?」
不經意間,我又想起自己從前作為官能寄售者的工作。尼爾森曾經答應我,有一天會讓我重回原先的崗位。
不!
「這個念頭讓他們發瘋,他們試圖同時成為兩個人。你記得嗎?」
回去的路上,我的手機里收到了一條信息。傑茜醫生給我發來一封邀請函,她邀請我和格拉德尼的復健醫師們共進晚餐。我推掉晚宴,問她能否在格拉德尼不知情的前提下,給我弄到一些他最近創作的作品錄音。我還拜託她給我一些格拉德尼早年的作品。她答應了我的請求,並立即送來格拉德尼的系列作品。托她的福,我一直到大半夜還待在錄音棚里聽曲子。
一段時間后,翻滾的速度變慢了。當樂聲停止的時候,只剩下了一個人影,他也停止了翻滾。這個格拉德尼在虛無之中飄浮著,既興奮又疲憊。大功告成了!在他腦子裡湧現出新念頭之前,我引入了一輪放鬆練習。當他再次沉浸在心靈指畫中,我結束了與他的意識直連,離開了他的意識。
這幻象攤開雙手,表示無能為力。他已經詳細研究過我了。他們讓他接觸了之前的影像雜誌和新聞錄音。
1978年,卡蒂甘在《沙悠》(Shayol)雜誌第二期中發表了短篇小說《曝光致死》(Death from Exposure),開啟了自己的創作生涯。該雜誌出版期間(1977——1985)獲得了廣大讀者的認可。1989年,她將她的許多佳作收錄在小說集《模式》(Patterns)中。她後期創作的作品則收錄在《靠海的家》(Home by the Sea, 1992)和《臟活:故事》(Dirty Work: Stories, 1993)中。其中大部分收入的作品都發表在《阿西莫夫科幻雜誌》(Asimov's Science Fiction)和《奧秘》中。
一般而言,從背後讀取情緒指數比較困難,不過格拉德尼明顯對於要給我聽哪首曲子頭疼不已。這已經不只是臨場緊張或者是羞怯,這是一種抵觸情緒。從背後看,格拉德尼那僵硬的肩膀就像在防備有人從身後偷襲一樣。
我的餘光看著那根鋼琴弦——它又要開始奏響了。拜託你了,格拉德尼,別讓那根琴弦成為你和你自己的作品之間的障礙。
帕特·卡蒂甘(1953—— )這位美國科幻小說家與賽博朋克運動息息相關。她獲得過兩次阿瑟·C.克拉克獎,一次雨果獎。從一開始,卡蒂甘就著眼于近景未來,她的故事通常設定在城市中,一般是在加利福尼亞州,故事背景里時常有風災過境和與世隔絕的大草原。在這樣的背景下,她的主人公不太需要為了謀生而四處奔波。她筆下豐富的女性角色頻繁出現在由男性主導的場合,有力地改變了大眾對賽博朋克的刻板印象。除了撰寫賽博朋克小說,卡蒂甘還於2002年編纂了合集《終極賽博朋克》。該書力圖展現賽博朋克的發展歷程,並將當代賽博朋克經典作品收錄其中。
時至今日,人類在網路面前泥足深陷。從這一點看,卡蒂甘的作品似乎頗具有先見之明。卡蒂甘的作品更像威廉姆·吉布森而非布魯斯·斯特林的風格。《合成人》就是個例子。卡蒂甘認為科技突破並不會給城市生活帶來顯著改變,整個社會系統往往是因為自身的失衡才導致崩潰。
我只是個空殼,他幸災樂禍地說,嘴角倒轉的微笑顯得那麼邪魅。我是髓鞘上附著的鬼魂。如果你不傷害他的大腦,是無法將我去除的。
自然,這次危機已經被報告給了尼爾森·尼爾森。他雖然對此心知肚明卻絕口不提。不僅如此,他還把我叫到辦公室里,給了我一個任務。
過來,他說。
樂曲繼續演奏,方才的戶外場景從我們眼前消失。現在,我們身處那位格拉德尼的錄音棚。他坐在那架鋼琴前,抬起頭看著我。
「那個原來的格拉德尼有人造眼球——我可沒有寶石眼珠。在他被人竊取記憶之後,醫院將他的眼睛換了回來,換成了他本來那對眼睛的複製品,」他笑了笑,「當我得知幾乎所有人都換上人造眼睛,我感到難以置信。我是說,我現在的眼睛並沒有任何人造的跡象——如果換成人造寶石,我應該也察覺不到任何異樣,沒錯吧?」他的笑容消失了,「所以,每當想到你要通過我的眼睛進入我的大腦,我就感到不自在。我很難想象自己的腦子裡不只有我,還有其他人。」read.99csw.com他將自己的手放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撫著胸口,「但我的大腦里來過很多訪客:為原來的那個格拉德尼服務過的記憶操縱者們,那些奪走他記憶的人,還有那些幫助我恢復意識的醫生……當然,現在你也將進入我的大腦。」
我害怕是因為——
「上次心理剖析在九個月之前,而現在距離他被意識偷取者剝離意識,已經有一年了。我們希望能在六個月內讓格拉德尼出院。當然,這都取決於你和他這次情理髮掘的進展情況。」
「你說誰?」
「我做事非常小心。」
因為格拉德尼在獨處的時候喜歡躺在床上,我決定在意識直連期間讓他躺在床上。對格拉德尼,在卧姿狀態下他的接受程度可能會更高。我將自己帶來的裝備鋪開,把八個形狀奇怪的組件裝配起來。這些儀器部件總讓我想到一堆巨型積木——而我則是個長不大的野孩子,將它們搭建成某種超現實主義的造型。組裝好的儀器就像立方主義者搭建的摩天樓。大多數小部件都聚集在最大的那塊四足長方體的一側,所以它看上去似乎隨時會傾倒;而實際上,這個儀器比想象中更穩固。等到格拉德尼返回房間,我已經將擺放我們眼睛的水缸擺在了床邊;對連接視神經的接頭已經進行了預處理;而電腦系統也已經待機,一旦與他的神經連接,就會立刻開始放鬆程序。
尼爾森·尼爾森將關於格拉德尼的概要信息發到我公寓的資料庫里。我自己常用的攜帶型意識對接系統正在檢修,所以多費了些周章。我匆匆掃過這些信息——在蘭德·格拉德尼的意識被人竊取之前,他是一位天資過人的作曲家。他創作了一系列融入主流文化的作品,廣受歡迎。在他的記憶被擦去之時,他正在接近自己事業的轉折點。他面前有兩條選擇,要麼將偉大之路進行到底,變得更卓越;要麼逐漸故步自封,歸於平庸,被世人遺忘。在選擇自我改變的七年時間里,他兩次挑戰了自己職業生涯的巔峰。尼爾森·尼爾森只給了我這些信息,不過我相信他的判斷——這些關於格拉德尼前身的資料已經足夠我開展自己的工作。
他的生活很快進入了正軌。令我略感吃驚的是,現在格拉德尼能夠在沒有他人提示的情況下,準確識別自己從前所有的作品了。他倆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我自言自語。
「是貓眼石型人造寶石。」
「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他對待所有音樂作品都畢恭畢敬。不過,他憑藉自己的了解對所有的曲目進行了分類。在這個過程中,他能以超過百分之九十的準確率辨別出同一個作曲家的所有作品。我猜他也能將某個作曲家的作品根據時間順序進行排序。他聰明絕頂,可是,」傑茜攤開雙手,「他的內在有不協調的地方。」

時至今日我仍堅信,尼爾森·尼爾森把格拉德尼的任務交給我是因為珍珠項鏈事件。
格拉德尼所描繪的畫面開始變得更為連貫,就像一幅巨大的系列畫卷在我們頭頂展開。其中大多是夢的片段和他閱讀的書中的場景;另一些則是他測試自己的繪畫能力的即興創作。為凸顯自己的存在,我將身體定型,並隨著他的目光移動著位置。現在,畫面中出現了我的面孔,緊跟其後的是一些更光怪陸離的人物。從畫作中可以看出,格拉德尼認為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素不相識而千奇百怪的。更奇怪的是,雖然格拉德尼對飛機只有最模糊的概念,但畫卷中的陌生人卻都出現在一架飛機上。

格拉德尼比我很多老客戶都要熟練。他很快將呼吸調整均勻,達到生理上的感受狀態。時機成熟后,我輕輕將他的眼睛摘下。這時,我只是輕輕按壓他的眼皮,那對甜瓜子一樣滑溜溜的眼睛就落進我的掌心。在這個過程中,格拉德尼的身體甚至都沒有抽搐。醫用眼珠總是設計得比較機械化,所以在與視神經分離的時候還會發出輕微的咔嗒聲。我將眼球放到葯缸左側,將連接器滑入他軟塌塌的眼皮。當與神經對接成功的時候,電線微微一顫。這時,格拉德尼就進入了那個我特意為他挑選的手指繪畫練習。對他這個層次的藝術家而言,在意識中練習手指繪畫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們的繪畫系統會提供顏料,而客戶只需要隨性地塗鴉就好了。
「哦,是的。我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了,因為他對自己的過去非常好奇。不僅是他,所有非主動進行意識抽提的人都對自己之前的生活感興趣。醫生們認為,向受害者坦言過去是最好的辦法。如果身處醫院這種有保障的場合,受害者會更容易接受自己的過去。總之,從情理髮掘者的角度看,這次任務的合作對象是沒有任何過去的成年人,而任務目標是將他培養成藝術家,目標實現概率相當高。」
他們給我提供的臨時房間包含獨立衛浴,還安裝了臨時的送餐電話。尼爾森·尼爾森給我配備的公寓讓我對其他住宿條件都挑剔起來。這個臨時房間也太簡陋了,拿一張醫用床來當成家用的床鋪。這張床不太寬敞,卻硬得像塊石板,叫人無話可說。
「但我可以買到記憶,大家都這樣,」他的臉色很難看,「他們甚至會買下整個人的意識。你還記得嗎?」
看到我的時候,格拉德尼並不顯得吃驚。他費力擠出一個微笑,有些靦腆和緊張地說:「今天你來找我……是想再多聽幾首歌,對吧?」
這樣的恐懼讓我們的空間劇烈動蕩,但鋼琴弦還是越來越近。很快,它就會穿過我的腰間,將我的意識一分為二。
他會抓住我的!
這個音符消散了,我們現在身處另一個音符內。這位格拉德尼現在站在高高的山丘上,頭頂是高照的太陽。
卡蒂甘的處|女作是《意識操縱者》(Mindplayers, 1987)。這是一部模糊了客觀現實和主觀體驗邊界的作品。她在第二部長篇小說《合成人》(Synners, 1991)中進一步拓展這個主題。《合成人》一書也是作者本人的一次自我突破。這部作品將賽博朋克的部分演繹成更通俗易懂的形式——在語言上犀利深刻、簡潔明快而不失準確性——構築了一個由複雜的人機合作所掌控的世界。該書的故事情節一波三折,是對人機交互的早期探索。故事中,擁有人工智慧的電腦病毒使得人性碎片化,並造成了無數人的死亡。
數秒后,這間卧室也消失了,我們進入了一輛只有三節車廂的地鐵中。行走在車廂中,我只能轉而跟在格拉德尼身後,他也只能鬆開我的手。他一放手,那個幻象就消失了。格拉德尼吃了一驚,我也對此不知所措。格拉德尼伸出手,在前方摸索著,試圖從空氣中尋找什麼。
他遲疑了片刻,便與我一同奏起這首曲子。出乎意料的是,我能從曲中聽到與錄音不盡相同的地方——有幾個音節和潤色的地方是新添加的。正當格拉德尼準備融入樂曲之中,向我展現這首樂章的本來面目的時候,樂聲卻戛然而止。倘若格拉德尼知道如何拒絕與我合奏,他早就這麼做了。而現在他似乎找到方法了,於是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寂中。
他肯定還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我說。那些私事、那些特別的回憶、特殊的感情經歷,快告訴我一些你家人能佐證的事情。
意識操縱者從實體脫離,進入意識狀態的工作時間越長,似乎越容易出現珍珠項鏈的狀況。
「我還是想聽聽。」
「你是坐在聲音合成器前思前想後,寫下浮現在腦中的一段旋律,還是——」
我沒有選擇記憶恢復作為職業是因為這個領域太過於錯綜複雜。然而,這個職業依然令人神往,據說有神秘主義傾向的人會更容易在這個領域取得成功。我對神秘主義並沒有什麼特殊興趣,但是我覺得所有的記憶操縱者都有一定程度的神秘主義傾向。因為如果你接受意識是生物軀殼內的靈魂之類的存在,也就多少接受神秘主義觀點了。
「當然沒問題,我只是不希望你覺得自己非說不可。」當我將系統收起來的時候,他別過臉去。他的喘息聲在空氣中顯得格外沉重。我告訴他,要先恢復自己的呼吸節奏。通常在意識操縱之後,沒什麼經驗的人總會感覺很尷尬。這些客戶對於情理髮掘尤其敏感,而這需https://read.99csw.com要時間來適應。

在我看來她太過武斷了,她對格拉德尼音樂的評價可能不夠中肯。或許,這個格拉德尼選擇了與從前不同的音樂之路,而這與傑茜的期待不符。但是,如果對傑茜的情緒指數稍加解讀,便可以看出她並非故弄玄虛。她的結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為她幾乎陪同格拉德尼經歷了他重生過程的每一步。這時,我看到傑茜又笑了,不過這次的笑容顯得有些客套。我意識到,她已經知道我讀取了她的情緒指數。「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他?」我問傑茜。
艾莉?他雙眼緊閉,微微轉過身子,朝著我的方向。他的手臂笨拙地四處揮舞,手指似乎想抓住什麼。他要麼在採取高妙的心理戰,防止對手偷偷靠近自己的背後;要麼裝作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我也看不出他究竟怎麼了。從他的舉動中,我只能看得到迷惑。
「老實說,」那個有著瑪瑙一樣眼睛,蘋果紅色超短髮的女人說,「我們是因為你的外號才選的你。被稱作『冷麵艾莉』的人,肯定有相當強的自控力。」她是笑起來很陽光的林德·傑茜,她結實的身軀罩在一件鬆鬆垮垮的灰色老式西裝里。她看起來更像是剛剛康復的病人,而不是格拉德尼的主治醫師。除了那雙瑪瑙似的眼睛和一頭新潮的髮型,她看起來簡樸至極。我們身處的這間辦公室更是樸實無華——我們面前只有一個奶油色的方盒,連電腦桌都摺疊成一個光禿禿的方塊。周遭的一切,讓我記起在客戶們意識中頻繁出現的白色房間,他們可不喜歡它。
那個格拉德尼!
「是的,你相當謹慎。」她的目光掃過我身邊成堆的器械,又開心地笑了起來,「我們信賴客戶獨立思考的能力,也確信你有能力克制自己對他的心理影響,不然也不會選擇僱用你。」
突然,他似乎抓住了什麼肉眼不可見的東西。那個幻象被格拉德尼抓住了,現了原形!而他們周圍的空氣,則因為格拉德尼的驚恐而發出電光火花的噼啪聲。
「我能說話。」
「意識直連是種生活方式。它不僅僅在記憶操縱中頻頻使用,在高等教育中也不可替代。人們還將意識直連應用到了商業領域。人們會買賣交易自己的記憶、神經機能,或者是——」幹得不錯,「冷麵艾莉」!我暗自得意。你終於把話題引到正事上了。
如果我對音樂有更多了解——熟悉那些樂理,那些數學級數之類的知識——我就能更好地從兩個格拉德尼作品中尋找相似處(或者差異性)。我將格拉德尼聽過的作曲家的錄音一首首耐心聽完。如傑茜所言,我們的這位男孩並沒有從巴赫或者其他人的作品中竊取只鱗片甲。與此相反,他試圖儘可能避免與其他作品扯上關係。這極好地展現了他萌芽的天賦,也是他具有成熟控制力的表現。不過倘若這種控制演變成自我抑制,就適得其反了。格拉德尼從其他作曲家那裡借鑒來的,只有技巧性的東西——如果把所有曲目反覆聽幾遍的話,我也能捕捉到那些相似之處。這位作曲家借鑒得最少的恰恰就是格拉德尼原來的作品。這也不奇怪,也許這些曲子在他聽來太熟悉了。
我的話讓他暫時打住了。「哦,老天,我累了。」一會兒之後,他說。
「哦,」她的笑容變得更溫暖了,她坐直身子,將自己粗短的雙手疊放在肚子上,「我們希望你能幫他學習如何將無序的音符編織成一曲樂章,賦予這些零亂的樂符以生命。」
我本想讓他給我播放更多未完成的曲目,但他臉上露出更明顯的抵觸情緒。於是,我讓他先去休息一會兒,告訴他不必操之過急。他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嘆氣的聲音我在大廳還能聽得見。
我猜到他會拿這個當擋箭牌,但我不清楚接下來該怎麼做。和這個幻象繼續糾纏只會加強它的存在感,只是留意到它的存在就能使得他繼續存在。直面這個幻象是格拉德尼的任務,不是我的。我的任務在於,帶領格拉德尼進入這個音樂世界。
他突然站起身,那些偷取我記憶的人嚴重損傷了我的完整性,我只知道他知道的東西。
從揚聲器里出現了尖銳的爆發音,格拉德尼慌忙撲上前,調整音量。
你在問我嗎?這是你自己的音樂。當一曲終了的時候,你會怎麼做?
閑聊過後,他終於慢慢放鬆下來了。他先去了趟廁所,再吃了片維生素——這些試圖拖延時間的做法也都得到了我的同意——適當的拖延其實是人際交流的重要準備步驟。終於,他和我閑扯到街邊小吃之類的瑣事,放下了警惕心。於是我讓他再次躺下,開始進行呼吸訓練,緩慢調整他的呼吸頻率。
為什麼,你害怕什麼,講清楚!
給我證據吧,我說。
當格拉德尼的恐懼感減退之後,我又把音樂打開了。這次他沒有直接將音樂關上,也沒有對原來的曲子做任何更改,他只是儘力退到離聲音合成器最遠的角落。我聚精會神,放緩了時間的流動感,壓縮了自己的空間體積,直到我能滑進音符之間的空隙。在這個層級上,音樂已經不復存在,我只能聽到一陣陣轟鳴,而我的意識也在和音符們共鳴。當我進一步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低鳴般的樂聲變得更深沉了。在樂曲中,我能感受到某種微弱,但確確實實存在的異物。我必須進入冥想狀態,才能弄清它究竟是什麼。可我已經接近極限了,如果進入冥想狀態,我就不能再感知到外在的世界——也就不能再監控格拉德尼的行為了。在格拉德尼看來,進入冥想狀態的我,就像消失在這個世界他無法觸及的某個角落一樣。換而言之,在他的視角里,我將由真實的自己轉而變得意象化。
儘管尼爾森·尼爾森向我一再保證,政府標準允許一切正常範圍內出現的變數,可我還是不那麼情願接受現實黏著檢查。我總想向他問明白,為什麼他會對政府的標準如此確信。但是規矩就是規矩,不容置喙。我別無選擇——要麼進行檢查,要麼丟掉我的記憶操縱部門的工作,被吊銷情理髮掘者執照。
「多數情況下,的確如此。」
「不,今天我不是來聽錄音的。」我拍拍床,「來這裏躺一會兒吧,我們不急著開始。」
「當然,」她繼續說,「你的自控力在對我們這個男孩的培養過程中非常關鍵。非自願性的擦除使得他對外界極度敏感。即便重生工作已經進入後期,他還是極易受到他人影響。你哪怕只是探查他的意識,都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你的任何偏好,都會對他今後的生活造成影響。」
「也許他只是需要更多的……」我聳聳肩,「練習和經驗?」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永遠失去這些音樂,格拉德尼就抓住了我的手。但片刻之後,他就因為要和幻象見面的惶恐而後悔了。
不管怎樣,格拉德尼(為方便起見,我們還叫他這個名字)已經邁過了這些再度發育過程中的門檻,再生為人。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他第一次降臨人世,這完全取決於你評判的角度。不過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格拉德尼了——現在的他是從大腦的空白區誕生的全新的人。除了格拉德尼這個令人懷念的名字,他和原先的自己毫無關聯。
聽到這裏,格拉德尼釋懷地笑了。他脫下襯衫和皮褲(流行元素總是能叫我大跌眼鏡),穿著內衣就重重地倒在床上。
你是個作曲家嗎?
你見到的我就是我從前的樣子,難道這樣還不能證明我的身份嗎?
這個音符也消失了,我們進入了一間卧室。格拉德尼斜躺在一張床上,兩隻胳膊交疊在腦袋下面。他歪倒在床上,他眼中的我也顛倒了。
「對誰不公平?」
看到我們進來,格拉德尼站起身迎接我們。聽完傑茜的簡要介紹后,他誠惶誠恐地與我握手,就好像我的手是塊燒紅的烙鐵。當傑茜不動聲色離開房間,留下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格拉德尼臉上浮現出一絲慌亂。
「我非常想聽聽你的作品。」
談話間,錄音棚也消失了。現在,幻象坐在快餐店的一張小餐桌上,而我則站在店門口。我甚至能聽見他的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
我沒有得到回應,可那根琴弦幾乎碰到我們了。
我眨了眨眼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