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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花過亡城-(1984)-Passing as a Flower in the City of the Dead

似花過亡城-(1984)-Passing as a Flower in the City of the Dead

「誰叫那個女人成天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恕我駑鈍,一個人因為和伴侶衷心恩愛,毅然跟隨配偶前來,怎麼就惹您怨恨了呢?」
「咱們不如另選一個紀念日吧,馬德琳,找個適合當下生活的日子。有了!就挑醫生宣布我得了絕症那天,辦一場酒會吧!」他苦笑著轉身繼續作畫。
「那它會等到天荒地老。」
「那傢伙就是踩了狗屎運。之前他還假作低調,但真正原因只是沒能決定該把重點放在哪件事上——是竊取我的畫派,還是勾引我的老婆。」
過去的幾天,馬德琳不常見到亨利。他每天早早出門,跟著吉塞爾或者她的朋友去寫生,到傍晚抱著滿懷的炭筆畫稿回來。家裡開始有了學生,學著把粗略的速寫變成正式的油畫。他們畫到深夜,在沙發或地毯上打個盹,醒來再畫,困了又就地躺下,直到馬德琳起床,出門去實驗室的途中順道把他們送回家。
馬德琳忙打圓場:「我們早就認識,在藝校的時候。」背得滾瓜爛熟的詞句脫口而出,她感到自己的整個過去正漸漸疏離,隨著記憶中婚姻、職業、友誼與愛情的塵封而消散——只為了避開事實:她是個痴情狗。
「雕塑。你是指陶器、塑料之類的?」
她記起愛爾伯恩醫生,她印象中的他總是被同事、患者和醫學生包圍。當時他站在門外,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穿透了寧靜。「這是一次重溫醫療史的寶貴機會。」他說,溫和的嗓音與他稜角分明的傲慢面容甚是不相稱,「我們稱其為『暴躁白細胞』,雖然淋巴球只是白細胞的一種。我們得向患者施藥,使白細胞計數降至最低,並祈禱它在患者死於感染之前逐漸回升。」
「兩位女士能與最後的紅血人共同進餐,幸運至此,夫復何求?」
「說明她只有淋巴細胞存在缺陷。她仍然保留有造血幹細胞,可以完美分化出正常的紅細胞、血小板、多形核白細胞。」
「你不是結婚了嗎?」
「該畫派決定針對城市景觀作畫。」馬德琳夢囈般地繼續道,「人行道上的花,藍天映襯下的樹葉……鄉間之美無處不在,而探尋城市之美則是一項挑戰。不亞於在無菌性膿腫的膿水裡尋找細菌。無奈這裏沒有藍天、綠樹、花朵,亨利找不到靈感,也就無法作畫。」
「發現了藝術。」她說,「這是一顆蛋。」
「我們不過是家內銷商店,要開要關都是地球人說了算。」

她身處沒有重力的靜滯的中央區,手裡緊抓著輻條。旁邊,一對父女正在玩風箏大戰。她望著身下的整個奧尼爾圓筒組件,弧線向上延伸至頭頂。假如這裡有湖泊、森林、草地,或許將成為一段美麗的風景。而實際卻不然——全是閃光的金屬和啞光藍漆。
他面不改色地仔細看了看,又猛然轉頭盯著她樸素無飾的手指:
「我以前也是藝術家。」她說。
亨利起身離開房間,低垂著他寬闊的肩膀。馬德琳將郵件暫停在最後一幅作品,慢慢地讀著標題:
「為什麼叫它『暴躁白細胞』?」一個學生問。
「《未亡時,在自己的墳墓上跳舞》。」
馬德琳陷入沉思:「你覺得能讓別人也發現這樣的美嗎?比如亨利?」


「這裏——很不一樣,難以適應,包括工作也是。作為醫療技術人員,我的專長是細菌學和血液學——都沒有多少用武之地。我現在的工作是製作玻片標本;迄今為止還沒見過一個桿菌或者球菌,總感覺徒勞無獲。」
球體從她指間滑落,在地上摔扁了。
他站起身,親吻馬德琳的手:「當心。吉塞爾雖然年輕,卻也果敢堅定。」
丈夫擠過人群進入室內,離開了她的視野。馬德琳放下手中的酒,它愈加增強了防腐儲存食物以及頭頂遙遠的殖民站平頂帶給她的持續噁心感。她所處的世界是位於太空中的一個奧尼爾圓筒,從上方能俯視大地上的房屋,而地球與群星掩藏在她腳下。或許在180度之外,也有另一個女人靜立在另一場酒會上,望著馬德琳旋轉掠過。一段塗畫成柔和蔚藍的景象,草木不生。
「她既然把我遺棄到藍區,何不就斷個乾淨?我又沒有求她生我,我不欠她——」
她偶爾會在午餐時碰到吉塞爾,兩人聊起東家長西家短——甲好像不小心在破窗上割了手指,流血致死?是自殺還是他殺?聽說乙新收養的女兒腦部損傷?丙會不會再婚?
他加重鼻音,學起那名藝術評論家的聲音:「蛋,生命與新生的象徵。」他的模仿秀卻沒有逗笑馬德琳,他於是轉過一張畫架,盯了畫布一會兒,又把它轉回去面對牆壁,開始在房間里踱步。
「我叫鮑勃。你覺得藍區怎麼樣?」一名男士對她爽朗一笑。他兩手各執一杯酒,灰色捲髮經過精心打理,似乎比酒會上的其他人都更顯活力。
年輕人顯然把她當成了亨利家的老媽子。多形核白細胞的初期形態叫作桿狀中性白細胞。馬德琳想,多麼貼切。
馬德琳不禁將他與其他人以及自己對比了一番。蒼白的人群全無血色:殖民站里住的要麼是白血病患者,要麼是自體免疫性疾病患者,要麼是器官移植患者。他們全都站在冥河的岸邊,靠著犧牲所有血細胞而苟延殘喘——陰險的細胞不成比例地繁殖,或攻擊自體器官,或排異移植器官;而無辜的血細胞也被殃及,那些負責攜帶氧氣、吞噬入侵微生物、制止出血的細胞,也隨之死亡了。
又一場交談,講述完又一個因肺疾致殘患者的故事之後,吉塞爾換了話題:「我今天又收到了你表妹的郵件。」
她稍做遲疑:「狼瘡。」
他抓緊她:「不要離開我。」
「感謝上帝。」吉塞爾說。
「本場酒會上,你們有很多人已經見過了兩位新的來客,亨利和馬德琳。說來也巧,馬德琳是我的親戚,而且是血親。」
「父親,您別說得好像這樣做不對似的。」
「進攻呀。」那父親催促道,「這就對啦!」父女倆咯咯大笑。
潛行的稻草人?馬德琳想。
她咯咯笑道:「不,我是問你怕不怕我。我是新來的,」她伸手捋過平頭短髮,「可能會攜帶新的病菌。」
他們收到一封伯特蘭發來的郵件,圖片炫九*九*藏*書目,辭藻華麗。開頭的稱謂「我親愛的亨利、我的美人馬德琳」引得亨利醋意大發。
「可是為什麼……」
「哦。」鮑勃將胳膊搭在馬德琳肩上,帶她上樓到自己的辦公室,沖了兩杯咖啡。他們默默地品著咖啡。她打量著牆上的裝飾,有文憑、證書、裱框的合影。一張照片上,男女十幾人身著正裝面對鏡頭,鮑勃卻穿著藍色牛仔褲。另一張照片上,他以蓄鬚形象出鏡,置身於眾多白凈的臉孔之間。
馬德琳柔聲勸道:「下一次收到郵件,請好好看看。」
「千萬不要離開我。我——我害怕。千萬不要。」他哭了起來。
「但我們可以——」
「我和亨利竟然又偶遇了,真巧啊。」
「啊,兩位女士好啊。」
馬德琳強壓住心頭怒火答道:「留在下面的也不容易。吉塞爾的父母——」
她細細打量著工作室,這裏和地球老家那間工作室截然不同。從前的工作室北窗朝向私家花園,這裏卻只有一扇小窗口面朝另一幢淡藍色建築。這裏也沒有處於各階段的成品或半成品畫作——畫布一片空白,面對牆壁架立。儲物架上她的雕塑就更不用說了——這裏只擺了照片,它們太重了,沒法從地球搬來。
「嘿,你覺得最後的紅血人還能怎麼樣?這是要跟我站到同一戰線了嗎?」
「太荒唐了,每個人反應都那麼激烈,你簡直要以為她是那個肺都快咳出來的茶花女。不就是割了手指嗎?」馬德琳望著急救室單人隔間的窗戶說道。吉塞爾的中心靜脈導管上方懸挂著一升人造血,醫生正在縫合她手指的傷口,亨利則握著她的另一隻手。
「我在呢。」她說。
吉塞爾身邊的老人憤憤然接腔:「藍星佬,按期來值班,活幹完就走,還他媽的一臉優越感。」
「他是個大嗓門,但挺有趣的。」
她的處|女作《校舍大謎案》(The Great Dormitory Mystery)於1976年發表,收錄在合集《穿越時空的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 Through Time and Space)中。她的小說頻繁見於《阿西莫夫科幻雜誌》頁端,最新作品為《我家貓主子》(My Cat, 2001)。她還著有兩部系列小說,均以女性為主角:安·阿托米克和比利·吉恩。她曾四次入圍雨果獎最佳同人作者,最近一次提名是在1997年。除此之外,法布爾的其他信息鮮為人知。
「不,」馬德琳說,「審美和成功並沒有直接聯繫。」
「一年才幾封郵件,那可稱不上是『成天』。」
吉塞爾拍拍手:「諸位!」
對方的話岔斷了她的思緒:「沒錯,我就是魔鬼的化身,舞台與銀幕上的反派,局外之人。」
馬德琳聳聳肩,似笑非笑地又點開郵件:「你的畫作價格已急劇飆升,我親愛的亨利,如同火箭直衝向你當前所處的高度。同時,請容我揣測,它已超越了你在地球期間曾夢寐以求的頂峰。」
「我是雕塑師。」她說道,指著底座上自己的名字。
他停下腳步,臉上浮現出詭異的微笑:「你表侄女不相信我們住在一起。她說我們不像愛侶,倒像是老夫老妻。」他發出一聲粗糲的短笑,又繼續踱步。
「抱歉。」
「跟『血親』差不多。」馬德琳說。
「真的嗎?」她望著他走向展廳中央,剛直的設計風格搭配弧形的邊緣稜角,從外部環境層面盡量減少創傷可能。

「該死,」老人說,「你非得來這一出不可嗎?」
「不知道。每次收到郵件,還沒焐熱就被我刪掉了。」
「安妮特?她最近怎麼樣?」
和預期的一樣,藝術展上人語嘈雜,杯聲清脆。她隨著人群離開繪畫區,前往展廳中央的雕塑區,在波紋表面球體吞噬小棍的雕塑前停下。兩個主體都是用雪松心雕出的,她近來非常喜歡紅色系。
他點著頭繼續道:「他留在地球上了吧。你還給他寫信嗎?別寫了。你不可能再回到地球。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至死不渝』,藍區就是一座亡者之城。」

吉塞爾走上前來,伸手搭上馬德琳的肩膀,另一隻手隨意地扶著亨利的小臂:「天——父親這下又在吼什麼?」
他頭也不回地應道:「臨別禮物?」
馬德琳提起吉塞爾的酒會,客套了一番。
「他是藝術家?」吉塞爾激動起來,「天知道我們這兒有多缺藝術。他畫什麼樣的畫?」
「是你表妹上一封郵件里講的,幸好我聽你的勸去看了。她希望我跟你成為好朋友,聽你聊聊你和著名畫家之間細水長流的平靜婚姻。亨利已經承認了。你真不是個藏得住秘密的人,對吧,我的天使?」她靠過去吻他,又回頭看馬德琳。亨利的表情就像未雕琢的大理石一樣木訥。
「痴情狗。」他掙脫開去,嘴裏叫著「汪汪」。實驗室里的其他人也紛紛學起了狗叫。 她逃上公交車,下車后跑完最後的250米回到家。前門沒鎖,亨利的工作室空無一人,但繪畫比起早晨已經有了進展。
「哪個孬種割破了她的循環系統?」
「說得好。老天,我真喜歡法國人,理解能力超群。」
「就連你靚麗嬌妻的雕塑作品也廣受歡迎,人們競相追捧。」
「我們是賤民,你和我。」說著,他放下一隻空紙杯,將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推轉她面向點心桌,「摩西分開紅海。」他低聲道,人群紛紛從他們左右退開,馬德琳哈哈大笑。他拿起精美綢花簇擁下的一隻醒酒瓶,倒了滿滿一陶杯。
她信步展廳,欣賞各幅畫作——以殖民站風光為主,另有少量星空美景。亨利的作品自然鶴立雞群,構圖妙意純熟,筆觸洋洋洒洒;而學生作品中可圈可點之處僅在於視角之奇異。來學畫的都是像吉塞爾這樣自小患有絕症,早早離開地球,在藍區長大的孩子。其中一名鬍子編成辮子的男生,展露出過人的天賦。他的畫上各種角度的平面糾纏交錯,讓馬德琳看得頭暈,就和她抬頭看殖民站另一座圓筒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肌體不能忍受異物入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首先得習慣……」
亨利進門來,揉揉頭皮,習慣性地去捋已不復存在的長發:「九*九*藏*書怎麼……」
她微笑著揣起玻片:「謝謝你,鮑勃。我沉醉於每個鮮艷的紅細胞、悅目的白細胞、精緻的單核細胞時,一定會想起你。」
亨利從人行道上萌發的樹苗身上發現了美,馬德琳則在顯微鏡下發現了美。她放棄了自己的藝術研究——總得有人掙錢養家——而賴氏染色血液塗片之美,讓她在工作中找到了慰藉。多形核白細胞精緻的分葉形態,絕無兩兩相同;血小板擁有泡沫般的紫色網紋,淋巴細胞質則是柔和的藍色。當她在實驗室觀察玻片上標示亨利末日的圖記,當她漸次掃描白血病患者的髓細胞,她不禁總想,這些怎麼會引起絕症呢?它們太美了。
賓客們禮貌地鼓掌,同時仔細打量兩位陌生人,像在研究實驗室的樣本,然後又各自回到之前被打斷的活動上。一個鬍鬚編成辮子的年輕人開始向吉塞爾調情,馬德琳轉身走開,卻和表侄女的養父撞了個正著。
「這是——」
「他是我丈夫。」
「在地球上時,她是我生母的二表姐。大家歡迎兩位藍區的新來客!」

「發什麼愣呢?」
「天荒地老。」此刻,馬德琳喃喃地說出了聲。只要推一下高塔,她就將慢慢滑向命運的終點。著地之後,人行道上不會留下一滴紅色血痕。
「不,這個『美』是普遍意義上的美。支撐桿之上的穹頂弧線,頭頂遙遠屋舍的閃光,觀景台下方迷濛的群星……」
醫生聳聳肩:「好吧,你也不是第一個。但你要聽我們的安排,首先需要編造一份合適的病歷——狼瘡,這個借口還沒有用過。我們將假稱你母親死於系統性紅斑狼瘡,而你在病症剛露出苗頭之時,便決定提前移民,以免忍受激素副作用之苦。你將接受你丈夫經歷過的同樣的治療——殺死體內的所有血細胞,但有一點不同,我們將保存你的骨髓標本,以防你改變主意決定回家。它會一直在凍庫里等你。」
吉塞爾收回手,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怎麼知道?我還以為你倆是在隔離期認識的。」
亨利睡著了,嘴角輕輕抽|動,偶爾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喚。馬德琳單臂撐身側卧在旁。幾個月過去了,他在她眼裡依然陌生,如今禿頂又瘦弱的丈夫,漸漸與她腦海中祖父的形象重合。亨利胸口突出的靜脈導管雖然每兩月才打開一次輸入人造血,卻讓她聯想到祖父身上的中心靜脈導管——當時他的外周靜脈已無法實施輸液。
客人們輕聲發笑,令馬德琳甚是疑惑。亨利的表情頗不自然,好像被定格在了民族志電影中似的。
「你竟然說出去了!」
「那些只是教科書上的概念。」吉塞爾說,「或許……外太空也適用?漆黑的空間深邃美妙,變幻無窮,群星猶如火點……」她把剩下的三明治塞進口中,思緒飛向了別處。

「你覺得藍區怎麼樣?」
她逃開了。
他握起她的左手,舉到眼前:「你的戒指戴了很多年了。你丈夫現在在哪兒?」
「怎麼了?」亨利放下畫刷問道。如今工作室里擺滿了亨利和他新收學生的畫,畫面取材廣泛,有星空、屋舍、躺在人造花叢間的女子、立於制氧機金屬光澤中的佳人。未完成作品隨處可見,有的支在畫架上,有的掛在牆上,蓋住了馬德琳雕塑的照片。「都鬧一晚上彆扭了。」
「嗯。肺炎球菌反覆感染。」
「廢料。」馬德琳喃喃低語,努力入睡。

「超現實主義!」亨利沉聲吼道,一拳捶上主控台。畫作的圖片開始疾速閃過,一幅比一幅更拙劣,各自對前一幅進行著不知所云的仿擬,糟蹋了亨利的畢生心血。
「我體內沒有碳氟人造血。」他說,「我是最後的紅血人。至少在藍區是。」
他打斷了她:「我對硫胺和β-內酰胺過敏,其他藥物用於長期預防的話,毒性又太大。」
「抗生素——」
馬德琳已經聽夠了:「冷靜一下,吉塞爾。你就沒動過念頭想了解自己的家庭背景嗎?你以前有個哥哥,名叫安托萬,三個月大時高燒不止,然後是肺炎、腦膜炎、連日腹瀉,對免疫球蛋白置換毫無反應,最後沒能撐到一歲生日那天。
馬德琳放下咖啡:「你是說——」
「那——你免疫功能不全,地球環境不適合你,你屬於藍區。」

「那你記好,吉塞爾的問題是聯合免疫缺陷。」
S. N.代爾原名莎倫·N.法布爾,是一位美國作家,其最負盛名的作品創作於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曾獲雨果獎提名。她對多種不同類型的小說均有涉獵,包括懸疑推理。代爾也與多位作家嘗試合作,如詹姆斯·吉拉斯、大衛·斯托特、蘇珊娜·雅各布森等等。她的出生年份仍是個謎。
吉塞爾起身:「我得回去工作了。」
「別妄下論斷。安妮特挺招人待見的。」亨利說。
「算我求你——留在地球上吧。」
他懷疑地盯著馬德琳看,讓她不禁覺得他在聞她身上有沒有綠膿桿菌,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她不攜帶任何菌群——她的汗液、氣息,乃至糞便都幾乎沒有氣味。
「該死,我們差點就能組建一支完整的管弦樂隊了,就缺一個大提琴手。」
馬德琳於是說:「所以你不給親生母親寫信?」
「臭老鼠。」
馬德琳啜著咖啡:「昨晚的酒會真不痛快。」
「因為白血病患者的白細胞很暴躁,上一秒還一副溫良的樣子,下一秒就瘋狂爆發,每晚隨時可能激增,逼得你瘋了似的反覆檢查——你們這些小鬼想象不到那得耗費多少時間。病情不惡化的時候,患者往往需要輸血或者血小板——而且靜脈全都不頂用。你們看他嘔吐、感染、消瘦,覺得照料他很棘手對吧?」他大笑道,「從前,病房裡住滿了這樣的患者。而現在,他們被直接發射進太空,就像原子廢料一樣。」
「快叫救護車。」她說。
他暴躁地答道:「真夠厚臉皮的,還硬要正式介紹。」
「我是個非常危險的女人。」她儘力模仿著女魔頭的語調補上一句。
「啊,糟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會……」那人慌得語無倫次,其他人則嚇得呆若木雞。吉塞爾的父親揪住年輕人一頓臭罵:「你把她害死了!」他嗓音尖厲。
她夢見醫院,空氣中瀰漫著花束的馨九-九-藏-書香與衰朽的體味。她的丈夫如床單一般蒼白。從前,望著沉睡的亨利總能給她安全感,有她的雄獅在身邊,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此刻,她望著他,期盼他每一下粗重的呼吸,害怕下一聲再也不響起。
「你告別家人,寫下遺囑,處置掉所有私人物品,被發射進太空隔離站,獨自在小屋子裡待6個月,等待放療和化療殺死體內每一個血細胞以及細菌。然後,當所有病菌檢測結果均呈陰性——因為沒有了免疫系統,普通感冒就能掃蕩整個殖民站——解除了威脅,你獲准進入藍區,禿得像嬰兒,在新的世界重生。」
「是咱倆的紀念日。嗯,沒法好好慶祝一番了,對吧?他們都不知道我和你是夫妻。」
「噢,你是在這裏長大的。」
「為什麼?」亨利總是以陳述語氣發問。
「你就喜歡出風頭,肯定是先天遺傳,顯然跟後天的教養無關。」他怒氣沖沖地進了屋。
診斷出淋巴瘤時,她年僅56歲的祖父拒絕了標準治療。
「把這個喝了。它可以緩解胃部不適,鎮靜你的大腦。」他以命令口吻說道,「遺忘之水,取自亡靈必須跨渡的冥河。」他誇張地轉頭環視左右,然後低聲對她輕語,「別說出去啊,我受過古典教育。」
「切除之後——」
「起初是畫風景,不過」——她咽下了那個差點脫口而出的「我們」——「他後來因為要教學、做講座什麼的,不得不搬去城裡住。你聽說過『微景觀畫派』嗎?亨利就是奠基人之一。在鄉下,壯美景色隨處可見,舉目即是綠樹、高山、藍天……」她不由自主地開啟了標準解說模式,幾乎是直接背誦自己協助撰寫的展覽手冊。
吉塞爾臉上放出光彩:「可是藍區不乏美景啊。」
亨利沒事就去醫院,在休息廳里睡覺,輕手輕腳在各條走廊間穿行,直到吉塞爾出院,他才回到工作室,在沙發上發獃。只要馬德琳從敞開的門外經過,他就騰地跳起來,手握畫刷,站在畫布面前擺出沉思的姿態,彷彿在思考下一步如何落筆。而畫作的進展毫無起色。
「他們理解不了你的作品,」亨利以前總是說,「因為他們太蠢。」
她說:「謝謝。我記下了。」
馬德琳心臟陡然一跳。
「這是一個巨噬細胞,正在吞噬沙門氏菌。」
「亨利!」
「這傢伙圖謀不軌。」亨利絮絮叨叨,「貓兒不在家,耗子吵翻天。」
缺乏免疫系統的人們各個聯合起來,組成強力的大型免疫屏障排斥她。她該怎麼做?是像鮑勃一樣留下,在憎恨的圍隔中變成一個膿腫,還是向他們認輸,從這裏飛墜而下……

「他不過是賣弄文字而已。」
她差點脫口答出來。
一張新的圖片出現。「這是我們最新的展品,馬塞爾創作的《斑馬線上的花Ⅰ》。」它充分詮釋了微景觀畫派的主張——筆觸樸實,毫不矯飾的現實主義。
然而,或許因為自己幼年時肺炎反覆發作導致了肺損傷,與吉塞爾的午餐閑談最後總會聊到肺功能實驗室所檢查的一系列頑疾——慢性肺病患者的失能,有抽煙引起的,有放射性纖維化導致的,還有感染性支氣管擴張誘發的。
「給你。」說著,她放下酒瓶。
「我說,要是真划不來,他們可不會運行花銷這麼大的項目。照管衛星、經營工廠有什麼不可行的?我們又不是廢人……」
他保持了一段時間的良好狀態,隨後遭到疾病的瘋狂報復,健康大幅滑坡。他在美國的專科醫院接受了藥物化療、放療、干擾素治療、減量手術。馬德琳記得他日漸衰弱而消瘦,臨終那段日子,疾病與治療競相爭搶,各有率先奪走他生命之勢——而攻伐癌細胞的藥物帶來的痛苦,也與淋巴瘤大舉進攻時產生的疼痛相差無幾。

他終於開口:「實驗室里冷凍著你的骨髓,你隨時可以回地球。我——我是一條魚,離不開魚缸,只好在城堡里安居。」
馬德琳記起那位腫瘤科醫生,一個骨架粗大的女人,笑起來眼周全是褶子。「別那麼做。」她曾勸道,臉上全無笑意。
馬德琳巡視展廳,確保每位來賓都有酒和乳酪。多年的策展經驗一朝有了用武之地,她感覺到幾分滿足。
「亨利——你也這樣對我?好吧,她是年輕、漂亮,又有趣,可是,亨利,這些方面未免太膚淺,就像魚缸城堡上的閃光一樣空洞。」
「他們沒有再要第三個孩子。你不明白嗎?讓你離開地球,從而能活下去,這正是愛的表現。你母親愛你,吉塞爾,儘管整整20年無法和你見面。」
「你竟然做出這麼下三爛的事……」
那人輕聲笑道:「得了吧,這顯然是某種榮格式托喻,表現女性吞食男性之類的寓意。我是攝影師,只要是不比交通信號燈抽象的藝術都難不倒我。你是做什麼的呢?」
她點點頭:「我們也不想惹你女朋友生氣。」
「的確。」吉塞爾表示贊同。
「不會——只是有點神神道道的。我有個病理學老師也酷愛藝術,他一心想當建築師,結果卻成了病理學家。他總愛說『晚期癌症細胞的蘇木素-伊紅染色圖片美得無可比擬』,還給我們看過——我記得是紫紅紋理的肺部網狀纖維化組織塗片,當時他說:『看啊,如果有哪幅當代藝術作品能與它媲美,就拿來給我開開眼吧。』說實話,我倒沒覺得它美到了那種地步。這可不是因為那門課沒拿到班上前幾名。」
「因為他們刺|激我們回想逝去的過往。我們終身監禁在這裏,無法重返地球,不能與親人重逢。(雖然就我個人而言,並沒有這方面的記憶,)但大家在這個問題上戰線統一。每次痴情狗一來,就像看笑話似的,扮演幾年自我犧牲的聖母,又回到地球上去。父親總是說,要想好好在這裏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與過去一刀兩斷。」
「我當然不會的。」
她低頭俯視殖民站,視野中的人抽象成了線條。她想象著整個居民群落像菌群在人工培養基上繁衍,而從這麼高的地方看下去,它倒更像一具身體、一個活的圓筒,組成它生命的個體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而她自己呢?外人,傳染微粒。
一名前衛的年輕藝術家續了杯,指著吉塞爾道:「她今晚真叫光彩照人哪。」
「我可不是在獻殷勤什麼的。我不能讓人逮到,否則,從博伊西到火星九*九*藏*書該會有多少人心碎。這裏只是我的臨時居所,你明白吧?」
馬德琳感覺彷彿身處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場景。她推開人群來到吉塞爾面前,抓起吉塞爾的手,摸到那滑溜溜的液體。她把吉塞爾的手舉高,同時按壓住小臂動脈。
他尖叫著醒來。
「她母親!生她的那個女人?她想幹什麼?是誰在六個月的隔離期一直陪伴吉塞爾,冒著生命危險悉心照料?是我們。是誰把她養大,教她做人?是我們,希爾達和我。我們撫育她跨越成長傷痛的整個期間——在這樣的地方成長尤其艱辛——整個期間,那個藍星賤貨一直惦記著給她發郵件。」
「注意這完美的羽狀邊緣。」鮑勃說,「20年沒製作過塗片了,但我手藝還沒生疏。沒有什麼能難倒最後的紅血人。」
他們活著,被鎖在一個全方位密封的無菌錫皮罐子里,在太空中旋轉。
「我還沒拿定主意。」
李懿——譯
「您對我有意見。」
鮑勃坐了下來,吉塞爾哀叫一聲。
「誰跟他共事誰知道。」
「嗯,慢慢回味吧。」他說,「我倒挺期望你在藍區找到一把刀子,一定會把大伙兒嚇瘋的。」
內出血——譬如瘀傷——由肝臟分泌的凝血因子止血,而割傷、擦傷等開放性傷口,則由血小板負責止血。血小板與白細胞及紅細胞一本同源,均分化自造血幹細胞——而藍區居民體內的造血幹細胞幾乎全被清除得一乾二淨。人工凝血輔助手段無法完全替代血小板,因此,馬德琳再也沒有機會接觸雕刻工具,一如她無法再品嘗新鮮水果、培植棕櫚盆栽。
「讓他們像對待實驗小白鼠一樣給我清潔殺菌,把我的血換成奶油,再發射去外太空?拉倒吧。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家人身邊。」
她走向卧室,猛地打開門。亨利面帶歉疚地看著她。吉塞爾坐起來,臉上笑意盈盈,長發襯著象牙黃的皮膚,越顯烏黑亮澤。「汪汪。」
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男子細細研看這件作品。「感覺頗有深意。」他說。
「跟你一起來?」要是體內有血,他此時的臉色當已變作鐵青,「痴情狗。跟著愛人下地獄的忠誠伴侶。忠貞不渝的小蛤蟆。別讓我見到,我見一個揍一個。」
「對。我放棄了自己的事業,以便支持——我的丈夫。但我業餘時間仍然從事雕塑,甚至還辦過展。」
「跟我住一起的那個。」自然而然地把亨利描述成了一個普通無血人。
「又是這個?嗯,我們當然都討厭痴情狗。」
他笑意不減:「都是醉酒害的。脾臟腫得像個漢堡。」
馬德琳暫停了郵件的滾動:「伯特蘭哪有那麼壞?」
「遺傳學家說,下一個孩子有免疫缺陷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安妮特和皮埃爾想要孩子,於是決定冒險。他們把你當作金珠寶玉一樣疼愛,然後,過了三個月,母體抗體逐漸消失,你開始打噴嚏……
她把身外之物全留給亨利和吉塞爾,只帶走了珍藏的白蘭地——如同拿破崙在寒冬的撤離。她提著瓶子敲門進屋。鮑勃身上只穿了一條牛仔褲,站在房間里凝望紅杉林的全息圖像。
吉塞爾瞪大了眼睛,渾身發抖,皮膚卻未變得蒼白,只是加深了無血人本有的病態的蠟黃。「不會有事的。」馬德琳說道,眼角餘光瞥見了亨利。
「木料。真懷念啊,一把好刀的手感,循著木質紋理找尋天成的形態……」
她左右張望。是鮑勃,酒會上認識的那個新朋友。他斜靠在恆溫箱邊,身穿一套浮夸的西裝,口袋裡探出一截聽診器。
馬德琳嘆了口氣。沒錯,她想,文明隨著距巴黎的遠近而等比例衰退。但她決定再爭取一下,於是又奉上殷勤的笑容。
鮑勃終於打破沉默:「我住的地方挺不錯,有很多森林美景的海報,床也很大。」
鮑勃一直等到她離去:「終於是你我獨處了。」他嗓門很大,就餐的人聽見了,無不震驚轉頭。
亨利重拾了對繪畫和教學的熱情,馬德琳也在單位交到了朋友。伴著他們的飛短流長,她為採集自各居民、各地點、各器物的無窮無盡的樣本製作著玻片,為營造無菌殖民站的曠日持久之戰出一份力。她加入了象棋俱樂部。當一位同事幸運地獲批了領養申請,即將離崗去幫助免疫功能不全的三歲新兒子度過可怕的隔離期,馬德琳也受邀參加了酒會,向那位同事暫且道別。
馬德琳點點頭:「你的免疫系統仍然完好,可以笑傲任何病原體的進攻。」
她看著顏料櫃,上面擺著她到來之後創作的一件半成品雕塑,主體為黏土球,上面探出細小的卷鬚——既像發散出羽狀氣體的太陽,又像準備吞噬異物的巨噬細胞。球體表面覆了一層細粉,算是藍區的灰塵。
聽到這話,吉塞爾翻了個白眼。

「你是個好人,鮑勃。」
他閉口不應。
「他真是個討厭鬼,對吧?」吉塞爾來到馬德琳身邊。她嬌小可人,棕發及腰。在藍區,頭髮是地位的標誌。頭髮越長,意味著來到藍區的時間越久,與絕症抗爭的時間也就越長。
她聽見吉塞爾的笑聲。女孩正在接待幾位記者,將亨利晦澀的用詞轉譯成藝術宣言。在地球上時,那向來是馬德琳的工作;而在這裏——馬德琳卻受困於虛假身份之中。畫展如果需要一位女主持,必定非吉塞爾莫屬。
「可謂春風得意。」她注意到吉塞爾的父親逢人就開聊,硬拉著他們欣賞女兒的靜物寫生。
她起床煮了咖啡,靜靜地坐在工作室里發獃。咖啡是人工合成的,味道很淡——真咖啡可能刺|激胃酸過多分泌,引發潰瘍及出血。沒有血小板的居民們視出血為大敵,因此,食物寡淡無味,傢具貼了軟條,刀口都不開刃。因此,馬德琳無法再從事雕塑。
他打個哆嗦:「你要是發現什麼異常——幫幫忙,別告訴我。」
「我給你帶了份禮物。」他把包裹在拭鏡紙里的玻片遞給她。馬德琳打開紙包,對著燈光看了看。
「血。當然,是我自己的,正好夠做一張賴氏染色塗片,供你回味從前的世界,當人們的動脈里流淌著溫熱搏動的紅血。」
她仔細觀察,終於發現他的外表何以如此相異、如此充滿活力。庭院中熙熙攘攘,而他是所有人當中唯獨具有血色的一個https://read.99csw.com。他把手擺在她手邊,相比之下,他的膚色多麼紅潤,靜脈有如墨藍的繩索,而她自己透明的靜脈卻像嵌在屍肉當中。
「吉塞爾!你怎麼能這樣!」
吉塞爾搶白道:「你在這裏沒有任何權利可言,你這外人。」
「沒錯。吉塞爾小時候跟我一樣健康,富有血色,長相和外人藍星佬別無二致。於是她自願接受化療,主動移除了造血幹細胞,就為了使外表『正常』。」
「亨利害怕一個人去。」
馬德琳遲疑地發問:「假如我們夫妻一起遷來呢?」
「死禿鷲。」亨利憤憤地吼道。
亨利討厭參加酒會。他在手持雞尾酒的人群中大步穿行,低垂著碩大的腦袋,塌著肩。看見丈夫這副樣子,馬德琳想笑。這竟是當年那頭「闊步曠野的雄獅」?中止治療白血病幾個月後,渾身只剩個骨架子,之前的全身放療使他頭頂光滑得像個新生兒,假如那位嘴上抹蜜的藝術評論家此時見到他,又會作何評價?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那束塑料花已然落地。吉塞爾緊握著受傷的手,透明的黏稠液體從手上流下,流到地板上。
掌聲傳來,馬德琳看見鬍子編成辮子的年輕藝術家向吉塞爾獻上一束花,他的捲髮使她聯想到一簇葡萄球菌。她搖搖頭轉開視線,一聲驚叫又使她猛然回頭。
一位路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你會拉大提琴嗎?」
「啊,刀刃之利,利如童言。」
和她交談的人是鮑勃,他聽到外面的喧鬧,特地來急救室幫忙。「這裏的人經常失血致死。呃,說『失血』不是特別貼切。」
她聳聳肩:「現在守寡了。再喝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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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從沒見過他哭。「我會永遠陪著你。」她滿口答應。然後,她清醒了。
她不屑地伸出手去。黏土沒有生命、沒有靈魂,與木料相去甚遠。木料自身就包孕著雕塑,她只需循著藝術的蹤跡,剔除表層將其釋放;而黏土卻像整個藍區一樣,乏味平庸,無所謂美醜。這裏的人——這裏的居民,同樣如此……
他也像吉塞爾那般睜大了雙眼,盯著年輕的她,好像也要昏厥過去似的。
《斑馬線上的花III》。三聯畫的最後一幅,花朵變為了金屬,而卡車和摩托則變形成大象、打字機、音符。
馬德琳在醫院食堂準備點餐的時候,遇到了正在排隊的吉塞爾。餐食狀如塑料,令人食慾大減。它們都是從地球運來的,已完全加工好,便於缺乏正常腸道菌群或服藥抑制了胃酸分泌的人消化。而且供應的全是病號餐,這簡直雪上加霜。
他在懷疑我,她驚慌地想到。不,他不可能懷疑。雖然她和鮑勃一樣是個外人,但她的血有著透明的保護色。
「你不怕嗎?」她問。
「當然。」他聲音低沉。馬德琳注意到,他一出現,周圍的人就自動避讓開了。兩人獨處在中間,與人群隔開明顯的界限,就像血瓊脂平板上一團溶血性鏈球菌的菌落。
她在最後一幅畫前停下。矯揉造作的綢花靜物寫生,吉塞爾繪。它是所有作品中最業餘的,馬德琳厭惡它的存在。
「怕什麼?分析動詞嗎?」
「對。」他欣然一笑,喝下杯中的酒,「明早我肯定要難受了——我的血全都在。紅細胞、白細胞、青色靜脈,應有盡有。」
她跨出一步,卻沒有繼續上前:「鮑勃,跟我走吧,選擇自己的人生。何苦留在這裏忍受排擠呢?」
藍區頂尖及准頂尖人士齊聚一堂,有行政官員、商鋪老闆、記者。他們一邊欣賞畫作,一邊就著寡淡的紅酒討論政治。
鮑勃張口大笑:「咱們觀察力都不行啊!瞧瞧我!」
「你們為什麼這樣對我?」她尖聲叫道。其他人假裝埋頭工作,製作玻片標本,或者用顯微鏡觀察。她抓住一名同事的胳膊,把他扭過來面對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還邀請我是嗎?吉塞爾是我部門的同事,就連她也駁不下面子不邀請我,她只是沒想到我真會不要臉地來參加。」他的笑容愈加放肆,「我在醫院見過你。你在實驗室工作吧?來找我吧,呼吸科。」他放下杯子離開,臨到門口又轉身面對人群叫道:「我走了!現在可以隨便議論我了!」
「痴情狗。」
女孩盯著自己的咖啡杯。
「我試試吧。」
「嗯,至少我還在從事文化工作。」吉塞爾卻沒有聽懂這句玩笑,馬德琳便繼續道,「亨利比我更慘,他是位畫家。」
馬德琳按捺住笑:「終於。」
她立時想建議他雇一個,卻也知道少數受雇的地球人受到怎樣的排斥和鄙視,便咽下了那句話,邪魅地一笑:「早晚會有大提琴手需要腎移植的,只管耐心等待就好。」
「希爾達才是她母親!我是她父親!」他突然住了口,搖搖頭,「抱歉,你剛來,還不了解。要到藍區,必須經歷死後重生,得染上某種可怕的疾病——比如骨髓瘤,你呢?」

《似花過亡城》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人文科幻流派的傑出代表作——也是出自一位被低估作家筆下的滄海遺珠。
他哈哈大笑,轉身面對她。她看見那個縱貫他肚腹的長長的傷疤,創痕不甚考究,源於一場緊急剖腹手術。
他怒目相向,然後大步走開。
「那說明什麼?」
她放下滴管:「我在回憶血液塗片的精美輪廓。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吧。」
吉塞爾朝馬德琳聳聳肩:「父親有一點保守……各位!大家看過來——還有你,你這花|花|公|子……」賓客們停止了各自的活動,轉頭看女主人。原本在研究花壇中塑料旱金蓮的亨利,則狠狠瞪了馬德琳一眼。
「吉塞爾真是女大十八變啊——跟她母親簡直一模一樣。我移民過來之前,她母親求我一定要找到她,看看她出落成什麼樣了——」
最後,一天早上,馬德琳上班時,沒有一個朋友跟她說話。午餐時分,她剛坐下來,同桌的就立即換到另一張桌子。回到實驗室,她發現自己的白大褂被撕得稀爛,儲物櫃也被人打開,裏面的物品全給砸碎了。
他又笑了:「屬於?我是最後的紅血人,這裏沒有容我之地。」
「你?」
《斑馬線上的花II》。這一張畫上,花朵紛飛在疾馳的車輛捲起的氣流之中,畫面簡潔如同漫畫。亨利坐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