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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玫瑰旅館-(1984)-New Rose Hotel

新玫瑰旅館-(1984)-New Rose Hotel

可我就是無法恨你,寶貝。
因此,福克斯必須墜樓,懷揣三根可憐的金條,最終折斷脊樑。他躺在銀座一家百貨商場的地板上,那一刻所有顧客無不側目,之後紛紛尖叫。
這些細節我無所謂。身下的沙子逐漸冰涼,我摟緊了你的腰。
我坐在日內瓦一家酒店的房間內,接到了威爾士人的電話:「大功告成,弘志進入了我的兔子洞,正前往馬拉喀什。」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思念著你的美|腿。
保坂集團的直升機又飛回來了,沒開探照燈,而是使用紅外線追蹤,感知人體熱源。一千米之外,它掉頭朝我們飛來,飛向新玫瑰旅館,遠處傳來沉悶的嗡鳴。在成田機場的燈光映照下,機身的剪影一掠而過。
而我自己的記憶,也在幾年前失了頭緒,不知所終,無跡可尋。我理解福克斯的習慣——他總愛在深夜取出皮夾里的一切,挨張翻看身份證件。他顛來倒去地擺放那些卡片,調挪位置,等待腦海中形成完整的畫面。我知道他在找什麼。你也同樣在紛亂的記憶中尋找真實的童年。
忘了她吧。他說,保坂集團想要我們的命,他們認為是咱倆出賣了他們。快打電話查查咱們的賬戶。
福克斯已經死了,桑迪。
他們奇迹般地跟丟了我。我沒命地奔跑。福克斯帶走了金條,而我口袋裡仍有一百新日元。我往前跑,一路跑向新玫瑰旅館。
這支槍、你的化妝品——塑料盒包裝的所有眼影和腮紅。那台克雷微型電腦是福克斯送你的禮物,裏面有一張你輸入的購物清單。有時我把它調出來,看著待購商品一一滾過小小的銀色屏幕。
在新玫瑰旅館,今晚,我替你從那一疊過去中挑出了一張。
在尋找鋒芒的路上,緣分突然降臨,我邂逅了你,桑迪。
是桑迪,他說,她出賣了我們。馬斯公司安全組在維也納策反了她。天啊。
柏林的人行動速度向來可期,我甚至能與你共度至少一晚。我沒有告訴福克斯,他也許不會贊成。現在我已經忘了那座城鎮的名字。上高速路的時候我還記得,而在萊茵地區灰濛濛的天空下行駛了一小時之後,躺在你的臂彎中,我又將它遺忘。
我選擇了最初的版本——與你共度的第一夜,你在橫濱著名酒店的床上背給我聽的那段說辭。我選擇了你父親——保坂集團的高管——遭到貶黜的說法。正是保坂集團,多麼完美。還有你荷蘭裔的母親,阿姆斯特丹的夏日,下午的水壩廣場上,鴿群如柔軟的地毯。
福克斯讓我忘了你。
但是,福克斯還不肯罷手。弘志是他的心頭肉,福克斯對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興趣,堪稱父愛。他喜愛弘志的鋒芒。因此,福克斯讓我跟麥地那的葡萄牙商人保持聯繫,而對方也願意替我們偶爾留意弘志的實驗室。
刮鬍子的時候,我聽見你把所有化妝品全倒入了我包里。「我現在是荷蘭人,」你說,「我得有個全新的形象。」
種種跡象表明,弘志已經安頓下來,娶了一位德國姑娘,她鍾情于傳統的羅登呢與鮮栗色的馬靴。弘志在城裡一片體面的廣場邊買了一套二手房。他玩起了擊劍,放棄了日式劍道。
馬斯公司卻不是那樣。他答道,沒有理會我的抱怨。
我離開馬拉喀什,前往柏林,在一家酒吧跟一個威爾士人碰頭,開始安排弘志的失蹤計劃。
吉布森的短篇小說風格多變,涵蓋恐怖、奇幻等類型,更有不少作品兼收並蓄,無法簡單進行分類。《新玫瑰旅館》於1984年發表于《奧秘》雜誌,這是一篇經典的賽博朋克小說,在許多方面都比他的標誌性作品《整垮鉻蘿米》更勝一籌。
福克斯很快就看出我們能如何利用你,可他眼光不夠犀利,沒看出你暗藏野心。話說回來,他從未陪你在鎌倉的海灘躺一整晚,從未聆聽你傾吐夢魘,從未在星空下細聽你虛構的整個童年——一次一個花樣,你孩童般的小嘴一張,就揭露一段新鮮的過往。你每回都發誓這次講的是事實,再不說謊。
我走進希爾頓酒店的空調房,擺脫馬拉喀什街頭的熱浪。我細看你通過福克斯轉遞的信息,汗濕的襯衣緊貼住我的后腰,觸感冰涼。你行事順利,弘志即將與妻子分別。雖然馬斯公司安全組的部署密不透風又無象無形,可你和我們聯絡起來毫不困難。你介紹弘志去一家絕妙的僻靜小館,喝咖啡、品羊角麵包。你最喜歡的那個服務生很和善,一頭白髮,腿腳有些瘸,他是我們的人。你將情報留在了亞麻餐巾底下。
他穿過一面鏡子,舞台暗藏的魔術裝置順滑運轉,送他從另一處離開。
一天之後,福克斯抵達成田,和我在九*九*藏*書日航候機大廳的一家壽司店碰頭。他剛從一架摩洛哥航空公司的噴氣機上下來,面容疲憊,又得意揚揚。
你走進橫濱的一家酒吧,與我初次相遇。你是歐亞混血,算半個老外,身穿一件中國製造的服裝,山寨自某個東京設計師的作品,顯得身段流暢,腰身纖長。你有著歐洲人的深色眼眸、亞洲人的高聳顴骨。我記得後來,在一家酒店客房裡,你在床上將手提包翻了個底朝天,扒拉那堆化妝品,還有一卷皺巴巴的新日元、一本用橡皮筋捆紮著的殘破地址簿、一張三菱銀行卡、一本封面蓋了金菊大印的日本護照,以及那把中國產的點二二手槍。
我早該想到的。他說道,語調平淡。
他說,有人篡改了DNA合成器的程序。保坂集團買下那東西,就是想一夜之間合成最具鋒芒的高分子,利用合成器內置的電腦和預裝軟體。儀器很貴,桑迪,卻不及保坂集團最終為你賠掉的數目。
我在這個棺材旅館里住了七夜,新玫瑰旅館。桑迪,此刻我多麼需要你。有時我恍然與你相遇,記憶在腦海中慢速回放,甜蜜又虐心,如同再度親歷。有時我從包里取出你的小型自動手槍,拇指撫摸過光滑的劣質鍍鉻層。中國貨,點二二口徑,與你擴張的瞳孔一般大小,然而你的眼睛已經消失。
(加拿大)威廉·吉布森 William Gibson——著
一小時后,弘志抵達,獨自一人。
當時我手握磁碟,望著河面飄雨。我心中知道磁碟肯定有問題,卻無法直面此事。我又把那段腦膜炎病毒編碼放回你的手提包,躺在你身邊。
這是一個複雜的把戲,精妙得如維多利亞時代舞台魔術的黃銅機械裝置與滑鏡,而我們期待的效果再簡單不過:弘志走到一輛氫燃料賓士車背後,憑空消失。十幾個密切跟蹤他的馬斯公司安全人員將像一窩螞蟻般涌到貨車周圍,馬斯公司安全組的儀器也將聚集到他的消失地點,像環氧樹脂一樣粘得牢牢的。
馬斯公司,規模小,行動快,冷酷無情。鋒芒的集合體。
保坂集團想得到弘志,但弘志鋒芒太露,不免令他們擔憂。他們希望讓弘志單獨工作。
你曾從我身旁離開,跑回那片海灘,說忘了鑰匙。結果我發現你的鑰匙還插在門上,於是趕緊去追你。你的腳踝浸沒在浪花中,光滑的後背僵直,雙眼目光渙散。你說不出話來,只是顫抖,失魂落魄,為迷離的未來和美好的過去而顫抖。
老字號里茲大飯店,房間溫暖舒適,關上燈,整個歐洲像一床柔軟的被子蓋在我們身上。我可以在你熟睡時進入你身體,長驅直入。我見你柔軟的雙唇驚喜地張開成圓圓的O形,小臉似要埋入里茲飯店蓬鬆的白色經典亞麻枕中。我在你體內,想象著新宿車站人潮湧動、燈紅酒綠的詭異之夜。你蠕動身體,應著新時代的節拍,如夢似幻,飄飄欲仙。

現在天黑了,泛光燈高掛在貼瓷的金屬桿頂端,將新玫瑰的「棺材架」徹夜照亮。這裏的東西似乎都偏離了最初的用途。什麼東西都生產過剩,然後回收另作他用,這些「棺材」也不例外。四十年前,這些塑料艙室曾堆在東京或橫濱,為差旅商人提供現代化的快捷住宿。也許你的父親也曾在裏面過夜。後來它們換了簇新的腳手架,擺在銀座的玻璃牆高樓外圍,裏面擠滿了一群群建築工人。
他是熱門人物,鋒芒超群。福克斯總愛追著遺傳工程師跑,就好比體育迷追逐喜愛的運動明星。福克斯實在太想得到弘志了,他都能嘗到自己口中渴望的味道。
我從沒問你父親到底捲入了何種醜聞。我看著你穿衣服,看著你的黑色直發飛舞,劃破空氣。
你出現之前,他曾三次派我去法蘭克福,只為走馬觀花地調查一下弘志——不在他面前露臉,更不用擠眉弄眼打招呼,只是觀望。
今天一整天,我望著一架小型直升機在空中劃出細密的網格,網格之下就是我的國度,我的流放之地,新玫瑰旅館。我躲在房門背後,望著它的影子耐心地投在油跡斑斑的混凝土上。好險,離我已經相當近了。
你向我講述了自己的身世。你父親曾是東京的一位企業高管,現在卻顏面掃地,被財閥之首保坂集團逐出門外。那一夜,你說你母親是荷蘭人,我聆聽你用柔聲細語為我描繪夏日的阿姆斯特丹,說水壩廣場的鴿群就像一張柔軟的棕色地毯。
我們信步經過一捆捆原羊毛和一個個裝著中國產微晶片的塑料筒。我暗示他,我的僱主計劃生產合成β-內啡肽——總九-九-藏-書要聊聊他們能懂的東西。
我看見福克斯笑容爽朗,他語速極快。他腦袋一甩,將我的冒險貶低為一般商業間諜活動。鋒芒,他說,必須找到鋒芒。他故意把「鋒」字說得很重。鋒芒是福克斯儘力爭奪的聖物,是人類純粹天賦的濃縮精華,無法轉移,鎖在全世界最搶手的科研員顱骨中。
又一次通話之後,他確認那就是莫恩納。再一次通話后,他確認希達納也到了馬拉喀什——他是保坂集團蛋白質研究組的組長。兩年多以來,還從沒有人見過他倆離開公司的生態建築。

威廉·吉布森(1948—— )擁有美加雙重國籍,是一位極具影響力的科幻小說家、評論家,人稱賽博朋克的「黑暗先知」。書評家一致認為,「賽博空間」(cyberspace)一詞由他在1982年的短篇《整垮鉻蘿米》(Burning Chrome)中首創,《衛報》則稱他「或許是近二十年間最重要的小說家」。他的長篇處|女作《神經漫遊者》Neuromancer, 1984)對科幻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進一步擴展了他在短篇小說中慣用的主題。《神經漫遊者》開篇第一句——「港口上空的天色,如同沒有節目時的電視屏幕一般」——令人過目難忘,足可比肩托馬斯·品欽《萬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 1973)的開端「一聲尖叫劃過天際」。吉布森近年的暢銷新作——《圖像識別》(Pattern Recognition, 2003)、《幽靈國度》(Spook Country, 2007)、《零記錄》(Zero History, 2010)、《外設》(The Peripheral, 2014)——均設定在超然現實之中,而《外設》特別地帶有推理元素。他的新作常以資本主義及計算機科技為背景,尋求信息時代不公正現象的解決之道。
飛到維也納后,我把你安置在弘志妻子最愛的酒店。酒店大堂安靜厚重,地磚鋪得像一塊大理石棋盤,黃銅電梯內散發著檸檬油與小雪茄的味道。不難想象弘志之妻在酒店裡走動的情景——油亮的馬靴映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上。但是,我們知道她不會來,她沒參与這趟旅程。
他們就是想藉此碰運氣。他說,那些雜種告訴過我們,他們想孤立弘志,讓他遠離頂尖的核心研究。一群渾球兒。我敢打賭,保坂集團的科研活動中一直有權力爭鬥。一定是哪個有權有勢的人,把自己偏愛的研究員都弄了過來,讓他們成天黏著弘志,靜候幸運的降臨。等弘志的基因工程研究有了成果,麥地那的那伙人就準備動手了。
讀賣弘志博士從維也納失蹤了,事發地在辛格街旁側一條安靜的小巷子里,距離他妻子最愛的酒店兩個街區。一個晴朗的十月下午,在十幾個專業密探的眼皮底下,讀賣先生消失了。
見鬼,他說道,給自己倒了一杯黑牌威士忌,現在他們整個生物部的人都在那兒。只消一顆炸彈,他搖搖頭,一顆手榴彈,在正確的地點、恰當的時機……
我們的存款消失了,他們註銷了我們的所有賬戶。
於是,莫恩納死了,還有保坂集團的其他研究員,包括弘志在內。希達納遭受了永久腦損傷。
我大限將至。
「別管了,」我說,「都結束了。你已經把弘志賣給他們了,趕緊忘了他吧。」
某一次通話之後,我要求他把詳情告訴我。我們的線人看到有人進了弘志的實驗室,他認為可能是莫恩納——保坂集團的首席基因工程師。
把你安插到維也納后,我們便聯繫了保坂集團,開出弘志的價碼。那些人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洛杉磯酒店套房裡一片死寂。他們說需要考慮考慮。
保坂集團的接頭人就像保護母體的特化細胞,福克斯和我則是有機體誘變劑,是不可信任的密探,在公司之間的暗海上漂浮。
你知道怎麼帶我遠離塵世。
我沒有見到他們出手,只是看見了福克斯的墜落。那時我們在銀座一家百貨商場,打烊前的一個小時,我看見他從珠光寶氣的夾層樓面上摔下,劃過一道弧線,摔在中庭的新亞洲商品中間。
我不太在乎從保坂集團手裡得來的錢,雖然我講不清個中緣由。倒不是難以置信自己新發了這筆橫財,而是在與你共度最後的良宵之後,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上天https://read.99csw•com註定的,這是萬物的新規則,我們的角色身份決定了我們的價值。
我心中坦然,寶貝,只希望你能來這裏,握住我的手。
冰箱1台;發酵器1台;孵化器1台;配備瓊脂槽和透射儀的電泳系統1套;組織植入器1台;高效液相色譜儀1台;流式細胞儀1台;分光光度計1個;硼硅酸鹽閃爍管4羅;微量離心機1台;DNA合成器1台,內置微電腦,軟體配置齊全。
此刻,我的手揣在上衣口袋裡,握著你的槍。那隻手似乎十分遙遠,脫離了身體。
我仍記得福克斯倚靠在吧台皮墊上的模樣。那是一間昏暗的休息廳,在新加坡明古連街的一家酒店裡。他雙手比畫著,口中高談闊論,談及勢力範圍、鉤心鬥角、行業的興衰起伏,以及他在某個智囊團固若金湯的防禦中發現的破綻。福克斯是頭腦戰爭中的前鋒,公司恩怨的中間人。那些財閥——控制經濟命脈的跨國公司——彼此之間明爭暗鬥,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個雇傭兵。
保坂集團沒有凍結我們的賬戶,而是讓它們憑空消失了。我們的黃金成了童話。上一分鐘,我們還是世上擁有最多硬通貨的百萬富翁,下一分鐘就成了窮光蛋。我叫醒了福克斯。
那是最後一次。
跑吧!福克斯說。
我朝電話那頭的葡萄牙人大吼,讓他告訴我那姑娘怎麼了,弘志的女人出了什麼事。消失了。他說。我耳畔彷彿有維多利亞時代的機械裝置在咔嗒作響。
有意思的是,桑迪,有時我感覺你並不真實。福克斯曾說,你是靈的外質,是經濟極端化召喚出的幽靈——新世紀的幽靈,在世間各家凱悅與希爾頓酒店的千千萬萬張床上凝聚成形。
可憐的福克斯。他的藍色牛津襯衫從未如此整潔,巴黎西服從未如此純黑華貴。他坐在日航候機大廳里,拿著壽司在一個小方碟里蘸翠綠的山葵。他的生命還剩下不到一周。
我們自以為發現了你,桑迪,然而,其實是你主動找上了我們。現在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們,或者說一直在找像我們這樣的人。福克斯喜不自勝,為我們的發現開懷大笑:如此美麗的新工具,如手術刀般耀眼。只有這般鋒利的你,才能幫助我們刺入馬斯生物實驗公司那個滿腹猜疑的母體,割下弘志這種死心眼的鋒芒。
希望馬斯公司給你開了個好價錢。
福克斯曾問我:「假設有一個外星人來確認地球的主要智慧生命形式,他只略微看看,就開始選擇,你覺得他會選什麼?」當時我大概聳了聳肩。
我想我選擇追隨他,就是因為他說他的目標是鋒芒。
他說,實驗室研究中存在一種不可控的變數。他稱其為「鋒針芒尖」。一位研究員取得突破之後,其他人不一定能重複他的結果。這種情況在弘志身上發生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他的研究總是與所在領域的思維模式相悖。通常的解決辦法是,將取得突破的研究員空運到企業實驗室,行一個按手禮以求福佑,然後再給設備隨便做一點調整,實驗便可以繼續順利進行。完全不合邏輯,福克斯說,沒人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事實就是如此。他不禁莞爾。
我記起那個葡萄牙籍合作夥伴,當時他急得忘了怎麼說英語,情急之下用上了四種語言,把我攪得雲里霧裡。我以為他說的是麥地那起了大火。其實燒壞的不是麥地那,而是保坂集團最優秀研究員的大腦。瘟疫,我的合作夥伴低聲說,瘟疫、高熱、死亡。
我提醒他,保坂集團的安全部門一定會採取最完備的措施。保坂集團在摩洛哥議會有很多門路,再說了,他們能大規模派出密探向馬拉喀什滲透,說明摩洛哥政府已經知情並給予了支持。
那晚,你把手提包放在深色的舊寫字檯上,我趁你睡覺時把它翻了個遍。我在柏林為你購買了新身份證,與之衝突的東西統統得丟掉。我拿走了中國產點二二手槍、你的微電腦和銀行卡,再從自己包里取出一本新的荷蘭護照和用護照姓名開戶的瑞士銀行卡,把它們藏進你的手包。
噴氣機從成田機場起飛,我聞聲揚頭。回家的路,遙遠得如天邊的月。
有時我能聽見噴氣機的聲音,它們飛入成田機場上空等待著陸。我閉上眼,想象白色的航跡雲逐漸消散,清晰的輪廓變得模糊。
十來通電話之後,我覺察到了福克斯的變化,他神情緊張,心不在焉。我經常見他站在窗前,望著五十三層之下的帝國花園,迷失在思緒之中,卻不肯透露心事。
福克斯風度翩翩。他額上有一綹不聽話的頭髮,給他平添了幾分孩子氣,抵消了深色法式西裝的嚴肅。可他走出酒吧的時九九藏書候,左肩斜的那個角度啊,整個巴黎都找不出一位裁縫能為他掩飾住。這使他的風度大打折扣,看得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瑞士聯邦政府所在地伯爾尼時,曾有一輛計程車從他身上碾過,沒人知道怎樣才能讓他複原。
「我很了解現狀。」他說,「我知道,這種事我以前見過。」
跟我來吧,桑迪,到成田國際機場,聆聽一路的霓虹嗡鳴。泛光燈在新玫瑰旅館外閃亮,幾隻夜蛾懶懶地繞著圈。
它躺在我掌心裏,帶著一股死意。那是一段尚未生效的編碼,正伺機而動。
新玫瑰的「棺材」艙室架在回收利用的腳手架上,鋼管外鍍了一層明亮的搪瓷。爬樓梯時,碎裂的漆片隨著我走過小道的腳步紛紛飄落。我沿路用左手挨個點數「棺材」的門,門上貼著多種語言書寫的警告:遺失鑰匙將處以罰款。
在東京逗留的最後幾天,福克斯和我住在凱悅酒店第五十三層相鄰的兩間套房。我們沒有和保坂集團聯繫。他們付清酬勞,便將我們從公司數據里抹除。
我笑了。你曾向我承諾,一個月之後與我在新宿見面。
現在,保坂集團盯上了我。
那張清單是弘志為你列的,也許是在床上。讀賣弘志,隸屬馬斯生物實驗室股份有限公司,而保坂集團想得到他。
往後,吉布森遇上了「作家巴勒斯——不是埃德加·賴斯·巴勒斯,而是威廉·S.巴勒斯」,不久又閱讀了凱魯亞克和金斯伯格的著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兩人的作品使他成為「後來反主流文化的零號病人」。
我的手擦過一個扁平物件。我將它抽出來,拿在手上。一張磁碟,沒貼標籤。
可是,你替我們接觸到了他。桑迪,你真是一場及時雨。
保坂集團放任我們跑了大半天,隨後派人再一次弄斷了福克斯的脊樑。
福克斯提到了基因競賽中保坂集團的頭號對手,那個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打破了禁止使用實際名稱的協議。
桑迪,你把我丟在了這裏。
我說不可能。我想,我提了你的名字。
我站在原地,望著你緩緩呼吸,胸脯上下起伏。你雙唇微微張開,豐盈的下唇唇角隱約有瘀青的痕迹。
他從德吉瑪廣場的一個貨攤邊上給我們打電話,聽筒里傳來小販賣力的吆喝聲與阿特拉斯排簫的樂聲。他告訴我們,有人在調遣安全人員進馬拉喀什。福克斯點點頭,保坂集團。
我望著他用瑞士軍刀割開破舊的手提箱。裏面,他用萬能膠粘了三根金條。柔軟的條塊,每一根都經過鑒定,蓋有某個已消失的非洲政府的國庫印章。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
浪跡在新宿的那些夜裡,你一定尋覓了許久,只求一條出路。在你口中,你的過去遺落在各處,獨獨沒有新宿,你一定小心地把那些夜晚切除了。
我已經替你訂好了從奧利到馬拉喀什的航班,用你最新的名字。當我走出最後一步棋,讓弘志人間蒸發之時,你已經踏上了旅途。
「可別又來你那通關於鋒芒的長篇大論。」我說。
天明之前的某時下起了雨。我們的房間有一扇單窗,又高又窄,我站在窗邊,望著銀針般的雨絲細細密密地扎向河面,聆聽你呼吸的聲音。河水從低矮的石拱橋下流過,街道上空無一人。歐洲就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博物館。
李懿——譯
我正往橘子米酥上塗抹蟹味磷蝦醬。飛機的引擎聲清晰可聞。
價格不菲,桑迪,但那時保坂集團為我們埋單。後來你讓他們付出了更大的代價,自己卻悄然離去。
福克斯給了他們三天時間。
而錢已落入公司叛徒的手裡。
我陪一位汗流浹背的葡萄牙商人走過德吉瑪廣場的鬧市,一路談論熒光燈和通風樣本盒的安裝。城牆之外是巍峨的阿特拉斯山脈。德吉瑪廣場上擠滿了玩雜耍的、跳舞的、說書的,小男孩腳踩車床,雙腿俱失的乞丐面前擺著木碗,上方播放著法國軟體廣告,全息圖像栩栩如生。
我把磁碟放回你的手包,躺到你身邊。你醒了,翻身靠著我,氣息中騷動著新亞洲的每一個激|情之夜。未來像澄清的清泉從你身上湧起,沖刷掉我腦中的一切,只剩與你共度的時刻。這便是你的魔力,你生活在歷史之外,只屬於現在。
到處都有馬斯公司安全組的人,他們來無影去無蹤,密不透風的監視網如同糖漿般濃稠而澄澈。回來后,我告訴福克斯,我們無法接觸弘志。
財閥,福克斯說,跨國公司。組成財閥血九九藏書液的是信息,而非個人。財閥的整體結構獨立於構成它的個體。公司本身就是一種生命形式。
於是我們拔腿逃跑,經由服務間側門跑進東京的車流,逃往新宿。那時我才第一次領教了保坂集團的魔爪伸得有多遠。
他喝乾蘇格蘭威士忌,聳聳肩。

馬斯公司規模小,行動快,冷酷無情,是公司有機體中的返祖現象。馬斯是鋒芒的集合體。
機場公路長而筆直,我一直行駛在陰影里。
我去了馬拉喀什的老城麥地那。我找到一家信息素抽取站,它的前身是個海洛因制毒實驗室。我用保坂集團的錢買下了它。
我們吃了不少閉門羹。有些傢伙跟我們做了兩年生意,一見我們的身影,就嘩啦啦地放下了捲簾門。我倆得趕在他們抓起電話通風報信之前逃出生天。地下社會的表面張力增長了兩倍,不管跑到哪裡,我們都遇上同樣緊繃的薄膜,被彈回。我們根本沒有機會遁地隱匿。
吉布森6歲時父親去世,18歲時母親也離他而去。他父親生前是南卡羅來納州一家建築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他們參与了橡樹嶺部分原子能設施的修建,而關於橡樹嶺『安全』問題的憂慮成了家中常備的交流主題。」吉布森在他自傳性質的短文《1948年以來》(Since 1948)中如此寫道,他在「電視剛剛發明,新款老爺車混搭炫目的火箭飛船風格,玩具充滿科幻色彩」的世界里度過了少年時代。
他們說,得考慮考慮。
鋒芒無法寫到紙上,福克斯說,也無法存進磁碟。
我記得福克斯曾談及弘志鋒芒的本質。放射性核酸酶、單細胞繁殖抗體、與蛋白質連接有關的什麼東西、核苷酸……搶手,福克斯如此評價,搶手的蛋白質,可以高速連接。他說弘志是個鬼才,這樣的人總能打破既定範式,顛覆整個科研領域,給知識體系帶來整體的暴力修正。基本專利。他說道。這個詞代表的那座金山讓他不由得喉嚨收緊,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那四個字背後百萬級的免稅之財,正散發著誘人的氣味。
此時我在新玫瑰旅館,你那廉價小手槍上鍍的鉻開始剝落了。這玩意兒工藝拙劣,粗糙的鋼鐵上壓印著模糊的漢字,紅色塑料槍柄,兩側各有一條龍,就像兒童玩具。
弘志居然沒有考慮過污染問題。他設計的蛋白質是無害的。所以他讓合成器獨自轟鳴了一整晚,依照馬斯生物實驗有限公司的規格,製造出了一種病毒。
新玫瑰旅館其實是個「棺材架」,位於成田國際機場凋敗的外緣地段。在通往機場的主幹道一側,水泥地上架起了一排排一米高、三米長的塑料艙室,活像哥斯拉嘴裏過剩的牙齒。每間艙室都裝有電視機,高度與天花板齊平。好幾天了,我一直在看日本電玩節目和老電影,有時我把你的槍握在手裡。
桑迪,有時我會想起你在原宿的日子。我在這間「棺材」里,閉上眼便能看見你——站在各式精品店構成的光芒璀璨的水晶迷宮中,四周瀰漫著新衣服的氣味。我看見你顴骨高聳的面龐,在擺放巴黎皮製品的鉻質貨架間流連,有時我牽著你的手。
帶你去維也納之前的那一周,我先帶你去了巴塞羅那。我還記得你把頭髮攏到腦後,塞進灰色貝雷帽里,古老商店的櫥窗上映出你承襲自蒙古血統的高顴骨。我們沿著蘭布拉大道漫步,走向腓尼基港,路邊是鋪著玻璃屋頂的市場,售賣從非洲進口的橘子。
此時便真相大白了:保坂集團的首席研究員們正悄悄集結在麥地那,而黑人執行官李爾斯也乘坐碳纖維翼機潛入了馬拉喀什機場。福克斯搖搖頭。他是專家,是內行,他認為保坂集團將所有頂級人才聚集到麥地那,絕對是一個重大的決策失誤。
「睡吧。」他說,「你說得對,這一票買賣已經結束了。」於是我便去睡覺,但後來又被電話吵醒。又是從馬拉喀什打來的,一串嘰里呱啦的葡萄牙語,聲音里透著恐懼,還夾雜著衛星通信的靜電雜訊。
福克斯實在聰明,他在逃亡途中就釐清了來龍去脈,甚至無須我提及在德國時從你包里發現的那張磁碟。
今晚的微風送來了彈珠廳里清脆的撞擊聲,以及馬路對面推車上燉蔬菜的香味。
福克斯在日航候機大廳里吃壽司,為我們的戰果而眉飛色舞。他的肩膀一直不舒服,但他說無所謂,現在有錢看更好的醫生了,現在什麼都買得起。
她去了萊茵蘭的礦泉療養地,而弘志在維也納開會。馬斯公司安全組的人湧入酒店仔細檢查,而你躲在他們視線之外。
他真不錯。這話指的是弘志。我愛死她了。這句指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