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罐子-(1985)-Pots

罐子-(1985)-Pots

他啞口無言。他站在那裡,有那麼一會兒無法動彈,他的心一落千丈。然後,他眨眨眼,緩過點神來,像個無助迷茫的孩子一樣,跟著博士後面繼續走。
「明白,明白。」德尚爬進去,坐在前座上,車子隨之輕輕地晃了晃。蜘蛛形機器人們亂成一團,一副昆蟲般的呆樣,正在不厭其煩地調整著行李箱的放置位置,這裏推挪一下,那裡撥弄一下,直到結果符合它們機械呆板的模式比較的工作概念。真是讓人抓狂。典型的機器人式低效率。德尚在裝有壓敏感測器的座位上狠狠拍了一下:「快點,趕緊發動吧,好嗎?」
「卡郭德特。」格森對一個頭髮花白、駝背的人說道,「卡郭德特,德尚閣下來看你的模型了。」
「我不能接受這個解釋!」
「更與太空旅行無緣。但他們做到了,他們千里挑一——沒有他們——」
德尚吸了一口氣,被問到自己在行的問題,一陣輕鬆:「當然,這個恆星系是極易發生這樣的事故的。但隕石坑數量如此之多是因為——」
「來吧,讓他們幫你把增壓服脫了,德尚閣下。你旅途勞頓,得好好休息,睡上一覺,喝杯熱茶。機器人正把你的行李箱拿到房間去。這裏的宿舍稱不上奢華,但住著絕對舒服。」
你站在這個地方,那些在你生前就滅絕已久的古人,你是在用他們的方式思考嗎?你拿著他們的頭骨,用他們的方式思考?這就是八百萬年前他們做過的決斷嗎?這在過去和現在,都是——出於雙重的疑懼——一種雙方共同犯下的錯誤吧?
——憤怒的尖叫,來到這個積滿塵埃的星球,這個堆滿枯骨的地方,這個搜尋任務終結的地方。
「反應很機敏啊,果然沒讓我失望。回歸你的位置,六世。你非常走運,不用去應付一起新近發生的分裂,也不用倉促承擔執政官的官職,去和五個新的執政官打交道。」

德尚從他的飛船上凝視著這顆星球:它就像是指揮台旁邊的全息顯示矩製造出的一個球體投影。只要他揮一揮手,彷彿就能把它從宇宙中抹掉。十艘船體鋥亮的驅逐艦,在外面的太空中排開,它們最近剛從深邃的太空中歸來,馬上又要出發去執行探索任務。像一群滑溜的魚,剛躍出海面一次,馬上又要潛進漆黑的深海。許多恆星曾照耀它們的外殼,但自從從母星出發,這顆恆星臨照它們的次數最多。
「我清楚了,非常清楚,年輕的閣下。」格森幫他把衣領處拉緊,「說起擺弄武器,我可比你——」
「有什麼命令,領航執政官?」
「到航空港的運輸線是他們控制的,他們不會允許我們離開。人工智慧運輸車會拒絕運載。那些飛機上都有人工智慧模塊,我們也許根本就到不了飛機場那裡。」
「當然,當然,請跟我來,我帶著你四處看看。我會盡我所能給你講解。我會盡量讓你充分了解這裏的情況。」
低級服務機器人。德尚很討厭它們。執行部門的主管只派了這些東西外加一輛八輪人工智慧運輸車來接他,麻煩的是,人工智慧運輸車選擇停在了離發射平台噴射區域五百多步遠的地方。他得穿著皺巴巴的、走起路來礙手礙腳的供氧增壓服,穿過一個塵土飛揚的窪地,步行很長一段距離。德尚心情抑鬱地轉過頭,向太空梭瞥了一眼,太空梭被置於著陸裝置之上,是青銅色的天空下一個尖銳的銀色橛形物,如此壓抑的天空,令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不再堅持,把小小的行李箱丟給那些令他不快的服務機器人,繼續蹣跚著走向等候著的人工智慧運輸車。
「讓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同事們。」格森說著話,德尚似聽非聽,當格森說出一連串名字時,他只能無助地眨眨眼。動物學家伯索基是其中一個,比大多數人都年輕,第十七世克隆體,在恣意揮霍年歲中燃燒著自己的生命,所有世代的伯索基·南的克隆體都是如此。其他的名字滑過他的耳朵時,更加支離破碎——純粹的陌生人,航行途中出生的後代。像迷失在那些頭骨的凝視中一樣,他也迷失在他們的凝視中,那一雙雙能夠從影子和塵土中辨別出真相的眼睛,一對對流露著秘密和異見的眼神。
他的心跳重新振作起來。事態再次明朗了。他的手不再慌亂,迅速穿上增壓服,拉緊密封處。
「這太荒謬了!」
「你這是在取笑我。隨便什麼都行,任何指明他們去了哪裡的線索。他們肯定是離開了這個星球,博士。你用那些統計數據根本說服不了我,你的統計數據不能涵蓋所有不可預料的因素。」
一件增壓服向他遞來,他眨了眨眼,耳朵被警報聲灌得滿滿的。他看著伯索基的眼睛,正是伯索基把增壓服遞給他的。不會有呼叫,不會有執政官們發來的徵詢。他開始明白了,這些人行動迫切,目光炯炯,他們的行為方式——不是出於瘋狂,也不是出於陰謀,是出於真相。他們已經把他們相信的真相告訴了他,整個基地都相信的真相,而執政官們把這真相稱為異端。
「不,領航執政官!我肯定你也沒後悔!」
運輸車停了下來,伴著一陣氣動的鳴聲,調整停好,立刻,更多的服務機器人,向他聚攏過來。
「異端指控——」
他們已經堅守了一個又一個小時,避開它的衝擊、笨拙的反攻,拖著礙手礙腳的增壓服撤退。他們儘力給它造成損傷,工作人員也挖空心思想出些辦法來阻礙它的進攻……一大團金屬線纏在了它的右後輪上,使它行進困難。
「但是數量極少。不存在某種演化序列,德尚閣下。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除開這些實物、這些材料,什麼也沒發現。這不是一個能進行星際遠航的文明。他們發射了那些低速無人探測器,上面裝著照相機、裝著電子眼——但不是為了來看我們,這點我們早就清楚。我們只是打撈到一些漂浮的殘骸而已,僅僅是一些衝上海灘的殘骸。」
「你說你能站在地景中,用他們的方式思考。好吧,博士,現在用用這技巧。那些古代人抱有什麼目的?為什麼他們要在探測器上搭載那塊信息板?」
「他們要幹什麼?」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嚇壞了,問道,「空間站的武器會攻擊這裏嗎?」
「那麼跟我走,跟我上飛船,我們去和他們當面對質——」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理論,你不會把我們的理論認識降低到這樣的水平。」德尚的信仰被震動了。這個好女人並沒有不堅定,是這個偉大的智者動搖了自己的信仰,原來如此——這個偉大和藹的博士,在其不可思議的耄耋之年,變得憤世嫉俗了,他不得不以區區五十二年的人生經驗來反駁她,「可以肯定的是,你肯定找不出這方面的證據,博士,這也可能是一場自然災害所致。」
「就算那裡有遠古遺物,數量也極少。我來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的,來吧,跟我走。」格森揮了揮手,那扇門打開了,通向另一個實驗室。
這遺物的製造者,那些愛好和平的遠古外星人,變成了傳奇。他們成了嚮往的目標,成了激發靈感的源泉。
「德尚閣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笨拙地轉過身,增壓服讓他行動不便。
「這取決於土質,取決於土壤的濕度和酸度。這個是在這裏附近發掘的。」格森把瓶子輕輕放回架子上,繼續前行,微微彎駝的脆弱身軀緩緩走過堆滿古物的過道,「但要歷經非常非常久的時間才能破壞到這個程度——幾乎所有其他的人造物品都消失了。金屬氧化,塑料降解;布料消失得非常快;紙張和木頭在乾燥的氣候下能保存相當久,但最終也會消失。潮濕的空氣把雕像的細節都銷蝕掉,只有貴金屬能夠保持完整。土層潛動會壓歪石頭、壓扁金屬。我們發現的保存最好的罐子,也都是一堆碎片、一撮殘片。儘管這些罐子很脆弱,但它們比紀念碑還要持久,它們和掩埋著它們的泥土一樣持久,旱地、沼澤地,甚至海底的海床——那裡沒有海洋生物來打攪它們。這些瓶子和罐子和那座宏偉的大壩一樣值得尊敬。製造者們肯定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你說是不是?」
「探測,德尚閣下,都是不帶感情|色彩的。機器人的確功能強大,但研究者只在遠程指導,對各種線索和大地並無真切感受。但你是在太空中出生的,對此你沒有切身感受。」
「災難的普遍性,人口中心的毀滅。而且,他們可能有能力阻止隕石撞擊。在這點上還有爭議。但人口中心的同時毀滅意味著原子彈,在我看來是確定無疑的。那些統計數據,那些罐子和確鑿無疑的數據,德尚閣下,已經判定了,答案就是這個。沒有後裔,沒有人從這個行星上逃脫。在隕石撞擊之前,他們就自我毀滅了。」
「舒適,非常舒適,你開得非常好。」
阿古——譯
「給他看看,拜託,卡郭德特博士。」
「我不會相信的。」
《罐子》首次出版收錄于年度短篇選集《戰後》(Afterwar, 1985),用相當不尋常的情節,探討了未來的人類學或考古學。這篇小說,以非常有趣的方式,展示出作者的諸多優點,包括豐富的情節與將科幻小說中的現代創想和傳統母題巧妙融合的天賦。
德尚伸出手,摸了摸容器被腐蝕的深色表層,發現在長期掩埋生成的灰白色垢殼上,有一種藍色釉光的殘痕:「這得多久——才能把一樣東西腐蝕成這樣?」
「我的確抱有這樣的期望,沒錯。我認識你的前代,我也知道你的個人名聲——你一年接一年地燃燒著你的歲月,彷彿擁有無盡的生命。這一點可不像你的前代。你是什麼樣的人,領航執政官?狂熱者?偏執狂?在這件事情上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不是神話。在這點上我們意見分歧。博士,博士,你待在這兒又能做什麼呢?即使你是對的又能怎麼樣?這個星球上的文明已經滅絕。即使我是錯的又能怎麼樣?我永不停止求索,我也永遠不知道答案。」
「哦,是的,這的確有可能。但是我們在事先預料的地方發掘到東西,這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線索,德尚閣下,一種證實——我只要考慮先從哪裡著手。我們先鎖定最有希望的地點——同步軌道衛星拍攝的遙感照片上,某處凹陷或凸起,比起機械的機器探測,人能從這遺址的輪廓中獲得一種感知,德尚閣下。」格森漆黑的眼睛一斂,眼角皺起些許細紋,一副深不可測的神情。德尚被格森不可思議的思維方式搞得莫名其妙。如此衰老的一顆頭腦到底在想什麼?誤入歧途了?這位偉大的學者會不會墮入了神秘主義的泥沼?如果把這個發現報告上去——應該能夠讓自己從這裏儘早脫身。但是背上誹謗這位偉大學者的罪責……
格森被逗樂了,嘴邊綻起一個微笑:「噢,遠航者。這裏科學家一大堆,難道我們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拼湊不出來?我們有一台接收發報機。這兒,就在這間屋子裡。我們先弄壞了接收機,又弄壞了發射機,它們在登記簿上顯示是損壞的。在這個可憐的星球上,多上這麼點垃圾又何妨?當你回來的時候,領航執政官,我們本打算聯繫船隊,呼叫你。你迅如閃電,一眨眼就來到了我們中間。生於太空的尊貴閣下,你就像那遠古的猛禽,猛撲到獵物身上。你的所作所為一定在空間站里激起了一陣慌亂,引發了一連串會議——如果執政官們圖謀著的正是我最懷疑的毀滅計劃!那就只能恭喜你了。現在既然已經知道我們有一台發報九九藏書機——而你的太空梭停靠在這個星球上,和這幢建築物一樣易受攻擊——你會怎麼辦?領航執政官,要知道衛星中繼系統可是被執政官們控制著的。」
上面,廝殺已經開始了。
想到這裏,他激動莫名,渾身顫抖不已。他跟隨格森走過一道密封門,進入另一個穹頂,眼前的情形讓他不禁心驚膽戰:只見門兩旁排滿了架子,每個架子上都擺滿了頭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黑深深的眼洞、咧開的下巴骨。這些頭骨有些是長吻的,有些是短吻的。一些小型的無吻頭骨上面有尖牙,看上去很有智慧生物的模樣——要是有人看到其全息圖,或者見到送上同步軌道實驗室的那些標本,第一印象肯定感覺它們像迷你的地球人,像有著成人容貌的嬰兒。真正的智人頭骨擺放在隨後的架子上。一排排的頭骨眼洞深陷,顱骨渾圓,扁平的牙齒微微咧開,流露出一種惡毒的笑意,散發著死亡的永恆恐怖——當人們從這個荒蕪之地把它們發掘出來時,內心最深邃的恐懼感一定被它們激起過。
「該死!」一個年輕的生物學家叫道,它正向她的位置衝過來。敏捷的年輕人正投身戰鬥,而年長的領航執政官是這些人中唯一有戰鬥經驗的。
殺害下屬,破壞基地,引發內訌。執政官們的罪責,極其嚴重,證據確鑿。
「不,我想看看這地方。」
「如果是為我自己,」格森博士說道,「我絕對不會還手反抗。但是,如你所說——他們對我本人並無成見。所以一定會是全面打擊——執政官們必須讓所有人都閉嘴,不是嗎?這個基地必須連根剷除。也許他們早已調整了一兩顆小行星的軌道,正在撞向這裏。偽裝成一起採礦船造成的事故,也許他們就能叫這個可憐的古老星球永遠閉嘴——一舉毀滅我還有這些遺物。失落的遺物和異鄉的亡魂是更安全的崇敬對象,不是嗎?」
終於——終於!——有東西打破了單調的地平線,一片丘陵隆起的曲線,還有一座怪模怪樣的山迎面而來,一個巨大的長條形,從模糊逐漸清晰;在那些蜿蜒伸展的褐色丘陵映襯之下,這個平滑的規則山體,簡直有辱「山」這個名字。
它轉彎朝向他們,馬達一陣轟鳴,金屬的車身起伏扭轉,八輪強勁驅動,揚起一片沙塵。「快跑,閣下!」伯索基在他身邊喘息著說道。它還在轉彎——它現在衝著他們來了,斜刺里突然飛來一塊石頭,想再次引開它的注意力。
「我聽到了,博士。」
德尚略顯猶豫之色:「格森博士——我向你保證——」
「啊。」格森叫道。德尚循聲看去,看到格森也在仰頭望著牆上那幅畫。「是的。那幅畫。有時候倒下的石頭會掩蓋並保護一些扁平的東西。我們驗證過,真的。但頭骨告訴我們的也很多。通過測量和全息圖我們能還原他們的肉身。我們能複原他們——栩栩如生。你想看嗎?」
這是一次最艱難的旅行,太空梭在大風肆虐的行星上降落。要穿戴增壓服,還要背著笨重的生命維持設備包。德尚從降落平台上走下來,蹣跚地踏上行星表面,他揮手趕開那些蜘蛛形小機器人,它們正忙不迭地獻殷勤:「公民,這邊走,這邊走,公民,當心——當心腳下;撕破增壓服會危及你的生命。」
(美國)C. J.薛利赫 C. J. Cherryh——著
德尚轉過頭,害怕地瞪著格森:「我和異見沒什麼關係,博士。我只關心真相,我是來尋找真相的。」
「也許他們發明了某些新的工藝,某些可以徹底降解的材料。也許他們的信息存儲介質是某種可逐步降解的材料。也許他們是在太空中生產那些材料。」
「感謝您,我的閣下。」車門升起。德尚從座位中奮力掙出,下到積滿塵土的地面,小心翼翼不讓氧氣包碰到車門框,他有點不適應這重力,突如其來的重量讓他呼吸一緊。服務機器人跑去拿他的行李箱。德尚氣喘吁吁地沿著塑料網格步行道,向那些鮮艷的石灰綠穹頂走去。都是塑料製品。此地如此荒蕪,甚至連塑料都生產不了,這些塑料還是用飛船上的備用生物製造的。這裏一點活物都沒有,死寂得令人發怵:就連引導他在湖床低地降落的信號,也是由機器人發出,緊接著,又是一輛冷冰冰的人工智慧運輸車來接他。
「領航執政官,」聯絡官說道,「格森博士回電。」
「去尋找一個神話嗎?」
「但是它們也許仍然在那裡。」
「不。生命已經演化出新的形式,生命正重新開始。」
薛利赫的首部短篇小說《卡桑德拉》Cassandra, 1978)獲得了雨果獎,曾入選多個年度短篇選集。2004年,她從之前的兩個短篇集《夕陽》(Sunfall, 1981)和《可見光》(Visible Light, 1986)中,遴選佳作,並加上其他16個故事,出版了《C. J.薛利赫短篇小說集》(The Collected Short Fiction of C. J. Cherryh, 2004)。
警報,警報,警報,警報,警報——太空梭的信號發射不依賴任何衛星,一束高能衝擊波會把信息廣播出去。行星上研究基地的人員身陷險境。代碼,任何一個領航執政官都不希望發送的代碼,一串共生鏈接的數字:叛變:執政官們是叛徒;援助和拯救研究基地——警報,警報,警報——
「他們沒有。嗯。」格森轉過身,柔和的眼睛近距離盯著他看,頓時,他感到一種可怕的寂靜,墳墓般的寂靜,「他們剛度過童年就終結了。不管是怎麼發生的。他們終結了。」
警報響起,一陣急促的尖銳聲在頭頂響起。德尚本能地望向白色天花板——黑暗,外面黑暗的蒼穹,太空梭正飛升到藍色的天際。空間站現在肯定知道事情出了大岔子。它會發出徵詢,徵詢信息馬上就會發送到星球上來——
「德尚閣下,」伯索基說道,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德尚閣下,我們有主鑰匙。我們有武器。我們在等你的命令,德尚閣下。」
「我相信你說的話。」德尚誠摯地說道。他能感受到天空的威壓,這灰沉沉的可怕天空,這層病懨懨的膈膜,阻隔在他們和月亮群星之間。母星上的人們曾經記得格森、曾經記得她,在其研究領域里她曾經聲名顯赫。這位年老的科學家聲稱,她在這樣的地景中,可以通過看到機器人攝像頭看不到的東西來定位遺址,可以通過思考那些頭骨生前承載著的思維……
「你難道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叫謀殺?」
他看著隕石坑殘刻的邊緣,風沙侵蝕的消融的地殼,整個地貌的蒼茫古老:「你說的沒錯。」
他停了腳步,環顧四周,在這些遠古頭骨的空洞眼窩凝視之下,一時惘然若失。
這顆星球上的傷痕並不比他來時更多——未被雲層遮蓋的地方,顯露出紅色和赭色的土地。水藻在海里、潮水坑裡、湖裡、河裡繼續奮鬥,和穹頂中泄漏出來的外來微生物競爭著。昆蟲和蠕蟲繼續盲目的進化,在這顆貧瘠、隕坑累累的星球上,它們仍然是主導生物。研究站已經修復完畢,再次運作起來。
不啻家園。
一個影子掠過他的臉。是一個戴著面罩的人在俯視他,一樣重物壓上了他的胸口。
圖像和骨頭放在一起的做法讓他有點著迷。平板上畫著的那兩個身體、那個雕塑、那一排排頭骨。
「哦,沒錯,隕石撞擊。」博士在第四塊屏幕上揮出一系列全息圖,還有一個置於天空背景下的隕石坑,隕石坑是如此巨大,行星表面的弧度在圖片中都顯現出來了。這是這顆行星的主要特徵,在太空中也清晰可見。「但是這個恆星系中,這樣的撞擊痕迹層出不窮。像這樣的多行星的恆星系,在流星穿越銀河系的過程中,是極易受到流星的光顧的。看看那些沒有大氣層的行星體、那些衛星,考慮一下撞上它們並留下隕坑的隕石數量。告訴我,遠航者,我說得對嗎?」
「我們站在他們的地景之中,把玩著他們的骨頭,我們把他們的頭骨拿在手中,試圖設想他們的世界。這裏,我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天空之下,我們該怎麼做?」
「太空考古總是那麼輕易。不管是一百萬年,還是兩百萬年,那顆星星仍在閃耀。記錄仍然可以解讀。最初的那束光線照射之後,億萬年之久,這色彩仍然在清晰地照耀。行星的一面被微塵啃噬,另一面卻毫髮無損,宛若新生。你一直在問我這些廢墟的年齡。我們知道,而且打心底里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是在什麼時候陷入沉寂的?」
「我告訴你,德尚執政官,你站在這個地方,環顧四周,你自己說說看——在這個被隕石撞得坑坑窪窪的荒蕪星球上,在這個紊亂不堪,小行星經常出沒的恆星系裡——一起小行星採礦船輸入錯誤引發的撞擊事故,不是比原子彈襲擊來得更可信嗎?實話告訴你,看到你的太空梭降落時,我們以為你是執政院派來的。你的行李箱里也許藏著一樣武器,他們的機器人故意未檢測出來。但我相信你,領航執政官。你和我們一樣陷在了這裏。手頭只有一台發報機,衛星中繼系統又是被他們控制的。你會怎麼辦?說服執政院你是支持他們的?說服他們支持你下一步的航行計劃——以換得你對他們的支持?也許他們會聽你的,讓你安全離開。」
那語氣就像是看到了神靈降臨。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德尚閣下?你來就是為了這個,來叫我閉嘴嗎?」
「哦,好一個之前。讓我不禁毛骨悚然,可不是嗎?想想這裏的生命竟然固執得如此不可思議,降至天空的災難又是如此的頻繁——先是水藻,然後是些爬來爬去的小東西,如此緩慢地爬向生態鏈的頂點——」
「但這種小生命每進化出一個新的世代,都是一次絕對的成功。上一代的確悲慘地滅絕了,但它們對這悲慘並無意識。意識要,哦,得等五百萬年——然後,也許意識會萌芽。如果那時候恆星還沒熄滅,但這個恆星系裡的恆星早已經過了壯年期。」又一個全息圖亮起,是一片沙漠景象,風沙肆虐,和旁邊的全息圖中水草蕩漾的池水對比鮮明。「生命推動生命。你看到的這些水草正忙著推動別的生命出現。它吸收並轉化養分,構建起一條生態鏈,讓別的生命可以以此為生,而它自己的種屬也能趁機壯大。這就是生命的做法。它無意識地忙忙碌碌,但偶然之間,就為自己鋪就了一條躍向宇宙的大道。」
德尚癱坐在一張板凳上,正對著一張白色的工作桌。他本能地抬起頭,眼睛被一塊掛在牆上的石頭吸引,上面畫著一張臉,歲月侵蝕,模糊不堪——
「也許別的行星上也有,探險隊在第四行星上——」
「他們會聽我的。」德尚說道。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從格森看到其他人,又從其他人看回格森臉上,「我的太空梭由我自己控制。我自己的機器人,格森博士。太空梭和我的飛船保持著通信連接。我只需要那個發報機一用。如果你覺得情況如此危急,可以向我尋求保護。信任我。要麼就別信任任何人,我們都待在這裏,等著看真相到底是什麼。」
「關於執政官們的事嗎,長官?」https://read.99csw.com
德尚一下子頹坐下來,他緊緊地盯著格森:「你從來就沒打算要殺我?所有這些——你是在設計拉攏我?」
當然,還得算上在其衛星上的一些發現。一些手工製品、一塊畫著符號的布。原始,原始得不可想象。預示了日後在這顆枯萎的銹褐色行星上的發現物。
「科技發展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不摻一點水分的數據,淘盡沙塵得來的真實數據,史前遺物的種類和數量,這些數據和罐子——總是些罐子,德尚閣下;還有那些不朽的石頭,那些明擺著的隕石坑——那些不可否認的隕石撞擊。我們難道不曾為我們自己的星球避免這樣的災難嗎?我們難道不曾這樣做過嗎——哦,就在我們出發的半個世紀之前。」
「她有的。」伯索基博士插嘴道。
「深感榮幸,德尚閣下。」
「啊,目的?」
聽到這樣的猜測,德尚不禁挑了挑眉毛:「你和我已經協調得很好了,六世。你不用等很多年,就可以繼承我的職位。錯過這次的戰鬥,你後悔嗎?」
「但是我們知道他們的後裔,領航執政官。我們,我們就是。我們把他們的故事傳遍每一個星球——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個傳說。那些遠古外星人、那些先驅者,上百個文明接受了這個神話。上百個文明在這樣的信念中成長,並讓後代繼續傳承這個故事。如果你發現了他們又怎麼樣?你能認出他們嗎?天知道進化把他們改變成什麼模樣!也許我們早就已經遇到過他們,就在我們已經尋訪過的某個行星上,但是我們沒有認出他們來。」
德尚才不去擔心什麼微生物。八輪人工智慧運輸車,此時正在調整位置,準備再次攻擊凍眠裝置。他們和餘下的科學家特意待在這個放置凍眠裝置的氣密房間里,期待會有來自太空的救援;人工智慧運輸車會撞擊塑料牆壁,但活體目標把它的注意力從沉睡著的無助克隆體那裡引開——格森最年輕的克隆體、伯索基的克隆體,還有許多年長工作人員的克隆體。
這是反語,小小的幽默。「也許吧。這樣的話,」德尚說道,「我們會再次發現回家的路。也許我們就是他們的後裔——經歷了八百二十五萬年的變遷。」
「正在衰退。」
「繼續沉睡吧。」格森把兩個頭骨輕輕地放回架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繼續往前走。德尚跟著她,穿過一道很普通的門,走進一間忙亂的屋子,工作台上堆滿很多手工製品。
「哦,你這神話的編撰者,繼續寫你的詩行吧,遠航者。用傳說捲起旋渦,把寓言教給各族,用傳奇把整個宇宙都點亮。我對你充滿信心。你可知道——我來尋找的正是這個行星,但是——旅行之子,你必須擁有更多。對你而言,旅行本身才是探索。再見了,永別了。世間萬事都是福禍相依。許多微生物被釋放,這裏的生態平衡已經被改變。伯索基已經停止悲傷,開始對這個事態有了很不一樣的看法。他的水藻也許會進化出新種——基因鏈上幾處蛋白質的變化——誰知道會產生什麼樣的變種呢?也許這一次,軟體真的被改寫了。祝你旅行順利,領航執政官。去別的恆星,在它的照耀之下,尋找你的遠古外星人吧。我們會在這裏,在這顆恆星之下,等待著他們的後裔歸來。」
你策劃多久了?一千年?一萬年?
德尚向她投去不安的一瞥。
「謝謝你的表態。我希望你也一切安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噢,格森,如果有足夠膽量他會這樣問她,你們雙方到底誰是錯的?迫使執政官們犯下暴力攻擊的極惡罪責——這就是你希望的?和二十五萬年的人生經驗對峙——我的五世克隆算得了什麼?僅僅是基因上的一致性,沒有記憶。我根本看不透你的想法。
人們對他們充滿了偏執的難以抑制的好奇心,這好奇心拯救了這個文明,使人們放棄了戰爭,遠航星海去搜尋。
是格森博士,這個穿著科學家藍色制服的年長女人,絕對是她。這罕有的榮幸讓他一時不知所措,也將他到目前為止所感到的冷落感一掃而空。她向他伸出手。震驚之下,他也伸出手去,想起自己還戴著手套,他趕緊縮回手,急急忙忙地脫手套。她的舉止優雅,他卻手忙腳亂,相形見絀,他的手觸到了——不,是被這位傳奇般的智者粗糙的、年老的手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勁柔和,手掌粗糲,她渾身散發著成熟和活力。他一時竟忘了言語,想起來此的目的,他不禁感到一陣深深的挫敗感。
空氣閥打開了,三個穿著增壓服的活人出現了。終於,等了那麼久之後,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地球人向他走來,來歡迎他了。之前,儘管那巨大的鑿石山,那些鮮艷的綠色建築和研究用機器人已經證實了報告的真實性——德尚仍然覺得這地方死氣沉沉。他費力向前,握了握那幾隻伸過來的戴著手套的手,接受了他們的致意,然後繼續沿著塑料網格步行道向敞開著的空氣閥走去。他的心情仍然低沉。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仍然有隔閡,就像身處噩夢之中,熟悉的事物被惡意地扭曲了。
他們的到來讓工作人員大吃一驚,他們紛紛停下手頭的工作,站起身來。「不,不,繼續工作。」格森輕聲說道,「我們只是路過,別管我們——這裏,看到了嗎,德尚閣下?」格森小心翼翼地越過一個研究人員的肩膀,伸手在長桌上拿起一個細長的有棱紋的瓶子,瓶子上有一層因長久掩埋而產生的乳白色氧化膜。「我們發現很多這樣的瓶子。大批量生產,工業化製造。不僅僅在這塊大陸,同樣的瓶子在整個星球的所有遺址上都有發掘,分佈在地層的最上層。相同的設計。製造日期在臨近大災變的前夕。我們用這樣的小東西來追蹤和分析可能存在的全球聯盟和全球貿易。」她放下瓶子,拿起另一個幾乎完整的容器,但經過很多的修補,「總會找到些罐子,德尚閣下。通過這些瓶瓶罐罐我們在不同的年代里追蹤,發現存在很多的層次和結構。這個星球上的聯盟和貿易有一段複雜而漫長的歷史。」
「我的行李箱,格森博士。我的行李箱——我的通信設備!」德尚心沉了下去,想起了那些服務機器人,「被它們拿走了。」
「你沒有證據!」
「這個地方,就是我們要尋找的那顆星球,一個多層的行星。最表面的一層掩埋著來自同一時期的豐富的古代遺物,屬於同一個全球文化圈。然後沉寂了,物種全都滅絕了,被一層又一層荒土所掩蓋。百萬年的地質記錄——」
「我們現在用統計資料說話。」格森說道,「我們現在用數據說話,我們用數學公式來表達我們的異見。」
「我已經讓你失望了。你是在擔憂如果執政院和我意見不統一,事態會變得不可收拾。我當然充分意識到自己是在以一個機構的名義行事,德尚閣下。我記得德尚·達斯。我記得那最初五艘飛船的發射。德尚的四世克隆體,我見過三世。更別提那些執政官的不同世代的克隆體了。」
「我想先去看看那些我為之而來的東西。」德尚拉開更多的拉鏈,任由那些人幫他把增壓服脫掉,並撫平工作服上的皺褶。如此直截了當是不是有點粗魯,顯得過於急促了?「我想我還不能休息,格森博士。在太空梭上我已經休整過了。我希望能早點兒熟悉這邊的狀況,如果你能派一個工作人員領我參觀一下——」
「他們才不敢這樣來指控你。」一聲苦笑響起,「對你本人,他們並無成見,你是知道的,格森博士。」
「瞧,閣下,探測器上的動力系統,能量早已耗盡——除了探測一些近在咫尺的東西,它又能幹什麼別的呢?即使正統派也承認這一點。近在咫尺的不就是他們自己的恆星系嗎?瞧,我看過探測器和信息板的原物,親手摸過。只是很原始的探索工具,設計來穿越他們自己的恆星系——他們自己還沒有這個能力在恆星系內載人飛行。」
「感謝您的乘坐,德尚閣下,當心您的頭盔,當心您的生命維持管線,下車請您當心腳下,地上的土很滑……」
「沒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在他們的月亮上?」
德尚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年輕的德尚六世穿過艦橋,坐在船長旁邊的一個屬員座位上。領航執政官可不僅僅是虛銜首領,他直接領導著搜尋任務的七十艘飛船,所有的船長和船員都聽命於他。讓這男孩在測繪航線的職位上先練練手。德尚要試試他的能耐。一陣刺痛讓他不禁輾側一下身體。當時身陷車輪中間,電擊把他擊得身體挺直,但也救了他,不然就不只是骨折一手一腳了。醫護人員已經治療過:手和腳已經痊癒,只是略為包紮加以保護。胸肋也很緊地包紮了起來,這疼痛比別處尤為厲害。
運輸車駛上斜坡,搖搖晃晃地往上爬去。從前車窗望去,穹頂看上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車子的馬達發著低沉的嗡嗡聲。「為您服務我深感榮幸。」

德尚不是個暴力的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暴力的。他是個探索者,有懷疑精神的人。
德尚眨了眨眼睛:「但是這麼做的目的——」
「跟我來,德尚閣下。」格森揮了揮手,熄滅了所有的全息圖,繼續向前走去,打開了通往另一個廳室的門,「有那麼多東西要分類。在那間屋子裡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們大部分人都是學生,盡其所能地修復、編號、編目。這是圖書館員乾的活,只為了知道東西被歸檔在何處。再花五百年時間,投身於編目分類和修復,也許我們能對他們獲得足夠多的了解,從而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但是除了月亮上的那些遺物,我們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更多他們的書面語言。一種小小的水藻正在重新啟動生命進化,這也許不是第一次——有趣的想法。」
「它收到你的呼叫了嗎?」伯索基問道,光滑的臉上流露出真切的憂慮,他手裡仍然忘我地抓著那塊石頭,也許是出於對機器人的害怕,也許是打算用它來對付德尚,如果他膽敢耍滑頭,「太空梭開動了嗎?」
彎腰,閃躲,潛行。「它想把你逼進位氧裝置的角落裡,年輕人!這邊走!」德尚的心跳緊張起來,那個年輕女人身著沉重的增壓服,蹣跚著逃奔,快要被運輸車趕上了,「噢,該死,它已經鎖定她了!伯索基!」
那塊信息板就掛在他前面,控制台上方。幾百萬年前,一個渺小的探測器從這個星球發射,裝載著原初的那塊信息板。兩個外星人裸身而立,其中一個一手舉起,一系列的圖像,部分受損,指引著搜尋船隊數個世紀的航行。一個搭載著一份問候的探測器。早已停止運作的照相機,簡單的設備。
「真相!」德尚絕望地揮舞雙手,「我不相信你。我不能相信你,你所說的陰謀和你的研究一樣離奇,你還想把我捲入政治鬥爭。我只想努力找到那些古人留下的足跡——一條線索,一件可以撥開迷霧的遺物——」
「你是說——」一陣嗒嗒嗒的緊步,德尚在空蕩蕩的狹窄走廊中追上年長的博士,「你是說——在那些智人進化之前——存在其他的災難、其他的重新啟動?」
嘭!灰濛濛的天空被一片藍色代替,他仰面躺倒,背部著地在沙上滑行,滾動著的巨大充氣輪胎在他身體兩旁騰起沙土。
「等我們走後,你就喚醒你的兄弟。六世,馬上喚醒他。在這次出航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將處於喚醒期read•99csw•com。」
「但是——」德尚的腦中不同的意象紛至沓來,平原上的巨大鑿石、淤泥、深藏的秘密。
格森伸進一個口袋,拿出一塊造型奇特的金屬構件,微笑,眼睛四周皺起一圈細紋:「一把老式鑰匙,領航執政官。我們今天說的鑰匙,指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請記住,我本人就是一件古物。讓我們把那些機器人搞個措手不及吧,伯索基。把天線豎起來,打開那個柜子,看看領航執政官和他的太空梭都有些什麼能耐。」
但他不能休息。他害怕在這個地方已經容不得他休息了,一旦他的身體停止運動,天空的重量就會壓垮下來,這天空曾經預兆了歷史上所有那些失落物種的滅絕。這大地的滄桑會滲進他的骨頭裡,讓他噩夢連連,即使更大尺度的恆星也未曾讓他陷入夢魘。
「我最年長的克隆體已經蘇醒,我已不再抱長生不朽的妄念。領航執政官,我希望花費自己的余年好好教導她。我已經把你的故事告訴她,領航執政官,她希望能見到你。」
他跟隨歡迎人員走進了主穹頂的空氣閥,在圓柱形的閥室里等待。終於,指示燈從白色變成橘黃色,內門打開,允許他們進入,他才長舒了一口氣。他走進去,脫下頭盔,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卻意外地渾濁,令他不快。這個中央穹頂的大廳布置得中規中矩,塑料牆體,管道外露。大廳地板中央的花盆裡,一些植物正掙扎求生。花盆前立著一根黑柱,上面掛著一幅再普通不過的抽象畫:一塊板上畫著兩個裸體的外星人形象,一個恆星系的星圖——畫面仿製得很逼真,連划痕和蝕斑也一併複製。要是在別的地方,這抽象畫平淡無奇,根本就不起眼。
格森在這裏停下腳步,選了一個小型的智人頭骨,看起來經過很多修復。德尚至少還能辨別真骨頭和粘在上面的塑料骨頭。這個頭骨比其他的頭骨要精緻得多,齶骨更小。兩顆門牙是修復品,一面的臉骨也是。
格森繞過去,坐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手肘放在桌子上,一堆骨頭隔在他們中間。格森綠色的眼睛在明亮的燈光下漾出睿智的神采,她的嘴巴四周有一圈皺紋,細細的裂紋隱現,像古老陶器的表面:「統計數據,德尚閣下,貨真價實的統計數據告訴我們,告訴我們手工製品製造中心的位置,告訴我們這些史前遺物的成分和工藝——沒有朝向發明高級材料的進步。沒有發現任何一種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材料,比如可以保持長久不鏽蝕的金屬——」
「啊。」他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不安地眨了眨。
那雙柔和的眼睛再次逼視過來,無比威嚴:「告訴我,告訴我,德尚閣下。在你所有的航行中,在最近一個世紀對附近幾個恆星系的探訪中,你可曾發現什麼痕迹?」
學生們衝過去為他們開門,身體貼在牆上為他們讓道,他們一路往穹頂迷宮中更深的廳室走去。學生們伸手觸碰德尚的衣袖,向現任領航執政官致意,儘管心情不佳,他仍然盡量致意答禮。他的心臟怦怦急跳,還不習慣這裏的重力。衝擊他鼻子的不僅有塑料建築材料和空氣循環機發出的惡臭,密集人口擁擠在一處發出的體臭,空氣中還有一股燧石般的苦味,彷彿空中飄浮著靜電或者乾燥灰塵。他想象著是外面的致命空氣泄漏進了穹頂,越想越不安。他深深地感受到這個地方危機四伏,盤算著要儘早離開。
這位老學者,這個耐心地破譯著宇宙中最神秘的古迹的偉大偵探,身體彎駝如弓,皮膚上散布著老年斑,卻散發著逼人的高貴氣質,令德尚心折不已,同情之心也油然而生。來這個行星讓他感覺很受罪,但遠比不上格森在此受的罪多,她還要忍受那種內心世界的孤寂,為了避免打攪她的研究工作,飛船上的工作人員被嚴禁去打擾她。
「你看到了證據,但你還緊抓著你原來的希望不放。但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不,兩個。是這個文明發射了那些探測器嗎——是的。這是他們定居的唯一星球嗎?毫無疑問。即使第四行星上有史前遺物,也被風暴沖刷、掩埋,失蹤了。」
越來越近。「先攻擊感測器!」德尚大叫道,一腳踩在了滑溜的塵土地上,腳下一滑,但他趕緊站穩,抓緊手裡的探針長矛,直直地瞄準它前車窗下掛著的陣列感測器。
對一輛運輸車來說,得到一個公民屈尊回應的確算是一種榮幸了。
「就因為這謊言是執政官們犯下的失誤,我們就要如此盡心維護?」
看,這手,創造者的器官——這個應該是我們的共同點。
她的第一部小說是《伊芙雷歐之門》(Gate of Ivrel, 1976),是「摩圭因」(Morgaine)系列小說的開篇,之後又陸續出版了《萱》(Shiuan, 1978)、《艾澤拉斯之火》(Fires of Azeroth, 1979)和《流亡之門》(Exile's Gate, 1988)。在這些小說中,星際陰謀不再只耽於離奇的幻想,而被賦予了更多深刻寓意,並有一位浪漫英雄的不懈追求在其間貫穿始終。理性的基底與華麗的文體,達成了一種微妙平衡;在這個系列小說中,薛利赫可說是運用新穎的當代筆調,寫出了新一代的星際浪漫史。
他不相信什麼東西是確定無疑的。他相信這個活了二十五萬年的女人,是因為——因為格森是格森。他大叫背叛,散布恐慌,與此同時,他清醒地認識到也許叛徒就在這裏,這個目光柔和的女人,這個頭骨搜集者。
「謝謝你,公民。」
他們認識他,但他不認識他們,就連伯索基閣下他也不認識。他覺得自己的獨孤,自己那無助的宿命感,全都遺落在外面的灰塵和靜寂中了。
「是不太多。這是伯索基博士感興趣的問題——在這裏開啟的新一輪生命進化是否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消費曲線累加起來是否會挫敗——但生命並不知道這些。我們對污染問題極其關注。但恐怕這是避免不了的。誰知道呢,也許會添加一些有利因素。」格森博士一揮手,又一塊全息屏板亮起。一隻流線型的六足生物精神抖擻地快速穿過一片枯萎的苔蘚,突然又中途停下,瘋狂地轉動起觸角,探測著什麼。
「在他們的暴力面前,領航執政官,我也並無還手之力。」
「你仍然可以放棄這個行星,跟我們一起上路,博士。」
「謝謝。」有這麼一個人工智慧同行,可真夠省心的。
這個駝背的老人走到桌子邊,伸開雙手。一幅全息圖閃現,德尚不禁眨了眨眼睛,期待著看到一幅可怕的畫面和一具複原骨架。不料,一行行文字在空氣中掠過,綠色和藍色。數字點綴其中,越來越多。吃驚之餘,他錯過了開頭,之後的內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沒看清——」
「你非常有可能遺漏重要的細節。畢竟有一整顆星球有待探索。你很可能因為忽略了某個細節,而導致全盤理解錯誤。」
滅絕。星球遭受隕石打擊,生命還掙扎在初級的發展階段。滅絕。
他感覺自己在殷勤的陷阱中越陷越深了。在這樣的氛圍里,人會喪失所有的方向感,任由自己被溫情和歡愉、被盛情難卻的心理解除武裝。
「這是個孩子。」格森說道,「我們叫她密西。她埋在丘陵上的一條小溪邊,是這個遺址中我們發現的第一具骸骨。她腿骨的大部分已經消失了,但整個骨架還算比較完整。密西單獨一人,只有一隻小動物蜷縮在她的臂彎里。我們把那隻小動物放在密西旁邊——沒去考慮什麼分類。」她又從一堆智人的頭骨當中拿起一個經過很多修復的與眾不同的頭骨,有尖牙,很小巧,「考古學家也有柔情的一面。」
「走開。」他說道。
「你到底——」他的聲音變得沙啞陌生,「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格森博士?」
「我向你保證它在開動。」德尚說著,把發報機關掉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想象著太空梭升空,一個銀色的橛形物張開翅膀,回到太空,要是被攻擊就死定了。他們不會攻擊的,他們肯定不會攻擊的,當他們知道太空梭發射,他們會向我們發出徵詢,然後我們就會發現這一切只是因誤解而引發的可笑錯誤。「中繼太空梭已經升空了,沒什麼阻止得了它,它的防禦措施相當厲害。執政官們可不是一群傻子。公民們,我們用太空梭來探索行星,是計劃讓它能安全返航的。」他轉過頭看著格森和其他工作人員,「信息已經發出。我是個謹慎的人——這裡有足夠的增壓服分配給每一個人嗎?我建議大家都穿上增壓服,以防有什麼事故發生。」
「你是有預謀的!」德尚嘶聲叫道,激動得渾身發抖,在這間屋子裡,身處一群沉默不語的異端的包圍之中,他是孤掌難鳴的虔信者,「格森博士,你身居機要——身負重託,擔負重責,我懇請你考慮自己所做所言的影響——」
「和它攔起的那個湖一樣久遠。」
「人們會知道這起謀殺!他們掩蓋不了!」
「是的。要知道,就算恆星都熄滅了,這些巨型物體也許仍然會存在。一些大壩、散布在整個星球表面的金字塔——它們存在的年限難以預測。除了那些山,它們將比這個星球上所有其他的地表特徵都要持久。」
這些年我一直在航行,格森博士,有生之年我探索了一個又一個恆星。時間相對性把我們倆都變成了時間的孤兒。這個星球會讓你變成聖人。我,則無人知曉。一百萬年還沒過掉四分之一——他們就會遺忘。噢,博士,你比我更清楚一個行星是如何迅速衰老的。一百萬年還沒過掉四分之一——我們就都成了時間的孤兒。我,不停地被克隆。你,陷入了漫長的沉睡,你的幾個克隆體承載著未來億萬年的生命期,也在沉睡——噢,博士,我們會再造你。但你已不是原來的你。我也不再是原先的那個德尚,我只是領航執政官五世。
「沒有,但他們很可能已經走——」
「有趣的問題。但是主宰世界的並不一定得是智人,德尚閣下。只要夠堅忍,效率夠高。其他的行星不是已經證明了嗎?高等智人是稀有的珍寶。有那麼多成功的進化到頭來都是死胡同。進化出了腳蹼,卻沒有手;缺少發聲器官——除非你相信心靈感應,反正我是不信的。堅決不信,發聲器官是必需的。某種遠距離交流的手段。光閃、聲音,或者別的。否則個體就會孤立無援,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發明和發現,卻不能共享知識。哦,即使已經有了意識——即使已經被賜予了如此珍惜的品質——有多少物種因為缺乏某種必要的器官,或者因為某種缺陷,而在文明之前止步,對科技望洋興嘆——」
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即使格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輕柔、溫和的笑意。「你必須給我事實依據,博士,而不是什麼與地景的神秘溝通。執政院已經承認這裏正是我們要找的那顆行星。我向你保證,要不是因為這個,他們才不會花費那麼多精力在這裏建造基地。」
「什麼也沒發現。」
但這抽象畫屬於這裏,屬於這個星球,它含義深刻,是古代人留下的信息。
「肯定不是在智人階段!」
「前一代智人?」
人工智慧運輸車向它那些更遲鈍的表親發話了,一聲尖叫就把它們嚇得四散逃竄九*九*藏*書。「當心車門,公民。」車門自動降低並鎖上了。人工智慧啟動了吵鬧的發動機。「需要我把車窗變暗嗎,公民?」
「主人工智慧在總控室里。」一個年長的工作人員說道,「我有鑰匙。」
卡羅琳·賈尼絲·薛利赫(1942—— ),是一位頗具影響力的美國科幻作家,住在華盛頓州斯波坎城,獲得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碩士學位,她的作品深受古希臘古羅馬神話的影響。十歲時,在最喜歡的電視劇《閃電俠》停播后,她開始寫起了小說,並於1976年榮獲約翰·坎貝爾最佳新人獎。她最著名的小說是「聯邦-聯盟未來史」(Alliance-Union Future History)系列,特別是《深潛站》(Downbelow Station, 1981)和《塞梯》(Cyteen, 1988)——都獲得了雨果獎。「聯邦-聯盟未來史」系列小說,故事設定在銀河系的廣闊舞台上,時間跨度是第三和第四千禧年期間,在這期間,信奉商業文化的聯盟,擁有巨大的星際貿易飛船,在更殘酷無情、信奉擴張主義的聯邦核心地帶,積極開展跨星際貿易,掙扎求生。薛利赫圍繞這個設定,寫作了一系列小說,積極深入地探討了這種複雜的星際政治環境及其對社會經濟的影響。
德尚抓起探針綁紮成的矛,小步跑上前:「引開它的注意力!」引開它的注意力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一次雷達掃描果真定位到三顆偏離軌道的小行星,它們正向行星飛來,空間站的電腦並未準確記錄其軌道——等到飛船上的人員運行自己的探測程序時才發現,小行星們被重新定向。
「八百二十五萬年之前,德尚閣下。災難降臨在他們頭上,全球性的災難,就在探測器發射不到一百年,也許甚至不到幾十年。也許災難是從天而降的,但顯而易見是原子彈,而且是他們自己扔的。他們還處在一個不穩定的發展階段。發生在各處大型人口聚集區的破壞是毀滅性的,而且破壞程度相同。破壞都集中在人口密集區域。這就是那些統計數據的含義。原子彈,德尚閣下。」
「哦,生命是有的。」
「這是一種對活生生的人群的感知,德尚閣下。這感知拂過大地,說道——如果回到遠古之前,如果我想要建造,如果我想要貿易——我將往何處去?我的鄰人們住在哪裡?」
一百萬年只過掉四分之一,也許某些災難降臨,我們自己的星球會不會也已經變得像這個星球一樣,死氣沉沉,銹跡斑斑?

——凌駕于灰色的層雲之上,遠離恐怖的行星表面,銀色的尖針已經瞄準了執政院的心臟。
「他活著!」伯索基叫道,「格森博士,他還活著!」
他們來了,他想。他想起了他最大的克隆體,二十歲,已經被灌輸了良好的教育,正在沉睡之中。你真是個英俊的孩子,他無數次對克隆體說。可憐的孩子,執政官的官銜歸你了。你的前代是個傻瓜——
到達工作站之前,要在窪地上開很長一段路,路上的塵土變得越來越鬆軟,車子開過,一路捲動起漫漫灰塵。鬆軟的塵土,地上還有風蝕的空洞,讓運輸車不時起顛簸——(「非常抱歉,公民。你感覺舒適嗎?」)
自從上次見到這個行星,他已在外航行了一百年,只有在其他行星的同步軌道上稍事停駐時,接收過第三手報告。在這顆行星上一百年的經營,航空港之外,又建立起了研究中心,天空猙獰依舊,研究中心旁邊的這座鑿石山,當年曾經是一個大湖的堤壩,湖早已消失了。
就在他出外航行時,格森在這樣的環境里忍受了七年,被喚醒了四次,現在正是第四次喚醒期,到現在已經持續了五年,是她所有的喚醒期中最長的一次。她找到了值得她如此消耗生命的數據,因此她慷慨地燃燒著自己。她相信這是值得的。她相信,這一次值得獻出生命去追求。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領航執政官,我希望你能活命。你要明白,那些機器人都是他們的。能量包里的能量足夠它們把信息發送給基地人工智慧,再從通信中心發送到衛星,衛星轉發到空間站和執政院。這間屋子可以避開機器人的刺探。我們已經處理過。它們聽不到你。」
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所有的騷動都停止了。他頭暈目眩地躺著,直直地向上盯著那一方塵霾密布的藍色天空,邊緣鑲著銀邊。
「處於喚醒期,長官?」
「你又怎麼知道?我們只不過是在把我們的想法強加在他們的期望之上——」話剛說到半截,德尚冷靜了下來,一陣羞愧和驚慌湧上心頭。膽敢衝撞她,這簡直是異端的行徑。要不是及時剎住,他會說出難以挽回的輕率言語;在晚飯之前,就會傳到同步軌道空間站的執政官們耳中,這會對他造成永久的損害。
「你準備怎麼辦,領航執政官?讓我閉嘴?這個老婦人晚節不保,變成一個麻煩了:喚醒我的克隆體,重新設定她的記憶——執政官們會選擇些什麼東西來灌輸給她呢?」格森揮了揮手,指了指房間里那些工作人員,無數骷髏眼窩中間那十幾雙活生生的眼睛,「伯索基也有克隆體,我們這些有克隆體的還好辦——但他們要怎麼對付其他的工作人員?執政院要費多少周折才能讓我們所有人都閉嘴?」
德尚低下頭,嘴巴靠在交叉握緊的手上,無助地盯著博士:「一個謊言。這就是你要說的?我們在追尋一個謊言?」
「我不能相信這些指控,我不能接受——」
「告訴我,遠航者——你知道氣候如何運作嗎?那些隕石撞擊所能做的,原子彈爆炸激蕩起的浮塵可以做得一樣好,更別提單單核輻射就能殺死數百萬人——更別提政府中心區域的破壞:我們說的可是全球災難,浮塵遮斷陽光,導致核冬天,光合作用停滯,生機勃勃的海洋和湖泊被扼死,食物鏈從最底端剷除——」
「供氧系統——」伯索基大聲叫道,「噢,該死的!
「但它們無知無覺。」
「和那個瀑布也一樣久遠嗎?」
「快到了,閣下。」人工智慧說道,帶著一如既往的歡快勁兒,「馬上就要到工作站了,只要再往上爬一點。我會開得很平緩的。」
這些圖表:我們崇尚知識和文明;我們不懼怕你們,讀到這則信息的陌生人,無論你們是誰。
德尚轉過頭,飛快打量了一眼伯索基,瞥見了他綠眼睛里的剛強,也瞥見了他手中石塊的堅硬。他迴轉身,兩隻手放在桌上,放棄了防衛自己後背的想法:「格森博士!我請求你!我是你的朋友!」
「博士,」他伸出手攔住她,對自己的問題有點顧慮,顧慮自己的說法會墮入異端,也對她的異端之說心有餘悸,「你確定無疑嗎?你肯定不是那麼確信。他們也可能在發生災難之時,離開這個星球,一走了之了。」
「由於你的飛船出現在這裏,他們的主宰權被部分架空,也許他們會變得更冒進。他們有能力製造原子彈,領航執政官。他們可以用射線武器把你的飛船打殘。他們可以直截了當把你也列入遇難名單——異端指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畢竟——所有執政官都有隨時備用的克隆體,那些船長已經習慣了聽從執政官們的命令——處在喚醒期的執政官數量又極少——不是嗎?如果像我這樣的研究機構都可以被威脅——區區一個第五世領航執政官對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促使他們加快實施毀滅行動而已。」
我們和原來的種屬,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們在尋找他們的古迹,那些宇宙探測器的製造者。
他們極少去喚醒她,低級研究人員已經足以應付絕大多數行星。德尚是第五任領航執政官,也是在航行中出生的第四任領航執政官,小小的時間膨脹效應影響下,在兩千年的航行中,他度過了五十二年的喚醒期——而格森已經度過數十萬年的沉睡期。
「警報。」格森立刻說道,「紐斯,拉響警報。」一個年長的工作人員應聲而去。「室內空氣失壓警報。」格森說道,「這會把那些機器人搞糊塗。所有人穿上增壓服,所有機器人出動檢查受損點。我同意穿上增壓服的建議,都去穿上。」
工作人員已經打開了第二個箱子。他們拉出增壓服,不是預料中的一兩件,用於緊急撤離這間空壓密封室,而是緊緊結成一團的許多件。這個實驗室彷彿有著層出不窮的防禦措施,一個偷偷裝備起來的堡壘,整個基地,工作人員中間瀰漫著一種密謀反叛的氣氛——每個人都參与其中。
德尚輕咳一聲,希望話題能夠回歸實際:「機器人的探測,當然,也不無協助之功。」
在前所未有的五位執政官同時遇難的緊急局勢下,搜尋任務的大權目前由領航執政官單獨執掌。他們的克隆體還沒有被激活,多頭執政體制還未恢復。「以後再喚醒新的執政官。」德尚下令道,「等我去別的星球探索時。」先等這次的事件成為歷史。
「我們已經……」德尚冷冷地說道。他不慌不忙,穿著增壓服的每一個動作,他都認真細緻。著服操練,嫻熟,迅速,足為這些年輕人的榜樣:小夥子們,領航執政官正在傳授他的著服技巧,注意。「我們剛剛已經得到執政院的答覆。我們需要進到主人工智慧那裡,把它關閉。大家不要恐慌。此刻我的太空梭已經脫離大氣層——」

它只是個服務機器人,它根本不知道大難就要臨頭。不像主管室里的基地人工智慧,它可以奮起抵抗,關閉一道又一道門,釋放有毒的大氣,主管第一個不幸遇難——
再見,他告訴格森。我不接受你的判斷,但我將竭盡所能,去追逐我的信念,讓所有想加入你的人留在空間站吧。有一些人自願留下來,我不會公開宣稱理解他們的想法。但你也許可以信任他們。你可以放心,執政官們已經得到了教訓。我會親自訓誡。只要我還能施加影響力,所有成員的言論自由都將不受壓制。我會關照的。睡吧,也許在有生之年,我們能再次相見。
「也許發生撞擊的時候,這裏仍然是智人的世界。但這致命的一擊是落在一個已死的世界上。」
「所以你會繼續尋找——那些你永遠也找不到的東西。你會對執政院效忠,他們肯定也會和你合作。他們會批准你的研究,並放棄這個星球……當然是在毀滅打擊之後,在實施毀滅我們和所有記錄的打擊之後。一顆小行星,難道不是那些機器人在追蹤記錄著小行星的軌道嗎?天曉得那顆小行星現在離我們已經有多近!」
「我……能理解……」盛情難卻,身不由己,德尚不情願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個孩子的頭骨。
德尚的思維混亂了,儘管他精通時間相對論計算,看慣星際間的浩渺虛空,他努力要釐清思路,他和博士正走過一條過道,不知不覺間,已經落後了博士很多步。他加快腳步,在下一扇門邊,趕上了格森。
德尚的嘴巴動了動。「不。」卑微的回答,膽怯的回答,「以後吧。這隻是一處地方的情況。你仍然沒能說服我來接受你的論點,博士,我很抱歉。」
讓我休息,他的腦筋轉動著,讓我們忘了這個開場白,忘了這一天,讓我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暖茶,驅走這刻骨的寒氣,然後我們重新開始。也許我們能通過真憑實據,不帶綺思地開始這交談——read.99csw.com
在遠處響起爆炸的悶響。格森抬頭望向上方,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管道里的吹氣聲停息了。
「接通吧。」德尚說道。格森能屈尊作答,令他既欣喜又緊張,他打開通話開關。他先是聽到一陣慣常的嗶嗶吱吱聲,這是在交換通信協議,然後才是格森安詳的聲音:「領航執政官。」
「我確定你還記得,格森博士。我確信在這點上,你比我有優勢。但是——」
「日安。」運輸車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說著蠢話,「我的載客隔間並非安全環境,您明白嗎,德尚閣下?」
「一塊新的信息板?」
德尚走了進去。他寧願走出去待在荒蕪的行星表面,也不願穿過這道門,去直面格森許諾給他的答案……但習慣促使他前去面對,習慣、責任,也出於必要。他的人生除了追求這個答案沒有其他目的。作為領航執政官,德尚·達斯的第五世克隆體,本來就沒有什麼目的曾託付給他。他們把最初的德尚送入太空時就是盲目的,第二世克隆體就更迷茫了,時間和一系列的克隆把所有的東西都剝奪了。所以他走了進去,走進一個既不起眼又感覺怪異,絕對稱不上正常的地方。不起眼是因為這裏和所有的實驗室一樣單調,燈光明亮,桌子上放滿雜物,四下散布著一些研究人員。怪異是因為一邊牆壁的架子上堆滿了成百上千副頭骨和骨殖,像一群沉默的見證者。一張桌子上擺放著一具被框架撐起的組裝好的骨架,是一具小動物的骨架,仍然保持著被死亡凝固的奔逃姿勢。
一百萬年只過掉四分之一,我們種屬的其他人沒有超越我們,但願他們沒有,但願他們沒有發明更快的運輸方法來發現我們,這群失落了無數個世代的先行者,我們將不會知道彼此。格森博士——我們怎麼可能知道彼此——也許他們有這個能力,但是他們並未做到。我們本身就是最前沿的探索者,後世的探索者永遠不可能追上我們、趕上我們。
叛變:警報,警報,警報!
「但是?」
「坐下。」博士柔聲說道,「坐下,德尚閣下。坐那兒,把那些骨頭挪開一點,快點,骨頭的主人們不會介意的,坐下來,很好。」
「你不能不把他們當回事兒!即使是你——我會為你辯護,格森博士,對我們耐心一點。」
「這顆星球上的居民就是這副尊容。」德尚失望到了極點。
「不,不,沒有衰退。」博士揮了揮手,在第二塊全息屏板上出現了一個水坑,水中翠綠一片,水草隨著水流搖擺著羽毛般的卷鬚,「月亮的引力使得這行星還不至於一片死寂。這裡有水,當然沒有大壩以前攔著的水多——那是水草,這小小的水草給這個行星帶來了一個希望。那些小生物、飛來爬去的小東西——地衣,還有平地上的那些小生命。」
「我是當真的——我真的希望你能休眠,博士——省下幾年的時間,再去教導後世的人們。」
向你致敬,陌生人。我們來自這個星球,這個恆星系。
「不需要你來教我什麼是耐心,德尚五世。」
它不為所動,繼續沖向他們。人工智慧,這個八輪驅動、運轉靈活的人工智慧突然認定,它當前的行為模式已不再奏效,於是調整了程序,拒絕被誤導。這個重型車輛追蹤著他們每一次轉向,不依不饒地追逐著他們。
德尚絕望地看了看四周,看了看這突然靜下來的屋子。探針和鑷子發出的細密嘀嗒聲停息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他們。「拜託。」他重新看向格森,「我來這裡是搜集數據;我期待一次簡單的會面,幾次和工作人員的會談——慢條斯理地去考慮一些問題——」
很久以前,曾經的一個時代,也有一群傻子出發去尋找他們……穿越茫茫星海。曾經在二十五萬年之前,一群傻子迫切需要證據來證明,他們在宇宙不是孤獨的。他們發現了一件飽經塵埃衝擊的外星遠古遺物,它已經在宇宙中孤零零地漂流了漫長的時間。你好,它說。
「那塊巨大的鑿石——」德尚揮了揮手,指指想象中那個大壩的方位,馬上意識到自己早已失去了方向感,「年代多久了?」
「不同的地層、無數的罐子。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肯定非常懼怕會發生這樣的撞擊事故。我想他們一定對這樣的災難有所察覺,也許是看到了月亮上的隕坑,也許是他們理解這個恆星系的運行機制,也許是在原始社會目擊過這樣的撞擊,然後牢記在心。從這裏誕生的智慧生物,此刻彷彿就浮現在我眼前……是什麼在推動它?它又在尋求什麼?」
德尚環顧四周,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格森博士——」他把手撐在桌上,看著格森,「你誤會我了,你徹底誤會我了——執政院確實佔據著空間站,但我也有飛船做後盾。我,我和我的船員。我絕對不會命令你們閉嘴。我回到家園——」這個不習慣的詞語哽在他的喉嚨口。他考慮著,斟酌著,最後不無溫情地接受了,「家園,格森博士,我在外面探索了一百多年,回來卻發現這樣的爭論和分歧。」
一群智慧的傻子。
從一開始他就有點不知所措。他以為會是某個高級官員來接見自己,頂多是某個行動主管,從未想過會是格森。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博士後面,這個佝僂的身形在學生和低級工作人員中款款走過,安詳而高貴,彷彿正降福於他們——我看到博士了,那些年輕人曾習慣於壓低嗓門如此竊竊私語,在飛船上時,在其罕見的喚醒期內,格森有時會心不在焉地在走廊里走動。我看到博士了。

增壓服,他腦中立刻閃過對增壓服磨損漏氣的擔憂,同時他明白過來,他正被拖曳在人工智慧運輸車的底盤上,探針上傳導過來的高壓電擊,讓他身上的每個關節、每個神經元都在抽搐。
「我們尋找土丘。」格森說著,細瑣的腳步繼續向前,這一區域里正在一絲不苟工作著的學生和工作人員紛紛低頭致意,表情羞澀。微細電針正在作業,耐心地剔除著垢殼,讓容器的表面重見天日。「他們建造大型建築、摩天大廈,其中一些一定保持了,哦,上萬年不倒;但一旦支撐不住,它們就倒了,它們倒塌成一堆瓦礫;風吹日晒,河流碰到這樣的廢墟會繞行,於是,風吹來和水漂來的沉積物,會堆積起來。從這點上考慮,其自身的重量會導致堆積物移動和扭曲,增加我們工作的難度。」格森在另一張桌子邊又停了下來,上面放著一些立得筆直的全息屏板,她揮了揮手,一幅地景出現了,是倒塌在窪地里的一排彎曲扭轉的磚瓦。「看那堵牆,扭來扭去,歪來歪去。他們當初可不是這樣造的。重力和土層潛動讓它變形。它一直被掩埋著,直到我們把它發掘出來。不然,風吹雨淋早就把它摧毀了。這一次,如果時間不去再次掩蓋它,風雨可不會放過它了。」
「離得太遠,他們不可能奇襲。」德尚說道,「射線武器夠不到,導彈飛得太慢。」他的心跳越來越穩定。增壓服包裹著他,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敵對的星球和武器攻擊,這可是他見慣了的場面。他微笑起來,不是那種出於愉悅的微笑,而是咧開嘴,露出一線堅硬的牙齒:「還有一件事,年輕的公民,他們擁有的飛船都是運輸船和採礦船。我的飛船可都是獵手。我不得不說,我們的飛船裝備武器已有兩萬年之久,我的船員們對擺弄武器都非常在行。如果執政官們攻擊太空梭,他們可真是犯了大錯。幫個忙,格森博士。」
那雙睿智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依舊安詳,流露出一絲內心的痛苦:「這是一條隱晦的信息,德尚閣下。一條發往他們自己黯淡未來的信息,一個沒有目的地,四處漂流的信息瓶。沒有回應,也不求回應。我們知道它漂流了多久,五百萬年。他們是在對全宇宙廣播。這個探測器發射之後不久,他們就陷入了沉寂。——那個塵埃湖的灰塵,德尚閣下,已經積淀了八百二十五萬年。」
「我要你拯救我們不受執政院的攻擊。我要你拯救真相。」
引開它的注意力變得越來越難了。
「悲劇,悲劇。」伯索基說道,此時他正身處穹頂前的赭色沙地上,站在那個小小的凹癟殘骸旁邊。濃煙從穹頂右邊被破壞的生命維持工廠那裡冒出來,行星的大氣在不停地漏進漏出,與主穹頂泄漏的室內空氣混合在了一起——人工智慧運輸車造成的第一次破壞,就是撞穿了塑料牆壁。「微生物都被釋放到這個星球上了——一群笨蛋,一群無知的笨蛋!」
從遠處看,肉眼只會把它當作是一塊火山岩或者沉積地層,或者某個不尋常的非要探頭而出的倔強岩層,而在這片荒野之上,其他的山體都已經消解,徹底退化成了平淡無奇的平原。但當運輸車沿著它的邊緣行駛時,發現山體上有接縫,還到處可見鑿刻的痕迹,儘管事先知道其來歷,但是近距離觀察這接縫,這古代的人造遺迹,還是讓遊歷甚廣的德尚激動不已。再往前,工作站進入了視野,它背靠著那片蒼茫起伏的丘陵,是座落在這棕色的死寂行星之上一排醒目的綠色穹頂建築。這樣的穹頂德尚已經見怪不怪了。德尚在座位上扭轉身,頭盔上的變形罩抵在雙重密封的車窗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塊巨大的鑿石看,直到車子把它甩在了後面,揚起的塵土遮擋住視線。
「謝謝。」德尚低聲道謝,看見前面又出現了一條步行道,一段鋪著塑料網格的上坡路,通向一個空氣閥,四周不見歡迎人員的蹤影。
德尚竭力撐著手站立起來,站在那裡。格森仍然坐著,仰頭盯著他看,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種令人驚栗的眼神。
空間站也已恢復運作。屍體交付給了恆星,搜尋任務尋找了那麼久的這顆恆星。
「沒有生命。」
趁現在我還能管得住他們,他想道。他往旁邊看去,看到了二十歲的德尚六世,這個年輕人也轉頭來看他,在三十二個喚醒年之前,德尚曾經在鏡子里見過這張臉。
「但它們可以獲得的能源不多,不是嗎?」
「是的。有些事我希望你多加思考。將來我會跟你和七世兩人詳細說的。」
這生前是多久之前?
「哦,確實如此。生物總量,石油存儲,億萬年的能量蓄積正等待著意識來支配。意識,只要產生,將支配整個行星,因為意識是更有效率的推動生命的方式。但意識也是危險的,德尚閣下。一種意識就是一台釋放所有潛能,獨立運算的計算機,只為某一種水草服務。億萬個這樣的計算機一起運作,運算得越來越快,不斷調節著自身,也影響著生態環境,要是在最初的時候,就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最不起眼的軟體錯誤,結果會如何呢?」
「你自己也說過,除非你親自站在那個地景之中,除非你以他們的方式來思考——也許阿索德特博士找錯了地方,他沒有找到那座正確的山、那塊正確的平原——」

我們是克隆體,克隆體的克隆體,基因化石,種屬中的異類?
「試著逃離,試著從這個行星逃脫。他們逃脫了,那些太空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