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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1986)-Snow

雪-(1986)-Snow

「不,不,不,」他出神地說道,「訪問是隨機的,生命並非總有夏日和歡樂,你明白的,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大雨滂沱。」
他緩緩起身,找出一個棕色酒瓶和兩個咖啡杯,往杯里倒酒,濺得到處都是。「這就是說,不是你接收效果的問題。」他說,「我想,電影老化需要的時間會長一些,但物理定律是不可違抗的。都是物理問題。智者一言足矣。」
可是,可是——她站在伊維薩島,邊給前胸塗潤膚乳,邊對我說,啊,快看,蜂鳥。我已經忘了,但黃蜂還記得。我當時沒有珍惜的瞬間,不知道它已然失去;而現在,我又將它收入囊中。
他看了我很久,好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不管怎樣,」最後他說著,又轉開頭去,「我在那裡待了一小段時間,也明白了一些道理。製片人給我打電話說:『替我找這,替我找那。』有個製片人要拍一部關於過去的電影,他想要一些老場景,老的,很久以前的人,在夏天裡遊玩、吃冰激凌、穿著泳衣游泳、開敞篷車兜風。五十年前的,八十年前的。」

「回想起來,」他說著,靠回椅背上看著別處,「很多年前,我就干起訪問這行了,只是當時不叫這個名字。我那時的工作,在一家影片資料庫。它要破產了,那種行業本來就沒前途,這個地方也是,我不該那麼講,算了,你也沒聽見。別的不說,那個倉庫很大,鐵架子排了幾千米長,上面擺滿膠捲筒,筒里都是老式的塑料膠捲,你知道吧?各種各樣的膠捲。那些電影人,如果想在片子里插入些舊時的老場景,就打電話來要,『幫我找這,幫我找那』。我們什麼都有,各種場景,但你知道哪種東西最難找嗎?就是日常生活的普通場景,我是指人們平常雞毛蒜皮的瑣事。你知道我們手裡的都是些什麼嗎?台詞、演講,人們做起演說來跟總統一樣,一講幾個小時,但沒有一個人,那什麼來著,啊,洗衣服啦,坐在公園裡啦……」
複位。
喬吉討厭冬天,我們在一起時,她總是躲著冬天,每年第一個思念別處的太陽的人,大概就是她了。在奧地利住幾周挺不錯的,玩具般的村莊、砂糖般的雪霜、鮮艷時髦的滑雪者,她害怕冬天倒不是因為這些。哪怕是在爐火溫暖的小屋中,她只要脫下衣服就會感到哪兒吹來一股冷風,凍得她雞皮疙瘩直冒,冷戰直打。我們在冬天只能努力保暖,所以喬吉總是躲著它:去安提瓜島、巴厘島,在伊維薩島過兩個月,杏樹繁花似錦。整個冬季連續不斷的,都是平淡無味的人造春天。
2011年,在《光速》(Lightspeed)雜誌刊登的一則訪談中,克勞利曾談及本篇故事:「構思的時候我想到,需要把故事背景放在相當遙遠的未來,從而使得『黃蜂』這種裝置的存在更具現實可能性,因此,我特意加入貨運飛艇和公路封閉等細節,以表明那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別於現世。小說誕生之時,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不管對於我還是對於世人的觀念來說,『黃蜂』這種東西的出現確實還非常遙遠;而各位或許已經知道,在當今科技條件下,『黃蜂』的製造已基本可行。如今,蜂鳥大小的無人機能夠進行人臉識別,能盤旋、跟蹤、利用感測器採集並傳輸數據,其進一步的發展就是將體積縮小至昆蟲大小。」
「怎麼說呢,」我答道,「感覺不像那麼回事兒。」我把自己對公祭園訪問業務的理解描述了一遍。「不應該是那樣的吧?」我問,「數據訪問完全是隨機的……」
我還真沒想過那一點。正是內置的隨機性,才使得亡人的往生免於被人系統地搜索,而且無疑使得從事攝影業的帕克公祭園免於踏入迷局,惹得重重訟務纏身。「要找點什麼,得把八千小時看個遍。」我說,「即使找到了,也沒法重播,看過便回到原點。」播完之後,那些影像又加入了隨機的過往,譬如那個伊維薩島的下午、那場巴黎的派對,消失了。他笑著點點頭。我也笑了,點點頭。
我沒有回去,再也沒有回去,雖然公路又通了,而我還安頓在離公祭園不遠的城鎮。「安頓」這個詞真好,它表示你回復了平衡和愉快的心境,哪怕這個過程有些可笑,但最終你能夠毫無悔恨地明白,過去生命中最美的事情在將來還會上演。我的生命仍有夏天。
起初只有黑暗和低語,接著一團深黑色從黃蜂眼前移開,一幕人頭攢動的昏暗景象呈現在眼前。畫面一跳。又出現了另外的人,或是同樣的那些人,派對嗎?畫面一跳。不知道這是哪裡,顯然黃蜂在依據光線水平變化自行開機、關機。喬吉一襲黑裙,有人替她點燃了香煙:打火機火光一曳。她說,謝謝。畫面一跳。這是一間公寓門廳或者酒店休息室。巴黎?黃蜂忙著尋找她,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它拍不齣電影,沒有遠景,不會鏡頭切換——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喬吉,像一個爭風吃醋的丈夫,除了她什麼都看不見。真令人喪氣。我按下複位鍵。訪問。某時某地的喬吉在刷牙。
「有問題嗎?」他說,「應該不會出問題吧。」他略微睜大眼睛看著我,有點遲遲疑疑的,似乎不太情願替我解決難題,「設備運轉正常嗎?」
「呃,說實話……」
入口附近的顯示屏告訴我走過哪條走廊能找到喬吉。我用鑰匙打開一間小型放映室,裏面有一個中等大小的電視顯示屏,兩把舒適的椅子,黑牆上掛著棕褐色的壁毯,背景音樂甜蜜而憂傷。喬吉的骨灰顯然在附近的某處,牆內或地板下,他們沒有確切告知其具體存放位置。電視前面的控制面板上有一個鑰匙孔和兩個條形按鈕:訪問與複位。
「還有別的問題嗎?」他問道,這副口氣像是知道我可能會問什麼,所以趕緊堵住我的嘴,「你明白這個系統吧,鑰匙鎖、兩個按鈕,九_九_藏_書訪問、複位……」

我坐下來,覺得自己很蠢,又有點害怕,他們特意採用肅穆裝修和素色物品安撫來人,反而讓我更不舒服了。我想象著,在我周圍,在其他走廊盡頭其他的房間里,還有他人正同逝去的故人神交,而我即將加入他們之列。逝者正在背景音樂的流動中對他們悄聲低語,見者傷悲,聞者流淚。我理應也一樣,可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插入鑰匙一轉,屏幕亮了起來。微弱的光線更暗了,助興音樂停止。我按下訪問鍵,顯然下一步就該這麼做。毫無疑問,很久以前當我在碼頭接收殮在鋁盒裡的喬吉下船時,他們已經對我解釋過整個操作程序,可我沒聽。屏幕上的她轉身看著我——差不多是直直看向我,我驚得跳起,屏住呼吸——她看的是她的黃蜂。我聽到她說的後半句話,看到她做的後半個動作。這是何時?何地?不然就跟其他的一塊兒放到同一張卡里,她說著轉過頭去。有人說了句什麼,喬吉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黃蜂的鏡頭搖攝過去,前前後後地跟著她,像一個用家庭錄影機拍攝的業餘人士。一間白屋、陽光、藤條筐,這是伊維薩島。喬吉身穿棉襯衫,前胸敞開,她從桌上拿起一瓶潤膚乳,往手心裏倒出一些,搽到布滿雀斑的鎖骨上。那段把什麼東西放進卡里的對話繼續著,聽不明白,然後這個話題擱下了。我看著這個房間,猜測著眼前是哪一年的哪個季節。喬吉脫下襯衫——小而圓潤的乳|房微微顫動著,大大的乳暈粉粉|嫩嫩,四十歲的她胸部和小女孩差不多。她走出房間到陽台上,黃蜂跟出去,被陽光晃成白茫茫一片,趕緊調整。只要你願意,有人說著,從屏幕前跨過,模糊的一團棕色,沒穿衣服。是我。喬吉說,啊,瞧啊,蜂鳥。
我關掉機器(房屋亮度提高,背景音樂又柔聲響起),走出門,來到走廊,回到入口處的顯示屏前。綠色的名單緩緩滾動,像機場等待出港的航班列表:許多名字旁邊沒有數字編碼,也許表示他們還未入住,仍在等待。D開頭的有三個,主管隱藏在他們當中,不留意會把他也當成死者的名字。旁邊就是他的房間號碼。我找到那間屋,走了進去。主管看上去更像個門衛或者值更的,就是你經常會在門庭冷清的單位看到的,那種打理雜務的半退休人員。他穿著一件僧袍樣式的棕色工作服,正在小辦公室的一角煮咖啡,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麼需要完成的工作。我進門時,他詫異地抬頭看看,臉上的表情活像是上班時間偷懶被抓住了。
時間,結果,我耗費了太多時間。浪費,毫無意義的浪費——又不是觀賞體育比賽。整個下午懶洋洋地坐著,茫茫然看著眼前的視頻,體會自己的存在,無論這種做法本身多有意義,機械地重複卻沒有一點快樂。等待真是折磨。五年間,有自然光或燈光照明的八千個小時里,我們多久交歡一次?會有多少時間花在做|愛上?一百個小時?兩百個小時?能訪問到這種場景的概率不高;這些時間大部分都被黑暗吞沒,就算錄下來了,也零零碎碎地淹沒在數不勝數的購物、閱讀、乘飛機、乘車、睡覺、道別之中。全然無望。
不,不能以那種方式欺生僭死,金字塔、永恆彌撒已然足矣。我找到的將不是起死回生的喬吉,而是我和她共度的八千個小時,真實生活的時間,這些數據存儲在那裡,比我那錯漏百出的記憶整齊有序多了;喬吉沒有把黃蜂排斥在她的卧室之外,那是我們的卧室,她從不在任何人面前搔首弄姿,也不會想到特意為它做戲。我也會出現,毫無疑問,被黃蜂不經意間注意到:那幾千小時里有幾百個小時是屬於我的,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關注過去的自己,我成了必須弄清楚的問題,得把相關證據收集起來掂量掂量。當時我三十八歲。
離開公祭園時,太陽正在西沉,光滑如緞的海面湧起輕柔的泡沫,隨機擁抱著岩石。
我為什麼要來這裏?我想著,心跳緩慢而劇烈。我來這裏做什麼?為了什麼?
我第一次去公祭園,是出於什麼原因?主要是因為我先前忘了這回事:收到寄來的鑰匙時的感覺,就像偶然翻到了一堆舊照片。照片新拍時你不曾留意,等到它們泛黃,你才發現它們記錄下了過去,卻不包含現在,使我滿心好奇。
訪問。她又在照鏡子,真是詭異的巧合。我想黃蜂可能被鏡子弄糊塗了。她轉身,黃蜂隨之調整;有人在睡覺,裹著被子躺在一張酒店大床上,清晨,旁邊停著客房送餐車。哦,這是阿爾岡昆,那是我自己。冬天,高窗外雪花飄舞。她在手提包里找出一個小瓶,就著咖啡服下一片葯。她手執的不是杯把,就那麼端著杯身。我動了動,露出一頭亂髮。對話——聽不清楚。灰色的房屋,白白的雪光,顏色褪淡了些。我現在會伸手抱她嗎(我一邊看著我倆一邊想)?下一個小時,我是不是會抱住她,或者她抱住我,丟開被褥,解開她淺色的睡衣?她走進盥洗間,關上門。黃蜂被關在門外,仍傻傻地拍著,門板映入眼帘。
「還沒到閾值嗎,啊?」他說。
享受,她說著大笑起來,滿面憂鬱的苦笑,好似回潮的音質聽上去像鬼魂在尖聲細語,查理,享受早晚會害死我。
「是的。」我說,「的確。」
「你沒明白我的話。它沒有以前那麼隨機了,隨機性沒以前那麼大了,越來越有選擇性,快凝滯了。」
訪問。阿爾岡昆,極為熟悉的清晨,冬天。她轉身離開飄雪的窗戶,我躺在床上。看到這裏時,我驀然覺得自己置身於兩面鏡子之間,鏡中是無窮無盡的映像。我看過這段,親身read.99csw.com經歷過一次,回憶過一次,我還記得那回憶,現在又看到一次,或者說,這會不會是同那天很相似的另一個清晨?我們在這個地方度過了許多這樣的清晨,遠遠不止一個。可是,不對,她轉身離開窗檯,拿出藥瓶,端起咖啡杯的杯身,我見過這一幕,不是幾個月前,而是幾周之前,就在這間祭室。我兩次訪問了同一個場景。
「不,不是,不完全是,不是。」他說著,遞給我咖啡。幾個月過去,我們已經熟稔起來了。我想,雖然他怕我出現,但我不時來這裏他應該挺高興的,至少有活人來這裏,至少有人在使用這些服務。「確實會出現一丁點兒的老化。」
訪問。
「是這樣嗎?」我問。
「分子水平。」他說,「這是物理問題。」
「哦,是的。對,沒錯。如果一切正常的話。」
「實際上,」我說,「更糟糕了。」
一兩次這種莫名其妙的跳躍之後,我明白了,訪問是隨機的,沒有辦法查找某年某天的某個場景。公祭園沒有提供任何程序,沒有,那八千個小時根本沒有歸檔,全都混在一起,好似瘋子的記憶,又如一副洗散的紙牌。我之前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還以為會按照時間順序從頭播放到尾。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搞?
喬吉去世快兩年了。兩年來,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她流淚——為她,也為我自己。
我非常清楚,公祭園的訪問業務很可能只是給有錢人開的另一個殘酷玩笑,讓他們心存幻想,以為真能買到無法買賣的東西,好比三十年前的「人體冷凍」熱。我和喬吉在伊維薩島時,就曾遇到一對與公祭園簽約的德國夫妻。他們的黃蜂像聖靈一樣成天在頭頂盤旋,讓他們時時刻刻極為注意自己的形象——似乎隨時都在排練那即將儲存起來、供子孫後代觀看的永恆表演。他們的生活已然被死亡掌控,如同屍身不腐的法老。喬吉曾猜想,他們是否允許黃蜂進入卧室?或者它的存在反而是種激勵,讓他們更賣力地向未出世的兒孫證明彼此不朽的情愛和令人稱羡的精力?
「不只是我的顯示屏嗎?」我問,「我以為可能只是顯示屏出了問題。」
「哦,當然了。」主管說,「宣傳資料里真的有這些內容。我們必須解釋清楚,這可能是個問題。」
「明白。」我說,「現在明白了。」
灰色條石以人字形鋪就的灰色廣場,灰色棕櫚在風中啪啦啦響。一陣嚴風襲來,她翻起毛衣衣領,眯起眼睛。她在報刊亭買了幾本雜誌,《時尚》《哈珀斯》《時裝》。真冷,她對報亭的女孩說,Frio。年輕的我挽著她的手臂沿著沙灘往回走,我們四周空無一人,岸上掛滿了擱淺的海草,被骯髒的海水洗刷。伊維薩島的冬天。我們說著話,但黃蜂聽不見。它耳中充斥著海浪的聲音,似乎厭倦了工作,懶懶地落在我們後面。
他坐在辦公桌背後,雙臂攤開擱在椅背上,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粉色紅暈,像入殮師的妝容。他在喝酒。
我勉強記起,物理課上講過布朗運動。老師講過分子的隨機運動,還給出了數學描述,就好比一束陽光下塵埃的飄舞,好比玻璃鎮紙中村舍上方紛紛揚揚的雪花。「我明白了。」我說,「我想我明白了。」

我覺得那業務不可能是喬吉自己辦的:儘管她對死亡略有敬畏,卻不曾多愁善感。不是她,是她的前夫辦的——他非常富有,(據喬吉說)是個終日淚眼汪汪的怪傢伙——或者說實際上是為他自己辦的,當然啦,因為他是受益人,只可惜安裝后不久他就死了,如果「安裝」這個詞沒用錯的話。他死後,喬吉處置了從他名下繼承來的大部分遺產,折算成錢。反正那場婚姻中她最在意的就是錢。但黃蜂沒法真正處理掉,喬吉也就沒有管它。
「神交,」他說著站起身來,知道我馬上就會走,鬆了口氣,「我了解的,得過一段時間才能放鬆下來,領會神交的理念。」
「我們認為會的。當然會,我們保證會。我們預見到了。」
這一次,我湊過腦袋,側耳傾聽我會說什麼,像是至少算是一種享受之類的。
如今,在那地下度過幾百個小時之後;如今,當我早已不再穿過那些門(我想鑰匙被我弄丟了,總之我不知哪裡能找到),我明白,當時感受到的孤寂是真切的。我覺得周圍也有人在觀看,隔壁祭室也有人在傾聽,其實大多出自我的想象罷了。幾乎沒什麼人在那裡。那些墳塋最終被人遺忘,各地的墳墓差不多都是這樣。或者是活著的人不太願意過多造訪死者——什麼人會喜歡死人呢?——或者是到最後,本來有望簽約的買主發現了訪問理念的缺陷——就跟我一樣。
看到他點頭表示肯定,我一時想不起什麼話來應答。接著我問道:「為什麼?我是說,為什麼根本沒有辦法去組織材料,或者把訪問材料的方式安排得更有條理一些?」我又有了面對喬吉死亡時那種怪異的愚蠢的感覺,像是在爭她的財產似的,「隨機訪問感覺很傻,請原諒我這麼說。」
那年夏天,我找當地一名認識的律師借了張通行許可證(就是HAPpy卡的前身),沿海濱公路驅車來到公祭園,它位於一條美麗的海濱公路盡頭,孤獨地矗立在大海上方。從外表看去,它像是最有檔次、最寧靜的那種義大利鄉村公墓,低矮的灰泥牆頂上裝飾著古瓮,四周植滿蒼松翠柏,中間是一扇拱門,門上鑲了塊小小的黃銅匾:請使用鑰匙。門開了,迎面出現的不是一方陰暗的墓碑林,而是踏上一條往下的坡廊:公墓外牆只是裝飾,真正的內容在地下。寂靜,像是那種無名的清幽背景音樂營造出的,無聲而孤寂的氛圍——所需的技術人員小心地隱藏起來了,或是根本無須出面。當然,訪問理念其實本身很簡單,至少操作簡單。就連我這樣的信息技術白痴也https://read.99csw.com看得出來。黃蜂是真正的高精尖產品,但我們掃墓人接觸的東西十分普通,就像自製家庭影片或絲帶捆紮的舊日信件一樣,不足為奇。
最後,我按下了複位。
黃蜂拍攝她的時候,能有幾次下雪?
不知道我來這裏想得知什麼,總之我沒有收穫。黃蜂對存儲畢竟不在行,不行,比我年輕時的記憶好不了多少。它的小眼睛錯過了許多日子和星期。它的視力不怎麼樣,就看見的那些景象而言,它也和我一樣,不太會辨別哪些轉目即忘、哪些終生難忘。我倆不分上下——差不離。
它不會隨時錄像。攝像要求一定的光照,雖然要求不高。黑暗下它自動關機,有時它還會跑丟。有一次,我們好久沒看到它在周圍飛舞,結果在我打開一扇壁櫥門之後,它立馬飛了出來,忠心如常,輕聲地「嗡嗡」響著,立刻趕去尋找她了。它一定在裏面關了好幾天。
他又拉開空蕩蕩的抽屜,找到一根牙籤,開始剔牙。
而今容顏既逝,追憶過往,我發現年輕時的自己也算是珍品美男。像我這樣的人出現時,基本上都扎在女人堆里,和男人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總能立即意識到面前的女人被深深打動,卻未能領會真實緣由,也意識不到自己的秀美;以為自己受人傾聽、受人理解,自己的靈魂被人看見,其實她們看見的只有大眼睛長睫毛、健壯結實的古銅色手腕,動人地一轉戳滅煙頭。難以理解。直到那時,我才弄明白為什麼長久以來總有人寵我、關心我、傾聽我,為什麼我之前令人關注,但這種魅力卻經年消退。大約在同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個作家。喬吉的投資對她來說沒有以前那麼合算了,我計算的數額也越發不稱心意,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深愛上喬吉,這是我始料未及的,而她竟然也始料未及地開始愛我,開始需要我,一如她需要任何人。她去世時,我們雖已多年未曾謀面,卻從未真正分開。她會在拂曉時分或凌晨四點打來電話,因為她總在各地旅行,卻從來記不住地球在旋轉,各地會有時差。她行事瘋狂、鋪張浪費、知足常樂,在她身上找不到一點惡意,也找不到恆心,找不到抱負——她很容易開心,也很容易厭倦,一路行事匆忙,心底卻異常寧靜。對事物,對日子,對人,她心血來潮地珍惜,又突然不聞不問,乃至遺忘。她縱情享樂,我和她在一起也很享受,那是她的天賦和命運,這種命運並非人人能自如掌控。記得有一次,在紐約一家酒店逗留時,她看著開闊的窗外突降的大雪對我說道:「查理,享受會害死我的。」
我驀地心生渴望,渴求更多的過往——不由自主地按下了複位鍵。伊維薩島的陽台消失了,屏幕上空無一物,發著光。我又輕按訪問按鈕。
訪問。她打開一盞床頭燈。一個人。她在床頭柜上的面巾紙和雜誌之間翻找,找到一塊表,懶懶地看了它一眼,把正面翻過來,又看了一眼,放下。冷,她鑽到毛毯裏面,睜著眼睛打著呵欠,然後伸出手摸到電話,手卻放在上面沒動,想了一會兒。凌晨四點的思索。她收回手,像孩子睏倦時那樣顫抖了一下,關上燈。噩夢。時間突然跳到清晨,黎明,黃蜂剛才也睡了。她睡得很熟,一動不動,只有頭頂的金髮露在被子外面——毫無疑問還會這樣睡上幾個小時,黃蜂留神地注視著她,目不轉睛,這豈是哪個偷窺狂能體會到的美景!
他滿腹怨氣。那一刻我彷彿聽到周圍亡靈的聲音,舌頭似乎嘗到地下那沉悶空氣的味道。
此處收錄的短篇《雪》,曾入圍雨果獎及星雲獎。這篇作品同樣採用了克勞利筆下慣常的主題:記憶與遺忘。故事中的機械「黃蜂」用於攝下日常影像永久保存,這在當今時代已基本上實現了。
「嗯,嗯,你瞧,我們這項業務開展的時間還很短,這是個新的理念,必然存在許多未知的情況。」他仍看著我的方向,同時又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他累了。最近他似乎自身也褪了色,老化了,清晰度降低。「你的屏幕上可能會開始出現雪花。」他輕聲說。
訪問喬吉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每每我坐在門廊上,或推著購物車,或站在洗臉池前時,那種回憶突如其來地降臨到我腦海,那麼記憶猶新,那麼令人驚異,猶如催眠師的響指。或者是你有時也會體驗的那種有趣經歷——入睡時聽到遠方的誰輕喚你的名字,聲音如此清晰。
一年多以後,律師寄來了喬吉保險柜里的部分物品:一些債券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個鐵盒,盒上鑲著天鵝絨,裏面裝著一把鑰匙,兩側齒槽很深,配著光滑的塑料頭,像一把豪車的鑰匙。

「跟那上面寫的一模一樣。」主管道,「我向你保證,假如說真有什麼問題的話……」
他立即表現出強烈興趣,臉上呈現出認真的神情,沒有輕描淡寫地搪塞這個問題:「嗯嗯,嗯嗯,瞧,處在分子水平上,就會產生老化現象。這是物理問題。隨著時間推移,分子會產生小幅的無序運動。所以會有損失——時長上不會損失一分鐘,但是會損失一點點清晰度和色彩,不過,最終會逐漸穩定下來。」
「可能只是入庫標準的問題。」我說,「具體不清楚。」
她服下藥丸。黃蜂跟隨她去盥洗間,被關在外面。
訪問。
我還明白了些別的。如果訪問是完全隨機的,如果真的無法控制,那麼我剛才看過的景象就幾乎永遠失去了。它們再次上演的概率應該是八千分之一(會更大嗎?會不會大得多?我對概率概念很模糊),可以說,這個鍵不管再按多少次也調不出來。我失去了那個伊維薩島的下午,感到一陣悲痛。如今它已兩度失去。我在空蕩蕩的屏幕前坐下,害怕再碰觸訪問鍵,害怕我還會失去什麼。
喬吉雖然不理會它,它卻寸步不離。在它旁邊總得小心一些,它會依據喬吉的動作、周圍的人數、亮度、她的音調,選擇合適的九_九_藏_書距離跟隨左右。隨時都有把它關到門內,或是一球拍擊中的危險。
酒味很烈,那是逝去的陽光蒸餾出的冰寒。我打算走,離開,不再回顧。我不願留在這裏,眼睜睜看著屏幕上只剩下雪。
我急於辯解,結結巴巴地說道:「可是,可是……」
「有一個問題。」我對主管說。
最後,它終於沒電了,或者燒壞了。我想,那麼小的電路板控制那麼多的功能,什麼都可能壞掉。最後那段時間里,它成天在卧室天花板上輕輕地撞來撞去,就是不肯下來,好似冬天的蒼蠅。後來有一天,女僕把它從寫字檯下面掃出來時,它只剩一具空殼了。那時它已經為喬吉傳輸了至少八千小時(八千是保底數量)的影像:她每一天的每時每刻,她的來去,她的言行,鮮活的自己——全都記錄在案,存儲得滿滿當當,保存在帕克公祭園。之後,待她離開人世,後人可以到公祭園憑弔,比如說找一個星期天下午,走進她那秀麗園林掩映中(帕克的宣傳資料上是這麼說的)靜謐的個人祭奠室,在那裡,你可以運用現代信息儲存和訪問系統的奇迹,與她單獨見面,接觸鮮活的她,多面的她,從不改變,從不衰老,常青的影像比記憶中更為栩栩如生(這也是帕克宣傳冊上說的)。

銀色冰封的街道,紐約第五大道。她正坐著計程車開上一段斜坡,在黑黑的車裡大吼大叫。別沖我吼,她朝某人喊道。我沒見過她母親,據說很兇悍。她下了車,快步走過下著雨夾雪的街道,手裡大包小包的,黃蜂停在她肩上。我真想伸出手去輕按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隨我離開。她往外走,消失在黑白的車流和人群之中,泛著雪花的迷濛圖像上,分辨不出她的模樣。
「說起來,」他道,「隨機性這個東西,其實並不在計劃之中。它是個副作用,存儲過程中產生的副作用。只是偶然。」他揚起的嘴角垂了下來,眉毛嚴肅地擰在一起。「瞧,我們這裏的存儲是分子水平。由於空間問題,必須壓縮到那麼小。我是指那八千小時的保底時間。如果我們用錄像帶或傳統介質,將會佔據多大的空間呀?要是訪問理念流行起來,需要的空間就更多了。因此我們採用了分子阻閥環道,只有指甲蓋大小。這些在宣傳資料中都有。」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他在糊弄我、忽悠我,眼前這個身穿工作服的人壓根不是專家、不是技術員,他就是個騙子,或者冒充主管的瘋子,根本不在這裏工作。想到這兒,我脖子上汗毛直豎,不過很快平靜了下來。「這就是說,」他還在滔滔不絕,「隨機性是分子存儲產生的效果,布朗運動。你的行為只要對環道起到了干擾,哪怕只有一微秒,分子也會重新歸整。不是我們打亂了順序,這是分子的自然屬性。」
「所以我就不再做訪問工作了。」主管說,「過去的讓過去埋葬,對吧?過去的,讓過去埋葬。」
我認為存在兩種不同的記憶,其中一種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模糊,比如絞盡腦汁去回憶第一輛車的外觀,或社保號的數字,或高中物理老師的名字和體格——霍爾姆老師,身穿灰色西裝,蓄著鬍子,瘦骨嶙峋,三十歲左右。而另外一種非但不會變糟糕,甚或會越來越強烈。它好比是夢遊一樣的,像是你無意中穿過房間的暗門,霍然發現自己踏入的不是門廊,而是一間教室。起初你想不起這是何時何地,突然間看見一個小鬍子男人,手裡轉著玻璃鎮紙,笑容滿面,玻璃里的小屋舍立在片片飄雪之中。
「哦,不,不,不。」他說,「你看過產品資料嗎?有沒有通讀一遍?」
「聲音沒有早先聽得那麼清楚了。」我告訴主管,「畫面也比以前模糊。」
(美國)約翰·克勞利 John Crowley——著
「你瞧,」他說,「我一直在考慮,不再搞訪問技術了。」他拉開面前辦公桌的抽屜,聽聲音,裏面是空的。他茫然地瞪了它一會兒,又關了回去:「公祭園對我來說挺不錯的,但我就是不習慣這種工作。以前我還以為能在這裏施展拳腳,發熱發光,你明白吧?嗯,見鬼,哎呀,開心就好了,有什麼好在乎的?」
「清晰度問題嗎?」他說,「已經到閾值了,對吧?」
她入迷地望著它們,黃蜂悄悄靠近了她的金色短髮,同樣全神貫注,我看著她專註的眼神。她轉頭將手肘靠在陽台欄杆上。我不記得這天了。怎麼能記得呢?在幾百天,幾千天之中,那天只是滄海一粟……她眺望著明媚的海面,臉上是沉醉的表情,朱唇微張,心不在焉地撩起護膚乳抹胸。花叢中斑斕一閃,是蜂鳥。
訪問。她把衣服從衣櫥里一件件拿出來,放在身上比畫,研究穿衣鏡中的效果,又把它們一一放回去。她做了個鬼臉,那是只有照鏡子時才做給自己看的鬼臉,完全顛覆了平時的形象。鏡中的喬吉。
他頻頻點頭,仍舊大睜著眼睛,密切注視著我。
裹在被子里的我動了動。
李懿——譯
「好像一切都開始變灰了。」
我娶喬吉是為了錢,跟她嫁前夫的理由一樣。就是他替她簽下了公祭園的協議。我想,她嫁給我是看上了我的相貌,她看男人總是看外貌。而我想寫作。我像那些傍大款的女人一樣做了一番計算,認定讓有錢的太太來扶養我、支持我,能給我更大的自由從事寫作並得到「發展」。而我所做的計算,也並不比那些女人精細高明。我扛上一台打字機和一箱各色門類的紙張,從伊維薩島到格施塔德,到巴厘島,到倫敦,我在沙灘上敲字,還學會了滑雪。喬吉喜歡看我穿滑雪服的樣子。
「不是那個問題。」我說,「問題是訪問,沒有你說的那麼隨機。」
事實如此。奧地利剛降下一層薄雪,她就一馬當先組團去獵雪豹了,那些悄無聲息的野獸跑得跟摩托艇一樣快。阿爾九-九-藏-書弗雷德從加州打來電話告知我噩耗,隔得那麼遠,他口音濃重,又著急要撇清責任,害我一直沒聽清具體細節。我仍是她的丈夫、她最親近的人,有資格繼承她手中所剩不多的財產,也是帕克公祭園訪問業務的受益人。幸運的是,公祭園的服務還包括將她的遺體從格施塔德運回來,安置在她位於公祭園加州分部的祭室。除了簽署文件、接收運送喬吉骨灰的貨輪抵達凡奈斯港之外,我不需要費心什麼事。公祭園的客戶代表十分熱心,確保讓我理解怎樣訪問喬吉,可我沒聽。我想,當時我還是個心理稚嫩的小孩,關於死亡的意義、死亡的事實、未亡人的命運、活人面對死亡的境遇,這一切在我看來都很古怪,叫人難堪,毫無用處,而對待死亡的儀式只讓我覺得更加古怪、更加難堪、更加無用:我愛的人去世了,因此我要穿上小丑的衣服,倒著說話,購買昂貴的機械來彌補傷痛。於是我回到了洛杉磯。
「抱歉打擾,」我說,「我覺得好像不太明白這個系統。」
複位。

它值很多錢(如果算上預付的訪問費用和終身保修合同),所以總讓人神經緊張,雖然它並不是真的那麼脆弱。
複位。
複位。
「隨機的嗎?」
「會嗎?」
沒幾次,屈指可數的幾次,我和黃蜂都記下的那幾次,我能數得出來。不太多,至少算不上經常。
約翰·克勞利(1942—— ),美國小說家、編劇、教師,因奇幻小說《他方世界》Little, Big, 1981)而博得大量粉絲長期的追捧。哈羅德·布魯姆將《他方世界》讚譽為「被遺忘的經典」。從某個方面講,克勞利的「埃及」(Egypt)系列可視為《他方世界》主題的延伸——包括對家族秘史、記憶的作用、玄奧宗教等話題的探討。除此之外,他還著有《深淵》(The Deep, 1975)、《野獸》(Beasts, 1976),以及《引擎之夏》(Engine Summer, 1979)——該作品曾獲1980年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克勞利目前在耶魯大學寫作工坊授課,同時為《哈珀斯》(Harper's)雜誌撰寫月度專欄。他曾獲美國藝術暨文學學會頒發的文學獎(1992)、世界奇幻獎終身成就獎(2006)等各類獎項。
「於是我訪問最早的材料。演說,沒完沒了的演說。但基本上到處都有這樣的場景——街上的人們,穿著皮草逛商店,車水馬龍。好老的人,我是說那時還很年輕的,過去的人,臉塗得雪白,顴骨高高,一眼就認得出來。有一點哀傷。他們奔忙在城市街道上,手扶著帽子。電影裡頭,那時的城市總是矇著黑色,街上開著黑色轎車,人們戴著黑色圓頂禮帽。石砌路面,嗯,那不是他們需要的。我為他們找到了夏天,彩色的夏天,可惜是新拍的,他們需要舊的。我又往回找,一直不停地找,真的是不停地找。越往回找,就看到越來越多的顴骨高高的粉白的臉、黑色汽車、黑色石砌街道、雪,根本沒有夏天。」
但(我總忍不住想)要是我耐心一點,繼續等著看下去,會上演什麼?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卻不知道在等什麼,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等待。我仍在等待,消磨時光。其實我等待的早已發生,已成追憶。
「是哪樣?」
那東西的實際大小,跟體型最大的黃蜂差不多,它和黃蜂一樣,精力充沛,喜歡慢吞吞地到處亂跑。當然了,它跟小蜜蜂是同類——我指的不是昆蟲,而是微型話筒。它實在是名副其實,世人都能不假思索便吟出這樣的斷句殘章: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
「可你也不確定。」
當然,我又回來了。託了些人,塞了些錢之後,我也給自己弄了一張HAPpy卡。像那時的許多人一樣,我有些空閑時間,經常在無所事事的下午(周日除外)外出,駛上坑坑窪窪、雜草叢生的公路,開過海岸。公祭園總是開著。我逐漸放鬆,領會神交的理念。
有什麼地方非常不對勁。
克勞利還指出:「在科幻小說的創作中,作者常常會構想出一種近未來有望實現的物體,並將它植入遙遠未來的非凡世代,或者將自己所處時代的物品移植進幻想的世界:威廉·吉布森所著《神經漫遊者》,因為設定在遙遠的數字世界,所以用了這樣的句子開篇(記憶中貌似是):『港口上空的天色,如同沒有節目時的電視屏幕一般。』然而,現在的電視就已經不是那樣了,沒有信號的頻道呈現為明亮的藍底——那種烏雲密布的比喻,就像我這篇故事里的『雪』一樣過時。但是他又怎能料到呢?」
這種概率有多大?我想道,再次訪問到同樣的這幾分鐘的概率,能有多大?

「明白,明白,明白。」他懊惱地放開咖啡機,坐到辦公桌後面,十指交叉,一副顧問的派頭。「人們通過進行訪問,能得到許多滿足。」他說,「只要擺好心態,甚至可以得到諸多安慰。」他皮笑肉不笑的,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本事,被錄用做此工作。「隨機的問題,喏,資料里全都有。出於法律原因——你不是律師吧,不,別誤會,別別,絕無冒犯之意。你瞧,這裏的材料,嗯,除了用於神交之外,沒有別的用意。假設這些材料都編了程序可供搜索,假如對稅捐或遺產存在爭議,這裏就會擠滿律師前來取證,完全破壞紀念的意義。」
「我可以坐下嗎?」我說著,笑了一下。他好像挺怕我,怕聽我抱怨,怕我這個掃墓人,或許會因哀思無處宣洩,衝動起來便忘記他有限的職責範圍,怕他自己得想方設法平靜。「我敢肯定沒有出錯。」我說,「只是覺得自己沒有領會,我對科技的領會向來很慢。」
訪問,複位,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