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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積滿人造物-(1985)-The Lake Was Full of Artificial Things

湖中積滿人造物-(1985)-The Lake Was Full of Artificial Things

丹尼爾把步槍扔在泥地上。周圍的景色慢慢變了,變成了山地。空氣聞起來更乾淨了,而且很冷。
丹尼爾繼續走著,輕鬆地揮舞著手臂:「嗯,你一直都很熱愛數學。我可沒指望你為我終身不嫁。」
丹尼爾身後響起一個聲音:「米蘭達。米蘭達。」
「會面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松井說,「只能拓展解決問題的思路。要想真正解決問題,你必須回到現實世界中去。」
丹尼爾說:「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不應該離開。我當時對你很生氣,所以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甚至對死亡有一種憧憬,任性得像個小孩子。我會上戰場,被殺死,她會後悔的。」
米蘭達聳起身體往前坐。一個遺漏的電極拉了一下她的頭髮,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連忙伸手摘掉了電極。「抱歉。」松井怯怯地說,她把那張紙遞給米蘭達看,「這簇暗波,是我們從你以前的記憶中記錄下來的丹尼爾。快樂的回憶,對吧?在這兒,當你對最初的記憶做出回應時,產生了微弱的回聲。你可以把這想象成記憶的平方。這個區域自然就變得很稠密。這裏的稠密曲線,還包含了一些與本次療程無關的附加心理活動。請看開始處的這些尖峰。這顯示了心理壓力。在其他地方,都沒有這樣的心理壓力複發。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次完全成功的療程。當然,只有你知道這段經歷的具體內容。」她抬起一雙黑眼睛看著米蘭達,眼神熱切,又流露出些許同情,「現在,你對他的感覺好些了嗎?」
「是的。」松井博士的頭髮偏分,一邊垂下,沿著臉龐彎到下巴下面,另一邊則梳到腦後,正對著米蘭達。米蘭達伸手摸了一下博士的頭髮,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自己的臉頰,還有自己的鼻子。觸感非常實在而真實,但丹尼爾摸起來也一樣真實。「對的,挺快樂,」米蘭達緩過神來,又說道,「他很高興見到我,很高興能回到校園。但是,安娜,他是那麼真實。你說過這會像是一場夢。」
米蘭達說:「不行!我們現在不能停止。我還沒有答覆他的質問。」

「不明白。」
「他的指責毫無根據,」松井博士話音尖銳,透著失望,「是你自己,一直在糾結過去的問題,在指責自己。我們從你的記憶中創造出了丹尼爾,記得嗎?」她把椅子往後挪了挪,轉向顯示器去查看反饋曲線。馬修把紙帶遞給她,她讀了一下,搖了一下頭,短短的黑髮甩過面頰。她說:「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只載入了讓你感覺快樂的記憶。而且,你擅長操控自己的清醒夢,我本以為不會有什麼風險。」她面露歉意,遞給米蘭達一張紙巾,等米蘭達停止哭泣,她又坦白道:「馬修想早點兒喚醒你,但我不想就這樣匆匆結束。」
松井反問:「你自己怎麼看?」
丹尼爾向她靠近了一點,他們繼續向前走,走過一小片紅杉林蔭。草地上落滿了針葉。「你不必對艾倫那麼苛刻,」他說,「我從未在意過他。我一直都知道你愛我。」
我要回去了,米蘭達想。在現實中,我到底是在哪裡?我一定是和安娜在一起,但她馬上想起來,她是在自己的書房裡。她努力伸出手,摸向身下的椅子,她向後聳起背,去感受桌子對後背的硌痛。她的雙腳離地,懸空在椅子轉輪上方,她拚命集中注意力,直到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她終於回到了現實,睜開了雙眼,發現自己手裡仍然握著那支鉛筆,她放下鉛筆。對她來說,事態似乎已經很清楚了。她走進卧室,來到視頻電話前,呼喚松井博士。她等了大約15分鐘,安娜才出現在屏幕上。
「瑪格麗特在舊金山買下了一家麵包店,六十年代懷舊風格。全麥粗糧麵包、豆腐布朗尼,烘烤著落基山脈以西最厚重的餅乾。我們在使用同一個有線通信網路,所以對她的情況了解得更多。我在電視上觀看了她最近一次婚禮的錄像。到目前為止,她結了三次婚,每次都遇人不淑。」「艾倫呢?」丹尼爾問。
米蘭達說:「他讓我嫁給他,他讓我等他。我告訴過你。我對他說我正在和艾倫約會。見鬼的艾倫!當我說出這句話時,對我來說,丹尼爾已經消失了。」
她承認:「也許我們召回得太早了,馬修發現有一個波峰湧現,於是我們趕緊拔掉了插頭。我們只想要一個快樂結局。這個結局很快樂,對吧?」

米蘭達說:「出問題的是丹尼爾,不是我。總算搞明白了。」
「艾倫,」米蘭達重複了一遍,「哦,艾倫在慢跑鞋行業謀得了一個很有前途的職位。他一直在大步前進。」她瞥了一眼丹尼爾的臉。「對不起,」她說,「一提起艾倫,就讓我氣不打一處來。肯尼迪機場上空一次撞機事故,他父親不幸遇難。他起訴了航空公司,之後他就再也不用工作了。簡而言之,艾倫得了一大筆錢。大概在二十年前,我聽說,他要去菲律賓給自己買一個順從的小新娘。」她看到丹尼爾面露微笑,臉上的皺紋隨著笑容更加深了。「哦,你還在為艾倫生我的氣,是嗎?」read.99csw.com她說,「但這不公平。我就和他約會過三次,頂多了。」米蘭達搖了搖頭,「一個性解放運動的熱情參与者,居然變成了一個對女人進行性剝削的無恥之徒。可悲的艾倫。我們只能希望他的小妻子早點兒跟他離婚,趁他還有錢,狠狠敲一筆贍養費。」
米蘭達對她說:「時間太短了。」她輕輕拉下貼在眼瞼上的電極,睜開雙眼。松井正坐在她身旁,把手伸進米蘭達的頭髮里,把貼在頭皮上的電極取下來。
米蘭達說:「丹尼爾,我不相信。你不會這樣做。」她越說越不安,「我記得你不是這樣的人,你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但真的上了戰場,我又不想死了。」丹尼爾的聲音有點驚恐,略顯沙啞,顯得非常陌生,「在戰場上,為了活命,我願意做任何事。」他把臉緊貼在她的脖子上,問道:「你有孩子嗎?你和邁克爾有孩子嗎?」
米蘭達臉上露出不豫之色:「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已經厭倦了自言自語。作為心理分析師,你就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嗎?那我還不如待在家裡,對著鏡子說話。」她扯下頭皮上其餘的電極,坐了起來,喊道:「馬修,馬修!」
馬修瞥了一眼松井,她抬了一下手中的筆,示意他但說無妨。於是馬修把頭轉向米蘭達。「如果一個女人拋棄了她的愛人,一個她聲稱要付出真愛的男人,因為他病了,她不想看到他受病痛煎熬的樣子。你會怎麼想?」
米蘭達說:「好吧,馬修,謝謝。」她躺回椅子里,出神地聽了一會兒機器的嗡嗡聲,突然又說道:「安娜,他沒有按我的預期行事。我的意思是,有時候他符合預期,有時他又出乎我的意料。就連第一次見面,也是這樣。」
松井說:「在越南發生的悲慘故事成千上萬。我也知道一些,越戰時,我還沒有出生,或者剛剛出生。記得美萊村大屠殺嗎?」米蘭達盯著屏幕上自己的倒影,那個小小的她正緊緊攥著雙手。「你在某個地方聽過這個故事。它影響了你對戰爭的觀念。現在你把這個故事和丹尼爾融合在了一起。」松井的話音流露出一種專業人士的威嚴,「我希望你到診所來,米蘭達,立刻就來。我要對你進行全面檢查,對你進行觀察。也許住院觀察一整夜。我不太喜歡現在這種突發|情況。」
丹尼爾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他仍在微笑,雖然這不是她所期望的那種微笑,也不是她所記得的那種輕鬆愉快的微笑。「蘭迪,我知道你結了婚,這並沒有關係。」他輕聲說著,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嘿!」他又笑了起來,「我突然記起來,在物理課上,講過芝諾悖論。你知道什麼是芝諾悖論嗎?」
「27歲。」

馬修回答得很謹慎:「我可以理解,她這樣做,是出於怯懦,而不是殘忍。我認為我們應該寬恕怯懦,包括我們自己的怯懦。」他看著米蘭達,面色嚴肅、真誠。
「跳過這個話題,」她對他說,「我只想知道死亡到底是什麼樣子。只有你能告訴我。」
「你只需要答覆自己。這是你自己的記憶和想象在發出質問。他問的,都是你想問自己的話。」松井博士又看了一下心理反饋地形圖。「我不應該同意再次會面。我不應該送你回去。」她看著米蘭達,話音和緩了下來,「躺下吧。靜靜躺著,待會兒心情就會好起來的。」
「這麼說,她依舊是個激進分子,」丹尼爾說,「可真是個死硬派。」
米蘭達搖了搖頭:「你沒聽明白,安娜。我對你說了事情的經過,但我隱瞞了事情的起因。我假裝自己和丹尼爾的政治觀點有分歧。我以為,這麼一來,我離開他,就是出於良心問題,更能讓自己安心。但事實上,我第一次和艾倫約會,是在丹尼爾被軍隊徵召之前。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知道他的生活將會變得一團糟。我看到了一條出路。當然,是一條為我準備的出路,不是他的出路。」米蘭達不高興地撥弄起指甲周圍鬆鬆垮垮的皮膚,追問松井:「現在,你怎麼看這件事?你對我有什麼新看法?」
「真是個該去死的好年紀,對吧?」她的雙眼緊盯著馬修,馬修慌張地伸起手,向後撫了一下棕色短髮。「我想問問你的看法,馬修。一個假想的案例。我相信你會真誠回答。」
米蘭達不確定傑里米現在有多大。一個人的年齡每年都在變。但驚訝之餘,她脫口而出:「當然不是,丹尼爾。他早就成年了。他在經營一家比薩店,你能相信嗎?他認為我是個討厭鬼。」
米蘭達把叉子拍在桌上,喊道:「別說這樣的話,不要用這件事來指責我。你完全不必去參軍。我當時請求你不要離開。上帝啊,你知道戰爭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你去參軍是為了拯救全世界,我雖然不會同意,但我或許可以理解。你明明知道戰爭的真相,可你還是離開了,我永遠不能原諒。」
嚴格說來,《我們都發狂了》並非科幻小說(儘管如此,此書卻入圍過星雲獎),而是在展現一種推理衝動,深入探究了人類感知動物的方式,人類與動物的互動方式。她對類型寫作經常抱持一種模稜兩可的態度,例如,她的小說《莎拉·卡納里》(Sarah Canary, 1991),可被看作是一部19世紀女權主義題材的小說,也可被看作是一個第一次接觸故事,儘管接觸的可能並不是外星人。https://read.99csw.com
她喊道:「別開槍,丹尼爾,他手上沒拿任何東西。」
米蘭達拿起叉子,叉子又沉又冷。「這一次,你看起來棒極了,像個天使。上次你看上去那麼——」她剛要說老,趕緊改了口,「累。」畢竟,不管他上一回看起來有多老,仍然比她的真實年齡要小。年老年輕,其實是相對的。
「你當然希望自己能改變這一點。但你真正想改變的是他的死亡,但這是你無法控制的。」松井的臉上擠出一個緊張的笑容。
松井堅定地說:「不,他不會來。」米蘭達乘電梯下到車庫,打開自行車鎖。她並不害怕,轉念一想,她又挺納悶自己為什麼不害怕。她不太開心,有點不安,但依然鎮定。她把車推到自行車道上。當直升機出現在天空上時,米蘭達立刻明白,自己又來到了昔日的越南。一棵香蕉樹在她右邊緩緩顯形。空氣中的味道很陌生。有老式柴油機揮發的嗆人味道,也有泥土和植物散發的清新氣息。遠處,生長著一大片綠油油的稻子。但她腳下的這塊泥地,卻寸草不生。
馬修走到躺椅旁。他看起來很瘦,眼神中流露出關切,表情卻很尷尬。米蘭達心想,他可真是個孩子,肯定還不到25歲。「你多大了,馬修?」」她問道。
丹尼爾沒有抬頭。他伸出手去摸她的頭髮,她知道肯定是灰色。24歲的他,伸出年輕的手,撫摸著她的灰發。他說:「走吧,你真以為當初我應該讓你留下嗎?我永遠也不該強求你留下。」
關於模稜兩可這個話題,富勒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在故事中展現的模稜兩可,並不是一種文學手段,也不是一種後現代手法。而是試著去承認,我們的已知世界,其實淹沒在一片未知事物的汪洋大海中,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這片未知之海。我意在承認,對於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我並不怎麼理解。」
「真的嗎?」米蘭達緊張地問。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不敢看丹尼爾的臉。天啊,她居然穿著莫卡辛鞋(原為北美印第安人穿的無後跟軟皮平底鞋)。她以前穿過莫卡辛鞋嗎?「我結婚了,丹尼爾,」她說,「我嫁給了一個數學家。他叫邁克爾。」米蘭達撇下手中的雛菊,花瓣依然完好無損。

阿古——譯
他向右邊指了指,說:「那邊那條小溪。」突然間她能聽到了。「記起來了嗎?」她還記得被他摟在身下,躺在溪邊的草地上。現在,她把雙手擱在他肩膀上,他的衣服粗糙,和他的頭髮一樣,透露出軍隊的粗獷氣息。他指著她身後那幢圓柱形磚頭建築。「這應該是拖曼樓吧。」他說,「天啊,太棒了,蘭迪。我全都記得,全都回憶起來了。我在那裡上過菲爾丁博士的物理課程,非專業學生的物理選修課。我不太會分析向量,只得了一個C。」他又笑了起來,用胳膊摟住米蘭達,「回來真好。」他們向校園內走去,漫無目的地緩緩挪步,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米蘭達注意到,校園裡原本空無一人,可突然間又熱鬧起來,路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的學生。女生留著長發,頭上扎著束髮帶;男生留著短直發,手裡拿著滑尺。和她記憶中的校園一模一樣。「跟我說說,大伙兒都在做什麼?」丹尼爾說,「過去多久了?三十年?原原本本和我說說。」
「在這些療程中,我們試圖向你說明,如果你無法控制的某些因素髮生了變化,事態將會發生什麼變化。在你的案例中,我們讓你與丹尼爾保持一種持續的接觸。你自己也明白,你對他沒有壞心,沒有惡意。如果他能再次出現,那麼,你上次和他見面時的不愉快對話,就並不重要了。」
「不,我不累,」丹尼爾對她說,「都怪這場戰爭。」
「他手裡拿了什麼?」
她和丹尼爾在弗蘭克肥佬咖啡館吃午餐。他們點了油炸蛤蜊和扇貝,但食物永遠也不會端上來。丹尼爾又變回了20歲,洋溢著青春的光彩。他的頭髮金黃,他的臉龐光滑細膩。他以前真的有那麼漂亮嗎?米蘭達有點納悶。
丹尼爾比米蘭達預想的要老。當他們在1970年分開時,他已經22歲了。兩年後,他就去世了。但現在,他蹦跳著走向她的樣子,非常符合他的開朗性格。他現在的樣子是個中年男人,頭髮灰白,身體仍然很結實,肌肉發達。看到他在笑,她心裏很寬慰。「蘭迪!」他說著,高興地大笑起來,「你看上去棒極了。」
「我媽媽已經死了。」米蘭達的話音裡帶著一股哭腔。
「是的,」米蘭達說,「我感覺好多了。」
米蘭達猶豫地說:「我還有話想對他說,事情還沒有圓滿解決。」
米蘭達把手read•99csw.com掌按在他的背上。他沒有穿襯衫,後背很滑,被汗水濡濕了。她說:「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犯下罪行,到底是應該選擇怯懦,還是殘忍?有人對我說,怯懦可以被原諒,但殘忍不能被原諒。」
他說:「他們驅使孩子襲擊我們,以為我們不會殺死孩子。我看到這個小男孩向我走來,手藏在背後。我叫他停下。我沖他大喊,叫他停下。我用槍指著他,說我會殺了他。但他一直不停。」
「不,」松井對她說,「我並沒有這麼說。我說的是,這是關於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的記憶,換個角度說,就像一個夢。我指的並不是這段經歷的體驗質量。」她把椅子轉向顯示器,撕下那一長條列印紙帶,伸出手指快速劃過紙帶上的曲線。這時,技術員馬修走到她身後,從她左肩冒出頭來,指著曲線說:「這裡是丹尼爾。這裡是我輸入的內容。」
「我非常想喝一罐可樂,」他說,「三十年沒喝過了。」
丹尼爾沒有動。戰爭停止了。「我殺了他,蘭迪,」丹尼爾說,「你無法改變這一點。」
「你的願望被滿足了。」
「她後悔了,」米蘭達說,「上帝啊,她非常後悔。」她轉了一下身,把臉頰貼在他胸前,聞著他的衣服。他一定又開始抽煙了。丹尼爾伸展雙臂抱住她。她聽到一隻海鷗嘎的一聲怪叫。
他回答:「彭德爾頓訓練營地,在海灘上。我早晨常常到這兒來跑步。男人們會帶著女朋友上這兒來。當然,我是單獨一個人。」
《湖中積滿人造物》,最初發表在《阿西莫夫科幻雜誌》上,主題涉及催眠療法和時間旅行。儘管是她的一篇早期作品,但故事結構複雜,人物性格鮮明,展現了典型的富勒風格。
「不知道。」米蘭達說。
丹尼爾說:「分辨對錯,對你來說可真容易。」
「稍微緩一緩,我們得進行幾次回訪,觀察一下你的感受。如果你依然心存遺憾,或者仍然心情低落,干擾了你的處事能力,到時候你可以再申請。」
「這是一個非常有爭議的觀點。芝諾認為,運動是不可能的,因為運動需要一個物體在有限的時間內通過無數個點。」丹尼爾熱情洋溢地揮舞著手臂,「仔細想一想,蘭迪。你能辯駁嗎?你知道嗎,為了來這裏和你見面,我得跨越多少距離?」
松井說:「很可能就是你從邁克爾那兒聽來的,你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但很明顯你還記得。丈夫和情人註定會彼此相似,你不覺得嗎?我們經常會在兩者之間發現一些重疊部分。在幾乎所有的記憶中,我們的父母也會不時浮現。」說到這裏,松井博士站了起來,「請下個星期二再來,到時候我們再談。」

「我知道你愛我。」他伸出胳膊摟住她。她依在他身上。她暗想,我看起來一定和他母親一樣老。事實上,在現實中,她兒子的年紀都比丹尼爾大。她仔細看了看他。他一定是剛到營地報到,腦袋剃得光光的。
「你能幫我嗎?」丹尼爾問。
「槍口誰都能懂。是他自己要撞向子彈。」
米蘭達從沒想過戰爭會如此安靜。然後,她聽到了直升機的呼嘯聲。她聽到了丹尼爾的尖叫。他就站在她身旁,旁邊是一堆沙袋,他雙手端著步槍。一個身形小巧的小男孩,正走進米蘭達的視野,他把雙手背在身後。米蘭達趕緊舉起雙手。
米蘭達說:「哦,丹尼爾,也許他不會說英語。」
米蘭達說:「求您了,安娜。」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胳膊,剛才,這上面的肌肉看上去是多麼結實。
「是的,但我很驚訝。他的話,也很讓我驚訝。交談到最後,他說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引用了芝諾悖論,這個悖論確實存在,但我從沒聽說過。這聽起來,不像是丹尼爾該說的話,倒像是我丈夫邁克爾說的。這種奇怪的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丹尼爾看上去很困惑。
「第一次他比我預想的要老。就好像他並沒死,和我一起變老了。」
松井指出:「他沒有說的很多事情也都是正確的。治療關注的並不是對錯,只是幫你換一個視角去考慮問題。治療是為了適應——適應一種不可更改的狀況,或某種不斷變化的真相。」她扯下夾在衣領上的一支圓珠筆,心不在焉把筆芯摁進摁出,「在任何一種情況下,我們都只能控制某些因素,超出我們控制範圍的因素,要多得多。在和你類似的案例中,病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沉浸在一種深深的、病態的內疚之中,因為她幾乎只沉迷於自己的行為。她翻來覆去地想:『如果我沒有做過,那麼就永遠不會發生。』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米蘭達?」
富勒的第一篇科幻短篇《回憶辛德瑞拉》(Recalling Cinderella)被收入《L.羅恩·哈伯德的未來作家》(L. Ron Hubbard Presents Writers of the Future, 1985)第1卷,該書由奧基斯·巴崔斯編輯。隨後,她就出版了第一部科幻短篇集《人造物品》(Artificial Things, 1986),對科幻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並於1987年榮獲約翰·坎貝爾最佳新人獎。之後她又陸續出版了三個短篇集:《周邊視覺》(Peripheral Vision, 1990)、《來自家庭的信件》(Letters from Home, 1991)和《黑玻璃:短篇小說》(Black Glass: Short Fictions, 1997)。1997年的《黑玻璃》是舊著再版,從之前兩個短篇集中選取篇幅,再添加了一些原始素材,最近也重新發行。她最近的作品《J沒有看到的以及其他故事》(What J Didn't See and Other Stories, 2009),贏得了世界奇幻獎。在整個創作生涯中,富勒的短篇小說創作,題材和體裁都非常豐富、多變。有些故事,如《表面價值》(Face Value, 1986)或《褪色玫瑰》(Faded Roses, 1989),都是純科幻小說,而有些故事,則以巧妙而獨特的方式,進行了模糊處理,轉變成了幻想小說或寓言。九_九_藏_書
「你真覺得沒關係?」
「死亡可是機密,」丹尼爾說,「就算知道,也不能透露。」
「絕對不行。」松井說完,把米蘭達剛剛躺坐的活動躺椅的靠背豎了起來。
米蘭達退後了幾步,想好好看一看他的臉。
米蘭達低頭看了看,想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模樣,或者到底是什麼形態。她看到自己的手臂肌肉豐|滿,皮膚光滑又緊緻。這麼說,她現在是二十歲。她想,這可真怪。她翻過手掌,仔細看著手掌心。這時,丹尼爾已經走到她面前。天空晴朗,他的腦袋正好擋住太陽,頭四周亮起一個光環,面貌卻黑乎乎的,看不清。他伸出雙臂摟住她。我能感覺到他,她驚訝地想。我能聞到他。她緩緩地呼氣吸氣。「你好,丹尼爾。」她說。
「有一個兒子。」她說。
「我能再見到他嗎?」米蘭達問。
一隻鳥,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從他們頭頂劃過,然後,變成了一個棒球,開始緩慢下降,最後,變成了死亡。她可以預測出它的軌跡。死亡直奔丹尼爾而來,步槍再次出現在他手中。米蘭達心裏突然湧起一個想頭,現在,她終於可以達成夙願,留在丹尼爾身邊,和他一起死了。死亡在天空中移動得如此緩慢。她看到,死亡在空中劃過一道又一道虛影,緩緩遞進著。她喊道:「看啊,丹尼爾,這簡直就是顛倒過來的芝諾悖論。有限的點,無限的時間。」做出現在這個決定,到底花了她多長時間?花了一生,她的一生。
「戰爭已經結束了。」米蘭達話音剛落,丹尼爾臉上的微笑獃滯了一下。
「多大了?六歲?」
「我在戰爭中殺了一個孩子。一個六歲左右的孩子。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於是,我開了槍。」
松井說:「請細說一下。」
米蘭達看著那個男孩。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一道泥痕,從他的臉頰直抹到肩膀。他光著腳。「我知道,」她說,「我幫不了他。」孩子漸漸消失不見。「我是想幫你。」男孩再次出現在她視野的邊緣。他很美,年輕得令人羡慕。他又跨步向他們走來。
「東南亞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真的知道嗎?」丹尼爾搖了搖頭,「戰爭永遠不會結束。」他說著,面色陰沉地向前聳起身體,「你真的以為,對我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嗎?」
(美國)凱倫·喬伊·富勒 Karen Joy Fowler——著
「不對,他又來找我了。就像我們在治療時一樣。感覺非常強烈。你明白嗎?這並不是一場夢,」她打斷了松井的抗議,「這不是一場夢,因為我根本沒有睡著。我正在工作,他突然出現在我身旁。我能感覺到他,我能聞到他的氣味。他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故事,他在戰爭中殺死了一個孩子。這個故事到底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在寫給死者家屬的信中,可沒有這樣的敘述。」
米蘭達彎下腰,從草地上摘了一朵小雛菊,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捻著花莖,在拇指上染下了一點綠漬。丹尼爾停下腳步,等在她身旁。「好吧,」米蘭達說,「我和大多數人都失去了聯繫。蓋爾在《世界報》工作。她為了報道東西德統一,去了德國。我聽說她一直住在那裡。她一向最關心的就是反核運動。我想,她會一直待在德國的。」
米蘭達從他身旁退開,她發現自己很高興。「我一直愛著你。」她又說了一次,彷彿這句話很重要,「再見,丹尼爾。」但他已經把目光移開了。其他士兵在他身邊顯現,死亡的氣息向他們襲來。她心中暗想,但他們不會全部陣亡,有些人會碎成碎片,活下來。有些人會堅強完整地活下來。不是嗎?
「再躺30年?」米蘭達反問。她閉上眼睛,哭泣和電極的牽扯,讓她頭昏腦漲。https://read•99csw•com她伸手摘掉了一個貼在耳朵旁的電極。「他對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波瀾不驚地補充了一句。
「我他媽的也死了。」丹尼爾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故意攥得很用力,「但你還活著,不是嗎?你可好得很。」
松井博士交叉起手指,雙手壓在胸前,說:「再次會面的話,費用當然會便宜一些。既然我們已經有了丹尼爾,只要把他再運行一次就行。但我不太建議這樣做。就算再見他一次,也很難得到別的結果。」
「並沒有什麼丹尼爾。」松井顯然被震驚了,話音里流露出擔憂,「丹尼爾只存在於你的頭腦和我的磁帶中。丹尼爾,是你構想出來的。」
松井緩緩站起身。米蘭達把雙腿挪到活動躺椅一側,也站起身來。馬修陪同米蘭達,走到辦公室門口。他悄悄對她吐露道:「接下來我們要接待一個守門員,她抱著球,退進了球門線。她想要刪除這個失誤,重塑回憶。說實話,這簡直就是自我放縱。但是,誰讓運動員賺錢多呢?」他為她推開門,手抓著門把手,又問了一句:「你真的感覺好多了,對吧?」
凱倫·喬伊·富勒(1950—— )是一位頗有影響力、獲獎頗多的美國作家,在類型小說和主流小說兩個領域都有建樹。與金·斯坦利·羅賓遜等同屬人文主義者陣營,也曾參与並襄助女權主義科幻小說的興起。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學習,獲得政治學學士學位,並在北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富勒創作過兩本暢銷小說:《簡·奧斯汀書友會》(The Jane Austen Book Club, 2004),這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我們都發狂了》(We Are All Completely Beside Ourselves, 2013)。她獲得過數項大獎,包括星雲獎和世界奇幻獎,還入圍過布克獎和沃里克獎。1991年,富勒和其他作家共同創立了小詹姆斯·提普奇獎,每年頒發給科幻小說或幻想小說,「擴展或探索我們對性別的理解」。
「媽媽。」米蘭達喊道。當然,這一次呼喚她的,依然是安娜·松井,松井抓著她的手腕,喚醒了她。米蘭達喘著粗氣拚命呼吸,松井鬆開了手。「太可怕了,」米蘭達說著,哭了起來,「他指責我……」她一把扯下貼在眼皮上的電極,雙眼一下濺出了淚水。她渾身都酸痛。
「現在的電視和以前不一樣。」米蘭達辯解了一句,但丹尼爾仍然在追問。
松井博士一扭椅子,又轉向米蘭達。「這是心理地形圖,」她說,「也許我能解釋得更好。」
丹尼爾憤怒地回應道:「分辨對錯,對你來說可真容易。你根本沒遭遇什麼危險。你們這些女生,可以平平安安地準時畢業,不用擔心延期徵兵期限。你也不會在該死的生日那天,被軍隊抽中,在徵兵花名冊上排第12名,我如果是你,我也不用在乎這些狗屁。你知道什麼叫生日抽籤嗎?你根本就不知道。」丹尼爾向後一靠,扭頭向窗外望去。街道上出現了行人。一個穿紅色迷你裙的女人鑽進了一輛藍色的小汽車。然後,丹尼爾又扭過頭看著米蘭達,他的腦袋顯得特別大,她無法躲開他的視線。「你對我說:『去加拿大吧,我也會去。』我有點好奇,你就是在加拿大嫁給了那個數學家吧?我可以想象,那時候,你一定也和你媽媽道過永別了吧。」
米蘭達也站了起來,又說了一句:「我想再見他一次。」
「米蘭達,米蘭達。」這是她母親的聲音,叫醒她該起床上學了。當然,呼喚她的並不是母親,而是松井博士,她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沉厚,但她並沒有孩子,年齡也不到30歲。米蘭達察覺身下活動躺椅的靠背慢慢升了起來。松井博士問:「你回來了,情況怎麼樣?」

「什麼都沒有,」丹尼爾說,「可我怎麼知道呢?」
「結束了?」他問道,「就因為報紙上不再報道了嗎?就因為晚間新聞的屏幕角落裡不再播報陣亡人數了嗎?」
他輕輕地抱了她一下,然後鬆開雙臂,四處張望。米蘭達也向四周看去。此刻,他們正在大學校園裡。當然,這可不是她想要選擇的場景。這讓她感到不安,彷彿她被傳送到了過去,並且獲得了先見之明,但卻仍然無力做出任何改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一切重演,走向不可避免的結局。然而,丹尼爾似乎很高興。
「好吧,」米蘭達說,「我也不想一個人待著,因為他又要來了。」
米蘭達扭頭四顧,霧氣依然繚繞。這是一個陰沉沉的清晨。她聽到了大海的聲音,感到一股咸澀的濕氣正攀上自己的頭髮。她光著腳站在沙灘上,感覺有點冷。「我很抱歉,丹尼爾,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愛你。」
「是的。」她附和了一句。
「太棒了,」松井把紙帶遞給馬修,「把這個歸檔。」
「你在開玩笑吧,」米蘭達說,「在天堂里難道就沒更好喝的飲料了?」
「我們在哪兒,丹尼爾?」米蘭達問道,眼前一片迷濛,她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