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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藝術的解讀者-(1986)-Readers of the Lost Art

失落藝術的解讀者-(1986)-Readers of the Lost Art

(加拿大)伊麗莎白·格沃納爾博格 Élisabeth Vonarburg——著
黑色默然膨脹,向外擴散,頃刻之間蒙蔽了觀眾的眼睛。當他們得以重見光明時,藝術表演者和藝術品已然面面相對緊貼在一起,任何東西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藝術表演者再次開始行動。他面向黑色塊狀物體——彷彿它正注視著他——緩慢謹慎地從身上摘除剩餘的工具,將它們一一排列在地板上。他雙手舉至頭頂,從頭頂解開頭罩的搭扣。此時此刻,他全身赤|裸,除了性器官上的保護套,以免和身邊的工具發生不愉快的「親密接觸」。這是一個高個年輕人,寬闊的肩膀,身材修長。他皮膚渾然光滑,完全沒有毛髮,通體白皙。他柔順的頭髮剪成頭盔的形狀貼在結實的臉龐上,映襯之下,顯得過於黝黑。當他重新來到藝術品附近時,可以看到兩者幾乎一樣高,前者略微矮點(可能正是藝術品毫無立體感的黑色才令其看上去比藝術表演者高)。
藝術品已經完全從岩石覆蓋物剝離出來,表演大廳內一片竊竊私語:這是個水晶柱體,渾然散射出的光束,在稜鏡作用下,折射出各式各樣幾何狀的彩虹光帶,或呈現在表面,或暗含于材質深處。藝術表演者向後移動,再次圍繞著藝術品轉動,工具盔甲隱隱發出叮噹作響的聲音(其中,鐵鎚和鑿子的位置已經空出)。他沉思不語,沿著展台邊緣踱步。光靠蠻力已經遠遠不夠了。若以粉碎水晶體的方式來發掘藝術品,格調委實粗俗低下,觀眾會立即表現出不滿情緒,重重按下向演劇院經理投訴的按鈕。藝術表演者小心翼翼地選出下一個工具,在工具盔甲上留出一個新的空位。這工具,自然是一個探頭。
憑藉短篇和小說,她曾經十多次獲曙光獎,加拿大頂級科幻榮譽。同時,她也曾經七次獲得北方獎,並憑藉她的小說《在母親的土地上》(In the Mothers' Land, 1992)獲得了菲利普·K.迪克獎特別榮譽獎(第二名)。除了小說寫作以外,格沃納爾博格同樣以小說編輯和《索拉里斯星》Solaris)雜誌編輯身份工作。
一片稀稀拉拉,甚至有些敷衍的掌聲之後,整個會場陷入沉寂。每個人都知道,結合藝術品自身明顯的選擇傾向,最初的方式不會多麼精妙:一個直接而純粹的擊打施加在其周圍的原始外殼上。藝術表演者圍繞塊狀物體轉圈,時而走上近前,時而後退遠離,伸手觸摸藝術品各個地方,然後後退兩步佇立不動,低頭觀察藝術品。忽然間,他從沉思中蘇醒過來,卻只從自己的工具盔甲上取出兩件稀鬆平常的工具:一個鐵鎚和一把鑿子。
藝術表演者把鑿子和鐵鎚放回工具收納箱,這是一個中型尺寸的盒子,這個舉動所代表的含義逃不過老練的觀眾:他經驗老到,正打算不藉助任何工具,空手破入藝術品內部。一如往常,工具收納箱的蓋子只能從一邊打開,放置其中的工具無法再次被取出使用。如果藝術表演者「以身試法」——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們會立即觸電而亡,工具收納箱隔斷的每一件金屬工具都攜帶強大的電流。
包廂里,男人和女人的座椅也彼此緊靠。小桌上兩隻高腳酒杯之間的,是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被握在掌心。女人頭靠男人的肩膀,他們一併向樓下的旋轉展台投去目光。藝術品現在呈現出一個裸體女性的形狀,肌膚金黃,激光燈下泛出金屬光澤,和藝術表演者一樣,她完全沒有體毛,除了中等長度、雜亂無章的頭髮,也是同樣的黃銅色;眉毛斜斜地掛在黑色眼睛上面(這也可能只是燈光的效果);睫毛濃密。她和藝術表演者高度相仿——儘管沒有參照點來估計他們的實際高度,現在黑色的平行六面體已經升華消失。然而,沒有多餘的時間陷入思索,站台陡然改變了構造,嘖嘖稱奇的驚嘆聲不絕於耳(幾乎所有要求陪酒服務的客人現在都已經成為演出的忠實觀眾)。
一場交談在穿深紅絲線裙的女招待和她的客人之間展開,氣氛並不融洽。這個女人似乎對男人徐徐拋出的一個個問題緘默不語。也可能這些並不是提問,他們只是在閑聊下方舞台上的藝術表演。男人和女招待似乎都在凝神欣賞。
藉助手指間壓力和切力的組合,藝術表演者揭下了最後一塊水晶碎片。以藝術品為中心,展台凌亂鋪滿大小不一的水晶碎塊。變形的漣漪還在表面緩緩波動,水晶碎塊內部隱約還有律動,也可能已經改變律動方式,儘管已經切斷和藝術品之間相連的組織,但是其光彩、其攝人心魄的魅力,仍然完整封存——簡直像是感應到眼下觀眾們正在通信網路傳遞的種種要求一般:這些碎片會變成什麼?是否可能獲得?以什麼樣的價錢?面對這些問題,演劇院經理的回答千篇一律:表演留下的所有材料都是藝術家獨有的財產,他會進行妥善處理。
在中央展台上(靜謐無息——碎石墜落的地面鋪有厚實彈性的地毯),藝術表演者第一階段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當整塊石頭從塊狀物上方剝落的時候,人們吝嗇地給予了一點掌聲,這意味著揭開塊狀物內部神秘的第二階段操作終於來到。隨著更深層次的構造顯露出來,可以勉強看到一團模糊的物質,發出玻璃一般明亮的光澤。
在被呼叫的包廂里,穿深紅絲線裙的女招待背朝舞台,雖然椅子柔軟的輪廓令人很想放鬆,她依然筆直地坐在低矮的扶手椅里。她用一隻手的指尖捏住倒滿飲料的高腳酒杯,幾乎沒抿幾口,嘴唇都沒有沾濕;她另一隻手,拳頭緊攥,放在椅子扶手上。她的客人坐在右邊,身體前傾,拉過她握緊的九-九-藏-書手,放到小桌上為她一根一根溫柔地舒展開來。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的頭探進球形燈的光暈之中。凌亂不羈的頭髮下面,他的面貌特徵鮮明,但卻稜角粗獷,彷彿是一幅沒費心思的草圖。唯一引人注目的細節特徵是他的嘴唇,這厚實、扭曲的嘴唇描著一條怪異的白邊——如同經過化妝或染色——還有他的眼睛,呈斜角卻很寬大,可能是藍色,被燈光柔化成淺灰色,黑色的虹膜顯得尤其寬大,看上去幾乎覆蓋了整個雙眼。很難賦予這隻巨大而僵直的眼睛什麼評價。警戒,當然,但是不是也顯得好奇、狡黠和友好?男人鬆開女招待的手指,這些手指再一次在掌心彎曲起來。當然,女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點,直到當男人用食指輕輕敲打她握緊的拳頭時,她才躲閃著把手藏到桌子下面,然後,一番明顯的掙扎之後,手又拿上來緊挨著另一隻握著高腳杯的手——現在也由於局促不安而過於用力。男人坐回自己的椅子,臉龐重新埋進陰影里,女招待一定認為他正在欣賞演出,因為她同樣把椅子挪向下面的舞台。
王亦男——譯
旋轉舞台從視野里徹底消失。掌聲又持續幾分鐘之後,主持人播報出剛才表演的兩位藝術家的名字。人群中發出幾聲驚嘆,很多在場觀眾對於他們的名字都十分熟稔。片刻之後,一些包廂里騷動爆發,人們紛紛猜測,究竟出於什麼原因,導致演劇院經理會播放一場,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已經是十年前的表演。兩位藝術家早已邁上對方的命運旅程,去探索其他更加現代的藝術表現形式。話題討論就這樣持續發酵,但分秒之間,又被另外的關注點所轉移。一些觀眾起身離開演劇院。服務生引導其他剛剛到達的客人進入空置包廂。空閑的女招待再次在觀眾席中穿梭流連,與此同時,舞台上另一場引人入勝的表演——全息影像還是真實現場,這並不重要——開始吸引觀眾潛在的注意力。
一些悟出遊戲規則的觀眾轉而迅速開始電子競猜,用自己小桌子上的微型終端來回押注。隨著每塊晶體碎片從藝術品上移除,人們興高采烈的嘈雜聲不斷高漲、回落,再次漲到高峰。極少數客人足夠年長,能立即識別出這項娛樂演出的本質——「解讀」,一種非常古老的藝術形式,只經歷過零星幾次復興——甚至連他們都開始對演出萌生興趣。這將成為一次銘刻歷史的表演。
有那麼一陣,藝術表演者完全佇立不動,他必須等待某個顏色、線條、形狀的精確組合,霎時間,只見他微微前傾,迅速推了一下藝術品,然後後退,手裡拿著一塊剛剛成功分解的晶體。
然而,幾分鐘后,他再次掙扎地站起來,把使用過的設備放進工具收納箱,扣好蓋子以後,他紋絲不動地站立片刻,兩隻手分別置於收納箱兩邊,微微前傾,頭些許低垂。那些隨著站台轉動移到藝術表演者正面的觀眾們會發覺,他雙眼緊閉,一層汗水在臉頰和身體上閃光(解下工具后露出的部位)。一陣稱心快意的小聲交談——這其中並非沒有摻雜某種殘忍的喜悅——在觀眾群里擴散:這件藝術品真是一個絕妙的對手。
穿深紅絲線裙的女招待坐在椅子上來迴轉動,她不再關注表演,也沒有望向自己的客人。他時不時和她交談,身子向她微微前傾,半張臉被球形燈照亮。他一隻手握住座椅扶手,柔軟的椅墊上出現明顯的凹陷,足以表現出他抓住的力道之大。而他的另一隻手,擱在小圓桌上,徐緩而優美地轉動高腳酒杯,時而把酒杯舉到臉旁,如同在品嘗花朵的芳香。因為靠近桌子,年輕女人的面孔完全被照亮。她目光直直向前,看不出任何情緒(除了,根據推斷,可能不希望被看透的心思)。她眼皮眨也不眨,瞳仁鎖定、放大,盈盈閃動,釋放出顫動閃爍的淚珠,淚珠沿著右側臉頰一路滾動到被低胸禮裙展露無遺的鎖骨上。男人彬彬有禮地把酒杯放回桌上。他向她更加貼近一些,指尖沿淚水潮濕的痕迹描摹。女人別過頭去,向另一邊肩頭閃躲。男人伸手捧起她的臉——一半被他包裹在大手裡——面朝自己扭轉過來,動作並不粗魯但卻堅定不移。
藝術表演者現在去夠藝術品的另一頂端。頭部有七竅,必須小心翼翼——尤其是眼睛和嘴巴,儘管是不同器官,原因卻都顯而易見。出於慣例,耳朵將從皮膚上切除;同樣,鼻孔也向來隨著周邊皮膚一起處理。但是眼睛和嘴巴需要特別注意。切割眼皮尤其是個精細活,沒有失誤的餘地。而嘴巴,和女性生殖器官以及兩性都有的肛|門一樣,有兩種處理方式:或者簡單沿著嘴唇輪廓切開,或者冒風險從內部進行微創手術。沒有意外,藝術表演者通常選擇第一種方式。
藝術表演者和藝術品,仍然都赤|裸著,在旋轉展台上懸浮起來。儘管沒有可見的分界線表明他們置身於有限的失重空間,不過有件事情已然明晰,觀眾開始看到的景象並非現場表演,而是全息傳送影像,這次播放可能遠遠晚于真實表演的時間。初刻驚奇之後,觀眾席爆發出各種干擾表演的躁動——抗議的、贊成的、主張現場表演的和提倡虛擬現實的爭論從一個小桌延伸到另一個。只不過,所有這些騷動都很快消散,下面的展示舞台上,失重空間里,表演仍在繼續。
到這個環節為止,整個過程都完美無瑕,藝術表演者可以自信滿滿地進入下一個階段。疼痛還沒有開始影響他的動作。不過一切並未妥當,除了提取操作本身,還有一些單獨的切口,多少有一定重要關聯,想得到理想效果的話,皮膚剝離過程中仍然不時需要實施,即使不能謹慎入微,至少也得小心翼翼。
藝術表演者現在顯然正在和疼痛做劇烈鬥爭。吸盤九*九*藏*書吸附在他身上的次數越來越多,而藝術品的皮膚剝離似乎也越來越緩慢。一旦手指上的皮膚也被揭掉,掀開藝術品手臂和腿部的皮膚輕而易舉(對藝術表演者來說唯一的困難,完全在預料之中,就是不斷激增的撕心疼痛),但是,分佈軀體的微型手術刀,其與神經末端和中樞的連接將會受限。表演進程不再緩慢,而是直接奮勇向前,就像開始時那樣(鉗夾懸在皮膚上方,微型手術刀在下面),只是交錯進行,一道切口在這裏,又在遠處留下另一道。撕裂一張薄紙的風險每一秒都在攀升,器械排列不再整齊劃一之時,壓力也愈加隨機地施加在皮膚上。藝術表演者會不會喪失意識,或者他是否會竭力堅持到意識的極限邊緣?器械的動作和皮膚被剝離的速度現在相當緩慢,幾乎難以覺察。甚至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或許再過一陣工夫,整個進程都會畫上句號。藝術表演者懸浮在空中,紋絲不動,只有消毒吸盤在他的身體上四處遊走,這證明他仍然意識清醒。他是否在休息,趁著麻醉還起點作用,消耗寶貴的剩餘分秒?或者,儘管意識猶存,他卻缺乏勇氣來承認失敗?最終,吸盤自己紛紛從他身上脫離開來。他現在已經完全失去意識。他沒有完成對藝術品的解讀表演。
第三個探索階段期間,藝術表演者身上還留有一些工具。他沒有使用就將它們一次性取下來。這些工具並不被強制放入收納箱,仍然可以使用。由此說來,藝術品還會有第四個探索階段,現在藝術表演者正在慎重思索。
從這時起,他更加迅捷,不過也相當艱難,手術刀要同時從周邊移動到中心(從指尖、腳尖脫手套一樣剝開皮膚),以及從中心到周邊(從中間切口兩邊掀起皮膚)。觀眾的押注仍在變化,人們紛紛競猜他還要製造多少個切口。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觀眾正將注意力從品嘗晚餐、商務會談以及女伴轉移到中央舞台正在進行的表演上。波浪一般的掌聲接連湧起,伴隨嘖嘖稱奇的驚嘆聲。藝術品周圍的結晶體失去了透亮的和彩虹般的光澤,激光光束開始在其表面觸發複雜的分子反應。線狀結構,形狀、顏色漸漸彼此相融,顯現出不同的組合形式。這過程暗示著某種規律,某種置換方式,某種序列含義。
探頭能夠在第二階段測量出藝術品的大致厚度,以及外部晶體的結構節點,這些節點僅憑肉眼是看不到的。由於這些數據是在展台上方全息展示的,觀眾席發出的幾聲驚嘆足以說明他們觀看表演的興趣已經被激發起來。水晶物質的質地十分稠密,由數層同心的不同屬性的材質構成,在好幾處地方混雜為一體;宏晶塊以複雜的方式並列組合,需要逐一分解開來,直到發現某些能夠同時釋放幾種元素的結構節點。大致流程就是這樣,不過探頭提供的信息並沒有給出這樣明確的提示。
其中一層包廂,位於表演大廳一半高度,幾乎所有的女招待都被叫去服務,只有一位獨自留下。她是一位身形頎長的女子,皮膚透白,身穿深紅絲線裙,每個動作都會盪起一片亮光閃閃。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一頭短髮,剪成頭盔的造型,貼著頭皮柔順地垂下來,沒有一點光澤。她的頭髮漆黑濃密,以至於當她走進陰影中,整個頭部都會消失不見,而她的臉龐,塗上了神秘的淡紫和金色彩妝,彷彿是一具飄動的面具。細心的觀察者會注意到,每當有客人舉起手來(這動作會激活植入在每一位服務員前額的晶元),這位女招待都會畏縮後退,手一旦放下,她又會如釋重負(這說明,客人已經指定自己要作陪的對象,其他女招待或是服務生的聯網狀態就會自動從總網路平台被切斷)。
而藝術品,儘管最初有些疼痛,隨著麻|醉|葯力漸進,則完好保留了意識。在藝術表演者一動不動的情況下,她開始接過他的操作。現在,通過控制提取工具,她可以選擇停止還是繼續最初的工作——如果選擇後者,這些出現在失重空間里、一模一樣的器械將在藝術表演者的身體上繼續表演,並順從地等待她的指揮。器械停靠在藝術表演者懸浮的身體上。至此,觀眾席發出一波短暫卻滿意連連的掌聲。藝術品將完成演出,她指引鉗夾和微型手術刀在身體上不斷移動,不只為了在身體周圍建立連接,也為了完成極其高難度的頭部剝離。
就有這樣一位細心的觀察者坐在第三層角落的包廂里。他肩膀寬闊,也有可能是他的連身晚禮服蓋住了墊肩,不過這不太可能,因為他的身材高大而強壯。寬大低垂的領口露出一處非常清晰的傷疤,似乎一直延伸到他的胸部。他的雙手(除了身體以外,唯一被包廂小桌上球形燈照亮的部位)強壯有力、稜角分明;指尖怪異地褪去原有的膚色。至於他的頭部,則隱藏在陰影中,唯一能辨認出來的,是圓形臉龐上一頭濃密,並且很顯然凌亂不羈的頭髮。最終,這個男人舉起手。唯一的那位女招待停下腳步,轉向包廂,服從命令向前走去,光影交替中,晃動的腦袋微微低垂下來。
三層樓的那間包廂里,男人和女人已經準備離開。經過鄰桌的客人時,他們被攔住,對方欣喜若狂地吐出幾句言語,他們一個微笑不語,一個默然點頭,以此作為答覆。這對年輕人繼續向上面的出口走去。來到大門口的時候,燈光在男人頭髮上反射出亮銅色的光澤,在女人的絲線禮裙上照亮繁星的閃光;隨後,大門在他們身後閉緊,把他們隱藏在幾位可能仍在好奇跟隨的客人視線之外,不言而喻,他們將永遠不再有機會深入探尋到這對神秘男女的身世之謎。
伊麗莎白·格沃納爾博格(1947—— )是一位獲獎的法裔加拿大教師、編輯、評論家和作家,被很多人視read•99csw.com為同時期筆觸最為細膩的科幻作家之一。格沃納爾博格的作品經常和新浪潮以及女權主義科幻的崛起相聯繫,很顯然,她的創作主題和創新式結構體現出了以上兩種手法的和諧統一。她的小說和莉娜·克魯恩還有厄休拉·勒古恩有一些相似之處。格沃納爾博格是一位深思熟慮的作家,在人物塑造和背景鋪墊上精心構思和刻畫。她的主題常常具有獨特風的社會和環境視野。
一堆微型儀器在藝術表演者周圍懸浮。這些儀器由他遠程操作,將用來完成現階段的皮膚分離;他的視覺中心直接接收圖片,由埋入微型手術刀的照相機拍攝傳來。
最後的注射環節,是同時施加在藝術品和藝術表演者身上的(現在是否仍然能正常區分出他們?),其目的在於增強皮膚韌性,從而充分減少收尾階段的操作風險。幾分鐘等待增強劑發揮作用之後,藝術品在器械的協助下,把自己從表皮上剝離下來,動作緩慢卻不失靈活。皮膚被強力場所牽引,懸浮起來,在激光下,塗染上一層柔和的粉紅色調,非但沒有鬆弛,並且儘管軀體剛剛離開,卻好像仍然無形依存於活生生的軀體。藝術品在空中游向藝術表演者,後者已然化身成動態解剖模型,肌肉、筋腱、毛細血管都被閃閃發亮的線條精確地描繪出來(堅硬而結實、作為支撐的骨架形狀顯露出來之後,這些肌理構造被更加清晰地展示出來)。現在她開始把他從皮膚上剝離。頃刻間,兩張表皮並排懸浮在失重空間內,猶如準備就緒的輪廓線條。
表演大廳里,頂層部分的包廂逐漸坐滿,座位前小圓桌上的檯燈逐一被點亮,觀眾佩戴的珠寶首飾隱隱閃爍。買家和交易商在席位上坐定,開始一天忙碌之後的另一種「工作」。女招待們拖著優雅緩慢的步伐,穿行在包廂之間,目光透出偽裝的冷漠,猶如在籠子里踱步的美洲豹,佯裝從不知道很久以前自己在秘密的叢林小道硬生生被抓了過來。時不時有人舉起手,或漫不經心,或急不可待,於是一位「圈養的獵豹」就會走上前去挨著客人坐下,整個晚上都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對方。
觀眾席上傳來了陣陣交頭接耳,既驚訝,又為他接下來的動作而興奮不已——他從工具盔甲上解下幾套工具,同樣收進工具收納箱。現在的他展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身影,各式金屬工具不規則地在他身上星羅棋布地排列,中間的空隙勉強可以看到幾塊皮膚。他解下另一套小一號的指環吸盤,逐一套在左手、右手指尖上,接著靠近藝術品,全神貫注地觀察不斷變化和聚合的線條。然後,他將手指一根根放置在兩處遠離的節點之上,先是右手,再是左手;手指擺放隨意,有些彼此緊湊,有些微微彎曲,還有的伸展攤開,顯然是為了對應節點分佈的規律,想要製造出希望的效果,這些節點必須在同一時間被觸碰到。
藝術品垂直懸浮在他面前,藉由磁場來保持穩定。藝術表演者現在製造出一道中等長度的切口,從胸骨延伸到恥骨。麻醉指環吸盤跟隨手術刀附近的紅外線頻頻移動。藝術品的尖叫聲再次被後期剪掉。
水晶體再次恢復明凈,觀眾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連聲波頻率都隨著藝術表演者而增強,其讚不絕口的心理表現得淋漓盡致),線條和顏色繼續上演被短暫中斷的律動過程。藝術表演者一邊摘掉指環吸盤,一邊連續點了幾次頭。隨後,他拾起橡膠頭鎚子,和指環吸盤一併放進工具收納箱。
「泰亞納艾爾」(Tyranaël)系列——主要序列以《泰亞納艾爾1:海洋之夢》(Tyranaël 1: Les reves de la mer, 1996)開始,以《泰亞納艾爾5:和太陽一同出發的海洋》(Tyranaël 5: La mer allee avec le soleil, 1997)結束,是一個關於行星的故事,背景設在一個同名的生命世界中,但該世界中唯一有感知能力的是圍繞陸地的海洋。書中人物眾多,均為早期主人公們幾度輪迴后的化身,他們通過心靈感應以及其他方式逐漸與強大的星球共生。
藝術表演者已經從他的工具盔甲上解下幾個工具,停下動作來研究這新的變化。一會兒工夫,除了兩件工具以外,其他工具都被放進那個禁止再次取出的工具收納箱。留下的是一個小型橡膠頭鎚子,以及一組指環吸盤,他把吸盤分別套在包括大拇指在內的右手指尖上。他走近棱形水晶,再次停下來,彷彿在等待什麼信號。猛然間,他小心翼翼地將套有指環吸盤的手逐一放置在晶體一處突出的部分上,另一隻手拿著鎚子輕輕敲擊似乎是他精確定位的一點。什麼都沒有發生。帶顏色的線條和形狀繼續在晶體表面顫動起伏。藝術表演者繼續等待。他忽然再次行動起來,觀眾還沒能夠看清到底是什麼觸發了他的動作,他卻已經在同樣的位置完成連續兩次敲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一系列靜止的全息影像代替了失重空間的全息影像,精彩博弈的關鍵階段進展被一幀幀畫面完美複原:交換的表皮逐漸與軀體融合,多餘的表皮被吸收,缺失的表皮則再生出來(帶著有趣的顏色圖案,原本覆蓋白色肌膚的區域現在披上一層古銅色的表皮,反之亦然。)。除去各式各樣的深色條紋,女人的皮膚潔白無瑕,現在的她一頭短髮,黑色柔順。而那個年輕男人則長出一頭不羈雜亂的頭髮,亮銅色與膚色完美地契合,他同樣到處布滿白色條紋,尤其在軀幹、生殖器和指尖等部位。
格沃納爾博格第一部科幻小說《漲潮》(Marée haute)1978年刊登在《安魂曲》Requiem)雜誌上,其英文版收入馬克西姆·賈庫波夫斯基編輯的重量級文集《十二星座的二十宮殿》(Twenty Houses of the Zodiac, 1979)。她很多短篇小說都被收錄在《黑夜的眼睛》(L』oeil de la nuit, 1980)、《兩面神雅努斯》(Janus, 1984)和《流血的石頭》(Blood out of a Stone, 2009)中。其中一些短篇成為她「母親的土地」(Mothers' Land)系列的一部分,通過這個作品系列,遙遠未來世界、歐洲大陸半頹廢的社會突變形態轉換逐步顯現出來(「變異」)。這個系列在《沉寂的城市》(Le silence de la cité, 1981)得到進一步延伸。小說中,年輕的女主人公離開自己位於地下的家,回到地面上,和上面的蠻荒部落一起,開始改造頹敗的世界。在《祖國編年史》(Chroniques du pays des mères, 1992)一書中,對祖國女權主義統治政權虛偽本質的揭露,在這部傳記小說的核心思想中得到深化。還有一部系列合集,《不羈的旅人》(Les voyageurs malgre eux, 1992),某種意義上來說成了她第一本系列合集(同樣也是她隨後出版的作品),書中精心設計了一位教師兼作家到平行世界旅行的故事。九*九*藏*書
藝術表演者再接再厲,先是摘掉了指甲,開啟通往皮膚肌理的「大門」。遠程控制鉗夾落在手指甲一旁,塗上分子膠的小型指環吸盤以分子形式粘連到指甲表面。凝固一段時間之後,動靜驟發,彷彿通過某個系統激活了器械的精確操作。伴隨輕微的撕裂聲,指甲被摘落,末端指骨在血肉層下清晰可見。另一個小型指環吸盤也貼到每根指頭上,宛如一張張小嘴,吸吮指甲周圍滲出的血液,同時,注入有麻醉作用的鎮痛劑,並灼燒末端血管。藝術品發出的尖叫聲被後期剪短了。
藝術品幾乎全部從水晶外殼裡剝離出來了。它周身漆黑——是那種散發古怪亞光、沒有厚度感的黑色——其外形現在已然可見一斑:從正面看,是一塊細長的鑽石,以尖端支撐向上;但從側面看(可以從緩慢旋轉的中央站台看到),它還保留了平行四邊形的輪廓,卻完全不對稱。
藝術表演者第一組動作剛一展開,隨之而來的流程也就顯而易見了,還沒看懂的觀眾們,現在也醒悟過來:表演是事先錄製好的。即便如此,還是有人焦慮地顫抖,有人高興地期盼,精彩的博弈即將上演。
藝術表演者看上去有些猶豫不決。橡膠頭鎚子高懸在不斷變動的組合樣式上空。然後,非常輕微地,鎚子落在一塊水晶面上。藝術品的水晶體突然由明變暗。藝術表演者跳到一旁,扔掉鎚子,雙手捂緊耳朵,臉部靜默無聲地痛苦扭曲。
觀眾席湧起一陣雜亂模糊的驚嘆。藝術表演者被甩到地板上,陷入痛苦不堪的抽搐中,毫無疑問,是被高強度電流擊中。
藝術表演者的身心控制第一次得到放鬆。血液一滴滴滲出他的切口,沿著皮膚流下來,徐徐前進,並很有規律地和藝術品的血液同時飄起。指環吸盤吸附著他進行清潔和消毒(當然,沒有再注入麻|醉|葯)。微型儀器的工作仍在繼續,一點沒有顯露出被|干擾的跡象。激光手術刀一寸寸分離出真皮時,無數鉗夾掀起藝術品的皮膚,小心翼翼地提至空中(這很重要,五層表皮要被分離得完好無缺,基底層、荊細胞層、顆粒層、透明層、角質層)。皮膚較薄的地方,這些皮層尤其纖弱(手腕、腋窩、乳|頭……當然,還有下半身,腿彎、腹股溝,並且當藝術品是男性時,還有陰|莖,開始會像一隻手指一樣處理,必須從龜|頭到根部,通過拍打包皮的方式,然後還要處理陰囊)。
他需要找到阻力最薄弱的地帶,通過簡單的加熱和加壓讓藝術品回到封存之前的原始可塑狀態,然後再冷卻,通過對閃石無限擴散的方向進行定位,變形的石頭會提供出片理線索,就像是光照反射在平靜的河流表面,經驗老到的人眼中會顯露出河底的輪廓以及迂迴曲折的水流。看來,物質中乳光色的斜長岩成分不會對操作構成干擾。隨著藝術表演者準確穩定的第一次敲擊,一塊碎石從塊狀藝術品上墜落。他駕輕就熟,我們很快就可以目睹到藝術品的核心部分。
這件藝術品以塊狀形態呈現,長度略微大於寬度,在旋轉舞台中央的地板上垂直矗立。其深綠的顏色並非只令人聯想到石頭(也可能是血漿蛋白質),尤其是這塊物體在激光照射下閃耀出奇異的乳白色光澤。然而,其粗糙不平的紋理和不規則的形狀卻告訴觀眾,正如主持人通過喇叭飄蕩在大廳里的聲音現在所證實的:藝術品有選擇性地出現在拉布拉多閃岩保護殼裡。
男人和女人現在只是時不時掃一眼表演,更多時間則是在交談,兩顆腦袋親密地靠在一起,呢喃細語不斷被溫情擁吻所打斷。
藝術表演者再一次圍繞藝術品轉圈。他從工具盔甲上取出一個裝置(工具現在幾乎全部摘除),從遠處掃描黑色塊狀物。觀眾們凝視著展台區域上方,讀取的數據應該會重新顯示在這裏。然而,什麼都沒有。藝術表演者敲擊一下微型裝置上某個隱藏機關,轉到另一處重新進行掃描。全息屏幕仍然一片空白。他幾乎是在不住搖晃這個裝置,之後停下來,將其放入工具收納箱,輕輕聳了一下肩膀。他又解下另一部裝置,某種尖筆,連著數條電線,管道一樣九_九_藏_書粗細,連通到一個長方形盒子,盒子一邊塞滿各式各樣、不同大小的彩色鑰匙。帶著明顯的遲疑,他走向藝術品,改用筆尖觸碰它。
五樓的一位觀眾,洞察力比其他觀眾更強,帶頭開始鼓掌。其他人幾秒鐘后也恍然大悟,於是很快,剩下的人也開始鼓掌——很難講是被感染還是自己靈機一動。在失重空間,藝術品正把自己套進藝術表演者的皮膚里,而藝術表演者(帶著某些困難,雖然皮膚尺寸一致,但並非每一處比例都分毫不差)扭動著鑽進藝術品的皮膚。
一塊拳頭大小的晶體裂開掉落,被藝術表演者用手指接住,隨後,他用另一隻手摘掉指環吸盤,拿起小鎚子,面部再次轉向晶體,全神貫注探查(現在觀眾開始明白他的用意了)晶體下面神秘流動的蛛絲馬跡。唯一顯而易見的是,所有線條和形狀的顏色變化、成分和頻率都是隨機的。事實上,正是這些構成了晶體連接節點位置的代碼。一個代碼,更準確地說,是一段變數的代碼——律動有律動的變數,組合有組合的變數,至於掌控一切的規律(或者說是這些規律)全部巧妙地隱藏在這變形的聚合物中,秘而不宣。
正當人們在包廂小桌前來回小聲議論這種表現形式的時候,藝術表演者走進來,乍看之下,輪廓四周閃耀著光芒。完成表演需要的所有工具大部分是金屬的,通過植入在皮膚下的強力磁片和小磁板緊緊貼合在他身體上。藝術表演者沒有穿任何衣服,除了這件工具組成的「盔甲」。這些工具形態各異、尺寸不一,卻像是經過專門設計,彼此契合,好似某種外骨骼的組成部分,彰顯出科技的光輝。他頭部緊套一塊黑色頭罩,臉部自然露在外面,與光滑閃爍的金屬器材形成鮮明反差,看上去彷彿是一張簡單、抽象的草圖——幾何平面任意地交會,而不是一張有辨識度的面孔。
藝術表演者彷彿在自作鎮定(也可能在沉思或只是想利用時間深吸幾口氣),之後他伸出手臂並且——以藝術品所能承受的最大力度——緊緊擁住它。
觀眾們都向前探著腦袋,以便從剛剛形成的缺口裡更清楚地看到藝術品顯露出來的部分,或失望,或驚奇,或興奮。裏面漆黑一片,毫無特徵,好像一片簡單剪裁圖樣,既沒有形狀也沒有厚度——這也可能只是對廣袤宇宙的匆匆一瞥。只有藝術表演者離得足夠近,才能窺得全貌,從裏面萃取出精華,然而他的行為並沒有透露出玄機。他的雙手懸停在水晶外罩幾毫米上方,等待下一個新組合的出現,暗示另一塊晶體即將裂開剝落,而這個過程觀眾是無法覺察的。
明顯受益於藝術表演者的技藝和速度,藝術品只需要幾分鐘就可以完成任務(消毒吸盤隨著微型手術刀擦過藝術表演者毫無知覺的軀體,匆匆向他注入強有力的恢復混合藥劑)。
下一個切口必須迅速而利落,這關乎之後的所有操作。藝術表演者的痛感不斷驟增(因為電子脈衝強度正以穩定的速度衰減),而隨著越來越多的部位被徹底麻痹,藝術品感受到的痛楚卻在減弱。藝術表演者準備從她的恥骨下刀。所有觀眾都拚命伸長脖頸。他是否會嘗試從內部進行分解?不,他會保持這最私密的部位完整無缺,而是就著陰|唇和肛|門邊緣留下切口。(這過程稍微花點時間,並且當藝術品是男性的話,會更加危險。陰|莖很顯然是外部器官,操作是不可避免的,而鬆弛的表皮會製造麻煩;需要整個牽引設備,並且必須控制得當,以便能飛快落下精確的切口。自我身心控制能輕鬆解決男性藝術表演者這個身體問題。)
《失落藝術的解讀者》是一部相當大胆、超象徵意義的科幻小說,有關儀式和創新。故事既令人恐懼又具有革新意義,第一次以《溫柔的地圖》(La carte du tendre)為標題收錄在《鍾情:10位魁北克作家的10部創新小說》(Aimer: 10 nouvelles par 10 auteurs Quebecois, 1986)上時就獲得了極光獎,英文版首次收錄在《超正方體》(Tesseracts 5, 1996)一書中。
藝術表演者已經完成了第一層水晶的分解工作。現在,能夠更加直觀地看出藝術品的大致外形:這是一塊尖端細長、豎直向下的平行六面體,高度遠比寬度大得多,並且厚度不均勻;底部狹長,中間變寬,然後在頂端再次變窄。正面三分之一和背面三分之二的位置可以明顯看到相同的突起。第二層水晶表面同樣呈現出變動的線條和形狀。或者至少可以說,毫無疑問遵循同樣的規律,雖然很難說明緣由,人們會感覺到這些活動的組合樣式並非完全一致——不過也並非完全不同——和之前一層的晶體相比較的話。也許是變化速率提高了?更確切地說,它們之間的變形是相伴共生的;而彼此遵循的律動卻略微不同步,而當我們努力同時去感受的時候,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它們聚合成一個有機整體。
藝術表演者重新恢復意識。現在全然無法看到他臉上任何表情,但是,從他接連圍繞藝術品和自己表皮旋轉的舉動來看,他對眼下成就的滿意彰顯無疑。這兩張表皮是,有人可能會說,彼此相依相配。他轉身接近藝術品,輕輕耳語幾句。看上去他們達成某種一致,共同游向他們的表皮。
當然,指甲從自己指尖被拔掉的時候,藝術表演者沒有尖叫。這過程是他來操控的,他的感知也不盡相同——被中斷的血液隨後再次流入受傷的地方,通過他的心智直接控制來自主恢復。另外,儘管隨著表演進程越來越微弱,電子脈衝不斷從外部輸送到信號接收中心;在精彩的博弈中,速度和精確度才是演出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