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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瓦西半徑-(1987)-Schwarzschild Radius

史瓦西半徑-(1987)-Schwarzschild Radius

他把蠟燭朝我一推:「我命令你幫我讀這封信。」
「凍結的。」我說。我想到了穆勒。
「這就是史瓦西請病假回家的時候吧?」特拉弗斯說,「或者按照你們德國佬的說法,作為病弱者被送了回去?也是,一定就是這時候,因為他三月份就死了。穆勒後來怎麼樣了?」
我把鎮流電阻遞給穆勒,站到一盞掛在門框上鐵釘的燈下。
快走,出去。「我騙你的。」我說,「我壓根兒就不認識史瓦西。我見過他一次——遠遠地見過一次而已,就像你那個靜態的觀察者一樣。」
一周了,他每天都會來見我,僵硬地坐在我的一把椅子上,穿著不自在的襯衣,系著領帶。他滔滔不絕地跟我大聊黑洞和相對論,而我在退休之前在大學里教的明明是生物而不是物理。當然了,一定是有人告訴了他我認識史瓦西。
「闡述得如此簡單。」史瓦西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楚一般說,「夠了,放下吧,接下的我自己來看。」
「磁鐵吸的是鐵,不是人。」我說。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呢。」特拉弗斯說,我終於能再次聽清他的話了,「你能想象嗎?他就這麼在戰爭之中拖著患了絕症的身體構想出了黑洞的理論啊!而且他構想出這個理論的時候,連黑洞的存在都不知道。」
穆勒還拿著那盞燈。我透過那束光猜到他大概已經忘了布線和磁鐵的事情,正在全心全意地思考為什麼醫生要用收音機。

最後一封信是來自蘇謝爾教授的。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信封角落裡他的名字,儘管我自己的名字模糊得完全無法看清。我撕開信,紅色的紙上一片空白。
他舉著筆,等待著我的回答。
但是醫生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你倆趕緊逃走吧。」他說——我覺得他好像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趁現在還走得了。」
我們還留在那裡,被困在俄國前線的戰壕里。這裏的恆星正在慢慢被燒盡,逐漸坍縮成一個連時間都不再存在的中心。這裏什麼都沒有,除了那個叫作史瓦西的露奇點。
「艾斯納的那個分隊昨晚被派去布鐵絲網了。」穆勒說,「而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對此構想出了一個理論。」
他把我的眼皮拉下來,用小指給我塗上藥膏。不疼,但等我眨了眨眼之後,藥膏就進到了我的眼睛里,把我的視野染成了紅色。「收音機明天能修好嗎?」他問。
我本希望在我告訴了他史瓦西的事情之後他便會離開,但他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穆勒的胳膊骨折了,被送了回去。他後來成了一名科學家。」
他穿著制服,卻沒有穿外套,手套也是露指的。這裏並沒有爐子,我的手已經開始冷了。
有一個人坐在一個凹凸不平的桌前,面前鋪滿了紙張和書籍。桌上還有一截蠟燭和一根紅色的煙囪——或許只是在我眼裡是紅色的吧。戰壕里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個人,都泛著紅色。
穆勒驚呆了,他脫口而出:「可是我沒有被凍傷。」
「史瓦西半徑內,沒有信息可以從黑洞內傳出。」我說。
穆勒想要用自己被砸碎的手臂把收音機挖出來,發出一條無人能聽見的電報:「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同時,我在奮力抽出自己被桎梏的雙手——儘管有史瓦西溫暖的身體,它們依然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在一切的最中心,史瓦西也正在慢慢地被燒盡,他體內的黑洞一個細胞接一個細胞地向心聚爆,把他連同著我們一起拖入無邊的黑暗。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吧。」醫生邊說邊教穆勒拿好手提燈。他倆一起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這個藥膏你每天塗兩次,」他從包里掏出一個扁扁的盒子,「會有點灼|熱感。」
救護站的人告訴我他去看史瓦西了,並且給了我去炮兵部的位置。那兒並不遠,可現在正在下雪,而我的手已經開始冷了。我到了軍需處,問有沒有來信。
迫擊炮一聲轟鳴,一塊塊凍住的塵土從頂上掉下,落在桌上。那人把紙上的灰塵拍了拍,抬起頭來。
「列兵洛特謝本在嗎?我是來看他的眼睛的。」他說。我終於看清了,他是方肯何德醫生。
「這麼說來,你親手拿過愛因斯坦的那封信?」特拉弗斯說,「那一定很震撼吧?當時,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才發表了兩個月,距離人們發現黑洞的存在還有好幾年。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他掏出一個筆記本,開始記筆記。「『我尊敬的同行』……」他喃喃自語道,「『闡述得如此簡單』,這些資料都很可貴呢。我為了寫這篇論文,找史瓦西的資料已經找了很久了。但關於他的信息真是少之又少。可能是戰爭的原因吧。」
「你盯著點收音機!」他指著桌上四分五裂的收音機。我們得再把它往後挪一挪。放著鎮流電阻的試管倒映著爐子的火焰。「恆星發出的光是冰上的倒影。」
「我知道艾斯納他們隊發生了什麼。」他不屈不撓地說,「俄國人有一塊大磁鐵,把他們都吸到前線去了。」
「什麼?」
康妮·威利斯(1945——)是一名極具影響力的美國科幻作家。她獲得雨果獎與星雲獎的次數加起來迄今無人能及(18次)。威利斯本科就讀於北科羅拉州大學,專業是英語與高等教育。儘管從1970年就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了,但是直到1982年獲得了美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之後,她才辭去教師的工作,開始全職寫作。威利斯是20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90年代的人文科幻運動中的重要人物,常常用所謂的「軟科幻」來探討人類的處境。她文筆詼諧幽默,類似世態喜劇或諷刺劇的行文風格頗負盛名。2009年,她入駐科幻奇幻名人堂。2011年,美國科幻作家協會封她為特級大師。
「他都有些什麼癥狀?」穆勒燃起了好奇心。我沒有告訴他史瓦西的樣子。我害怕如果告訴了他,他只會變得越來越好奇,然後不顧一切地去前線親眼看看史瓦西。
我沒有發現。醫生給我的藥膏讓我晚上看見的所有東西都變成了紅色,更何況我並不相信穆勒的理論。「現在什麼都發不出去。」我說,並把耳機遞給他,讓他聽裏面的雜音。他邊聽邊晃著腿:「你這樣是在給我倆找麻煩,幹嗎要這麼做?」
「史瓦西中尉的情況惡化了嗎?他有些什麼癥狀九_九_藏_書?」穆勒探近身子,問道。
「不知道,也許可以。」
穆勒撩開毯子跑了進來。他居然奇迹般地背著收音機,耳機在雪裡被拖了一路。「我來看看你到底怎麼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通信戰壕已經完全被炸成了碎片。」
我把收音機放回原處。穆勒回來了,他一腳把門踢開,搞得到處都是雪。方肯何德醫生的電報被風吹得在戰壕里飄來盪去,我在那張紙飛進爐子里前一把抓住了它。
摩托車朝著我駛來,速度越來越快。摩托車頭撅了起來,我原以為它能跳過鐵絲網,可它還是翻了下去,先是摩托車,再是那個兵,都慢慢地翻了幾圈,砸在了帶刺的鐵絲上。地面突然升高,我也往下墜了下去。
「親愛的兒子。」穆勒念道,「已經有三個月沒收到你的消息了。你受傷了嗎?還是生病了?你需要點什麼嗎?」
「我構建了一個關於恆星的理論。」穆勒說,我們正在一起用普里默斯燃氣爐烤火,讓雙手恢復知覺,不然一會兒會拿不穩液體鎮流電阻,「恆星並不是科學家所說的一團火球。它們是被凍住的。」
天氣太冷了,我們的手每隔幾分鐘就會被凍得僵硬,況且我們還很擔心把液體鎮流電阻給摔了。穆勒戴上剛剛放在燃氣爐上烤了一會兒的手套,而我把雙手伸進已經凍硬了的口袋。
「病人是個科學家,是個叫史瓦西的猶太人,炮兵隊的。」他說。炮兵隊離前線比較遠,我自告奮勇地要去看看,但他並不想我去。
我從穆勒的手中抓過信,跑了出去。「我跟你一起去吧!」穆勒大喊。
就在我進去的這一會兒,外面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雪也越下越大。我把手插|進硬邦邦的口袋,往炮兵部的後門走去。通信壕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風挾著大雪,在戰壕里擠出長長的號叫聲。我把圍巾摘下來,把它像姑娘的頭巾一樣圍在頭上。
「那就等你修好了再發。我把癥狀都寫下來了。」
「史瓦西壓根兒就沒去過俄國。」我繼續撒謊道,「他那一整個冬天都待在哥廷根。我剛才完全是胡說八道。這一切都只是個假想問題。」
「我不信。現在什麼都發不出去。」
方肯何德醫生取下手套。「我是來看你的眼睛的。」他對我說。他的聲音讓我覺得害怕。從戰爭開始以來,他一直保持著自己鎮靜溫柔的聲音,對救護站和擔架里的傷員說話的語氣跟對自己在斯圖加特的診所里的病人毫無二致。可他現在聽上去有些焦躁,這恐怕意味著今晚真的有轟炸,而且他想讓我上前線。
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覺。我把信封從上往下撕開,差點把它撕成兩半。信很長,滿是公式和數字,上面的字已經變得扭曲又模糊:「我尊敬的同行!我熱切地讀完了你的論文。我沒想到這個問題的精確解居然可以被闡述得如此簡單。我認為用解析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十分完美。下周四我會跟學院彙報解釋你的工作!」
前線又傳來轟炸聲,屋頂再往下垮了一些。「沒關係!這是一種病!」我大喊,「我帶了一封信來做證明。」我把已經失去了知覺的手裡緊緊攥著的信遞給他。
「你聽說了什麼消息嗎?」穆勒問醫生,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些可以讓他有所發揮的消息,「布線的人回來了嗎?今晚是不是又有一場轟炸?」
有個新來的正在修艾斯納的摩托車,零件圍著他鋪了一圈。他指了指一個麻布袋子,說:「信都在那裡,你自己看吧。」
「可能因為太重了吧。」我說。但這並不能解釋他們為什麼會把刺刀和靴子留下。
「是啊。」他說,翻轉著手上的頭盔,「可能當他們沖往前線的時候,這些東西自己就掉下來了。」
雪花和光撲了進來,還有前線傳來的狗吠一般低沉的轟隆聲。我把鎮流電阻抓在胸前,而穆勒跑到了收音機前面,像是護住一個受了傷的戰友一樣護著它。來者裹著羊毛大衣和手套,羊毛帽子遮住了耳朵。他逆著光站在門口泛紅的燈光里,盯著我們。

「疾病性質不明。」穆勒為了蓋住風雪的聲音,大喊道,「可能是膿皰瘡或者某種腺病。」
「史瓦西回不去了。」我說,「前線就在他身體里。」
「史瓦西!」我喊。他沒有回答,但我知道他還沒有死。他的身體像燃氣爐一樣滾燙。我的手被壓在他的身子下面,動彈不得。塵土像雪花一樣飄落而下,在我們的身邊堆積起來。黑暗先是泛著紅,再然後我連紅色都看不見了。
特拉弗斯滿懷期待地抬起頭,似乎還在等著我的答案。
地平線上有閃動不定的紅色,但我不知道那是前線還是穆勒的北極星,周圍也沒有炮彈聲來指引我。我們快沒有炮彈了,所以通常會等到晚上九點以後才會開始炮擊。俄國那邊開始得更晚。有時我會聽到機槍的聲音,但風雪會將它扭曲,使人無法辨別它的方向。
「史瓦西半徑?」我用我那蒼老顫抖的聲音說,彷彿從沒聽說過這個說法一樣。特拉弗斯露出反感的表情。他想要我說的是「史瓦西半徑!是啊!『一戰』的時候我曾跟卡爾·史瓦西一起在俄羅斯前線服役!」,然後把史瓦西在炮兵隊里想出這個黑洞理論的過程娓娓道來。可我現在還沒想好該告訴他些什麼。「事件視界啊。」我說。
「沒錯。磁鐵會吸鐵,而他們扛的帶刺鐵絲正是鐵做的呀!」他露出勝利的神情,「所以他們就這麼被吸走了。」

總部沒有門,只有一張掛在門口的毯子。我把手從圍巾里取出來,彎腰進入一個跟兔子洞一樣的地方。支撐著頭頂上陶泥的木樑非常矮,我只能彎腰前行。避開了風雪的聲音后,我終於能把前線的聲音仔細分辨開來——四磅的炸彈一個一個砰砰作響,拖拉的嗚咽聲是照明彈的,背後不間斷的怒吼是機槍聲。這邊的戰壕肯定比較淺。穆勒和我在收音棚里幾乎不能聽見前線的聲音。
在被戰壕活埋之前,我爬了出來,順著通往史瓦西的戰壕一路匍匐前進。可一整條戰壕都塌了,等我爬上去之後,戰壕的痕迹已經消失在紛飛的大雪之中。
「會不會是癤子?」我問,儘管我知道他不可能辨認不出癤子這麼常見的疾病。但他沒有聽我說話的意思。我意識到,他要找幫他做出診斷的人並不是我九-九-藏-書
「而就在這個點,」特拉弗斯說,「就在事件視界——又稱事件地平線的那個點,引力會強到連信息都無法從黑洞里傳出去。因此,在史瓦西半徑上,恆星的坍縮看上去是凍結的。」
「我有一個理論。」穆勒說,他的聲音離我那麼近、那麼空洞無趣,以至於像是我自己的,「世界末日到了。」
「這裡有更亮的燈嗎?」醫生問他。
醫生戴好手套,拿起了包。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以手套作為條件給他發電報的,可惜已經太晚了。「我明天再來檢查你的眼睛。」他在大雪中拉開門。前線的聲音近在咫尺。
「你找不到他的。」他說,鮮血從他的指尖湧出,順著他指甲上的膿包往下滴落,「他上前線了。」
「我去取信了。」
「當然是炮彈啊。」
「我有一封他的電報。」
他一走,我就跟穆勒說了史瓦西和醫生想發電報的事,不然穆勒是不會罷休的。可我們沒空再去滿足他的好奇心了,我們得趕緊把收音機修好。
「我來看看你的眼睛吧。」醫生用他那美好平靜的聲音對我說。我希望他能告訴穆勒去拿燈——這樣我就可以單獨問問他史瓦西的情況了——可是這次他自己帶來了一截蠟燭。他把蠟燭拿得很近,我的視野完全被紅色的火焰填滿了。
楊文捷——譯

「我去給炮兵部的人送電報,也順便把這封信拿去吧。」我給新人看了看那封信。他點點頭,繼續幹活兒了。
我朝他笑道:「如果我母親給我寄了包裹,裏面的東西我分你一半。」
「倒映著什麼?」
特拉弗斯在紙上奮筆疾書。「真的很感謝您,洛特謝本博士。我一直以來都對史瓦西十分好奇,而現在你跟我說了這些之後,我就更是好奇了。」特拉弗斯說。至少,我覺得他是這麼說的。我聽到的信息被引力的暴風雪扭曲得不再像是人類的語言。「如果您願意幫我的話,我想把史瓦西作為我的論文研究課題。」
「他上前線了。」他減慢語速,又說了一遍。這次我勉強能聽清他說的話了,但我還是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醫生上前線了是什麼意思?這裏不就是前線嗎?
收音機還是沒有修好。兩周了,我們只收到了一條電報。電報上說:「俄國敵軍開始崩潰了……」雜音太重,剩下的信號無法辨別。我們已經把收音機拆了兩次。第一次我們找到了一根鬆掉了的電線,可第二次我們什麼問題都沒發現。如果漢斯在,他肯定能立馬找到問題所在。
為了讓氣氛歡快一些,我轉移話題道:「昨天我去軍需官那兒的時候,手套從口袋裡掉出來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呢,肯定也在這兒的某個角落裡。」
「你所形容的癥狀幾乎可以肯定是諾伊曼氏病,又稱尋常型天皰瘡。我此前有過兩個得了此病的病人。他們都是猶太人。它是一種黏膜疾病,不具有傳染性。病因不詳,是一種絕症。」方肯何德把信紙揉成一團,「你冒著槍林彈雨就是為了跑過來告訴我這個病是治不好的?」他對著我歇斯底里的聲音是那麼的陌生,與他通常的聲音簡直有雲泥之別,「你應該趕緊逃走!你應該……」話音未落,他就被埋在了一片塵土和碎木塊里。
「閉嘴吧。」我說,「我再也不想聽你那些愚蠢的理論了。」我顧不上他一臉受傷的表情和他默默走回去坐到收音機旁邊的樣子。因為現在我有一個理論,而這個理論比穆勒能想出的任何理論都要駭人聽聞。
「我有一封他的電報。」我邊說邊往後退去。我想從外套的兜里拿出電報,卻翻出了那封信:「史瓦西中尉,還有你的一封信。」我只抓著信的一角,以防他接過信的時候碰到我。
他在一團捲曲的鐵絲網的後面,離我很遠,可我隔著大雪依然能看清一切。他把摩托車修好了。而就在我的注視下,他把腿甩過鐵絲網,用腳使勁往下一蹬。「走!」我大喊,「快走!」摩托車往前一蹦,「快!」
「就是你們逃出去之後?在他死之前?」
一個八磅的炮彈炸開了,更多的塵土被震落下來。他抬起胳膊,拍了拍肩膀上的塵土。他制服的袖子已經裂成了布條。他舉起的手背和胳膊上都是流著膿的紅瘡。我看向他的臉。他鬍子下以及鼻子和嘴邊的膿瘡已經幹了,結成了一層硬硬的痂。糜爛的傷口和膿瘡。槍聲再次響起,灰塵像雨點一般拍打在他裸|露的手上。
「你說過,信息是無法從黑洞里發出的。」我說,「但可以通過正在坍縮的恆星,對不對?」
她的三部雨果獎作品都包含了時間旅行的元素,其中有獨立的兩個長篇《末日之書》(Doomsday Book,1992)和《別談論那條狗》(To Say Nothing of the Dog,1998)及分為兩部分發表的長篇小說《燈火管制/警報解除》(Black Out/All Clear,2010)。後者的背景是1940年的倫敦大爆炸,詳盡講述了三名從2060年穿越而來的人所面臨的困難處境。他們擔心自己暫時無法回到現實生活的原因跟他們當時對於脆弱不堪的世界做出的不自覺的反抗有關。與《末日之書》一樣,威利斯筆下飽含對這個世界的敬意。在這部作品中,她毫不遮掩自己對20世紀40年代英國的熱愛和關懷,以全新的方式講述了裏面許多廣為人知的生活細節。這兩部小說都顯示了威利斯要通過敘事表達人文關懷和人文主義的決心。
我們在修收音機。負責在各部門之間傳遞消息的艾斯納上次沒能修好他的摩托車,就被送上了前線。要是我們不修好收音機,我們也沒法再繼續當報務員了,而是要被送上前線去當兵。
「一顆恆星坍縮的時候,它基本上就是往自己的內部塌陷。」特拉弗斯把手掌彎成一個半圓,再把手指一合,「塌陷到一定的地步就會達到某個臨界點。這時,朝內的引力會超過所有的核力和電力。沒有了凈反向的力之後,它就會進一步坍縮,變成黑洞。」他的手握成拳,「而這個臨界點的直徑就是史瓦西半徑。」特拉弗斯停了下來,等著我開口。
我對於穆勒的理論也有一套自己的理https://read.99csw.com論。通信戰壕里到處散落著要上前線的士兵的東西,從水壺到背包到刺刀應有盡有。漢斯和我有時候很疑惑他們怎麼會落下這麼重要的東西。
「對啊,它是用史瓦西的名字命名的,因為這是他構想出來的理論。」特拉弗斯說。他讓我想到了穆勒談及理論時候的樣子。他跟穆勒年紀相仿,有一樣不羈耀眼的黃頭髮和一樣不可滿足的好奇心。也許這就是我會允許他每天過來跟我談話的原因,儘管讓他如此接近我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變成了事實。他沒能戰勝自己的好奇心,結果被困在了這裏——儘管他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看也沒看就把收音機往桌上一放,兩眼盯著史瓦西。史瓦西靠著戰壕的牆,把衣服抓在手裡。
我摔倒了。我本以為是自己是被丟棄的頭盔或是牛肉罐頭絆倒了,可是隨著轟隆一聲,我身邊的塵土和磚石突然砸了下來。我聽見了滾球炸彈低沉的噝噝聲,迅速卧倒在戰壕里。可噝噝聲並沒有變得悠長,而是戛然而止。隨後又是轟隆一聲,戰壕塌了。
我的理論就是,那些自己會掉出來的水壺頭盔還有刺刀就像是穆勒的智慧一樣。戰前他曾是大學里的一個學生,但隨後,他腦子裡的科學知識和智慧就這麼莫名地棄他而去了。尤其當現在我們離前線只有一線之隔時,他的腦子裡就只剩下那一套套的理論和好奇心了。把好奇心留下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可是恆星不是真的被凍住了呀。」我說,「它會繼續坍縮。」
「就像你一樣。」他再次翻開筆記本,「在那之後你還見過史瓦西嗎?」
「可能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會死。」漢斯撿起地上的一個頭盔。
「我有一個關於收音機的理論。」穆勒說。他這十天以來,每天都有新的理論。要麼是俄國人把我們的信號給吸走了,要麼就是天邊閃動不定的北極星擋住了無線電的信號,或者敵軍並沒有崩潰,他們只是在蠱惑我們落入他們的圈套。
「收音機壞了。」我敷衍道,不想告訴他我不能幫他發電報的真正原因。我們只能發軍事相關的信息,而且必須用摩斯碼加密。就算他的消息能發出去,也得敲打好幾個小時。我把收音機裸|露的電線給他看:「不管怎麼說,你得先跟指揮官請示。」但他已經找到了一張紙,寫下了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好像這裡是電報站一樣。
我說:「我再試試吧。或許它已經自己好了。」我戴上耳機,藉此屏蔽了他那沒完沒了的理論。耳機里什麼信號都沒有,只有像前線戰場一樣低沉的轟隆聲。
我穿過眼前夾雜著紅色塵土和雪花的旋渦,爬到史瓦西面前。「把衣服穿好!」我對著他大喊,「我們得趕緊出去!」我爬到門口探看,想要回到通信戰壕。
現在輪到我坐在收音機前面,開始沒完沒了地往紅十字、耶拿的老教授以及愛因斯坦醫生髮電報了。我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都凍傷了,只能用左手來打字。還是什麼都發不出去,而我必鬚髮出電報。我得找到一個人來告訴我史瓦西到底得了什麼病。
「那你得到回復了嗎?」
「去布線的人都被抓了。」穆勒說著,放下手提燈,他肯定是去救護站問到的消息,「有五個人凍死了,還有八個凍傷了。指揮官覺得今晚會有轟炸。」他沒有提到艾斯納和艾斯納隊里其餘三十個人的下路,但我已經猜到了。是前線。我靜候在原地,僵硬的手指抓著那封電報,期待著方肯何德醫生說:「我得去看看那些被凍傷的人。」
可前線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它就在史瓦西的身體里。至於那些我一直在竭力發出去的癥狀,那些糜爛的傷口和膿瘡,壓根兒不是他身體上的病症。那些傷口只不過是那些帶刺的鐵絲和炮彈砸出的坑罷了,它們屬於某一處更為深入的前線裡層疊交錯的戰壕。
「快穿衣服!」我邊喊邊走過去幫他穿衣服,遮住他那炸開的皮膚下彈坑的痕迹。大風灌入,戰壕的口被封住了。我抓著史瓦西的手臂,他的皮膚就這麼在我的手裡剝落下來。他倒在了桌子上,收音機翻倒在地。我聽見了液體鎮流電阻破碎的聲音。緊接著,整個戰壕都塌了下來,我們躲在桌子下,什麼都看不見。
(美國)康妮·威利斯 Connie Willis——著
「有信來嗎?」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再迅速把冰冷的手放回口袋裡。我迫切地需要一雙新手套,可是軍需處那裡已經沒有了。我三次給母親寫信讓她給我織一雙,但她到現在還沒有寄來。
「我眼睛還在疼。」推鐵棚的時候,我對醫生說,生怕他要來讓我去前線幫他,「好像進了沙子一樣。」
我之前去救護站給我的眼睛取葯的時候,曾傻傻地告訴了他我曾在耶拿的蘇謝爾醫生那裡學醫。現在我很擔心他會讓我去當他的助手,而那將意味著我要上前線。「你眼睛還疼嗎?」他問。
「如果是被凍住的,那我們怎麼能看見它們呢?」我問。如果不提出異議,穆勒會覺得我在羞辱他。爭論是理論的一部分。
「手套就不分你了。」我說,出門去找醫生。
穆勒的好奇心太過旺盛,路過什麼有趣的地方他都挪不開步子。如果他上了前線,我覺得他是沒法讓自己離開的。我還以為他會找出什麼留在這裏的理由,可我忘了他對布線分隊的下落更有興緻。「我去看看艾斯納他們到底怎麼了。」他邊說邊打開門。大雪噴涌而入,似乎已經在門口不耐煩地敲打了半天。我跟醫生兩人一起使力才將門再次合上。
「他高燒不退,身上有糜爛的傷口和膿瘡。」方肯何德醫生說。
「他不在這兒。」他站起身,繞到桌子的另一邊。儘管他看上去最多四十歲,體態卻像老翁一樣僵硬。他留著鬍子,臉在紅光中看起來很臟。
「得到了。」他發狂般地說,戴上了耳機,「不是毒氣。」
他的癥狀就是渾身都是炮彈炸出的坑和洞,我在心裏說。我很抱歉沒有告訴穆勒,因為這隻會讓他更加好奇。我向來對他毫無隱瞞,包括漢斯是怎麼在通信棚里被炸的,他又是怎麼小心翼翼地把液體鎮流電阻放在收音機上面,然後再伸手把身體里的五臟六腑撿起來的,我都通通告訴了他。可我沒法告訴他史瓦https://read•99csw.com西的事。
我不知道前線是在哪一邊,但我知道它近在咫尺。它的聲音無處不在,炮彈的轟鳴聲響成一片,震耳欲聾。天上下著鵝毛大雪,我連子彈出膛的火光都看不見。我從沒見過更紅的地平線,連雪都是紅的。
開始下雪了。穆勒在門口接我,可我從他身前掠了過去,直接走到燃氣爐前面,把火開到最大,舉起信。

我落進了史瓦西的戰壕。這兒有一半都塌了,木製的大樑橫七豎八地壓在塵土和雪堆里,可那張毯子依然掛在門口。史瓦西靠在一把椅子上。醫生在他的上方彎著腰。史瓦西脫掉了上衣,胸口跟漢斯的一樣。
「如果你是當時負責收發電報的人,就一定幫史瓦西發過消息。」特拉弗斯急切地說,「你幫他給愛因斯坦發過電報嗎?人們已經找到了愛因斯坦回執給他的那封信,可如果史瓦西也給愛因斯坦發過信的話就太棒了。我的論文就有著落了。」
「我幫你讀吧。」穆勒急切地說,翻看著那些已經被我丟開的信封,「看,這兒有一封你母親的。可能她把手套給你寄來了。」
「我去看看有沒有信。」我說。我不想再聽他的理論了,可醫生在我走出棚子的時候走了進來。
「我覺得他應該作為病弱者給送回家,醫生先生。」穆勒說。他知道這不可能。前段時間我們收到消息,說被凍傷或得了非傳染性疾病的人都不得作為病弱者遣送回去。這條消息當時還是他收到的。
「那我就拿來塗手吧,也讓我的手灼|熱一下。」我說,腦子裡是艾斯納在前線被凍僵的樣子。或許他的手裡還抱著一卷帶刺的鐵絲。
「什麼?」我不斷地往後退去,直到門口的毯子抵著了我的背,「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撿起一地的信,拿到燈籠旁邊,試圖看清上面的字。我的眼睛已經完全不行了,除了一片模糊的紅色,什麼都看不見。「我把信都拿回通信棚了。」新兵頭都沒抬就點點頭。
我告訴了他電報上的內容。「膿皰瘡?」醫生大喊,「你也看到他的樣子了,你覺得是膿皰瘡么?」
「我有一個病人,得了我不認識的病。」他說。我鬆了一口氣,儘管疾病跟迫擊炮一樣都能要了我們的命。救護站里每天都有士兵因肺炎、痢疾和白血病死去,但這些疾病不像前線一樣讓我們恐懼。
「這是個圈套!」我對著中間的特拉弗斯大喊。可是我的信息已經無法傳出,只是原封不動地彈了回來。
「你得待在這裏,守著收音機!」我說,快樂地順著通信壕跑著。史瓦西的體內並沒有前線。他是得了天皰瘡,得了諾伊曼氏病,而現在他可以作為病弱者送回去就醫。
「哎,這麼說很妙!」他邊說邊記,「我可以把這一句寫進我的論文嗎?」
「胳膊。」他說。我聽到他想要挪動手臂的聲音。這一動作讓更多的塵土崩落而下,阻隔了所有前線的聲音。我聽見桌腳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我根據自己的判斷順著戰壕往前爬去,可沒爬幾步就被帶刺的鐵絲截住了。我停下來,大口地喘著氣,臉和手都埋在雪地里。我走錯了方向,來到了前線。在一片狂轟濫炸的聲音中我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像是雪上有輪胎滑過。我以為是坦克,嚇得無法呼吸。聲音越來越近,我鼓起勇氣抬起來,發現是軍需處的那個新兵。
我試著在黑暗中尋找他的身子,卻被緊緊地擠在史瓦西旁邊,無法動彈。「傷到了哪裡?」
「我要找比亞韋斯托克醫療總部的人。」他說。
「我被壓到了。」他說。
「是的,沒錯。」特拉弗斯說,「直到所有的原子都被剝去了電子,除了一個叫作『露奇點』的東西之外什麼都不剩。可是我們看不見史瓦西半徑內到底會發生什麼,而在黑洞里的人也沒法告訴我們裏面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們傳不出信息來。所以,沒人會知道黑洞里到底是什麼樣子。」
通信壕似乎比我跟漢斯第一次把收音機帶進來的時候更窄、更深。到北上通往總部的岔路所花費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久。前線在不斷地后移,彈藥儲存庫、士兵宿舍和傷員運輸站都離我們的後方越來越近。炮兵部從前方的村莊挪到了炮兵線旁邊的戰壕里,只在我們後面不到半里處。每晚例行的轟炸開始了。我聽到了低沉的轟隆聲,像是一聲驚雷。
「我有一個理論,是關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史瓦西得了什麼病的。」醫生剛走,穆勒就開口說。
袋子里融掉的雪暈開了信封上的字。我眯著眼睛,想要看清上面的名字。我的眼睛開始疼了起來。沒有來自母親的包裹,也沒有來自教授的信件,但有一封給史瓦西中尉的信。發信人的名字里寫著「醫生」。可能他自己也給醫生寫了信。
「他有什麼癥狀?」穆勒再次問道。他的鼻子幾乎要探進蠟燭的火焰里,可醫生轉過了頭,像是沒有聽見他說話一樣吹熄了蠟燭。他把傷口上的繃帶拆開,看了看我的手指,一片紅腫。穆勒從醫生的肩膀上探著頭說:「我有一個理論,是關於史瓦西中尉的病的。」
「你別待在這兒了!」我大喊,「你快走!靜態觀察者不管離得多遠都很危險!只要你來到了史瓦西半徑內,就再也出不去了。你明白嗎?我們還留在那裡啊!」
我把信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轉過身順著黑漆漆的戰壕往後跑去。前線的聲音天崩地裂一般將我包圍。剛轉過第一個彎,穆勒就一把將我截住。「你來這裏幹什麼?」我大喊,「回去!快回去!」
轟隆聲是從我前方傳來的。我停了下來,環視四周,心裏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戰壕里轉錯了方向。我再次踏出腳步時,便看到了通往總部的岔路。
「不會再有什麼信了。」穆勒在我身後大喊道,「物資線都被堵了。」可明明有信來。它們散落在各種摩托車零件的邊上。拆開的零件剩得不多了,只要路清理完畢,新兵就能騎上摩托離開。
「你不用這樣。」穆勒說。他坐在收音機上,雙腿在空中晃蕩。他撿起那張寫了癥狀的紙,放在了燃氣爐的火焰里。我伸手想要抓住它,紙卻已經被燒得通紅。「我已經幫你把電報發了。」
不過,我還是折中地給我在耶拿的教九九藏書授寫了一封信。我還沒有收到回信,所以我必須先對醫生撒謊。
我們也差不多就要到前線了。如果不是在下雪,我們已經能看見前方帶刺的鐵絲網和無人區的雪包。巨大的俄國煤彈有時候會落進通信營的戰壕。一顆炮彈兩周前就炸了我們的通信棚。我們走在炮兵的前面,有時候友軍的炮彈也會落在我們頭上——因為炮口太破舊了。但不管怎麼說,這兒還是比前線強。我們拚死也要保護好液體鎮流電阻。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醫生一把抓過信。雪順著塌掉的屋頂飄了下來,但史瓦西沒有穿上衣服,只是毫無反應地看著醫生讀那封信。
他身子前傾,問:「那前線是什麼樣子的?」
我掏出方肯何德醫生那張疊起的紙,將它放在收音機上。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過來看我有沒有收到回執。我每次都會摘下耳機,讓他自己聽耳機里的雜音,告訴他我們收不到信號。不過即便這是真的,這也不是我沒幫他發出消息的真正原因。我是怕指揮官發現,我怕被派去前線。
「是啊。事實上,在俄語里,黑洞就叫作『凍恆星』。你以前在俄國前線服過役,不是嗎?」

我聳了聳肩,做出對答案無所謂的樣子。我戴上帽子和母親給我織的圍巾,說:「我去看看有沒有信,可能我的教授給我回信了。」
「是這樣的。」特拉弗斯不耐煩地說,再次把手彎成一個半圓,「假設這裡有一個靜態的觀察者。」他把彎著的手往後收了收,舉起另一隻手的食指來代表靜態的觀察者,「而恆星里有一個人。現在恆星開始坍縮了。如果這時恆星沒有達到史瓦西半徑,觀察者是可以看到光的,但是光抵達他的時間會變長,因為黑洞的引力在把光往回拉。這就意味著此時恆星上的時間變慢了,光的波長也就變長,發生紅移。當然了,這是個假想問題。一個正在坍縮的恆星上不可能有誰在發信息。」
我的手已經失去了知覺。我捏起信的一角,將它翻了過來,信的封口上還粘著他手上的皮。我往後退了一步:「我得去找醫生了,有急事。」
「回去?」他說,「前線在那邊。」他指著他來的方向。可前線不在那邊,前線在我後面,在炮兵總部裏面。「我不是跟你說過今晚會有轟炸嗎?你找到醫生了嗎?你把消息告訴他了嗎?他說什麼了?」
「我只是好奇。」如果我們被送去了前線,好奇心一定能要了他的命。他一定會因為好奇心去拆開一顆地雷。「我們是可以發軍事消息的嘛。我跟接線員說了,長官是擔心這跟俄國人用的毒氣有關。」他晃著腿笑了,因為現在好奇的人變成了我。

「你可以幫我讀一下信嗎?」他說。他的身體沉到了椅子里,雙手抵著胸口。我能看見他指甲下面的膿瘡。
我把它丟給穆勒:「幫我念念這個。」
「你沒發現昨天北極星沒有出現嗎?」
「穆勒!」我大喊,「你在哪兒?」
這個問題簡直沒頭沒腦。
「我有一個理論。」穆勒說,「猶太人投降了,跟俄國人成了一夥兒。我們現在完全被孤立了。」
「我是來找方肯何德醫生的。」我說。
「那要是你的手套呢?」
我們所有人——其中包括穆勒、那個在修艾斯納的摩托車的新兵,或許還有這個聲音沉穩的醫生——都很懼怕前線。可我們的恐懼是不完整的,因為儘管沒有明說,我們大家都相信前線並不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它是我們只要把收音機修好,或者把摩托車修好,就可以擺脫的;是只要把頭埋進凍得僵硬的土地里,就可以挺過去的;是我們只要能被算作病弱者,就可以躲避的。
我幾乎把雙手伸進了燃氣爐裏面,來回地搓著,想要恢復手的知覺:「我們得趕緊把鎮流電阻放進收音機里去,不然你說的這塊磁鐵也要把它吸到前線上去了。」
「我還沒念完你母親的呢。」雖然這麼說,穆勒還是接過了信,讀了起來,「親愛的洛特謝本先生,我于昨天收到了你的來信。我幾乎無法辨認你的字跡。難道前線沒有好一點的筆嗎?你所形容的病叫作諾伊曼氏病,又稱天皰瘡……」
我接著修收音機。穆勒站在爐子邊上,思考著磁鐵的事兒。門砰地被打開。這門也不是真的門,而是一塊綁在柱子上的鐵棚,是用來加固戰壕用的。它被門縫裡的一塊楔子固定著,只要有人一推,它就會打開,風雪就會湧入。
醫生收好包紮帶,放回自己的救護箱里:「等路再開放了,我也會以凍傷為由把你還有穆勒送回去。」
「進來吧,把門關上。」我依然小心翼翼地拿著手裡的液體鎮流電阻。可穆勒已經提前一步把鐵棚合上了。
「我知道。」我說。但他壓根兒沒聽。
醫生給我的手綁上新的包紮帶。「我已經設法讓史瓦西作為病弱者回去了。」醫生說。穆勒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可物資線被大雪封了。」

我眯著眼睛看著眼前一封封的信,同時,穆勒正在幫我拆著母親的來信。信被我抵在火焰跟前幾乎快要燒起來,而我卻連一個名字都看不清楚。
《史瓦西半徑》是一部典型的威利斯作品。按照威利斯的標準而言,這一篇裏面的科學元素較為明顯,但與她那些講述時間旅行的故事一樣,本篇的重點依然是科學對人類造成的影響。這是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行文精準流暢,充分展現了作者在巔峰時期的寫作技巧。

他朝著我走過來,把信接了過去。他下顎的肌肉綳得很緊,我猜他的腿上一定也長了那些可怕的膿瘡。「是誰寄來的?」他問,「啊,是愛因斯坦教授。很好。」他把信翻轉過來,手指剛碰到信的封口便疼得叫出聲來。信掉到了地上。
「我們發了。」我說,「我給母親寫過信,讓她給我寄手套來。」
他說的話似乎發生了扭曲和紅移,過了很長的時間才抵達我的耳朵,我差點沒明白話里的意思。「沒有。」我撒謊道。
我搖了搖頭,沒法告訴他我覺得那像是什麼。
我沒有告訴他在這場戰爭開始之前就已經有恆星了,因為那樣,穆勒一定會無言以對,而我也不想毀掉他的理論。再說,我也不相信有過什麼和平時代。無人區地上覆蓋著白雪的彈坑常年經受著恆星的炮彈轟炸,噴濺出大片的紅和白。或許穆勒的理論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