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夢醒之前-(1989)-Before I Wake

夢醒之前-(1989)-Before I Wake

「可咱們做了那麼多研究。」
街道上很多地方都被撞毀的汽車堵上了,差點走不過去,但是跟阿伯內西上一次冒險回家的時候相比,幾乎沒什麼變化,他把車開得飛快。郊區的霧霾有點嗆人,聞起來就像焚化爐的煙味。一名加油站員工手裡拿著油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飛馳而過,隨後朝他揮了揮手,不過阿伯內西並沒有揮手還禮。有一回出行的時候,他目睹了一起持刀傷人事件,所以現在他都不愛看窗外了。
他倆之間隔著幾英尺的距離,站在露台上俯瞰城市,那兒有他們的家,可是那片區域在燃燒。
儘管我們可以把他稱作硬科幻人文主義者,但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越來越有影響力,主要是因為其中令人信服的分析以及對於絕對性思維的處理方式。在羅賓遜的寫作生涯中,他總是以某種形式秉持著這樣一種看法——當務之急和重中之重是人們必須認識到:人類要想繁榮興旺,那麼技術就只能以有益於地球生態的方式加以運用,與這一論點緊密相連的信念是,還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那就是放任它變得更糟,糟到足以致命。
「那確實要大吃一驚。」阿伯內西說。
「你是做夢時看到這個解決辦法的?」
「醒醒,你這該死的。」一個聲音說道。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從崩塌的岩石上滾下來,帶起了一場小型的山崩。
「我很害怕。」阿伯內西說。
他衝到露台上,溫斯頓、吉爾和其他人緊追不捨,他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他們也都跟他一樣。露台比往日要高得多,遠遠地俯瞰著起火冒煙的城市。一段又長又寬的樓梯延伸而下,通向城市的心臟。阿伯內西聽見了尖叫聲,現在是晚上,風很大,可是他卻一顆星星也看不見。他站在露台邊緣轉過身來,人群就在他身後,一張張面孔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不!」他喊道。他們突然向他發起了進攻,他揮舞著木板,揮過來,揮過去,隨後轉身沿著樓梯往下跑,他稀里糊塗地絆倒了,頭朝下從石頭樓梯上摔了下去,一直一直往下墜。
「那就醒一醒,」那個男人不懷好意地說,「醒不過來,是不是?被困住了,對不對?你就像咱們大伙兒一樣,在演奏那首新歌。看看這個——一會兒是快速眼動睡眠,一會兒是清醒狀態,一會兒又是深度睡眠,纏夾不清,雜亂無章,把我們全都變成了夢遊者,陷入不眠的夢魘之中。」
「我不信。」
「是的,」他兇狠地說道,「沒錯,我從前就是這麼想的。」
他們瞪著他。
「就是這東西?」溫斯頓問道。阿伯內西點點頭。溫斯頓拿起一個金屬絲頭盔。
「可這意味著什麼呢?」
「安非他明和疼痛。」溫斯頓輕聲說道。
吉爾站在廚房裡,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把黑色的東西從這裏搬到那裡。阿伯內西走進屋旁的院子,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眼睛飛快地往左右兩側瞟了瞟。「你回來了!」她開心地說,「今天怎麼樣?」
他倆坐在那裡,好一會兒沒再說話,只是看著海浪拍打著濕漉漉的椅子。潮水漸漸退去。近海的海面上,在視力所及的最遠處,阿伯內西看見一艘大型遊艇在隨波逐流。
他回到裏面工作去了,以此來發泄心中的不快。
「而這一次呢,大家有天早上醒過來,發現依然在夢中,於是看著四周說:『我是什麼東西?』」溫斯頓笑了起來,「沒錯,咱們被困在這裏了。但我能夠適應。」他指著遠處,「看,那艘船要沉了。」
溫斯頓聳了聳肩。他倆急匆匆地穿過實驗室那頭的一扇門,來到一個小房間里,這裏擺著幾張摺疊床和幾條毯子,但是一個人也沒有。「也許她又回家去了。」阿伯內西說。溫斯頓既生氣又擔心地「噝」了一聲。「我來檢查屋子周圍的情況,」他說道,「你最好回家一趟。小心點!」
「是的,我就是這種感覺。」
最後他終於覺得自己把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全弄明白了。其他人都和吉爾一起躺在那個擺著摺疊床的房間里,要不就是一頭栽倒在地,抽搐著眼睛和眼皮。
阿伯內西猛地搖了搖頭。他全都想起來了。此刻他是醒著的,但那個夢也是真實的。他呻|吟了一聲,走到房間的小窗戶旁邊,看見煙霧從下方的城市裊裊升起:「吉爾在哪裡?」
「醒醒!」
阿伯內西站在那兒。溫斯頓召集大家來開個短會。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九_九_藏_書盯著自己,阿伯內西定了定神說道:「意識是由電化學活動所組成。既然我們全都受其影響,那麼我認為咱們可以忽略化學活動,集中去研究腦電活動。如果背景場發生變化的話……有人知道現在的磁場有多少高斯嗎?或者宇宙射線計數是多少?」
「你的腦電圖顯示出的波形有異常,」溫斯頓模仿著科學研究的腔調說道,「阿爾法波和貝塔波比其餘人的都多,就好像你在努力掙扎著想要醒過來。」
他們在實驗室里。十幾名技術員、博士后和研究生在他們的檯面旁邊忙活著,動作很迅速。「吉爾怎麼樣了?」阿伯內西說。
溫斯頓笑了:「弗雷德,我曾經相信咱們的理性。做夢是神經系統在電化學活動上的某種體現,是一種隨機行為,這話聽起來多麼有道理啊!讓深度知覺接受鍛煉!天哪,這見識可真是夠狹隘的。咱們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做夢是美妙的旅行呢?去未來,去其他宇宙,去一個比咱們這個世界更加真實的地方!我有時候就是這種感覺,在夢醒之前的最後那一刻,就好像咱們所在的世界里意義多到簡直要爆炸了一樣……現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咱們的處境就是如此,弗雷德,此刻正是這樣,我們也只能這樣,無論我們給它如何命名。事已至此。也許是從概念變成了實體。人們會適應的。我們有這個天分。」
他去了溫斯頓的辦公室,想再拿一點苯丙胺,可是已經沒有了。他抓住他的一個博士后說道:「我睡了多久?」那人的眼睛抽了幾抽,把他的答話唱了出來:「十六個人在棺材上,呦嗬嗬,來瓶朗姆酒。」阿伯內西又去了那個有摺疊床的房間。吉爾在這裏,她光著身子,只穿了一條淺藍色的內褲,正在抽煙。有個研究生拿著根羽毛在搔她的乳|頭。「哦,嘿,弗雷德,」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你上哪兒去了?」
他從那輛老舊的科迪納車上下來,慢慢地穿過留有黑色腳印的草坪。遠處有條狗一直在叫。
這時他醒了。他正在往下墜。
然後,他醒了過來。他又在山上了,置身高高的冰斗內部。這一次他站得高了一些,能夠多看到兩個湖泊,都是很小的水塘,水面如花崗岩一般平靜,位置在那個鈷藍和海藍色的湖泊上方。他正踩著花崗岩的碎片向上爬,朝著山口的方向。石頭上生著苔蘚,斑斑駁駁的。風吹乾了他臉上的汗水,讓他冷靜下來。這裏安寧而平靜,如此平靜,如此安寧……
「那咱們這就開始吧,」溫斯頓急切地說,「利用好這段時間。」
阿伯內西吃驚地張大了嘴。有個技術員在他的電磁鐵上猛地推了一把,阿伯內西勃然大怒,撿起一個木頭槌拍去打那傢伙。他的幾個助手衝上來幫他,其他人則擠過來,拖走他的設備,拆得七零八落。大戰爆發了。阿伯內西肆意揮動著那塊厚木板,每一次有人被打中,他都感到極大的滿足。空氣中血肉橫飛。他的機器已經被徹底摧毀了。吉爾撿起一個頭盔朝他扔過來,尖聲叫道:「這都怪你,這都怪你!」他把靠近磁鐵的一個男人打趴在地,接著回身揮起木板想要殺他,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溫斯頓手裡亮光一閃:那是一把外科手術刀。溫斯頓像個採用側肩投法的投手一樣揮起手臂,使勁將刀子刺向阿伯內西的橫膈膜,深深地扎了進去。阿伯內西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想要吸一口氣,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做到,他沒事,並沒有被刺中。他轉身就跑。
阿伯內西點點頭:「還行。」底下就是海水,離得這麼近,他能聽到潮起潮落時那微弱的拍打聲和抽吸聲。海浪似乎更加洶湧了,它們撲向岸邊的時候,他看見一層薄薄的水霧從中升騰而起。
「這麼體貼。」她嘴裏說著,雙眼卻滴溜溜地四處掃視。
「啊哈。」那個男人說道。他叫溫斯頓,是實驗室的負責人。「現在你相信我了吧?」他慍怒地說,揉著一邊的胳膊肘,「我覺得咱們應該把那個寫在牆上。不然的話,要是咱們全都開始昏昏欲睡,那就壓根兒記不起本來是什麼情況了。一切就全完了。」
阿伯內西看著車窗外頭。「保姆會照看他們的。」他最後說道。
「我在跟溫斯頓談話,」他艱難地說,「你見過他嗎?」
「是啊,那麼多研究。我曾經那麼相信這些研究,為之付出了那麼多努力,那些拙劣的猜想全都荒唐可笑、荒謬至極。我們夢想著能https://read.99csw•com把經驗整理起來形成記憶,在黑暗中進行感官刺|激,為將來做好準備,讓我們的深度知覺接受鍛煉,為了什麼呢?!弗雷德,我的意思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對不對?我們不知道做夢是什麼,我們也不知道睡眠是什麼,你稍微想一想就會發現,我們對意識本身並不了解,更不知道清醒是怎麼一回事。咱們有明白過嗎?我們活著,我們睡覺,我們做夢,這三個全都是未解之謎。現在這三件事咱們同時在做,這個謎團就變得更深不可測了嗎?」
儀錶盤上有個緊急指示燈在閃。去實驗室。阿伯內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怎麼去!」
「可是我已經在做飯了!」
阿伯內西醒了過來。
「見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看見的,不過……」

溫斯頓點了點頭:「這麼說,咱們是陷在這裏,永遠出不去了。」
他把車停在房前的路邊。說是房子,其實只是殘垣斷壁,幾乎已經被燒成焦土,只剩齊胸高、發黑的煙囪。
到頭來所有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花了好幾天時間。他的技術員們不是昏倒在地就是精神恍惚,他只得從一個檯面轉戰到另一個檯面,眯起滿是沙子的眼睛去看示波器和電腦屏幕。他這輩子從沒這麼筋疲力盡過,就好像在參加測驗,可是考的科目他卻不懂,一點都跟不上趟。
在夢中,阿伯內西站在一處陡峭的岩石山脊上。山脊的側面是一道岩屑坡,通向下面的冰川盆地和其中的小湖。湖水中央是較深的鈷藍色,外圍則是淺一些的海藍色。在這塊岩石林立的廣闊區域,隨處可見一小塊一小塊的草地閃爍著微光,就好像土撥鼠出沒的草坪一樣。這裏一棵樹也沒有。寒冷的空氣吸到喉嚨里,感覺很稀薄。他看見數英里之外有綿延的山脈,儘管一切都紋絲不動,但由於地形起伏太大,彷彿有一陣狂風吹起了萬物的表面。
有天傍晚,他走出房間,來到實驗室食堂的露台上,想要休息一下。夕陽西下,微風吹在身上帶著寒意。他看見空氣里滿是琥珀色的光,於是猛地吸了幾口氣。下方的城市冒著煙,起風了,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他也知道自己能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他還知道,有些重要的東西正在逼近這個世界,鋪天蓋地的東西……
他累了,連眨眼都痛。每一回覺得困的時候,他就多滴一點鹽酸在胳膊上。他胳膊上布滿了灼傷的印記,但是已經都不疼了。每一次醒來,他都覺得自己彷彿好幾天沒睡似的。有兩回他的研究生給他幫了忙,他對此很是感激。溫斯頓偶爾也來,不過卻只會嘲笑他。他太累了,做什麼事都笨手笨腳的。有一回他拿起實驗室的電話,想要打給父母,可是所有的線路都是忙音。廣播里全是靜電干擾聲,只有一個電台在反覆播著《獨行俠》的插曲。他又回去工作了,吃點餅乾,然後幹活兒。幹活兒,繼續幹活兒。
「這是哪兒?」阿伯內西問道。
阿伯內西用指尖摳著椅子腿上的木紋。「大多數時候我都感覺挺正常的,」他說,「只是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美國)金·斯坦利·羅賓遜 Kim Stanley Robinson——著
「溫斯頓,」他啞聲問道,隨後清了清嗓子,「出什麼事了?」
「實驗室,」溫斯頓回答說,聽起來他在極力耐住性子,「咱們如今住在這兒了,弗雷德,記得嗎?」
溫斯頓卻只是對著他笑:「人家說意識本身的出現就是像這樣的一次飛躍,人們本來就像狗一樣四處溜達,突然有一天,也許是因為遠處發生了爆炸,而地球剛好穿過了它的衝擊波,是的,就是這樣,有一天,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直立起身體,看了看四周,大吃一驚,開口說道:『我是。』」
隨後他醒了過來。溫斯頓正在用一團棉球擦他的胳膊,把一小滴血給擦掉了。
阿伯內西開著車繼續行駛。有些街道著了火。他想要往西走,必須往西走。汽車的運轉有點不正常。他們行駛在一條林蔭大道上,道路兩旁卻鮮有房屋出現。一架巨大的波音747客機橫在馬路上,機翼都被扭過來衝著前方。一條高架隧道從它身上穿過,好讓汽車通行。一名警察吹著警笛,揮著戴有白手套的手,叫他們通過隧道。
一個留著鬍子的男人走進房間。「好啦,醒醒吧,」他粗暴地說,「弗雷德,該繼續工作了。咱們只有盡自己所能地努力工作才會有指望。昏昏欲睡的時候你得忍住才行!」他抓住阿伯內西的雙臂,讓他坐在裝松鼠的箱子https://read•99csw.com上。「現在聽我說!」他喊道,「咱們睡著了!這是在做夢!」
他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總共有三十條車道,可是一輛車也沒有,他踩下油門。「去實驗室,」他唱道,「去實驗室,去實驗室。」一架警用飛行器降落在他們前方的公路上,折起雙翼,加速離開了。阿伯內西想要跟上去,可是高速公路轉了彎,變窄了,他們又回到了街面上。他沮喪地大喊一聲,啃著大拇指根部的皮肉。吉爾背靠著她那邊的車門,哭了起來。她的眼珠就像兩隻小動物似的,都想從眼眶中掙脫出來。「我控制不住,」她說,「他愛我,你知道的。我也愛他。」
「嗯,我不喜歡這玩意兒!」他邊說邊把頭盔扔到了牆上。
弗雷德已經到了門外。
「那個讓我們停止做夢的裝置,」阿伯內西有氣無力地說,「它可以試用了。」
沒過幾個小時,他的助手們就又開始陷入夢遊狀態,打針和滴鹽酸也沒有用。他布置給他們的任務全都沒有完成。其中一名技術員倒是做了個成功的實驗交給他:把那兩隻老鼠的腿移植到了一起。阿伯內西一連打了他幾拳,想把他打醒,可只是白費力氣。
「沒錯。」
他經過了一處棚屋群,幾棟簡陋的小木屋全都是按照熱帶風格建造的,開放的圍牆,棕櫚葉做成的屋頂。房子里空無一人。滿天都是黯淡的光。
「我以前覺得咱們那樣挺好的,」阿伯內西說,「我以前覺得咱們在清醒時的每一刻都做到了全力以赴。」
夏星——譯
說完,他就醒了。他又在實驗室里了,這裏的狀況比從前更加糟糕。有幾個檯面被騰空擺上了棋盤,幾名技術員正在下盲棋,爭論著哪塊棋盤應該是哪一塊。
「這個裝置可以試用了。」他對這群人說道。這裡有二十來個人,有些人穿戴整齊,就像打算去教堂一樣,其他人則衣衫襤褸,髒兮兮的。吉爾也站在邊上。
但他還是在繼續工作。腦電圖顯示,在清醒狀態和快速眼動睡眠之間的振蕩模式是他從未見過的,而且腦電圖和磁場的變動也相互關聯。

是溫斯頓。阿伯內西縮在他那個小房間(遠處是連綿的高山,下方是暗綠色的森林)的一個牆角里。他站起身來,走到放餅乾的柜子旁,給自己打了滿滿一管苯丙胺,這是他之前在地上找到的一些注射器裡頭的。(積雪與苔蘚。)
他抿嘴一笑:「那還用說?走吧。」他拉著她小心地走出屋子,穿過庭院,幫著她坐進了科迪納。
「謝了!」阿伯內西說,「但是你用不著大喊大叫。我就在這兒呢。」
她凝視著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笑容:「這是你的心裡話,對吧?」
有些人的眼睛動著動著就睜開了,他們坐在地板上互相說話,或是對他說話。有一回,溫斯頓坐在地板上哭著說:「弗雷德,咱們要一直在夢裡了,永遠醒不了了。」阿伯內西只得去安撫他,給他打了一針,可是一點效果都沒有。
大鬍子男人卻喊道:「沒錯!沒錯!這就是咱們的大腦所演奏的交響樂,非常貼切!小提琴如泣如訴——那是曾經屬於我們的東西,弗雷德,那就是意識。」他用雙手使勁扯著自己的鬍子,似乎痛苦萬分,「突然就降調成了低音提琴,拉呀拉呀,舒舒服服地睡著了,是的!是的!等到晚上,喇叭、雙簧管和中提琴這些幽靈般的樂器就開始了即興演奏,它們的小旋律在基礎低音的上方旋轉著,時間越來越長,直到小提琴再度拉得震天響,是的,弗雷德,太貼切了!」
「除非咱們能穿過這個電磁場。或者……我想到一個主意,做一個裝置戴在頭上,這樣也許就能恢復舊的電磁場了。」
溫斯頓慢慢地開口道:「好啊,那就讓咱們試試,好嗎,弗雷德?」
「我們可以接入空間站的監測器,」他說,「其餘的事情在這裏做就好。」
他醒了過來,撣掉實驗室工作服上的灰塵,剛才他把這個當作毯子蓋在了身上。他剛剛睡在一條滿是塵土的馬路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走在路上。天空陰雲密布,就快要黑了。
「吉爾,咱們出去吃晚飯吧。」阿伯內西說。
「我不喜歡這樣,」阿伯內西說,「我從來都不喜歡我做的夢。」

這能讓阿伯內西保持清醒,對其他人就沒這麼有效了。他馬不停蹄地工作,餓了就吃薄脆餅充饑,渴了就喝點水,要是溫斯頓不在,他就自己給自己打針。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他從未停歇。
金·斯坦利·羅賓遜(1952——)是一位美國科幻小說家,作品屢獲大獎,在類型小說的讀read•99csw.com者群之外也有極大影響力。羅賓遜為公眾所知,源於幾位研究氣候變化的科學家常常提及他的名字,流行文化以及像《經濟學人》這樣的雜誌也引用過他的作品。《經濟學人》曾在2015年出版了一期關於全球變暖的特刊,開篇就是羅賓遜的小說《2312》(2012)的摘要。他和凱倫·喬伊·富勒恐怕是人稱的人文科幻小說家當中最為成功的兩位。
他站在一個白色的大房間里,大小不一的玻璃箱子堆得到處都是,四五個一摞,每個箱子里都有一隻睡著的動物:猴子、老鼠、狗、貓、豬、海豚、烏龜。「不,」他邊說邊往後退,「別,求你了。」

「我們所通過的空間里充滿了灰塵、氣體和力場。現在所有的常數都變了,從空間站的讀數可以看得出來,有跡象表明,我們顯然已經進入一個強電磁場。這裏灰塵更多,宇宙射線更密集,重力通量也更大。也許這是一顆超新星的衝擊波,就在附近,我們現在就能看到。最近有人抬頭看過天空嗎?無所謂了,反正是這麼個東西。發生變化的電磁場讓我們的大腦電波活動模式進入了某種類似於我們所說的快速眼動睡眠狀態。而大腦則盡其所能地進行反抗,掙扎著想要恢復意識,可是磁場又把大腦給逼了回去。所以咱們才會時醒時睡。」他無力地笑了笑,爬到一個檯面上睡覺去了。

羅賓遜的《夢醒之前》與他的長篇作品有所不同,在這部短篇小說里,他反而更加漫無邊際。這是一篇震撼人心的人文主義小說,講述了現實的本質,其中有部分是基於羅賓遜從1975年到1980年所記錄的夢境日誌。毫無疑問,羅賓遜偏向于理智的天性使得來源於夢境的部分得到了很好的平衡。

阿伯內西看著實驗室里四處奔忙的技術員們。「我看出來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也很有力。
阿伯內西小心翼翼地邁出腳,踩在木頭板條和車床加工出來的圓柱形木頭上面,既有椅子的扶手,也有膠合板的椅座。周圍灰色的大海異常平靜,玻璃般的波濤緩緩起伏,在海岸線附近滑溜溜的木頭上起起落落,悄無聲息。虛無縹緲的霧氣——那是厚密雲層最底下的部分——正慢慢地朝著岸邊飄來。空氣聞起來又咸又濕。阿伯內西哆嗦了一下,踩上了另一塊飽經風霜的灰色木頭碎片。
「別急著謝!咱們也是醒著的。」
吉爾皺起眉,點了點頭,身子倚靠著座背。她寬大的臉龐上還沾著污漬。「啊,」她說,「我好喜歡在外面吃飯。」
阿伯內西看了看四周。實驗室很大,燈火通明。用來記錄腦電圖的坐標紙撒得滿地都是。黑色的工作檯面從牆壁上伸出來,各種機器擺得亂七八糟。實驗室的一角有個籠子,裏面關著兩隻老鼠。
「這個看起來好像樂譜。」阿伯內西心不在焉地說。
他倆看著船上的幾個人奮力把一個橡皮筏弄過了船舷。浮浮沉沉好半天之後,他們終於把筏子弄到了水裡,然後全都登上橡皮筏,划向遠方,朝著遠離海岸的迷霧駛去。
吉爾——他的姐姐——坐直了身體。「左轉。」她平靜地說。阿伯內西打開轉向燈,汽車變線進了左轉道。他們一路上還遇到了幾個岔路口,每一次都是吉爾告訴他該走哪一條路。後視鏡蒙上了一層霧氣。
「我看到了。」他跨過牆壁的殘垣進了廚房,抓住她的胳膊,「不用擔心,走就是了。」
「是啊。」阿伯內西說道,打了個呵欠。他覺得困了。「哦,不,」他說,「不!」他咬著嘴唇,在握著方向盤的那隻手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又打了個呵欠。「不!」他喊道。吉爾大吃一驚,猛地往她那邊的車門靠過去。他一個急轉彎避開了坐在馬路中間的一名東方女子。「我得到實驗室去。」他大聲地說。他拉下科迪納的遮陽板,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支筆,在遮陽板上潦草地寫下了「去實驗室」這幾個字。吉爾愣愣地看著他。「這不是我的錯。」她小聲說道。
他還在工作。高中同學聚會,他坐在擠滿人的桌前,卻發現自己仍然可以工作。每次他只要想起來就給自己打一針。他感到很累很累。
「咱們在做夢。」

「謝天謝地。」阿伯內西說。
他走進主實驗室,打破火警報警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了。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把警鈴關掉。等到警鈴終於不響的時候,他的耳朵卻在嗡嗡作響。
於是他開始了工作,他們也都跟著他一起工作。每隔一個小時,溫斯頓就齜牙咧嘴地拿著皮下注射器走過來,嘴裏還唱著:「加速,加速,加——速!」九九藏書他說服阿伯內西把幾滴鹽酸滴在前臂的內側。
他又開始一個人工作了。沒人想幫他。他在主實驗室之外清理出一個小房間,把所需的設備拖到這裏。他在柜子里放了三大盒餅乾,鎖了起來,每當他覺得睏倦的時候,就嘗試著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有一回他夢見在中國過了六個星期,然後醒了。有時候他醒來,發現自己在那輛老舊的科迪納車裡,抱著方向盤,彷彿這是他的一個老朋友。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每一次他都會回去,重新開始工作。他可以好幾個小時都不睡,做完了很多事情。磁鐵運轉良好,他就快得到想要的磁場了。至於把磁場安置在腦袋周圍的裝置——一個怪裡怪氣的金屬絲頭盔——也是行得通的。
接著他來到海邊。一處低矮的海角自他眼前延伸開去,這裏擺著數千把木頭椅子,全都被壓壞了,堆在一起。岬角上有個人,坐在一把寬大的椅子上,這椅子的椅面和靠背都在,還有其中一邊的扶手。
吉爾走到露台上來了,仍然只穿著那條藍內褲。她是踮著腳走的,臉上帶著古怪的笑。阿伯內西看見雞皮疙瘩從她皮膚上橫掃而過,就像貓爪子劃過水面一般,她的出現彷彿帶著一種女性的力量——遙遠而又神秘,這讓他恐懼不已。
羅賓遜在第一部小說《蠻荒海岸》(Wild Shore,1984)出版之後便廣獲認可。這部小說作為泰瑞·卡爾編輯的王牌書社科幻小說特輯中的一期發行於世,獲得了軌跡獎,並且是加利福尼亞三部曲的首部作品,這三部曲的背景分別是三個不同版本的奧蘭治縣,該縣位於洛杉磯以南,瀕臨太平洋。羅賓遜的《火星三部曲》(Mars Trilogy)也備受推崇,《紅火星》(Red Mars,1992)是第一部,《綠火星》(Green Mars,1993)繼之,《藍火星》(Blue Mars,1996)是終結篇。「火星」(Mars)系列的三部小說全都獲得了雨果獎,《藍火星》還獲得了軌跡獎。全書就是一部未來史,詳細敘述了移民到火星的人類脫離地球控制、獲得政治獨立期間的情形(羅賓遜對於讀者的偏好相當樂觀,在文本里提供了一部完整的憲法),同時也探討了火星地球化改造所涉及的倫理學和可行性。經過認識與了解,帶著適度的審慎,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他們所採取的一連串列動)是支持對火星進行地球化改造的。
「跟我說說你的發現。」溫斯頓說。
阿伯內西從他的房間把頭盔和設備拿進了實驗室。他布置好發射器,給磁鐵和磁場發生器接上電源。一切就緒之後,他站起身,擦了擦眉毛。
溫斯頓大笑起來。「突發第一階段睡眠、過渡睡眠期、快睡眠期、快速眼動睡眠、腦橋睡眠、活動性睡眠、異相睡眠。」他嘲諷地咧著嘴笑了,「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吉爾指著那裡:「咱們只有在夢裡才能勇敢地盡情生活,真是可惜。」
「哎呀,天哪,」吉爾說著用沾滿煤煙的手拂了拂他的臉,「你今晚可真浪漫。」
溫斯頓闖到人群的最前面。「什麼東西可以試用了?」他喊道。
阿伯內西把空間站發送過來的數據描述給他聽,然後又說了他做的那些實驗。
「很好,很好。她這會兒睡著了。聽著,弗雷德,我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延長咱們清醒的時間。安非他明和疼痛。常規注射苯丙胺,再加上約一小時一次是突然劇痛,你覺得怎麼方便就怎麼做。新陳代謝維持高速度,意識就不會陷入夢遊了。我試了一下,完全清醒和充滿警覺的狀態保持了六個小時。現在咱們都在用這個法子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轉過身來看著他。原來是溫斯頓。「弗雷德。」他喊道,聲音在黎明的沉寂當中顯得尤為洪亮。阿伯內西走到他身旁,撿起一個椅背,仔細地放好,坐了下去。「你還好嗎?」溫斯頓問道。
阿伯內西上了車,發動引擎。「可是,弗雷德,」他妻子說,「傑夫和弗蘭怎麼辦?」
阿伯內西透過這個男人的鬍子往裡看,發現他所有的牙齒都是門牙。他慢慢地朝著門口挪動,隨後突然破門,拔腿就跑。那個男人向前一躍,攔住了他,他倆一起摔倒在地。
「你當然信!」他把一大卷坐標紙拍在阿伯內西的胸口上,紙卷散開了,落在地上攤開來。圖表上塗抹著黑色的波浪形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