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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莫拉人-(1994)-The Remoras

雷莫拉人-(1994)-The Remoras

每個人的臉都各不相同:奇怪的眼睛、各種各樣的嘴巴、五顏六色的皮膚。她數了數,算上奧爾良,一共十五個雷莫拉人,葵·李花了點工夫,記下了所有新朋友的名字。

葵有些發愣,輕微的眩暈。
「那不得了!」
奧爾良扶住葵的頭盔,貼向自己的面罩。葵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眼睛上:每根黑色的纖毛都在顫動,而它們的根部,天知道是什麼液體緩緩流淌。「你從來都不了解雷莫拉,葵·李。一丁點兒都不明白。你從來都不了解。」
「去了哪兒?」
「可我們就是這樣。太空服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和眼睛、心臟一樣。作為一個雷莫拉人,一個真正的雷莫拉人,就得遵照神聖的誓言,愛惜自己。」
沉默。
「不朽者們都是膽小鬼。」葵·李邊上的一個女人說。
太空服里的她抑制不住地顫抖,這其中的喜悅遠甚於恐懼之情。只有極少數乘客走出過船殼。毫無疑問,這是離經叛道的事。就算搭乘出租船外出,人們和外界之間也有層薄薄的船殼相隔,這裏卻什麼也沒有。葵覺得自己暴露無遺,甚至赤身裸體。也許察覺到了葵的心思,奧爾良望著她,臉上抽|動了幾下,最後開口說道:「你有沒有聽過第一個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沒有說話。
葵能大概地想象出怎麼回事。她的丈夫不是完人。和她相比,他不但能力有所欠缺,而且更自私貪婪。當然了,她依舊喜歡佩里,但她不會因此盲目,無視他的缺點。「我很抱歉,」她說,「可我不會為他的欠款負責。」她故意把這些話說得斬釘截鐵,「我希望你專程來到這裏的原因不是聽說他結了婚。」和一個有些錢的女人結了婚,她心想。
他朝她轉過頭:「什麼『為什麼』?」
「到了最後,」奧爾良說,「所有人都會知道佩里是個什麼傢伙。他在船內會無處容身,失去經濟支持,只有重回船殼這一條路。話說回來,我們也不希望他太快迷途知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這裏頭有不少樂子可尋。」
「而且也讓我不舒服。如果有其他辦法,我不會來這麼深的地方。」
「她在此期間沉思冥想。」奧爾良遠眺灰色的地平線,「她故意中斷了身體修復癌症和其他病症的機能。她讓她的臉——那張美麗的臉龐——遍布壞死組織,然後,她以頑強的意志和強大的力量,學會了控制變異。再後來,她多了幾個願意放下門第之見的朋友。烏娜不但教授了他們她領悟的技巧,還闡釋了她在直面浩瀚宇宙、沉靜凝思時產生的許多想法。」
葵從未受到過如此羞辱。她叉起手,希望自己能儘快回家。
他吞咽了一下:「欠過。」
五萬兩千信用點!
她感覺得出,變異還沒完結,但已經比較穩定了。能重新控制身體的感覺真棒。她試著邁出幾步,把肥厚的手指收攏、握拳。她舉起拳頭,注視著它們,想知道它們在超纖維的手套之下的樣子。
葵記得自己嘆了口氣,問道:「那烏娜呢?後來她怎麼樣了?」
船上的港口總是很大,常常泊滿各種出租船和星艦,通過這些載具,乘客們不斷地往來於附近的世界。想在港口停靠那些長度超過一公里的載具其實不難,除了偶爾修正航線以避免擾動大團的星塵外,船的引擎一直勻速運轉。
她微微頷首:「沒錯。」
「為什麼?」她喃喃道。
「當然。」
一個女人幫了奧爾良一把,就是那個算起來已經兩次帶著葵·李來找奧爾良的雷莫拉人。她的眼睛像逗號,嘴巴比常人的更小,牙齒也變成了黑曜石般的顏色和質地。他們圍繞著躺下的葵·李不停忙活,臉上雖然掛著愜意的笑,交談的語調卻急促簡短。葵又一次想起,她從沒聽過雷莫拉人真正的聲音。這些特製的太空服可以讀取和翻譯發黏的喉音,難怪他們可以盡情變異喉嚨和嘴巴,卻不用擔心發音問題。
「這是習慣使然吧,我猜……」
葵·李氣喘吁吁地說:「你認識奧爾良嗎?」
如果她是個雷莫拉人,葵想,那麼她自成一世界。就像這條船,只是小上幾號:最外層的裝甲之下,有機物的變化永不停歇。葵覺得她幾乎能感受到基因的改動……奧爾良是怎麼控制住變異的呢?如果她知道了方法,就可以讓視覺器官再次突變……想一想,獨一無二、前無古人,也不太可能有後來者的眼睛!
「什麼罪?」
地位、官銜、特權,葵很清楚那是些什麼,也許過於清楚了。
「時間過去了多久?」
「不清楚。」
佩里接受了。他和她做了愛,然後便陷入沉眠,似乎與葵一般疲乏。但葵依舊醒著,她溜進私人盥洗室,給了自動醫生一滴佩里的「種子」。「我想知道這裏面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她說。
「我懂你。」奧爾良說,「你對我,或者說我們,感到好奇。」他說著揮了揮手,新關節發出的嗡嗡聲比之前的輕了許多,「你不反對的話,我們可以封你為榮譽雷莫拉人。就是說,我們可以為你搞件太空服,進行快速部分塑形。」

沉默繼續,人們彼此偷偷交換眼神。
她微微顫抖,把毯子裹緊了一些。
但這樣的場面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某種亞文化的興起,第一批雷莫拉人出現了,他們決定在船殼上定居。最早的雷莫拉人學會了如何承受強烈的輻射和控制受損的身體,又把這種技能教給了後來者。他們不但不排斥,甚至樂意接受基因的劇烈變異,比方說,假如某種獨特的癌症使他們的一隻眼睛失明,真正的雷莫拉人就會幹脆以此為契機,進化出全新的視覺器官。最初可能只是一根感光的纖毛,但雷莫拉人可以對它進行培育,然後把它接入殘存的視神經,最終形成的新眼睛會比那隻失明的眼睛更耐用。反正葵·李聽那些對此似乎有所了解的人就是這麼說的。
「睡不著嗎,親愛的?」
他在她身旁跪下:「你會沒事的。我保證。」
「很正常。」他說,「再過幾個月才算完,耐心點。」
他的臉龐似乎變成藍黑色。但直到坐起身,環視這個呆板單調的儲藏室,她才明白顏色改變的原因:儘管光譜的識別範圍沒有擴大,但她的新眼睛異常敏銳,觀察的角度也和往日不同。她慢慢站起身,問道:「過去多久了?」
「當然,效果不會一晚上就顯現出來。實際上,這取決於你願意接受多大的改變。」他頓了一下,「而且你得記住,這算不上完全合法。船長們並不樂於見到乘客鋌而走險,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風險。」
「要花一筆錢。」她喃喃道。
沒過多久,他們回了家。葵·李失望地發現,自己的家就如同記憶中的那樣,平淡無奇,令人沮喪,連花園房也挑不起她的興緻……她開始認真地考慮換個地方住,哪裡都好,至少不用被冷冰冰的石牆包圍。
激光的射擊頻率更高了。葵低下了頭。
「要來點兒什麼嗎?」她下意識地問道。然後,她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蠢貨。
奧爾良點點頭。
「嗯。」她承認,隨後加了一句,「靠過來點,親愛的。」
「能否容我問句,債是怎麼欠下的呢?」
穿梭機的這趟航程如同一場派對,既古怪又隨便的那種。葵還從未見過比他們更快活的人。這些雷莫拉人不停地講著笑話,彼此取笑,有時候也會把她當作段子的核心。當然,不含惡意的那種。他們問到了她的房子——到底多大、多漂亮、多貴——還有她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跟她說的一樣無聊?葵·李自嘲地點點頭:「很平淡,沒有變化。幾個世紀過去,都看不出一絲波瀾。」
葵點點頭。在人們開始工作的頭半天,她高高興興地坐在坑沿的一處隆起上——那是已經變形、報廢的超纖維——想象著當初墜落的小行星是如何在船頭撞出這麼大的一個爛攤子的。其實不算特別大,她知道。真正的大型撞擊坑,沒法一眼盡收眼底,而負責修復的工人,最起碼得有四十人。不過話說回來,這坑也不算小。砸出這深坑的傢伙想必混雜在龐大的小行星群里,僥倖沒被防禦激光摧毀,成了漏網之魚。葵望著劃過天空的道道紅光,它們的熱量把極光都染成了新的顏色。有了新的眼睛,葵看到了以前的她所不能見的許多細節:紫羅蘭色的衝擊波;橙色、深紅,還有雪白的渦流。多麼美麗的天空啊!誰敢否定這點呢?就在這時,激光的發射速率變得更快了,在人們頭頂交織出一張網。葵意識到,一定有一群小行星正直衝船頭而來,而船內的領航員鎖定了它們……鎖定了僅在數千萬公里之外的那堆泥土、冰和岩石的混合物!
她差點叫出聲。如果不是當著別人的面,她肯定克制不住自己,葵·李心想。佩里深深地傷害了那人,他一回來,她會立馬告訴他這次造訪。葵向來脾氣好,可以容忍佩里的絕大多數缺點。但這一次不行。五萬兩千信用點不是小數目,奧爾良想要修理太空服,讓自己恢復健康,就全仗著這筆錢了。或許,她應該想個辦法,先聯繫上佩里?
「你說得沒錯。就是這樣。」奧爾良回答。
葵的肚子一陣翻騰。
有小行星撞上了船體,至少一顆。她看到了閃光,感到了船殼輕微的晃動。這種撞擊的能量不但可以被超纖維吸收,還能蓄積起來供人使用。就這個角度來講,撞擊其實也是種能源。就連汽化的小行星殘餘也會得到採集,用作補給。畢竟,隨著船隻漫長的航行,總有些物質會不可避免地從船內揮發逃逸出去。
1994年,《雷莫拉人》首次發表在《奇幻與科幻雜誌》上(並在2006年重版于哈特韋爾與克萊默編輯的《太空歌劇復興》),是「 大飛船/星髓」(The Great Ship/Marrow)系列的傑出之作。它是一部精彩的泛科幻故事,也是一部迷人的太空歌劇,有20世紀20年代的艾德蒙·漢密爾頓的風格,還能夠和伊恩·M.班克斯最好的作品相媲美。
「烏娜反抗著這一切。」奧爾良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驕傲,「但她沒有推翻這種體制,反而通過接受它的存在戰勝了它。她把這體制與自己的信仰融合起來。」奧爾良柔和地笑了笑,「看到我的太空服了?它的初始型號就是烏娜設計的。半永久封閉和高效循環系統從一開始就包括在內。她做出那件永遠不用脫下的衣服以後,就開始在船殼上定居。她暴露在宇宙里,孤身一人,有時連續幾年不跟人接觸。」
「那隻會讓你更加難堪。」奧爾良不屑地回答,「船長們知道你打算變異以後,會被噁心到的。在他們眼中,我們的交易不但違法,而且令人反胃,相信我。」他又笑了一陣,「再說了,你有證據嗎?你是支付了一筆錢沒錯,但說真的,他們追查不到雷莫拉人這兒的。」
葵取出信用點晶元,放進奧爾良閃亮手套的掌心,那件太空服胳膊肘部分的關節發出了刺耳的雜訊。
佩里沒有立刻回話。他聽到了這個名字,但依舊保持著剛才的表情。他沒有什麼動作,也沒有正眼看她,可是葵·李注意到了他嘴角的微顫,眼裡的笑意也變得有點兒獃滯。她有些不安,「怎麼了」這幾個字險些脫口而出。這時候,佩里開了口:「奧爾良想要什麼?」他往邊上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奧爾良真的來了這裏?」他顯然不願相信她的話。
葵覺得她已經放輕鬆了,但隨後意識到自己正頻頻點頭,她深深地呼吸,感覺到一陣轉瞬即逝的緊張。先前站在圓台上,等著它移動的時間彷彿長達幾年,除了耳旁經過的風,什麼動靜都沒有。升降台毫無護欄——顯然違反了安全條例——葵·李只能抓過那個女雷莫拉人閃亮的胳膊,她需要一個可以抓住的地方,然後驚訝地感受到了超纖維上粗糙不平的斑點。那些都是小型撞擊所致。小塊的碎石落在超纖維上時,儘管難以造成坑洞,但還是以這種方式留下了痕迹。雷莫拉人,她突然想道,其實和船很像——同樣生活在封閉的生態系統內,而外部空間殘酷異常。
過了許久,他終於正過頭去,眺望無盡的銀灰色船殼。「我們試著跟隨締造者的腳步,試著升華我們的精神。」他聳聳read.99csw.com肩,「有些人幹得還不錯。但怎麼說呢?我們畢竟只是人類。」
然後他又說:「這樣好多了。不錯。」
「有什麼事嗎,葵·李?」
「佩里一回來,我就會跟他討論此事。我發誓。」
奧爾良說了下去,他的聲音平穩而安靜:「她叫烏娜。據說,她在地球上的時候是個罪犯,還是個慣犯。後來,在一個船員的幫助下,她逃過了一系列心理測試,成功登上了船。」
「你以前這麼做過嗎?」她問道。
「你知道我怎麼塑造它們的嗎?」
道道激光掠過天空,灑下一片紅芒。這安靜而密集的光幕,指向的遙遠目標,本質上是冰和沙礫的混合物。激光會讓混合物的表面蒸發,撕開它們的核心。在那之後,它們重新定向,瞄準了較大的混合物碎片,然後是更小的那些。這是一幕宏偉的戲劇,葵坐在觀眾席上,心情激動的同時,也感到恐懼……極光越來越亮,那是船隻的力場在抵禦殘存碎石與塵埃的衝擊。很快,天空轉為橙黃色,一些極細的顆粒撞擊到了船殼,在她身旁揚起塵埃。還有什麼東西砸到了她的腿,伴著轉瞬即逝的光和隱隱的痛……那個剎那,她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至少受了重傷,但在眨眨眼后,她注意到太空服的膝蓋只是多了一個小小的凹痕。其實,更像是一點污漬。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這場流星雨結束了。
「你的『鏡子』根本就不是鏡子,對吧?它只是合成圖像,沒錯吧?」她連珠炮似的問道,根本不等對方回答,「你耍了我,是不是?難怪所有東西都不對勁。」
佩里睡著了。那些宏偉的人工河流在他的夢境里沿著人工修築的峽谷奔流。而黑暗中的葵·李靠著床沿坐起身,對房子低語,讓它展現俯瞰貝塔港的景色。全息圖被投射到了二十米的高處。最外層斑斕的光線仿若極光,不斷變幻,那是抵禦著各種外界威脅的力場。
「希望可以幫到你。」
佩里回來的時候,面帶微笑,但看到她的疑容,馬上露出了關心的神色。
「我不知道什麼錢。」他笑了起來。
「密封良好,準備就緒。」那個雷莫拉女人附和道。
「有點難。」他承認,「但至少這趟環線的船票錢我能付清。我是說,按日支付的那種。相信我,只要是上百萬人聚集的地方,肯定能找個活計把日子混下去。」
或者,乾脆就繼續跟這些人待在一起怎麼樣?
「理論上來說,突變很容易。我會參考以往的記錄,保證輻射適度。」他眯起了眼睛,「你全程都會處在睡眠狀態,突變物質通過靜脈注射進入體內,整個過程不過如此。你睡下的時候是一具身體,醒來就如同換了另一具——一具更好的,如果要我說的話。至於風險,根本沒有。相信我。」
「你有興趣嗎?」
她看到了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這個比喻很常見,算得上陳詞濫調,這一刻卻變得栩栩如生。葵·李自嘲地笑了起來。她眺望著無邊無際、覆蓋著細塵的褐色船殼,注意力卻轉回到自己的身體。葵感受著她的呼吸,怦怦直跳、節奏似乎出了問題的心臟,還有渾身上下每一處細微的動作。她的新身體有著難以解釋的怪異能力,她可以感受到每一根筋腱、每一塊肌肉,還有它們的每一陣抽|動和每一陣靜止。她從未如此真切地活過,也從未如此深入地了解過自己的身體。
「不,不,當然不是這樣!」那張怪誕的臉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他的兩個眼睛都睜得更大了一些,還用薄薄的、色如冰塊的舌頭輕輕地舔舐了自己沒有嘴唇的嘴巴邊緣。「說實話,我們不太關心乘客有什麼新聞。我只是覺得,佩里大概和誰住在一起。我了解他。你瞧……我就是想找個人,能成為我們的同伴、盟友,或者支持者的人。」他頓了一頓,彷彿心中充滿了希望,「等佩里回來以後,你能給他解釋清楚是非曲直嗎?行嗎?拜託了。」他又停了一下,才說,「即使是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事情是分對錯的。」
「我不……」她喃喃道。
「葵·李。」他重複道,「是的,女士。」
葵·李的壽命沒有上限。她的祖先早已採用上千種綜合辦法阻斷了自然的衰老過程:脆弱的DNA被更好的微型遺傳機械替代;對基因的大範圍裁切,提供了優秀的蛋白質、酶,還有強勁的修復機制;在近乎完美的免疫系統的作用下,疾病早已被根除,常規環境根本無法致人死亡。即使遭遇了可怕的事故,葵·李同樣性命無虞,因為她的身體和大腦能承受重創而不崩壞。
他的面容發生了一些變化。橙色的皮膚比初見時更鬆弛,兩隻眼睛都變成了充滿感光纖毛的坑洞。他的視力如何?他是怎麼把一隻眼睛的細胞移植到另一隻里的?應該是某種生物學機制,或者某種強硬的手段……她發現自己很高興對此一無所知。
「可我的手沒有真正改變它的樣子啊。」
「我能幫你嗎?」那張嘴咧的幅度更大了,露出大小像指甲蓋的灰色偽齒,她的牙齦和皮膚一樣,是明亮的銀色,「我會把你帶到他那兒。這樣總算幫忙了吧?」
既然決定已下,接下來就要做安排了。其中最讓她驚訝的部分——葵發現她異常享受這個過程——是找個理由取出存款,跟房子說她要離開一段時間,也不告知目的地,就這麼消失在人海中。至少一年,或者更長時間不會回家,她是這麼說的。既然奧爾良沒明說她能跟他們在一起住多久,而且葵不知道她會不會愛上雷莫拉人的生活,所以,為什麼不幹脆多放任一下自己呢?
「不用了,謝謝。」奧爾良聽起來和藹可親。
說自己卑微,這可不妥。奧爾良似乎認為她在歧視他,但葵·李不是那種人。她從不認為雷莫拉人低人一等,不覺得自己能佔領道德高地。本質上,他們都屬於人類。至於導致這次碰面的始作俑者……那個富有魅力、相貌英俊的人……她親愛的丈夫……葵·李心頭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幾乎嚇到了面前的怪人。
奧爾良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她。
「我們以此為榮。」那個女人說。
「來吧。」奧爾良盛情邀請她,「來這裏。」
奧爾良深深地吸了口氣:「佩里欠了我五萬兩千的信用點,女士。」
「我會的。」她喃喃道。
「同時,也視那些令人厭惡的行為為恥,你明白了?」
「我馬上就走。」
即使永葆青春,葵·李也算得上是個老人。她已記不清年輕時的往事。那是因為回憶太多,神經元不堪重負。可能這就是佩里在她眼中熠熠生輝的原因。他年輕得難以置信,總是精力充沛,散發著無盡的光和熱。作為愛人,他儘管惹人愛慕,但也有些貪得無厭;他懂得何時傾聽,但從未掩飾過從葵·李那裡套出錢來的慾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個挑戰,對此葵從不質疑。也許她的一些朋友並不贊同他們的結合——有些閨密對此算得上直言不諱——可是對她這樣一個已經活了二十五萬年,見證了半個銀河旅途的老太婆來說,佩里新鮮有活力並且不同尋常。相比之下,她的那些老朋友——突然間——顯得有些迂腐。
「想照照鏡子嗎?」奧爾良問道。
他的聲音裡帶著慍怒,其他人也不再說話,頻道里一片靜默。葵·李看看他們,吞了一口唾沫。「我不是雷莫拉人,」她最後開口,「不了解……」
「當然是修復船殼,填補坑洞了。沒錯,船頭可以扛住幾乎任何傷害,但如果那些小行星一顆接著一顆,撞擊同一個地方,一旦出了這種萬一……」
驚喜之下,葵情不自禁地放聲大笑。
接下來,她跟著隊伍,在飛揚的塵土中行進,沒有人說半句話。沉默是憤怒最糟糕的形式,她寧願有誰發個火罵些什麼出來。她暗自發誓,從現在開始,在說話前一定要字斟句酌。
這個想法突如其來。
「我有些記不起來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勉強露出微笑,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了一些,「你應該明白,親愛的……雷莫拉人跟你我可大不一樣。跟他們相處,你得萬分小心。拜託了。」
奧爾良用一隻手打開了艙門——透過無線電傳來的嘎吱聲顯得異常遙遠——外面斑斕的星光瞬間傾瀉到他們身上。「太美了。」雷莫拉人望著外面,「你不這麼覺得嗎,葵·李?」
這兩人正在飛回貝塔港的路上,她依舊穿著太空服。奧爾良負責把她送回家,其他人則繼續維修船頭,等手頭的工作一結束,奧爾良也要返回去工作。既然葵已經發現了真相,那麼,雷莫拉人也就沒有繼續挽留她的必要了。
雷莫拉人又笑著眨了眨眼:「我是認真的。你想出去稍微走走嗎?」
「你欠了我錢。」葵說。
「當然!」他露出自信的笑容,兩顆獠牙又冒了出來,「你想改變什麼,說就是了。不要有任何顧忌。」
「對不起。」他喃喃道。
一個雷莫拉人——嗓音粗重,長著畸形的藍臉——問其他人:「為什麼人們花了大錢上了船,卻龜縮在船艙里?為什麼他們從不出來走走,稍微瞟一眼我們要去向何方?」
但他先前的自信不見了。也許他不相信她能從這趟冒險中挺過去,也許他剛才的保證只是誇大其詞,有些沒腦子的傢伙就是這樣:先吹得天花亂墜,然後臨陣脫逃。
「我的意思不是這個。」葵·李吞咽了一下。她喘不過氣來,恐懼如同巨石,壓在她胸口。除了逃回家,現在她腦袋裡什麼念頭都沒有。
「嘿,你可不老!」他笑著把她拉到身旁,「而且這招對我沒用。相信我!」
「我很抱歉。」
「我能幫上忙嗎,寶貝兒?」
「只要可以,我會一直留在船上。」佩里有次對她說。
「佩里不在這兒。」她睜開了灰色的眼睛,「除非他上哪兒躲起來了,避著我們。」
奧爾良也許是猜透了葵·李的想法,有些誇張地拍了拍她。葵感受著太空服上傳來的手掌壓力。「當然,你是我們的客人。」他頓了頓,「只是,我們也有自己的信條,就這樣。」
「看上去的確如此。」
奧爾良的臉還是先前的藍黑色,但他微微露出獠牙,平靜地微笑道:「錢?誰的錢?」
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只是表情依然難以讓人安心。隨後,奧爾良開始解釋:「恢復不了正常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除非你接受了過量的輻射,它們誘發的突變又彼此疊加……碰到這種情況,就算再多醫療器械也沒法徹底治愈。」
兩人去度了第二次蜜月,費用自然由葵·李負責。在半條船里兜兜轉轉過後,他們去了一個熱帶海洋旁的度假勝地。幾個月的光陰,他們一直在那裡享受生活。骨白色的沙粒、碧綠的海水,還有成群的美麗游魚。就連每晚的夜空也各不相同——都是從船隻存儲的銀河與星空圖裡挑揀出來播放的。他們還在各種各樣的地方,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做|愛。有時候,路人甚至會停下來駐足觀看。
「你到底欠了他多少?」她加了一句。
葵·李想不起自己上次造訪某個港口是什麼年代的事了。眼下她所見的港口裡一艘出租船也沒有,它們大概都去了顧客更多的地方。那些非雷莫拉的人類船員——船長和副船長們——這會兒肯定沒工作要處理,因為她一個也沒看見。
「差不多三天。」面罩里的腦袋點了點,「我們提供的藥劑能擾亂對象的時間感,只要你吸得夠多。」
她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在她所認識的人里,還有誰能接受那些外星人奇怪的氣味和迥異的思維迴路呢?毫無疑問,佩里是非凡之人。就連她那些最挑剔、看佩里最不順眼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實際上,她們還總是纏著葵·李,要她講講佩里的新冒險呢。
奧爾良大步走到葵·李身旁,表情嚴肅:「跟緊了,但也不要妨礙別人。」
「當然,女士。」
「我從來沒……我不知道……」
奧爾良似乎吸了口氣,憋了好一會兒才徐徐吐出:「哎呀,葵·李,你一直沒發現,是吧?」
奧爾良跨出房門,轉身跟她道別。人工陽光的照耀下,他的太空服閃閃發光,但葵沒法透過黯淡的面罩看清他的臉。他現在露著怎樣的表情呢?葵對雷莫拉人揮手作別,心如刀九_九_藏_書絞。她努力思考著五萬兩千信用點到底是怎麼回事。
(美國)羅伯特·里德 Robert Reed——著
她盯著他,張口結舌。
《大飛船》(The Great Ship)續篇——包括《星髓》(Marrow,2000)、《池》(Mere,2004)、《星井》(The Well of Stars,2004)、《嗜骨者及其他短篇》(Eater-of-Bone and Novella,2012)、《大飛船》(The Greatship,2013),以及《天空記憶》(The Memory of Sky,2014)——故事發生在人類發現的一艘大型飛船上,飛船上沒有乘客、沒有船員,似乎飄浮在人類星系之外,人類將其據為己有,並將其命名為「大飛船」。最初建造飛船的原因(很久很久以前),以及為什麼飛船會在宇宙中漫無目的地航行時依然神秘莫測,尚待解決。飛船體形龐大而且充滿未知,以至於對它的新「主人」而言,第一部中的發現——它其實建造在一整個行星之上——令人十分詫異。
「等你感覺好些了,」奧爾良說,「可以一起走走。我和我的船員正準備執行一項修補任務,地點在船頭。」
佩里在脆弱的時候尤為惹人憐愛。「很快就回來。」他一邊走向前門,一邊這麼保證。不到一個小時后,葵·李也離開了家。她對自己說,是時候再登上船殼去見見她丈夫的老友了。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樣一筆神秘的債務,為什麼佩里會這樣困擾。不過,在搭上懸浮車穿行在升降隧道的途中,還沒抵達貝塔港以前,她意識到就算了解了答案,也只會徒增佩里的難堪,所以她為什麼要做這事呢?
「沒錯!」他大笑起來,「我也有習慣,舉個例子,我可以讓變異通過細胞進行轉移。這是烏娜還有其他人的教誨,再加上我數千年來的實踐所致。對我來說,完成這一點,就像你握拳一樣自然。」
接下來呢?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葵·李?」
「在正式開始前,你需要思慮再三。」他說,「這需要不小的開銷,還會給我的人帶去麻煩。假如被船長們發現了,他們肯定會被停職停薪。」他頓了頓,「你在聽我說嗎?」
葵·李的家地處一個人類定居點里,佔地數公頃。這個定居點位於船體之下,有整整數千平方公里。不論怎麼看,她的住所都平淡無奇。真正的闊佬,宅邸大小常常超過一立方公里,除了自家人外,還養了一群用人。但這裏畢竟是葵的家,自從她登船以來,這些舒適的大房間和寬闊的走廊已為她提供了許多世紀的棲身之所。
「你感覺怎樣,葵·李?」
不論用哪種測量方法,得出的結論都差不多。這條船的歷史極其悠久,遠在人類誕生於地球之前它就被某個類人種族建造出來,後來又不知何故遭到了廢棄。天文學家們說它原本是個尋常的類木行星,來自一片沒有光明的深空。建造者以行星本身的氫為燃料,點燃了巨型引擎。百萬年的漫長飛行過後,它的大氣層終於剝離殆盡。如今所見的船,便是那顆行星的殘餘硬質核心。當初的建造者和後來的人類對船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造,在金屬和岩石中開鑿出了一條條道路、密閉的艙室、燃料罐,還有各種各樣的泊港。船內如今有著數以千億計的乘客,但和船隻真正能容納的人數相比,這數字不過是個零頭。船體的防護性能同樣高到令人難以置信,它的裝甲是厚度達到數公里的超纖維,能輕鬆承受最駭人的撞擊。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女士。」短暫的停頓后,房子繼續說道,「我已經轉告了訪客,但他依然拒絕離開。他名叫奧爾良,說佩里欠了他一大筆錢。」
但他說:「密封狀況良好,準備就緒。」
所以她的丈夫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真的?」

「就是場小小的但是步驟齊全的婚禮。」他這麼對她保證,「我會有個可以安身的家,而你的隱私空間不但不受打擾,還多了鄙人所能提供的高價值娛樂。」他大笑了一陣,解釋道,「我保證,我新碰上的那些事兒,頭一個講給你聽。再說我也不願意當蹭吃喝的小白臉,親愛的。和你在一起,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完美的紳士。」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我叫葵·李。」
「你還舒服嗎?」那個女人問她,在葵答話前,她又說道,「最後啦,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葵·李站起身,因為緊張不住顫抖。
佩里的表情里,釋然與困惑融為了一體:「你還好嗎,親愛的?」
「我們應該結婚。」葵還記得佩里對她說過,「為什麼不呢?我們都喜歡彼此的陪伴,又不願總膩在一起。你怎麼想呢?坦白說,我覺得你也不願意跟一個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傢伙同居。我說得對吧,葵·李?」
「探險?」
「不行?」
葵很確定奧爾良對她眨了眨眼睛,因為那團毛擠到了一起,只留下了當中紅色的縫隙。「一趟旅行。」他重複道,「去外面散散步怎麼樣?我們會給你找件太空服的。那些衣服我們一直留著,用來應付定期檢驗。」他發出低沉的笑聲,「每隔一千年,下面的官僚就會專程跑來檢查一遍,也不看我們到底需不需要那些玩意兒!」
「你大概會錯意了,」房子打斷了她的思緒,「我的意思是,我該怎麼跟他交代呢?」
「告訴他……告訴他我出去探險了。」
她聽過嗎?她不太確定。
「你不該來這兒。」一個女人抱怨道。
很久以前,這條來自宇宙深處的巨艦恰好從人類的居住空間附近經過,捷足先登的人類立刻把它據為己有,用各種各樣的手段探索船體內部,又盡全力進行翻新。隨後,一個新的組織建立,一套晉陞制度確立。與此同時,古老的引擎重新激活,航線得到變更。接著,船票開始販售,對象不只是人類,還包括其他外星人。這是無比誘人的新奇冒險:繞轉銀河的漫長旅程,不斷穿行於恆星密布的旋臂之中,一趟需要耗時五十萬年。
相比之下,她見到的第一個雷莫拉人就顯得和藹可親多了。那人從不遠處走過,健步如飛,鞋子踩在地上卻沒發出什麼聲音。葵·李只有跑起來才能趕上她。雷莫拉人的太空服帶著些女性特徵,但直到對方回應葵的大喊,葵才確定自己沒弄錯。
「你欠過他一些錢。」葵·李說道,見佩里悶不吭聲,她又問了一聲,「佩里?」


那張醜陋的嘴巴張開了。葵可以清楚地看到奧爾良奶白色的喉嚨上,點綴著許多綠色和藍灰色的斑疹。它們不是癌症,就是某種奇特的新器官。直到現在,葵還是很難相信自己居然在跟一個雷莫拉人對話——那是人類中最奇怪的亞種——更有趣的是,儘管幾乎所有的故事和傳說都把雷莫拉人描寫成魯莽甚至膽大包天的傢伙,這個奧爾良卻很溫和。他其實在害怕,葵·李突然意識到。那雷莫拉人絕望地顫抖著他濕潤的橙黃色面頰,轉過了身:「葵·李女士,謝謝。謝謝你的耐心,還有其他一切。」
真的?她不會在開玩笑吧?
她彎腰取過太空服,自下而上地穿起,隨後戴上頭盔直起身,結果咚的一聲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而邁出的第一步讓她重重地撞在了牆面上。
「而『改變』正是我的習慣,這也是我的生活為什麼比你的更豐富多彩。」他眨眨眼,說道,「我都數不清自己的眼睛到底重新演化過多少次了。」
「女士?」
「你認為雷莫拉人是骯髒噁心的怪物。」奧爾良說,「別否認。我不會同意的。」
一個奶嘴伸到了她嘴邊。
「安全得就像待在保險罐里。」奇怪的用詞,要表達的意思倒是很清楚,「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郊遊。我們的位置在前導面後方,所以遭到隕石撞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引擎和輻射同樣不用擔心,我們壓根兒不會接近那兒。」他笑著加了一句,「當然,輻射多少還是有的,但也就那麼一丁點兒,葵·李。你那漂亮的宅子里有自動醫療器吧?」
他在說什麼?葵聽著他的話,但沒太聽懂。
「沒有幾個月那麼長,對吧?」
「女士?」
「是的,女士。」

毫無疑問,二十萬信用點是筆大錢,不過這麼多年積蓄下來,葵·李還是付得起的。她將來大概沒法隨心所欲地去豪華度假村享樂了,但這又算什麼代價?那些令人乏味、睏倦的地方,怎麼比得上她正要做的事情?
「好吧。」她說。
但葵對此有種疏離感,彷彿她不過是自己的旁觀者。雷莫拉人有沒有性|愛?她不禁想。如果有,那該怎麼進行?還有,他們怎麼繁殖後代?有天,佩里跟隨一股洋流獨自去了某處暗礁,給了葵·李足夠的時間去研究這個問題。她發現雷莫拉式的做|愛,如果這個名字合適的話,是通過彼此太空服的電流刺|激。而雷莫拉人的繁殖,完全是另一碼事。他們的後代由父母的基因混合,在超纖維織成的容器內孕育而成。這個容器可以隨著兒童的需要加以擴展。從出生就獨立,多麼讓人驚嘆的生存方式啊,葵想。當然了,人類社會早就衍生出了形形色|色的亞種。有些族群拒絕永生,有些和人工智慧結合,還有的終生生活在麻醉氣霧裡。類似的小派別數不勝數……但雷莫拉人的理念是她唯一無法理解的。他們的信仰是保密排外的嗎?如果這樣,她為什麼會得到允許,有機會管中窺豹似的匆匆一瞥呢?

她吞咽了一下:「佩里回家了。我把他欠你的給帶過來了。」
她的視野清晰了一些。她發現自己呼吸平穩,而變形的嘴巴努力說出的詞彙,被太空服精確地識別、發音。「我看起來怎麼樣?」她問。
怪異。她感覺從頭到腳都不對勁。
「嗯,好多了。」離港后三十公里的漫漫長路,緊貼著一個雷莫拉人。現在他們到了。她和奧爾良身處一個小小的房間里,不到五百米外就是真空。奧爾良就生活在這裏?她險些問出口。光禿禿的牆壁、粗糙的傢具,讓這裏顯得異常簡陋,她想象不出誰——即使落魄如奧爾良——會住在這裏。所以,她最後問:「你還好嗎?」
「你被它們迷住了,是不是?」
佩里咧開嘴笑了起來,他終於放下了忐忑的心。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說道:「對了,我討到近八千信用點,已經打進了你的賬戶。」
想著她能不能……
她身旁,一湖新鮮的超纖維正在冷卻凝結。超纖維的表面已然成形,它平滑如鏡,泛著銀光,反射星空。明知不應該,葵卻還是不由自主向湖面探出身。接著,彷彿為了看清自己的倒影,她更進一步,幾乎冒著跌落湖中的風險。附近的雷莫拉人望著她,陷入沉默。然而,見到葵拾起一塊廢舊的超纖維后,這些人露出了笑容。此時,天空再度閃過激光,把一切都照得鋥亮。
「我已經還了。可是……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半是自言自語地說起了那件太空服老化的關節和其他一些事。說到一半,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如果這筆欠款實際上子虛烏有呢?她喘了口氣,「你確實欠他錢了,對吧?」
而且惹人憐愛,甚至同情。儘管不是愛,但這個背棄了雷莫拉人之道的人身上,有某種接近於愛的情感。
「對船內的乘客來說,沒錯。」他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烏娜死在了開穿梭機去接他們的路上。一塊巨大的冰岩混合體瞬間將她汽化了。」
葵想要更好地操控太空服。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慾望了,她希望自己能做到完美。

「不用擔心那些。」奧爾良說。
在雷莫拉文化里,那些人說,越是怪誕的外表越受歡迎。扭曲的面孔和異常的器官是成功的象徵。反過來說,由於病症和變異隨時可能在沒有預兆的情況下爆發,長壽的雷莫拉人不太多見。葵猜奧爾良read•99csw•com大概是第四或者第五代雷莫拉人。但這什麼問題也說明不了。她這麼想著,返回花園房,褪下衣物,躺倒在地,閉上雙眼,重新沐浴在光線之下。雷莫拉人是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人類,而她對他們可謂一無所知。她明白,無知即罪惡。當然,這種罪惡大概比不上欠債不還,但還是……
「我找他有急事。」話音剛落,葵·李突然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晚了一步,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等我回家……等這一切結束……我多快能……」
「至少我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他說。
「我找他有急事。」葵·李重複了一遍,「你能幫我一下嗎?」
這時,佩里也對著她露出了微笑。他仍舊閉著眼,徜徉在那些懶洋洋的、轉瞬即逝的美夢之中。
「多少錢?」她問道,「他欠了你多少?你有多急著要?」
她發起抖來,不得不抱緊自己。
「不錯。」
葵看著那張嘴對她微笑,還露出了兩顆小小的獠牙。「你想說什麼?」她問道。
「烏娜是我的曾曾祖母。」奧爾良說,「你大概以為『雷莫拉』這個名字是她起的,但實際上不是。雷莫拉一開始是個蔑稱,某些船長先喊出來的。那是種醜陋的小魚,寄生在鯊魚身上。多麼令人不快的聯想,但烏娜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對我們來說,雷莫拉這三個字不但代表了自強自立,就連這個詞本身也充滿了力量。你以為我是誰,葵·李?在這件太空服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神靈。我用你無法理解的方式引導著這片小小的宇宙。你是想象不出那種體驗的。對我的肉體、我的一切,進行如此徹底的控制……」
現在?她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我叫奧爾良。」他突然開了口。低沉的聲音透過安全屏障,變得更加沉悶。那個隱藏在他太空服脖頸部位某處的揚聲器說:「我需要幫助,女士。很抱歉這樣打攪您……可是你看,我已經走投無路,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的。」她咕噥道,但字眼裡似乎帶上了一絲疑慮。這個時候佩里翻過身,對她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葵·李最後望了眼天幕,關閉投影。佩里眨著眼,撫摸著她,咧嘴而笑:
她的時間能以世紀為單位進行計算,如果她願意的話。
她醒了過來,喃喃問道:「奧爾良?奧爾良?」
穿梭機越來越慢,最後穩穩停下。
「我只是有些累。」她說。
無非是再在船殼上走一遭。如果奧爾良樂意的話,如果那個雷莫拉人有這個時間的話,她希望如此。
算是種復讎吧,肯定是這樣。
船員們爆發出一陣歡笑,答案顯而易見。
結果先開口的是奧爾良:「我得想個法子謝謝你。麻煩了你這麼多,我能報答點什麼呢?嗯,來趟旅行怎麼樣?」
「放輕鬆。」奧爾良說。
「那我該做些什麼呢?」她問自己。
又過了一會兒,葵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奧爾良:「我到底離開了多久?」
「你不會變成真正的雷莫拉人。我保證你的核心基因組完好無損。只不過,你在別人眼裡的形象會大變樣。」
「遵命,女士。」
「雷莫拉人不脫太空服,從不。」
「大概是吧。」好吧,這傢伙的幽默感有幾分頑劣。又過了一會兒,他變得更冷靜了一些,「親愛的,我得告訴你,我有些敵人。就和大家一樣,我也會犯錯——年少魯莽——但至少我對這些錯誤不遮遮掩掩。」
「最後會留下點變異的器官,」那個女人補充道,「奇怪的斑點之類。」
「還有他們的住處、他們的家。」他又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我才從一個低重力艙室回來,就在我們腳下差不多六萬公里的地方。那裡居住著蜘蛛似的生物,你真該看看他們,太漂亮了!他們的優雅難以言表,他們的巢穴也是美得沒話說。」
「我付了錢,你卻徹底欺騙了我。」
「我,呃,也許吧。」
「什麼事?」雷莫拉人問道,「我正忙著呢!」
她的確不想,千真萬確。
「奧爾良!」她高喊。
「我們還會哄騙他家裡的人,套到更多的錢。」他有些得意,「就像對你做的那樣。」
太空服里的葵·李突然被恐懼攫住了。
她舉手做了一遍握拳的動作。
「待在那兒。奧爾良馬上就來,你千萬別動!」逗號眼女人說。
奧爾良笑著回答:「很可愛。」
「哦,控制好輻射量就成,都是些有用的小突變。你瞧,只要在劇烈的癌變里添加特定的基因組,它們會轉移到合適的地方開始增殖……」
她的朋友露出微笑,獠牙反射著屋內微弱的光。他搞來了一面鏡子,讓她湊過去細看……那是一張陌生的臉,肥大的嘴巴里長著的兩排牙齒,像鏡子一樣映照著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變成了一對毛茸茸的坑。葵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氣,打了個哆嗦。她的皮膚很漂亮,散發著金色的光芒——至少,在她的新眼睛里呈金色——還覆蓋著許多堅硬的白色腫塊。她的鼻子線條優雅,形同鳥喙。葵希望她能摘下面罩,真正地觸摸一下自己。但雷莫拉人,永遠無法觸碰自己的肉體……
她走出盥洗室時,激光和爆炸的彗星已經佔據了天頂。她真想把自己的過錯都歸於某人,就像奧爾良希望的那樣。她坐在床邊,靠著佩里的那一側,等他睡醒。他遲早會感覺到她的凝視,而他醒來之時,他能看到她,以及她背後雷莫拉人的天空……
還錢給奧爾良是個簡單的決定,葵·李有足夠的積蓄。而且這似乎不是一筆大錢……直到它們被轉換成一大堆黑白兩色的電子晶元。不過,佩里欠她錢總歸比欠雷莫拉一屁股債好,她有更多的手段讓她丈夫通過各種方式還債,再說,她很懷疑佩里有沒有辦法一下子籌出那麼多錢來。佩里這傢伙,大概到處欠債,債主不只是人類,還包括各種外星人。不知道第幾次,她懷疑起了自己為什麼會被佩里這傢伙吸引,她是瘋了還是哪根筋搭錯了?
「他當然可以自由支配這塊地產。」她覺得這一點應該很清楚。
不可能。她得出結論,她只是凡夫俗子。隨著安全屏障重新張開,雷莫拉人離去時,太空服發出的嘎吱聲變得幾不可聞。
「累。舉步維艱,糟糕透頂。」
他露出了淘氣和不以為意的神情:「哪位啊?」
「剩下的我也會想辦法搞定。」
沒錯。她現在思緒混亂,腦海中許多熱切的念頭正一齊奔騰。佩里趴在她身上,而她望著天花板,彷彿還能在黑暗中看到那遮蔽群星、翻騰變幻的色彩。
年少魯莽,也許吧。但至少他從未引起她的反感。
葵·李陷入了昏迷。她彷彿身處一片無夢亦無時間概念的虛空,除了身體時不時傳來針扎似的痛——那微弱的痛苦是突變所致,好像在宇宙當中,葵·李是唯一的存在。
「孤身一人?」
「沒有的事。」她說。
船隻就像一個活物,餵養它的是整個銀河。
「你覺得怎麼樣,葵·李?」
「為什麼?」葵問他。
「你為什麼要對我做這些?」
「雲峽。」這個謊話從離開貝塔港時起,她已經練習了無數遍,可聽起來還是不可信。就在她陷入回憶時,她的丈夫提了個問題,把她小小地嚇了一跳。
葵·李知道雷莫拉人。她不但見過,還跟他們中的一些有過交流,儘管她記不起來那些對話發生在多麼久遠的過去,還有他們之間到底談了些什麼。這些奇怪的生物,比大多數外星人更難以理解,儘管本質上,他們有著人類的靈魂……
「佩里回來了怎麼辦?」房子問她。
那是個巨大的撞擊坑,坑壁粗糲,只有小部分得到了修復。在他們之前,就有工人們帶來巨型超纖維儲藏罐和其他大型機械。那些東西很有種藝術美感,特別是它們用液態超纖維逐漸澆灌填補坑洞的動作。人們每輪換一班,坑內就會多出數百米的平整區域。奧爾良站在坑沿,跟葵·李解釋工作流程。雷莫拉人會兩班倒,而她可以自由行動,包括觀看他們的工作。「但別靠近,」他又一次警告她,聽上去就像把自己當作了葵的監護人,「以免妨礙別人。」
「嗯?」
奧爾良善意的笑聲透過無線電傳來,彷彿近在咫尺:「你做得很好,葵·李。放輕鬆。」
「哦,我確實認識一個叫奧爾良的人。沒錯。」透過面罩,葵看到雷莫拉人的雙眼如同一對黑色的逗號,又大又腫,嘴巴則同細縫狀的鼻子連在了一起。她的皮膚發著銀光,一根根纖維從表層皮膚下凸起。面罩的最頂上似乎是黑色的頭髮,但只要定睛一看,就會發現那更像浸了油的繩子,掛在前額緩緩搖擺。
「奧爾良?」
所有廳堂里,花園房最令人舒心。所以那個下午,她才會裸著身,愜意地躺在房內,一邊閉眼安享人工太陽在虛擬天空中灑下的光與熱,一邊靜聽噴泉的潺潺水聲和鳥兒的歡鳴。只是這份安寧很快就被打破了。房間內置的人工智慧告訴她有人登門造訪:「那人來找佩里,女士。他說這事十萬火急。」
「算不上吧。」
「算是吧,只是後來決定放棄冒險。我租了條船,卻沒登上去。」
葵·李把信用點晶元藏好,到車站搭上一輛懸浮車,開進直達船殼的升降隧道。她在船員名單里查了「奧爾良」這個名字,唯一符合結果的那人住在貝塔港,但名單沒有註明他是不是雷莫拉人。
或者說,她看到了。但不是她以為自己會看到的,奧爾良鏡子里的那張臉。她看到的,是過去的葵·李。鏡中人半張著嘴,原始而美麗的眼睛因為驚訝而大睜。
不願意被關在淡灰色卧室的人。她一邊在心中默默回答,一邊露出鏡子般的牙齒,微笑。
「你覺得呢?」他反問。
「好啊,好啊。」他笑道,「這就有興緻了?」
「刪除列表。」她說。
但雷莫拉人和她不一樣。儘管這些人同樣接受了祖先的饋贈,卻沒有選擇過普通人的生活。他們活動在船殼之上,周身被一件太空救生服包裹。太空服為他們提供的不只是額外的保護,還有一個密閉的標準環境。換言之,那件太空救生服里既有供氧的小型植物,又有排泄物循環系統。船殼外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危險,船隻的護盾和激光「看門狗」不可能擋下每一顆碎石,而每次大型撞擊都意味著得有誰去負責修理。建造者的確為此準備了複雜的機器人,但在連續工作幾十億年後,它們已經不堪重負,所以人類不得不親自動手來完成修理工作,同時,人們也把它當作船員提升軍銜——以及贖罪——的最好方式。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人們還計劃分攤修理船殼的工作,就是少部分人對船殼來一次短期修理,然後輪換另一批人,就連船長也得鑽進太空服,登上船殼,用新造的超纖維去修補坑洞……
「你怎麼認識雷莫拉人的?」
「怎麼了,親愛的?」佩里問她。
幾周之後,佩里終於回了家——「我在雲峽漂流了很久,所以沒收到你的信息,那地方可愛極了!」——但葵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冒險。這事和錢無關。她要等到佩里毫無防備的那刻再和盤托出。「出什麼事了,親愛的?你好像很著急的樣子。」但她告訴他沒什麼事,她只是很想他、擔心他。「漂流得怎麼樣?有沒有一起行動的同伴?」「有啊,我有些夥伴,他們長得像圖威特和大猩猩,真的。」他微笑起來,而她露出了同樣的表情。佩里看上去有些疲憊,比平時更乾瘦,不過一點點刺|激之後,他就連著跟她做了兩次愛。第二次結束后,葵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居然能忍受那麼久沒有性生活。接著,她決定安享這段舒適的放空光陰。
「她死得像個英雄。」他答道,「一場小行星雨困住了在船頭工作的維修小組,砸壞了他們的穿梭機……」
她對她的房子說:「不嫌麻煩的話,把船頭的影像投射到卧室的天花板上吧,謝謝。」
哪怕已經得到了不朽,五十萬年對人類而言,依然是個巨大的九*九*藏*書時間跨度,但像葵·李這樣的人,不但擁有足夠的財富,也富有耐心。這就是為什麼她願意掏出一大筆存款,只為買下一套公寓。她明白,旅途漫漫,不可能始終有新奇事物。新鮮感會在三四趟繞行的旅途中耗盡,然後呢?人們遲早會需要新的刺|激,還有適度的、能夠解決的小麻煩。難道歷史不是向來如此嗎?
「你可以馬上回家,葵·李。」
逗號眼女人走了過來:「脫下太空服,對我們來說是最嚴重的冒犯,是褻瀆。」
穿梭機開始失速下降。環顧四周,葵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友善笑容。坐在她旁邊的雷莫拉人抓起她的手,這時所有人都開始禱告。「願今日未有流星,」他們念道,「明日亦是,因吾等需駐留數日。」
葵·李跟著她,到了一個沒有護欄的升降台。雷莫拉人走到圓台中央,朝葵·李招手:「靠過來點兒。奧爾良就在上邊。」她指了指頭頂,「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猜你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過去,對吧?」
「差得遠呢。」奧爾良笑著回答,「你沒注意到嗎?」
「要是……」她喃喃著微笑起來。
「既然要遭到小行星群撞擊,他們為什麼還要待在那邊?」
「是嗎?」
「其實,」奧爾良說,「我本來就希望他不在。」
「船前側,特別是船頭的景色,比這更美。」她的嚮導說道,「那兒的力場更密更強,還有不時發射的粗大激光束。這些激光束能夠照到距我們幾百萬公里遠的小行星,削弱它們的力量。」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待在船頭,你幾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船在移動。不騙人。」
葵·李的房子對她忠心耿耿,又時刻保持著警惕,肯定不會讓任何對她不利的事情發生。所以,她朝前邁出一步,拉近了她和雷莫拉人之間的距離:「你說這跟債務有關,是嗎?」
「我就知道你吃這一套。」她對他說,「你總是樂呵呵的,親愛的。能得到你的關心,我這樣的老太婆可是高興得很。」
但她猶豫起來,吸了口氣屏住呼吸,抬起頭,回憶起發生在撞擊坑坑沿的事。那種和諧與完美、那種迷醉。儘管它們由藥物所引發,儘管自己當時其實一無所知,但那感覺是如此真切,千金亦難買。然後,她又想到了佩里的未來:被雷莫拉人通緝,逐漸失去人類朋友,只能返回船殼,重新過上被他拋棄的生活……
葵其實並不明白,但她還是嗯嗯了兩聲。顯然,她無意間觸及了這個亞文化的痛點。
「那麼告訴我,葵·李,你是怎麼把拳頭握緊的?」
「行。」他點點頭,「正好他們也想見見你,大家對什麼樣的人願意變成雷莫拉人挺好奇的。」
她什麼也沒說。
奧爾良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他舉起一隻手,肩關節頓時發出了一陣悲慘的嘎吱聲。「你聽見了嗎?」他問道,好像葵是個聾子,「我得換掉密封部件,至少翻新一下。說實話,我早該那麼幹了。」他做了個曲臂的動作,肘關節同樣響起了不堪重負的哀鳴,「但我已經把存款用在置換反應堆上了。」
「我會告發你。」葵厲聲說道,「我要去找船長們!」
「我們兩個誰的生命更多姿多彩,葵·李?從中立的角度來評判,你的,還是我的?」
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
奧爾良似乎很驚訝。「難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傳了過來。
七個月。葵·李試著眨眼,卻做不到,她沒法合上眼皮。她想抹把臉,但沉重的手掌碰到了面罩,她終於想起了自己還穿著太空服。「完成了?」她喃喃道,聲音又慢又沉,「我已經變完了嗎?」
這條船有許多名字、許多稱呼,不過對那些長途旅客和船員來說,它就是船。世界上沒有任何星艦能與它相提並論,無論是在傳說里,還是在歷史中。
有那麼一瞬間,葵似乎真切地看見了自己在巨大的灰色船殼之上,沿著第一個雷莫拉人所開拓的道路行進。
與奧爾良相比,她的生命太過舒適。想到一直以來過著無聊且平常的日子,她幾乎感覺到了一絲愧意。
「但你調動了哪些神經?抽|動了哪塊肌肉?」耐心柔和的笑容過後,他繼續說道,「為什麼有些事情你描述不出來卻能做到?」
葵站在港口底部,環視周遭。港口呈圓桶形,頂蓋是厚達一公里的最高級超纖維。她所見的其他遊客全是外星人,其中有些長得像魚,包裹在液態水球或者氫球里。從身邊骨碌骨碌地滾過時,她覺得自己就像待在一小群金槍魚中間。他們不斷發出一種尖銳的聲音。他們是在嘲笑她嗎?葵·李當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這讓她感到越發沮喪。他們沒準正拿她開什麼糟糕透頂的玩笑呢。想到這些,葵感到一陣失落,還有些想家。
如果葵發下誓言,擁抱雷莫拉人的信仰,證明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呢?這種事可能嗎?有過這樣的先例嗎?喜愛冒險的旅人,決定徹底改變自我?
「不過就算他在,我也要來這兒。」
「藥效很快就會過去。」他保證道,「一切都將恢復正常,別擔心。」
那個男人有條不紊的回答從葵太空服的頭盔中傳來。他正站在葵的正上方俯視著她。
「我無意打攪,女士。我會把大概情況簡要地說明一下。」
「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嗎?一個雷莫拉人,居然到了你家門口!你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一片慘白,虛弱不堪。葵·李,你那會兒嚇壞了!」對此,她沒法反駁。即使到現在依然如此。
「回歸我的正常生活。」
他什麼意思?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中就會有人趁他外出的時候去他家。我們故意把灰塵撒進太空服關節,讓它們嘎吱作響,好在他家人面前裝可憐。」
「不用那麼急。」
「但現在不許說這個。」奧爾良警告她,然後,他語調放緩,「我們有些禁忌。你可能覺得我們這方面太過死板……」
直面宇宙,沒有任何障礙!
她的愛人現在正在做什麼呢?葵坐起身,臉上還掛著笑意。噢,佩里……你知不知道……算了,就讓她自己來對付這個叫奧爾良的傢伙,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把他嚇跑就好了。她站起身,穿上綠色的紗籠,徐徐走向門口。直到最後一刻,她才吩咐房子把門打開,同時不要降低安保等級。她做好了心理準備,決定見見外邊的人。對方大概是個怪人,甚至可能是個變態。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那人穿著兩米多高、近一米寬、反射著光芒的太空服,還低著頭用一對古怪的眼睛瞅著她。過了很久,她終於反應過來,這是個雷莫拉人。天啊,一個活生生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過道上,低著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圓臉。他橙色的皮膚上,點綴著許多黑色的斑疹,可能是癌細胞所致,還有那張沒有嘴唇和正常牙齒、似笑非笑的嘴。是什麼風把一個雷莫拉人吹到了這裏?他們從來、從來不會這麼深入船體!
葵沒有提起她在船殼上的旅行。反正都過去了,何必舊事重提呢?再說佩里答應了還錢。他說他明天就出發,去找幾個欠了他錢的傢伙。順利的話,他能多湊出一千五百個信用點。「不算多,我知道。」葵·李本打算安慰他——因為他看上去十分緊張——但她在佩里離家時說出口的,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一路順風,還有,早點兒回家。」
「佩里不在家。」她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很抱歉。」
「那風險到底多大?」
「它們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葵·李說。
奧爾良是這麼問她的,而她又低聲地回答了一遍:「真美。」她閉上雙眼,回憶著當時所見的景緻:船殼一直向外延伸,直到視野的盡頭。它們質地光滑、色澤銀灰,給人的第一感覺當然是乏味,然而其中卻包含著些許寧靜。「太美了。」
虞北冥——譯
「謝謝你,女士。」這個雷莫拉人開始往屋內走。儘管他的動作小心翼翼,膝蓋和髖關節依舊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葵意識到這不正常。奧爾良的動作應該連貫流暢才對,他的太空服本該功能強勁,就像一套優秀的外骨骼裝甲。
「放棄了他的信仰?」葵這麼問道。
他們拐過最後一個路口,走向艙門。奧爾良停下腳步,轉過身,露出怪異的笑容。「咱們到了。我們只去外面稍微走一下,如何?」他頓了頓,「等你回家,可以把這冒險告訴你丈夫,嚇他一跳!」
「是嗎?怎麼做?」
出乎她的意料,佩里已經回了家。
「有那麼著急嗎?」她抓起他的手,「我這麼久都沒提到這事呢,是吧?不要擔心。」她停頓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欠了他多少?」
她轉向他:「我能長出和你一樣的眼睛嗎?你能讓癌變做到這點嗎?」
機器開始了工作,轉瞬之後,它就列出一份表單,標明了許許多多非正常的基因和變異的器官。葵沒有費心去讀。她閉上眼,回憶著奧爾良對她說的話。他說,她無非是個局外人,一個偶然窺見他們世界的旁觀者。「佩里出生的時候是個雷莫拉人。很久以前,他離開了我們。在我們的文化里,這是種巨大的褻瀆。」
閃亮的手掌抬起,厚實的手指撫摸著他太空服的面罩:「看到我的眼睛了嗎?」
「遵命,女士。」
「第一代雷莫拉人數不過幾百。他們費盡心機跟我們偉大的船長們談判,總算獲得了繁衍後代的許可,所以第二代人數破了千。而到了第三代,我們正式負責起船隻外殼,以及最危險的引擎噴口的維護工作。如今,一直低調壯大的雷莫拉人已擁有了廣袤的屬地,而人口更是數以百萬計!」
「跟著我。」奧爾良說,「慢慢來,悠著點。」
「奧爾良。」

聽到自己的名字,葵似乎多了一絲勇氣。
喘息之間,她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她掏的這一大筆錢,全部都打了水漂。所有事情都是假的,是個精心安排的殘酷笑話。那些雷莫拉人之所以露出扭曲的可怕面容,笑得那麼開心,把手放在他們永遠也碰不到的肚子上,都是因為現在正是這個笑話抖出最後包袱的時刻!
「我喜歡旅行。」佩里這麼說過,他英俊的臉上永遠掛著醉人的微笑,「你知道嗎?我就出生在船上,當時我爸媽才登船幾周。他們在抵達一個殖民世界后就下船了,可我留了下來,自願的。」他笑著抬起頭,望著她頭頂的虛擬天空,「你猜我想幹嗎?我想逛遍整條船,走過每條走廊、每一處洞穴。我想探遍海里的每種生物,見見每種外星人……」
「我們去睡一覺,怎麼樣?」
「這個嘛,」她說,「我現在回來了。」
但她明白了——也許她一直明白——她陷入沉默,渾身發冷。最後,她發現自己落下了淚水。
第二天,佩里依然沒有回家。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十天過後,葵·李終於給他常去的地方發了信息,但沒有收到任何回復。她小心翼翼地沒有跟別人解釋為什麼要找他,因為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很正常。佩里大概晃蕩到了別的什麼地方,而葵·李呢?她一直以來過的都是舒適愜意的小日子,無非偶爾接待下來訪的友人,或者參加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搞起來的聚會。這就是她的日常,除了享受,再沒有別的。但現在,奧爾良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她想象著那個雷莫拉人行走在開闊的船殼上,太空服上突然出現了裂隙,那副怪異的身體頓時像被煮沸,火辣辣地疼……可憐的傢伙!
兩套系列作品影響了里德後期的寫作生涯。在《星空面紗》(The Veil of Stars)續篇中——《星空面紗之上》(Beyond the Veil Of Stars,1994)和《封閉蒼穹之下》(Beneath the Gated Sky,1997)——里德作品典型的幽閉恐懼感源自我們太陽系的一幅圖像——來自那層星空之上不真實的面紗,因為受到不計其數的、相似的有生命棲息的星系的影響。我們生活在行星上的特大城市帶,和他人的溝通交流,需要越過空間上的重重障礙。這些障礙會改變我們的身體,好讓我們與到https://read•99csw•com訪過的、擁擠不堪的世界上土生土長的人趨同相像。
明智的建議。他們離開屋子,走上一條來回折轉的通道。遠古的樓梯被塑造成了適合人類步伐的大小,道路的盡頭便是太空。每朝前走一步,那道雖然看不見卻拘束著船隻內部大氣的力場就變弱一分。很快,他們的對話就不得不通過無線電來進行,這讓葵把注意力放到了太空服的模擬神經界面上。她發現儘管這裏的重力比地球標準重力更大,還加上了太空服的重量,但她的步伐依然輕快。只是安裝在太空服四肢的驅動器嗡嗡作響,她的頭盔還總撞上通道頂,砰,砰,砰,她對此毫無辦法。

「集中你的注意力。」奧爾良說。
「九個月,再加上十四天。」
但她已經拿定了主意。
「眼睛。」她低聲重複道。
她尷尬地笑了會兒,才說:「是啊,她已經睡著了……」
她的丈夫試著不去刨根問底。她看得出,他把那些到了嗓子眼兒的話給生生吞了回去,還微笑起來,展現著自己的魅力:「所以你外出探險了?」
葵又害怕又期待,心臟怦怦直跳。
「和你差不多,她是個很漂亮的人。至於她的尋常工作,實在乏善可陳。趁著每次輪班之間漫長的閑暇時光,她盡情地探索這條船。她把船上美好的事物銘記於心,也為那些不幸的事情痛心。和你差不多,葵·李,她也是個聰明人。僅僅幾個世紀的輪換過後,烏娜就看出了許多端倪。她明白了船長們正在設法避開這份勞役,而另一些人——要麼犯了罪,要麼僅僅因為一些小錯——被迫來到船殼上,頂替船長們的活計。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們的管理者們不願意冒一丁點兒風險。」
奧爾良說了些什麼,打斷了她。
葵知道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現在,她的眼睛彷彿自動關閉,帶著她又一次陷入了沉睡。這回,她做起了夢。她夢到自己和奧爾良、佩里同處一片沙灘。她躺在金色的沙子上,甚至感受到人工陽光的溫暖一絲絲滲入她重塑后的骨骼。
她找了條路,沿著撞擊坑坑壁一路向下走去。奧爾良的叮囑被她拋到了腦後,她必須和他談談。她要跟他分享一些自己的見解和讚美,這些念頭振奮人心,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疾沖至他們的工作地點,深深呼吸。過濾器里傳來的空氣並不新鮮,她能聞到自己的氣味——厚重、甜膩,與往日不再相同。
葵·李沒有看到她的臉。
「我會的。」

「合法的活計嗎?」
現在,葵睜開眼,瞪著那張報告身體異常的表單。看得出來,為了修改那些千奇百怪的雷莫拉人基因,變得像個普通人,佩里費了很大的力氣。他不是那種在船內生活了幾年,後來才接受變異的人,不是。一個血統純正的雷莫拉人,居然脫下太空服,離開可以終結不朽生命的船殼,在船隻內部定居,實在難以置信。他還有過許多同居者,葵·李只不過是最近的一個。她明白了佩里為什麼會選擇她。不只是錢、她的天真,還有她提供的庇護……她是不是該鐵下心,要他立刻滾出去?
雷莫拉人嘴角一咧,露出微笑。她的聲音聽上去同常人無異:「其實,奧爾良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那會是場大災難。」她喃喃道。
雷莫拉人瞅了她一眼,露出似乎有些懊悔的表情。或者說,她看錯了?
「你賭輸了錢?是這麼回事嗎?」
葵·李有些不安,但這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她透過髒兮兮的舷窗,側身望著遠方平滑的地平線和閃耀光芒的天空,它們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這景象讓她的心情舒緩。最後,她閉上眼,陷入淺眠,直到奧爾良宣布目的地已近。「開始減速了!」他在駕駛席喊道。
現在,葵·李望著卧室的天花板,光線編織成的帷幕在那裡由淺藍轉為品紅,在腦海里重現了那一幕。
她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使人心神蕩漾。
「你進去了?」
她吮吸化學製劑時,那女人說:「當然不會,想要發生這種情況,需要整整十到十五個世紀,除非——」
「不算久,差不多七個月。」
佩里搖著頭:「我現在就給你五千,或者六千……剩下的,我能儘快還就儘快還,我發誓。」
「一群蠢貨。」另一個人說,就是那個眼睛像逗號的女人,「至少,他們大多數都是。」
「告訴他,輪到我改變一下自己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家。
佩里點點頭,挺直腰的同時吞咽了一下:「我會還給你的……儘快……」
「吸點進去,好好睡一覺吧。」奧爾良說。
葵·李等了一會兒,見奧爾良沒繼續,於是低聲問道:「什麼?」
當然了,雷莫拉人的吃喝完全自給自足。他們的太空服永久密封、自成一體,與外界毫不相關。他們的食物全靠合成,水則依賴自體循環。通過這種方式,他們獲得了某種宗教般的純潔獨立。
奧爾良想了一會兒:「很長很長時間沒做了。」
這樣的禮貌多少出乎預料。大多數雷莫拉人總是很冷漠,甚至惹人生厭,但奧爾良卻一直面上帶笑。他的一隻眼睛是個長滿了濃密黑色毛髮的孔洞,葵估計那些毛髮能感光,就像昆蟲的複眼,每根纖維都能建構出一部分景象。與之相對,他的另一隻眼睛要正常許多,能看到眼白和其中黑色的、疑似眼珠的物體。劇烈而半可控性質的突變總是能帶來這樣驚人的後果,即使站在她面前,靴子在石質地板上作響的當兒,變異依然在那件太空服里繼續。「我知道這會讓你為難……」奧爾良說。
「這重要嗎?」雷莫拉人的圓腦袋搖了搖,「一系列大罪,這樣想就夠了。關鍵在於烏娜身無分文,也沒有任何地位,和其他人一樣,她時不時地被打發到這兒,船殼之上。」聽奧爾良說這些的時候,葵·李遠眺著地平線,點了點頭。
她找不到推託的借口。奧爾良不顧關節發出的刺耳抗議,打開了一個大柜子——裏面放滿了太空服,看來這屋子是間儲藏室——開始為葵挑選衣物。「它們能穿上再脫掉,跟我的不一樣,」他解釋道,「也不存在循環系統。除此之外沒什麼區別。」
「可鄙的行徑。」有人說,「這還是好聽的說法。」
「你的,還是我?」
船頭是超纖維最厚的部分,這些物質可能深達十公里,它的表面由於無盡的輻射而變得焦黃。走出機外,太空服立刻沾染上了柔軟而乾燥的塵土。無盡的極光和激光,為船頭提供了照明。葵·李跟著船員,聽他們在頻道里嘰嘰喳喳。她吃了些食物,喝了點雷莫拉湯——這是她醒過來以後的第一餐——湯汁滑下喉嚨的同時,她也在了解這具新的身體。她的胃好像沒變,不過是不是有了兩顆心臟?跳動的聲音不太對勁。啊,的確是兩顆心臟,它們依偎在一起。這時候,奧爾良走向了她。「我真想脫下這身衣服,哪怕就一次,就一分鐘。」她對他說,「我特別想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樣。」
「六個月以後,你就能回到人群中了。」
葵·李覺得她算得上心寬,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噁心,她腳下的地板彷彿在打轉,連呼吸也困難了不少。奧爾良曾經是人類中的一員,和她同屬一個物種。沒錯,他們的基因在經過巨量的輻射后,已經面目全非。沒錯,他們居住的地點早就遠離了她這樣的尋常人。可哪怕近於不朽,雷莫拉人依然有著人類的思維方式。葵·李眨眨眼睛,提醒自己應該對所有人——包括外星人——都抱有憐憫之心。所以,她最後從嘴裏擠出了這幾個詞。「請進,」她說,「如果你願意的話,進來吧。」在說出這些話的同時,她解除了門禁。
「什麼時候出發?」
在一篇關於該系列的文章當中,里德寫道:「最初的構想是源自一種想象——人生活在最完美的太空服之中……太空服則是用某些極好的材料製成,並且當作一種功能強大的小型飛船使用。」幾年之後的另外一種洞見讓里德寫出了第一個故事:「就是單純地意識到,太空服非常像一個世界,自給自足、永恆不朽。我開始想更多類型的長壽的人,一生都要穿著這些精心製作的『救生服』的人,我把他們看作一個社會。不過單靠一艘小飛船實現不了,我需要一種龐大的東西,一個可以誕生偉大文明的、廣袤無垠的地方。」
「聽我說。」奧爾良突然開口。
奧爾良注視著她,然後移開目光:「不行。」
「如果你這麼做,我會感激不盡。」
就在這片徹底的暗黑中,葵·李得到了重塑。
「花點兒時間,」奧爾良勸她,「斟酌一下。」
「當然,這會花些時間。」他警告她,「幾個月,甚至幾年……」
葵·李並不害怕,至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害怕。她感受到的其實是興奮,以及由此而來的恐懼。準確地說,一直以來,她都是個循規蹈矩的人,而奧爾良的提議是她過去所有的經歷都無法比擬的。慣性思維無法為眼下的情況提供任何參考,她不知道應該如何答覆。
佩里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他想了一會兒,答道:「你了解我的,喜歡到處探險,差不多就是這樣。」
「說實話,就現在。」他放下鏡子,「其他人已經在穿梭機上等著了。你要麼在這裏修養兩天,要麼就跟我一起馬上出發。」
他一臉震驚,眼睛瞪得賊大。眼窩裡黑色的毛髮反射著外界的光芒,不知怎的,其中一些纖毛給人一種他被逗樂的感覺。「我猜咱們可以出去走走。」他冷靜地說。然後,他們一道進入了上次來過的儲物間——也可能是另一個儲物間,反正看上去一個樣。葵·李對此不太確定。
「可我到底……還是要脫下這身衣服的!」
「你是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她突然說,這是她能說出口的最糟糕的髒話了,「殘忍、噁心的怪物。你就算想住在船裏面,也不會有容身之處。你只配永遠待在這裏。」
奧爾良的解釋不是很清楚。「把它當作以前的賭債好了。」然後,他又做了些暗示,「恐怕是一筆陳年舊賬。還有,我都討過上千次了,但佩里先生一直拒絕還。」
羅伯特·里德(1956——)是一位備受讚譽又十分高產的美國科幻作家,他創作了數百篇短篇小說以及多部長篇小說。里德才華橫溢,他的虛構作品從私密的小品文到太空歌劇複雜的變奏曲,無不涉及。跟小詹姆斯·提普奇一樣,死亡暗示(以及混亂狀態)常常出現在其作品的字裡行間。2007年,他憑藉中篇小說《億萬個世界》(A Billion Eves)獲得當年的雨果獎。不過,總的說來,他能寫多產的特點(而且作品質量並不會因此而遜色),卻讓他成了科幻界被嚴重忽略的一個作家。
她對奧爾良感到深深的同情。
「還有,你能掃描他嗎?在不把他叫醒的情況下。」
「我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她說,「你的一個朋友來找過你……啊,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
葵·李明白他的處境。雷莫拉人住在船殼上,每天都要在室外活動至少幾個鐘頭。對他們而言,太空服密封不嚴等於災難。任何微小的破口都能導致生理系統遭受重創,他們的大腦隨即會陷入自我保護性質的昏迷。一旦這種情況發生,奧爾良就只有聽憑輻射風暴和小行星碎石雨擺布了。是啊,她很明白,修理破舊老化的太空服是重中之重,可她又能說些什麼呢?
「啊,你是說治愈傷痛。」她的笑聲溫和,但她變化的表情,葵看不懂,「我認為這不是個大問題,親愛的。你的住處應該有自動醫療器吧?那就成了。讓它切除變異的組織,再幫你長出新的就行。正常情況下……」她暫停了一秒,「需要多久恢復來著,奧爾良?六個月?」
「我在這裏。」
「記住,」他說,「太空服的內置引擎小卻強勁,能顯著增加你的力量。動作不要操之過急,也別太過拘謹。」
「好些了?」奧爾良問她。
「我在擔心你。」他坐在花園房裡,表情真摯,「房子說你要出門至少一年時間,嚇壞我了。」
「不過,既然你決定破壞些規則,為什麼只挑那些不痛不癢的?為什麼不挑戰一下那些更大的呢?」
她笑了起來:「你付得起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