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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低語 1

黑暗中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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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整件事情是從1927年11月3日佛蒙特州那場史無前例、毫無預兆的洪水開始的。我當時和現在一樣,是馬薩諸塞州阿卡姆鎮米斯卡托尼克大學的文學講師,也是熱衷於新英格蘭民間傳說的業餘研究者。洪水過後不久,在艱難困苦的組織救援的新聞充斥報紙的時候,也出現了泛洪河流上漂來奇異物體的離奇故事。我的許多朋友出於好奇開始討論,並向我徵求這方面的意見。我的民間傳說研究能得到這樣的重視,自然使我受寵若驚。我儘可能地貶低那些荒誕不經的含混故事,它們顯然是鄉野迷信這棵老樹上長出的新芽。有幾位受過教育的人居然堅持認為那些傳聞之下暗藏著變形的事實,我不禁覺得非常可笑。
那個古老的民間傳說含混而晦澀,已經被大多數當代人遺忘,它擁有極其不同的特殊之處,明顯受到了更古老的印第安傳說的影響。儘管沒有去過佛蒙特,但我很熟悉這個故事,因為我讀過伊萊·達文波特那本罕見的專著,其中輯錄了1839年從該州最年長的人群中獲得的口頭材料。更有甚者,這些材料幾乎完全符合我在新罕布希爾山區的年長村民那裡聽到的故事。簡而言之,這個傳說暗示有一族隱秘的可怖生物出沒于偏僻山區中的某處:崇山峻岭的密林深處,無源溪水流淌的黑暗山谷。很少有人見過這種生物,但總有一些人敢於在某些山坡上比其他人走得更遠,或者深入連野狼都避而遠之的陡峭河谷,他們偶爾會聲稱見到了它們存在的證據。
根據最早的傳說,這些生物似乎只會傷害貿然闖入它們領地的人類。而在較晚的記述中,它們會好奇地觀察人類,甚至嘗試在人類世界內建立秘密哨站。有些傳聞稱人們清晨起來,在農舍窗戶周圍發現了怪異的爪印,還有傳聞說在它們出沒區域外的地點,偶爾也會有人類離奇失蹤,甚至曾有孤身旅人在密林中的小徑或車道上,聽見以嗡嗡聲模仿人類說話的聲音向他們發出讓人驚訝的邀約read.99csw.com。在住得離原始森林很近的人家裡,常有孩童被見到或聽到的東西嚇得魂不附體。一層一層剝絲抽繭,在距離迷信與禁忌只隔著最後一層的傳說中,你會找到一些令人震撼的故事:隱士和偏遠地區的農民在生命的某一段時期經歷了精神上的可怕變化,其他人會對他們避之不及,在暗地裡說他們將自己出賣給了奇異生物。1800年前後,在東北某縣有過一陣風潮,人們指責行為古怪且不受歡迎的隱士是可憎怪物的盟友或代理人。
要是有關這些怪物的零散描述不是如此一致,人們大概也就沒有那麼不安了。但事實上,幾乎所有傳聞都有幾點共同之處:它們體形巨大,狀如螃蟹,外殼呈鮮紅色,長著許多條腿,背脊中部有一對類似蝙蝠的巨大翅膀。它們有時候用所有腿行走,有時候只用最後兩條腿行走,用其他肢體搬運用途不明的大型物體。有一次,膽大者見到一大批這種怪物,一排三個地列成明顯具備紀律性的隊伍,沿著森林中的淺溪涉水而行。也曾有人目擊一個怪物飛行,它在夜間躍下寸草不生的孤山頂峰,滿月有一瞬間勾勒出它扇動著的巨大翅膀,隨即就消失在了夜空中。
大體而言,這些生物似乎滿足於與人類互不干擾的生活,然而有些時候,它們要為一些膽大妄為之徒的失蹤負上責任,尤其是選擇了錯誤的地點建造房屋的那些人——他們或者過於靠近某些山谷,或者在某些山峰上爬得太高。很多當地人漸漸明白不該在某些地點定居,原因早已被遺忘,那種感覺卻長久地留了下來。人們在仰望鄰近的山峰懸崖時會心悸顫抖,儘管他們根本不記得就在那些猙獰的綠色崗哨腳下,有多少定居者曾經失蹤,有多少農舍被燒成白地。
所謂證據是荒原或溪水旁泥地上的怪異腳印或爪印,是石塊擺成的奇特圓環——圓環周圍的青草已被磨平,而圓環和石塊本身的形狀都不像出自大自然之手。所謂證據也是山麓上深不九-九-藏-書可測的洞穴,洞口被石塊封死,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偶然事件,洞口處還有多得異乎尋常的怪異腳印進進出出——當然了,前提是腳印的指向符合一般規律。最可怕的地方是,非常罕見的情況下,那些膽大妄為之徒偶爾會在偏僻山谷或人類不可能攀爬而至的密林中看見一些怪物。
我越是嘲笑這種推測,那些頑固的朋友就越是不肯改口,還說就算去掉過往傳奇的影響,新近的報道也是如此清晰、一致和詳盡,敘述口吻更是平淡而乏味,因此無法徹底置之不理。有兩三位思想極度狂放的人甚至開始說,印第安古老傳說有可能暗示著那些潛藏的生物並非起源於地球。他們引用查爾斯·福特的荒誕書籍,說什麼其他星球和外太空的旅行者時常造訪地球。不過,我這些對手中的大多數人只是浪漫主義者,看多了亞瑟·馬欽精彩的恐怖小說,試圖將因小說而變得家喻戶曉的潛伏「小人」傳奇帶進現實生活。
其中最完整也最生動的當屬彭納庫克神話,稱有翼者來自天空中的大熊座,在群山中開礦,採集一種它們在其他星球上找不到的石塊。神話稱它們並沒有在地球上定居,只是建立了哨站,帶著開採到的大量石塊飛回北方母星。它們只傷害過於靠近或試圖窺探的地球人類。動物會避開它們,那是出於本能的厭惡,而不是害怕被獵殺。它們無法消化地球上的產物和動物,而是從母星帶來自己的食物。靠近它們不是好事,一些年輕獵人走進它們盤踞的山嶺,一去不返。聽它們在深夜森林中的低語也不是好事,那聲音就像蜜蜂企圖模仿人類說話。它們能聽懂人類的所有語言,無論是彭納庫克、休倫還是五大部落的語言都能聽懂,但似乎沒有也不需要自己的語言。它們通過頭部交流,用各種方式變幻出不同顏色,藉此表達各種意思。
拿來讓我鑒別的故事通常以剪報為載體,但有一則奇談來自口耳相傳。我一位朋友的母親住在佛蒙特哈德威克鎮,她寫信給我朋友時read•99csw.com提到了這件事。這則奇談從類型上說與別的傳聞沒什麼區別,只是其中牽涉到了三件不同的事例。第一件發生在蒙彼利埃附近的威努斯基河,第二件是努凡以北的溫德姆縣的西河,第三件是林登維爾以北的卡列多尼亞縣的帕薩姆西克河。當然了,還有許多零星傳聞提到了其他事例,但分析下來,它們似乎都發源於以上三件。每一個事例中都有鄉村居民自稱在從人跡罕至的山嶺奔騰而來的洪水中,見到了一個或多個令人不安的怪異物體。這些目擊事件引得老人重新說起一些幾乎被遺忘的隱秘傳說,將目擊事件與那些原始粗糙的傳說聯繫起來的趨勢愈演愈烈。
當然了,所有的傳奇故事,無論屬於白人還是印第安人,進入19世紀后都漸漸消亡,偶爾才會重新煥發出生機。佛蒙特人的生活方式固定了下來:他們根據某種特定的布置,確定了慣用路線和定居地點,漸漸忘記了是什麼樣的恐懼和禁忌催生了那番布置,甚至忘記了恐懼和禁忌的存在。絕大多數人只知道某些山區被公認為高度危險和有害無益,居住在那裡會引來厄運,總而言之就是離那種地方越遠越好。風俗習慣和經濟利益的傳統在已經建成的定居地點越發深入人心,人們不再有理由越過邊界。怪物出沒的山林之所以遭到棄置,更多是出於偶然而非蓄意。除了罕有的區域性恐慌時期,只有熱愛奇聞的老祖母和懷念過往的耄耋老者會悄聲說起那些山區居住的怪物。但就連這些老人也承認,不需要害怕那些怪物,因為它們已經習慣了房屋和定居點的存在,而人類也絕對不會去侵擾它們選定的領地。
我向對手們證明,佛蒙特神話與大自然化身的普遍傳說幾乎毫無區別,正是這樣的傳說,讓古代世界充滿了人頭羊身的法翁、樹木化身的林仙和半人半羊的薩堤爾,給近代希臘留下了卡利坎扎羅斯,在威爾斯和愛爾蘭的荒野中創造出了怪異、矮小而可怕的潛藏種族穴居人和地底人,但同樣無濟於事。九-九-藏-書我指出尼泊爾山區部落也相信類似的怪物「米戈」(也就是「可怖的雪人」)出沒于喜馬拉雅山脈頂峰的冰雪和岩石中,還是沒能說服他們。我提出這條論據時,對手卻拿它反駁我,聲稱這無疑說明各種古老傳說有著真實的歷史起源,聲稱它證明了某些更古老的怪異種族確實存在,在人類出現並取得支配地位后被迫躲藏起來,種群數量雖說越來越少,但極有可能存活到了相對較近的時期,甚至到現在還依然沒有滅絕。
憑藉廣泛的閱讀和本人親自在新罕布希爾採集的民間傳說,我對這些情況早就了如指掌。因此,當洪水時期的傳聞開始泛濫時,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什麼樣的想象土壤催生了這些傳聞。我費了很大的精力向朋友們解釋,可有幾位熱衷於爭辯的非要固執己見,認為那些報道中有可能存在真實的元素,我也只能一笑置之了。他們想要證明的是那些早期傳說中存在值得注意的延續性和一致性,而佛蒙特的群山幾乎沒有得到過勘探,武斷地認定那裡是否居住著什麼東西是非常不明智的。我向他們保證,那些神話都符合一套眾所周知的模式,這個模式對全人類來說稀鬆常見,文明早期的想象體驗總會創造出同一種類型的幻想。但他們依然不肯讓步。
人們認為他們看到的是一些前所未見的有機生物。當然了,在那場人間悲劇中,洪水衝來了很多人類的屍體。但聲稱見到了怪異屍體的村民卻很確定,儘管在尺寸和大致輪廓上都與人類相近,但它們絕對不是人類,也不可能是佛蒙特這片土地上出沒的任何動物。它們體長約五英尺,呈粉紅色,外覆硬殼,長有成對的背鰭或膜翅以及多雙有關節的肢體,本應是頭部的位置卻是個滿布褶皺的橢球體,上面長著無數極短的觸鬚。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來源的報告居然高度一致,不過考慮到古老的傳說曾在丘陵鄉野廣泛流傳,所描繪的生動而可怖的畫面很可能感染了所有目擊者的想象力,我也就沒那麼驚訝了。我得出結論,每一個事例九-九-藏-書中的目擊者都是頭腦簡單的淳樸鄉民,他們在激流中見到了人類或牲畜被泡脹的殘缺屍體,潛藏在記憶中的民間傳說給那些可悲的物體增添了幻想元素。
至於那些怪物究竟是什麼,答案自然五花八門。它們通常被稱為「那些東西」或「古老的東西」,但各個地區在不同時期也給它們起過其他的名稱。大多數清教徒定居者直截了當地認為它們是魔鬼的奴僕,圍繞它們做出了充滿敬畏的神學推測。凱爾特傳奇的繼承者——主要是新罕布希爾的蘇格蘭與愛爾蘭人,還有他們的一些親友,這些人獲得溫特沃斯州長許可後來到佛蒙特定居——將怪物與邪惡妖精以及沼澤、丘陵中的「小人」聯繫在一起,他們用世代相傳的長短咒語保護自己。印第安人對這件事情有著最離奇的解釋。儘管不同的部落擁有不同的傳說,但在某些關鍵問題上的看法卻一致得出奇:這些怪物並不是這顆星球上的居民。
請牢記一點,直到最後,我也沒有看到任何可見的恐怖。但要說是精神震撼使得我推斷出那樣的結論——這個結論成為最後一根稻草,壓得我逃出偏僻的埃克利農莊,在黑夜中駕著借用的汽車穿過佛蒙特的丘陵荒野——那也是對我最終這段經歷中最明白的事實視而不見。儘管我能夠和盤托出我對亨利·埃克利的了解和揣測,以及目睹和聽見的事情和這些事情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但哪怕到了現在,我也無法證明那可怕的推論是否正確。埃克利的失蹤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除了屋裡屋外的彈痕,人們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就彷彿他漫不經心地出門散步,結果一去不返。甚至沒有任何跡象能說明這裡有過訪客,保存在書房裡的可怖圓筒和機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鬱鬱蔥蔥的綠色山丘和淙淙流淌的溪水之間出生和長大,但對這些事物的恐懼也同樣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因為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有這種病態的恐懼症。更何況精神不正常這個理由很容易被用來解釋他在最後這段時間里的怪異行為和強烈憂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