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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安夜 正午12點

第一章 平安夜

正午12點

門開了,奧爾加走了進來。她一如往常地邊走邊說著話:「這天氣簡直是場噩夢!車輛滿地打滑。你們在喝酒?快給我來一杯,不然我真的快爆炸了。奈莉,請你別聞我那兒,這在人類社會裡是極為粗俗的做法。你好,爸爸,最近怎麼樣?」
看著這俯視著海灘的老農場,看著它那厚厚的石牆和上面小小的窗戶,看著那陡峭的板岩屋頂,她深深陷入兒時的記憶不能自拔。她第一次來到這裏時才五歲,而她每次回來時都會感到,有那麼幾個瞬間,她又變成了那個穿著白襪的小女孩,那個沐浴著陽光坐在花崗岩門階上扮演老師的小女孩,教導著那個由三個娃娃、兩隻關在籠內的天竺鼠和一隻睡意昏沉的老狗組成的班級。那種感情洶湧澎湃,卻又轉瞬即逝:忽然之間,她五歲時的記憶歷歷在目,但那試圖攫住這回憶的努力卻無異於水中撈月。
「那我也專門為此提出了請求。」
米蘭達聽出了這是她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它的意思是「倒了血霉」。瑪塔媽媽從前總是以為如果她罵髒話時用的是義大利語,孩子們就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了。
「我最近在打壁球。誰打的電話?」
「好了,你們倆,」她們的父親說,語氣和她們小時候聽見的一模一樣,「在這件事里,我覺得奧爾加是對的,基特要求把客房全留給他自己確實很自私。米蘭達和奈德可以在那邊過夜。」
克雷格十五歲,手裡提著兩個擠滿了包裝好的禮物的塑料垃圾袋。他那邪邪的笑容和雨果如出一轍,但他的個子又如奧爾加一樣修長。他放下袋子,草草地與家人們打了招呼后便徑直向索菲走去。米蘭達想起來,他們之前見過一次,就在奧爾加的生日派對上。「你穿了臍環!」克雷格對索菲說,「太酷了!痛嗎?」
斯坦利說:「不管怎樣,大家想睡在哪裡都行,你知道的。」他有些心煩意亂地看向他的手錶,「我得看看電視上的午間新聞了。」
車裡的氣氛很沉悶。後座上,索菲正戴著耳機聽她自己的音樂,而湯姆也迷失在了遊戲機里那個不斷嘟嘟作響的世界里。奈德很安靜,只偶爾伸出一根食指指揮著電台里的管弦樂隊。當他盯著窗外的大雪,傾聽著埃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時,米蘭達也正注視著他那張長滿鬍鬚的平靜的臉,她意識到他並不知道自己讓她有多失望。
奧爾加說:「雨果該把包放到哪裡?」
米蘭達的前夫賈斯珀一直都不喜歡斯提普夫。一開始他還會費盡心思地去討好大家,但後來再來,他便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在他們離開以後大發雷霆。他似乎並不喜歡斯坦利。他抱怨說斯坦利獨裁專制,但這項指控很奇怪,因為九-九-藏-書斯坦利幾乎從不指揮別人去做什麼事情——相比之下,瑪塔才更愛指使人,以致他們有時會叫她「墨索里尼媽媽」。事後想來,米蘭達認識到賈斯珀是感到了他對她的控制受到了在場的另一個男人的威脅,而這個男人還很愛她。當她父親在旁邊時,賈斯珀便不能再無所顧忌地對她頤指氣使。
米蘭達說:「很遺憾,那個技術員去世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現在他說:「這能教導你們絕不要爭吵。」
米蘭達只希望基特不會因此而生氣到轉身就走,開車離去。卡羅琳和克雷格走進來,結束了他們的爭吵,兩人都是雨果和奧爾加的孩子。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米蘭達想。索菲很樂意幫著湯姆擺好餐刀和叉子,奈德則正心滿意足地啜飲著桑塞爾白葡萄酒。也許,奠定這次假期基調的將不是與珍妮弗的不快,而是眼前這幅畫面。
「噢,奈德!你沒有維護我!」
米蘭達意識到房間里多了一個陌生人。這個初來乍到的女人正站在走廊邊的門前,所以她肯定是從前門進來的。她身材修長,貌美非凡:她有著高高的顴骨和彎彎的鼻子,一頭濃密的紅棕發和一雙眼光流轉的綠眸。她穿著的那套棕色的白條紋套裝微微有些凌亂,幹練的妝容也沒能完全藏住她雙眼后潛藏的疲憊。她正興趣盎然地盯著這間擁擠的廚房裡生氣勃勃的景象,米蘭達不知道她已經默默地觀察了多久了。
汽車正行駛在一條緊接著海灣沿岸的狹窄道路上。他們經過了幾座小小的農場,裏面,幾匹披著冬季毛毯的馬正在啃著草地。他們穿過了一些村莊,裏面都修著白色噴漆教堂,沿著濱水地區還坐落著幾排房屋。米蘭達覺得很抑鬱。就算她的家人們像她請求的那樣接受了奈德,她難道真的想嫁給這麼一個被動的男人嗎?一直以來她都期盼著能找到一個溫柔、有涵養又聰明的男人,但是現在她認識到,她也希望這個人強大、堅定。是她想要的太多了嗎?她想到了她的父親。他總是那麼和善,很少發火,也不與人爭吵——但從沒有人覺得他軟弱過。
斯坦利露出了微笑:「你說得對,這麼多年來我教導孩子的方式一直是錯的,我能重來一次嗎?」
「這不是重點!我當然可以照顧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來照料我,但是你應該捍衛我才對。」
「和你想的一樣。」
「共同的危機能讓人們走到一起。」
「我以為你完全有能力維護你自己。」
廚房安靜了下來,米蘭達非常震驚,這句話是怎麼回事?湯姆才十一歲,他從沒提起過任何與性有關的事情。下一刻,他們哄堂大笑。湯姆很不好意思,說九*九*藏*書道:「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米蘭達認定,他似乎只是想在索菲面前表現得像個大人。他仍然還是個小男孩,但很快就會長大了。
「不是我,是基特佔了。」
「我們正閑坐著喝爸爸的酒呢,都希望你能和我們在一起。」
米蘭達喝光了她那杯酒:「我也這麼覺得。」
湯姆高聲說:「他可能是要帶個姑娘回來,但是又不想讓我們聽見她快活地浪|叫。」
冰箱里放著幾瓶米蘭達最愛的白葡萄酒。爸爸很少喝酒,但媽媽總愛貪杯,所以爸爸總會記得補充家裡的庫存。米蘭達打開一瓶酒,倒了一杯給奈德。
「不是這回事。我們都會犯錯。」
斯坦利看向他的表。「不好意思,」他對他的家人們說,「我們要去書房裡看新聞了。」他為托妮打開門,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太好了!」她想好了不去問他為什麼會改變主意。他可能也只會再來一句「說來話長」。
「我們看新聞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我以為在當時讓大家都冷靜下來更重要。」
他拍了拍她的手:「我們都愛基特,但是我們也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當然希望他能來,但不會完全指望他的話。」他的語氣很輕鬆,但米蘭達能看出他正試著掩飾內心的傷痛。
電話響了。米蘭達拿起了掛在那台大冰箱旁邊牆上的電話分機:「喂?」
斯坦利介紹他們互相認識,米蘭達注意到了他語氣中的自豪:「托妮,來見見我的女兒奧爾加、她的丈夫雨果,這是他們的孩子,拎著寵物鼠那個是卡羅琳,個子高高的那個是克雷格。這是我的另一個女兒米蘭達、她兒子湯姆,還有她的未婚夫奈德,和奈德的女兒索菲。」托妮一一注視著這個家庭的成員們,愉快地點頭致意著,似乎對他們十分感興趣。想要一次性記住八個名字很困難,但是米蘭達感覺托妮可以記住他們所有人。「那位正在削胡蘿蔔的是盧克,爐子邊的是洛莉。奈莉,這位女士無意于品嘗你的生牛皮骨,但她還是十分感謝你的慷慨。」
「我也覺得我不該在沒有通知她的情況下邀請你進去。」
孩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地聊開了,雨果對奈德談了一點關於蘇格蘭橄欖球隊的事情。米蘭達轉向奧爾加,她們之前的爭吵已經被拋在腦後了。「迷人的女人。」她若有所思地說。
「怎麼會這樣?」
「時機不是正好嗎?」
「那你就想錯了。當全世界都與我敵對時,我不想要你公平公正地審視大局——我只想要你站在我這邊。」
米蘭達讓湯姆和索菲去擺好桌子。她不想讓這兩個孩子呆坐在電視機前,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都花在那兒。「湯姆,帶索菲參觀一下。」有事可做也九_九_藏_書能讓索菲感到自己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受了點傷,說實話。」
米蘭達對她的姐姐感到很生氣:「老天啊,奧爾加,你也改改脾氣,為他人著想一次吧。你明知道基特自從……自從那次麻煩之後就再沒來過這裏。我只是想讓他能在這兒過得高興一點。」
他察覺到了她的不滿。「很抱歉,珍妮弗突然發脾氣了。」他說。
「噢,爸爸!你完全可以表現得更熱情一點。」
托妮說:「很高興能見到大家。」她聽上去十分真誠,但與此同時,她似乎又正面臨著壓力。
斯坦利說:「發現他的正是托妮。」
「三十七或三十八歲吧,對。而且爸爸還減了肥。」
「抱歉。」他又說了一次。很顯然,他覺得沒有必要為自己的行為解釋或道歉。
他們一如往常地從側邊的廚房門進到屋內。這裡有一間門廳,裏面的衣櫥里放著威靈頓雨靴,再穿過一扇門,他們就走進那間寬敞的廚房了。對於米蘭達而言,這裏永遠都代表著回家的感覺。熟悉的氣味縈繞在她的腦海中:烤菜晚餐、咖啡粉和蘋果,還有瑪塔媽媽曾經抽過的法國香煙留下的那一縷久久不肯散去的痕迹。沒有任何一間房子能取代它在米蘭達心中那靈魂歸宿般的地位:那間位於卡姆登鎮,她曾在其中播種野燕麥的房子不能;那間位於郊區,她曾在其中度過她與賈斯珀·卡森短暫的婚姻時光的現代風房子不能;那間位於格拉斯哥的喬治風區,她曾獨自一人而現在則是與奈德一起撫養湯姆的公寓也不能。
「好吧,我最後還是決定要來。」
「噢,拜託!」奧爾加抗議道,「難道他能獨佔那張大雙人床、那間漂亮的浴室和那個小廚房,而我們剩下的四個人卻得共享樓上那個破破爛爛的舊浴室?」
「我猜你已經把客房佔為己有了。」
米蘭達的車向北駛去時,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撲向這輛豐田普維亞的擋風玻璃,接著又被長長的雨刷刮到一邊。視線變弱了,米蘭達不得不放低了車速。大雪似乎把聲音也隔絕在了車外,除了收音機上傳出的古典音樂外,只能聽見輪胎髮出的嗖嗖聲。
「恐怕我這個人並不好鬥。」
卡羅琳十七歲了,她正拎著一個裝著幾隻小白鼠的籠子。奈莉興奮地嗅著籠子。卡羅琳親近動物,以此來遠離人群。雖然很多女孩都曾經歷過這樣一個時期,但米蘭達想,到了十七歲她應該已經從中走出來了才對。
「你又擺出你那些律師的把戲了。把你這套留給你那些博學的朋友吧。」
「噢,天啊!」
其他人也開始注意到她,漸漸地房間里安靜下來。最後,斯坦利轉過了身。「啊!托妮!」他說著從他的座位上跳九*九*藏*書起來,米蘭達驚訝地發現,他見到她竟然那麼高興,「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孩子們,這是我的同事,安托妮婭·加洛。」
「我跌進了游泳池裡,說來話長,斯提普夫情況怎麼樣?」
「我注意到了。」
「我知道。」她說,然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米蘭達從後視鏡里看到索菲正隨著她的iPod里播放的音樂搖頭晃腦,滿意地發現她不能聽見她說話,於是說:「珍妮弗真是太他媽粗魯了。」
「是基特,他最後還是決定要來。」她注視著她父親的臉,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就像一個穿著閃亮鎧甲的騎士。」
「米蘭達,我是基特。」
「他真的很想睡在客屋裡。」
米蘭達說:「你今天肯定很難熬。對於那位技術員的死,我感到很遺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車庫。車庫佇立於車道一側,原本是一座牛舍,後來被翻修一新,又裝上了向上開啟的大門。米蘭達的車經過了它,沿著房屋的臨路面開去。
「沒有。」
「樓上。」米蘭達說。
「太遲了。」
「Nella merde。」他說。
「他專門為此提出了請求。」
「我大概一小時內就能到。但是,聽著,我可以還是住在那個小屋裡嗎?」
「不,這不會。三十年來你一直在施加這樣的所羅門式審判,但我們仍然沒有學會。」
「我覺得可以。做決定的是爸爸,但我會跟他說說的。」
她必須摧毀他這個安逸的錯覺。「我生氣的不是珍妮弗怎麼對我,」她說,「是你。」
米蘭達停好了她的豐田車。湯姆衝進了屋裡。索菲則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雖然她幾個月前曾在奧爾加的生日派對上見過斯坦利,但從沒有來過這裏。米蘭達決定暫時忘記珍妮弗,她牽起奈德的手,和他一起走了進去。
「所以他是因為偷了爸爸的錢,才能住到最好的卧室——你是這個意思嗎?」
她很高興:「你好啊,弟弟!你怎麼樣?」
奧爾加說:「我聽說有個傢伙死了,這件事對你來說很糟嗎?」
「感謝上帝。」
奧爾加的身後跟著她的丈夫雨果,他是個小個子男人,身上帶著一種頑皮的迷人氣質。當他親吻米蘭達時,他的嘴唇在她的臉頰上不太得體地多停留了幾秒。
「對!」
如果奈德想成為米蘭達生命的一部分,他就必須愛這座房子,和在其中成長的這一家人。他以前也來過這裏,但他從沒有帶上索菲來過,也沒有在這裏過過夜,所以這也算是他的第一次正式拜訪。她非read•99csw.com常希望他能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能與每個人都和諧相處。
她父親的那輛深藍色的法拉利就停在屋前,他總是把車停在這裏,然後讓雜物工盧克幫他開回原處。這輛車車速極快,曲線性感,他每天往返于實驗室的路程只有五英里,相比之下這輛車的開銷大得驚人。它與它停放于其上的這個蘇格蘭荒蕪的懸崖頂極不相稱,彷彿一個踩著高跟鞋的交際花出現在了一個泥濘的農家庭院里。斯坦利沒有遊艇、沒有酒窖也沒有賽馬;他從不去格施塔德滑雪,也不去蒙特卡洛賭錢。這輛法拉利就是他唯一的放縱之處。
那隻已完全長大的黑色標準貴賓犬快樂地搖晃著整個身體,伸出舌頭舔著每一個人。它的名字叫奈莉。米蘭達向盧克和洛莉問了好,這對菲律賓裔的夫妻正在準備午餐。洛莉說:「你父親才剛回來,他正在洗澡。」
托妮點點頭:「我們很確定他沒有感染其他任何人,謝天謝地。現在我們只希望媒體不會給我們判死刑。」
米蘭達嘆了口氣。奧爾加幹嗎要和她吵呢?她們都了解她們的父親。大多數時候他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但當他說了「不」以後,一切就再也沒有商量餘地了。他也許是很寵愛她們,但絕不會被她們脅迫。
「他說為什麼了嗎?」
米蘭達放下聽筒時,她的父親走了進來。他穿著西服的馬甲和長褲,但捲起了襯衣的袖子。他與奈德握了握手,然後親吻了米蘭達和孩子們。他看上去十分整潔,米蘭達想。「你瘦了嗎?」她問道。
他看上去困惑又煩悶:「那是什麼事?」
「我們腦子裡都裝著一些奇怪的想法,但他是個孤獨的人,沒有人能告誡他不要放任自己的瘋狂。」
「是的,」奧爾加說,「大概和我差不多大?」
那個女人微微笑著,彷彿在她心中沒有什麼事能比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吵吵鬧鬧更加幸福。她的笑容明朗大方,嘴唇厚厚的。米蘭達意識到,這就是那個抓住了基特從公司偷錢的把柄的前任警察。儘管如此,斯坦利似乎還是很喜歡她。
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斯提普夫,她的心情也振作了起來。他們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小路才能到達主屋,小路穿過了一片樹林,當汽車從大樹之間穿行而出時,小路便沿陸岬盤旋而上,路的一邊就是直落進大海的峭壁。
「所以你怎麼想?」
「我得看到他了以後才能相信他的話。」
奧爾加說:「所以大家都沒能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