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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她起身來到屋外,那個低等職位的花匠正站在一株玫瑰花樹旁與一名侍女聊天。莉迪婭認得那個侍女:她叫安妮,容貌俊俏、身材豐|滿、頭腦簡單,但臉上總掛著開朗的笑容。
「可你們也沒能避免戰爭啊。」
「感覺怎麼樣?」
「那又是另一件事,她們從來閉口不談生孩子的事。」
除非莉迪婭老來得子,否則斯蒂芬去世后,沃爾登莊園將由雙胞胎中的一個繼承。我能生育,她想,我覺得自己還能生育,只是始終未見動靜。
國王喬治
莉迪婭說:「真掃興。」
夏洛特咯咯地笑了:「你穿過嗎?」
「沒錯。」
「好主意。」沃爾登突然意識到自己滿心歡喜。索爾茲伯里和貝爾福仍在保守黨政府任職時,他算得上是一位半官方的外交官,不過近八年來他沒有參与任何國際政治活動。如今他將有機會重登政壇,不由得回想起政治活動的扣人心弦、引人入勝之處:秘而不宣的謀划,賭徒般的談判藝術,性格差異引發的衝突,慎之又慎的規勸、威逼乃至於以戰事相威脅。他記起俄國人可不是好對付的談判對象,他們往往反覆無常、頑固不化、傲慢自大。
他羞愧得臉都紅了。將國王牽扯到這樣的事情中來,實在是太失禮了。沃爾登感覺自己像一名被師長訓斥的小學生:別吵架了,趕快做作業。他曾有一刻的猶豫,要不要違抗國王的旨意。可隨之而來的後果……莉迪婭將不會再受到王后的接見,人們不能再邀請沃爾登一家參加有王室出席的宴會,最糟糕的是,沃爾登的女兒夏洛特將無法參加王宮舉辦的社交舞會。全家的社會生活就都毀了。若真如此,他們還不如舉家搬到別的國家去。不行,國王的旨意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違逆的。
夏洛特十分好奇:「是怎麼回事?」
「可我們到時就是成年人了。」
這一次約瑟夫帶來的消息可謂轟動。「沙皇要與英國建立軍事同盟,」烏爾里希告訴費利克斯,「他要派奧爾洛夫親王赴倫敦協商。」暗探局之所以對這件事有所耳聞,是因為親王歐洲之行的安全將由他們負責。
沃爾登眯起眼睛打量著丘吉爾。這位頗善言辭的政客雖然年紀不大,倒挺有頭腦,他暗想,不過他的頭腦並不見得有利於我。如此說來,儘管英國民眾對殘暴的沙俄政權深惡痛絕,自由黨卻依然想私下與沙皇進行交易。但他為什麼要來告訴我呢?他們準是想拉我入夥,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但他們有什麼目的呢?難道是為了一旦捅出婁子,他們好拿保守黨人當替罪羊嗎?他們若要讓我上這個當,得派個比丘吉爾更加老練的陰謀家來引我上鉤才行。
正是這樣的事情使費利克斯成為了一名無政府主義者。
白金漢宮
「可要是上了鎖……」
「我知道,我知道,」沃爾登並不想討論那個話題,「不過,有些因素讓您改變了主意。」
「我就是這個意思。什麼也不用做。」
「你身材看上去怎麼樣?」
烏爾里希說:「這消息應該散布得更廣泛,而不只是刊登在《反抗》雜誌上。我要讓每一個俄國農民知道,奧爾洛夫會引領他們參加一場毫無用處的血腥戰爭,而這場戰爭的緣由與他們毫不相干。」
費利克斯說:「首要問題是,這個消息是否真實。」
「是的,」莉迪婭說,接著,不知是為什麼,沃爾登覺得她的神態不大自在,「他是我姐姐的兒子,也就是說,他是我的……表親。」
「溫斯頓·丘吉爾來了。」他說。
「可你自己也認為會戰敗的。」
費利克斯摘下帽子坐了下來,心中琢磨著這一消息是否屬實。兩個姑娘中有一個是面帶愁容、衣衫襤褸的俄國姑娘,她用玻璃杯給他倒上一杯茶。費利克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吃了一半的方糖,咬在上下牙當中,以庄稼人的舉止透過糖塊小口地喝起茶來
「他們正在備戰呢。」
差不多到了更衣打扮、準備吃晚飯的時候,她嘆了口氣。身穿喝下午茶專用的長袍,淺色頭髮鬆散地梳起,她覺得很自在。然而眼下她不得不|穿上綁帶束身衣,由侍女將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聽說現在有些年輕女子壓根兒不|穿束身衣,莉迪婭心想,若你天生就擁有沙漏身材,那自然沒問題。可她身上清瘦的部位卻都瘦得不合時宜。
「是安妮,她在找我們呢,」夏洛特說,「她是個好人,可她腦子有點兒笨。我們從另一頭出去,快走。」她穿過圖書室,從房間另一頭的門走進檯球室,一路來到槍支陳列室,可陳列室里有人。她聽了一會兒。
「該怎麼辦呢?」烏爾里希說。
「如此說來,你們會經常與客人會面。奧爾洛夫尚且未婚,這您也知道,以他的自身條件,顯然十分具有吸引力,這樣我們便可在國外造勢,說他有意迎娶一位英國女子。說不定他真的會找到一位呢。」
那花匠扶了扶帽子致意,他把花束放在大理石桌上,然後走了出去。從理論上來說,花房也算是花園的一部分,所以只要沒人對他講話,他便不必脫帽。莉迪婭坐下來呼吸著清涼而芬芳的空氣,剛才那番有關聖彼得堡的談話讓她心緒難平,花房正適合讓她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她記憶中的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仍是她婚禮上那個靦腆而俊美的小男孩,而婚禮那天是她記憶中此生最不幸的一天。
費利克斯·科切辛斯基坐在火車車廂里,等待著火車從多佛爾車站發車。車廂里很冷,他一動也不動。車外天色深沉,他從車窗可以望見自己的倒影:身材高挑,鬍子整齊,身著黑色大衣和圓頂禮帽。頭頂上方的行李架上放著一隻小手提箱。若說他是一位出差在外的瑞士手錶製造商代理人,絕不為過。不過只要仔細查看,便會發現他那件大衣其實是便宜貨,手提箱是紙板糊成的,那張面孔也絕不是賣手錶的人的面孔。
烏爾里希說:「我看你是在做夢呢,耶夫諾。奧爾洛夫此行有秘密使命在身,他可不會乘著敞篷馬車在倫敦街頭招搖過市,向人群揮手致意。而且,我對倫敦的那些同志很了解,他們從沒搞過暗殺。依我看,這個計劃無法實施。」
「除此以外他們還採取了其他的措施。他們的軍隊本已是歐洲最強大的,而他們為了進一步提升軍備,已經把稅收提高到十億馬克以上,遠遠超過正常的稅額。您還記得1909年嗎,勞合·喬治增收了一千五百萬英鎊的稅款,險些引發一場革命。唉,十億馬克相當於五千萬英鎊,這是歐洲有史以來徵收的最高稅金——」
這個人就是不肯死心。星期四他送信過來,沃爾登沒理他;星期五他把電話打到沃爾登在倫敦的宅邸,被人告知伯爵並不在家;星期天他又一路跑到諾福克來。他馬上就會再一次離開了。他以為只要自己堅持不懈,別人就會為之動容嗎?沃爾登心想。
「看你的樣子也沒在找她們,」莉迪婭說,「快點去找。」
沃爾登瞪著他:「天啊,你們這些人究竟幹了些什麼?」
「完全沒有。我們處理外交事務的政策與你們並沒有太大的差異。而且我始終認為,在為國王陛下的政府效勞時,我們絕不應該由於國家內部的政見分歧而不竭盡自身才能。」
丘吉爾與他握了握手,愉快地說:「下午好,沃爾登伯爵。」他又向莉迪婭鞠了一躬,「沃爾登夫人,您好。」
「不,」沃爾登吃了一驚,說道,「外交大臣已向我們表示過,我們並不欠法國的情……」
「我不知道他如今已是海軍上將,」莉迪婭補了一句,「一定是新近提拔的。」這時她又恢復了往常那種淡定自如的神態。沃爾登心想,她那一剎那的不自在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亞歷克斯能到倫敦來,他很高興,他對那個小夥子青睞有加。莉迪九_九_藏_書婭說:「他尚且年輕,竟已如此位高權重。」
「我不太清楚一個人怎麼會被牽扯進醜聞當中。」
「除此以外,」丘吉爾繼續說道,「由於他父親,也就是已故的親王,與沙皇是親戚,因此奧爾洛夫是沙皇的堂侄;更為重要的是,他是沙皇除拉斯普京之外,既喜愛又信任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倘若俄國海軍里只有一個人勸得動沙皇,讓他願意與我們統一戰線,這個人必定是奧爾洛夫。」
「那麼我先與您告別。」她與他握了握手。
「她們生孩子啊!」
「我想不通,接連不斷的宴會、舞會和野餐怎麼就會讓人變成大人。」
普理查德進來通報:「丘吉爾先生到了。」
夏洛特雙手一比畫,暗示胸部非常大。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夏洛特瞥見了母親,估摸著會遭到一番數落,便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可媽媽似乎心事重重,只心不在焉地對她一笑,便轉身走開了。
「我們應該策劃刺殺奧爾洛夫——他這個叛徒出賣自己的人民,理應被判死刑。」
「愛德華子爵為人耿直,這是自然,」丘吉爾說,「但是他有所誤解。我們與法國已有共識,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被德國打敗而無動於衷。」
他環顧面前的無政府主義者小組:印刷社的主人烏爾里希滿頭白髮,圍裙上沾滿油墨,把蒲魯東和克魯泡特金的作品借給費利克斯的知識分子是他,與費利克斯聯手搶銀行的實幹家也是他;衣衫襤褸的姑娘奧爾加,以前似乎對費利克斯抱有好感,直到有一天她親眼目睹他扭斷了一名警察的胳膊,從此便對他生出幾分害怕來;薇拉是位私生活放浪的女詩人;耶夫諾是位學哲學的大學生,時常談起血與火的洗禮;漢斯是位鍾錶匠,彷彿能把人的靈魂放在他的放大鏡下面,一眼望穿;還有彼得,一位被剝奪了爵位的伯爵,曾寫下許多精闢的經濟學小冊子和振奮人心的革命性社論。他們都是誠懇而勤勞的人,而且都聰穎伶俐。費利克斯深知這些人的重要性,因為他與俄國國內那些陷入絕望的人民共同生活過,也曾心急火燎地盼望著讀上偷運入境的報紙和宣傳冊。這些讀物在一雙雙手之間傳閱,直到完全散架為止。然而這還不夠,面對警察的子彈,經濟學小冊子無濟於事,文章的言辭再熾烈也無法燒毀宮殿。
沃爾登心想:此人身上究竟有什麼特質,讓我如此厭煩?莉迪婭請他坐下用茶。沃爾登不願與他寒暄,他急於知道他鬧騰這一番究竟用意何在。
房門開了,普理查德走進了房間。他是個倫敦東區小伙,身材高挑,抹了油的頭髮又黑又亮,臉上的莊嚴神情一看就是強裝出來的。他年少時曾經跑到海上去,又在東非中途跑路。沃爾登當時在那裡狩獵旅行,雇傭他監管當地的挑夫,從那以後他們便一直相伴。如今普理查德成了沃爾登的管家,跟著他在一座座宅第之間遷移,既是傭人,也是朋友。
她們通過一架梯子爬上了近旁的屋頂,走過一條寬闊的走道,又登上一段不長的木頭台階,來到一堵牆上的方形小門面前。
丘吉爾說道:「首先我要為自己強行登門求見的行為向您表示歉意,也替國王代為致歉。」
普理查德面露難色,他尚不習慣將內閣部長拒之門外。換作我父親的管家,定會面不改色地請他出去,沃爾登心想。不過老管家湯姆森早已告老還鄉,在村中小屋的花園裡侍弄玫瑰。不知怎的,普理查德就是培養不出那種穩若泰山的莊嚴氣魄。
「這下我們怎麼回到屋裡去呢?」貝琳達說。
丘吉爾四十歲,比沃爾登整整小十歲。他身形瘦小,穿著打扮在沃爾登看來高雅有餘而紳士風度不足。他的髮際線退得很快,額頭顯露出一個尖端,太陽穴旁的頭髮打著卷。這樣的頭髮,配上短寬的鼻子和眼神中不斷閃爍的嘲諷意味,讓他顯出一副狡黠的神態。難怪漫畫家們常把他畫成一張邪惡的娃娃臉。
她們上方是一扇窗口,那是兩位在起居室服侍的女傭居住的閣樓卧室。
「僅僅散布消息還不夠,」耶夫諾激動地說,「我們必須制止這件事!」
「我才不管呢,」夏洛特氣昏了頭,她想把這件事搞清楚,可她既不能問人,又不能查書,根本毫無辦法……她突然靈機一動,「圖書室里有個書櫃總上著鎖,我敢打賭,那裡一定放著有關這些事的書。我們去瞧瞧!」
「噢,我猜,等你長到二十一歲左右,自然而然地就會開始。這才是年輕女孩必須正式踏入社交界的原因——首先找到一位丈夫,然後才能懷孩子。」夏洛特猶豫不決地說,「我覺得是這麼回事。」她補充道。
丘吉爾神情嚴肅:「我認為不能。」
「可這也太蠢了。」貝琳達說。
「我有辦法。」費利克斯說。大家不約而同地望向他,他們臉上的陰影在閃爍的燭光中晃動。「我知道這個計劃該怎麼實施,」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陌生,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我要去倫敦。我會殺死奧爾洛夫。」
「兩者皆有。」
「我也不知道。」她們沉默了一陣。有時候夏洛特真希望自己能和貝琳達一樣逆來順受,那樣生活會單純得多,可是那樣的生活又乏味得可怕。她說:「我問過瑪麗亞,結婚以後我該做什麼。你猜她怎麼說?」她模仿著家庭教師那帶俄國口音的低沉聲音說道:「做什麼?怎麼了,孩子,你什麼也不用做。」
她雙手插在圍裙的口袋裡站著,仰起圓臉朝著太陽,正為花匠講的笑話放聲大笑。這姑娘就不必穿束身衣,莉迪婭想。這天下午家庭教師休假了,安妮本該照看夏洛特和貝琳達的。莉迪婭厲聲說:「安妮!兩位小姐在哪兒呢?」
「那麼你作何打算?」
她帶著內疚地想到了丈夫。她只要想到他,幾乎總是帶著一絲內疚感。結婚時她對他沒有愛情,可現在她是愛著他的。他意志堅定、為人熱忱,並且深愛著她。他對她的愛溫和而持久,全然沒有她過去體驗過的那種奮不顧身的激|情。他之所以感到幸福,她心想,就是因為他從來不知道愛情還有狂野而饑渴的一面。
「怎麼制止?」烏爾里希從金屬絲眼鏡框上方望著年輕的耶夫諾問道。
她在草坪另一端的灌木叢里看見了夏洛特和貝琳達的身影。
丘吉爾看上去有些不服氣,但他還是將傲氣咽了下去,說:「是的。」
「噢,我知道鑰匙在哪兒,幾年前我就知道。」
「為什麼?這有什麼粗俗的?」夏洛特發覺自己又來了興緻。瑪麗亞常常告誡她不要這樣容易激動。她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你我將來都要生孩子,你難道不認為她們應該跟我們講講這是怎麼回事嗎?她們讓我們了解莫扎特、莎士比亞和列奧納多·達·芬奇的時候可是興緻勃勃的。」
看來倫敦的這個社交季里,亞歷克斯將會是她的客人。他們可以暢談故鄉、大雪、芭蕾舞還有炸彈。與亞歷克斯見面會使她想起另一個俄國年輕人——那個她未能嫁的人。
請與年輕的溫斯頓會面。
丘吉爾又說:「您與沙皇相識;您熟悉俄國國情,又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您是奧爾洛夫的姨父;您曾在1906年出面干預比約克條約的批准,並得以說服沙皇與英國聯合,而非德國。」丘吉爾頓了頓,「儘管如此,在選擇參加談判的英方代表時,您本來不是我們的首選。以威斯敏斯特的形勢……」
丘吉爾望著她:「我相信您和他是親戚,沃爾登夫人。」
沃爾登心想:她才不覺得無趣呢,實際上,她很可能暗自覺得這一切都非常令人激動,但她嘴上仍會這樣說,因為在英國這是一位伯爵夫人會說的話。加之她不是英國人,而是俄國人,所以更喜歡說那些典型的英國話,和學習法語的人總是說「那麼」和「什麼」是一樣的道理。
「那還不夠,」丘吉爾說,「只有在法國受到侵略時,俄國才有義務參戰。在某些特定的情勢下,法國究竟是受害者還是侵略者,有待俄國決定。戰爭爆發時,參戰雙方往往都會自稱是受害者,因此,俄法結盟僅僅約定了俄國人在有心參戰的時候投入戰鬥。而我們需要的是讓俄國改變往日的態度九*九*藏*書,堅決地站在我們這邊。」
莉迪婭說:「實在是太無趣了。」
這是一個沒有窗戶、舉架低矮的小房間,天花板向下傾斜,地板是木條拼成的,若不留神便會踩上木刺。她推測這裏曾經被用作貯藏室,不過眼下它早已被廢棄多時。房間的一頭有一扇門,通向育嬰室隔壁的一個多年未使用的壁櫥。夏洛特八九歲時發現了這個密室,此後便偶爾跑到這裏躲避大人們的管教——這種遊戲她似乎玩了一輩子。地板上放著幾塊墊子、幾個裝著蠟燭的罐子還有一盒火柴。其中一塊墊子上放著一隻軟綿綿的破舊玩具狗——八年前,家庭教師瑪麗亞威脅說要把它扔掉,於是它便被藏在了這裏。一張小茶几上擺著一隻裂了縫的花瓶和一隻紅色皮製文具盒,花瓶里插滿了彩色鉛筆。沃爾登莊園每隔幾年便會清查一次財產,夏洛特記得管家布雷斯懷特太太說過,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消失不見。
夏洛特記得有人告訴過她,沃爾登莊園的屋頂有四英畝大。除非你親自登上屋頂,發現自己真的會在屋脊和屋谷中迷路,否則是很難相信這種說法的。從她們所在的位置,通過小道、梯子和暗道足以抵達屋頂的任何一個角落。這些設施是為維修工人架設的,每年春季他們都要清掃檐槽,為排水管重新刷漆,替換破損的瓦片。
無論何種事由,在這座宅第都能找到相應的房間:早餐、午餐、下午茶和晚飯各有相應的房間;有一間檯球室和槍支陳列室;洗衣服、熨衣服、做果醬、擦洗銀器、懸挂存放獵物、貯存葡萄酒、撣刷西裝……各項事務都有專門的房間。她自己的套房裡配有卧室、化妝間和起居室。然而,當她需要清凈時,她卻會到這裏來,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望著粗糙的石頭水槽和大理石桌子的鑄鐵桌腿出神。她的丈夫也有一處非正式的避難所,她此前便注意到了:每當斯蒂芬心煩意亂時,他便會到槍支陳列室去,在那裡翻看有關狩獵的書籍。
貝琳達說:「肯定是由醫生把肚皮切開。」
丘吉爾為自己解圍:「我們的政策向來是爭取避免戰爭,可是誰也做不到在避免戰爭的同時又把自己武裝到牙齒。」
沃爾登心想:但凡有誇大其詞的機會,這傢伙必定不肯錯失。
沃爾登立刻意識到,這一任務困難重重、頗為棘手,而同時又回報豐厚。他藏起內心的興奮,竭力遏制住起身踱步的衝動。
人只能愛人。
「被你說得我都害怕了,」夏洛特說,「我真害怕在我還沒搞清楚這件事的時候,這事就已經落在我頭上了。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這層關係為談判奠定了絕佳的基礎。他想:我相信我有可能談判成功。那該是多大的勝利啊!
「你一定記得的。你那時特別犟,發了好大的脾氣。你說既然爸爸去伊頓公學讀過書,憑什麼你就不能去?」
「我們一定要在《反抗》雜誌的重要版面上大肆宣傳這個消息!」衣著寒酸的姑娘說。
「我想讓您代表英國參加這一系列談判,我想讓您不費吹灰之力就為我把俄國爭取到手。」
書桌旁靠牆立著三個書櫃。其中一個裝著各種盒裝的桌面遊戲,另一個裡面裝著印有沃爾登家族紋飾的信紙和信封,第三個書柜上著鎖。夏洛特用鑰匙打開了書櫃。
貝琳達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卻又十分好奇。對於這件事,她和我有同感,夏洛特心想,不知她對此知曉多少呢?夏洛特說:「你知道嬰兒會在你體內生長嗎?」貝琳達點點頭,脫口而出:「可這是怎麼開的頭呢?」
費利克斯點了點頭。
「您想讓我與亞歷克斯談判,結成英俄軍事同盟?」
「是嗎?那我母親和你母親都做些什麼?」
安妮沒有找到她們,這是自然。她們倆都戴著寬邊帽,穿著夏季的連衣裙,配上女學生常穿的黑色長筒襪和低幫黑皮鞋。
「除非被牽扯進一樁醜聞,然後被迫搬去羅得西亞。」
莉迪婭說:「亞歷克斯!」
夏洛特走到門口,突然聽見走廊里有人大聲叫著:「夏洛特小姐……夏洛特小姐……」
「我們可以查證,」烏爾里希說,「倫敦的同志們可以幫我們查清奧爾洛夫是否在原定時間到達,又是否與他需要與之會面的人見了面。」
「您最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貝琳達用手比畫出大約兩英尺的長度:「我的雙胞胎弟弟出生第一天有這麼……」她想了想,又把距離縮短了些,「呃,或許有這麼大。」
貝琳達湊到她耳畔輕聲說:「我看到過戴西生小牛,它是『家庭農場』養的奶牛。男人們不知道我在一邊偷看,他們管這叫『下』了一頭小牛。」
夏洛特以前便考慮過這一點:「我不會的。」
她身體向左傾斜,一側的手臂和腿越過屋脊,爬上了石板瓦。她又回身幫貝琳達也爬上去。
此刻,望著英國的農場在清晨從沉睡中蘇醒,他不由得想起家鄉的村子——灰色的天空中烏雲翻滾,冷風呼嘯;泥沼地結了冰,冰面上伸出一簇簇結了霜的雜草;自己裹著一件破舊的帆布罩衣,穿著毛氈鞋或木鞋的雙腳早已凍得麻木;父親大步走在他身旁,身上穿的是屬於貧困的鄉下牧師的破舊長袍,口中仍然讚頌著上帝的善良。他的父親愛俄國人民,因為上帝也愛他們。但在費利克斯看來,上帝憎恨俄國人民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因為他對待他們是如此殘酷。
「我從九歲起就經常這樣爬。」
不過亞歷克斯他還是可以駕馭的。沃爾登與莉迪婭結婚時,亞歷克斯也參加了他們的婚禮,一個年僅十歲、身著水手服的小男孩兒。後來亞歷克斯在牛津大學讀了幾年書,假期時曾到沃爾登府邸做客。那孩子的父親已經過世,因此沃爾登花在他身上的時間比花在其他青春期少年身上的時間多得多,他也因此與一位思維敏捷的年輕人結下了友誼。對他而言,這可謂是一份令人欣喜的回報。
儘管她已有十九年未與那人見面,可是只要一提到聖彼得堡,他便會浮現在她的腦海,被喝下午茶時穿的長袍所覆蓋的肌膚也隱隱發癢。彼時他年僅十九,與她同歲,是個吃不飽的窮學生。他一頭黑色長發,擁有狼一般的面孔和獵犬似的雙眸。他瘦得像竹竿,膚色蒼白,深色的汗毛柔軟而稚嫩,雙手靈巧過人。她此刻面色泛紅,倒不是因為她想起了他的身體,而是想到了自己的身體。身體出賣了她,歡愉沖昏了她的頭腦,使她發出羞恥的叫喊。那時的我可真壞,她想,而如今的我依然很壞,因為我仍然願意重蹈昔日的覆轍。
幸好檯球室有兩扇玻璃門,通往西側的陽台。夏洛特和貝琳達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又悄悄地把身後的玻璃門關上。夕陽低垂,一片通紅,在草坪上投下狹長的影子。
「當然是為了遇見與自己般配的年輕人啊。」
「重點在於,」烏爾里希繼續說道,「英國人可能與德國打仗,而讓俄國人上戰場。」
「我們絕對有權利談論這種渾蛋事!」
普理查德說話時開始吞掉詞首的h音了——他這樣做,要麼是特別放鬆,要麼就是特別緊張:「老爺,丘吉爾先生說,您肯定會說自己不在,他讓我把這個交給您。」他用托盤遞過來一隻信封。
丘吉爾明知莉迪婭是俄國人,還當著她的面詆毀她的祖國,這種毫無顧忌的行為幾乎已經成了他的特點,但是沃爾登沒有追究,因為丘吉爾說的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俄國不是早已經與法國結盟了嗎?」他問。
「這樣就能阻止談判嗎?」
莉迪婭走出家裡經常用來喝下午茶的八角形會客廳,走過大廳,穿過小客廳,走進了花房。這時,一名她不知道叫什麼的低等職位的花匠正好從花園的門口走進花房,他捧著滿懷的鬱金香,有粉有黃,是晚餐的裝飾要用的。莉迪婭喜歡英國,尤其是喜歡沃爾登莊園,其原因之一就在於繽紛多姿的花卉。她每天清早和傍晚都會讓人采剪鮮花,即便是冬天,花朵只能在溫室里生長時也不例外。
沃爾登說:「繼續講。」
兩個人都咯咯地笑起來。
她想起了這個周末的訪客。喬治是斯蒂芬的弟弟,他和斯蒂芬一樣風度翩翩,卻全無斯蒂芬的一本正經。喬治的女兒貝琳達今年十八歲,與夏洛特同歲。這兩個女孩都將在今年初次參加社交季。貝琳達的生母幾年前去世了,喬治很快便再婚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克拉麗莎比他年輕得多,性格十分活潑。她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你是說社交季?是啊,」夏洛特半信半疑地說,「不過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貝琳達跟了上來,說:「這樣做不危險嗎?」
「那是因為這件事太粗俗了。」
丘吉爾又說:「我或https://read.99csw.com許該補充一句,倘若不是事出有因,且極為緊迫,我是不該來打擾您的。」
櫃里放著二三十本書,還有一堆舊雜誌。夏洛特朝其中一本雜誌瞥了一眼,那本雜誌叫作《珍珠》,看樣子平平無奇。她連書名都沒顧得上看,便匆匆抓起兩本書。她關上櫃門,重新上了鎖,把鑰匙放回書桌的抽屜里。
「也許能吧,」彼得伯爵說,「特別是當刺客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的話,就更有可能。記住,英國為無政府主義者提供政治庇護,沙皇為此怒不可遏。如今若是他的一位親王在英國被我們的人殺死,沙皇必會遷怒於英國,倘若他火氣夠大,也許會叫停談判。」
「我上個星期試穿了一次。」
——格雷厄姆·格林
丘吉爾點了點頭,說:「德國公司正在大規模地轉嫁債務——一邊回籠現金,一邊購進黃金。這樣下去,只要幾個星期,德國便可以收回全部國外債務,它自己對外國卻是舊債未償,而德國本國的黃金儲備將超越歷史最高紀錄。」
「就說我不在。」沃爾登說。
沃爾登向來不喜歡被人步步緊逼,他惱火地說:「給他拿回去——」但是他忽然看見了信封上的字跡,傾斜的字母舒朗明晰,是他熟悉的筆跡。
「如果英法聯手依然不能擊敗德國,那麼我們就必須尋找第三個與我們同一戰線的同盟國——俄國。若能讓德國分散兵力,在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我們便能獲勝。當然了,俄國軍隊與那個國家的所有東西都別無二致——鬆懈無能、腐敗橫行,但是,只要他們能牽制住德國的部分兵力,其他的一切都不要緊。」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小聲說話啊?」
可你仍舊有求於我,沃爾登暗想。
「天啊。」沃爾登說。
「當然了。」沃爾登說。
那位衣衫襤褸的姑娘說:「到時候送死的絕不是親王和伯爵,而是普通的俄國老百姓。」
「他們不會知道的。」
「知道,貼現率上漲了。」
耶夫諾說:「到那時候我們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該多麼揚眉吐氣啊!我們可以說奧爾洛夫之所以被我們當中的一分子刺殺,是因為他背叛了俄國人民。」
「有了!」她歡欣鼓舞地說。
她們在屋頂上躺了一會兒,呼吸慢慢平復下來。
沃爾登不禁想象,當激進派得知他們不得不讓一位保守的老托利黨人參與這樣一樁密謀時,他們該是多麼驚愕。「我猜你們當時一定非常震驚吧?」他說。
汽車拐進鋪著礫石的前院,噪音大作地抖了幾抖,在南門口停下來。汽車廢氣一股股地飄進窗口,沃爾登屏住了呼吸。司機戴著頭盔和護目鏡,身上穿著厚重的皮夾克,他下了車,為乘客打開車門。一個身穿黑色大衣、頭戴黑色毛氈禮帽的矮個男人走出了車廂。沃爾登認出了那個人,心裏不禁一沉:這個安詳的夏日午後算是結束了。
「從1.75%漲到了接近3%。短短几個星期,這個漲幅可夠大了。」
「想象一下這件事在國內的反響吧。你們知道俄國農民對徵兵是什麼感受——與被宣判死刑別無二致。男孩入伍時,家人就會為他舉行葬禮。要是他們得知,沙皇正打算讓他們參加歐洲的重大戰爭,讓河水被鮮血染紅……」
沃爾登聽見一陣聲響。他轉頭向窗口望去,只見車道的盡頭——離他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輛汽車。沃爾登不禁有些惱火,如同大雨來臨前被右腿的陣陣刺痛煩擾的感覺。只是一輛車而已,為什麼會讓我這樣心煩意亂呢?他心想。儘管汽車在夏日里呼嘯而過,在未鋪砌的土路上揚起團團塵土,攪得整座村莊都不得安寧,但他並不討厭汽車。他自己就有一輛蘭徹斯特牌汽車,經常乘著它往返倫敦。他還在考慮給土路鋪上幾百碼的柏油路面。對於這種事,他通常不會優柔寡斷,不過從1909年勞合·喬治建立了道路委員會起,村裡的道路就不再由他負責了。他忽然意識到,這才是他惱火的原因所在。這是典型的自由黨立法形式:他們從沃爾登手裡收錢,去做他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然後再把事情搞砸。他想:我猜到頭來還是要我自己鋪路,只不過付兩次錢難免讓人心裏窩火。
「你的意思是物色丈夫吧。」
5月1日,1914年
「您的支持者可不會贊同這個決策。」
「記不得了!」
夏洛特尤其喜歡趁瑪麗亞休假的時候來圖書室,這樣家庭教師就沒法從她手中奪下《遠離塵囂》,換上一本《水孩子》。爸爸有時會和她一起在這裏看書,他坐在帶底櫃的維多利亞式書桌旁翻看農業機械的產品目錄,或是某條美國鐵路的資產負債表,但他從來不會幹涉她選什麼書看。
丘吉爾鎮定自若:「德國進攻法國,這事十有八九,問題在於我們要不要援助法國。」
「全世界每份報紙都會刊登這則報道。」烏爾里希若有所思地說。
「噢!當然記得!」
「這就去,太太。」安妮朝屋后跑去。莉迪婭嘆了口氣:姑娘們一定不在那兒,但她實在懶得把安妮叫回來重新斥責一頓。
莉迪婭微微一笑:「你想聽,我就彈。」
這是一個閑適的星期天下午,正是沃爾登喜歡的那種。他站在敞開的窗前眺望府邸的景緻,蔥鬱的樹木點綴了寬闊而平坦的草地:一棵歐洲赤松、一對高大的櫟樹、幾棵栗子樹,還有一棵少女捲髮般的柳樹。日頭很高,樹木投下幾片幽暗、陰涼的影子,鳥兒悄無聲息,只有窗外開著花兒的藤蔓里傳來蜜蜂心滿意足的嗡嗡聲。宅子里也一片寧靜,到了下午傭人大多休假了。周末唯一的訪客是沃爾登的弟弟喬治、喬治的妻子克拉麗莎和他們的幾個孩子。喬治出門散步了,克拉麗莎正躺著休息,孩子們則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沃爾登感到十分放鬆,他參加禮拜時照常穿的禮服大衣,再過一兩個小時就要換上晚餐穿的燕尾服和白領結,不過眼下他穿的是舒適的粗花呢西裝和一件軟領襯衫。他心想,若是莉迪婭今晚能彈會兒鋼琴,那今天就完美了。
夏洛特在她身旁坐下來,視線越過地毯般的草坪,望著沃爾登莊園南側那長長的屋牆。哥特式的高窗反射著午後的陽光。從她們所在的位置望去,這座莊園看上去像是經過一番合理的規劃,而且定期有人打理的,但氣派的外觀之下掩藏的卻是令人著迷的各種混合。夏洛特說:「我不得不等了這麼多年,這才愚蠢呢。我倒並不急於參加舞會,在下午會面時給別人留下名片,或者結識年輕小夥子——即便一輩子都不做這些事,我也不會在意。但如今大家還把我當小孩子看待,這才讓我火冒三丈。我最討厭跟瑪麗亞一起吃晚飯,她這個人蠢得要命,或是裝出一副蠢得要命的樣子。若是在餐廳里吃飯,至少還有人陪你說說話,爸爸就會時常說起些新鮮事。每當我覺得無聊時,瑪麗亞就會建議一起玩牌。可我什麼也不想玩,我這輩子一直在玩。」她嘆了口氣,談論這件事讓她愈發氣惱了。她望著貝琳達那張長著雀斑的文靜臉蛋和蓬鬆的紅色捲髮。夏洛特長著一張橢圓面龐,筆直的鼻樑和結實的下巴十分顯眼,頭髮又密又黑。貝琳達真是個樂天派,她想,她從不會為這種事心煩,她對什麼事都不溫不火的。
他們開始討論如何處理這則消息。費利克斯只是聽著,編輯事務對他的吸引力不大,只能負責分發雜誌並撰寫炸彈製作方法的文章,他對此深感不滿。他在日內瓦深受文明社會的浸染:喝的不是伏特加而是啤酒,戴著西裝硬領和領帶去聽管弦樂演奏會。他曾在一家書店找了份工作。彼時俄國境內局面混亂:石油工人與哥薩克人之間戰事不斷,議會腐敗無能,上百萬工人正在罷工。沙皇尼古拉二世則是一個衰敗腐化的貴族階層所能培養出的最無能、最愚蠢的統治者。整個國家彷彿一隻火藥桶,只待星星之火,而費利克斯希望自己就是那簇火花。但回國攸關著生死——約·斯大林曾經回國,剛剛踏上九_九_藏_書俄國國土便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秘密警察對流亡國外的革命者比留在國內的革命者更加了解。頸間的硬領、腳上的皮鞋和周圍的形勢,無一不讓費利克斯感到窩火。
「沒有,你呢?」
「這次來訪在外人看來將是一次社交訪問。若您同意的話,今年的倫敦社交季時,奧爾洛夫將住在您府上,由您把他介紹給社交界。我記得您的千金應該在今年踏入社交界?」他看了莉迪婭一眼。
沃爾登深為震驚。自由黨人已經讓所有人相信他們不會讓英國捲入戰爭,就連他本人也信以為真。而現在,自由黨的一位身居高位的大臣卻在唱反調。政客的表裡不一令沃爾登滿懷憤慨,但是當他開始考慮戰爭可能導致的後果時,他便漸漸忘了這一點。他想到自己熟識的年輕人將不得不走上戰場:花園裡那幾位頗有耐性的園丁、大大咧咧的男僕、面色黝黑的農家小伙、時常鬧事的大學生、聖詹姆斯區夜總會裡遊手好閒的年輕人……接著,另一個讓人脊背發涼的念頭超越了這個想法,他說:「我們能打贏嗎?」
「我們不該談論這種事的。」
他把信遞給莉迪婭。這些自由黨人真是不知道君主制的行事習慣,他想。他低聲說:「國王對這些人就是太溫和了。」
人們說這些傷風敗俗的行為都是已故國王的錯,可是莉迪婭並不相信。他確實曾經與猶太人和歌手交好,但這並不代表他是一位浪蕩公子。而且,他曾兩次拜訪沃爾登莊園——一次以威爾士親王的身份,另一次則以愛德華國王七世的身份。兩次拜訪中,他的德行都無可挑剔。
夏洛特趴在傾斜的石板瓦上,雙手和鞋幫緊緊扣住瓦片,像螃蟹似的橫著一點一點挪動身子,爬到了房頂與一堵牆壁的連接處。她爬上屋頂,騎在屋脊上。
丘吉爾說:「我能否理解成『您答應接受這個任務』?」
夏洛特將在這一季正式參加社交活動,因此她偶爾會得到許可,在晚飯時束起頭髮、換身裝束。但是,莉迪婭大多數時候仍然把她當作小孩子看待,因為孩子成熟得太快並不是什麼好事。這對堂姐妹現在談興正濃,莉迪婭心不在焉地想,不知她們在談些什麼。我十八歲又在想些什麼呢?她心裏問自己。接著又想起了那個毛髮柔軟、雙手靈巧的年輕人,她想:拜託了,上帝,請讓我守住這個秘密。
房間里突然變得鴉雀無聲,關於死亡與毀滅的種種言論突然變成了確鑿的現實瀰漫在他們之間。大家都驚異地凝視著他,只有烏爾里希例外:他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彷彿他事先早有安排,而今晚的討論本就該如此結束似的。
沃爾登點點頭。他可不會說「一點也不礙事」這樣的客套話。
「要是被人發現,我們要遭殃的。」
「是國王。」沃爾登對莉迪婭說。
「從屋頂上走。跟我來!」
人無法愛人類,
「我真不敢想象,你們竟然要與沙皇聯手。」
她們走到了草坪中央那棵高大的櫟樹下,貝琳達在樹下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下,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你覺得參加社交活動這碼事很愚蠢,是不是?」她說。
莉迪婭安排他們倆分別住在宅子的兩頭,子爵夫人此後再也沒來過沃爾登莊園。
「那麼在過去,還沒有醫生的時候該怎麼辦呢?」夏洛特說,「反正這本書沒什麼用。」她打開另一本書,隨便翻到其中一頁,讀出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話:「她淫|盪而緩慢地降低身體,直到我那僵立的椽柱完全刺入她體內。她於是擺動起來,宜人的動作往複不斷。」夏洛特眉頭緊鎖,望著貝琳達。
她倆走過柱廊,走進涼爽的高舉架寬敞門廳,左轉穿過晨用起居室和八角形會客廳,走進了圖書室。夏洛特告訴自己,她已是成年女性,有權利把這件事搞清楚。儘管如此,她仍覺得自己像個調皮的小女孩。
親愛的沃爾登:
沃爾登摸到了這席對話的走向,這前景令他滿心振奮。
過了一陣,貝琳達跑著追上了她,夏洛特早就料到她會來的。
「我在城裡已經有約了,真不湊巧。」
他險些錯過那次會議。當時他在克拉科夫跟波蘭猶太人碰面議事,正是這些人把《反抗》雜誌偷偷運進了俄國境內。他趕到日內瓦時天已經黑了,於是他直接前往烏爾里希經營的那家位於巷子中的小印刷社。編委會正在開會——四男兩女被亮閃閃的印刷機遮擋著,圍坐在房間深處的一支蠟燭旁邊,呼吸著新聞紙和上了油的印刷機散發出的氣味。他們正在策劃俄國革命。
「請丘吉爾先生進來。」他對普理查德說。
夏洛特說:「母雞下蛋時,是從……後面出來的。」她避開了貝琳達的視線,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樣私密的話,從來沒有過。「雞蛋看上去太大了,不過還是生出來了。」她說。
沃爾登嘆了口氣:丘吉爾贏了。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算一種解脫,因為即使他現在選擇與自由黨人合作,保守黨里也沒人能責怪他。「讓國王寫信,可真有他的,」他不禁感嘆,「那也於事無補,你知道的。」
「您知道貨幣市場上出了什麼事嗎?」
「那您就看錯我們了。只要能拯救英國,哪怕是跟魔鬼打交道,我們也願意。」
她說得對,費利克斯想。上戰場的將是庄稼人,他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些人當中度過的。他們性格冷酷、舉止粗暴、思維固舊,然而他們近乎愚蠢的慷慨氣度和偶爾情不自禁地迸發出的一陣歡樂都暗示著,倘若生在體面的環境中,這些人將會如何生活。他們關心的是天氣、牲口、疾病、分娩以及與地主鬥智。在他們不到20歲時,他們有幾年的光景身強體健、腰桿挺直、愛笑能跑,也會打情罵俏;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變得駝背白髮、行動遲緩、鬱鬱寡歡。如今奧爾洛夫要把這些剛剛抽枝展葉的年輕小夥子送上戰場,讓他們直面炮火,要麼被轟得粉身碎骨,要麼落得終身殘疾。毫無疑問,都是為了國際外交中的眾多絕佳理由。
「我猜您知道其中的原因。」
「外甥。」沃爾登說。
「你說,我們參加社交活動以後,會不會和以前有不同的感受?」貝琳達說。
他說得對,費利克斯想。耶夫諾講話總是不著邊際,但這一次他說得對。
那花匠有些難為情地走開了。
房裡空無一人。夏洛特徑直朝書桌走去,拉開書桌底柜上的一個方形小抽屜,拿出了一把鑰匙。
她琢磨著新任國王是否會前來拜訪。接待君主固然勞心勞力,但是讓宅邸煥發出最大的魅力、窮盡想象準備最為豐盛的菜肴、為了一個周末添置十二條新裙子,這些事情自有其吸引力。而且倘若這位國王真的能來,他也許會把萬眾矚目的「自由入宮」特權賜給沃爾登一家,也就是在重大場合由花園進入白金漢宮,而不必與其他兩百輛馬車一起在倫敦林蔭路上排隊等候入場的特權。
「我已經主動向俄國發起海軍談判,談判方針與我國同法國的軍事談判大體一致。這些談判已經在較低的級別上進行了一段時日,眼下就要動真格的了。一位年輕的俄國海軍上將即將來到倫敦,他叫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奧爾洛夫親王。」
他不想對人無禮,但丘吉爾純屬自找沒趣。他在自由黨執政的政府做部長,而這個政府此刻正在殘酷打壓英國社會的奠基石:徵收地產稅,暗中侵蝕上議院,試圖把愛爾蘭拱手讓給天主教徒,削弱皇家海軍的士氣,向工會和討厭的社會主義者的威脅低頭。沃爾登和他的上議會成員們絕不會與這種人握手言歡。
「沒關係,」貝琳達寬厚地笑笑,「每當遇上一些你無力改變的事情,你總愛發脾氣。你還記得你要去伊頓公學讀書的那件事嗎?」
「我已經不再渴求那樣的愛情了,」她對自己說,「我已經學會了適應沒有那種愛情的生活,隨著歲月流逝,適應這種生活也變得越來越容易了。」理該如此——她已年近四十。她的一些朋友仍會面對各種誘惑,並且無法抵擋那些誘惑。她們從不會向她談及自己的風流韻事,因為她們隱約感覺得出,她對於這種事嗤之以鼻。但她們時常傳些旁人的風言風語,莉迪婭也心知肚明:在鄉間住所舉辦的宴會上,有些人會……唉,通姦。吉拉德夫人就曾經帶著一副洞察世事的神態告訴莉迪婭:「親愛的,如果你的宴會同時邀請了子爵夫人和查理·斯托特的話,一定要安排他們在相鄰的卧室下榻。」那語氣彷彿是人情練達的老嫗在教導一位不諳世事的年輕女子。
「不過,我猜會挺有趣的。」貝琳達說。
貝琳達說:「那他們是怎麼出來的呢?」
她最喜歡的房間就是圖書室。房間坐落在房子一角,有三扇大窗戶,室內十分明亮。繃著皮坐墊的椅子雖然陳舊,卻出人意料地舒適。入冬后屋裡整天燃著壁爐,房間里不僅有各種桌面遊read.99csw.com戲和拼圖,還擺放著兩三千本書。其中有些書非常古老,從房子建成那天起就放在這裏,不過也有許多新書,因為媽媽愛看小說,爸爸則興趣廣泛——化學、農業、旅行、天文和歷史,無所不讀。
沃爾登提出了自己腦海中盤旋已久的那個問題:「我在這其中的作用是?」
「他三十歲。」丘吉爾告訴莉迪婭。沃爾登不由得想到年僅四十的丘吉爾掌管整個英國皇家海軍,也可謂是年輕有為。看丘吉爾的神情,彷彿在說:世界是屬於我和奧爾洛夫這樣才華卓越的年輕人的。
「特別嚇人。看上去像是母牛的肚子開了個口子,出了好多好多血,還有別的東西。」她說著打了個寒戰。
把花房當作避難所,實在有違常理,她心想。
「我們到時就有束身衣了。」
他轉向妻子:「晚飯以後你能彈上一曲嗎?」
她在草坪上漫步,心裏想著那些為自己熟知、讓自己心情愉快的事情,想把聖彼得堡擠到腦海的角落裡去。斯蒂芬的父親——第七任沃爾登伯爵在莊園的西面種了杜鵑和映山紅。莉迪婭從未見過這位老人,因為他在她與斯蒂芬熟識之前便已去世,不過眾人口中的他堪稱是維多利亞時代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守舊派。他種下的灌木如今鮮花怒放,五彩斑斕的景緻倒抹殺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守舊風格。我們應該請人把這座莊園畫下來,她心想,上次作畫時花園尚未裝點完善。
貝琳達倒吸了一口氣:「說髒話就更不對了!」
貝琳達仍有些猶豫:「會挨罵的。」
夏洛特摸摸貝琳達的手臂:「不好意思。我不該喋喋不休地講這些事的。」
換了招數,開始恭維人,沃爾登暗想,他們一定非常需要我的幫助。於是他提高嗓門說:「這一切要如何保密呢?」
窗戶位於三角牆的高處,上面的窗角幾乎要碰著向兩旁傾斜的屋頂。夏洛特站起身,偷偷探查屋裡的情況:裏面沒人。她攀上窗檯站起身來。
安妮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行了個屈膝禮:「我沒找到她們,太太。」
她回望沃爾登莊園,南面的灰色石磚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莊嚴的美感。宅邸南面的正中間便是南門。離她較遠處是宅邸的東廂,裏面分佈著會客廳以及各有用途的多個餐廳,這些房間後面散布著廚房、食品貯藏室和洗衣間,房間排列雜亂而零散,一直通向遠處的馬廄;離她較近的是宅邸西廂,晨用起居室和八角形會客廳都在這裏,圖書室則安置在拐角處;過了拐角,沿著西廂繼續向前是檯球室、槍支陳列室、她的花房、吸煙室和處理地產事宜的辦公室;家庭成員的卧室大都安置在二樓南側,主要賓客的客房在西側,傭人的房間則在廚房樓上,朝向東北,從她所在的位置是看不見的;二樓以上是錯落繁複的塔樓、角塔和閣樓。整座宅邸的牆面布滿了維多利亞時期最出色的洛可可式石雕裝飾:花卉、鋸齒狀花紋、盤圈的繩索、龍、獅子、小天使、陽台、城牆、旗杆、日晷和妖怪造型的滴水嘴。莉迪婭鍾愛這座莊園,同時也深感慶幸,斯蒂芬與眾多門第顯赫的貴族不同——他拿得出錢來維護莊園。
火車開動,幾分鐘后,費利克斯望著太陽在肯特郡的果園和啤酒花田上方冉冉升起。歐洲風景之秀麗時常令他感到驚異,初次目睹這種景緻時他內心深受震撼,因為他與所有俄國農民一樣,無法想象世界竟可以是這般景象。他記得自己當時乘著火車,跋涉數百英里,穿越了俄國西北部的幾個州,那裡土地貧瘠,樹木低矮,破敗的村落被積雪掩埋,蜿蜒的道路上滿是淤泥。在那之後的一天清晨,他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德國。他望見碧綠而齊整的田野,鋪著石板的馬路,整潔的村莊里錯落著精巧的小屋,灑滿陽光的火車站台上花壇星布,他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後來,他來到瑞士,坐在一家小旅館的門廊前曬太陽,一杯咖啡,一個新烤的酥脆麵包卷,舉目可見白雪皚皚的遠山,那時的他心想:生活在這裏的人一定非常幸福。
夏洛特拉開門閂爬了過去,進入了那間密室。
夏洛特站起身。「走吧,後面的路好走多了。」她說。
「老爺,第一海務大臣先生來了。」普理查德說。
「他們現在都忙著換衣服,準備吃晚飯呢,正是我們的好機會。」夏洛特站起身。
「我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大?」
「糟糕透頂,連路都不能好好走了。」
「我們尚在努力。」
她在馬廄院子的一角沿著一段不算陡峭的台階向上爬,一直爬到了傭人房的屋頂上。接著,她站在存放木柴用的矮鐵皮箱的箱蓋上,又從那裡爬上了鋪著波紋狀鐵皮的棚屋屋頂,那棚屋是靠著洗衣房的外牆搭建的,平日里用來存放工具。她在鐵皮屋頂上站起身子,爬到洗衣房傾斜的房頂上。她回頭看看:貝琳達還跟在她身後。
「是我爸爸,」貝琳達一臉的驚恐,低聲說道,「他剛才出去遛狗了。」
「還記得我們躲避耳目的那個密室嗎?」
「總而言之,沙皇過去十分器重您。現在看來,若說他對某位英國人還存有一些信任,那個人只能是您。而且,沙皇向他的表哥——喬治五世國王陛下發了一封電報,堅持要求奧爾洛夫與您磋商。」
「這是什麼意思?」貝琳達說。
「她們是社交名媛。她們舉辦宴會,住在鄉間別墅,聽歌劇,還有……」
「您有什麼打算?簽訂秘密協定,還是達成不成文的共識?」
莉迪婭站起身來,兩位男士也跟著她一同起身。「不,二位不必起身,」她說,「我先走一步,你們繼續商談政事。您願意留下用晚飯嗎,丘吉爾先生?」
他拿起信封,展開裏面唯一的一張信紙,那張紙只對摺了一次,質地厚重,信頭處用紅色油墨印著王室徽章。沃爾登讀了下去:
貝琳達也爬進了房間,夏洛特點起蠟燭。她從衣服里取出那兩本書,看了看書名:一本叫《家庭醫藥》,另一本叫《慾望的情調》。那本醫書看上去更有希望些。她在墊子上坐下,打開了那本書。貝琳達坐在她身旁,滿臉的羞愧。夏洛特覺得自己即將揭開生命的秘密。
「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要去那個書櫃里看看,你想來的話就一起來。」夏洛特轉身向宅子走去。
「我們該到哪兒去看呢?」貝琳達輕聲說。
烏爾里希把討論的情況向費利克斯做了總結:他與約瑟夫——俄國秘密警察組織「暗探局」的間諜見過面。約瑟夫暗地裡認同革命,並向暗探局提供假情報以取得報酬。無政府主義者有時會向他披露一些無足輕重的真實消息,約瑟夫則向他們通風報信,傳達暗探局的活動。
夏洛特跑到屋后,穿過菜園來到馬廄。她把那兩本書塞進連衣裙的上衣里,然後紮緊腰帶,這樣書本就不會掉出來。
「沒錯,正是這樣。」沃爾登打斷了他,眼看丘吉爾兜起了圈子,沃爾登可不想讓他繼續長篇大論下去,「我們保守黨人早就對德國的軍國主義心懷忌憚,如今,到了最後關頭,您卻來告訴我,我們過去的作為是正確的。」
父子間的辯論是一漫長曆程的開端,這段歷程引領費利克斯從基督教走向社會主義,又走向無政府主義恐怖活動;引領他從坦波夫州到聖彼得堡,從西伯利亞到日內瓦。在日內瓦,他做出了那個引領他來到英國的決定。他回想起那次會議:他險些就錯過了……
「沒錯。」她說。
他正在思考與英國有關的事情。他記得自己年少時曾認為英國的君主立憲制度是一種理想的政府形式,這想法不禁使他暗自發笑,窗子上那張扁平的白色面孔也向他報以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後來他對於理想的政府形式的看法有了改變。
沃爾登走到窗口。丘吉爾冒著煙的汽車還在前院里轟鳴大作;司機站在車旁,一隻手扶在車門上,彷彿得牽馬似的牽住汽車,它才不會跑掉;幾個傭人在一旁打量著,不敢近前。
她匆匆翻閱著手中的書。這本書對風濕病、骨折和麻疹的闡述明晰而詳盡,可是寫到分娩時卻忽然變得含糊其辭,看得人一頭霧水。書中寫到了一些神秘莫測的內容,比如陣痛、破水,還提到了一條必須先在兩處紮緊、再用剪刀剪斷的帶子,剪刀還要在沸水中浸蘸過。這一章顯然是寫給那些對這一話題已經頗有了解的人的。書中配有一幅裸體女性的插圖,夏洛特注意到,圖中女人的某個部位光潔無毛,而自己身上同樣的部位卻長有很多毛髮,但她實在羞於把這個發現告訴貝琳達。書中還有一幅插圖,畫的是嬰兒在女人腹中,可是並沒有標明可供嬰兒誕生的出口。
奧爾加說:「首要問題是,大家相不相信我們。」
夏洛特絲毫記不起這件事,不過她不能否認,這聽起來的確很像是自己十歲時會幹的事情。她說:「可是你真的認為這些事是一成不變的嗎?踏入社交界,到倫敦參加這個社交季的活動,訂婚,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