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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亞歷克斯搖搖頭,堅定地說:「我們要的不只是這些。」
費利克斯微微一笑。
火車出現了,引擎室的煙囪里噴出股股濃煙。我此時此刻就可以殺死奧爾洛夫,費利克斯心想,一想到自己即將與獵物交手,他心中頓時湧起一陣獵人的狂喜。不過,他此前已經做了決定,今天不動手。他到這裏來是為了觀察,而不是為了行動。在他看來,絕大多數無政府主義者的暗殺行動之所以會失敗,正是因為行動倉促或盲目行動。他堅信應該有計劃、有組織地行動,而這正是許多無政府主義者嗤之以鼻的觀念。可是他們沒有認識到的一點是,人可以對自己的行動做出安排——只有當一個人開始安排他人的生活時,他才成了一位暴君。
離開餐館后他往北走,穿過牛津街,進入了圖騰漢廳路以西的德國人聚居區。這些德國人中不乏革命者,不過他們當中更多的是共產主義者,而非無政府主義者。費利克斯對共產主義者的紀律性讚許有加,但對他們的做派仍抱有疑慮,除此以外,他的性格也不適合做黨派工作。
「一場戰爭。」
我的寶貝女兒幾乎已經長大成人了,莉迪婭不禁想。
內森考慮了一陣,然後說:「到布里克巷和施勞爾街路口的那家煎鍋酒吧去,找矮子加菲爾德。」
亞歷克斯搖搖頭:「我們的第三艘無畏艦即將下水,第四艘也在建造當中。這兩艘艦上都配有十二英寸口徑的大炮。」
那樂聲讓他畢生難忘。後來他得知,那支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自那以後,只要有機會聽人演奏這支曲子,他必會到場,只是他從未將其中的緣由告訴過莉迪婭。
倫敦市內車水馬龍,要跟上馬車並不困難。他尾隨馬車穿過城市,沿著河岸街行駛,穿過聖詹姆斯公園。走到公園另一頭,馬車沿著分界道又走了幾碼,接著忽然拐進了一座被圍牆環繞的院落。
吧台邊的一個年輕女子打量著他,說:「是給我買的嗎?」她搔首弄姿地朝他笑笑,露出了滿口爛牙。費利克斯移開了目光。
「樓上。」她手裡的活一刻不停,說道。
夏洛特走進屋來,莉迪婭驚詫地盯著她。她穿著一件莉迪婭從未見過的連衣裙,奶油色的蕾絲布料上鑲著巧克力色的綢邊。莉迪婭本人絕不會選擇這樣的裙子——這身衣服過於高調,但誰也無法否認夏洛特看上去十分迷人。她在哪裡買了這條裙子?莉迪婭納悶。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叫我陪同,獨自去選購衣物的呢?是誰告訴她,這幾種顏色能將她的黑髮和棕眸襯托得格外靈動呢?她是否已經化了妝?她又為什麼沒有穿束身衣呢?
那天早上,費利克斯想清楚了自己該在何時何地、如何動手殺死奧爾洛夫親王。
瑪麗亞說:「奧爾洛夫親王到了,太太。哇,夏洛特,你穿這一身非常華麗!」
在皮卡迪利廣場,所有的車輛都停滯不前,事情的起因在任何城市都為人熟知:一匹馬摔倒了,馬車也隨之掀翻在地。一群男人使出渾身解數,想把牲畜拉起來,並把馬車扶正;妝容完備的賣花姑娘和婦人在近旁的人行道上叫嚷著為眾人加油,時而開些玩笑。
聖彼得堡的那個晚上,他曾再次見過她的身影。晚宴過後,他在迷宮似的使館大樓里迷了路,不知怎麼來到了音樂室。她孑然一身坐在鋼琴前,狂野而激|情的樂曲聲響徹琴房。那曲調他並不熟悉,樂聲也不甚和諧,但是令斯蒂芬心醉神迷的是莉迪婭。此時,她那難以觸及的蒼白美感消失一空:她目光灼灼,伴著音樂擺頭,身體因澎湃的感情而顫抖,她彷彿變成了另一個女人。
還得有人繼承爵位。
隨著他漸漸深入倫敦東區,境況變得愈發不堪。這裏的房屋東歪西倒,庭院髒亂不堪,巷子里臭氣熏天,萎靡頹喪的人們衣衫襤褸,在垃圾堆里翻撿著尋找食物。接著,費利克斯走上白教堂高街,看見了形形色|色的東正教猶太人,身上是自己熟悉的大鬍子、長發和傳統長袍。小店裡賣的是熏魚和猶太教的潔食肉類——他彷彿來到了俄國的猶太人聚居區,只是這裏的猶太人神情並不惶恐。
他很快便學會了如何在幾乎不花錢的情況下在這個城市裡生存:他每天花兩便士從街邊的小攤購買一杯甜茶和一塊麵包作為早餐,這是他每天用於吃飯的全部開銷;到了午餐時間,他便從小攤上偷些水果或蔬菜;晚上他會到一處慈善救濟所去領一碗湯,那裡的麵包供應不限量,作為回報,他必須聆聽一場不知所云的佈道,再跟著唱一首聖歌。他身上有五英鎊現金,但那是為緊急情況而準備的。
火車長嘆一聲,噴出一大團蒸氣,停住了。費利克斯站起身,朝站台湊近了一些。火車的另一段似乎是節私人車廂,新刷的油漆格外亮眼,與其他車廂的顏色截然不同。這節車廂不偏不倚正停在沃爾登的馬車前。站長熱切地上前打開了車門。
費利克斯拆開破布,看到一支左輪手槍和一個小盒子。他把槍從破布里拿出來仔細端詳。
「是啊,老爺。我們單身的日子算是到頭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奧爾洛夫,以便將他殺死。即便是費利克斯,混進皇家宮廷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然而《泰晤士報》也已經為這個問題提供了答案。就在「宮廷公報」專欄所在的頁面,有段文字被巴利夫人舉辦的舞會與最近公布的遺囑詳細內容夾在當中:
「一言為定。」費利克斯說。他察覺到其中一個保鏢正強忍著笑。付了酒錢和香腸錢之後,費利克斯身上只剩下三英鎊十五先令和一便士
沃爾登整理了一下思緒,皺起眉頭裝糊塗,說道:「假如巴爾幹地區由英國掌控的話,我們可以——至少從理論上來說——把這個地區讓給你們。但我們無法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給你們,因此,我不太清楚我們如何才能在這一地區——就像你說的那樣——增強你們的實力。」
費利克斯遞上那杯杜松子酒:「我能跟你談點生意嗎?」
「好吧,四英鎊,再給你一盒子彈。」
他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一位年輕的姑娘,胸前的嬰兒正在吃奶,她正在往一件夾克衫的袖口上釘紐扣。「內森在這裏嗎?」他說。
內森穿上外套,兩人走出房門,來到悉尼街上。他們站在陽光下,緊挨著血汗工廠敞開的窗子,屋裡的喧囂掩蓋了他們的談話聲。
「您願意考慮一下這種形勢嗎?」
「你以為這裡是哈洛德百貨嗎?」
亞歷克斯嘆了口氣,說:「要做的事太多了。我們需要更高產的農場、更多的工廠、英國那種完備的議會、土地改革、工會、言論自由……」
「您的哥哥和姐姐請我轉致問候,」亞歷克斯說道,「也希望您能為他們祈福,」他略一皺眉,「眼下聖彼得堡的形勢很不安定——如今它早已不是您所熟悉的那座城市了。」
他腦海中想象著奧爾洛夫和沃爾登住在豪宅里,衣料精緻而柔軟,沉默的傭人侍奉左右。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共進晚餐,長長的餐桌拋了光,鏡子似的桌面上反射出挺括的餐巾和純銀餐具的倒影。他們吃飯時,雙手必定一塵不染,連指甲縫裡都白白凈凈,女人則戴著手套。端上桌的食品他們往往只吃掉十分之一,把剩下的送回廚房。他們也許會談起賽馬、新式女士時裝或者某一位他們都認識的國王。與此同時,那些將要走上戰場的人們卻躲在陋居里,在俄國嚴寒的氣候中瑟瑟發抖。儘管如此,他們依然能為一名漂泊無依的無政府主義者騰出一碗土豆湯來。
他心想:還剩下六發子彈。
亞歷克斯走進房間。「莉迪婭阿姨!」他說著向她的手俯下身去。
費利克斯跨上自行車,飛快地騎走了。
他需要一位妻子。
第二天,沃爾登前去拜見莉迪婭的父親,並正式請求他准許自己拜訪她。
身為伯爵爵位的繼承人,斯蒂芬有義務對英國大使做禮節性的拜訪,作為回禮,大使則應該邀請斯蒂芬參加宴會,並把他介紹給當地的上流社會。斯蒂芬欣然赴宴,因為除了喜歡與軍官賭博、同女演員喝酒之外,他也喜歡跟外交官談論政治。他與莉迪婭初次相遇便是在英國使館的一次招待會上。
「你是誰?」加菲爾德的聲音十分尖厲,說道。
一個人若是毫無恐懼感,便可以為所欲為,費利克斯心想。他學到這一課是在十一年前,鄂木斯克附近的一條鐵路支線上。當時正下著雪……
一位單身漢是無法勝任沃爾登伯爵這一角色的。這些宴會上必須有一位女主人,必須有人答覆各種邀請、與廚師探討菜單、為客人分配卧房,並且佔據沃爾登莊園餐廳長桌另一頭的位置。沃爾登莊園必須有一位伯爵夫人。
費利克斯環視圖書室,其他讀者包括一位正在打瞌睡的老人、一個邊讀德語版的《資本論》邊做筆記的衣著厚重的女人、一個舉著放大鏡湊近查看俄語報紙的立陶宛猶太人。費利克斯走出房間下了樓,他既沒看見內森也沒看見他的朋友。對他來說時辰尚早,費利克斯心想,若他有工作的話,一定是上夜班的。
他走進了房子。他在門廳看見了一堆報紙,報名也叫《工人之友》,不過報名是用意第緒語寫的Der Arbeiter Fraint。牆上貼著各種廣告,有英語課,有主日學校,有去往艾坪森林的短途旅行,還有講授《哈姆雷特》的課程。費利克斯走進大廳,房子的建築特點印證了他先前的直覺:這裏過去一定是座新教教堂的正廳。不過房子已經改建過,一頭搭建了一座舞台,另一頭則加建了一個吧台。舞台上有一群男女,像是在排練戲劇。也許英國的無政府主義者搞的正是這種活動,費利克斯想,這便可以解釋他們為什麼可以開辦俱樂部。他來到吧台前。在這裏酒精飲料無跡可尋,不過他看見櫃檯上有魚餅凍、腌鯡魚還有——好極了——一隻俄式茶炊
「我已經不是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了,斯蒂芬姨父。」
她問起他的旅途。他作答時,她發覺自己正暗自納悶他為什麼仍未婚配。僅憑他顯赫的爵位便足以讓許多姑娘為之傾倒——她們的母親自是更不必說。除了爵位以外,他相貌出眾,而且家財萬貫。我敢肯定,他早已讓一眾女子為之心碎,她心想。
馬車掉了個頭。看樣子那名男僕要留下照看剩餘的行李。兩名搬運工走到馬車窗邊,一隻覆著灰色衣袖的手臂從車窗伸出來,把幾枚硬幣放在他們手裡。馬兒拉著車離開了,費利克斯跨上自行車跟在後面。
亞歷克斯的反應則更為強烈。他從九_九_藏_書椅子上一躍而起,碰灑了雪利酒,臉也漲得通紅。莉迪婭心想:呦,他竟然這樣害羞!他把酒水淋漓的杯子從右手換到左手,於是兩隻手都無法騰出來握手,他站在原地,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這一刻著實尷尬,他得先定一定神,才能與夏洛特打招呼,可他顯然在心神未寧的時候便已經想要與她打招呼。莉迪婭正要說幾句閑話來打破沉寂,夏洛特忽然代替她接管了局面。
他此前對她已有耳聞。眾人口中的她可謂德行之楷模、美人之典範。她確實很美,皮膚白皙、發色淺金,著一襲白裙,美得脆弱而淡然。她為人謙遜,正派可敬,禮數周到得可謂嚴謹,卻似乎少了點令人心動的氣質。斯蒂芬很快便從她身邊脫身了。
由於夏洛特的緣故,莉迪婭突然毫無緣由地對亞歷克斯產生了一種抵觸情緒,這自然不合情理。這並不是他的錯,但他代表著聖彼得堡,代表著昔日暗藏的危險。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忽然發覺斯蒂芬正用敏銳的眼光打量著自己。他說:「你該不會是為了與小亞歷克斯見面而感到緊張吧。」
「一支左輪手槍。要好的。」
「別人對你說錯了。」
他想象著父親躺在棺木中的情景,心想:終於輪到你無能為力了。如今你再也沒法嚇得女傭哭哭啼啼,男僕瑟瑟發抖,孩子們四散逃竄、東躲西藏;你沒有權力再包辦婚姻,或是驅逐佃戶以抵抗議會的提案;你無法再判竊賊入獄,將煽動分子流放澳大利亞。塵歸塵,土歸土。
一個星期之後,在奧爾洛夫親王預定抵達倫敦的日子,費利克斯在蘇活區的一家法國餐館吃了午飯。他來得很早,選了一張靠門的桌子,點了洋蔥湯、煎牛排和羊乳酪,還喝了半瓶紅葡萄酒。他點菜用的是法語,服務生對他畢恭畢敬。用餐完畢時正值午餐高峰時段,他趁服務生有三個在廚房裡、另外兩個正好背對著他時,淡定地站起身,走到門口拿起大衣和帽子,沒有付錢便離開了。
「一把針髮式手槍要五先令。」
「就由於這個原因,你才成了無政府主義者嗎?」
直到今天之前,這次暗殺的相關計劃都還是紙上談兵,費利克斯反思道。這件事關係到國際政治、外交論爭、同盟及友好關係、軍事可能性、遙相呼應的皇帝與沙皇假想中的反應。此刻,這件事突然變得有血有肉:它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其高矮胖瘦盡在眼前;它變成了一張蓄著八字鬍的年輕面孔,必須用子彈打得稀爛;它變成了一具披著厚重大衣的矮小軀體,必須用炸彈炸得血肉模糊、衣衫破碎;它變成了斑點領帶上方那颳得乾乾淨淨的喉嚨,必須用刀鋒劃過,血流如注。
「別人對我說最多一英鎊。」
那人瞥見了他的影子,抬頭望了一眼,咕噥了一聲「下午好!」。
但他仍有一大難題亟待解決——他沒有槍。
我必須拋開個人感情,他心想,我們一定要把俄國爭取到手。
「我需要一個妻子,普理查德。」
亞歷克斯嚴肅地點點頭。他們的思維十分相像,莉迪婭暗自反思:亞歷克斯一向敬重斯蒂芬,在老親王過世以後,斯蒂芬便成了這男孩身邊最接近父親的角色。
「像勃朗寧七響手槍那樣的?」
他一路穿過攝政公園,進入了位於公園北面的中產階級聚居的市郊。他在林蔭道上徘徊,朝整潔的磚砌別墅門前的小花園裡張望,想偷一輛自行車。他在瑞士時學會了騎自行車,他還發現自行車這種交通工具用來盯梢可謂完美,因為這樣既行動自如,又不引人注意,而且在交通繁忙的城區里,自行車的速度足以跟上汽車或者馬車。遺憾的是,住在倫敦這個城區的中產階級市民似乎都把自行車鎖到了外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曾看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沿街前行,便想把騎車的人從車上擊倒在地,可是此時路上有三名行人,還有一輛麵包房的車子,費利克斯不想把事情鬧大,以免引人注意。不久他又看見一個遞送果蔬雜貨的男孩,可那男孩的自行車太顯眼,車頭處裝有一個大車籃,車身橫樑上掛著一塊金屬牌,上面寫著雜貨店的店名。費利克斯剛開始漫不經心地考慮,還有哪些其他策略可供採用,就忽然看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
「唉,我真倒霉,」斯蒂芬說,「事情發生得這麼快。」
「與你們相比,我們更多地著眼于亞洲——我們橫行霸道的鄰國是奧斯曼帝國,而不是德國。」
費利克斯以刺客的眼光仔細審視沃爾登。他個子很高,與費利克斯不相上下,身形壯實——比身材瘦弱的人更容易開槍擊中。他五十歲上下,除了略微有些跛腳以外,行動還算敏捷;他跑得動,但不會跑得很快;他身上的淺灰色晨禮服和同樣顏色的禮帽極為顯眼,禮帽下露出的頭髮又短又直,絡腮胡仿照已故國王愛德華七世的鬍鬚樣式修剪成撲克牌中黑桃花色的形狀。他站在站台上,拄著手杖——一件潛在的武器——以緩解左腿的負擔。車夫、男僕和車站站長圍著他忙個不停,如同蜜蜂圍繞蜂后打轉。他姿態悠閑,並沒有看手錶。他並未留意自己身邊奔波忙碌的下人們。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待遇,費利克斯心想,他生來就是人群里的顯要人物。
沃爾登心想:他不願親自預判俄國打算何時參戰,這是自然。「你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擴大你們無畏艦上的大炮口徑。」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不知道你到這兒來想幹什麼。」
他堅信自己一定能夠認出奧爾洛夫,因為像他那樣的俄國人無論是否有秘密使命在身,都毫無低調出行的觀念。
加菲爾德上下打量了他一陣,問道:「假如我有的話,你想要什麼槍?」
「啊。」費利克斯應和道。她到底在說什麼呢?他從長椅上起身,穿過草地,向那座宅院走去。他席地而坐,背靠著一棵樹。他必須先將這座宅院觀察上一兩天,以便摸清奧爾洛夫在倫敦的生活規律:他何時外出?到哪裡去?如何出行——乘坐封閉式馬車、敞篷馬車、汽車還是計程車?他要與沃爾登共度多長時間?最理想的情況是他能預見奧爾洛夫的行蹤,以便設下埋伏守株待兔。只要他了解奧爾洛夫的生活習慣,便能輕易地做到這一點。若非如此,他就得設法事先探聽這位親王的日程安排——也許可以通過賄賂宅院中的傭人做到這一點。
「要我試試槍嗎?」費利克斯說。
兩個售貨員裝扮的年輕姑娘從他坐著的那棵樹邊信步走過,他聽見其中一個說:「……告訴他,別以為只要帶著女生去看場電影,再給她買杯黑啤酒,就可以……」話音未落,她們已經走遠了。
「不必客氣。只要是我能幫得上忙的事,我都願意做。」
「你只吃這些?」沃爾登說,「你過去最愛吃的就是英式早餐,我記得你總是吃粥、奶油、雞蛋、牛肉和草莓,吃完還要朝廚師要吐司。」
他心想,我一定能想出辦法在沃爾登府的馬車回到王宮接人之前鑽進車廂,或者爬到車上。
費利克斯站起身,朝房子瞄了一眼。一名站在窗前的年輕女子目睹了這一切,她用一隻手捂住張大的嘴巴,眼睛瞪得老大,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她說:「非常漂亮,博爾頓夫人。」
斯蒂芬並不為此而擔憂:「你等著瞧吧,等到某位英俊的衛隊長開始關注她,她很快就會改變想法的。」
迎面而來的喧嘩聲和氣味彷彿給了他當頭一棒。十二英尺見方的房間里有十五到二十個人,都在忙著縫製衣服:男人在用縫紉機,女人靠手工縫製,小孩則在熨燙做好的衣服。熨衣板上騰起的水汽與人的汗臭混合在一起。縫紉機嗒嗒作響,熨斗發出嘶嘶的聲響,縫紉工人們則嘰里咕嚕地說著意第緒語。裁剪完畢的布料、等候縫製的布料堆滿了每一寸地面。沒有人抬頭看一眼費利克斯,他們都在拼了命抓緊幹活。
「你說說看,費利克斯。」
普理查德用托盤端來一瓶威士忌,說:「今天是個悲哀的日子,老爺。」
「我沒有,即使有我也不賣;倘若要賣,我會要價五英鎊。」
他在日內瓦毫不費力就能搞到一把槍,可是帶槍跨越國境的風險太大了——如果有人檢查他的行李,他很可能會被英國拒絕入境。
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今天,沃爾登感到難以想象,當時的自己行事竟然那般草率——即便那時他尚且年輕。他從未問過自己,她究竟適不適合做自己的妻子,他的考量只有她是不是做伯爵夫人的那塊料;他從未考慮過自己能否讓她幸福,他只是想當然地認為她那深藏不露的激|情定會為他迸發,就像她奏響鋼琴曲時那樣。然而,他錯了。
然而落座后斯蒂芬卻發覺自己與她相鄰而坐,便不得不與她交談。俄國人都學法語,若要再學第三種語言,則必定是德語,因此莉迪婭幾乎不會說英語。還好斯蒂芬的法語不錯。真正的麻煩在於尋找話題,他說了些與俄國政府有關的事,她的答話思維陳舊,儘是些當時隨處可見的陳詞濫調。他又談起自己的興趣所在,即在非洲狩獵巨獸的經歷,她起初聽得頗有興趣,直到他說到赤身裸體的黑皮膚俾格米人,她羞紅了臉,轉過頭去跟坐在她另一側的先生交談起來。斯蒂芬告訴自己,他對她並無什麼興趣,因為她這種姑娘適合做個賢妻良母,而他並沒有成家的意願。儘管如此,她卻在他心中埋下了隱隱的好奇——這個人似乎不像外表所見那樣簡單。
「多謝您的好意。」
「真管用。」夏洛特笑了。她微笑時,旁人都會受到感染。她過去一向如此,莉迪婭心想,她年幼時,我總能看透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成長的過程便是學會如何蒙蔽別人。
「我至少要四英鎊。」
「通常情況下,無政府主義者為什麼要槍呢?」
亞歷克斯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他接下來的話了:「是什麼?」
費利克斯在聖詹姆斯公園裡來回踱步,思考自己先前所見。他不時向馬路對面張望,沃爾登宅邸的白色外牆優雅大方,比前院的圍牆高出許多,像是從漿洗過的衣領中探出一位貴族的腦袋。他心想:他們以為躲在宅院里便可安然無恙?
莉迪婭嘆了口氣,夏洛特總會說這樣的話。莉迪婭說:「不要這樣不穩重。」
「禮服很漂亮。真正讓我憂心的是她的態度,她近來對任何事物都不願輕信。我真不願看見她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人。」
「我也是。」亞歷克斯說。
他騎過白教堂路和白教堂高街,然後右拐騎上奧斯伯恩大街,街上的景象瞬間發生了轉變——在他見過的倫敦市區當中,這裡是最破敗不堪的地區。狹窄的街道極為骯髒,空中煙霧瀰漫,散發著惡臭,街上的人大都一副窮https://read.99csw.com困潦倒的樣子,排水溝里堵滿了穢物。儘管環境如此不堪,這地方的人卻像馬蜂窩裡的馬蜂一樣忙亂:男人推著手推車跑來跑去,街頭攤位四周擠滿了人,每個街角都有拉活的妓|女,木匠作坊和鞋匠鋪的店面一直擺到人行道上。
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奧爾洛夫親王昨日由聖彼得堡抵英,他將作為沃爾登伯爵及其夫人的貴賓參加倫敦的社交季。奧爾洛夫親王將於六月四日星期四入宮覲見國王與王后陛下。
「把那個鬼東西收起來,」矮子壓低聲音說道,「快把錢給我,趕緊滾。你他媽的簡直瘋了。」
他按照烏爾里希給的地址向裘比利街165號走去。那是一幢二層樓房,模樣像是新教路德宗的教堂。門外貼著一張告示,說工人之友俱樂部及其場地向所有工人開放,無論其政治信仰如何;然而另一張告示卻暴露了這一場所的真實性質,上面說,這個俱樂部由彼得·克魯泡特金於1906年創辦。費利克斯不禁思忖,自己能否在倫敦與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克魯泡特金見上一面。
莉迪婭心想,他這番話比激進派還要激進。不知家鄉發生了怎樣的巨變,竟會讓一位親王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的姐姐塔提亞娜,也就是亞歷克斯的母親,曾在信中提及「種種煩擾」,卻從未透露過貴族階層已確實陷入險境。不過亞歷克斯更像他的父親老奧爾洛夫親王——他們都是政治動物。倘若他尚且健在,必定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接下來五年的預算是七十五億盧布。」亞歷克斯繼續說道。
她在睡夢中呢喃著翻了個身。他把手臂從她頸下抽出來,起身坐在床邊。若他再多停留一陣,定會開始打盹。若是莉迪婭的侍女早上來送茶時撞見他們二人睡在一起,那可不行。於是,他穿上睡衣和拖鞋,悄然走出房間,穿過兩間相鄰的更衣室,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我真是個幸運的男人,躺下睡覺時他想道。
「確實有這種可能,」亞歷克斯猶豫了一下,「俄國海軍的最大弱點,」他繼續說道,「在於我們沒有不凍港。」
「對此我毫不懷疑。只是在我看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敖德薩位於黑海海岸線上,而君士坦丁堡和加利波利半島都在奧斯曼帝國人掌控之中,他們把守著由黑海進入地中海的要道。因此就戰略用途來說,黑海與內陸湖泊無異。」
那天午夜他沒有赴約。貼身男僕普理查德正在給他打領帶,英國大使突然敲響了賓館套間的房門。看大使閣下的裝扮,似乎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衣服也穿得十分匆忙。斯蒂芬的第一反應是爆發了什麼革命,所有英國人都要到大使館避難。
「這兩國也許是盟國。」
想來要在倫敦搞一把槍也難不到哪裡去,只是他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又極不願公然打聽這種事情。他已暗中觀察過倫敦西區的槍支商店,發現其中出入的顧客無一不是上層社會的打扮,即便費利克斯有足夠的錢去買那裡出售的外觀精美、做工精密的槍支,他們也不會接待他的。他也曾去過底層人士才去的酒吧,他原以為這種酒吧里一定有犯罪分子搞武器交易,可他至今還沒看見過這種事,這倒也不足為奇。他唯一的希望便落在了無政府主義者身上。他曾與那些人之中他認為很「嚴肅」的人搭過話,可是他們從不談及武器,這無疑是因為有費利克斯在場。麻煩之處就在於他初來乍到,這些人對他尚不信任。無政府主義者小組中常有警方的眼線,儘管這並沒有打消無政府主義者接納新人的熱情,但是會讓他們時刻保持警惕。
為方便進入白金漢宮覲見國王和王后陛下的來賓傳喚其馬車,經要求,本報特作如下說明:凡是擁有通過皮姆利柯入口「自由入宮」特權的來賓,其車夫前來迎接主人時,均應在大門左側的警衛處留下卡片,並清晰地寫明車輛所屬的夫人或先生的名字;其他來賓的車輛在主要入口迎接主人時,也應將類似的卡片交給警衛。警衛的崗哨位於四方形宮殿圍院入口處拱門的左側。
夏洛特跪下身去提裙裾,莉迪婭攔住她。「你不必跪下去。瞧,我給你做個示範,你就按我說的做。向左轉,」夏洛特照做了,裙裾隨之落在她身體左側,「用左側手臂把裙裾收起來,再向左轉九十度。」此時,裙裾在夏洛特面前的地上鋪展開,「向前走,一邊走,一邊用右手把裙裾挽到你的左臂上。」
看來奧爾洛夫已經預料到自己在英國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他在火車站的那次露面僅有幾秒鐘,在宅邸則完全沒有露面。費利克斯猜測,是他事先要求由封閉式的馬車前去接站,因為那天天氣晴朗,大多數人坐的都是敞篷馬車。
內森緊張地笑了起來:「幹什麼用?」
你心裏一清二楚我會這樣做,沃爾登心想。他突然意識到亞歷克斯處理這番談話的手段十分老練:他首先提出一個純屬獅子大開口的要求,讓沃爾登亂了陣腳;接下來,等他提出自己真正的要求時,如釋重負的沃爾登自然樂於接受。
加菲爾德拿過杯子一飲而盡,說:「不行。」
「我想要更精準的槍。」
加菲爾德向一個同夥點點頭。那人走到吧台後面,從後門走了出去。費利克斯開始吃香腸。過了幾分鐘,那人拿著一包破布似的東西回來了。他向加菲爾德瞥了一眼,加菲爾德點了點頭。那人便把破布包遞給了費利克斯。
我們都在兜圈子,沃爾登想。他接著問道:「你們的首要項目是什麼呢?」
費利克斯的喉嚨一陣發緊,他乾咽了一口唾沫。他後退一步,舉起槍瞄準了矮子。
「謝謝!」費利克斯難以抑制語氣中的欣喜,「我要付多少錢呢?」
「那就談吧。」
他環顧四周,看見了矮子加菲爾德。他之所以先前沒看見他,是因為那人站在一張椅子上。他約有四英尺高,腦袋很大,看面相已是中年。一條碩大的黑狗緊靠他的椅子,坐在旁邊的地上。他正與兩個身穿皮馬甲和無領襯衫的人說話,那兩個人五大三粗、滿臉兇相,也許是他的保鏢。費利克斯打量著兩人大腹便便的樣子,不禁暗笑,心想:我可以把他們倆生吞活剝了。那兩個人手裡是一夸脫的啤酒杯,而矮子喝的則像是杜松子酒。酒保把酒水和香腸遞給費利克斯。「還要一杯最好的杜松子酒。」費利克斯說。
我豁出去了,費利克斯心想,橫豎都是一死。
「我在裘比利街俱樂部聽人說起過你。」
「這個價格能加一盒子彈嗎?」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他每天都去登門拜訪她——要及時趕回家中參加父親的葬禮已絕無可能——接著他便求婚了,不是向她本人,而是向她的父親。她父親對這樁婚事的考量與沃爾登同樣務實。沃爾登解釋說,儘管自己還在為父服喪,但他仍希望能立即結婚,因為他必須趕回家中經營地產。莉迪婭的父親完全理解他的想法。六個星期之後兩人便舉行了婚禮。
費利克斯聳了聳肩膀。
王宮車輛安排
加菲爾德說:「我的老天啊。」
「你是無政府主義者,是不是?」
奧爾洛夫會來嗎?倘若他真的乘坐約瑟夫所說的那次列車到達,又如約瑟夫所說的那樣,隨後便與沃爾登伯爵見面的話,那麼約瑟夫所提供情報的準確性幾乎毋庸置疑。
費利克斯又後退一步,伸手在背後摸索,摸到了門。他打開房門,手裡的槍仍然指著加菲爾德,然後跨出了房門。
眼下沃爾登需要些時間好好想一想:若英國按照俄國的意願行事,國際結盟形勢將會產生重大的變動,而這種變動就像地殼運動一樣,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引發地震。
「我就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內森,我需要一把槍。」
那位鐵路職員從費利克斯坐的長椅旁走過時,費利克斯抓住了他的衣袖,「請問,先生,」他眼睛瞪得老大,擺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外國遊客的表情,說道,「那位是英國國王嗎?」
費利克斯微微一笑:「到時你會在報上讀到的。」他揮揮手,騎車離開了。
自從他掙脫了將他與其他苦力銬在一起的鐐銬,從金礦里逃出來之後,一年來他一直在寒冷中度過。一年當中他穿過了西伯利亞,從冰封嚴寒的北方長途跋涉,幾乎來到了烏拉爾山脈。眼下他距離文明世界和溫暖的氣候只有區區一千英里之遙。這段路途中的絕大部分是他靠雙腿走過的,有時也會搭乘火車或者堆滿毛皮料的貨車。他更喜歡搭載牲畜的貨車,因為它們既能讓他保持溫暖,又能與他分享飼料。在他模糊的意識中,自己比牲口強不了多少。他從不洗漱,他的外套是從一匹馬那裡偷來的一張毯子,破爛衣衫里爬滿了虱子,頭髮里長著跳蚤。他最喜歡的食物是生鳥蛋。有一次,他偷了一匹矮種馬,騎著它狂奔,直到馬被累死,然後他把那匹馬的肝臟吃了。他對時間已經沒有任何概念,從天氣判斷,他知道當時正值秋季,但他不知道當時是幾月份。他時常發現,自己連前一天做了什麼事都想不起來。神志較為清醒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是半個瘋子。他從不與人說話;遇到小鎮或村莊時他總是繞著走,只有在垃圾堆里搶食物時才略作停留。他只記得自己必須一路向西走,因為那裡的氣候更加溫暖。
「這些人縫製的服裝是全世界最精美的,可你看沒看見,他們身上穿的又是什麼?」
他倒了杯咖啡,又拿了些烤餅和蜂蜜。片刻之後亞歷克斯走進了房間,看上去雙目有神、精神煥發。「睡得好嗎?」沃爾登問他。
眼下他擔心的是奧爾洛夫究竟是否會來英國,以及自己該如何殺死他。這份憂心毫無實際用途,於是他試圖通過學習英語來轉移思緒。他在瑞士那座國際化的大都會已經學過一點英語;在前往歐洲的漫長的火車旅途中,他曾研讀過一本俄國兒童使用的英語教科書,並閱讀了他最喜歡的小說的英文譯本——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這本書的俄語版他幾乎倒背如流。如今,他每天早上都會在裘比利街俱樂部的閱覽室里閱讀《泰晤士報》,下午則在街頭閑逛,同酒鬼、流浪漢和妓|女攀談——他最喜歡這類人,因為他們不受社會中條條框框的束縛。很快地,印在書本上的文字便與他周圍的人聲融為一體,他要說的任何內容都已經可以用英語表達。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用英語談論政治了。
「為了從竊賊那裡偷東西,為了壓制暴君,為了殺死殺人兇手。」
加菲爾德說:「放低一點,該死,全世界都看見了。」
「還是老樣子,」斯九_九_藏_書蒂芬答道,「你馬上就能見到他——他過一會兒就會下來。夏洛特的禮服如何?」
一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從花園裡走出來。那人頭戴一頂硬草帽,身穿一件條紋輕便夾克衫,肚子那兒鼓鼓的。那人把自行車斜靠在花園的牆上,正彎下腰用夾子夾住褲腳。
費利克斯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納悶是否是由兩位姑娘所致——不會的,她們與他毫不相干。他暗自琢磨:我這是在擔心嗎?不是;是滿足感嗎?也不是,讓他滿足的事情還在後面;是興奮嗎?算不上是。
莉迪婭審慎地觀察著女兒。夏洛特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穿衣鏡前,試穿年輕女子初次參加社交季的禮服,她將穿著這件禮服入宮覲見,被介紹給社交界的名流。身材瘦削、舉止文雅的裁縫博爾頓夫人拿著別針,在她身旁不停地忙碌,不時在這裏加上一處花邊,又在那裡縫個褶襇。
大使與他握了手便離開了。
他把小屋裡所有食物吃了個精光,又在爐火旁暖了暖身子,然後在警察的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他已恢復了理智。他從屍體上脫下靴子和大衣,步行前往鄂木斯克。在途中,他對自己產生了一種了不起的認識:他已經喪失了感受到恐懼的能力。他的頭腦經歷了某種變化,彷彿一隻開關被閉合了似的。他想不出任何能讓自己心懷恐懼的事:肚子餓了,他便去偷;有人追他,他就躲起來;遇到威脅,他便殺人。他無欲無求,任何事情也傷害不了他。愛情、自尊、慾望和同情,種種情感都已被他遺忘。
她對丈夫微微一笑,但先前的一瞬柔情已經消逝了,眼下她心中只剩下中規中矩的夫妻情誼。
「我倒希望如此呢。」他雙眼閃亮,說道。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決定先探一探亞歷克斯的決心,再結束這番商談。於是他說:「我們當然可以答應在那一地區支持你們,而不是奧地利或奧斯曼帝國。」
十盧布等於一英鎊,沃爾登算道,也就是七億五千萬英鎊。「這可是個耗資巨大的計劃,」他說,「不過我倒希望你們五年以前就開始實施這個計劃了。」
離開大使館后他回到賓館換裝,因為他已經與人約好午夜時打牌。他熱衷於賭博,但算不上是那種自毀前程的賭徒:他知道自己輸得起多少錢,一旦把這個數目輸光他便會收手;倘若他欠下巨額賭債,就不得不請求父親為他還債,他可沒臉面做這樣的事。有時他會贏來大筆的錢,然而對他來說那並不是賭博的吸引力所在,他喜歡的是與豪爽男兒為伍、是深夜飲酒。
這話聽起來像是一篇事先準備好的演說稿。重點來了,沃爾登心想,我們正逐漸接近談判的核心問題。然而他又繼續兜起了圈子:「那敖德薩呢?」
男僕和兩個搬運工開始往馬車上裝行李。沒過多久他們便發現馬車裝不下這麼多行李,費利克斯想起自己那隻半空的紙板糊成的手提箱,不禁微微一笑。
他行事向來如此,沃爾登心想,他總是先告訴你一些信息,然後再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記起亞歷克斯有一次說:「我打算今年夏天閱讀克勞塞維茨的著作,姨父。順便問一句,我可以帶一位客人同去蘇格蘭打獵嗎?」
那句「老爺」讓斯蒂芬心中一驚。他和弟弟各有自己的尊稱與頭銜——斯蒂芬的尊稱是海可姆大人,但傭人們總是稱他們為「先生」;「老爺」這一稱呼為他們的父親專用。眼下斯蒂芬自然成了沃爾登伯爵。除了頭銜以外,英格蘭南部的幾千英畝土地、蘇格蘭的一大片地皮、六匹賽馬、沃爾登莊園、一幢位於蒙特卡洛的別墅,蘇格蘭的一間狩獵小屋以及上議院的一個議席如今都歸他所有。
沃爾登掃了一眼早飯的餐桌:幾隻壺裡裝著咖啡、中國茶和印度茶;幾隻罐子里裝著奶油、牛奶和果汁;一隻大碗里盛著熱粥;幾個托盤上擺著烤餅和吐司麵包;還有幾隻小罐子,裏面裝著橘子醬、蜂蜜和果醬。幾隻銀制餐盤在餐具柜上一字排開,每個盤子下面都有一盞酒精燈用來保溫,盤子里盛著炒蛋、香腸、培根、腰花和鱈魚。冷餐有壓制牛肉、火腿和牛舌。果盆單獨擺在另一張桌子上,裏面堆滿了油桃、橙子、甜瓜和草莓。
他繼續向東走,隨著他走得遠了,他對這座城市富麗堂皇的最初印象逐漸產生了改變。他走過一座帶有拱頂的大教堂,從他在維多利亞車站購買的地圖來看,這座教堂名叫聖保羅大教堂。此後他便來到了貧民區,宏偉壯觀的銀行和辦公大樓門面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代之而起的是低矮的聯排房屋,破敗程度參差不齊。這一帶汽車少,馬車多,馬匹也多顯瘦削。大多數商店只是街頭攤位,送貨郎也難覓蹤影。他看到許多光腳的兒童——在他看來,光著腳也無傷大雅,氣候如此溫暖,小孩本就沒有必要穿靴子。
「看來我只好跟他講價了,」費利克斯與內森握了握手,「謝謝你。」
「也許吧。即便如此,俄國必須積极參与二十世紀的世界局勢。這件事若不是由我們貴族來做,人民必將把我們推翻,然後自己動手。」
亞歷克斯說:「要讓我們與你們並肩作戰,我們必須增強實力。眼下我們談論的地區正是我們需要加強實力的地區,因此我們自然希望在這一方面獲得你們的幫助。」
他必須對亞歷克斯使攻心計,這念頭不禁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與那孩子相識已久,本該有助於談判,可實際上,以強硬的態度跟一個自己毫不相識的對手進行談判也許反而更容易。
「恐怕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您,」大使說,「您最好先坐下。國內發來了電報,是您父親的事。」
夏洛特說:「穿著這些太難受了。」
「我們將馬上向黑海艦隊投入一億盧布。」
亞歷克斯講話時,莉迪婭仍在暗自驚奇。夏洛特並未流露出半分躊躇,就化解了這樣的窘境,繼而提了一個問題——想來是她事先準備好的問題——轉移了奧爾洛夫的注意力,使他平靜下來。而她對這件事的處理之嫻熟,彷彿她已為此練習了二十年。她這種從容的儀態是從哪裡學來的?
費利克斯快步走向他。
接下來的問題是使用何種武器,以及如何把武器搞到手。選擇何種武器,取決於行刺時的具體情況,獲取武器則有賴於裘比利街的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對這種事情而言,那個業餘戲劇小組自是不必考慮了,鄧斯坦公寓里的那些知識分子也一樣,實際上,所有具有穩定收入的人都不行。不過,他們當中有四五個滿腔憤郁、時常買醉的年輕人,這些人偶爾論及政治,便會說出「只有將剝削者的財產剝削一空才是無政府主義」這樣的話來,這其實是行話,實際含義是通過盜竊為革命提供資金。這種人要麼手裡有武器,要麼知道在哪裡能夠搞到武器。
內森看見了他,說:「費利克斯,你好。」
殺死奧爾洛夫該是何等樂事,他心想,復讎的滋味多麼甜蜜。等我做完這件事,便可以死而無憾了。
她看見斯蒂芬正在會客廳里閑飲著雪利酒。他伸手輕觸她裸|露的手臂,說:「我真喜歡看到你穿夏裝的樣子。」
內森看著他跨上自行車:「也許事成之後你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
費利克斯將他打倒在地。
在火車到達前幾分鐘,四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輛封閉式馬車叮叮噹噹地駛過,徑直駛上了站台。車前有一名車夫,車後站著一名身著制服的男僕。一名鐵路職員邁著大步跟在車后,身上穿的軍式制服紐扣閃閃發亮。那名鐵路職員對車夫說了句什麼,便引領他駛向站台的盡頭。接著身穿禮服、頭戴禮帽的車站站長也到了,他一副位高權重的神態,看看自己的手錶,又謹慎地與車站的鍾錶對照了一下。他打開馬車的車門,讓乘車人走下車來。
莉迪婭與丈夫目光相接。他也注意到了夏洛特優雅的氣度,正樂得合不攏嘴,身為人父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斯拉夫人控制巴爾幹半島對我們有利,若是俄國人控制,則益處更大。」
「我父親就是做這行的,」內森說,「一個女孩用縫紉機縫製一條褲子,他便付給她五便士——她要為此忙碌一小時。他再付三便士給負責裁剪、熨燙和縫扣子的女孩。然後他把褲子送到西區的裁縫店裡,賣九便士。其中的利潤——一便士——可以買一片麵包。若他膽敢向西區的裁縫要十便士,他準會被人從店裡趕出去,夾著縫紉機在街上攬活的猶太裁縫足有幾十個,這份工作馬上會交給另一個猶太裁縫去做。我可不願過這樣的生活。」
斯蒂芬目光獃滯地出神,頭腦中想著老人:他個子極高,有著鋼鐵般的意志和刻薄的性格;他挖苦起人來,能尖酸得讓人掉眼淚。若要對付他只有三種辦法:要麼變成和他一樣的人,要麼對他俯首帖耳,要麼躲得遠遠的。斯蒂芬的母親——一位善良而懦弱的典型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對他父親俯首帖耳,結果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斯蒂芬則選擇躲得遠遠的。
費利克斯撲到他身上,用一隻膝蓋頂住他那夾克衫正中間的那顆紐扣。那人「噗」的一聲把氣息盡數吐出,被壓得喘不上氣來,束手無策地大口吸氣。
「請接受我最深切的慰問。」大使說。
「晚飯我給他準備了一塊上好的羊排骨,還做了一隻蘋果派。」她說。
他住在斯特普尼綠地區的鄧斯坦公寓,那是一幢五層的出租公寓樓,全倫敦的無政府主義領頭人有一半都住在這裏。他在魯多夫·洛克爾的公寓里鋪了張床墊作為睡覺的地方,這個德國人長了一頭金髮,極富個人魅力,是《工人之友》的主編。然而洛克爾的魅力對費利克斯不起作用——他對個人魅力向來不為所動,不過費利克斯對他的奉獻精神深懷敬意。洛克爾和他的妻子米莉對無政府主義者來者不拒,每個白天——還有半數的夜晚,他們的公寓里總有絡繹不絕的訪客和信使,辯論會和委員會會議接連不斷,茶水和香煙更是從未斷絕。費利克斯並不付房租,但他每天都會九-九-藏-書帶回一些東西——一磅香腸、一包茶葉、一口袋橘子,放在公用的食品儲藏櫃里。大家都以為這些食品是他出錢買的,但實際上當然是他偷的。
「怎樣改變這種狀況呢,靠暴力嗎?」
沃爾登剛剛張開嘴,又突然閉上了。原來如此,他心想,這就是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這就是他們開出的價碼。看在上帝分上,我們不可能把巴爾幹交給俄國人!倘若這場交易取決於此,那便沒有交易可談了……
她微微一笑:「謝謝。」他一身灰色大衣,頸間系著銀色的領帶,看上去也十分瀟洒,她心想。他的鬍子中夾雜著越來越多的絲絲銀灰。我們本來該多麼美滿啊,你和我……她不禁想要親吻他的面頰。她環顧了一下房間,一名男僕正在餐具櫃旁倒雪利酒,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衝動。她坐下來,接過男僕遞過來的杯子:「亞歷克斯怎麼樣?」
費利克斯把自行車放在煎鍋酒吧門口:若是車子被盜,他只須再偷一輛就行。他從一團死貓一樣的東西上方跨過,走進了酒吧。裏面只有一個房間,舉架低矮,設施簡陋,房間的盡頭有一個吧台。上了年紀的男女坐在靠牆的長椅上,年輕人則站在房間中央。費利克斯來到吧台,點了一杯艾爾啤酒和一份冷香腸。
那段時間他總是在四處遊歷——美洲、非洲、阿拉伯地區,主要的原因是英國那一隅之地,容不下他和父親兩個人。他發覺聖彼得堡的上流社會既縱情享樂又恪守陳規。俄國的自然風光和伏特加都令他傾心。他學習外語一向不費力,儘管俄語是他所學過的語言中比較困難的一種,但是面對挑戰他卻樂在其中。
費利克斯打定了主意,他的最佳人選是內森·薩別林斯基。他二十來歲,相貌英俊,眉眼間帶些斯拉夫人的特徵,襯衣上總戴著又高又硬的襯領,身穿一件黃色馬甲。費利克斯曾見過他在商業路附近與賭徒為伍:看來他既拿得出錢買衣服,又拿得出錢去賭博。
沃爾登笑了,他說:「我為你感到自豪,我的孩子。」
「我認為是這樣。」
我年輕時真是個傲慢的傻瓜,他想,我以為英國將永遠主宰世界,而我也將永遠主宰自己的心。
中午時分,他回到了斯特普尼,站在位於悉尼街的內森家門外。這房子是一排聯排房屋中的一座,樓上樓下各有兩個房間。前門大敞著,費利克斯走了進去。
「你要做的又是哪一件呢?」
費利克斯考慮了一陣。那矮子覺得費利克斯既是個外國人,又是無政府主義者,自己可以趁機敲他的竹杠。好吧,費利克斯心想,那按照你的辦法來吧。「超過兩英鎊我實在承受不起。」
奧爾洛夫走下火車;他和沃爾登擁抱了一下,動作是俄國式的,但十分簡短;接著二人便上了馬車。
斯蒂芬說:「還有第三種可能,你知道的,就是想辦法讓貴族與平民聯合起來。」
斯蒂芬說:「我們對那位僧人也有所耳聞。」
費利克斯微微一笑,打中了那條狗。
夏洛特看上去既美麗又純真——這正是初次參加社交季的年輕女子的理想氣質。白色的薄紗連衣裙上綉滿了水晶飾品,裙角幾乎垂到地面,一雙小巧的尖頭鞋在裙裾下若隱若現。裙子的領口深抵腰際,裸|露之處被一件綴滿水晶的束身衣填滿。銀線織成的裙裾足有四碼長,用淡粉色的雪紡綢做襯裡,拖尾末端飾有一隻巨大的銀白相間的蝴蝶結。夏洛特的黑髮高高地盤在頭頂,用一隻王冠頭飾固定住。那隻頭飾曾經屬於上一位沃爾登伯爵夫人,也就是斯蒂芬的母親。髮髻上按照慣例插著兩根白色羽飾。
天上正下著雪。費利克斯坐在一節敞篷貨運火車皮里的煤堆上,瀕臨凍死。
他在一條長椅上坐下,那幢房子依然在他的視線之內。身旁熙熙攘攘的儘是倫敦的中產階級市民,有戴著誇張頭飾的姑娘,也有身著深色西裝、頭戴圓頂禮帽走在回家路上的職員和店主。公園裡有許多保姆,或用嬰兒車推著嬰兒,或帶著衣著臃腫的學步幼童正在閑談;有頭頂禮帽的富紳,或走在去往聖詹姆斯區的眾多紳士會館的路上,或是剛從那裡出來;有身著制服的傭人,正牽著模樣醜陋的小型犬散步。一位提著大購物袋的肥胖婦人在他身邊的長椅上一屁股坐下來,說:「你熱不熱?」他不知該如何作答才算得體,只好微微一笑,轉過臉去。
抵達鄂木斯克之後,他把警察的毛皮大衣賣了,買了褲子、襯衫、馬甲和輕便的大衣。他燒掉了破衣爛衫,花一個盧布在一家廉價旅社洗了個熱水澡,並颳了臉。他在一家餐館吃飯,用的是餐刀而不是手指。他看見一份報紙的頭版,這才記起如何識字。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從墳墓里回到了人世。
她從亞歷克斯胸前的口袋裡抽出絲綢手帕,幫他把右手擦乾,並用俄語說:「你好,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她握了握他那隻已經擦乾的右手,又從他左手中接過酒杯,擦乾了杯子,又擦了擦他的左手,然後將杯子遞還給他,把手帕塞回他的口袋,請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下,說:「既然你已經把雪利酒潑光,不如給我講講達基列夫吧。聽說他這人十分古怪。你與他見過面嗎?」
費利克斯跳下自行車,推著車走過公園盡頭的草坪,直走到那扇大門的馬路對面才站住腳。馬車駛向一幢大宅子那雄偉的入口,他看見馬車車頂上露出一黑一灰兩頂禮帽,很快便消失在宅子里。接著大門關閉,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倒認為北海更為重要。」至少對英國來說是這樣。
亞歷克斯聳了聳肩。
他給自己盛了些炒蛋和腰花,在桌邊坐下。俄國人一定會提出條件的,他暗想,他們若許諾提供軍事援助,必然也會索取回報。他不禁隱隱擔憂,不知他們會開出什麼樣的價碼。假若他們索要的東西是英國不可能給予的,這整場交易便會立刻泡湯,然後……
多年以後,他對父親的看法有了改變。如今,1914年,年屆五十的沃爾登承認,他某種程度上繼承了父親的某些觀念,比如熱愛知識、崇尚理性、堅信生而為人便理應勤懇勞作。然而1895年時,他與父親之間有的只是憤怨。
於是他站起身,搬起一塊自己能夠搬動的最大的煤,踉踉蹌蹌地朝警察的小屋走去,進了屋,把煤塊砸在那目瞪口呆的警察頭上。
儘管如此,在這群人中總會有幾個崇尚暴力的人。若有必要,他會把他們找出來的。
這幾乎已經把話挑明了:把巴爾幹地區給我們,我們就跟著你們干。
費利克斯走出房間,爬上狹窄的樓梯。兩個小卧室里各擺著四張床。大部分的床上都有人,大約是上夜班的人。他在後面一間卧室里找到了內森,他正坐在床沿上系襯衫的扣子。
費利克斯回到了鄧斯坦公寓。他把剃刀、乾淨的內衣和換洗襯衫裝進紙板糊的手提箱里,對魯道夫·洛克爾的妻子米莉說:「我已經找到房子了。我今晚會回來向魯道夫當面道謝。」他把手提箱綁在自行車後座上,騎車向西往倫敦市中心去,然後向北拐,朝卡姆登區騎去。他在那裡找到了一條兩側儘是高庭闊院的街道,那些房子是為自命不凡的中產階級家庭建造的,曾經富麗堂皇。新的鐵路路線修建之後,那些家庭便搬到了終點站附近的市郊。在其中一幢房子里,費利克斯從一個名叫布麗吉特的愛爾蘭女人那裡租了一個幽暗破舊的房間。他向她預付了兩個星期的租金,共十先令。
「確實如此。更不必說,若他們得償所願,他們也許會讓你們的海軍自由出入地中海。」
房門打開了。穩住,莉迪婭暗中告誡自己。
為使來賓得以享受此項安排帶來的便利,每輛馬車均應配有一名男僕,在門口處等候,將主人姓名通告男僕后,由其負責傳喚車輛前來接回主人。宮廷各門將於8:30開放接待來賓。
月亮從雲彩後面鑽出來,月光照亮了卧室。他低頭凝視莉迪婭沉睡的臉龐。如今的情景我沒能料到,他想,我沒想到自己會難以自持、無可救藥地愛上你。我只求彼此互有好感,結果你已安於這樣的現狀,我卻渴求更進一步。我從未想到自己會急於看到你的微笑,渴求你的親吻,盼望你能在入夜後到我的房間來;我也從未想到自己會如此擔驚受怕,生怕失去你。
這種論調讓莉迪婭十分惱火,因為這話背後的含義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被自己嚮往浪漫的天性所奴役。但凡斯蒂芬不想為某個問題浪費腦筋時,他往往會說這樣的話。這種話讓他活像個開朗熱忱、頭腦簡單的鄉紳,可他並不是這種人。然而他卻相信夏洛特與其他任何一位十八歲的姑娘都別無二致,並對不同意見置若罔聞。莉迪婭深知夏洛特的天性中暗藏著一抹與英式氣質迥然不同的野性,這一抹野性必須受到遏制才是。
他將要在沃爾登莊園居住。那是他們家族的祖宅,世代伯爵都在那裡居住。他決定給老宅安裝電燈。他將賣掉一部分農場,用來投資倫敦房產和北美鐵路。他將作為新議員在上議院做初次演說,他該說些什麼呢?也許是外交政策吧。他要照管佃戶,還要掌管多處宅邸;他得在社交季到王宮出席活動,並舉辦狩獵會和獵狐結束后的舞會。
這一計劃在他頭腦中逐漸成形,是他在裘比利街俱樂部圖書室讀《泰晤士報》的時候。他之所以產生這個想法,是受到了「宮廷公報」專欄刊登的一段文字的啟發:
費利克斯覺得這是手到擒來的事情。不僅如此,他對此還十分急切。目前尚存疑問,他將找到答案;眼下尚存難題,他將設法解決;下手需要勇氣,這東西他有的是。
「您親自趕來報信,真是太感謝了。」
可是他搭乘的運煤火車駛上了一條鐵路支線,費利克斯覺得自己可能會就此送命。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察穿著毛皮大衣守在岔道旁,防止農民偷煤回去生火……就在那個瞬間,費利克斯產生了一個念頭,他意識到自己此刻十分清醒,而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清醒的時刻。他正在納悶是什麼東西引發了這個念頭,忽然嗅到了警察的晚餐。可那名警察是個大塊頭,身強體壯,還佩著一把槍。
「拉斯普京。沙皇皇后相信上帝通過他向世人傳達旨意,而皇后的意見對沙皇的影響極大。但拉斯普京不過是一種表象,罷工接連不斷,騷亂時有爆發九-九-藏-書,人民已經不再把沙皇奉若神明了。」
「他做得對。我們的海軍指揮官也清楚這一點,但我們的政客想不通。你是了解俄國的,姨父,人們對於新觀點往往極不信任,推行革新的過程無比漫長。」
狹小的房間里槍聲轟響,震耳欲聾。誰也沒動彈。那條狗流著血,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矮子的保鏢也愣在了原地。
看來約瑟夫說得對。
如今也該到了讓瑪麗亞稱呼她「夏洛特小姐」的時候,莉迪婭心想。她說:「你換好衣服就下樓,夏洛特。」夏洛特立刻開始拆解用來固定裙子拖尾的肩帶。莉迪婭走出了房間。
「你出來。」
杜松子酒送來后,他付了錢,朝小窗前站著的那伙人走去,從那裡可以望見外面的街道。費利克斯在他們幾個人和門口之間站定,對那矮子說:「加菲爾德先生?」
有這樣的早飯,亞歷克斯應該會心情不錯,他心想。
「多謝誇獎,太太。」
費利克斯打開子彈盒,迅速而熟練地將子彈裝進了槍膛。
他的任務便是保證這場交易不會泡湯。
兩個保鏢側著身子向相反的方向退去,費利克斯只有一把槍,這樣他便無法同時撂倒兩個人。費利克斯心裏一沉:他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這麼機靈。他們接下來肯定會猛地撲向他。酒吧突然鴉雀無聲。費利克斯知道,沒等自己跑到門口,便會被保鏢追上。那條大狗覺察到了緊張的氣氛,也低吼起來。
費利克斯繃緊了神經,眼睛瞟著站台,注視著被陰影籠罩的那片區域,他的獵物即將在那裡出現。
「好極了。」亞歷克斯取了一隻油桃,用刀叉吃了起來。
我也該記住這一點,沃爾登心想。
他猛地關上門,把槍塞進大衣的口袋,跳上了自行車。
這位專橫的老人於六十五歲時死於突發心臟病。
半分鐘后,費利克斯已在白教堂區錯綜複雜的街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聽見酒吧的門打開了。他猛地一蹬,開始騎車。有人抓住了他的大衣袖管,他愈發使勁地向前騎,掙脫了那隻手。他聽見一聲槍響,條件反射地低頭躲避。不知什麼人在尖叫。他繞過一個賣冰激凌的小販,轉過了街角。他聽見遠處響起了警察的哨聲,他回頭張望,並沒有人追他。
夏洛特說:「這些事情又是誰教給你的呢,媽媽?」
「有何不妥?我們是斯拉夫人,巴爾幹地區有許多人都是斯拉夫人。若他們要求民族獨立,我們當然會支持的。」
鐵路職工笑了:「不是,夥計,只是沃爾登伯爵而已。」說完便走開了。
櫃檯后的姑娘看了他一眼,說:「要點兒什麼?
「你好,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她鄭重地說道,接著又改換成柔和的語氣補上一句,「哇,你還是十八歲時的樣子。」
費利克斯沒答話。
他想到了裘比利街上的那些年輕的猶太小混混,那些小夥子個個滿腔怒火、爭強鬥狠。他們與父母那一輩人不同,他們拒絕在倫敦東區的血汗工廠里做奴隸似的工作,為貴族老爺縫製在薩維爾街裁縫店裡訂購的西裝。他們與父母那一輩人不同,拉比那一套保守的說教他們全然置之不理。然而他們還沒有拿定主意:解決自己面臨的問題究竟應該靠政治變革還是靠暴力犯罪。
他對其他無政府主義者的說辭是,自己到這裏來是為了在大英博物館做研究,以便完成正在撰寫的書稿,書的主題是原始社會中的自然無政府主義。他們對此深信不疑。這些人友好、專註而且心地純良,他們真心相信通過教育、建立工會、分發宣傳冊、舉辦講座和到艾坪森林郊遊之類的手段就能引發革命。費利克斯很清楚,俄國以外的無政府主義者大都如此。他並不恨他們,但暗地裡卻十分鄙視這些人,因為歸根結底,他們就是膽子小。
「或許在我們進行進一步商談之前,您應該跟丘吉爾談一談。」亞歷克斯微微一笑,說道。
他又朝地上的男人看了一眼:看樣子,沒有幾分鐘的休息時間,他別想從地上爬起來。
費利克斯將通告反覆讀了幾遍:不知為什麼,《泰晤士報》的行文風格總是令人極難讀懂。但他至少看懂了客人離開王宮時會派男僕跑去傳喚馬車,在此之前馬車將停在別處。
斯蒂芬也注視著她。莉迪婭發覺丈夫竟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她差點笑出了聲。以這樣的方式來表示對女兒成年的認同,實在頗具戲劇性,更為有趣的是,他這種反應顯然是下意識的。用不了多久他便會意識到自己真是糊塗,每當女兒走進房間,自己便起身致意,這種禮節在自己家中並不適用。
這次會面還挺匆忙的,費利克斯想。
十九年過去了,沃爾登與她同床共枕時仍在思慮:時至今日她仍然讓我感到隱隱的好奇。他在黑暗中無奈地笑了。
我原以為自己能占亞歷克斯的上風呢,但一番商談過後,卻被他佔了上風。
那人就地一滾,仰面躺在地上望著費利克斯,蠢笨的臉上帶著吃驚的神色。
吃完早飯,他們走進了晨用起居室。「我們即將公布陸軍和海軍的最新五年計劃。」亞歷克斯說。
啊,那還不算太壞,沃爾登心想,這一點我們也許可以做到。
這樣一來費利克斯便知道,奧爾洛夫將在某天的某個時刻出現在某地。這樣的消息對於一場精心策劃的暗殺來說至關重要。費利克斯先前以為,若要獲得這樣的信息,自己必須與沃爾登府的傭人攀談,或通過盯奧爾洛夫的梢來判斷他經常出沒的場所。這樣一來他便不必冒險接近傭人或者跟蹤他了。他不禁暗想奧爾洛夫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見報,這樣簡直是故意在給行刺者提供方便。真是典型的英國做法,他想。
倫敦之富足,令人難以置信。費利克斯見識過俄國的窮奢極欲,也目睹過歐洲的繁榮景象,可兩者都無法與倫敦相比較。在這裏,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也見不到。事實上,儘管氣候溫暖,每個人仍然穿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重衣物。費利克斯看見運貨的車夫、街頭小販、清潔工、力工和送貨郎,每個人都穿著工廠生產的大衣,質地精良,衣服上既沒有破洞也沒有補丁。兒童個個腳上穿著靴子。每個婦人頭上都戴著帽子,精美的帽子!大多數的女帽都非常大,足有輕便馬車的車輪大小,帽子上裝飾著絲帶、羽毛、鮮花和水果。街道上車水馬龍,他剛剛到達倫敦五分鐘,看到的汽車已經比他此前一輩子見過的汽車還要多。街道上的汽車數量與馬車數量不相上下。無論乘車還是步行,每個人都急匆匆的。
亞歷克斯立刻給出了答案,一定是預先演練好的:「不過你們可以承認巴爾幹半島為俄國的勢力範圍。」
這些情感最終都重新回到了他心中,只有恐懼感是個例外。
「那可太完美了。」
「我想和你談一談。」費利克斯用意第緒語說。
他終於想明白了,這是幸福感。
他坐在利物浦街車站的長椅上,自行車斜靠在他身邊的牆上。他暗自想象奧爾洛夫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除了他的頭銜和使命之外,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這位親王或許愚鈍而呆板,是沙皇的忠誠奴僕;或許他是個喜好施虐的色鬼;或許他是個和善的白髮老人,除了把孫兒們抱在膝頭掂著逗趣之外別無愛好。這些都無關緊要,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費利克斯都要把他殺掉。
「那該怎麼辦呢?」斯蒂芬問。
做此嘗試也算值得。亞歷克斯年輕而靦腆,但他斷然不肯任人擺布。真不走運。
她聳聳肩膀:「俄國人一向讓人捉摸不透。」
「有可能計劃剛開始實施,我們就已經陷入了戰爭。」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會告訴你的……」
「你喬治叔叔的第一任妻子,貝琳達的生母,是她在我初次參加社交季之前教我的。」她很想說:這種事教起來容易,真正艱澀的東西你只能自己去學。
這天夜裡沃爾登去了莉迪婭的卧房。他們同房以後,她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他躺在黑暗之中,思緒回到了1895年的聖彼得堡。
「你感冒了。」那肥胖的婦人說。
眾人等了一陣,接著奧爾洛夫便現身了。他在車門處停留了片刻,費利克斯藉此時機用雙眼為他拍下了肖像。他身材瘦小,身穿一件價格不菲的俄式毛領厚外套,頭戴一頂黑色禮帽。他面色紅潤,年輕的神態幾乎稚氣未脫,兩撇八字鬍不算濃密,面頰上沒有蓄鬚。他略帶遲疑地微笑了一下。他看起來很脆弱,費利克斯心想,世上許多作惡多端的人都長著一張天真純良的面孔。
「他並不是典型的俄國人。」
槍很乾凈,還上了油,裝置也很靈活。費利克斯說:「要是不仔細檢查,我怎麼知道這槍好不好使呢?」
眼下已經沒有時間暗中進行調查了,他不得不直截了當地向人打聽如何才能搞到槍支。處理這種事要慎之又慎,問完之後,他必須立即與裘比利街斷絕一切聯繫,搬到倫敦的其他地區居住,以免有人追查到自己的蹤跡。
夏洛特的家庭教師瑪麗亞走進了房間。這個身穿鐵灰色連衣裙的女人講求工作效率,從不多愁善感,她也是莉迪婭從聖彼得堡帶來的唯一一位傭人。十九年過去了,她的容貌卻從未有過改變。莉迪婭全然不知她究竟有多大年紀:五十歲?六十歲?
還真是奇怪啊。
費利克斯小口喝著啤酒。這酒比瑞士的啤酒更甜,氣也更少。他說:「我想買一支槍。」
亞歷克斯笑了:「是的,我見過他。」
「這還不夠,亞歷克斯。丘吉爾已經為我們的無畏艦配備了十五英寸口徑的大炮。」
火上架著一口鍋,裏面燒著一鍋燉菜,燉菜尚且太燙,沒法入口。費利克斯把鍋端到屋外,把鍋里的菜一股腦倒在雪地上;接著他跪在地上,就著冰涼的冰雪吃起了燉菜。菜里有大塊的土豆和白蘿蔔,厚實的胡蘿蔔,還有不少肉塊。他連嚼也不嚼就把它們吞下去。警察從小屋裡走出來用警棍猛抽費利克斯,一記悶棍抽在他後背上。費利克斯憤怒得發了狂——那人竟敢阻撓他吃東西。他從地上一躍而起,向那人猛撲過去,連踢帶撓。警察用警棍還擊,可費利克斯感覺不到警棍的抽打。他用手指卡住那人的喉嚨,越捏越緊,不肯放手。過了一陣那人便閉上了雙眼;接著他臉色泛青;後來連舌頭也吐了出來;再後來費利克斯便把燉菜全吃光了。
「好槍都很貴。」
他沿街漫步,不禁微笑起來,對這種偷竊行為感到十分得意。
「換作是我,就不會急於建立工會。」斯蒂芬說。
「也正因如此,俄羅斯帝國幾百年來一直試圖向南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