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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過了一陣,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書,原來是《安娜·卡列尼娜》。「多愁善感的垃圾文學。」他說。他真希望自己沒有說出那句話,因為他的話打破了某種魔力。她接過書,轉身離去。他這時才看見她還帶著一名侍女,因為她把書交給侍女后便徑自離開了書店,侍女則留下付錢。費利克斯透過窗子張望,看見那名女子登上了一輛馬車。
看在上帝分上,他有把劍?
她說:「哦,上帝啊,我真喜歡你這東西的味道。」
他每天都盼望著她的消息,卻終究沒有等到。
「你是不是喝酒了?」警察說。
之後他被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押著,走過許多條昏暗的走廊,來到一間牢房。沉重的橡木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他聽見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的聲音。
他上床躺著,卻睡不著,頭腦中回顧著馬車的車門猛地被打開,那人拿著手槍站在門口的那一刻;這時他才后怕起來,倒不是為了自己或者亞歷克斯,而是為了莉迪婭和夏洛特的安危。她們竟然險些喪生,這念頭使他在床上戰慄不已。他回憶起十八年前把夏洛特抱在懷裡的情景,那時的她長著金髮,牙齒還沒長出來;他回憶起她學走路時總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情景;他回憶起自己曾送給她一匹小馬,她看到小馬時的喜悅神情是這輩子最讓他興奮的情景;他回憶起她在幾個小時以前昂著頭走到御前覲見,儼然是個標緻的成年女子。倘若她不在人世,他心想,真不知我能否承受得住。
她的鞋跟刮破了他的背上的皮膚,可他並不在乎。
湯姆森說:「我在想,那個歹徒會不會知道奧爾洛夫親王來訪的目的,他今天晚上襲擊的目的會不會是破壞你們的談判?」
費利克斯心中暗喜:原來這件事與莉迪婭無關!「承認?」他說,「我自豪得很呢。」
他倚在一棵樹上,這場賽跑使他精疲力竭。他緩過氣之後便脫下了外套和偷來的制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傷口。傷口疼痛難忍,他覺得這也許是好事,因為假如傷勢嚴重,傷口便會麻木。他的肩膀緩緩地流血,一跳一跳地疼。他的手傷在虎口處,血流得很急。
她叉開雙腿,舉到空中,將自己向他敞開。他凝視了她一陣,然後撲倒在她身上。
他倒吸了一口氣:「天啊,你簡直是一位天使!」他坦率地說。
他看著警察把自己所有的書和一捆信裝進一隻麻袋。那些書都是借來的,不過沒有哪位主人會蠢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書上。那些信是他父親和姐姐娜塔莎寄來的——他還從沒收到過莉迪婭的信,此時此刻,他對此深感慶幸。
最後是普理查德開的口:「她們要求給婦女投票權。」
他費勁地穿上外套,把制服外套丟在地上。他把右手緊緊地夾在左腋窩下,既能減輕痛感又能放緩出血的速度。他疲憊地向林蔭路走去。
男僕查爾斯說:「你們想象一下,我找不到馬車時是什麼心情!我告訴自己,我敢肯定車子就是停在這裏的。哦,好吧,我就想,是威廉把車挪了地方。我沿著林蔭路來回奔跑,到處都找遍了。最後我又回到了王宮。『有件麻煩事,』我對看門的人說,『沃爾登伯爵的馬車不見了。』他對我說,『沃爾登?』他是這麼說的——態度不太客氣——」
他從她大腿上抬起頭,狡黠地一笑,說:「只有幸運的人才會這樣。」
「看著我,」她說,「看著我!」
「我可沒允許你吻我——我沒辦法呀。」
「依我看,這個話題已經扯得夠遠了,」米切爾太太堅定地說,「你向小姐灌輸這種思想會惹上麻煩的,普理查德先生。」
莉迪婭醒著躺了許久,回想著那個拿槍的男人。這震撼來得殘酷無情,她當時的尖叫完全出於恐懼,然而在這背後仍有隱情。那個人有某種特別的氣質,源於他的姿態、體形或衣著,他身上蘊藏的惡意如此可怖,幾乎不像來自於人世,他彷彿是個魔鬼。她多麼希望自己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一會兒就好。」
他離開之後,沃爾登說:「有可能這件事只是一場搶劫。我已把這個想法傳遞給了下人、沃爾登夫人和夏洛特。然而,在我看來,搶劫者並不需要如此精心策劃行動。我敢肯定這是一場針對亞歷克斯的暗殺。」
「因為她們打破窗戶、製造炸彈、擾亂治安什麼的……」
「當然!難道這不也是你想要的嗎?」
他由著她幫自己脫掉外套,她看到血跡時問他:「你打架了?」
此時已是午夜,但是西區的街道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街上遍布著警察,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在騎自行車。費利克斯十分醒目,他考慮過是否應該拋下車子,步行回到卡姆登區,可他不確定自己能否走完這段路。此時的他很容易疲憊不堪。
「的確輸了。」費利克斯說完便昏了過去。
「她們都願意,真的。任何女孩都會願意的。」
「兩位先生呢?」
車夫威廉是此時的主角。他反覆地描述那個襲擊他的人如何目露凶光,用槍威脅自己。在客廳女傭們驚愕的注視下,他很快便把自己一|絲|不|掛走進廚房的那副狼狽相拋在了腦後。
查爾斯說:「可能是熱湯。」
「為什麼?」他頗為自負地問。
湯姆森站起身:「時間很晚了。我這就開展行動。」
那時他十九歲,因為逃學、違反紀律、留長發以及與虛無主義者過往甚密,即將被他就讀的那所頗具名望的神學院開除。他飢腸轆轆、身無分文,眼看就要無家可歸,然而生活卻是那般美妙。除了思想,他什麼也不在乎,他每天都在獲取新知,詩歌、歷史、心理學,尤為重要的是——政治。
她望著他的身體蜷縮在自己雙腿之間。「你這樣健壯、有力,你真完美,」她說,「看你的小腹多麼平坦,屁股多麼勻稱,大腿多麼健美而結實。」她伸出一根手指輕撫他的鼻樑,「你長了一張王子的臉。」
費利克斯說:「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是怎麼設法溜到這裏來的。」
「所有罪犯的眼神都直勾勾的。」湯姆森說,「早些時候,車夫有沒有看清他的相貌呢?」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傍晚時分。費利克斯裹著毛毯禦寒,坐在桌前藉著燭光閱讀蒲魯東的《什麼是所有權》。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他便脫掉了長褲。
「她們不肯吃飯,就用蠻力給她們喂飯。」
「倫敦警察廳刑偵處的一位警官。」普理查德說。
「將來會有社會主義革命的,」查爾斯說,「你們記住我這句話。」
莉迪婭。
第二天他又來到了書店。他拿著巴枯寧的《聯邦主義、社會主義與反神學主義》一連讀了好幾個小時,卻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每當有馬車經過,他便向窗外張望。每當有顧客走進書店,他的心跳便亂了節拍。
湯姆森望著亞歷克斯說:「恐怕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清不清楚,他怎麼會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你呢?」
爆響聲讓人回過神來。
禿頭男人一把奪走了紙。他走到牢房門口,敲了敲門。兩個五大三粗的守衛走進牢房。他們把費利克斯捆在桌子上,脫去他的拖鞋和長襪子。他們開始用手杖抽打他的腳底。
「即便是在倫敦,」湯姆森表示贊同,「在社交季里,總是有一兩名俄國貴族身在倫敦。」
「有點兒頭暈。」費利克斯強撐著說。
拷打持續了一整https://read.99csw.com夜。
還有莉迪婭,若是莉迪婭不在人世,我將孤獨終老。想到這裏,他起身穿過隔間,來到了她的房間。她床頭亮著一盞夜燈。她仰面躺著,睡得正熟,朱唇微啟,滿頭金髮互相纏繞著散在枕頭上。她的模樣溫柔而脆弱。我從未能讓你明白我有多麼愛你,他想。他突然想要觸碰她,感受她溫暖而富有生機的身體。他上床躺下,然後吻了她。她的嘴唇回應了他的吻,可是她並沒有醒過來。莉迪婭,他想,沒有你我將無法活下去。
「顧不得那些了!」
「這是一種抗議,」普理查德說,「為了給監獄當局製造麻煩。」
他大步躥下大路,鑽進了灌木叢。他聽到沃爾登喊:「亞歷克斯,回來。他有把槍!」他們不知道我的槍掉在了地上,費利克斯心想。若是我手裡還有槍,我現在就可以開槍打死奧爾洛夫。
湯姆森點點頭:「我擔心的也是這個。算了,今晚我們沒什麼可做的事了。天一亮我就讓我的部門著手調查。我們將在公園進行搜索,尋找線索,並且與你家的傭人談話,我估計我們能在東區逮住幾個無政府主義者。」
牢房裡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凳子和一個盥洗台。窗戶其實是個炮眼,開在厚得出奇的牆壁上。地上鋪著上過色的毛氈,牆上則貼著一種黃色軟墊做緩衝。
鑰匙在鎖眼裡轉動,一個戴眼鏡的禿頭小個子男人走進了牢房,手裡拿著一支鋼筆、一瓶墨水和幾張紙。他把這些東西放在桌上,說:「把你知道的所有顛覆分子的名字全寫下來。」
每當她說些下流話,總會挑逗得他愈發狂野。
「沒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高聲問。
「這種情況必須改變。請告訴我,先生,你過去是否受到過死亡威脅?」
「是的,我注意到了,」沃爾登說,「我問車夫男僕去哪兒了,可車夫好像沒有聽見;再者,當時王宮門口熙熙攘攘,我女兒又催著我快點上車,我便決定先不追究,回到家裡再說。」
「那個歹徒正盼望著這樣呢,一定是這樣,他一定是個頭腦冷靜的人。繼續說。」
傭人猛地關上了門。
「確實非常有效。」沃爾登說,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發冷,「沙皇若得知自己的堂侄在倫敦遭到革命者的暗殺——尤其是被一個流亡國外的俄國革命者所殺——他定會勃然大怒。湯姆森,對於我們接納俄國顛覆主義者的這種做法,俄國人是怎麼想的,這你是知道的——多年以來,我們的開放政策經常在外交層面引發摩擦。這樣的事可能會徹底破壞未來二十年的英俄關係。到那時結盟便無從談起了。」
過了一陣,她從他懷裡掙脫,仰躺在床上。束身衣結束的地方,稀疏的金色毛髮在她雙腿間閃著潮濕的光亮。
沃爾登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個子很高,臉用圍巾之類的東西遮住了,黑色的頭髮,眼神直勾勾的。」
「你刺中他的要害了嗎?」
「我不敢相信,」夏洛特說,「她們為什麼不肯吃飯?」
「所以我們必須採取迴避措施。我建議明天你從這座宅院里搬出去。我們會在某家賓館的頂層為你訂個房間,用化名入住,並給你派一名保鏢。沃爾登伯爵只能與你秘密會面,當然了,此外你還要斷絕一切社交活動。」
廚房裡一片沉寂,傭人們意識到,夏洛特對婦女參政論者一無所知。
「我向來生活在各種威脅之中,」亞歷克斯嚴肅地說,「不過,以前從未真的有人試圖謀殺我。」
「什麼樣?」
他躺在地上,頭暈目眩,疲乏無力。他睜開雙眼,看到一個警察正朝他走來,便掙扎著跪坐起身。
沃爾登意識到,英國政府面臨的種種問題,無論是婦女參政論者、自由黨還是工會,跟俄國人需要應對的問題比起來都顯得無足輕重,他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對亞歷克斯的同情。
費利克斯騎車駛過拱門,來到特拉法加廣場上。
她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王宮周圍到處都是警察。若是沃爾登迅速將他們調動起來,他們大可以封鎖公園及其周邊的馬路。費利克斯向前面海軍部拱門的方向張望,沒看見任何路卡。
當他們開始用蠟燭的火焰炙烤他睾丸的皮膚時,他把自己認識的全部大學生的名字都供了出來,可他們仍然說他在撒謊。
他來到她的住所,敲了敲正門。一個傭人前來應門。費利克斯說:「費利克斯·達維多維奇·科切辛斯基向莉迪婭·夏托娃致意——」
「對他們來說,我身為一位親王,已經是足夠的理由了。」
「我覺得這種事旁人無法猜測,」費利克斯說,「不過,要是我們的事真的被他發覺了,他會怎麼辦呢?」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
費利克斯從克魯泡特金寫的小冊子上抬起頭。書店裡空無一人。書店老闆是位上了年紀的革命者,靠向富有的女子出售小說謀生,卻在書店的裡間存有一大批極具煽動性的讀物。費利克斯在這裏度過了許多時光。
過了那扇拱門他便可以進入西區,他們也就無法再找到他。
她站起身:「我明天一早就來看你。」
警察的態度更彬彬有禮了:「你要叫計程車嗎?」
布麗吉特說:「看你的樣子好像打輸了!」
他以為這些人來抓他是因為莉迪婭的事,不禁為她驚恐擔憂。她會因此而顏面掃地嗎?她的父親會不會喪心病狂地讓她出庭作證,指證她的心上人呢?
一個女人驚聲呼喊,時間彷彿靜止了。
她把乳|房從束身衣上方解脫出來,說:「咬它們,用力地咬。我想要整個晚上都能感受到疼痛。」
他又跑了一段,然後停下腳步側耳細聽。他什麼也聽不見。奧爾洛夫放棄了追趕。
「噢,當然,」他鬆了口氣說道,「我也想這樣。」
「他是個瘋子,」查爾斯說,「一個聰明過人的瘋子。」
「她說的是強迫進食,」普理查德說,「聽說那樣很痛苦。」
他站在車門,圍巾下的嘴巴驚得合不攏,槍口失了目標。他心想:我的莉迪婭……在這輛車上……
「下流樣。」
亞歷克斯用平靜、克制的聲音繼續說:「不過,按照俄國的標準,我向來是以推崇改良而著稱。他們可以物色一個更合適的暗殺對象。」
可是他卻尋找起發出喊聲的人來,並看見了她的臉。那張面孔他驚人地熟悉,彷彿昨天剛剛見過,而非十九年前。她的雙眼圓睜,眼神中寫滿驚懼,紅色的小嘴張著。
廚娘為大家倒了幾杯茶,並把第一杯遞給了夏洛特。「夫人現在怎麼樣了?」她問。
有位醫生每天都來探視費利克斯。費利克斯試圖從他嘴裏探聽些消息,卻毫無成效:外面的人知不知道費利克斯被抓進了這裏?可曾有人向這裏傳遞過音信?是否有人前來探望過?醫生只是換完葯就離開了。
「我倒可以叫個醫生過來,但我付不起錢。」
「我要去英國大使館出席招待會,我只有一小時的時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點兒,拜託。」
「晚安,警官。」費利克斯說著,費勁地擠出一個微笑。他用左手推著自行車,離開了警察。他心裏想,等我走到下一條巷口就拐進去,坐下休息一會兒。他回頭看了一眼,警察仍然望著他。儘管他非常想躺下來休息,但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走到下一條巷口就躺下,他心想。可當他來到下一條巷口時,他卻又從巷口走了過去,心想:這條還不行,再九-九-藏-書往前一條。
他就這樣回到了家。
不隸屬於任何政治組織的人,思想也就不像我們那般墮落,他們非常清楚,那些被稱為「罪犯」的人只不過是倒霉而已;糾正的辦法不是鞭打他,用鐵鏈拴住他,或者殺死他,而是以兄弟般的關愛幫助他,以平等的態度對待他,以正直之人的生活習慣熏陶他。
典獄長坐在桌前。他說:「有人指控你為無政府主義者。你承認嗎?」
他深吸一口氣,推著自行車走上馬路。每個人都在忙碌,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把右手放在大衣兜里,跨上了自行車。他一蹬地面,開始騎車,用左手掌控車把。
「我們先做情人,等我成年,到時我們就結婚。」
「你過去也曾裝出對這件事毫無興趣的樣子嗎?」
沃爾登多麼希望湯姆森會給予肯定的答覆,但他沒有等來這樣的回答。「沒那麼容易,」湯姆森說,「他顯然做好了計劃,因此他一定在某個地方有藏身之所。我們不清楚他的相貌。除非他由於傷勢嚴重到醫院治療,否則,我們的希望十分渺茫。」
下房客廳的女傭說:「不知道他們給這些人喂的是什麼。」
費利克斯隱約察覺到一位顧客走進了書店,站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但他正在全神貫注地閱讀克魯泡特金的著作。
最後他來到了書店。那位上了年紀的書店老闆說:「你好啊!我這裡有封給你的信,是她的侍女昨天送過來的。」
警察抓住他的右臂,把他從地上拽起來。肩上的傷口一陣疼痛,使費利克斯清醒了過來。他仍堅持著把流血的右手放在衣兜里。
「那我就讓父親把你放出來。」
他眼中泛起悲痛的淚水,抬眼望著書商,「就這些?」他哭著說。
費利克斯走開,在床墊上躺下。
慌亂之中,他把一隻鉤扣從布料上扯掉了:「該死,我把它扯壞了。」
接著他看到沃爾登抽出了劍——
沃爾登請他落座,開始講述當晚發生的事。他在講話的同時打量著亞歷克斯:這孩子表面看上去平靜自若,可他的臉色蒼白,不斷舉杯喝上一口白蘭地蘇打水,左手有節奏地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
從古至今,凡是能使人們擴大生產,甚至繼續從事生產的一切事物,總是為極少數人佔有。土地歸少數人所有,這些人有權力阻止平民百姓在土地上耕耘。煤礦這個好幾輩人勞動成果的象徵,也歸少數人所有。如今已經發展完備的蕾絲編織機是蘭開夏郡三代紡織工人的智慧結晶,這些機器也同樣歸少數人所有;倘若製造第一台蕾絲編織機的織工的孫子聲稱自己有權發動這種編織機,他們只會受到叱責:「把手拿開!這可不是你的機器!」鐵路歸少數幾個股東所有,這些人甚至連自己名下的鐵路位於什麼地方都不清楚,每年從中獲得的收入卻比中世紀的國王還要多。成千上萬的工人在隧道挖掘工程中喪生,倘若這些喪生者的子女聚集起來——組成一個衣衫襤褸、飢腸轆轆的人群——前去向股東們討要麵包或工作,等待他們的將是刺刀和子彈。
警察使勁聞了聞。「嗯,」他發現費利克斯身上沒有酒味,態度變得柔和了許多,「你沒事吧?」
「此前我從沒遇見過允許我這樣做的女孩。」
我們不斷地被人告知法律和刑罰帶來的好處,但是說這些話的人可曾試過將法律和刑罰帶來的好處與這些刑罰對人性的瓦解做個比較呢?在街頭巷尾施行的那些駭人聽聞的刑罰究竟會在人們心中喚起何等邪惡的種種激|情,只要稍加計算便可得知!人類是地球上最殘忍的動物。又是誰縱容並滋長了這種殘忍的天性呢?莫不是以法律為武器維護自身權威的國王、法官和牧師。正因為他們,人們的血肉被一條條從身體上撕扯下,燒滾的瀝青被傾倒在傷口之上,肢體脫臼,骨骼盡碎,活人被攔腰鋸斷。以及時發現「犯罪」為借口的「告發」行為既受到法官容許,又能從政府獲得實實在在的報酬,這種行為如何急速促使道德敗壞,只要粗略估計便可得知!我們的監獄從牆壁里滲透出惡行與腐敗的毒汁,只要到那裡走一趟,便可看見那些浸淫其中的人變成了什麼樣子。最後,再思考一下,腐敗和道德敗壞之所以得以在人類社會中長期存續,正是賴於服從的觀念,也就是法律的本質所在;賴於責罰的觀念;賴於統治者有權懲處平民的觀念;賴於不可或缺的劊子手、獄警和告發者。總而言之,賴於一切法律與權勢的象徵。對此做過思考後,你便會確信無疑,靠嚴酷刑罰實施懲處的法律令人憎惡,應該被廢止。
「我們都得被人在床上殺死。」廚娘悲戚地說。
他最後一次昏死過去大約是在黎明時分。
「到了那個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讓你再吻我一次。」
「謝謝。」
「那當然,」她見他竟沒有做出這樣的設想,看上去著實很驚訝,「不然我們還能怎麼樣?」
這裏便是彼得一世嚴刑拷打併處死親生兒子的地方;這裏便是塔拉坎諾娃女公爵被囚禁的地方,牢房裡發大水,老鼠為了不被淹死,爬滿了她的全身;這裏便是凱瑟琳二世活埋自己的敵人的地方。
她咯咯笑起來:「我真是個好演員。聖彼得堡的每個人都認為我正派極了,人們把我奉為年輕姑娘的典範,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樣。如今我知道了自己實際上有多麼放蕩,就更要加倍地裝出純真的樣子了。」
不。他決不允許自己去想她,至少現在不行。此時此刻他需要清醒的頭腦。
廚房裡一塵不染,顯然是由於主人一家外出用餐的緣故。寬大爐灶中的爐火已經熄滅,高挑的窗戶大敞四開,迎進一絲涼爽的晚風。下人用餐使用的陶器整齊地碼放在櫥櫃里;廚娘烹飪用的刀和勺子用鉤子成排掛著;那些多得數不清的碗和鍋等則都收進了一隻巨大的橡木碗櫥。
費利克斯用顫抖的手指扯開了信封。寫信的人不是莉迪婭,而是她的侍女。信中說:
他從特拉法加廣場騎車上了聖馬丁巷,然後離開主街,拐進了戲院區屋后的小巷。一家劇院的後台門忽然打開,照亮了一條黑暗的小巷,門裡走出一大群高聲談笑的演員。再往前騎,他聽見了呻|吟聲和嘆息聲,騎著車從在門口處做|愛的一對男女身邊經過。
他蘇醒過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腳和手都纏著繃帶。他渾身劇痛難忍,想要自殺,可他太過虛弱,動彈不得。
警察扶起自行車:「假如我是你,就推著車走回去。」
「我幫你把外套脫掉。」她說。
費利克斯從他手中接過自行車:「我會的。」
她臉上忽然漫上一陣恐慌。
她出錢讓他租了一個房間獨住,從那以後她幾乎每天都來與他幽會,這種交往竟持續了六個星期,著實令人驚訝。
費利克斯開始拆解長裙背後的鉤扣。
他盯著馬路,想尋找手槍,卻沒能找到。他再次抬起頭,卻看見沃爾登和奧爾洛夫同時都想從狹窄的馬車門擠出去,結果撞在了一起。費利克斯的右臂軟九_九_藏_書綿綿地掛在體側。他意識到自己沒了武器,束手無策。他甚至連掐死奧爾洛夫也做不到,因為他的右臂已經廢了。他徹底失敗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舊情人的聲音。
「可她們的目的何在呢?」
「當你赤身裸體時就不是,」她忽然來了思考的興緻,「在遇見你之前,我的確對男人的身體有些興趣,但僅此而已。而且我一向裝出毫無興趣的樣子,即使對我自己也是如此。接著你出現了,我再也沒法繼續裝下去了。」
她說:「看著我,我要高潮了!」
「噢,她還好,」夏洛特說,「她上床休息了,還服了一劑鴉片酊。她現在一定睡著了。」
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被她捲入災難當中。第一次是在1895年,在聖彼得堡——
在尤斯頓地鐵站外,他重新跨上自行車,開始騎車。他突然一陣暈眩,一盞街燈照得他眼前一黑。自行車的前輪一晃,撞上了路緣,費利克斯從車上摔了下來。
她雙手握住他的陰|莖,如饑似渴地塞進了自己的身體。
那天夜裡,費利克斯睡熟了,他夢見了莉迪婭的父親——他從沒見過他,這時突然有一群人提著燈衝進了他的房間。他猛然驚醒,從床上一躍而起。起初他還以為是大學里的學生在搞惡作劇。接著其中一個人向他臉上打了一拳,又猛踢他的肚子,他這才知道來的是秘密警察。
他翻了個身,看著她說:「我們該怎麼辦呢,莉迪婭?」
他在此後的十九年裡再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她回望了他一眼,雙頰泛起紅暈,可是他並沒有移開目光。不可思議的是,她似乎也在他的身上發現了某種迷人的氣質。
布麗吉特走下台階,扶他站起身:「你喝多了。」她說道。她扶著他走下台階,來到了地下室的門口。
「表面上冷若冰霜,冰面之下卻火辣滾燙。」
她褪下長裙,又扯下襯裙、寬鬆的內衣和內褲,身上只留下束身衣、長筒襪和鞋子。她投入他的懷抱,一邊親吻他,一邊拉下了他的內褲。
費利克斯坐下來寫道: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彼得·克魯泡特金、耶穌基督——
「那有沒有什麼原因會讓虛無主義者和革命者專門針對你下手呢?」
「有好幾種辦法,」普理查德說,神情則在暗示他不打算深入描述所有的辦法,「其中一種是往鼻孔里插管子。」
普理查德回到了廚房。「請送一盤三明治過來,廚娘,」他說,「查爾斯,請你送一瓶新的蘇打水到客廳去。」他開始著手往托盤上擺放盤子和餐巾。
一想到自己能與這些富有英雄氣概的人物為伍,費利克斯不由得為之一振;當他想到自己可能要永遠被囚禁於此,又不免感到恐懼。
他凝視著她:「你是認真的嗎?」
「快十八歲了。」
「不用了,謝謝。我只剩下一小段路要趕。」
這次輪到她自負起來了:「我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被押出住宅樓,扔進了一輛四輪馬車。
他本想對她說些什麼,話語卻沒有出口,而是用雙臂抱住她,親吻著她。她也如饑似渴地回吻他,朱唇輕啟,擁抱著他,手指緊扣在他背上。
費利克斯只好暗自揣測:莉迪婭一定去過他的住處,發現那裡一片狼藉;那幢房子里的人會告訴她,秘密警察已將他帶走。她將會怎麼做呢?她會置自身名譽于不顧,發瘋似的四處打聽他的下落嗎?她會謹慎行事,在不引人注意的狀況下去找內政部長,編個故事,說是自己的貼身侍女的男朋友被人抓錯,坐了牢嗎?
亞歷克斯說:「你覺得你們能抓到那個人嗎?」
「監獄?」夏洛特大吃一驚,「她們為什麼會被關進監獄?」
沃爾登吼道:「該死的歹徒!」
「什麼怎麼辦?」
「他對我說:『沃爾登走了,夥計。』我心想,怎麼有這種事,這下我可完蛋了!我一路飛奔穿過公園,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馬車,發現夫人嚇得快瘋了,老爺的劍上還沾著血!」
每跑一步,費利克斯的傷口都疼痛難忍。他聽見身後有人在追自己,步伐輕快,不像是沃爾登——是奧爾洛夫在追他。頭腦中的念頭幾乎要讓他變得歇斯底里:奧爾洛夫在追我,而我在逃命!
「我是個農民。」
入夜之後,禿頭男人又走進了牢房。一看到這個人,費利克斯便驚恐地抽泣起來。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便離開了。
「我準是猜中了你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陣鑽心的疼痛使他蘇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布麗吉特正不知用什麼東西在為他擦洗傷口,火辣辣地疼。「這隻手需要縫合。」她說。
過了八個星期,他幾乎可以正常行走了,監獄未做任何解釋便放他離開了。
「從長遠來說怎麼辦。」
「你是外國人,是不是?」
他滿眼愛意地望著她。
他本該搜尋奧爾洛夫的位置,瞄準他,扣動扳機,接著再補上一槍,以免他不死,然後轉身逃進灌木叢中……
沃爾登猶豫不定:「革命者怎麼會得知這件事呢?」
「他可能會再次設法謀殺我。」亞歷克斯說。
「因為你的面容那樣冷酷,眼神卻又那樣柔和。」
他問書店老闆那女子是誰。她的名字叫莉迪婭,老闆告訴他,她是沙托夫伯爵的女兒。
「我想我其實猜到了,我也說不清是怎麼猜到的。你的神情里有種東西,狂野而自由,像一隻野獸——你從不服從任何人,你想做什麼就去做。」
她一頭金髮,身形嬌小,身上穿的淡灰色的皮草與她的雙眼顏色相同,她整個人看上去是那樣蒼白、輕盈、柔美。他不禁想到,自己再也不會遇見比她更美麗的女子了,而他的想法沒錯。
「這隻是我的猜測。」湯姆森答道,「這種行動會不會成為破壞談判的有效舉措呢?」
費利克斯只好用左手去掏褲子的右側口袋。他把鑰匙交給布麗吉特,她打開了房門。兩人走進了房間。她點燈時,費利克斯便呆立在小房間中央。
他打聽到了伯爵的住處,第二天,他在伯爵的宅院外轉悠,希望能見她一面。她進出過兩趟,都坐著馬車,再後來便有一名車夫過來把費利克斯趕走了。他並不以為然,因為當她的馬車最後一次從他身邊經過時,她曾與他目光相接。
他必須趕在沃爾登把這件事鬧大之前離開公園。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被囚禁在這裏,費利克斯自豪地想,巴枯寧也曾被囚禁在這裏,被一根鐵鏈鎖在牆上足有兩年。涅恰耶夫則死在了這裏。
「那他也得捉得住我才行,」費利克斯猛然想起了什麼事,「你多大了?」
他心中充滿了絕望,轉身跑開了。
「明天。」費利克斯喘著粗氣說。
馬車駛過鐵索橋,沿著運河繼續前行,像是故意要避開主要街道。費利克斯問:「是要把我關進利托夫斯基監獄嗎?」無人應答。不過,當他們駛過冬宮橋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正被送往臭名昭著的彼得保羅要塞去,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難道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你才允許我在書店裡吻你?」
「還有十分鐘就七點了。」費利九*九*藏*書克斯說。
那位顧客碰掉了一本書,打斷了費利克斯的思緒。他從手中的小冊子上移開目光,看到那本書落在了另一位顧客長裙旁邊的地上,他自然地彎下身去幫她撿書。他把書遞給她時,瞥見了她的臉。
下人們也有同樣的感受。夏洛特坐在經過漂白的厚實的實木餐桌旁,與傭人們一同談論這件事讓她深感安心,這些人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待她有如慈母的廚娘;受爸爸尊敬、因此也受夏洛特尊敬的普理查德;利落幹練、遇到任何困難都能想出應對之策的管家米切爾太太。
他從車上下來,穿過車來車往的尤斯頓路。汽車的頭燈照得他頭暈目眩,他的眼睛變得似乎很難對焦。
「恐怕沒有。我沒辦法在狹窄的車廂里揮劍,而且那把劍也不算鋒利。不過,我把他刺得鮮血直流。我真恨不得把他那顆可恨的腦袋給砍下來。」
沃爾登深吸了一口氣。事發之時他滿腔怒火,顧不上害怕,可眼下,當他回顧這件事時,心中不由得滿是后怕,倘若亞歷克斯、莉迪婭或是夏洛特有個閃失,那該如何是好?他說:「沃爾登夫人驚聲尖叫起來,那人似乎被她的叫聲亂了心智,也許他沒想到車廂里還有女眷。總之,他遲疑了一下。」感謝上帝,沃爾登心想,「我用我的佩劍刺中了他,他便丟下了槍。」
「他長得什麼樣?」
他得先走下一段石頭台階,才能回到自己所住的位於地下室的房間。他把自行車停靠在鍛鐵欄杆上,打開了院子的小門。接著他想把自行車推下石階,不承想這是個錯誤。自行車從他手中滑脫,咣當一聲倒在地上。不一會兒,他的女房東布麗吉特便披著披肩出現在臨街的門口處。
這場歡愛美妙怡人。她漸漸覺得自己也許是在做夢,她想看看他的臉。她問:你是誰?一個聲音回答:斯蒂芬。她心中知道並非如此,可她枕頭上那把槍不知怎的變成了斯蒂芬的佩劍,劍尖上還沾著血;她不由得疑心漸起。她抓緊身上的男人,生怕自己尚未滿足,夢境便已結束。接著,半夢半醒之中,她開始懷疑夢中之事正實實在在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夢境仍在繼續。強烈的感官愉悅佔據了她的身心,她漸漸失去了控制。高潮開始之際,夢中的男人取下了臉上的圍巾,就在這一刻,莉迪婭睜開雙眼,看見斯蒂芬的臉在她的上方,一陣狂喜攝住了她,十九年來她頭一次發出了快活的叫聲。
見到自己的自行車還停在原處,被一棵大樹的枝葉掩映著,他不由得鬆了口氣。他推著自行車走過草坪,來到公園邊上。沃爾登已經報警了嗎?警察是否正在搜尋一個穿深色大衣的高個兒男子?他觀察著林蔭道上的情景。男僕們仍在來回奔忙,汽車引擎轟鳴不止,馬車往來穿梭。自費利克斯爬上沃爾登府的馬車之後,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二十分鐘?在這段時間里,世界幡然改變。
「那是自然。」
費利克斯在床上坐下。
她離開了房間,費利克斯終於陷入了回憶:
莉迪婭。
沃爾登正講著,湯姆森打斷了他,說:「馬車來接你們時,你有沒有注意到男僕不在?」
他們又在書店裡幽會過兩次,還有一次是在天黑之後,在沙托夫宅邸的花園裡。在花園裡幽會的那一次她只穿著睡衣。費利克斯把手伸到她的羊毛睡衣下面,摸遍了她全身,莽撞大胆地感受、探索、揉捏她的身體,彷彿她是個站街女一般,而她則不斷地呻|吟。
當他們開始拔出他的手指甲時,他供出了自己編造的人名和地址,可是他們說他們知道這些全都是編出來的。
費利克斯呆坐在台階上沒有應答。他決定暫時坐著不動,恢復一下元氣。
警察聽出了他的口音。「法國人,」費利克斯說,「我在大使館工作。」
不再有法律!不再有法官!自由、平等以及發自肺腑的同情心才是我們用以對抗某些人的反社會本能的唯一有效的壁壘。
夏洛特說:「那個婦女參政論者說國王折磨女性是什麼意思?」她說著望向普理查德,有時候他願意向她解釋一些她本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他騎進布盧姆斯伯里區。這裏更安靜也更昏暗。他沿著高爾街向北,騎過古典風格的大學門庭,學校里空無一人。每踩一下車蹬,都要費很大力氣,而他已經渾身酸痛。只剩下一兩英里路了,他心想。
一陣鈴聲響起,所有人都本能地向裝有拉鈴的木板望去。
「哦,天啊。快,趁我還不必離開,再用你的舌頭為我做一次。」
管家走進房間,談話戛然而止。沃爾登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的聲音很響。他想讓自己平復下來。普理查德向三人送上了三明治和白蘭地蘇打水。沃爾登說:「你今天最好值夜,普理查德,不過你可以讓其餘的人去睡覺。」
普理查德送湯姆森離開,亞歷克斯也就寢了。沃爾登吩咐普理查德鎖門,然後上了樓。
「當然了,」普理查德解釋道,「我自然而然地以為那小偷只是要搶威廉的衣服。我知道查爾斯在王宮裡,因此可以由他駕駛馬車。我覺得我應該先與老爺商議一下,再把這件事通報給警察局。」
他們的幽會向來如此:每次見面他們都像一對即將撕打開戰的動物,急不可待地撲向對方。
夏洛特知道普理查德絕不會惹上麻煩的,因為他幾乎可以算是爸爸的朋友。她說:「我想知道她們為什麼對選舉之類的事情那麼關心。」
她轉過身抖下斗篷。她在斗篷之下穿的是一件白色的晚禮服,想必要耗費幾百盧布。「幫我解開,快。」她說。
「你想和我結婚?」
他睡意全無,一邊脫衣服一邊讓自己放鬆下來,感受此前被自己扼制在心底的種種矛盾情緒。起初,他為自己感到自豪——他心想,我畢竟拔劍擊退了一個歹徒,對於一個年屆五十、一條腿還患有痛風的人來說,已經實屬不錯了!接著他回想起人們冷漠地談論亞歷克斯的死亡帶來的外交後果,情緒不由得低落下來——亞歷克斯開朗、活潑、靦腆、英俊又聰慧,他可是沃爾登親眼看著長大的。
「我的天啊,我可能會因為犯誘|奸罪而坐牢呢。」
她坐起身,兩腿分開放在他的臉兩側,撫摸著他的頭髮說:「那我們就這麼辦。」
沃爾登府邸里慣常的規矩被暫時擱置一旁,夏洛特與傭人們一道坐在廚房裡。
巴思爾·湯姆森的模樣圓頭圓腦,淺色頭髮的髮際線已開始後退,蓄著濃密的小鬍子,目光極具穿透力。沃爾登對此人已有耳聞:他的父親是約克郡的大主教;湯姆森曾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就讀,後來在殖民地擔任過地方長官,並出任湯加首相;他回國之後取得了律師從業資格,從那以後便在監獄部門供職,最終官及達特穆爾監獄典獄長,以擅長平定騷亂而聞名;他從監獄部門逐漸向警務轉移,專門治理罪犯和無政府主義者泛濫的倫敦東區。這一專長助他取得了警察廳政治保安處的最佳職位——政治警察。
這一次她讓侍女在門外等候。她含糊不清地向書店老闆打了個招呼便走進了書店的裡間——費利克斯所在的地方。他們四目相對,費利克斯心想:她愛我,不然她為什麼要來?
「很好,先生。晚安。」read•99csw.com
「我常常在想,會不會其實每個人都在假裝正經。」她繼續說道,「就說我父親吧,要是他知道我在這裏這副樣子,他準會當場氣死。可是他年輕時一定也曾有過同樣的感受。你說不是嗎?」
躺了一陣,她又喝了一劑鴉片酊,這才入睡。她夢見那個持槍的男人來到了她的房間,與她同床共枕。那是她自己的床,可是在夢中她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個男人把槍放在白色的枕頭上,挨著她的頭。他臉上仍然矇著圍巾。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愛著他,隔著圍巾吻了他的雙唇。
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吻過之後,你可以高喊救命啊。」
沃爾登搖鈴召喚普理查德:「有馬車接你嗎,湯姆森?」
「強迫進食?」
「沒怎麼看清。當時那人戴著帽子,天色自然也很暗。」
經歷了那麼多,他痛苦地想,經歷了那麼多。
「把鑰匙給我。」她說。
接著,她與他保持著四目相對,張開嘴,尖叫起來。
他躺回去,任由她為自己包紮。
沃爾登抽回佩劍,向費利克斯心口猛刺。費利克斯側身一躲,刀尖刺穿了他的大衣和夾克,刺中了他的肩膀。他條件反射似的向後一跳,佩劍退了出來。他感覺得到溫熱的鮮血在襯衣里向外涌。
「好了,快說吧,」夏洛特說,「是誰來了?」
她讓他用杯子喝了口酒,杯子里是兌了杜松子酒的溫水。她說:「我沒有白蘭地。」
「有。明天早晨我們電話聯繫。」
「爸爸和奧爾洛夫親王在客廳,正在喝白蘭地。」
米切爾太太說:「鬧了這麼一出,卻什麼也沒有偷走。」
「其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她說,「我撒謊,賄賂下人,還要冒些風險。舉個例子,就說今晚吧,大使館的招待會六點半開始,我六點鐘離開家,七點一刻趕到大使館。馬車停在公園裡——車夫以為我在和侍女散步。侍女就在這幢房子外面等著,盤算著怎樣花掉我即將付給她的十個盧布封口費。」
他正望著她,隱約覺得沃爾登有所動作,動作之緩慢令人難以察覺,他已來到他的左側,近在咫尺。可費利克斯心裏想的全是:她以前就是這副模樣,明眸圓睜、朱唇微啟,她赤身裸體躺在我身下,雙腿盤在我的腰間,接著她開始發出歡愉的叫聲…
他輕舔她的大腿內側。
他回到住處。他以為可以在那裡找到她留下的音信,卻一無所獲,他的房間已經被租給了別人。他滿心疑惑,莉迪婭為什麼沒有繼續支付房租。
夏洛特繼續喝茶。她感覺很疲憊。那些婦女參政論者既讓她一頭霧水,又使她心生恐懼,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儘管如此,她還是想進一步了解這件事。
米切爾夫人打斷了他的話:「王宮的下人們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比老爺們還要神氣——」
亞歷克斯蹺起二郎腿:「我的活動並沒有保密。」
夏洛特沒時間擔驚受怕。起初,當馬車在公園裡猛然停住時,她只是感到迷惑不解;出事之後,她的首要想法則是讓媽媽停止尖叫。回到家裡之後她才感到自己有點心神不寧,而此刻,當她回顧剛才發生的一切時,她覺得這事情倒有點令人激動呢。
他單手騎車漸漸熟練起來,於是騎得更快些。
之所以制定物權法,不是為了確保個人或社會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恰恰相反,制定這些法律是為了把一部分創造成果從生產者手中奪走。舉個例子,當法律明確了某人對某幢房子擁有所有權時,它所明確的並不是這個人對於他親手建造的農舍的所有權,也不是他在朋友幫助下建起的房屋的所有權。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會對他的權益產生爭議!恰恰相反,法律要明確的是他對於一幢自己並沒有親手建造的房子擁有所有權。
一名警察掏出一個典獄長簽過名的本子。費利克斯被剝得一|絲|不|掛,然後穿上了一件綠色的法蘭絨睡衣,一雙羊毛長襪,兩隻過大的黃色毛氈拖鞋。
「馬車走到公園裡,突然停下來,然後車門猛地被那個人打開了。」
「明天。」
「你說,其他人也和我們一樣嗎?」她說。
——劍刃在街燈下凜凜反光,向下劈去,費利克斯的動作太慢、太遲,劍刺進了他的右手,手槍掉在馬路上,走火時發出砰的一聲。
走到大橋的另一頭,馬車向左拐,駛進一條黑暗的拱頂通道,在一扇大門前停下。費利克斯被帶進一間接待廳,那裡的一位軍官打量了他一眼,往本子上記了些什麼。他又被送上馬車,送往地堡深處。他們在另一扇大門前停下,等了幾分鐘,一名士兵從裏面打開了門。從那裡往後,費利克斯只得步行走過一系列狹窄的通道,來到第三扇鐵大門跟前,門裡通向一個潮濕的大房間。
「是前門響了!」普理查德說,「已經這麼晚了!」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套上了大衣。
他最初聽到那些無政府主義的口號時覺得十分可笑:擁有即盜竊,政府即暴政,無政府即正義。令人驚訝的是,經過一番深入的思考之後,他發現這些觀點不僅句句屬實,甚至可謂顯而易見。克魯泡特金對於法律的觀點令人無法否認。在費利克斯生長的村子里,阻止盜竊行為並不需要動用法律:假如一個農民偷了另一個農民的馬匹、椅子,或者那人的妻子為他縫製的繡花外套,那麼全村的人都不會放過那個偷拿別人財物的小偷,務必讓他把東西歸還原主。村裡唯一的盜竊行為是房東收房租,而且警察居然還為這種盜竊行為撐腰。政府也是如此。農民在田間耕作時共享犁和耕牛,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他們該如何分享這些物資,他們會自行商議決定。只有當他們為地主耕地時才需要強制實行規定。
她一陣戰慄:「你對別的女孩做過這樣的事嗎?」
每次受刑他都被折磨得昏死過去,又被他們弄醒。有時他們會暫停刑訊,讓他誤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然後他們又從頭開始,他則會苦苦哀求他們讓自己死個痛快,以結束這種痛苦。直到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招供了以後,他們還折磨了他好長一段時間。
夏洛特十分困惑:「這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廚娘深深地嘆了氣:「公園裡遇上了強盜,婦女參政論者混進了王宮——我真不知如今這是什麼世道。」
等他在卡姆登區那幢高高的排屋面前站定,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他用矇矓的視線端詳門牌,想確保自己沒有認錯門。
「你沒法加倍裝出純真的樣子。」
費利克斯認得這個聲音。這聲音如同一記重拳,擊中了他。他被震驚攝住動彈不得。
「好的,老爺。」
你來遲一步,沃爾登,他滿意地想。
「沒有。」
「拿馬鞭抽你。」
「噢。」夏洛特心想:我過去知道婦女沒有投票權嗎?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類事情。
她匆匆衝進房間,身穿一件帶兜帽的棕色舊斗篷。她親吻著他,吸吮他的嘴唇,輕咬他的下頜,在他腰間揉捏。
「嗯。後來呢?」
騎到拱門跟前時,一輛汽車開到了他身邊,與此同時,一名警察大步走到了他面前的馬路上。費利克斯停下車正準備逃跑,未承想那位警察只是在指揮交通,給一扇大門裡開出的另一輛汽車放行,想來車上坐的是位要員。汽車駛出大門時警察敬了個禮,接著便揮手示意其他車輛通過。
我已經被解僱而且沒有工作,這些全都怪你。她已經結婚了,昨天去了英國。現在你知道罪惡的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