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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夏洛特忽然意識到自己誰也不認識。她暗自盤算:我跟爸爸和喬治叔叔跳過舞以後,還能跟誰跳呢?不料嬸嬸克拉麗莎的弟弟喬納森邀她跳了華爾茲,然後又將她介紹給另外三名男子,都是他在牛津大學的同學,他們每人都與她跳了舞。她覺得他們的談話十分單調:他們先是說舞池的地板不錯,後來又說戈特利布的樂隊很好,然後便再也找不出話說了。夏洛特試探著說:「你們認為女性應該享有投票權嗎?」她得到的回答是「當然不」「無可奉告」以及「你不會是那伙人當中的一員吧」。
「而且為人繼母,總歸不大一樣。上次你離開王宮之後究竟出了什麼事?」
上午十一點時,一輛馬車駛出了庭院,費利克斯隱約看見車窗玻璃後面有個蓄著黑桃形鬍鬚、頭戴禮帽的人——沃爾登。下午一點,馬車回來了。三點鐘再次離開,這次車裡有一頂女式帽子,也許是莉迪婭,或者是這戶人家的女兒;無論那人是誰,馬車在五點鐘又回來了。晚上陸續來了一些客人,顯然他們要在家裡用晚餐。始終不見奧爾洛夫的蹤跡,看來他已經轉移出去了。
「按常理,你母親應該在結婚前夜把這些事情告訴你,不過要是你母親太害羞,你就只能……走著瞧了。」
「沒錯。」
「我好得很。」突然之間,耀眼的燈光與艷麗的色彩變得有些模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才能站穩。她擔心自己會摔倒在地,出盡洋相。爸爸察覺出她腳下不穩,便把她摟得更緊些。又過了一會兒這支舞便結束了。
「他們沒有家嗎?」
「早上好,先生。」傭人說。
布麗吉特離開了一陣,回來時帶來了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愛爾蘭女人,是名護士。那女人為費利克斯縫合了手上的傷口,包紮了肩上的刀傷。閑談中,費利克斯得知她在當地專為人墮胎。布麗吉特告訴她,費利克斯是在酒吧與人打架受的傷。這名護士收了一先令的診費,並說:「你死不了。如果你剛受傷就去看醫生,就不會流這麼多血。你這幾天會感覺很虛弱。」
她跑到了馬路上。
爸爸已叫來了馬車。從燈火通明的宴會駛離時,夏洛特想起了上次他們同乘馬車時發生的事情,不由得害怕起來。
「所有結了婚的人都要這麼做?」
這天陽光明媚。在莫寧頓新月路的一家二手服飾攤上,他用布麗吉特丈夫的衣服外加半個便士換了一件合身的輕便外套。在夏日行走在倫敦的街道上,他感到格外高興。可我沒有任何值得高興的事情,他心想,我的刺殺計劃經過精心的策劃,安排周密又極富膽識,卻因為一個女人的尖叫和一個中年男人拔出的佩劍而付諸東流。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爸爸在夏洛特身邊坐下,拉起她的手說:「很抱歉讓你有這樣的感受。所有的年輕姑娘都對一部分事情一無所知,這是為了她們好。我們從未對你說過謊。若說我們沒有告訴你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而粗暴,那僅僅是因為我們想讓你有足夠長的時間來享受童年。也許我們想錯了。」
那個男人也會心懷關切:他會關心莉迪婭過得是否幸福;他會在扣動扳機時猶豫不決,只因害怕她被跳彈所傷;他會不願意去殺死她的外甥,只因他擔心她疼愛孩子。那個男人必定是個糟糕的革命者。
「可是爸爸媽媽分別有自己的卧室啊。」
「沒事,只是我剛才有點頭暈。」
「好了,夏洛特,」爸爸說道,「你並不明白安妮是什麼樣的女人。我們解僱她是有原因的,你知道的。她犯了個嚴重的錯誤,而我不便向你解釋這個……」
她的最後一位舞伴名叫弗雷迪,他帶著她進屋去用晚餐。夏洛特認為他是一個相當時髦的年輕人,相貌堂堂,一頭淺色金髮。他還算英俊吧,夏洛特心想。弗雷迪在牛津大學讀書,就快讀完一年了。牛津大學的生活相當快活,他說,但他又坦承自己對讀書沒什麼興趣,他甚至打算十月不再返校。
他們走進了房子。
他不禁一陣噁心。
爸爸拍拍她的手:「她會非常感激你的,你過會兒就知道了。你與她談完話就去睡覺。我會安排具體事宜的。」
「你沒有錢。」媽媽說。
「可你還沒結婚啊!」
不過,即便是這樣的變動,帶給夏洛特的震撼也不及她穿過拱門之後見到的景象。花園的一側已經整個被改造成了古羅馬建築的中庭。她驚異地四下張望,只見草坪和花壇已被硬木舞廳地板覆蓋,地板塗上了黑白油漆以效仿方形的大理石地磚。白色立柱與成排的月桂樹相接,聳立在舞池周圍。柱子後面是一圈迴廊似的建築,裏面為需要休息的人設置了長椅。舞池中央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池內的噴泉雕成孩童在水中與海豚嬉戲的樣式,噴濺的水花被燈光映照得五光十色。樂隊在二樓卧室的陽台上演奏著雷格泰姆音樂。牆壁用菝葜和玫瑰花編成的花環做點綴,陽台邊沿垂吊著秋海棠花籃。一頂巨大的帆布篷幔被漆成天藍色,從屋檐一直架到院牆處。
「你要殺誰?」她說,「我希望是那個該死的國王。」她響亮地吸溜了一口茶,「得了,別死盯著我看。瞧你那樣子,像是要一刀抹了我脖子似的。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告發你的。我丈夫在世時也幹掉過幾個英國佬。」
馬車在前門處停了下來。查爾斯扶著莉迪婭走下馬車,然後又去攙扶夏洛特。夏洛特一溜小跑穿過庭院向外跑去。威廉正要關門。「稍等一下。」夏洛特大聲說。
「開心,謝謝您。」她恭順地說。
夏洛特帶安妮下樓來到廚房裡。一個打雜的女傭正在清理爐灶,一個廚娘正在切早餐時要吃的培根。此時剛過五點,而夏洛特從未意識到她們這麼早就開始工作了。她走進廚房時,兩人都驚訝地望著身穿舞會禮服的她,和跟在她身邊的安妮。
「算了,總之就是他們排小便的東西,長得像根手指頭。」
他來到了聖詹姆斯公園,回到那個他早已熟悉的位置,在沃爾登府對面遙望那潔凈的白色石壁和雅緻的高窗。你們可以將我打倒,但無法將我擊潰;若是你們知道我回到了這裏,準會嚇得瑟瑟發抖。
費利克斯笑了笑,沒說話。
他重返文明世界時已是一名徹頭徹尾的革命者。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猶豫不決:是否應該將炸彈投向控制西伯利亞流放者金礦的那名貴族。通過政府的教唆在俄國西部和南部開展的針對猶太人的迫害行為讓他怒火中燒。社會民主工黨的第二次代表大會上,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之間的紛爭則令他厭惡不已。使他備受鼓舞的是一本日內瓦出版的雜誌《麵包和自由》,刊頭上印有巴枯寧的語錄:「毀滅的衝動也是一種富有創造力的衝動。」後來,懷著對政府的仇恨,出於對社會主義的厭倦,費利克斯轉而信奉無政府主義。他來到了一個叫比亞韋斯托克的工業城市,組織了一個叫「鬥爭」的團體。九-九-藏-書
「真是個奇迹!」夏洛特說。
「誰呀?」
夏洛特這才發覺自己已有些疲憊。「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走,」她又問,「幾點了?」
今天一切看上去都變了樣。
爸爸說:「這……」
「好孩子。那麼,現在我想讓你去找她,把這個安排告訴她,然後與她道別。」
爸爸說:「夏洛特,我們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作風不端正的女人住在這幢房子里。即便我允許,傭人們也會為此蒙羞,他們准有一半會辭職。哪怕是此時此刻,僅僅因為我們讓這個姑娘進入廚房,我們也會因此而聽到風言風語。你看,不只是你媽媽和我要與這種人劃清界限,整個社會都是這樣的。」
「噢!」夏洛特全神貫注地聽著,「快跟我說說。」
護士離開之後,布麗吉特與他聊起天來。她五十多歲了,是個胖胖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說她丈夫在愛爾蘭惹上了麻煩,兩人便隱姓埋名逃到了倫敦,住下之後她丈夫便死於酗酒。她有兩個在紐約當警察的兒子,還有一個在貝爾法斯特工作的女兒。她心中隱藏的苦楚偶爾會通過諷刺而幽默的談吐流露出來,而諷刺的對象通常是英國人。
「他們在幹什麼?」
「因為強者應該照顧弱者。我曾聽你對山姆森先生這樣說過。」山姆森是沃爾登莊園的管家,修理佃戶的農舍時,他總是捨不得花錢。
夏洛特伸手摟住安妮:「她需要洗澡、新衣服還有一頓熱騰騰的早飯。」
這種巧合併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難以置信,但對他來說仍不亞於晴天霹靂。費利克斯這一生中曾有兩次沉浸在絕對的、盲目的、瘋狂的幸福之中:第一次是在他四歲的時候——那時他母親尚未去世——收到了一隻紅皮球,第二次便是莉迪婭愛上他的時候。不同的是,那隻紅皮球從未被人從他身邊奪走。
她那圓圓的臉龐和一張大嘴讓夏洛特覺得有些面熟。這個女人很年輕……
她們去取披風。媽媽問:「今晚玩得開心嗎?」
「你不明白,夏洛特——」
太可怕了,夏洛特心想。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記不起她的容貌。這實在奇怪。他知道她大約多高,不胖不瘦,發色很淺,長著灰色的瞳仁;可他腦海中卻無法浮現出她的面容。若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鼻子上,她的面容似乎可以浮現出來,或者說他可以模糊地想象出她的形象,只是聖彼得堡昏暗的夜燈下一片模糊的影像;他越是想仔細捕捉她的容貌,她的形象越是會從他腦海中漸漸消散。
「我現在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少東西要學。」夏洛特說。
波爾卡舞終了,爸爸瞥見了夏洛特,便走到她面前說:「我可以和你跳支舞嗎,夏洛特小姐?」
「他跑到海上去了。他真的愛過我,這我心裏清楚,但他不敢和我結婚——他只有十七歲……」安妮說著哭了起來。
刺殺失敗后的第二天,費利克斯中午時分才被布麗吉特喚醒。他感覺自己非常虛弱。布麗吉特手捧一隻大杯子站在他床前。他坐起身,接過杯子。這飲料好喝極了,裏面好像有熱牛奶、糖、融化的黃油和麵包塊。他喝的時候,布麗吉特在他房間里四處走動,為他收拾房間,嘴裏哼唱著一支傷感的歌,主題是那些為愛爾蘭獻出生命的年輕人。
夏洛特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她知道這是真的。聽聞這件事,如同經人提醒,忽然想起一件自己早已遺忘的事情。這事雖然莫名其妙,隱約之間卻好像說得通。儘管如此,她還是深受震撼。這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不時會出現在她睡夢之中,像是可怕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又像是她正在擔心自己會墜落,便突然墜下深淵。
夏洛特不確定自己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不確定爸爸的安排是殘酷還是善良,也不確定安妮會覺得自己得救了還是受了排擠。「好吧。」她疲憊地說。她想告訴爸爸,自己很愛他,卻說不出口。過了一會兒,她便起身離開了房間。
「好吧。」她說。
安妮忙不迭地站起來,面帶愁容地向她行了個局促的屈膝禮:「哦,夏洛特小姐,我一直盼望見您呢,您待我總是那麼和善。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沒錯。」
她聽見媽媽說:「噢,這實在太荒唐了。」
「沒錯。」
「四點了。」
她回到餐廳,又要了一杯香檳。人類繁衍後代的方式真奇怪啊,她心想。她猜測,動物想必也有類似的行為。那鳥類呢?不,鳥類下的是蛋。還有那些詞彙!「那話兒」和「房事」。她身邊有數百名高貴優雅的賓客,他們個個都知道這些詞,但卻從不提起。正因為這些詞從不被人提起,它們才令人難堪。正因為這些詞令人難堪,它們才從不被人提起。這整件事都冒著傻氣。倘若是造物主決定了人類應該行房事,人們為什麼要假裝沒有這回事呢?
他覺得是布麗吉特讓自己愉悅起來的。她見他落難,不假思索便向他伸出援手。這種行為讓他想到了心地善良的普羅大眾,自己開槍、投彈、被利箭划傷,為的正是這樣的人。這種想法給了他力量。
她聽見爸爸在身後說:「究竟是怎麼……?」
爸爸站在壁爐旁邊,手裡拿著一隻玻璃杯。媽媽坐在鋼琴旁彈奏著小小二和弦,表情中帶著苦楚。窗帘已經拉開。這個房間在清晨時分顯得異於往常,隔夜的煙蒂還留在煙灰缸里,清冷的晨光映亮了傢具的邊緣。這是夜間會客廳,它需要燈光、溫暖、飲料和男僕,以及一群身穿正式禮服的人。
「你媽媽也和我說了這件事。你是不是嚇壞了?」
安妮說:「吉米跑了,老爺,所以我結不了婚,而我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因為您沒有給我推薦信,我怕丟人不敢回老家,只好到倫敦來……」
媽媽也過來了,說:「夏洛特,快離開那個下流胚!」
有個念頭此前一直在夏洛特頭腦里悄悄地抽枝發芽,此刻它突然綻放開來,她不假思索地問:「能不能讓安妮做我的貼身侍女?」
他希望她震驚而茫然,也希望她仍然愛著他,這樣他就能設法讓她向自己透露秘密。
「查爾芬特侯爵。」
「在人行道上,好像是人。」
「我想和你談個條件,」爸爸說,「我給她一筆錢去租一處像樣的住房,再看看她能否在工廠里謀份工作。」
對於參加為慶祝貝琳達初入社交界而舉辦的舞會,夏洛特既充滿期待又心情複雜。她雖然參加過許多鄉間舞會,但大部分都是在沃爾登府邸舉行的,她從未參加過都市九-九-藏-書舞會。她喜歡跳舞,也知道自己跳得不錯,但那種牲口|交易市場似的舞會規則讓她深深厭惡。沒有舞伴的女子只能坐著乾等小夥子上前邀請。她不禁琢磨,那些「時髦人士」面對這種情況是否會更加文明些。
「他們是喬納森的朋友。」
「我們邀請了八百人。你在公園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安妮拉住夏洛特的手臂:「噢,謝謝您,小姐。」
「沒錯。」
「夠了,」爸爸說,「我們家向來不在街上吵吵嚷嚷。大家馬上進屋。」
「房地產沒賺頭,尤其是蓋房子更不賺錢。」
「她巴不得自己這樣穿呢!」
爸爸看了那姑娘一眼:「安妮!你這是要幹嗎?」
爸爸說:「這是你首次參加如此盛大的舞會,玩得開心嗎?」
「他們的卧室是不是相通的?」
「在學校里聽年長的男孩子說的。男孩子對這種事情一向非常感興趣。」
「我清楚得很——」
媽媽厲聲說:「我們的目的是讓你遠離安妮那樣的麻煩事!」
他的佈道生涯結束於1899年,當時正逢全國學生罷課,他被指控為煽動者,遭到逮捕后被流放西伯利亞。多年的浪跡生活使他習慣了嚴寒、飢餓和痛苦,而在流放之地,他被人用鐵鏈與其他流放者拴在一起,在礦洞里用木頭製成的工具挖掘金礦,哪怕拴在他身邊的人咽氣倒下了,他還是得一刻不停地繼續勞作。親眼見到小男孩和女人被鞭子抽打之後,他漸漸認識到了黑暗、憤恨、絕望和仇恨。在西伯利亞,他學到了生活的實質:不去偷就會挨餓,不躲避就會挨打,不反抗就會死。在那裡,他學會了狡猾多端與冷酷無情。在那裡,他懂得了壓迫的終極真諦:即引導受壓迫者彼此鬥爭,而不是與壓迫者做鬥爭。
「他們好相處嗎?」
「我覺得我並不想嘗試。」
那名露宿者睜開了眼睛。
「你在床上要做的事情叫性|交,不過維奧拉說平民百姓都把這個叫『房事』。」
「嬰兒。」
「幾千人!我還以為只有這麼幾個人呢。」夏洛特泄了氣,「你就不能為他們蓋些小房子嗎?」
她說完便離開了,兩個女孩子繼續向前走,穿過客廳。這些客廳首尾相連排成一圈,因此當你把所有房間走了個遍之後,就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也就是樓梯口。夏洛特說:「我覺得我永遠也不敢做這種事情。」
費利克斯愛的不是人,而是人民。他同情的是所有飢腸轆轆的農民、患病的孩童、滿心驚恐的士兵和不幸致殘的礦工。他也不痛恨某個特定的人,他痛恨的是所有王公貴胄、所有地主、所有資本家和所有軍官。
她沿樓梯下了樓。夏洛特目送她離去,心中盤算著,不知人生中還有多少驚人的秘密有待披露呢。
夏洛特聽見了爸爸的聲音:「夏洛特,馬上給我回來。」
「怎麼開始的?」
夏洛特嚇壞了。那裡有八九個人,蜷縮在牆根下,身上裹著大衣、毯子和報紙。她看不清那些人是男是女,但其中有些身影更小些,很可能是小孩子。
媽媽倒吸了一口冷氣。
「要做這種事情才能造出嬰兒來?」
爸爸說:「我認為你並不清楚自己在講什麼。」
他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一種幸福,比他和莉迪婭在一起時感受到的幸福更強烈;也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一種失望,比伴隨這段感情而來的失望更令人難以忍受。從那以後,費利克斯的感情生活中再沒出現過能與此相提並論的波瀾。她離開以後,他浪跡俄國鄉間,一身修道士打扮,佈道時講的是無政府主義信條。他告訴農民,土地歸他們所有,因為土地是他們耕種的;他告訴農民,森林里的木頭歸伐木者所有;他告訴農民,除了他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無權統治他們,而正因為自治政府並非政府,所以被稱為無政府主義。他是一名出色的佈道者,並由此結交了許多朋友,但他從未再愛上任何人,他希望自己永不再愛。
他們來到喬治叔叔和克拉麗莎嬸嬸位於倫敦西區的梅菲爾區豪宅時,距離午夜只剩下半小時——媽媽說,若要體面地參加倫敦舞會,到達舞場的時間不能比這更早。條紋圖案的棚布和紅色的地毯從街邊一直延伸到花園門口,而花園的大門不知何時已被改建成了一座古羅馬式的拱門。
「什麼是那話兒?」
夏洛特的怒氣消散了。她又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她想把頭靠在爸爸的肩上,但礙於自尊心,她沒有那樣做。
接下來的一支舞,她只是坐在一旁觀看,後來弗雷迪又出現了。她與他共舞時忽然想到,在場的所有青年男女,包括弗雷迪和她自己,都是利用這個社交季來物色丈夫或妻子的,尤其是在這樣的舞會上。這是她第一次把弗雷迪看成自己丈夫的人選。這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那天夜裡他夢見自己開槍打死了莉迪婭,可他醒來后竟然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為此感到悲傷。
「你怎麼搞成了這副樣子?」
「別胡鬧!」媽媽說。她見到安妮這副模樣,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了。
也許她會報警呢,他心裏想。
這兩個人愣了一陣,然後廚房女傭說:「好的,小姐。」
「多虧了維奧拉·蓬塔達維,」夏洛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這些事情與……流血有關係嗎?你知道的,就是每個月的那次。」
「連想都不要想!」媽媽歇斯底里地說,「這壓根不可能!為一位伯爵十八歲的女兒安排一個下賤女人做侍女!不,絕對不可能!」
「沒錯。」
如今她已是沃爾登伯爵夫人。
夏洛特仔細端詳著客人們:所有男賓都穿著全套晚禮服——白色領帶,白色馬甲和白色燕尾服。年輕小夥子格外適合穿這種服裝,或者說至少是身材清瘦的人,夏洛特心想。當他們跳起舞來的時候,這身衣服更顯得風度翩翩。她打量著旁人的衣著,不禁覺得儘管自己和媽媽都衣著雅緻,但勒緊的腰身、裝飾的褶邊與寬大的裙擺未免有些過時。克拉麗莎嬸嬸穿的是一件富有垂墜感的貼身長袍,裏面搭配一條緊得幾乎無法跳舞的短裙;貝琳達則穿著哈倫褲
爸爸帶她離開了舞池。他問:「你真的沒事嗎?」
回卡姆登區的路上他買了一份報紙。回到家裡,布麗吉特為他沏了杯茶,於是他在她的客廳里讀起了報紙。可無論是「宮廷公報」欄,還是「社交消息」欄,報上沒有任何與奧爾洛夫有關的消息。
「謝謝你的茶。」費利克斯說完,離開了客廳。
看來我的模樣確實衣冠楚楚。「我想拜見沃爾登伯爵夫人。此事非常緊急。我叫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來自聖彼得堡,我相信她一定記得我。」
「為所有人?」
爸爸握著媽媽的手,看上去十分恩愛。夏洛特不免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於是她扭頭望向窗外。朦朧的天光中,她看見四個頭戴禮帽的男人沿著公園徑直向前走,也許是剛離開夜總會,正要回家。馬車經過海德公園角時,夏洛九_九_藏_書特看見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那是什麼?」她問。
睡在地上的是個女人。她蜷縮在人行道上,肩膀倚靠著院牆。她腳上穿著男式靴子和羊毛長襪,身穿一件骯髒的藍色大衣,頭上是一頂早已過時的大帽子,帽檐上插著一束髒兮兮的假花。她的頭癱向一邊,臉轉向夏洛特的方向。
「你這是到倫敦討飯來了。」爸爸毫不留情面地說。
「不,你才不喜歡呢。倒是你,這身衣服真是漂亮極了。你是怎麼說服繼母讓你穿這身衣服的?」
「我也不知道,親愛的。」媽媽說。
「我等會兒再來見你,安妮。」夏洛特說。
他不禁好奇莉迪婭此刻在做什麼,她也許正在更衣。啊,沒錯,他想,我想象得出她穿著束身衣,在鏡子前梳頭髮的形象。她也許正在吃早餐,桌上有蛋、肉和魚,但她只吃一隻小麵包和一片蘋果。
「我們進屋吧!」爸爸說。
「為什麼?」
「我估計有關係。這些事情——一切人們不肯談論的事情都有聯繫。好吧,現在我們知道他們為什麼不願意談論這些事了——這也太噁心了。」
「安妮!」媽媽尖聲叫起來,「她是個墮落的女人!」
「有彈力。」
「沒關係,先生,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
「哦,太不同尋常了!有個瘋子拿槍指著我們!」
「她當時——她做出這種事之前就應該考慮到該怎麼辦。」
貝琳達顯得有些尷尬。「我得去跳舞了,」她說,「回頭見!」
他逃跑了,由此開始走上了瘋狂的漫長旅程,旅程的結局是他在鄂木斯克郊外殺死了一名警察,並且發現自己內心全無恐懼。
「我怕我不敢與她對視。」
費利克斯不由得感到不知所措。她不僅猜出了他的身份,而且還很支持他!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站起身,折好報紙,說:「你是個善良的女人。」
「太可怕了。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們?」爸爸說,「有什麼事應該是由我們來做的?」
莉迪婭。
那是他的光輝歲月。他永遠無法忘懷年輕的尼桑·法伯,他曾在贖罪日當天在猶太教堂門口捅死了一名工廠主。費利克斯本人則槍殺了一名警長。然後他將鬥爭帶到了聖彼得堡,在那裡又組織了一個無政府主義團體——「非法」,並且成功地策劃了對謝爾蓋大公的暗殺。那一年——1905年——聖彼得堡充斥著殺戮、銀行搶劫案、罷工和暴動,革命看似指日可待。然而鎮壓隨之而來——其手段比革命者採取過的所有行動都更兇狠、更高效、更血腥:秘密警察在半夜闖進了「非法」團體的多處據點,所有人員全部被捕入獄,只有費利克斯在分別殺死、打傷兩名警察之後逃到了瑞士。當時他已經無人能敵——他信念堅定,強悍兇猛,心中充滿了憤怒,卻無一絲牽挂。
布麗吉特說:「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還好你提前發現了,」她說,「若是毫不知情便結婚了……那該多難為情啊!」
「爸爸!」夏洛特大聲說。
費利克斯擦亮靴子,洗了頭髮,又颳了鬍子。他從布麗吉特那裡借了一塊白色棉圍巾扎在脖子上,以掩飾自己既沒有衣領又沒有領帶的寒酸相。他在莫寧頓新月路的二手服飾攤上挑了一頂大小合適的圓頂禮帽。他在攤販那面模糊不清的裂縫鏡子中打量著自己——看上去儀錶堂堂。他繼續往前走。
爸爸聳聳肩:「幾千人。」
媽媽說:「斯蒂芬,這太瘋狂了——」
這支舞曲是華爾茲。爸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仍然攬著她在舞池中旋轉自如。她不禁好奇自己是不是也容光煥發,像媽媽那樣。只怕不是呢。她忽然想到爸爸和媽媽行房事的情景,頓時被這個念頭羞得厲害。
「我的俄國外公給我留下了一筆錢。」
爸爸說:「但在你二十一歲之前這筆錢由我保管,而我不會允許你把這筆錢花在這上面。」
「她知道的可真多。」
夏洛特驚呼道:「安妮!」
第三天他便出門了。布麗吉特把自己丈夫的襯衣和外套送給他穿。這套衣服並不合身,因為那人比起費利克斯要矮一些也胖一些。費利克斯自己的褲子和靴子還能穿,布麗吉特已經洗去了上面的血跡。
費利克斯不禁納悶自己為何如此歡喜。
爸爸說:「當然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睡。」
「當然可以,伯爵大人。」
「好吧,」夏洛特說,「這事雖然可怕,但的確有種吸引人的力量。」
費利克斯入睡時還在冥思苦想這個問題,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他已經想出了解決辦法。
「真的嗎?」
他整個晚上都坐在那間陳設單調的地下室里,凝視著牆壁,陷入了沉思。奧爾洛夫潛伏起來了,這是自然,可他潛伏在什麼地方呢?如果他不在沃爾登府邸,那他可能藏在俄國大使館,或者某個使館職員的家裡,或者在酒店,或是某個沃爾登的朋友家裡。他甚至可能離開了倫敦,藏在鄉下的房子里。可能的去向太多,他無法一一核實。
「不許頂嘴。記住,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他把從石階上跌下來摔壞的自行車修理了一番:把變形的車輪扳回原形,補好了刺破的輪胎,又把車座上撕裂的皮革粘好。然後他跨上車騎了一小段,隨即意識到自己身體尚且虛弱,還不能騎車遠行。於是他步行出了門。
「那要怎麼處置她?」夏洛特絕望地說。
「我認為這些說辭都站不住腳,」夏洛特打斷了他的話,「那些貧民露宿街頭,到了冬天他們該怎麼辦呢?」
「沒有。」
「我當時只顧著讓媽媽平復心情,後來我簡直后怕得要死。在王宮裡時,你說要跟我好好談一談,是什麼事?」
她扭頭望著他。他站在大門旁邊,身穿晚禮服,真絲禮帽拿在手裡。她眼中的父親突然變成了一個身材魁梧、自視甚高、殘酷無情的老頭兒。她說:「這就是受你照顧的傭人,你可照顧得真好啊!」
「你好像有心事。」
夏洛特說:「這位是安妮。她從前在沃爾登莊園做工。她命不好,但她是個好姑娘。她需要洗個澡。你們找些新衣裳讓她換上,把她的舊衣服燒掉,然後給她弄點吃的當早飯。」
「恐怕是這樣。每到社交季我總是要參加舞會,真的。」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我把名片給你。」費利克斯在大衣口袋裡摸索了一陣,「唉!我忘記帶來了。」
費利克斯僵住了。
若我見到他,就用雙手活活掐死他,他惡狠狠地想。
「談到後來,還挺有趣的。」
「我也很開心。那幾個小夥子都是誰啊?」
「我倒不會這樣說。」爸爸含蓄地說。
「就連小孩子也是?」
貝琳達壓低聲音說道:「嬰兒是從你兩腿之間,排小便的那個地方出來的。」
「啊!聽我說,」她將夏洛特帶到一旁,離開那些小夥子,「我知道他們是怎麼出來的了。」
「因為,要想造出一個嬰兒,丈夫要先把他那九-九-藏-書話兒放在那個地方,就是嬰兒出生的那個地方。」
他全然不知莉迪婭會對自己做出什麼反應。他十分肯定,刺殺失敗的那天晚上她並沒認出他來——他當時矇著臉,她的尖叫只不過是看見一個持槍蒙面人的正常反應。倘若他得以進入宅邸與她見面,她會幹什麼呢?她會不會把他趕出來?會不會像年輕時那樣,迫不及待地扯下身上的衣服?會不會漠然以對,把他看作一個她已經不再感興趣的舊相識?
夏洛特笑了:「當然沒有。」
貝琳達拉著夏洛特的胳膊肘,把她帶到房間另一頭,在一面用玫瑰花鑲邊的鏡子前站定。貝琳達的聲音低得幾乎變成了耳語:「你結婚以後,就要和丈夫同床共枕。」
「你把孩子弄丟了?」
她向費利克斯解釋愛爾蘭人為什麼應該地方自治,費利克斯卻昏昏睡去。那天夜裡她再次叫醒他,給他送來了熱湯。
「為他們蓋房子。」
「維奧拉·蓬塔達維。她對天發誓這是真的。」
「我們能夠原諒彼此,重新做回好朋友嗎?」爸爸問。
片刻之後,一位傭人打開了門。費利克斯走進屋,說:「早上好。」
他喜歡這樣的自己。
第二天,費利克斯身體上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他這才漸漸地覺察到心靈創傷的痛苦。他從公園逃跑時所感受到的絕望與自責此刻重新漫上了他的心頭。逃跑!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哦,並沒有傳說中那麼糟糕。」爸爸勉強笑了笑,說道。他挽起喬治的手臂,兩人走到一旁閑談起來。
不,那天夜裡他上床的時候心想,我不願成為那樣的人,他甚至一點威脅性都沒有。
她問:「他們為什麼睡在這裏?」
夏洛特離開了。
「沒有。」
他要去問莉迪婭。
「麻煩您在這裏稍等,我去看看伯爵夫人是否在家。」
那麼我想要個什麼樣的丈夫呢?她暗自琢磨。她實在毫無頭緒。
「你必須向我保證,從此不再與她接觸,永不接觸。」
「她有好幾個兄弟。他們老早就告訴她了。」
況且,假如經過這一番折騰,奧爾洛夫卻仍然住在沃爾登府邸,只是決定閉門不出呢?
他走進大門,穿過庭院。他看到宅子里每個窗口都擺著鮮花,這才想起:啊,對,她一向喜愛鮮花。他登上門廊前的台階,拉響了前門的門鈴。
夏洛特吃驚地望著她。
「我知道她做了什麼,」夏洛特說著坐了下來說,「而且我知道她是和誰做的那件事。是一個叫吉米的花匠。」
「年輕姑娘在舞會上感到頭暈,原因通常都是吸煙。聽我一句話,如果你想嘗嘗煙草的滋味,最好私下裡嘗試。」
她喝完香檳,走出餐廳來到了舞池。爸爸和媽媽正在跳波爾卡舞,而且舞姿相當優美。媽媽已經把公園裡發生的事放下了,但這件事仍然縈繞在爸爸心頭。他系著白色領帶,穿一身白色的燕尾服,十分瀟洒。若是他的腿不舒服,他絕對不會跳舞,但今晚他的腿顯然沒有問題。作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他的舞步可謂輕快得驚人了。媽媽似乎玩得很盡興,她只有在跳起舞時才會對自己稍有放縱,把平時那種刻意保持的矜持褪去。她笑容燦爛,腳踝也裸|露出來了。
媽媽向外張望:「你說的是什麼,親愛的?」
「但我在和吉米談戀愛,就是那名低級的花匠……」
「丟了。」
宅邸里花團錦簇,燈火通明。晚宴的菜品有冷熱兩種湯、龍蝦、鵪鶉、草莓、冰激凌和溫室里栽種的桃子。「晚餐總是老一套,」弗雷迪說,「他們辦酒席都僱用同樣的人。」
「太可怕了,」夏洛特輕聲說道,這又是一種她先前一無所知的可能性,「那吉米怎麼沒和你在一起呢?」
這便是過去的年月塑造出的費利克斯,年輕人的草率逐漸退去,成熟的性情得以顯現。他想,莉迪婭的尖叫聲之所以猶如晴天霹靂,是因為這叫聲提醒了他,這世上或許本該有一個迥然不同的費利克斯——一個熱情洋溢、心懷愛意的人,一個有七情六慾的男人,一個會嫉妒、好貪婪、愛虛榮、有恐懼的人。我更希望成為那樣的人嗎?他問自己。那個男人會久久地凝視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會輕撫她柔順的金髮;會望著她學吹口哨時不由自主發出咯咯大笑的樣子;會與她討論托爾斯泰;會與她一起吃黑麵包和熏鯡魚;會看著她第一次喝伏特加,嬌美的面容皺成個鬼臉。那個男人必定是個風趣的人。
「為什麼?」
「我從不知道竟然有人窮到這種地步,」夏洛特說,「這太可怕了。」她想起喬治叔叔家裡的房間,擺在桌上供已經吃過晚餐的八百位客人隨意挑選的食物,這些賓客每個季節都穿著精美的全新禮服,而與此同時,這裏還有人正蓋著報紙睡覺。她說:「我們應該為他們做點什麼。」
「我們已經在照顧相當多的人了。」爸爸說,「我們向家裡所有的傭人支付工資,所有租用我們的農田來耕作的佃農都住在我們提供的農舍里,我們投資的公司養活了所有在那裡工作的工人,我們繳的稅金則用於向所有政府僱員支付薪水——」
「這是什麼意思?」
她大步走進會客廳。
「我也不知道。」
正在這時,她忽然在鏡子里瞥見了克拉麗莎嬸嬸的身影。「你們倆躲在這裏幹嗎呢?」她說。夏洛特滿面緋紅,但克拉麗莎嬸嬸顯然並沒指望她們回答,她接著說:「你們一定要多走動,多同客人聊天。貝琳達,這次舞會的主角是你。」
又過了不久,她、弗雷迪、貝琳達與弗雷迪的朋友們聊起天來。他們談到了一部新上演的話劇叫《賣花女》,據說這齣戲相當詼諧,但也十分低俗。小夥子們說要去觀看拳擊比賽,貝琳達說她也想去,可大家都說那可不行。他們還談到了爵士樂。其中有個小夥子曾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因此對爵士樂見解頗深;弗雷迪卻對此嗤之以鼻,並高談闊論起「社會黑人化」來。大家喝著咖啡,貝琳達又抽了一支煙。夏洛特漸漸覺得自在起來。
「若是我年輕二十歲的話,我準會吻你。趁我還沒被沖昏頭腦,你趕快走吧。」她說。
「是。」
「那我就給她買幢房子,」夏洛特說,「給她零用錢,做她的朋友。」
原來如此,夏洛特心想,我們還算門當戶對。
夏洛特喝了一杯香檳,希望這杯酒能使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悅,接著她離開了弗雷迪,漫步穿過一間接一間的客廳。其中一間客廳里的賓客正在打橋牌;另一間客廳里有兩位上了年紀的公爵夫人被客人們眾星捧月似的圍在當中;第三間客廳里年長的男賓在玩檯球,年輕小夥子們則在抽煙。夏洛特發現貝琳達也在其中,手裡夾著一支煙。夏洛特總覺得,抽煙read•99csw•com除了能顯示自己成熟老練的氣度之外沒什麼意義。貝琳達看上去確實十分成熟老練。
查清這件事並沒那麼容易。他開始擔憂起來。
「這樣設計就是為了讓他們能睡在同一張床上。」
「即便如此,也許你仍然應該這樣做。」
費利克斯點了點頭,傭人便離開了。
媽媽嚴厲地說:「你爸爸不需要什麼說辭。他生在貴族家庭,悉心經營自己的家業。他有權享有這些財富。人行道上的那些人都是懶漢、罪犯、酒鬼、沒出息的人。」
他將自己奉獻給某種崇高的事業,在這個過程中,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像個牧師,而且像某位特定的牧師——他的父親。這種類比不再讓他感到自己受了輕視。他尊重父親高尚的思想,但瞧不起他為之服務的事業。他費利克斯選擇的是正義事業。他的一生將不會虛度。
夏洛特想起了貝琳達披露的人生奧秘,這才意識到,倘若貝琳達說的是實話,那麼未婚姑娘們生孩子是完全有可能的,於是問道:「孩子在哪裡?」
「你參加過很多舞會嗎?」夏洛特問。
他安下心來進行觀察。這次慘敗帶來的不利因素是,他的獵物變得警惕起來了。現在要幹掉奧爾洛夫是十分困難的,因為他有防備了。但費利克斯能夠弄清他們採取了什麼樣的防衛措施,然後設法對付。
「好的,先生。您叫康斯坦丁……?」
這下麻煩了,她一邊上樓一邊想。但儘管事情棘手,她也並不擔心。她甚至覺得父母背叛了她。她在一夜之間發現,原來有這麼多重要的事情是父母從未教過她的,那他們多年來對她的教育又有什麼用呢?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會說這是為了保護年輕的姑娘,但夏洛特認為與其說這種行為是保護,不如說它是欺騙。她一想到從前的自己是多麼無知,直到今晚才得以啟蒙,不由得覺得自己很愚蠢,併為此而惱火。
「她不是下流胚,她是安妮。」
「睡覺。」
布麗吉特看見了他正在讀的文章。「對你這種小夥子來說,這些內容非常有意思,」她挖苦道,「畢竟你還要決定今天晚上參加哪場舞會嘛。」
「那她該怎麼辦?」夏洛特冷靜地問。
「一共有多少人?」
「噓!就是男人兩腿之間的那個東西——你看沒看過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大衛』的圖片?」
他考慮過跟蹤沃爾登。這也許是他力所能及的最佳手段,可它又不甚理想。儘管在倫敦騎自行車可以跟上馬車的車速,但騎車很容易使人精疲力竭,而且費利克斯知道自己無法在這上面花費好幾天的工夫。試想在三天的時間里,沃爾登走訪了幾戶人家、兩三名官員、一兩家酒店和一座大使館——費利克斯怎麼才能知道奧爾洛夫究竟在哪幢樓里呢?這種做法不是不可能,只是頗費時間。
「我也不確定。但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這件事也許其實還不賴。」
「我不清楚這些事情,應該怪誰呢?」夏洛特脫口而出,「我已經十八歲了,竟然不知道有些人窮得露宿街頭,懷孕的女傭會被解僱,還有……還有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構造截然不同。你們只知道高高在上地指責我什麼都不懂,告訴我還有許多東西要學!我這輩子一直在學習,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學到的都是騙人的鬼話!你們怎麼能這樣對我!怎麼能這樣對我!」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恨自己竟會情緒失控。
「你吸煙了嗎?」
爸爸對喬治叔叔說:「客人真不少啊,喬治。」
「挺開心的,謝謝你,媽媽。」
「我很喜歡你的裙子。」貝琳達說。
「這還不算全部呢,」貝琳達說,「我還知道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
「我被解僱了,小姐,也沒有推薦信,因為他們發現我懷了孩子。我知道錯了——」
夏洛特覺得非常疲倦。爸爸已準備好了所有答案,她無法再與他繼續爭論,再說她也無力再堅持立場。她嘆了口氣。
「那也太狹小了!」
「她看上去比我媽媽年輕多了。當然了,她確實要比她年輕得多。」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夏洛特驚恐地望著她。兩個月以前安妮還是沃爾登莊園的女傭,身上的制服一塵不染,頭戴一頂白色小帽,面容嬌美笑口常開,胸脯高高隆起。「安妮,你這是怎麼了?」
他強迫自己清醒、冷靜地思考。他早就知道莉迪婭已經結婚,並且去了英國。很明顯,與她結婚的英國人不僅很有可能是個貴族,而且會對俄國抱有強烈的興趣。同樣顯而易見的是,與奧爾洛夫談判的人必定是權力機構的成員之一,並且是個俄國問題專家。我根本無法料到這兩者會是同一個人,費利克斯想,但我理應考慮到有這種可能性。
「好吧,」爸爸說,「你帶她到廚房去。現在照看客廳的女傭應該已經起床了。讓她們把她拾掇一下,然後帶她到客廳來見我。」
「我是說,孩子早產了,小姐,生下來就是死的。」
後來打斷這次小聚的是夏洛特的媽媽。「你父親和我要走了,」她說,「要不要我們派馬車回來接你?」
馬車駛進自家宅院時,大門旁邊躺著一些露宿街頭的人,夏洛特瞥見了他們當中的一個。她決定湊近去看看。
他來到公園,在府邸外面徘徊猶豫。現在是十點鐘,他們起床了嗎?無論如何,他認為自己應該等到沃爾登離家以後再行動。這時他突然想到,他甚至有可能在大廳里見到奧爾洛夫,而自己此時卻沒帶武器。
「真的嗎?」貝琳達的神情別有深意。
弗雷迪說:「剛才喬納森只對我說『弗雷迪,這位是夏洛特』,不過我後來得知你是夏洛特·沃爾登小姐。」
「是的。你呢?」
而與此同時,談判將繼續進行,戰爭也越逼越近。
「那你要我做什麼呢?」
那我就設法找到他,費利克斯心想。
馬車在門口處出現了,片刻之後便有人上了車,馬車駛向大門口。馬車駛出庭院時費利克斯正站在馬路對面。他忽然看見了坐在車後窗處的沃爾登,而沃爾登正望著他。費利克斯一陣衝動,幾乎要大喊:「嘿,沃爾登,是我第一個和她上的床!」可是他只是咧嘴一笑,脫帽致意。沃爾登也點頭向他示意,隨後車子便離開了。
在那些漫長的年月里,甚至在瑞士風平浪靜的年月里,他再也沒有愛過任何人。他也曾對一些人生出些許好感,比如喬治亞的一位生豬飼養員、比亞韋斯托克的一位製造炸彈的猶太老人、日內瓦的烏爾里希,但他們在他的生活中大都來去匆匆。這些人當中也有過一些女人。許多女人覺察出他本性中的殘暴,因此對他敬而遠之,但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卻對他如痴如醉。他有時也會屈服於女色的誘惑,然而事後他總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失望。父母早已去世,他與姐姐也有二十年未見面了。回首往事,他知道自從結識莉迪婭之後,自己的人生便漸漸陷入了麻木。他之所以得以在經歷了牢獄之災、嚴刑拷打、被鐵鏈拴在一起的囚犯隊伍與西伯利亞非人的逃亡之後倖存下來,全靠日漸麻木遲鈍的內心。即便是自己的命運,他也絲毫不再關心:他相信,這一點才是他全無恐懼的根本所在。因為只有當人心中有牽挂時,他才會心生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