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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他那溫柔的目光總是能將她的靈魂一眼看穿。偽裝又有什麼用呢?他能看破一切偽裝,她暗自回憶。自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起,他就看透了她。
「是的。」
「嫁給沃爾登伯爵。」父親乾脆地說。
她走到玄關處便停住了腳步。整座公寓里亂成一團,像是剛遭過搶劫,或是有人在這裏搏鬥過。費利克斯並不在屋裡。
「你出去的時候,我接見了一位客人,」父親閑談似的說,「是沃爾登伯爵,他請求我允許他與你見面。」
門開了,普理查德說:「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先生到了。」
「他昨晚被捕了。」那人答道。
「這位先生說事情緊急,太太,他說您會記得他的,他來自聖彼得堡。」普理查德的神情帶著猶疑。
「不然我為什麼要帶著侍女出去赴晚宴呢?」
費利克斯聳聳肩:「四處旅行。你呢?」
莉迪婭問:「他到這裏來幹什麼?」
「恐怕不認識。」莉迪婭冷淡地說。實際上,她對這位部長了如指掌,他本是沙皇眼中的紅人,卻與一個離了婚的猶太女人結婚,使得人們不願邀請他出席活動。她突然想到,不知費利克斯對這種偏見會有怎樣尖刻的回應。這時,那位英國人又開腔了。
這個社交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糟糕透了:先是婦女參政論者在王宮裡搞抗議,接著又在公園裡遇到了亡命之徒。她以為這下不會再出亂子了。她也的確過了幾天安穩的日子:夏洛特順利初入社交界;亞歷克斯也不會擾她的清凈,因為他已經躲到了薩沃伊酒店,不再出席社交活動。貝琳達的舞會極為成功。那天晚上莉迪婭拋開了一切煩惱,玩得十分盡興。她跳了華爾茲、波爾卡舞、兩步舞、探戈,甚至還跳了奧斯曼帝國快步舞。她與半數的上議院議員都跳了舞,還與幾個瀟洒倜儻的年輕小夥子跳了舞,不過,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與丈夫共舞。像她這樣總是與自己的丈夫跳舞,實在算不得時髦。但是繫上白領帶、身著燕尾服的斯蒂芬儀錶堂堂,舞姿也風度翩翩,莉迪婭不由得心醉,拋開了顧慮與丈夫共舞。她的婚姻無疑正處於甜蜜期。回顧往年,她在社交季一向有如此感受。不料此時安妮現身,把一切都毀了。
兩人分開了。莉迪婭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會。」
她看看自己的錢包,裏面只有幾個盧布。她打開首飾匣,拿出一隻鑽石手鐲、一條金項鏈和幾枚戒指,把這些東西塞進了錢包。她穿上大衣,沿著房后的樓梯跑下樓,走傭人進出的房門離開了宅子。
基里爾薄薄的嘴唇擰出一個笑容來:「那是該怪我還是怪他們自己呢?」
她離開了他。下樓梯時她聽見身後有動靜,便回頭看了一眼。費利克斯的鄰居正在隔壁公寓門口盯著她看。二人四目相對時,那人面露窘色。莉迪婭有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那人便退了回去。她這才想到,那人可能隔著牆壁聽見了他倆做|愛的聲音。她並不在乎。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醜惡而可恥,但她不願多想。
他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步履匆匆穿過街道。人們紛紛盯著她看,她穿著華麗的衣服在街頭奔跑,臉上還掛著淚珠。她才不在乎呢。她決心永遠離開上流社會。她要與費利克斯遠走高飛。
「來聖彼得堡?噢,據說他父親非常富有,但個性專橫,他們父子彼此看不順眼;於是他到世界各地飲酒、賭錢,等著他老爸去世。」
「這件事對你很重要,是不是?」
莉迪婭茫然不解地望著父親。她想起了自己與那個英國人見面的情景,但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突然閑扯起這個人來,於是說道:「別折磨我了。快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放了費利克斯。」
「——幾下就能抽破他柔嫩的皮膚——」
「戀愛了?」父親咆哮道,「我看你是發|情了!」
「把我女兒養大。」
午後時光漸漸轉為夜色,空氣變得清涼起來,但費利克斯仍然汗流浹背。他的雙手穩若磐石。他能聽見孩子們在外面的街道上唱著歌謠做遊戲:「食鹽芥末胡椒醋,食鹽芥末胡椒醋。」他希望自己有冰塊,希望自己有電燈。房間里滿是濃酸揮發出的酸霧。他的喉嚨生痛。碗里的混合物仍然清澈。
他幫她披上斗篷,說:「你一離開,把這裏的光明都帶走了。」
她猛地縮回手,並站了起來。「別碰我。」她說。
只剩下一條路可走。她必須去向父親求情,讓他釋放費利克斯。
「我什麼感受也沒有,再也不會有了。」他說道。他扭曲了面孔,擠出一個怪異而痛苦的笑容。她過去從沒在他臉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直覺告訴她,此時此刻,他所言屬實。
她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
她深受感動,因為他不是那種會輕易動情的人。她說:「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父親本就是個過分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她問他:「你經常旅行嗎?」
「我料到就是這樣,」他說,「就是你不敢對自己坦誠,見到我你其實很高興。」
「亞歷克斯?為什麼?」
「他們正在用鞭子抽打他的腳底——」
「哦……」費利克斯似乎被問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見奧爾洛夫。」
他出門去偵察薩沃伊酒店了。
碗里偶爾會升騰起一縷紅棕色的煙霧,那是化學反應開始失控的跡象。每到這時,費利克斯便立即停止加酸,但繼續不停地攪拌,直到水池內的流水將碗冷卻,使反應緩和下來。煙霧消失后,他又等了一兩分鐘,然後繼續混合。
莉迪婭點點頭。她心想:謝天謝地,其餘的事情他都沒有猜中。
費利克斯在大廳里停下腳步,戴上了帽子。他看看鏡子中的自己,臉色一轉,露出了大獲全勝之後的冷笑。他定了定神,走出宅子,來到室外的陽光下。
費利克斯走到床邊拿起枕頭,枕芯似乎是廢棉花。他在枕頭上撕開一個小洞,掏出一部分填充物,原來是碎布塊和幾根羽毛。他把填充物倒進碗中殘留的硝酸甘油里,填充物吸收了不少酸;費利克斯又加進一些填充物,直到液體被全部吸收;然後他將混合物團成一個球,用報紙包好。現在這包東西的性質穩定多了,像是一包read•99csw.com炸藥。實際上它正是炸藥,這種炸藥爆炸起來要比純液體慢得多,點燃報紙有可能會引爆它,也有可能無法引爆。要引爆這包炸藥,真正有用的是一根裝滿火藥的紙質吸管。但費利克斯並不打算使用炸藥包,因為他需要的是既可靠又迅速的武器。
他一共花了十六先令八便士,但等他把瓶子里的東西用完后,可以拿回四先令三便士的押金。那樣他剩下的錢接近三英鎊。
晚餐過後,她在大使那架琴聲優美的大鋼琴上彈奏了一會兒,然後基里爾便送她回家了。她直接上了床,到夢中與費利克斯相會去了。
她實在無法承受,這些事情竟然都發生在同一天,父親剛剛——
我要殺了他——
第一步的工作不算十分危險。
莉迪婭被嚇呆了。她已經做好了被逐出家門、凈身出戶、顏面掃地的心理準備,但是父親卻想出了比這更可怕的懲罰。「我為什麼不能和他結婚?」她哭喊道。
那又如何?
「你已經毀掉了我的一生。」他說完皺了皺眉,彷彿自己也吃了一驚。
「你怎麼知道我去哪兒了?」
他面帶愁容地笑笑:「大部分年輕人還會結婚、生子。」
他將兩種不同的酸以2:1的比例放進布麗吉特攪拌碗里混合,等碗冷卻下來之後又把混合物重新裝進瓶子。
車夫為她放下馬車的踏板,躲避著她的目光。她心中一驚,暗想,他知道了;不過馬上又斷定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碗里還剩下一些液體,這東西自然不能倒進下水道里。
莉迪婭禁不住笑起來:「我從來沒掌握吹口哨的訣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希望你馬上離開,永遠不要再回來。」
他上樓來到布麗吉特的廚房,向她借了只最大的攪拌碗。
「不。」
「今天就停止拷打。一旦你上路前往英國,這小子就會被釋放。只要你活著,就永遠別想再見到他。」
莉迪婭以為父親要動手打她,連忙後退了幾步,隨時準備逃跑。他什麼都知道了。這真是徹頭徹尾的災難。他會怎麼做呢?
莉迪婭徹底暴怒了。
莉迪婭猶豫了一陣。她忽然意識到,多年以來,自己一直在期盼著把整件事向他解釋清楚,於是說道:「你把我的長袍撕破的那天晚上……」
他把最後一瓶酸倒進甘油,像倒第一瓶酸時一樣輕柔而緩慢。
「它是我的生命。」
他發現自己正做著有關莉迪婭的白日夢。門裡的她走進地下室,赤身裸體,滿面笑容,而他叫她別過來,因為他正忙著呢。
「那費利克斯呢?」莉迪婭輕聲問。
「你好像不舒服,」鄰居說,「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兒?」
他把右手放到自己的嘴邊。她看到他手上有處傷口,且傷得不輕,被她一捏,傷口裡又滲出血來。她上前想拉住他的手,和他說聲對不起,但他卻連連後退。他似乎經歷了某種轉變,方才的魔咒被打破了。費利克斯轉身大步向房門走去。她驚恐萬分地看著他離開。門砰的一聲關上,莉迪婭覺得自己失去了他,不由得發出一聲哀嘆。
莉迪婭這樣想著走進了大廳,她穿一身得體的白色禮服,看上去稚氣未脫,又略帶些緊張。
「不,」莉迪婭低聲說道,「噢,不。」
他們再次陷入了沉默。莉迪婭真希望他離開,可讓他留下的渴望也同樣強烈。她終於問道:「自那以後,你都做了些什麼?」
這念頭讓他很高興。
她回到家時已怒火中燒。
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這是事實。」
她發現,要裝出另一種人格,變成那個為上流社會所熟悉的謙虛純潔的莉迪婭並不難。她剛一踏入現實世界,便被自己對費利克斯那種狂熱的激|情震懾住了,她變成了一枝戰慄不已的嬌花。這其中絕無假裝。實際上,她每天有一大部分時間都相信這個品行端莊的少女才是她真實的自我,而她與費利克斯共處的時間則像是被附了身。當他在她身旁,或者她在深夜裡孤枕難眠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對外展現的人格才是邪惡的,因為它不許自己享受有生以來的最大樂趣。
寫字檯上擺著一封尚未寫完的信,收信人是她那住在聖彼得堡的姐姐,也就是亞歷克斯的母親。莉迪婭的字跡又小又亂。她在信中用俄語寫道:我不知該如何看待夏洛特。信寫到這裏便停下了。她坐在桌前,凝視著模糊的鏡子陷入了沉思。
「——直到從他身上湧出鮮血——」
她想到了兩個哥哥:麥克斯在鄉下管理家族房產,他看待費利克斯的眼光必定與父親如出一轍,因而會完全贊成父親的做法。德米特里——腦殼空空、軟弱無能的德米特里——會對莉迪婭表示同情,但他也愛莫能助。
再也無法見到費利克斯——這念頭讓她無法承受,淚珠從臉頰滾落下來,她跑進了卧室。這樣的懲罰我實在無法承受,我寧願去死,她心想,我寧願去死。
「他曾與我認識的一些官員打牌,他們告訴我,有時他會把他們灌得爛醉如泥。」
莉迪婭走進書房的時候,父親正站在寫字檯前,背著手,臉都氣歪了。莉迪婭的侍女站在門口,雙頰掛滿了淚珠。莉迪婭見狀便知道出了什麼事,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過了幾分鐘,父親又開口了,語氣平和,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可以讓人立即停止折磨他,」他說,「我可以隨時讓人放了這小子。」
「沒門兒!」他大吼道。
父親發出一聲令人厭惡的聲音。「你不用看她,」他說,「車夫和我說,你們在公園散步,時間長得不正常。昨天我派人跟蹤了你,」他又提高了嗓門,「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簡直像個鄉下野丫頭!」
父親提高了聲音:「——用的是又細又韌的馬鞭——」
「別被他騙了,」基里爾告誡道,「據說他是個混混。」
「我到哪裡才能找到他呢?」費利克斯問道。他似乎突然緊張起來。
「亞歷克斯不住在這兒了。有人企圖搶劫我們乘坐的馬車,把他嚇壞了。」
「在叢林里嗎?」
「噢,我求你了,」莉迪婭抽泣著說,「你要我幹什麼我都照辦。」
他說:「是的。」
「你說句話吧。」費利克九九藏書斯說。
「因為他基本算是個農奴,此外還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你難道還不懂嗎——你被毀了!」
她掏出了鑰匙,卻發現他公寓的房門敞開著,斜掛在合頁上。她走進房間,喚道:「費利克斯,是我——噢!」
「傷害我?」莉迪婭笑道,笑聲之尖刻出乎她的意料,「你會把我這一生都毀掉的!」
他先前把手槍掉在了公園裡,因此他需要一件新武器。要想在酒店客房裡行刺,最理想的武器是炸彈。炸彈無須精確瞄準,因為無論它落在什麼地方,都能殺死房間里所有的人。倘若沃爾登那時碰巧和奧爾洛夫在一起,那就更好了,費利克斯想。他忽然想到,莉迪婭實則幫助他殺死了她的丈夫。
莉迪婭停止了哭泣。她望著父親,驚得目瞪口呆。他真是這樣說的嗎?這話聽上去像是瘋子說的。
「你仍然……熱衷於政治?」
她把視線從他身上扯開。她的心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憂慮之情漸漸佔據了她的內心。她心想:萬一斯蒂芬提前回家,此刻就走進房間,投給我一個疑惑的眼光,彷彿在問「這人是誰?」;而我則面紅耳赤,支支吾吾,而且——
「從現在起你在房間里待著不許出來。我一安排妥當,你就到修道院去做修女。」
在第三家藥店里,他買了四品脫另外一種酸。最後他買了一品脫純甘油和一根一英尺長的玻璃棒。
「這便是托爾斯泰的道德觀。做好事不見得會使你幸福,而做壞事必然會讓你不幸。」
他看看地板上一字排開的棕色大瓶子,瓶口都蓋著毛玻璃瓶塞。
他一面繼續攪拌,一面擰開水龍頭,增大水流,讓水溢進攪拌碗,然後他仔細地洗凈了剩餘的酸。
若要她永遠離開費利克斯,她寧願永遠離開家人——她剛冒出這個念頭便意識到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而且她必須立即行動,趁父親還沒派人把她鎖在房間里。
他也端詳著她,「你仍像個姑娘。」他不無疑惑地說。
他替她扣上了長袍背面的鉤扣,她自己則對著鏡子梳理頭髮。他扣完以後吻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縮脖子說:「別再鬧了。」然後拾起那件棕色的舊斗篷,遞給了他。
他說:「最糟的是,你絕對不可能和他結婚。」
基里爾帶她走進客廳。大使和大使夫人與他們打了招呼,然後把她介紹給了海康姆勛爵——沃爾登伯爵的長子。他三十歲上下、身材高大、儀錶堂堂,身上的衣服剪裁合體,樣式卻很樸素。他是個地道的英國人,淡褐色短髮,湛藍的眼睛。他臉上總帶著笑容,性格開朗,不禁使莉迪婭有些心動。他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他們彬彬有禮地閑談了一會兒,然後他便被介紹給其他人了。
「那是自然。」海康姆說完,轉而與坐在他另一側的女士說話去了。
他暫且把她放在腦後,考慮起化學藥品來。
「獅子、大象……有一次還打了頭犀牛。」
我們並不苛刻,莉迪婭心想,作為僱主,我們可謂寬厚。然而看夏洛特的反應,好似安妮的困境是我造成的。我真不知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她說什麼來著?「我知道她做了什麼,而且我知道她是和誰做的那件事」,我的天,這孩子是從哪裡聽來的,竟然這樣講話?我傾注一生精力,只為把她培養成一個純潔、清白、正派的人,不能讓她像我一樣,想都別想——
父親閃到一旁,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丟下刀,然後一把將她推到椅子上。
「衣服撕破了,你打算怎麼辦呢?」費利克斯問。
今天命運站在我這一邊。這是個完成危險任務的好日子。
他把碗洗凈,擦乾,放回水池,然後把甘油倒進碗里。
「我很想與他見上一面。我聽說他精力異常充沛,而且頗有遠見。他提出修建橫貫西伯利亞的鐵路工程,真有見識。不過聽說他舉止並不怎麼高雅。」
他小心翼翼地把混合酸添加到甘油里,同時用玻璃棒不斷地輕輕攪拌。
「真了不起!你都打哪些動物?」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意志力催他離開。她看了一眼召喚普理查德用的那隻呼喚鈴。費利克斯微微一笑,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
對他們二人來說,這兩次會面之間的多年光陰似乎是個不大愉快的話題。
她抓起裁紙刀沖向父親。她把刀高舉在半空,用盡全身力氣,朝他細瘦的脖頸刺去,嘴裏不斷地尖叫著:「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想起,伊利亞就是這麼死的:站在地下室的水池旁,把酸和甘油混合在一起。也許是他操之過急了。當人們終於將破磚碎瓦清理乾淨時,伊利亞早已屍骨無存。
回到樓下,看了看水池裡的炸彈,他心想:我毫不害怕,這整個下午,我沒有一刻懼怕過死亡,我仍然無所畏懼。
「我總可以試試看。」
她獃獃地站在原地,凝視著他先前站立的地方。她覺得自己飽受摧殘,跌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
她跑出了房間。
「他好像是個無政府主義者,」那位鄰居暗示性地咧嘴一笑,又說,「又或許是別的什麼人士。」
「已經過去十九年了。」他說。
「你學會吹哨了嗎?」他忽然說。
「侍女會在我趕到使館之前縫好的。」莉迪婭答道。
她的感情在胸中燃燒、翻湧了幾分鐘,只覺得思緒萬千無法思考。待到感情漸漸平息,最後只剩下一種明顯的感覺,就是寬慰——她抵擋住了誘惑,沒有將故事的最終章節透露給他。那個秘密深深地嵌在她心底,像愈合的傷口裡埋藏的彈片;它將一直留在那裡,直到她離開人世的那一天,它將隨她一同埋入墳墓。
「你以為會怎樣?」
「即使你沒有得到任何教訓,我也得到了教訓,」她說,「自幼所受的教育告訴我情慾是邪惡的,它可以把人毀掉。曾有那樣一段時間,當我們……在一起時……我不再相信這種說辭,或者至少裝作不再相信。可你瞧瞧這件事的下場——我不僅毀了自己,也毀了你。我父親是對的——情慾的確能把人毀掉。這個教訓我從未忘記,也將畢生難忘。」
對於安妮在沃爾登莊園做女傭的事,莉迪婭只有模糊的印象。在這樣的名門大宅里,主九*九*藏*書人不可能認識家中所有的傭人——僅在室內工作的傭人就有約五十個,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園丁和馬車夫。傭人們也不是個個都認識家中的主人,一個廣為人知的事例是:有一次莉迪婭在大廳叫住了一個路過的女傭,問她沃爾登伯爵在不在自己的房間,她得到的回答是「我這就去看看,女士——我該告訴他是哪位在找他呢」。
寫字檯上有把裁紙刀。
莉迪婭感受到一股難以克制的衝動,想要把他擁入懷中。她迫使自己紋絲不動。這種衝動片刻之後便消失了。
他上樓把攪拌碗送回布麗吉特的廚房。
費利克斯回到樓下,脫掉夾克衫,捲起袖子,洗了手。
「食鹽芥末胡椒醋。」
「那裡真的和書上描寫的一樣嗎?」
「我非常愛你。」他說。
然而,莉迪婭清楚地記得,那天沃爾登莊園的管家布雷斯懷特太太來告訴她,他們必須解僱安妮,因為她懷孕了。布雷斯懷特太太沒有明說「懷孕」二字,而是說「道德上有過失」。莉迪婭和布雷斯懷特太太雖然都窘迫不堪,但也見怪不怪:這種事情在女傭當中有過先例,而且想來還會再次發生。這種女傭必須解僱——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家族體面。這種情況下,被解僱的女傭自然得不到推薦信。女傭沒有良好的「口碑」,自然無法在服務行業找到工作。話雖如此,這些女傭通常也無須再工作,因為她可以嫁給孩子的父親,或者回到娘家。實際上,多年以後,等她把孩子養大之後,這樣的女工甚至可能設法回到舊主家中,做一名洗衣女工、廚房女工或在其他不必與僱主正面接觸的崗位工作。
話雖如此,她還是到鄰居那裡度過了下午,以防萬一。
莉迪婭驚恐地望著父親。這簡直是給她判了死刑。
她竭力忍住眼淚。她對警察、監獄和罪犯的世界一無所知。她該去問誰呢?費利克斯那些無政府主義的朋友一定了解這種事情,可她從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到哪裡才能找到他們。
「你的侍女給我留了消息。她在書店留下了一封信,不過她當然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交易。」
「你遲到了。」基里爾說。
莉迪婭漫無目的地來到走廊里,隔壁公寓的住客正站在房門口。莉迪婭見了他便問:「出什麼事了?」
她頭暈目眩,靠在牆上才沒有倒下。被捕了!為什麼?他在哪兒?是誰逮捕了他?若他已經身陷囹圄,自己怎麼可能與他私奔呢?
他悲傷地望著她:「你一直是這樣告誡自己的嗎?」
跟他一起生活將是什麼樣子呢?他們一起上床,並且可以真正同床共寢——多浪漫啊!他們可以一起散步,手牽著手,無須擔心被人看見他們彼此相愛。入夜後,他們可以坐在壁爐旁邊,打牌、看書或者只是閑談。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隨時撫摸他,親吻他,或者為了他而寬衣解帶。
他把攪拌碗放在水池裡。
接下來這個步驟炸死的無政府主義者比暗探局殺死的人數還多。
「父親,」莉迪婭自言自語道,「一定是父親乾的。」
莉迪婭定了定神,走了進去。
費利克斯說:「我真為你自豪。」
「他看上去很好相處。」莉迪婭對基里爾說。
「薩沃伊酒店,但我懷疑他不願意見你。」
這是一種爆炸性液體,威力是火藥的二十倍。這東西可以用雷管引爆,但是這樣的引爆器並非必需,因為僅用一根擦著的火柴,甚至僅憑附近某處火焰的熱量便可以將它引爆。費利克斯認識一個蠢貨,那人把一瓶硝酸甘油裝在大衣胸口的口袋裡,結果他身上的熱量引爆了炸彈,不僅把他自己炸死在聖彼得堡的街上,還炸死了另外三個人和一匹馬。裝在瓶里的硝酸甘油一旦被打碎、掉在地上、被搖動,甚至只是被猛地一扯,都會被引爆。
「怎樣?」他說,「你難道不高興嗎?」
「誰?」
普理查德走出了房間。莉迪婭又蘸了蘸墨水,繼續寫道:孩子長到十八歲,自有一番見解,這時父母該怎麼辦呢?斯蒂芬常說我擔心的事情太多。我真希望——
莉迪婭不由得滿心遺憾:「費利克斯,真對不起。」
莉迪婭低聲說:「你打算怎麼辦?」
「不,」莉迪婭喃喃自語,「看在上帝的分上,不。」
莉迪婭對那人的表情十分反感。她剛經歷了這一切,實在無心再去對付這個色眯眯的男人。她強打起精神,沒理會他,慢慢走下樓,來到街上。
他說:「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
他認為我很無趣,莉迪婭心想。
「打獵是在東部的草原上,但我有一次的確一路向南,來到了南邊的雨林,只是想去親眼見識一下。」
「你媽若是知道這件事,準會被活活氣死的。」伯爵說。
他們要談的事情太多、太沉重,以至於兩人陷入了沉默。莉迪婭仍然不敢挪動。她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大衣口袋裡,她不記得他以前有這種習慣。
她很快便精疲力竭,放慢腳步往前走。這整件事情突然好像沒那麼糟糕了。她可以和費利克斯一起去莫斯科,或者去鄉下小鎮,甚至可以到國外,也許可以去德國。費利克斯得找份工作。他受過教育,至少可以做個文員,也許還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她則可以做些針線活。他們將租一幢小房子,然後對其稍作裝飾。他們會生孩子,男孩健壯、女孩秀美。她即將失去的一切似乎都一文不值:綾羅綢緞、社交閑談、奴僕成群、高宅闊院和美味佳肴。
「你老了。」她不客氣地說。
他把攪拌碗重新洗凈擦乾,塞住水池,往裡注滿水,輕輕地把那瓶硝酸甘油放進水中,以免受熱。
她走出樓房來到街上,侍女正在街角等她。二人走進公園,馬車已在園中等候。當晚天氣寒冷,但莉迪婭感到自己由內而外散發著熱量,容光煥發。她不禁納悶,只憑自己的臉色,不知人們能否看出她剛剛有過一番雲雨。
他沉默地凝視了她許久,然後站起身說:「非常好。」
「你對別人總是了如指掌,而且結論總是壞的。」
「沃爾登伯爵。你昨晚見到他時他還是海康姆勛爵,但他的父親昨夜去世了,所以現在他是伯爵了。」
莉迪婭皺起了眉頭:「我覺得我不認識這個人。九九藏書
「有道理。」他躺在床上看著她穿衣服。她知道他喜歡看她穿衣服。有一次他模仿她提上內褲的動作,笑得她肚子都痛了。
莉迪婭猶豫了一下:這個名字確實十分耳熟。常有她並不熟識的俄國人到倫敦來拜訪她,這些人通常主動提出為她捎帶信件,談到後來才開口向她借路費。莉迪婭倒不介意向他們伸出援手。「好吧,」她說,「帶他進來。」
「你父親遵守了他的諾言,」他沉思著說,「他當天就停止了拷打。你動身前往英國的第二天他們就把我釋放了。」
「主要是你嚇了我一跳,」她說,接著才發覺自己默許了他的問題,「你呢?」她趕快補上一句,「你又是什麼感受?」
儘管如此,這次見面對他而言也不是毫無危險。莉迪婭講述時,他一直望著她的臉,內心湧起一種可怕的悲痛,那種奇妙的哀傷惹得他想流淚;然而,他已不知多久沒流過眼淚了,他的身體似乎已經忘記了如何流淚,此刻,那些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我可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他告訴自己,我向她撒了謊,辜負了她的信任,吻了她,又突然跑掉。我利用了她。
莉迪婭本沒指望再次與海康姆勛爵談話,但是大使夫人覺得二人很般配,便在晚宴時安排他們坐在一起。上第二道菜的時候,他與莉迪婭攀談起來,「不知你認不認識財政部長?」他說。
莉迪婭尖叫起來。
「你當時真想刺死你父親?」費利克斯的神情半是敬佩,半是忍俊不禁。
他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二人陷入了凝重的沉默。他的臉上又皺起那飽含苦痛的笑容,問道:「出了什麼事?」
她緩步走在街上,不知該去向何方,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她必須設法把費利克斯從監獄里救出來,可她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去做。她也許該去請求內政部長幫忙,或者向沙皇求情。然而,除非正式受邀,她並不知道如何才能見到他們。她可以寫信,但是她今天就想見到費利克斯。她能不能去監獄探視他呢?這樣她至少可以獲知他的處境,他也能知道她在為他奔走。若她乘著馬車穿金戴銀地現身監獄,或許能夠威懾住看守……但她不知道監獄在哪裡,而且監獄可能不止一座,何況她身邊此刻沒有馬車;倘若她回家乘車,父親定會將她鎖起來,她將永遠無法再與費利克斯見面——
莉迪婭本以為安妮的人生也會沿著這條老路發展。她記起一個年輕的低等花匠連辭呈也沒交便逃到海上去了——這件事之所以會引起莉迪婭的注意,只是因為這個年月里很難以合適的工資僱到小夥子做花匠。至於安妮和這個小夥子之間有什麼關係,自然沒人告訴過她。
她終於趕到他的住處,爬上了樓梯。他會作何反應呢?他先是震驚,然後轉為欣喜,接著做起務實的打算來。他們必須馬上離開,他一定會這樣說,因為父親會派人追趕他們,捉她回家。他定會行動果決。「我們去某某地吧。」他會這樣說,然後便會談到車票、行李箱和偽裝。
「對不起。」她的回答並無誠意。
莉迪婭說不出話來。震驚、恐懼、欣喜、驚駭、愛慕、憂慮,種種情緒席捲而來,而她在情感的風暴中奮力掙扎。她凝望著他:他老了,臉上生出了皺紋——面頰上有兩道明顯的皺紋,可愛的嘴角也出現了向下彎折的皺紋。那些皺紋像是痛苦與磨難的見證。他的面容中隱約現出某種前所未見的神情,也許是無情、殘酷,或者只是剛毅。他看上去疲憊不堪。
費利克斯極盡小心地,把一隻乾淨的瓶子浸入攪拌碗,讓炸藥緩緩灌進瓶子。灌滿以後,他塞住了瓶口,確保瓶頸與毛玻璃瓶塞之間不沾一點硝酸甘油。
「那就讓我嫁給他,徹底毀了我!」
他驚訝地望著她。
在門口處,她吻了他一下,說:「謝謝你。」
接著是一陣沉重的死寂。侍女仍然流著眼淚,不時抽泣幾聲。莉迪婭感到一陣耳鳴。
「你明天會來嗎?」
二人沉默了一陣。費利克斯又柔聲說:「如此說來,你從來沒有出賣過我。」
第二天早晨,用過早餐之後,一位傭人把她叫到了父親的書房裡。
在倫敦的宅子里,莉迪婭最喜歡的傢具之一便是那件安妮女王式的多功能書櫃。書櫃已有兩百年歷史,櫃身漆成黑色,上面依稀可見金色的中式寶塔、柳樹、島嶼和花草。將摺疊的面板放下,書櫃就成了寫字檯,露出柜子內部襯有紅色天鵝絨的信函擱架以及存放紙筆用的小抽屜。書櫃底部向外凸出,裝有幾隻大抽屜,而書架上方,與莉迪婭坐在桌前視線平齊的地方是一扇裝有鏡子的櫃門。古舊的鏡子反射出她身後模糊變形的晨用起居室。
「此話怎講?」
莉迪婭頭也不回地用英語說:「我馬上就好,列文先生。」她聽見管家關上門離開了,繼續寫道:——自己能夠相信他說的話。她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身來。
「這樣做夠過分的。」
莉迪婭抱起雙臂,好不讓自己發抖:「你是怎麼知道的?」她說著,埋怨地看了侍女一眼。
莉迪婭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筆。她很想向姐姐訴說自己的憂慮,可是這種事很難訴諸筆端。即便是當面談論,恐怕也很難說清楚,她心想,我真正想與之交流想法的人是夏洛特。可是為什麼每當我想這樣做的時候,我就變得不依不饒、尖刻專橫呢?
「你變了。」
「我現在不再這樣認為了。」
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她狠下心說:「你走吧。」
我甚至無法和斯蒂芬好好交流,她想,他只會柔聲細語地安慰我。
她竟會如此輕信。他未經深思熟慮便編出了那套關於無政府主義水兵的說辭,而她竟然相信了,並且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到哪裡才能找到奧爾洛夫。想到自己對她仍有這樣大的影響,他不由得深感欣喜。她是為了我才嫁給沃爾登的,他心想,現在我又讓她出賣了自己的丈夫。
她在狹小的公寓里轉了一圈,茫然而不知所措,傻乎乎地到窗帘後面和床底下查看:他的書全都不見了,床墊被刀劃破,鏡子也砸碎了。彼時午後窗外飛雪,他們曾在那面鏡子中觀賞自己做|愛的情景。
「可別把我們都炸了。」
他來到卡姆登區的一家藥劑商店,買了四品脫常見的濃酸。酸分裝為兩瓶,每瓶兩品脫,連同瓶子的可退還押金,總共花了四先令五便士。read•99csw.com
「噢,費利克斯,我不是故意的。」
他用俄語對她說:「你還好嗎,莉迪婭?」
「一名信仰無政府主義的水兵被關進了監獄,我想說服奧爾洛夫釋放他……你知道俄國是什麼樣:那裡不講正義,只拼權勢。」
莉迪婭說:「你必須馬上讓人放了他。」
「我相信謝爾蓋·尤勒維奇·威蒂一定是我們廣受尊敬的統治者的忠實子民。」莉迪婭禮貌地說。
莉迪婭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八個星期之後,他們結婚了。
這些全部做完以後,他便有了一碗硝酸甘油。
她疲憊地轉身朝家裡走去。
她徑直來到書房,門也不敲便闖了進去。「你叫人把他逮捕了?」她責問道。
「你要烤蛋糕嗎?」她問他。
地下室里悶熱難當。
他究竟知道多少?不會全都知道,肯定不會!「我戀愛了。」莉迪婭說。
莉迪婭低聲道:「噢,我的上帝!」
在馬車上,侍女匆匆修補好莉迪婭長袍背後的破損。莉迪婭脫掉棕色斗篷,換上皮毛斗篷。侍女忙著為她整理頭髮,莉迪婭給了她十個盧布做封口費,然後她們便到了英國使館。
天塌了。
「沒錯,甚至還有裸體的黑皮膚俾格米人」
「你的侍女還隨身帶著針線?」
費利克斯向她走近一步。她站在原地不動,她明知道自己應該離他遠一點兒,卻挪不動步子。他把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與她對視,就在此刻,一切都為時已晚。她想起了當年他們深情對視的情景,不由得神魂顛倒。他把她擁進懷中,吻了她,用雙臂將她緊緊摟住。此時的情景一如往昔,他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吻向她柔軟的嘴唇,那樣焦急,那樣充滿愛意,那樣溫柔;她彷彿融化了。她將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他的身體,下身似有一團火焰,她快活得戰慄不止。她找到他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她想把什麼東西抓在手裡,抓住、捏住他的身體的一部分,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
普理查德走進房間說:「有位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先生想見您,太太。」
父親繼續說道:「沃爾登一定想快點結婚。你將離開俄國,隨他去英國。如此,這件惡劣的事情就會被遺忘,不會被人知曉。這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莉迪婭抬起頭,透過淚光望著他。一線希望使她平靜下來。他說的是真話嗎?他真的會釋放費利克斯?「任何事情,」她說,「任何事情我都照辦。」
他把瓶子帶回住處,把它們放在地下室的地板上。
她心頭彷彿被某種冰冷的重物壓住,使得她喘不過氣來。費利克斯就站在她眼前:他還像從前那般又高又瘦,身穿一件破舊的外套,頸間系一條圍巾,左手拿著一頂傻裡傻氣的英式禮帽。她對他是那樣熟悉,彷彿他們昨天剛見過面似的。他依舊留著烏黑的長發,不見一絲白髮。他皮膚白皙,鼻子的弧線形同刀片,嘴巴寬闊而靈活,眼神中透出哀傷與溫柔。
莉迪婭與堂兄基里爾碰了頭,在名義上他是她的陪同者。三十多歲的基里爾是個鰥夫,生性易怒,為外交部長工作。他和莉迪婭彼此並無好感,只因為他的妻子已故,莉迪婭的父母又喜歡外出,於是基里爾和莉迪婭令社交界周知:他們二人應該共同受邀出席各類活動。莉迪婭總是告訴基里爾不必費神來接她,這便是她得以與費利克斯幽會的原因。
「沒錯。」父親說。他的情緒已經變了,滿面怒容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心機深重。
「你真能照辦嗎?」他問。
由於他的原料是從不同藥店分別買來的,因此哪個藥劑師也沒有理由懷疑他打算製造炸藥。
父親開門見山,劈頭吼道:「你一直跟個臭小子暗中來往!」
伯爵今年五十五歲,身材瘦小,生性易怒。莉迪婭是他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上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都已經成家。他們的母親尚且在世,但是長期卧病。伯爵很少與家人相聚,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看書上,還有一位老朋友常來與他下棋。莉迪婭依稀記得,從前一家人也曾圍坐在飯桌旁其樂融融,但那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今時早已不同往日。如今被父親召喚到書房只意味著一件事:糟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大部分年輕人都會對此失去興趣。」
「此時此刻,他們正向他施以酷刑。」
莉迪婭又問:「你到這來做什麼?」
「不會的。」
他再次出門,在另一家藥店買了四品脫同樣的酸。那裡的藥劑師問他買這麼多濃酸打算做什麼用。「掃除。」他答道。那位藥劑師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每走一步,她對父親的怒火便增加一分。他本該疼愛她、關心她,讓她感到幸福,可他是怎麼做的?他想毀了她的一生。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很清楚什麼才能使她幸福。這究竟是誰的生活?誰才擁有決定她命運的權力?
莉迪婭感覺臉上湧起一陣熱浪,便轉過臉去。他為什麼偏要談起這種事情?她心想。她沒有再與他攀談。他們的交流已經滿足了出於禮節所需的交流,而且他們彼此明顯都無意再進行更加深入的交談。
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不由自主地猛然閃開。他對她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痛得驚叫一聲。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旅行,」他答道,「我幾乎每年都到非洲去打獵。」
她從他手裡接過長袍,穿在身上。「為了參加晚宴,每個人都要花一個小時更衣,」她說,「在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在五分鐘之內穿戴完畢。快幫我把扣子扣上。」
水池裡有一隻橡膠塞子,用鏈條拴住。他把塞子斜塞在排水洞里,堵住部分洞口,然後擰開水龍頭。池裡的水位幾乎與攪拌碗的邊沿齊平時,他又把水龍頭擰小,使流出的水流與流入的水流速度相同,而水池內的水位保持不變,水也不會流進攪拌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