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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還要一張紙。」
「白色。」
費利克斯輕輕地把那瓶硝酸甘油從水池裡拎了出來,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像是走在雞蛋殼上一樣。他的枕頭放在床墊上,枕頭上的口子已被他撕得更大,約有六英寸長。他把瓶子從洞口塞進去,放在枕頭裡,又重新鋪排了填充物,讓它們均勻地包裹在瓶子四周,使炸彈被防震材料包裹得嚴嚴實實。他拿起枕頭,像抱著嬰兒一樣把它抱在懷裡,將它放進了打開的手提箱。他蓋上箱子,呼吸這才自如了許多。
他點燃一支雪茄,只是為了給自己的雙手找點事做。他已經無法回頭了。他真希望莉迪婭現在就走進房間,中斷這場談話,但她沒有出現。
她驚奇地望著他:「為什麼?」
潘克赫斯特太太的話音略有升高:「依照現行法律,如果一個男人糟蹋了一個女孩子,他只消一次性支付二十英鎊就可以了事,寄養家庭不必接受檢查。只要代養者每次只接收一名嬰兒,二十英鎊一付,檢查員就不能到寄養院去檢查。」
還算說得過去,費利克斯心想,於是又問:「你知道薩沃伊酒店在哪裡嗎?」
他敲響了房門。
「1899年,我被分配到曼徹斯特的生死登記辦事處任職。即便我已經有了在貧民救濟委員會任職的經歷,我還是一次又一次感到震驚,世人對婦女和兒童的權利竟然如此地不尊重。我曾見過十三歲的小女孩到我辦公室來為自己生下的嬰兒登記——當然是私生子。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也束手無策。因為法定承諾年齡是十六歲,而男人通常會聲稱,他以為那個女孩已經年滿十六歲。我任職期間,一名非常年輕的母親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她遺棄了嬰兒,結果孩子死了。那女孩被指控謀殺而受審,被判處死刑。從公正的角度來看,那個男人才是謀殺嬰兒的真正兇手,可他卻沒有受到任何責罰。
「你想不想要一個便士?」
「本著這種精神,我們在去年投入了戰鬥。一月三十一日,一些小型高爾夫球場被人用酸燒毀。二月七、八日,電報和電話線路被切斷數處,致使倫敦和格拉斯哥之間的通信聯絡中斷了幾個小時。幾天以後,倫敦最好的幾家上流會館的窗戶被砸爛;基尤的蘭花溫室遭到毀壞,許多珍貴的蘭花被凍死;倫敦塔的珠寶陳列室也遭到入侵,一扇陳列櫥被砸破。二月十八日,在建築工人尚未到達工地時,一枚炸彈將瓦爾頓山上一間尚未竣工的鄉間別墅炸毀了一部分,別墅主人是勞合·喬治先生。」
夏洛特心想:這麼多女人都在跟男人對著干!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感到興奮還是羞愧。
換上晚餐禮服以後,沃爾登坐在客廳里呷著雪利酒,等待妻子和女兒下樓來。他們要到蓬塔達維餐廳去用晚餐。這又是一個溫暖宜人的夜晚,拋開其他不談,僅就天氣而言,今年有個美好的夏天。
她想到了許多本該問他的問題:他到倫敦來做什麼?他靠什麼謀生的?他怎麼會知道到哪裡才能找到她?
那我就扔出炸彈,死而無憾。
「事後我才想到,列文可能別有用心。他一隻手上有傷,而我想起你曾經將公園裡那個歹徒刺傷……所以,你看,我慢慢地反應過來了……我犯了個可怕的錯誤,是不是?」
沒錯,他真夠狡猾啊,讓她想起過去的那些事。
白天,莉迪婭的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可怕的疑慮。
「這些年裡,我的幾個女兒漸漸長大成人。一天,克里斯塔貝爾說的話使我吃了一驚:『長久以來,你們都在為爭取婦女投票權做出嘗試。對我而言,我決心得到這個權利。』從那以後,我有了兩句座右銘。一句是『給婦女投票權』,另一句是『對我而言,我決心得到它』。」
「列文長得什麼樣?」
夏洛特發覺自己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其他人呼喊起來。講台上那個瘦小的女人此刻義憤填膺。她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燒,她攥緊拳頭,揚起下巴,情緒飽滿的語調抑揚頓挫。
就在沃爾登和亞歷克斯尚在爭論俄國如何才能獲得這種實力的同時,德國已經完成了拓寬基爾運河的工程。這一關鍵的戰略工程將使德國的無畏戰艦得以從北海戰場順利進入波羅的海的安全地帶。除此以外,德國的黃金儲備量也刷新了歷史最高紀錄,這是財政策略調整的結果,而丘吉爾之所以在五月份登門造訪沃爾登,正是受到了這次調整的敦促。德國的戰略準備之充分,前所未見,英俄結盟的迫切性與日俱增。但亞歷克斯極具膽識,他絕不會草率地做出讓步。
「好的,先生。」
費利克斯站起身,輕輕地提起手提箱,朝樓梯走去。
他們沉默了一陣。外出用餐時,莉迪婭一向要花不少時間梳妝更衣,這次也不例外。沃爾登還有些事情想對夏洛特講,但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那個勇氣。他曾在腦海中演練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但每一種都使人窘迫不堪。女兒愜意地默默坐在父親身旁,他不禁納悶她能否揣測出一絲父親的心思。
「據說與一名蒙冤入獄的水兵有關。這個……列文……想親自向親王求情,將那人釋放。」
費利克斯拐下河岸街,走進酒店。他在大廳坐下,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夾在雙腳之間。現在已不遠了,他想。
有人大聲喊道:「我也是!」接著人群又爆發出一陣歡呼與掌聲。夏洛特四顧茫然,她感到自己彷彿是童話中的愛麗絲,走進了魔鏡,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在那裡,一切事物都與本來的面目全然不同。當她在報紙上讀到關於婦女參政論者的報道時,那裡面從沒有提到過《濟貧法》,或是十三歲的母親,或勞動救濟所里那些患上支氣管炎的小女孩。若不是她親眼看到了安妮,她本不會相信這種事:一名來自諾福克郡的心地善良的普通女傭,在被男人「糟蹋」以後,只能在倫敦的人行道上露宿。既然有這樣醜惡的事情不斷發生,那婦女參政論者打破幾扇窗戶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潘克赫斯特太太緩步走到桌子上的小講台旁。
「好的,先生。」服務生說完便走了。
夏洛特說:「九_九_藏_書謝謝……我會給您寄支票的……」她滿臉通紅地走進了大廳。謝天謝地,我沒去餐館吃飯,也沒乘火車,她心中暗想。她從來沒有為隨身帶錢操過心:她的陪同總會帶著小額現金;爸爸在邦德街的所有的店鋪都開設了賬戶,如果她中午想在克拉瑞芝酒店用餐,或是早上想在皇家咖啡館喝咖啡,她只須把名片留在桌上,賬單便會被送到爸爸手中。可今天這樣的費用他是不會付的。
下面還有更駭人聽聞的事情。
組織者伸手拉住了她。「沒關係,」那女人說,「如果你沒有錢,可以免費入場。」這人講話帶有中產階級的口音,儘管她的語氣很和善,夏洛特仍覺得這個女人一定在想:穿著這樣高檔的衣服,卻拿不出錢來!
「你都說了些什麼?」
托盤送來后,她裝模作樣地在餐盤裡挑挑揀揀,等著傭人們開始吃晚餐。時候一到,她便戴上帽子,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她環顧四周。大廳里幾乎坐滿了女人,只零星地夾雜著幾個男子。那些婦女大都來自中產階級,身上穿的是嗶嘰布和棉布,而非羊絨和絲綢。其中有幾個人看上去遠比其他聽眾更有教養,她們講話的語氣更輕柔,身上的珠寶首飾也更少。那些女人看上去與夏洛特不無相似,她們穿著去年購置的外套,戴著式樣樸素的帽子,像是在故意偽裝自己。夏洛特目之所及的聽眾中沒有見到工人階級的婦女。
「也許這樣反而更好。」斯蒂芬說。
在托特納姆法院路,他走進了一家高級文具商店。店堂里寂靜安詳,四下無聲。他輕輕地把手提箱放在櫃檯上。一位穿著晨禮服的店員招呼他:「我有什麼能幫您嗎,先生?」
「是要特殊品種嗎,先生?」
萬一費利克斯是到倫敦來刺殺亞歷克斯呢?
「在點燃戰鬥的火炬之前,我們已經努力了許多年。我們已經試遍了其他一切辦法,多年的努力、磨難與犧牲教會了我們,政府是不會向公正低頭的,但它會屈服於利益。我們必須把英國人生活的每個方面都攪得不再可靠、不再安全;我們必須使英國法律失效,把法院變成滑稽劇的劇場;我們必須使英國政府在全世界名譽掃地;我們必須攪亂英國的體育事業,破壞商業貿易,毀壞珍貴的財物,抹黑上流社會,羞辱教會,掀翻那一套有條不紊的生活秩序!只要英國人民尚能夠容忍,我們就要將這種游擊戰爭進行到底。直至他們告訴政府:『讓她們住手吧,只有允許英國婦女參議國事,她們才會住手。』只有到那時,我們才會熄滅戰鬥的火炬。」
他穿上外衣,繫上圍巾,戴上那頂體面的帽子。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平放著的紙板行李箱緩緩豎立起來,提在手中。
大堂經理看了一眼信封,拿起一支鉛筆,在右上角寫了些什麼,也許是房間號?然後他叫來了一名服務生。
「只要空白的,但質量要好。」
他出門了。
從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兩扇大門和門童的桌子。他把一隻手伸進大衣,假裝看了一下他那隻並不存在的懷錶,然後打開報紙,開始耐心地等待,像是前來赴約,卻到得太早似的。
她說:「我想跟你談談。」
「沒錯!」
他慢慢地直起腰來。
她開始講話,聲音清晰有力,但並不給人以聲嘶力竭的感受。夏洛特驚訝地發現她講話帶有蘭開夏郡口音。
莉迪婭預料此事的結局將是她深愛的兩個男人中,必定有一人會被對方殺死。
他們兩人從門廳走過也不無可能,但這種可能性很小。如果真是這樣,我該怎麼辦呢?費利克斯心想。
費利克斯跟在後面。
溫和的夜色中,她快步向騎士橋走去。她感受到一種奇妙的自由感,接著意識到自己從未獨自行走在一個城市的街道上。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她心想,我既沒有男伴隨護也沒有女伴陪同,誰也不知道我在哪裡。我可以到餐館里吃飯、可以搭火車前往蘇格蘭、可以到賓館開個房間住下、可以乘坐公共汽車,也可以在街上吃蘋果,把果核扔進陰溝。
五個女人走上講台,聽眾紛紛鼓起掌來。她們的穿著絲毫談不上時髦——既沒人穿鉛筆裙,也沒人戴鍾形帽。砸窗戶、毀畫作、扔炸彈,真的是這些人乾的?那她們的扮相也太體面了。
她拉鈴喚來普理查德,叫人把沙拉送到她房間里,然後便上了樓。身為女人的好處之一便是,只要你說頭痛,決不會有人質疑你:女人生來就應該時不時犯頭痛。
她覺得自己十分顯眼,但其實並沒有人看她。她過去總是隱約覺得,倘若自己單獨外出,便會有素不相識的男人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惹得她難為情。而實際上,街上的男人似乎看也沒看她。沒有人在她周圍不懷好意地探頭探腦,他們有的穿著晚禮服,有的穿著精紡毛料西裝,還有的穿著長禮服,步履匆匆。各有各的去處,有何危險可言呢?她想。這時,她想起了公園裡的歹徒,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我很高興。」她冷冷地說。
他讓服務生始終領先一段樓梯,然後加快了步子,讓服務生始終在他的視線以內。走到五樓,服務生沿著走廊向前走去。費利克斯停下腳步暗中觀望。
她坐下了,沃爾登為她倒了杯酒。他把酒遞給她,說道:「現在安妮已有了工作,也有住處了。」
安妮事件之後,她一直充斥著反叛情緒。也是在這段時間里,她看到邦德街一家珠寶店的櫥窗上貼著一張海報,海報的標題「給婦女投票權」吸引了她的目光,接著她注意到集會的禮堂離她家不遠。海報上沒有列出講演者的姓名,但夏洛特在報上讀到過,那位大名鼎鼎的潘克赫斯特太太常常不打招呼就出現在這樣的集會上。夏洛特停下腳步細讀海報,卻假裝(因為有瑪麗亞在她身旁陪同)在看托盤上陳列的手鐲。她正讀著,店裡出來一個男孩,把海報從櫥窗上連摳帶刮地撕了下來。夏洛特當即決定要去參加這次集會。
在特拉法加廣場,他把手帕在噴泉的水池中浸濕,擦擦臉,涼快一下。
「我提到了薩沃伊酒店。」
他擔心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辦法。他不知道自己對於當代英格蘭的了解究竟有多少:有著無政府主義者與婦女參政論者的英國,由丘吉爾和勞合·喬治這種年輕而狂熱的政客掌管的英國,被日益壯大的工黨與更加強大的read.99csw.com工會組織撼動的英國。沃爾登這類人仍然是統治階級——妻子構成了上流社會,丈夫則構成了權力機構。但是這個國家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治理了。有時候他深感沮喪,覺得自己正在漸漸失去對政治事務的控制。
年輕人驚訝地看著他。費利克斯往外走時,聽見那人對店主說:「這人怎麼神經兮兮的?」
「對不起,」她說,「我沒有帶錢……我不知道……」她轉身打算離開。
他不禁笑了。
門衛把信封交到大堂經理桌上。
她舉起雙手,歡呼聲和掌聲幾乎是戛然而止。
服務生見他拿著箱子便伸手來接,說道:「需要我幫您拿嗎,先生?」
他說:「你心地善良,我也希望你能永遠保有一顆善良的心。但請允許我表達自己的一個願望,那就是我希望你在表達慷慨的態度時,能學著保持……鎮靜?」
他穿過查令十字街車站,沿著堤岸往東走。滑鐵盧橋附近有一群小乞丐靠在矮牆上玩耍,正朝河上的海鷗扔石子。費利克斯對其中一個看上去最聰明的小男孩說:
「你臉色有點蒼白。喝點雪利酒吧,開胃的。」
隨著沃爾登對德國的工業、政府機構、軍隊和自然資源的了解愈發深入,他認識到德國完全有可能取代英國的地位,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就他個人而言,他並不在乎英國究竟是世界第一、第二還是第九位,只要她是個自由的國度就好。他熱愛英格蘭,他為自己的祖國感到自豪。祖國的工業為數百萬人提供了就業機會,其民主制度被世界各國奉為榜樣。祖國的子民文化水平日益提高,伴隨著這一進程,越來越多的人享有投票權。早晚有一天,就連婦女也會獲得投票權,只是她們最好別再砸毀門窗了。他熱愛田野和山丘,熱愛歌劇院和音樂廳,熱愛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和安詳悠哉的鄉村生活。他為祖國的發明家、劇作家、商人和工匠深感自豪。英格蘭是處人間天堂,只要沃爾登尚有一絲辦法,就決不允許愣頭愣腦的普魯士侵略者糟蹋自己的祖國。
費利克斯開始沿著走廊向前走。
「噢!」夏洛特驚嘆一聲。
河岸街
演講開始了。這些演講對於夏洛特來說意義甚微,演講的主題是關於組織、財政、請願、修正案、分組表決和補缺選舉之類的東西。她不禁感到失望,什麼也沒學到。她是不是應該在參加集會以前先讀些這方面的書籍,以幫助理解?約莫過了一小時,她打算離開。這時,講演者的講話被打斷了。
費利克斯讀著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每隔幾秒鐘就抬眼看看。政府想讓那些出資贊助婦女社會政治聯盟的人來賠償由婦女參政論者造成的損失。政府打算通過特別立法來實現這種可能性。每當政府固執己見不肯妥協的時候,就顯得格外愚蠢,費利克斯想,大家只要匿名捐錢就沒事了。
「那段日子里,我經常問自己,應該怎麼辦?我加入了工黨,滿以為工黨委員會能夠採取一些重要的措施,讓政客們不再置若罔聞,能夠提出關於婦女權利的要求。可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人人都說你是個大好人,」夏洛特說,「祝您今晚過得愉快。」
斯蒂芬穿著睡衣睡褲坐在窗前,一隻手裡端著一小杯白蘭地,另一隻手夾著一支雪茄,正望著月色下的公園出神。看到莉迪婭走進來,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在夜裡向來是他到她的房間去。他站起身擁抱了她,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莉迪婭發現他誤解了自己的來意——他以為她是來與他親熱的。
「那你還是和我說說吧。」
她們在公開場合討論這些敏感的問題,夏洛特聽得目瞪口呆。未婚母親……甚至還是小女孩……沒有家、沒有錢……還有,勞動救濟所為什麼要讓她們母子分離呢?這是真的嗎?
將亞歷克斯藏在薩沃伊酒店並沒能加快他們與俄國人談判的緩慢進程。亞歷克斯像小貓一樣令人疼愛,可這隻小貓長著一口尖牙,鋒利得驚人。沃爾登曾向他提出一個反提案,將黑海到地中海之間的海域設為國際公海。亞歷克斯卻直截了當地說這還不夠,因為在戰爭時期——在這個關頭海峽將變得至關重要——即便英俄兩國都懷著良好的動機,但誰也無法阻止奧斯曼帝國人封鎖海峽。俄國要的不僅僅是自由通過海峽的權利,更需要實施這種權利的實力。
這個問題使得莉迪婭慌亂起來。她本打算把「列文」塑造成一個素昧平生的刺客,此刻卻不得不把費利克斯描述一番:「哦……個子高,很瘦,黑頭髮,和我的年紀差不多,很明顯是俄國人,面容英俊,有不少皺紋……」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而且我多想再見他一面啊。
費利克斯把手提箱拉到離自己的座位更近的地方,再伸出雙腿擋在箱子兩側,以免被來往的路人不小心踢著。門廳里十分熱鬧。快到十點了,正是統治階級吃早飯的時候,費利克斯想。他還沒吃東西,今天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費利克斯登上了通向大橋的台階。橋上滿是戴著圓頂禮帽的男人,他們打滑鐵盧方向而來,在這裏過橋。費利克斯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當然了,先生!」
「可憐的亞歷克斯,」莉迪婭說,「竟然有人想刺殺他,他那麼善良。」
夏洛特轉向那個女人,抓住她的手臂。「這是真的嗎?」她問,「這是真的嗎?」
走到尤斯頓一家工廠門口時,一群學徒追趕一隻足球從大門口涌了出來。費利克斯一動也不敢動,任由他們在自己身邊奔來跑去,推搡著搶球。再後來,不知是誰一腳把球踢開了,這群學徒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來去同樣匆匆。
「是的。」
「苦難之火在監獄里燒灼著我們的姐妹,也燒灼在我們自己身上。因為我們與她們一起蒙受苦難,我們與她們一起經歷痛苦,不久,我們必將與她們一同迎來勝利。這火焰將把『覺醒』二字送到諸多沉睡者的耳畔,她們將挺身而出,不再沉睡下去。這火焰將把話語這一禮物送給許多至今沉默的人,使她們挺身而出,向世人宣告解放。這火焰的光芒將被遠方許多受苦的人、悲傷的人和受壓迫的人看在眼裡,用全新的希望照亮他們的生活。因為當代女性身上的這種精神永遠無法被磨滅,它比一切暴虐、殘酷、壓迫都更加強大,它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強大!」
「這不怪你,實際上這是我的不是。我本該把公園裡那個人的真相告訴你的,但我想最好別再讓你受驚。是我想錯了。」
她抬頭望著他說:「我會盡最大努力的,爸爸。」
走到一樓時,那名服務生趕上了費利克斯,繼續往上走。
橫穿尤斯頓路就是在與死神共舞。他在路沿上足九-九-藏-書足站了五分鐘,才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等到了一個足夠長的空當,幾乎是一溜小跑穿過了馬路。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必須承認,那件事是我的過錯。」
「你先前說,你知道安妮和那花匠做了什麼。問題是,他們沒有結婚,所以做這件事是個錯誤。但一旦人們結了婚,這就變成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他感到自己滿臉通紅,不由得希望她此刻不要抬頭看自己,「身體感受很好,你知道嗎?」他繼續往下講,「我無法描述出來,也許有點像靠近爐火時所感受到的那種熾熱的感覺……然而,真正重要的,也是我確定你並不了解的是,這件事的精神感受也十分美好。說不清是為什麼,這件事似乎表達了所有的喜愛、溫情、尊敬以及……總之,就是夫妻之間的愛情。你年輕時並不見得能體會這種感情,尤其是女孩子,她們容易只看到,呃,粗俗的那一面。有些則實在不幸,她們也許永遠都沒發現這件事美好的那一面。但是如果你有心理準備,並且選擇一個高雅、善良、通情達理的男子做自己的丈夫,你一定會幸福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我是不是讓你非常難為情?」
聽眾齊聲高呼:「說得對!」
「我常常在想,我們對你的保護是不是過頭了。當然了,究竟應該如何撫養你,應該由你媽媽來決定,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幾乎一向贊同她的主張。有些人說,不應該向孩子們隱瞞……呃……我們暫且稱之為生活的真相,但這種人為數極少,而且這些人通常極為粗魯。」
他放開了她,看上去有些失望:「這麼晚了還聊天?」
她在絲綢睡衣外面披了件羊絨長袍,穿過隔間來到了斯蒂芬的卧室。
喝下午茶時,她一直為這件事擔憂。侍女為她梳理頭髮時,她也在為這件事擔憂,結果頭髮梳得很糟糕,她嚇了一跳。用晚餐時,她仍然在為這件事擔憂,以至於在招待庫特侯爵夫人、張伯倫先生和那個名叫弗雷迪的年輕人時也顯得情緒低落。年輕的弗雷迪一再表示,希望夏洛特身體無大礙。
這是真的嗎?費利克斯真的會這樣欺騙她嗎?他會的,因為過去十九年中他一直以為莉迪婭出賣了他。
走到門口時,一個戴著組織者袖標的女人要向她收取六便士。夏洛特習慣性地轉過身,這才意識到這次沒有瑪麗亞、男僕或侍女來為自己付錢。她獨自一人,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她沒想到集會要收入場費,即使她預料到這種需求,她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弄來六個便士。
接近集會大廳時,她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女性正與她朝同一方向走去。有的二人結伴,有的三五成群,但多數都像夏洛特一樣獨自前行。她心裏更踏實了。
他將白紙對摺,塞進了信封,只是為了給信封添些重量,他不想讓人一看就知道信封是空的。他舔了一下封口處的膠條,把信封好。然後不大情願地提起手提箱,離開了銀行。
她講道:「1894年我被選入曼徹斯特貧民救濟委員會任職,掌管一間勞動救濟所。我第一次走進那個地方時大為震驚,因為我看到許多七八歲的小女孩跪在長長的走廊地上,擦洗冰涼的石頭地板。不論嚴冬還是酷暑,那些小女孩都只能穿著單薄的低領短袖棉布連衣裙。夜裡睡覺時她們根本沒衣服可穿,因為穿睡衣就寢對於窮人來說太過奢侈了。她們之間常年不斷地有人患上支氣管炎,但這種情況並沒有促使委員會考慮修改衣服的樣式。不必說,直到我任職以前,那裡的所有委員都是男性。
A.A.奧爾洛夫親王
薩沃伊酒店
「當然了,先生!」
透過玻璃門,他望見了那個乞丐小男孩。
費利克斯不確定那個小乞丐會不會來。那孩子畢竟已經拿到了一個便士,說不定他已經把信封扔進河裡,跑到糖果店去了。如果真是這樣,費利克斯只好把這個煩瑣的過程重來一遍,直到他找到一個守信用的小乞丐為止。
但潘克赫斯特太太又說話了:「我希望自己擁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把我在貧民救濟委員會任職期間看到的人間悲劇全都講給你們聽。在委員會的院外救濟部門,我曾經與一些寡婦有過接觸,這些婦女竭力想要保全自己的住所和家庭。法律向這些婦女提供的救濟只是杯水車薪,而且救濟刨除了寡婦本人和她的子女中的一名,唯一的辦法就是到勞動救濟所勞作。即使一名婦女懷裡還抱著吃奶的孩子,按照這個法案,她仍會被視為與健全男子無異的勞動力。人人都說,女人應該待在家裡,照顧自己的孩子。我過去常常對男同事們說這樣一句話,把他們驚得目瞪口呆——『等婦女獲得投票權以後,她們一定會確保母親們確實能夠待在家裡照顧自己的孩子!』
「是個外國人。」店主說,接著費利克斯便出了門。
費利克斯估摸著這句話與「當然了,先生」的意思是一樣的。他把信封和一個便士一起遞給男孩,說:「慢慢地從一數到一百,然後把這封信送到酒店。明白了嗎?」
她回想起費利克斯那隻被划傷的手,她握緊那隻手時,他痛得大叫一聲。她只匆匆瞥到了那傷口一眼,不過看上去傷得不輕,得縫幾針才行。
「再見。」沃爾登說。他走出房間與妻子會合時心想:我說話做事有時還挺有分寸的嘛。
「我們有藍色、象牙白、尼羅河綠、奶油色、米黃色……」
他們分別在熄滅了的壁爐兩邊坐下。莉迪婭突然很希望自己到這裏來的確是為了與他親熱。她說:「今天上午有個男人來拜訪我,他說他在聖彼得堡的時候與我相識。哎,他的名字有些耳熟,我也對他隱約有點印象……你知道的,有時候——」
若在公園裡襲擊馬車的正是費利克斯,其目的不是搶劫財物,而是行刺亞歷克斯呢?持槍人的身高和體格像不像是費利克斯?沒錯,不相上下。而且斯蒂芬曾用劍將那人刺傷……
成了!
沃爾登發現,喝下午茶時莉迪婭和夏洛特都顯得悶悶不樂。而他自己也心事重重,喝茶時的談話也只是敷衍了事。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女兒竟轉過頭,吻了他的臉頰一下。「是的,不過倒是您自己更加難為情。」她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留在家裡,」她說,「我頭有點痛。」
店裡收了他三個便士。按他的行為準則,他更喜歡不付錢,直接逃掉,但現在箱子里裝著炸彈,他不便逃跑。
接著,亞歷克斯搬出了這座房子,因為他受到了驚嚇,或是因為他當時已經知道那次「搶劫」實際上是一次失敗的暗殺。費利克斯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亞歷克斯,https://read.99csw.com於是他便來詢問莉迪婭……
「這樣,他來薩沃伊酒店行刺的時候,我就可以抓住他。」
但是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她仍然極其無知,而且她不能指望媽媽和爸爸將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訴她,尤其是像婦女參政論之類的事。我還是得去,她打定了主意。
「太知道啦!」
講台上擺著一張桌子,桌前圍著一條紫、綠、白三色的橫幅,上書「給婦女投票權」幾個大字。桌子上設有一個放講稿用的小講台,桌後有六把椅子一字排開。
「我不想吃熱餐,我讓他們送一盤冷食到我房間好了。」
「把我們關進監獄,不是解決的辦法!」
男孩沿著通向酒店入口的小道一路走來。費利克斯看得見他手裡的信封:他只捏著信封的一角,幾乎帶些嫌惡,彷彿信封是髒的,反而是他自己身上很乾凈。他走到門口,卻被一個頭戴禮帽的門衛攔住了。兩人交談了一陣,在門內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接著男孩便走了,門衛手裡拿著信封來到門廳。
若是斯蒂芬知道我把亞歷克斯的行蹤告訴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那……
莉迪婭很想說:不,不要去。與我一同上床吧,我需要你的溫暖和柔情。但她只是說:「真對不起。」
找到你了,奧爾洛夫。
費利克斯告訴普理查德的是個化名,顯然是怕莉迪婭不讓他進來。她醒悟過來,為什麼「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這個名字聽上去那麼耳熟?因為這是《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個人名,正是她和費利克斯初次相遇時買的那本書。這個化名具有雙重意義,其巧妙的記憶術照亮了她許多模糊的記憶,像是記起了童年時品嘗到的某種滋味。他們曾討論過這部小說,莉迪婭當時說,書中的描寫極為真實,因為她知道當激|情從一個端莊的女人心中噴薄而出的時候是怎樣一種感受。安娜即是莉迪婭。但這本書的主題並不在於安娜,費利克斯說,而在於列文,以及他對「我應該如何生活」這個問題的答案的求索。托爾斯泰的回答是「你內心深處知道什麼才是對的」,費利克斯卻爭辯道:「正是這種空洞的大道理故意無視歷史、經濟和心理學,才導致了俄國統治階級如此無能與落後。」那天夜裡他們吃了腌蘑菇,而且她第一次品嘗了伏特加。她身穿一條青綠色連衣裙,衣服將她灰色的雙眸襯成了湛藍色。費利克斯吻了她的腳趾,然後——
現在,爸爸動搖了她的決心。看到父親也會犯錯,也有脆弱的一面,甚至在自己面前表現得謙恭,她大為震驚;更使她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將性生活說成是某種美好的事情。她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已不再因為父親讓自己在無知中長大而憤怒。她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
費利克斯走到奧爾洛夫房門前。真的再沒有防範措施了嗎?沃爾登也許會以為,刺客是無法進入倫敦酒店客房的,但奧爾洛夫對此應該更了解。曾有那麼一瞬間,費利克斯在考慮是否應該先離開,再做周密的思考,或者進行更細緻的偵察。可眼下他離奧爾洛夫實在太近了。
代養者……糟蹋女孩子的男人……這些字句在夏洛特聽來十分陌生,卻又不言自明得讓人心生畏懼。
服務生敲響一扇房門,門開了,裏面伸出一隻手接過了信封。
他把手提箱放在門外的地毯上。
聽眾爆發出一陣掌聲,夏洛特身旁的一位婦女高喊:「說得對!說得對!」
斯蒂芬起身說道:「我這就把普理查德叫醒,讓他開車送我去酒店。」
這似乎太容易了。
「當然了,先生!」小男孩伸出兩隻髒兮兮的小手。
「請給我一隻信封。」
「說得對!」有人高喊著。
「不用!」費利克斯立刻說。
他從一個正在沖洗家門口人行道的婦女身邊經過,便繞到馬路上走了過去,以免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滑倒。那婦女嘲笑道:「怕弄濕您的腳吧,公子哥兒?」
他來倫敦很長時間了嗎?她暗自納悶,還是只是為了來見亞歷克斯一面呢?為了釋放一名關押在俄國的水兵而到倫敦求見來訪的俄國海軍上將,這背後似有別的理由。莉迪婭頭一次想到,也許費利克斯並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他畢竟仍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1895年時,他是個堅定的非暴力主義者,但他也許會變的。
「他叫什麼名字?」
「當然了,這些嬰兒往往會以令人髮指的速度夭折,而代養者則重獲自由,可以去領取下一個犧牲品了。多年以來,婦女一直致力於修改《濟貧法》,保護私生子,設法阻止那些有錢的流氓逃避撫養孩子的責任。她們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但都以失敗告終——」講到這裏,她的聲音變成了充滿激|情的吶喊,「——因為關心這些事的人只有女人!」
「一千多名婦女因為這場運動被捕入獄,她們在獄中備受苦難,出獄時健康已經飽受摧殘。雖然身體衰弱,但她們的情緒絲毫不減。倘若婦女享有自由,估計這些女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會觸犯法律。這些婦女真正相信,為了謀求人性的福祉,這是她們必須做出的犧牲。她們相信,只要婦女一日沒有投票權,那些危害我們文明的可怕惡行就一日不會消除。要終結這場騷動,辦法只有這個;要摧毀這場騷動,辦法只有這個。而將我們驅逐出境絕不是解決的辦法!」
我承認自己有錯,難道是這麼少見的事情?他心中暗想,又繼續說:「當然了,我當時不知道她那位……小夥子……已經跑了,而她羞愧難當,不敢投奔自己的母親。不過我至少應該過問一下。你說得很對,我應該對那個姑娘負責。」
夏洛特將她的面容清晰地看在眼裡。她便是人們稱之為俊美的那種女人,瞳仁烏黑,眼窩深陷,嘴唇寬闊平直,下巴線條堅毅。若不是鼻子生得扁平多肉,她可謂是個美人。她那枯瘦的臉龐和雙手,以及發黃的皮膚記錄了她多次被捕與絕食抗議的經歷。她看上去虛弱、乾瘦,站都站不穩。
倫敦西區
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她看到鏡子里的女人有一雙灰眼睛、生得很好的眉毛、滿頭金髮、嬌美的臉龐,而頭腦卻簡單得像只麻雀。
自這次談話以後,夏洛特幾乎打消了參加婦女參政論者集會的想法。
費利克斯緊張起來。這樣能行嗎?
查令十字街口熙熙攘攘,儘是趕著去商店和辦公室上班的人。想走過這條街而不被人撞到,根本不可能。費利克斯在一個門口處站了一會兒,心裏盤算著該怎麼辦。最後他決定把箱子抱在懷裡,以免被步履匆匆的人流撞到。
「美國的著名政治家帕特里克·亨利曾經這樣總結導致美國革命的原因:『我們請願過、抗議過、懇求過,甚至匍匐在王座前哀求過,但是這一九*九*藏*書切皆為徒勞。我們必須戰鬥——我重複一下,諸位,我們必須戰鬥。』帕特里克·亨利主張以殺戮為手段來保障男人的政治自由。婦女參政論者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也永遠不會這樣做。實際上,這種感人至深的鬥爭精神體現了對人類生命深沉而堅定的敬意。
「該死,」斯蒂芬罵了一聲,又道歉說,「不好意思。」
前往倫敦西區這一路簡直是場噩夢。
夏洛特走進了房間,這讓他想到,自己日漸失去控制的事物似乎不只有政治。夏洛特仍穿著喝下午茶時穿的長袍。沃爾登說:「我們很快就得出發了。」
「繼續講。」
這個想法如此可怕,她不慎把手中的鑲金髮梳掉在了梳妝台上,打碎了一隻小巧的玻璃香水瓶。
服務生作勢要離開,又被叫住了。費利克斯聽不見房裡的人說了什麼。服務生接過小費,只聽他說:「非常感謝,先生,您心地真好!」然後門就關上了。
然而,直到晚宴結束,她坐在家中的卧室里梳頭髮時,她才將費利克斯與公園裡的那名歹徒聯繫起來。
「他說他想見奧爾洛夫親王。」
費利克斯猜測著奧爾洛夫此刻在做什麼。很有可能正在酒店的某個房間里,說不定就在費利克斯頭頂幾碼遠的地方,吃早飯、刮臉、寫信,或者正同沃爾登談話。我希望把沃爾登也一併殺死,費利克斯心想。
「你的手乾淨嗎?」
「一張紙,先生。」
「我在勞動救濟所里還見到懷孕的婦女在勞作、擦洗地板,乾的是最辛苦的活計,直到接近臨盆時才能停下。她們當中許多都是未婚女子,非常、非常年輕,甚至還是小女孩。生產之後,這些可憐的母親只允許在醫院里住上短短的兩個星期,然後就必須做出抉擇——要麼留在勞動救濟所,靠擦洗地板和做其他粗活來糊口,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將與自己的孩子分離;要麼離開勞動救濟所。她們可以留下領救濟,也可以離開——懷裡抱著出生剛剛兩個星期的嬰兒,沒有希望,沒有家,沒有錢,沒有地方可去。那些女孩會有怎樣的下場,她們不幸的嬰兒又會有怎樣的下場呢?」
他走進一家報刊商店,買了份《泰晤士報》。正要離開時,一個年輕人急匆匆地跑進門來。費利克斯伸出胳膊攔住那人,大喊一聲:「看著點兒!」
大廳外面聚集著幾百名婦女。許多人身穿紫、綠、白色的衣服,這種配色是婦女參政論者的標誌色。有的婦女在散發傳單,還有的在叫賣一份名為《給婦女投票權》的報紙。幾名警察在附近走動,緊張的神情中帶著戲謔與輕蔑。夏洛特跟著排隊,等候入場。
普理查德走進房間:「馬車準備好了,老爺,太太已在大廳等您。」
他打開手提箱,把手伸進枕頭裡,小心翼翼地抽出那隻棕色玻璃瓶。
費利克斯越過《泰晤士報》的上沿,暗中打量門廳里的其他人。其中有兩個看上去像是偵探,費利克斯盤算著,不知他們會不會妨礙他逃跑。不過他又想,即便他們聽到爆炸聲,門廳里有幾十個人在走動,他們怎麼能斷定誰才是肇事者呢?沒有人清楚我的相貌,只有當有人追趕我的時候,他們才會知道我是誰。我必須保證自己不被人追趕。
講台旁邊出現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年輕姑娘,身材健美、行動敏捷,身穿一件摩托車夾克。同她並肩而行,並扶著她保持平衡的是一個矮小、纖瘦的女人,身穿淡綠色的春裝,頭戴一頂大帽子。聽眾鼓起掌來,講台上的幾名女子站了起來。掌聲越來越響,夾雜著呼喊聲與歡呼聲。夏洛特近旁有人站了起來,片刻間,上千名婦女轟然而起。
午飯以後,她回到卧室躺了下來。除了費利克斯以外,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她仍然對他的魅力毫無抵抗力,假裝自己不為他所動,純屬自欺欺人。但她已不是那個束手無策的年輕姑娘了,她自有一套智謀,而且她下定決心不讓自己失控,她不許費利克斯打破自己精心營造出的平靜生活。
夏洛特什麼也沒說,但她與他並肩坐在沙發上,握住了他的手。他被感動了。
「列文。」
「好的。」
「我覺得我可能做了件愚蠢透頂的事。」
她撿起香水瓶的碎玻璃片,用手帕包好,然後她擦乾了灑出的香水。此刻的她不知所措。她必須提醒斯蒂芬,可是該怎麼提醒他呢?「順便說一句,今天早上有個無政府主義者來過,問我亞歷克斯到哪兒去了,因為他過去是我的情人,我就告訴他……」她必須編個故事,她思索了一會兒。從前的她是個扯謊高手,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但她現在已經疏於此道。最後,她決定把費利克斯分別對她和普理查德說的謊話結合在一起,這樣她便可以不露馬腳。
沃爾登站起身來,他壓低聲音對夏洛特說:「一個字也不要告訴你媽媽。」
自行車自然是騎不得了,可就連步行也是對神經的極大考驗。他腦海中無時無刻不在關注枕頭裡的那隻棕色瓶子,腳底與人行道每碰撞一下,他都想象著一陣細微的震動傳遍他的身體,通過手臂傳遞到箱子里。他腦海里彷彿看得到硝酸甘油的分子在他的手下震動得越來越快。
店員挑起了眉毛:「就一隻嗎,先生?」
到了萊斯特廣場,費利克斯在一家銀行暫時落腳。他在顧客填寫支票用的寫字檯旁邊坐下,桌上的托盤裡放著鋼筆和墨水瓶。他把手提箱放在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稍事休息。身著禮服大衣的銀行職員手裡拿著紙張,腳步輕緩地打人們身邊走過。費利克斯拿起一支筆,在信封正面寫上:
斯蒂芬突然專註起來:「為什麼?」
此時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莉迪婭就快準備好了。他清了清嗓子說:「你將來會嫁給一個正派的男人,你將與他共同學會許多事情,這些事情現在對你來說十分神秘,甚至會讓你感到擔憂。」講到這裏就夠了,他想,現在退縮還來得及,還是迴避為上。勇敢點兒啊!「但是有件事情你應該事先知道,其實這件事應該由你母親講給你聽,真的,可不知怎的,我覺得她也許不會對你說,所以由我來告訴你。」
「公平以待才是解決辦法!」
「那你得早點告訴廚師,不然晚上就沒有熱餐吃了。」
她在大廳靠前的一個座位坐下——費了這麼大勁才到這裏來,她要一字不漏地聽清楚。如果我以後經常參加這樣的活動,她心想,就必須想辦法搞到錢——髒兮兮的便士、金燦燦的金幣或是皺巴巴的鈔票。
那個小乞丐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