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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費利克斯在公園裡來回踱步,始終讓沃爾登的房子保持在自己的視線之內,同時在絞盡腦汁想辦法。
畫完像以後,她精神極度緊張,服了一劑鴉片酊便睡覺了。她夢見自己正在去聖彼得堡與費利克斯幽會的路上。夢中的邏輯一向天馬行空,她似乎是與兩位公爵夫人同乘一駕馬車,趕去乘船。在現實中,如果這兩位公爵夫人知道她過去的經歷,準會把她逐出上流社會。然而在夢中她們走錯了路,沒有去南安普敦,而是到了伯恩茅斯。儘管當時已是五點鐘,而船七點便要起航,但她們還是在那裡停下來稍事休息。兩位公爵夫人告訴莉迪婭,她們在夜裡同床共枕,以下流的方式互相愛撫。不知怎的,雖然她們兩個年事已高,莉迪婭聽聞這種事卻毫不意外。莉迪婭不斷地說:「我們現在得走了。」但她們對她置若罔聞。有個男人給莉迪婭送來一封信,簽名寫著「你的無政府主義者情人」。莉迪婭對送信的人說:「告訴我的無政府主義者情人,我正在設法趕上七點鐘的船。」就在這一刻,秘密泄露了。兩位公爵夫人會心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差二十分鐘就到七點,她們仍然在伯恩茅斯,這時莉迪婭突然發現自己還沒裝行李。她跑來跑去,把東西扔進箱子里,卻什麼也找不到。時間一秒秒地流逝,她已經耽擱了很久了,可她的箱子不知怎的始終裝不滿。她驚慌失措,不帶行李就走。她爬上馬車,自己趕著馬車出發,卻在伯恩茅斯海濱迷了路,無法出城,沒有趕到南安普敦便醒了過來。
那人已經意識到亞歷克斯不在這裏,那他會做什麼呢?
參加婦女參政論者會議的第二天,她的腦子裡充滿了這樣的念頭。她開始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她周圍的所有女性——女傭、店員、公園裡的保姆,甚至自己的媽媽。她感覺自己開始懂得世界是怎麼回事了。她不再因為父母向自己撒謊而怨恨他們——他們並沒有真的向她撒謊,只是向她隱瞞了一些事。此外,若說欺騙,他們不僅欺騙了她,同樣也欺騙了他們自己。爸爸更是拋開了自身的意願,與她開誠布公地談話。但她仍然想要親自尋找答案,這樣得來的事實才可信。
他走到了河岸街,這才覺得自己安全了。
他又轉回俄語,說:「依我看,你就一直被人捧在神壇上。」
無論採取何種方式,費利克斯心想,我都要從她這裏得到我想要的信息。
來到特拉法加廣場,他登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他舉起手中的瓶子說:「硝酸甘油!」
「如果有警察來問話,你不必對他們撒謊。」
斯蒂芬問:「對了,夏洛特哪兒去了?」
「為什麼?」
他尾隨她穿過特拉法加廣場,忽然覺得她身上有種熟悉的感覺。他可以確定自己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她,可是當他看著她苗條的身姿昂首挺胸,邁著堅定而急促的步伐走過街道的時候,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她轉身過馬路的時候,他得以偶爾望見她的側影,每到此時,他內心深處便會牽動某種模糊的記憶,也許是她揚起下巴的樣子,或者是她的眼睛。難道是她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莉迪婭?——絕對不是。他意識到莉迪婭一向看起來嬌小脆弱、五官十分精緻,而這個女孩神情剛毅、臉龐稜角分明。她的樣子讓費利克斯聯想起他在日內瓦的一間美術館看到的一幅義大利藝術家畫的畫。沒過多久,他便記起了那位畫家的名字:莫迪利亞尼。
他在老肯特路一帶找到了一處貧民區,食宿便宜,也沒人問東問西。他在一幢經濟公寓的五樓租了個房間,看門人無精打采地告訴他這幢公寓的所有人是英國教會。在這裏可沒有條件製造硝酸甘油:房間里沒有水,甚至整幢公寓里都沒有水——僅在院子里有一個公用水管和一間茅房。
莉迪婭的心往下一沉。她竟然要當著丈夫的面花幾小時來描述情人的模樣。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她暗想。
司機大喊起來:「喂!怎麼回事,老兄?」
費利克斯驚訝地瞥了沃爾登一眼,隨即轉身快步跑下了樓。
他們坐了下來,畫像師拿出了速寫簿。
夏洛特見狀不禁怒火中燒,同行的婦女也個個義憤填膺。遊行者奮力向警察的警戒線推進。夏洛特看見一兩個人衝過警戒線,向王宮跑去,警察在她們身後窮追不捨。警馬腳步踢踏,釘了鐵掌的馬蹄叩擊在人行道上,發出震懾人的咔嗒聲。警戒線開始潰散,幾名婦女與警察扭成一團,被摔倒在地上。夏洛特被眼前的粗暴行徑嚇得不知所措。一些看熱鬧的男人趕來支援警察,推擠很快變成了鬥毆。夏洛特身邊的一名中年婦女被人抓住了大腿,她憤慨地說:「放手,先生!」警察卻說:「我的老婆子,今天我想抓哪裡就可以抓哪裡!」一伙頭戴平頂草帽的男人擠進人群,推搡周圍的婦女,掄起拳頭打她們,夏洛特不由得尖叫起來。突然間,一群揮舞著印第安球棒的婦女展開了反擊,平頂草帽被打得抱頭鼠竄。此刻再也沒有看熱鬧的人了,每個人都陷入了混戰。夏洛特想要逃離,可無論她轉向何方,目之所及儘是暴力行徑。一個頭戴圓頂禮帽的傢伙抱起一個年輕女子,一隻胳膊勒在她乳|房上,另一隻手則伸向她大腿中間,夏洛特聽見他說:「你等這一套等了很久吧,是不是?」這種獸行使夏洛特大驚失色: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幅中世紀的煉獄圖,圖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經受難以言表的折磨;但面前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她自己就置身其中。她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跌倒在地,擦破了雙手,膝蓋也磕出了烏青,有人還在她手上踩了一腳。她想要站起來,卻又一次被撞倒在地。她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會被馬蹄踩踏而死。她死命地抓住一個婦人的衣擺,奮力把自己拽了起來。有些婦女正朝男人們的眼睛撒胡椒粉,但這樣的形勢下她們無法瞄準,於是這一戰術成功地讓男人和女人同時失去了戰鬥力。搏鬥變得越來越兇狠。夏洛特看見一個女人仰躺在地上,鼻子鮮血直流。她想去幫助那個女人,但她卻動彈不得,她拼盡全力才能勉強站穩身子。憤怒和恐懼在她心中交織在一起。在場的男人們,無論警察還是平民,都在玩樂似的踢打婦女。夏洛特崩潰地想:他們為什麼笑得如此猙獰?她突然感覺到一隻大手抓住了她的胸部,把她嚇得怔住了。那隻大手緊緊地捏著她的胸,還使勁擰了一把。她轉過身,笨拙地去推那隻手。她前面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穿著體面的粗花呢西裝。他伸出雙手抓住她的兩隻乳|房,指使勁地往她肉里摳。從沒有任何人碰過她這個地方。她與那個男人扭打起來,並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憎恨與淫慾交織的狂野神情。那人大叫道:「你就想要這個,是不是?」然後,他朝著她的肚子揮起一拳。那一拳好像打進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大為震驚,隨之而來的疼痛更加難以忍受,但真正使她驚恐萬分的是她發現自己喘不上氣了。她弓著腰站在原地,大張著嘴。她想喘息、想尖叫,卻一樣也做不到。她敢肯定自己即將這樣離開人世。她隱約覺得有個個子很高的男人推擠著從自己身邊走過,像撥開田裡的麥子那樣輕而易舉地推開眾人。高個兒男人抓住穿粗花呢西裝的男人的衣領,對準他的下巴來了一拳。那一拳打得年輕人一個趔趄,然後高個兒男人又把他舉到了半空。那人臉上那吃驚的神情可謂滑稽。夏洛特終於喘過氣來,她猛地吸了一大口氣。高個兒男人用一隻手臂緊緊摟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這邊走。」她明白自己得救了,得知有一位強有力的保護者守護自己,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險些使她昏了過去。
騎著自行車,他無法跟住沃爾登的汽車。他能不能用另一輛汽車跟蹤沃爾登呢?他可以偷一輛車,但他不會開車。他能學會嗎?即使學會了,沃爾登的司機難道不會發現有人在跟蹤他們嗎?
沃爾登真了不起,人要有多大的膽量才敢抓住那隻瓶子啊!他心想。
大約跟了半英里,街上的車輛開始變得稀少。沃爾登的車子很大,馬力也足,費利克斯不得不蹬得越來越快。他汗流浹背九*九*藏*書,心想:還有多遠呢?
湯姆森也這樣想。他說:「開槍!」
「你絕對無法想象這種生活有多可怕,」她氣憤地說,「活得這樣孤陋寡聞!女人真的會那樣出賣自己的身體?」
他正在設法逃命——這讓他感到既丟人又喪氣。他以前也曾逃過命,但總是在殺人以後,從來沒有在殺人之前便開始逃命。
他們擠出了人群。夏洛特意識到自己已經安全了,頓時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顆顆淚珠伴著低低的抽泣聲從她面頰上撲簌簌地滾落下來。那個男人帶著她繼續往前走。「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他說。他說話帶有外國口音。此時的夏洛特已經魂不守舍,他帶她往哪裡走,她就跟著往哪裡走。
無論如何,他想,我總算逃出了他們設下的圈套。謝天謝地,多虧了那瓶硝酸甘油。
「斯蒂芬!謝天謝地,你好好的!」莉迪婭說。
我差一點兒就死了,沃爾登不斷地回想,我差一點兒就死了。
尤斯頓車站外擁擠的車流中,他超過了汽車,騎在前頭,這樣做要面對的風險是汽車再次超過他的時候,沃爾登可能會看見他。在尤斯頓路沿路,他一直騎在前頭,不時回頭查看汽車是否還跟在他身後。在國王十字路口,他喘著粗氣等待汽車從他身邊駛過。車子轉彎向北行駛,從他身邊駛過時,他別過了臉,然後又跟了上去。
「我從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夏洛特驚訝地說。
費利克斯上床的時候滿心苦悶,醒來時卻是滿腔憤慨。
不可能。
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嘈雜聲。他跟著姑娘轉過街角,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一條滿是參加遊行的婦女的街道。她們當中有許多人穿著代表婦女參政論者的綠、白、紫三色的衣服,許多人舉著橫幅。街上有成千上萬名婦女。一支樂隊不知在什麼地方奏著進行曲。
霍洛威路擁擠的交通使他得以暫作休息,然後汽車又加快了速度,沿著七姊妹路行駛,他只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追趕。此刻汽車隨時可能駛離主道,它距離最終的目的地也許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我只是想要一點運氣!他心想。他使出了最後一絲力氣,雙腿疼痛不已,呼吸變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汽車還是無情地將他甩在了後頭。當他看到汽車將自己落下一百碼並且還在加速時,他放棄了跟蹤。
又失敗了,他心想,我又在逃命了。我這是怎麼了?
沃爾登深感震撼,此前他並沒意識到那名刺客竟留下了這麼多的線索。他漸漸覺得好受多了。
湯姆森繼續說:「瓦茨,你和你手下的弟兄們在東區花點錢打探一下。我們幾乎可以斷定這人是個俄國人,因此他很可能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者猶太人,但不要完全依賴這個特點。看看能否打探到他叫什麼,如果能查出他的姓名,馬上給蘇黎世和聖彼得堡發電報,搜尋更多的線索。」
他可以藏在沃爾登的汽車裡……那就是說,他得設法進入車庫,打開行李箱,在裏面躲上幾個小時,而所有這一切的前提都在於沃爾登出行前沒有東西需要放進行李箱。失敗的可能性太大了,不值得讓他孤注一擲賭上這一局。
就在這時,刺客卻跑了。
「再見,布麗吉特。」
遊行的隊伍穿過特拉法加廣場,走上林蔭路。大批警察突然冒出來,密切注視著遊行的婦女們。道路兩側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大部分是男人。他們高聲喊叫,吹著口哨嘲弄遊行的婦女。夏洛特聽見其中一個人說:「就應該好好乾你們一炮!」羞得她滿臉通紅。
「買東西去了。」莉迪婭告訴他。
她朝特拉法加廣場走去。費利克斯把自行車放在樹叢里,跟著她往前走,並且湊近了些,將她看個真切。看她的衣著不像是傭人。他想起第一次試圖行刺奧爾洛夫的那天夜裡,馬車裡的確有個女孩子。他當時並沒留意她,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莉迪婭身上——事情壞就壞在這裏。在觀察這座宅邸的這些天里,他常瞥見一個女孩子不時乘著馬車出入,費利克斯斷定,她很可能就是這個姑娘。看來她是趁父親外出、母親正忙,偷偷溜出去辦私事。
雙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沒有人動彈。沃爾登盯著刺客的臉,那是一張精明的、堅毅的、決絕的面孔。在那短暫而可怕的僵持中,那張面孔的每一處細微特徵都刻進了沃爾登的腦海:鷹鉤鼻,寬闊的嘴巴,悲傷的眼神,帽檐下露出的濃密黑髮。他是不是瘋了?沃爾登暗自琢磨著。還是心中有恨?冷酷無情?虐待狂?這張臉上流露出的只有無所畏懼。
他隨便一猜,然後徑直向前騎去。
「也不要告訴我,」莉迪婭說,「我寧願自己不知道。這樣我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看見他在狂奔,便站在馬路對面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片刻之後,那幾名偵探看見了這名警察,向他大聲呼叫起來,於是他也加入了追捕的行列。
莉迪婭如釋重負,險些昏過去。自從斯蒂芬說出「我將藉機抓住他」之後,莉迪婭的憂慮便翻了一番:她既害怕費利克斯殺死斯蒂芬,又害怕倘若費利克斯刺殺不成,她此生將第二次成為他入獄的原因。他第一次入獄時經受了何種折磨,她心知肚明,一想到那些事她就禁不住反胃。
夏洛特笑了。
費利克斯心想:我還等什麼呢?
見她能夠講他的語言,他顯得很高興:「我出生在坦波夫州。你的俄語說得非常好。」
「遊行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些男人會以攻擊婦女為樂呢?」
他聽到一個聲響,猛地轉過了頭: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兒正站在旁邊吃蘋果,看著他把警察活活掐死。
門廳里依然人來人往。
如果炸彈現在爆炸,沃爾登想,隔著這段距離,它能炸死我們嗎?也許不會。
他騎上自行車,出去尋找落腳的地方——自他來到倫敦以後,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房間里十分陰森。牆角的捕鼠器揭示了房間里的秘密,唯一的一扇窗戶上僅有報紙遮蓋。牆皮已經剝落,床墊散發著惡臭。看門人是個駝背的胖子,穿一雙軟底拖鞋,走路時趿拉著雙腳,咳嗽著說:「如果你想修窗戶的話,我可以搞到便宜的玻璃。」
「把你那副愚蠢的眼鏡摘掉,吻我一下。」
「房事。」他用英語說。
瓶子沿著一條平滑的弧線往下落,他伸出雙手去接。他抓住了,手指在玻璃上有點打滑。他心裏一慌,手也慌亂起來,瓶子差點從他手裡滑掉。緊接著他又抓住了它。
看來可能性最大的是去與男朋友約會。在費利克斯看來,這種可能性對自己最有利。他可以查出她的男朋友是誰,以此要挾,說要把她的秘密說出去,好讓她把奧爾洛夫的落腳地告訴自己。當然了,她不可能心甘情願地把這些信息告訴他,尤其是在她已經得知一名刺客打算刺殺奧爾洛夫的情況下。不過如果她必須在一個小夥子的愛情與俄國表兄的安全之間做抉擇的話,費利克斯估計一個年輕姑娘將會選擇愛情。
他暗自納悶此人是誰。她可能是名女傭,因為主人進出總是乘馬車,但她又是從正門出來的,費利克斯從沒見過哪個傭人出入正門。她或許是莉迪婭的女兒,那她就有可能知道奧爾洛夫在哪兒。
也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有需要我會告訴你的。」費利克斯說。這房間污穢不堪,但他根本無心顧及這些。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伍茲,你負責那隻瓶子。這是一隻溫徹斯特式藥劑瓶,帶有毛玻璃瓶塞,瓶底印有製造商的名字。你去查出製造商在倫敦向哪些商店供貨,派你的手下走訪所有商店,將我們要追捕的人描述給店家聽,看看有沒有哪名藥劑師對這樣的顧客有印象。當然了,他製造硝酸甘油的原料肯定是分別從不同的商店買來的,如果我們能找出這些商店,就知道應該去倫敦的哪個區找他了。」
爸爸與普理查德乘車外出了;媽媽和往常一樣,吃完午餐正躺著休息。沒有人會阻止她。
什麼事也沒發生。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兩個他先前認為有可能是偵探的人。他們倆湊在一起,聊得正起勁兒,臉上的神情有些憂慮——他們一定已經聽見了遠處的槍聲。
費利克斯跳上一輛正在等客的計程車,車子立刻read•99csw•com開走了。
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布麗吉特的房子。他所有的化學藥劑都是從方圓一兩英里以內的商店買來的,一旦警察得知這個消息,他們就會開始挨家挨戶搜查,遲早會搜到這條街,某個鄰居便會說:「我知道這個人,他在布麗吉特的地下室落腳。」
「一月二日。」
刺客用俄語對沃爾登說:「你並不像看上去那樣蠢。」
他用英語說:「我讓你猜三次。」
「它代表囚衣上的箭頭,」那女人答道,「所有帶著箭頭的女性都曾經被投入監獄。」
費利克斯望著眼前的夏洛特。她與娜塔莎長得一模一樣。他問:「你多大了?」
女服務員過來了,他說:「請來兩杯茶,親愛的。」
潘克赫斯特太太的話語仍然讓夏洛特心潮澎湃。
「恐怕我們沒能逮住那個人。」
費利克斯雙手卡得更緊了。
一個警探昏了過去。
「監獄!」夏洛特大吃一驚。她聽說過少數婦女參政論者曾被投入監獄,但此刻她環顧四周,卻看到了數百名手持銀色箭頭的婦女。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今天也可能會被投入監獄。這個念頭讓她頓時變得軟弱下來。她想:我不想走了,前面就是我的家,穿過公園,不出五分鐘我就可以到家了。監獄!我必死無疑!她回頭看了看,又轉念一想:我並沒有做錯事!我為什麼要害怕進監獄?我為什麼不能向國王請願呢?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婦女將永遠軟弱、永遠無知、永遠愚蠢。這時樂隊又奏起了樂曲,於是她挺起胸膛,合著節拍繼續前行。
問題在於沃爾登——他是個威脅。至今為止他已做了兩次絆腳石。誰能想到一個頭髮都白了的貴族竟然這麼有勇氣?
沃爾登聽到他沿走廊跑開的腳步聲。
直到我們建起耶路撒冷,
湯姆森對一個頭戴毛氈帽、身穿軟領襯衫的年輕人說:「泰勒,你的工作最為重要。沃爾登伯爵和我與刺客只打了個照面,但沃爾登太太將他看得十分真切。你和我們一道去拜見伯爵夫人,有了她和我們的共同幫助,你可以為這傢伙畫出一張肖像。我要你們今晚就將畫像印製出來,明天中午之前,把畫像分發到倫敦的每一個警察局。」
在英格蘭那翠綠怡人的大地。
上一次我到這裏來的時候,還是應邀而來的,夏洛特心想。
費利克斯心想:好極了!
「我母親是俄國人,我的家庭教師也是。」
小孩兒問:「他困了嗎?」
他把她帶到一張椅子旁,然後在她對面坐下。她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有一瞬間的工夫,她又害怕起來。他長了一張長臉,鷹鉤鼻子,頭髮理得很短,兩頰的鬍鬚卻沒有剃。不知為什麼,他的面相顯得很貪婪,可她卻看見他的眼神里除了憐憫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情感。
「我對此確信無疑。」
湯姆森和兩個警探連忙卧倒在地。霎時間,沃爾登意識到,只要硝酸甘油在他們附近爆炸,即使卧倒也沒有用。
這個姑娘加入了遊行的隊伍,隨著人流向前走去。
她要到哪裡去?也許是去和男朋友幽會?去買什麼家長不許她買的東西?還是去做家長不贊成她做的事情,比如去看電影或是觀賞通俗音樂會?
費利克斯靠慣性滑行了一段距離,終於停在了路旁。他坐在車座上,撲倒在車把上,等著呼吸恢復平穩。他的頭暈乎乎的。
沃爾登嚇得一陣反胃。他知道硝酸甘油是什麼東西:一旦瓶子落地,他們全都會喪命。他想活命;他不願被瞬間燃燒,在極度痛苦中死去。
「理查茲,你從那隻信封入手。他很可能只買了一隻信封,所以店員可能記得這筆生意。」
就在這時,她笑了起來。
他緩步穿過門廳,竭力克制自己想要狂奔逃命的衝動。他覺得彷彿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看。他直勾勾地望著前方。
夏洛特異常激動。遊行隊伍井然有序,由女管理員維持秩序,指引在場的婦女排成排。大多數遊行者都是穿著考究、打扮體面的人。樂隊奏著歡快的二步舞曲。隊伍里甚至還有幾名男子,舉著橫幅,上面寫著:與拒絕給婦女議會投票權的政府做鬥爭。夏洛特不再感到自己像個滿腦子離經叛道想法的異教徒,與旁人格格不入。哇,她心想,在場的數千名婦女都與我想法一致、感同身受呢!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她幾次想到:男人們說「婦女軟弱、愚蠢而無知」,這樣的說法究竟是否正確。因為有時候她真的感到自己軟弱、愚蠢,也確實無知。此刻她心想:如果我們進行自我教育,就不會無知;如果我們主動思考,就不會愚蠢;如果我們團結起來做鬥爭,就不會軟弱。
湯姆森打破了沉默。「投降吧。」他說,「把瓶子放在地上,別做傻事。」
他把手往後一甩,把瓶子向他們擲來。
「祝你好運,孩子。」她向他的背影大聲說。
他覺得自己像是在走鋼絲。
費利克斯付了錢。他已經花錢買了眼鏡,又折價置換了新衣服,現在只剩下一英鎊十九先令了。
湯姆森撕開信封,抽出一張信紙,「空白的!」他說。
他確實正在被人追捕。但是,他絕不會被抓獲。他將走街串巷,避開鄰居的耳目,時刻提防著警察的藍色制服。自他開始通過暴力實現政治訴求以來,他曾多次遭到追捕,但他從來沒有被抓住過。
樂隊奏起了聖歌《耶路撒冷》,婦女們放聲唱了起來,夏洛特和她們一起縱情高歌:
樓梯好像沒有盡頭。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接著是一聲槍響。
茶端上來了,香甜濃郁,讓夏洛特緩和了一下精神。這個神秘的俄國人激發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從他嘴裏套出話來,便說:「看來你認為所有這些事情,比如婦女的社會地位什麼的,對男人和女人來說都一樣糟糕。」
「那人們該怎麼辦呢?」
所有的權力都集中在世上一半人的手中,而這一半人對另一半人面臨的問題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產生悲劇和痛苦。男人之所以接受了這個殘酷而不公的世界,是因為這世界的殘酷和不公並非針對他們,而是針對女人的。倘若婦女有了權力,那他們便無人可以壓迫了。
費利克斯一向痛恨警察。
沃爾登迎著飛來的瓶子衝上前去。
此地交通較為擁擠,他漸漸疲憊下來,但仍能夠跟住汽車。他開始盼望沃爾登是去看望奧爾洛夫。位於倫敦北部的一幢房子,裝飾低調不醒目,位於郊外,也許是個很好的藏身之處。他變得愈發激動:也許可以將他們兩個一併殺死。
所有人都緊盯著他,只見他跪在地板上,懷裡抱著瓶子,像是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他拐了個彎,發現自己來到了科文特花園的水果蔬菜市場。
那個身穿制服的警察正朝他藏身的地方走來。
她告訴自己,如果不能出一份力去糾正世間的不平之事,即使你清楚這世上有哪些不平之事,那也是紙上談兵。潘克赫斯特太太的講話仍然在她的耳畔迴響:「當代女性身上的這種精神永遠無法被磨滅……」
警察就是出賣了自己靈魂的勞工。
「我想你已經見過巴思爾·湯姆森,」斯蒂芬說,「這位是警方畫像師泰勒先生。我們將共同協助他畫出刺客的相貌。」
費利克斯跳下了車。
他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到湯姆森身上。在對部下講話的時候,這名警察的神態動作有了明顯的改變:他把雙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坐在椅子的邊緣上,話音不再慢吞吞地拖著長聲,而是變得乾脆而嚴厲。
「別開槍!」湯姆森對兩名警探厲聲喝道。
她點了點頭,於是他們走進了茶店。
我才是捕獵者;我才是那個布設陷阱的人。
那人閉上了眼睛,也不再拚命掙扎。
在下一層的樓梯平台上,他和一名端著托盤的服務生撞了個滿懷。服務生摔倒在地,餐具和食物撒得到處都是。
「費利克斯·科切辛斯基。你敢參加那場遊行,實在很勇敢。」
「哦,是的。受人敬重的已婚婦女必須假裝自己並不https://read.99csw.com喜歡性行為,而她們這樣,有時會攪得男人也沒了興緻,於是他們就去找妓|女消遣。妓|女往往假裝非常喜歡做這種事,儘管由於她們經常與形形色|色的人發|生|關|系,她們並不真的享受這種事。到頭來每個人都在演戲。」
費利克斯一把抓住他的外套,把他猛地拽進自己藏身的地方,警察臉上露出了驚恐萬狀的神情。
他離開了市場,一路上沒有見到任何追捕自己的人。
沃爾登緊緊抓住了沙發背。那人的相貌令人心生畏懼。他身材高大,頭戴圓頂禮帽,身穿黑色大衣,大衣扣子一直扣到領口處。他長著一張長臉,面色蒼白而憔悴,左手裡拿著一隻棕色大瓶子。那人掃視了整個房間,頓時發覺這是一個圈套。
他又變得警惕起來:「我是個失業的哲學家。」
若是仔細辨認,還能看出他原本的相貌,但如果僅僅是一掃而過,他的樣子已經判若兩人。
他必須保持跑在前頭,直到他找到一處得以脫身的地方,比如迷宮似的小巷,或是火車站。
費利克斯腦海里跳出了一個想法,這想法令人如此震驚、如此難以置信又如此悲傷!他的心臟瞬間停止了。
又過了一陣,她漸漸恢復了平靜。她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維多利亞區。那人在里昂角屋茶店外面停住了腳步,說:「你要不要喝杯茶?」
小孩兒走上前,俯身看著不省人事的警察。
我利劍在手,不會休憩,
這一笑使他幡然醒悟。
「你說一個星期三個先令。」
可明明應該是他們害怕我。
當車子轉入河岸街時,他回頭朝酒店的方向張望。樓上的一名警探正好從酒店大門沖了出來,門廳里的那兩名偵探緊隨其後。他們和門衛說了些什麼,門衛伸手指指費利克斯的車子。偵探們立即拔出手槍,追趕過來。
她穿上一件老式的連衣裙,穿戴上她最不起眼的帽子和大衣,然後悄悄地走下樓梯溜出了家門。
「什麼是妓|女?」
又是一陣敲門聲。
「預付四個星期的房租。」
費利克斯彷彿回到了二十五年前。他眼前浮現出一座有三個房間的簡陋小屋,斜倚在一幢木質結構的教堂牆邊。小屋裡,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坐在一張粗糙的木板桌旁。爐火上架著一口鑄鐵鍋,鍋里煮著一棵白菜、一小塊豬油,還有許多水。外面天色幾乎全黑了,用不了多久,父親就會回來吃晚飯。十五歲的費利克斯剛剛給十八歲的姐姐娜塔莎講了個笑話,講的是一名旅行者和一位農民的女兒。她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這個答案至少要研究一輩子。然而,我敢肯定它與權力息息相關。男人統治女人,有錢的男人又統治沒錢的男人。為了使這種制度變得合理,就需要各種各樣的名目——君主政體、資本主義、教養和性等。這些條條框框讓我們感到不快活,但是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有些人就會喪失手中的權力。可是,即便權力讓男人活在痛苦之中,他們也絕不會交出權力。」
沃爾登摟住她說:「我當然好好的。」
哪怕被人看見我也不在乎,夏洛特倔強地想,哪怕是被公爵夫人看見我也不在乎!
鋪著鵝卵石的街道上擠滿了卡車和貨運馬車。遍地都是市場的搬運工:有的頭頂木製托盤,有的手裡推著小車。肌肉健碩、穿著汗衫的男人正把裝滿蘋果的大桶從貨運馬車上卸下來;頭戴圓頂禮帽的人在做生意,買賣成箱的生菜、西紅柿和草莓;戴著便帽的人則負責取貨和搬運。市場里人聲鼎沸,棒極了。
瓶子在空中打著轉向他們飛來,眼看就要落在離沃爾登五英尺遠的地上。只要它一落地,肯定就會爆炸。
林蔭路的盡頭處,白金漢宮的門面已經隱約可見。一列警察拉開橫排守在大樓前面,其中有許多還騎著馬。夏洛特離遊行隊伍的隊頭很近,她暗自琢磨,等她們抵達大門之後,領頭的婦女打算做什麼。
他收起剃鬚刀、替換用的內衣、自製炸藥包和他那本普希金的短篇小說集,他把這些東西用乾淨的襯衣包好,然後來到了布麗吉特的客廳。
「我就說我把你攆出去了,因為我懷疑你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你能翻譯一下嗎?」
費利克斯問:「我的自行車應該放在哪兒呢?」
刺客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沃爾登向房門跑去,另外三個人搶在了他前面。
沃爾登端詳著手中的信封。信上的姓名和地址寫得清清楚楚,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這顯然是外國人寫的,因為英國人會寫「奧爾洛夫親王」或「阿列克謝親王」,而不會寫「A.A.奧爾洛夫親王」。沃爾登很想知道信封里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亞歷克斯已經在深夜搬出了酒店。他不在場,沃爾登不便私自拆開信件——這畢竟是另一位紳士的信啊。
他倒吸了一口氣。她是在莉迪婭和沃爾登婚禮之後七個月整出生的——也就是費利克斯與莉迪婭最後一次做|愛之後九個月。
這下十拿九穩了,沃爾登心想,這傢伙肯定無法逃出我們的手掌心。就在這時,他忽然記起,當他們在酒店客房裡設下圈套的時候,他也有過同樣的想法。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顫抖起來。
他並沒有理會她的問題,而是說:「你想吃點什麼嗎?」
交通十分擁擠,車子在河岸街停了下來。
「怎麼樣?」
明天他必須開始再次尋找奧爾洛夫。
夏洛特意識到請願遊行就在今天舉行——今天下午——此時此刻。
若是自行車放在房間里,剩餘的空間只夠他從門口走到床前。
隊首已經來到了列隊肅立的警察跟前。雙方僵持了一會兒,隊伍後面的人紛紛向前擁擠。夏洛特突然看見了潘克赫斯特太太:她身穿夾克衫和紫色天鵝絨半身裙,高領白襯衫外面罩著一件綠色的馬甲;她頭戴一頂帶面紗的紫色帽子,上面飾有醒目的白色鴕鳥羽毛。她走出遊行的人群,不知採用什麼方法,竟然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來到了王宮庭院的大門口。她身材矮小卻英姿勃發,昂首挺胸,徑直向國王家門口走去!
沿路站著許多警察,但他們大多面向街心,看著遊行的婦女,這樣費利克斯就可以沿著人行道從他們的背後躲閃著經過。他隨著遊行隊伍一同向前行進,讓那個姑娘一直在自己的視野內。他一直需要好運,如今好運終於降臨了。這個姑娘是個秘密婦女參政論者!要挾她易如反掌,但也許還有更巧妙的辦法可以暗中操縱她。
他十分吃驚:「就是出賣肉體的婦女,她們和人……」他用了一個夏洛特不知道的俄語單詞。
房間里的人全部迅速行動起來。沃爾登走到窗口,遠離房門並且置身於手槍射程之外,站在沙發後面以便隨時躲避。兩名警探分散到房間兩側,拔出了手槍。湯姆森在房間中央,站在一張墊得很軟的大安樂椅後面。
他回頭看了看,他們仍然緊追著不放。
當他騎上馬路時,汽車就在他前方几碼遠的地方。在特拉法加廣場附近,他輕易地跟上了汽車,但汽車在查令十字街向北行駛時再次與他拉開了距離。
費利克斯琢磨著:不知道警察在哪裡。他向外窺視,正好與警察打了個照面。
「千萬別滑掉!上帝保佑,千萬別滑掉!」
這次事件前後,國王始終拒絕批准潘克赫斯特太太謁見。婦女參政論者則爭辯說所有臣民都有權為自己的冤屈而向國王請願,她們宣布將組成一支請願代表團,在數千名婦女的陪伴下向王宮進發。
「我的天啊,你怎麼把眉毛弄成這個樣子?」她說,「你本來的模樣多俊俏啊。」
他想起了比亞韋斯托克那些阻止罷工的人——一群手持鐵棍的暴徒,他們在工廠外面毒打工人,一旁的警察卻只是袖手旁觀、無動於衷。他想起了針對猶太人的迫害活動,流氓惡棍在猶太人聚居區鬧得無法無天,燒毀房屋,毆打老人,強|奸年輕姑娘,一旁的警察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哈哈大笑。他想起了血腥星期日,當軍隊向冬宮廣場上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進行一輪接一輪的掃射時,警察只是冷眼旁觀,甚至喝彩叫好。他腦海里浮現出一幕幕的往事:將他送進彼得保羅要塞遭受酷刑的警察;押送他去西伯利亞並偷走了他的大衣的警察;衝進聖彼得堡罷工集會,揮舞著警棍向婦女頭上猛擊的警察——他們毆打的總是女人。read.99csw.com
「這個房間我要了。」費利克斯說。
無論如何,他得想辦法弄清楚沃爾登坐著汽車要到哪裡去了。可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呢?他能不能再找莉迪婭試試呢?冒點兒險,他倒是有可能避開警察溜進府邸,但他還能出來嗎?莉迪婭會不會報警?即使她肯放他離開,但眼下她知道了他居心何在,也不大可能把奧爾洛夫的秘密藏身地告訴他。或許他可以色|誘她,但是哪有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呢?
在今天推推搡搡的人群中,沒有人會衝上前來保護她了。
費利克斯向外張望,並沒看見任何偵探的蹤影。
他把信遞還給巴思爾·湯姆森,這個人可沒那麼多顧慮。
這天上午,她設法弄到了一點錢,方法很簡單:她叫一名男僕陪同自己去買東西,並對他說「給我一個先令」,然後,就在男僕守著馬車在攝政街利寶百貨的正門等候的時候,她從側門溜了出去,來到了牛津街,那裡有個女人在賣婦女參政論者的報紙《給婦女投票權》。她花一便士買下了報紙,回到利寶百貨后,躲在女廁所里把報紙藏在裙子底下,然後回到了馬車上。
費利克斯照了照鏡子。他將頭髮剪得極短,像個普魯士人;他又拔去了許多眉毛,只剩下窄窄的兩條線。他必須從此刻起不再剃鬚,這樣,只要一天工夫他就會變得鬍子拉碴,再過一星期,鬍子就會蓋住他那特徵鮮明的嘴和下巴。麻煩的是他沒法對自己的鼻子動手腳。他買了一副帶金屬鏡框的二手眼鏡,鏡片很小,這樣他就能從鏡片上方望出去。他用圓頂禮帽和黑色大衣跟人換了一件深藍色水手雙排扣大衣和一頂粗花呢做的鴨舌帽。
「問得好。既然男人不肯交出權力,就得有人把權力從他們手裡奪走。權力在同一個階級內部,從一個派系轉移到另一個派系手裡,這個過程叫政變,這種改變並沒有實質性的變化。權力從一個階級轉移到另一個階級,這個過程叫革命,革命才能帶來實質性的變化,」他稍有遲疑,「但這種變化不一定與革命者尋求的變化一致。」他繼續說道,「只有當人民集體反抗他們的壓迫者時,才會發生革命,婦女參政論者正在做的看起來就是這種事。革命總是暴力的,因為人們為了維護自己手中的權力,往往不惜殺人。即便是這樣,革命仍然時有發生,因為人們為了追求自由,往往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
畫像師畫了一遍又一遍,而莉迪婭本可以在五分鐘之內親自畫出肖像來。起初,她企圖故意讓畫像師畫得不像:畫師畫得準確無誤時,她便說「不大像」;畫得明顯不像時,她卻說「就是這樣」。但斯蒂芬和湯姆森也都見過費利克斯,雖然只是短時間接觸,但二人都把費利克斯看得清清楚楚,而他們糾正了她的錯誤。到頭來,因為擔心被人識破,她只好同他們合作,而心裏卻很清楚,自己正在幫助他們將費利克斯再次送進監獄。他們最後畫出的面容與莉迪婭深愛的那張臉十分相似。
「要叫計程車嗎,先生?」門衛問。
那張臉,沃爾登想到這裏,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沃爾登則在想:倘若警探開槍,這個人中槍倒地,我能不能及時趕到他身邊,在瓶子落地之前接住它——
她打量了一眼他的包袱,說:「我看見你拿著行李。」
他咽了口唾沫,又說:「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她注意到許多婦女手裡拿著木杆,頂端裝有一隻銀色的箭頭。她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女人,那符號有什麼含義。
費利克斯撲到他身上,扼住了他的喉嚨,然後手上開始發力。
刺客紋絲不動,瓶子仍舉得老高。「他看的是我,而不是湯姆森,」沃爾登忽然意識到,「他正在仔細打量我,好像對我很感興趣似的;他要把我相貌的每處細節都看個仔細,想知道什麼會讓我有反應。這是一種深入內心的審視。他對我的興趣絲毫不亞於我對他的興趣。」
他鬆開了警察。
她們來到了王宮大門前。
他騎得很慢。劍傷已不再讓他感到虛弱,但他卻由於挫敗感而精神不振。他穿過倫敦北部和倫敦城區,經由倫敦橋過河。在河的對岸,他途經一家「象堡酒吧」,然後向東南方向騎去。
下一次她不會再吻我了。
夏洛特是他的女兒。
他走到門口,跨出門去。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把它搬到樓上來,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會被人偷走。」
他被打中了嗎?
這些才是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夏洛特心想。她想把他帶回家,把他鎖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樣他就可以日夜不停地為她解釋世間萬象。她說:「我們是怎麼落到如此地步的?人人都在逢場作戲。」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突然變得興緻勃勃,夏洛特這才注意到他面容俊朗、神態生動,「你看,人們把女性捧上神壇,假裝她們心思純潔、體格纖弱。因此,至少在上流社會裡,男人必須告誡自己,他們對女人並無敵意,對她們的身體也沒有任何情慾。而現在呢,出現了這樣的婦女,也就是婦女參政論者,她們顯然並不是軟弱無力的人,也不需要被人捧上神壇。除此以外,她們還觸犯了法律。她們徹底否認了男人們自欺欺人的神話,而人們攻擊她們又不必受到懲處。男人們過去一直假裝對女性既無情慾也無敵意,此時他們發覺自己原來受了騙,就暴露出他們的真實面目來。這是他們長期自我壓抑后的絕佳發泄方式,這讓他們快活極了。」
他把車蹬得很快,但沒有拚命地騎。原因之一是他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另一個原因是他想保存體力。但他過於謹慎,等他騎到牛津街時汽車早已蹤跡難尋。他暗罵自己是個傻瓜。汽車朝哪個方向走了呢?有四種可能:向左、直行、向右或向右急轉。
費利克斯加快了腳步。他的心在劇烈地狂跳,而他精疲力竭、氣喘吁吁。
看門人說:「如果你想裝修一下的話,我可以為你搞到半價的油漆。」
他說:「你以為會是什麼樣?」
他有些猶豫。「只有在他們彼此相愛的時候,男人和女人才都感到幸福,」一絲陰影從他臉上掠過,轉瞬便消失了,「愛情與崇拜不能相提並論:人可以崇拜神,但只有人類才會愛。當人們把一個女人當作神一樣崇拜時,就不可能去愛她。反過來,一旦人們發現她並不是神,就會恨她。這實在令人悲傷。」
「只喝茶就好,」她聽出了他的口音,便開始說俄語,「你是哪裡人?」
沃爾登顯然是要出城。在倫敦北部,速度快的汽車半天車程範圍內,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是奧爾洛夫的藏身之地。又一次地,費利克斯心中充滿了挫敗感。
我鬥志昂揚,永不止息,
中午時分,一輛汽車從宅邸里開了出來。費利克斯急忙跑去他的自行車旁。
費利克斯說話的時候,他的一部分思緒始終集中在她的面容上,注視著她的神情變化。他對她心生好感,而且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種好感非常熟悉。他暗想:我本想迷住她的心智,結果卻是她迷住了我的心智。
費利克斯一頭鑽進了市場。
吃完午餐后,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報紙。她知道了在她初入社交界的那天晚上,王宮裡發生的事已經不是人們第一次要求國王和王后關注婦女的悲慘處境了。去年十二月,三名穿著精美晚禮服的婦女參政論者進入了科文特花園的一個包廂,並堵住了包廂的入口。當晚演出盛大,上演的是雷蒙德·羅澤執導的《聖女貞德》,不僅國王與王后都在場,而且伴有大量隨行人員。第一幕結束時,一名婦女參政論者站起來,開始用話筒慷慨激昂地向國王做起了演講。人們花了半個小時才把包廂門砸開,把那幾名婦女從包廂中拖了出去。這時,早已布置在頂層樓座前排的四十多名婦女參政論者又站了起來,將大把的宣傳冊拋撒向樓下的正廳座位,然後全體離開了劇場。九*九*藏*書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說:「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身穿制服的警察在沃爾登家外面來回踱步。
夏洛特羞紅了臉,移開了目光。
她記得有一天下午,她剛走出德里與湯姆斯百貨公司就看見一個醉漢穿過人行道,踉踉蹌蹌地向她走來。一位頭戴禮帽的先生用手杖將醉漢推到一旁,與此同時,男僕敏捷地把夏洛特扶上了在路旁等候她的馬車。
他聽見有人在遠處高喊:「追上他!」
事情總是這樣,他憤憤地想:統治階級就連搏命都舒坦得很。瞧沃爾登,吸著雪茄,舒舒服服地坐在鋥亮的大汽車裡,甚至都不必親自駕車。
夏洛特驚奇地望著他: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如此透徹的解釋,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必費腦筋思考!我喜歡這個人,她心想。於是她說:「你做什麼工作?」
「你也是革命者嗎?」
「我得走了。」他說。
此時費利克斯對真相瞭然于胸。
高個兒男人半推著她來到人群外邊,一名警官揮著警棍要來打她。夏洛特的保護者抬起手臂,擋住了警棍,木棍落在他的前臂上,痛得他叫出聲來。他放開了夏洛特,緊接著便是一頓拳打腳踢,不多時,警官便躺在地上鮮血直流,高個兒男人繼續帶著夏洛特穿過人群。
「十八。」
為了想出一個更好的主意,他轉身向聖詹姆斯公園騎去。
「我要把他也殺死,」費利克斯想,「我對天發誓,我要殺死他。」
警察被拽得東倒西歪,費利克斯伸腳一絆,他便跌倒在地。
費利克斯決定跟蹤她。
費利克斯轉身走了。
他生自己的氣。刺殺奧爾洛夫這一任務並非難於上青天,即便那人有警衛保護,他也不可能像銀行里的鈔票一樣被鎖在地下保險柜里;再說,即便是銀行保險柜,也有被搶劫的可能。費利克斯頭腦靈活、信心堅定,再加上耐心和恆心,他一定能避開對手在他行刺道路上設置的所有障礙。
追捕者就在他身後一兩段樓梯的地方。跑到樓梯底部后,他鎮靜了一下,朝門廳走去。
湯姆森大聲說:「進來——門開著。」
沃爾登心想:他莫不是想搞自殺襲擊?他會不會把我們全殺了,自己也跟著送命?最好跟他談下去——
他說:「這個詞是不是很不禮貌?對不起,我不知道別的詞。」
她搖了搖頭:「這件事和勇敢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只是沒想到遊行會是那個樣子。」她心裏想:這個男人是誰,他是做什麼的?他從哪裡來?他的外表很迷人,談吐卻非常警惕。我想了解更多關於他的情況。
費利克斯繞過那堆木板箱,發現自己身處一處僻靜的角落,四下無人,許多隻木板箱將他遮得嚴嚴實實。
看來莉迪婭背叛了我,費利克斯一邊喘息一邊想。她事先知道我求見奧爾洛夫是為了刺殺他嗎?不!她一定不知道。那天上午她的反應絕不是在演戲,她親吻我的時候也毫無偽裝。但是,如果她相信了我那套為入獄的水兵求情的說辭,她肯定什麼也不會告訴沃爾登的。唉,也許是後來她意識到我對她撒了謊,於是才向丈夫發出了警告,因為她絲毫不想牽涉進奧爾洛夫的刺殺事件。看來她並不算是真正背叛了我。
這就意味著他無法在往常的位置觀察這幢房子。他不得不退到公園裡去,從遠處觀察。他也不能總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以免驚動警察,使得他們將敏銳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他並沒看見這輛車是什麼時候開進去的,因此這輛車很可能是沃爾登的。在過去,這家人總是乘馬車外出,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家不能既有馬車又有汽車。費利克斯離得太遠,無法猜出坐在車子里的是誰。他希望車裡的人是沃爾登。
夏洛特心想:他的英語是從倫敦東區學來的。她用俄語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夏洛特·沃爾登。」
費利克斯吻了她的面頰,然後走了出去。
於是他起了床,在院子里的公用水管洗漱一番,記住了不刮鬍子,然後戴上粗花呢帽子和眼鏡,穿上雙排扣大衣,在茶攤吃了頓早餐;然後騎著自行車,避開主要街道,向聖詹姆斯公園去了。
兩支手槍同時響了。
費利克斯與她越來越近,又過了一兩分鐘,他終於得以看見她完整的容貌。他吃驚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心想:她真是個美人。
「總共十二個先令。」
「而且,每一種宗教里都分好的神和壞的神,就像上帝和魔鬼。因此,人間就分出了好女人和壞女人。而對待壞女人,比如婦女參政論者和妓|女,人們可以為所欲為。」
費利克斯閃避來往車輛,穿到了馬路的另一邊,向北跑去。
「正好,我不想讓她知道任何與這個案子有關的事,尤其是不要讓她知道亞歷克斯到哪兒去了。」
她的笑容很舒朗,棕色的眼睛現出了笑紋;她把頭向後一仰,下巴向前翹起;她伸出雙手,掌心向前,做出防禦似的姿態;她咯咯地笑起來,喉嚨深處發出開懷的笑聲。
汽車向特拉法加廣場駛去。費利克斯抄近路從草地上騎過,以便追上汽車。
她期望親身參与其中。
他把瓶子往胸前一收,像守門員抓足球一樣,把瓶子摟在胸口,還順著瓶子飛行的方向轉了一圈,結果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板上。他穩住身子,懷裡仍抱著那隻瓶子,心想:我死定了。
湯姆森講話時,沃爾登漸漸恢復了鎮靜。「這個人從我們手指縫裡溜走了,」湯姆森說,「這樣的事情絕不允許再次發生。現在我們對他已經有所了解,接下來將發掘出更多的信息。我們知道他在1895年或以前曾在聖彼得堡逗留過,因為沃爾登太太記得他。我們知道他曾到過瑞士,因為他裝炸彈的手提箱是瑞士手提箱。我們還知道他的外貌。」
他躲在一堆空的木板箱後面,透過木板縫觀察外面的動靜。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追他的人。他們站在原地環顧四周,接著簡短地商議了一番,然後四個人便分頭搜查起來。
門開了,刺客就站在門口。
夏洛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性行為。」
費利克斯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當然了,司機一定知道汽車的去向。或許可以買通他?灌醉他?綁架他?正當費利克斯將這些可能性一一進行細緻思考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姑娘從沃爾登家的宅子走了出來。
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北端的堵車隊伍中,他再次看見了那輛汽車,不由得舒了一口氣。汽車向東拐彎時,他追上了汽車。他放膽靠近汽車,想看清車裡的人。坐在前排的是個頭戴司機帽的男子,坐在後排的是個頭髮花白、蓄絡腮鬍子的人:是沃爾登!
他呆坐在套房裡,湯姆森則在召集手下的警探。不知是誰給沃爾登遞上一杯白蘭地蘇打水,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雙手正在不停地顫抖。他仍然無法將自己手捧一瓶硝酸甘油的景象從腦海中抹去。
而且夏洛特與費利克斯的姐姐娜塔莎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她躺在床上,心怦怦直跳,眼睛睜得老大,直盯著天花板,心想:這隻是一場夢。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走廊里,兩名警探已經跪在地上,舉槍瞄準。沃爾登看見刺客正快步跑開,姿勢十分怪異,他的左手筆直地垂在體側,一邊跑一邊竭力拿穩瓶子。
一個頭戴扁平警帽的巡警攔住了她,此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看樣子至少比她高出一英尺。簡短地交談了幾句之後,潘克赫斯特太太邁步向前,那名巡警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想推開巡警繼續前進。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令夏洛特大驚失色的事:巡警一把抓住潘克赫斯特太太,把她騰空抱起,將她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