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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是嗎?」
「該死,湯姆森,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傢伙比你更聰明嗎?」
沃爾登站起身說:「那麼,我可以安排明天晚些時候回諾福克去。」
「我倒覺得他們更願意獨立。」
「聽起來你的童年過得很快樂嘛。」費利克斯說。
「看你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知道這名字呢。」
「而且我也沒法養活自己。」
「我也沒戴。」他環視四周,看見牆上掛著一隻鍾。
「爸爸?呃……」問得好,夏洛特心想。作為一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費利克斯對她的好奇心非常強烈。但是她對他的好奇心還要更強烈。他的問題背後似乎隱藏著深深的悲傷——幾分鐘前還沒有這種情緒。也許是因為他的童年不甚快樂,而她的童年要比他快樂得多吧。「我覺得,我爸爸也許是個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把找的零錢還給她,為她開了門,並說:「我送你一段路。」
「什麼事?」
夏洛特望著她的背影,疑惑與羞愧在心中交雜。
開門的男僕看到夏洛特回來,十分激動。
「再見。」他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當然能養活自己。」
「我一直以為吸食鴉片是種墮落的行為。」
「我一向如此。」
「那就沒什麼大區別了。」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時我在想些什麼呢?他尋思著。
我正在琢磨她會不會知道奧爾洛夫藏在哪裡。
「可他怎麼會知道我是哪家會館的會員呢?」
夏洛特定了定神,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這個舉動的。」
「那你就自己訓練自己。」
「鴉片酊是什麼?」
沃爾登回到沃爾登莊園時正因為神經性消化不良症難受著。警方的畫像師剛剛把刺客的肖像畫出來,他便趕在午餐之前離開了倫敦,一路上只吃了些點心、喝了一瓶沙布利白葡萄酒,連車都沒停過。除此之外,他還在緊張。
山姆咧嘴大笑:「那我就這麼跟她說,老爺。」
她忽然想到,到時候自己有可能無法脫身,又說:「萬一發生什麼意外狀況,我不能赴約,可以給你捎個字條嗎?」
「明天上午。」
有人敲響了門。
湯姆森接著說:「卡拉翰太太說她把費利克斯趕了出去,因為她覺得那個人身份可疑。」
她知道自己不該揪住這個問題不放,但她忍不住想要繼續問,她想知道這個神秘的男人談起戀愛來是什麼樣子:「發生了什麼?」
不知怎的,她並不太在乎別人怎麼想。她結識了一個真正的朋友。她滿心歡喜。
「我們在俄國沒辦法這樣經營農場。」亞歷克斯說。很好,沃爾登心想,他想到了別的事情。
「什麼?」
「你壓根兒不明白你今天下午為大家招惹來多少麻煩,惹得大家多麼傷心。」
「我想讓你指點我。」
她正坐在鏡子旁邊,身上穿著一件長袍,看上去有些焦慮。他心想,都是因為這件麻煩事。他把雙手搭在她肩上,望著她在鏡子里的身影,然後俯身吻了吻她的頭頂,說:「費利克斯·科切辛斯基。」
沃爾登說:「不知道你是否明白這件事關係重大。我與奧爾洛夫親王的談判即將大功告成,若他現在遭人暗殺,整場談判將功虧一簣,這會給我國的國家安全帶來嚴重的後果。」
「當然不應該——而且你也應該這樣想。」
他笑了:「給我講講你的母親吧。」
「但我認為應該有,」夏洛特說,「就是這樣。」
「它得跟著爵位走,而我不可能成為沃爾登伯爵,所以沃爾登莊園就要傳給彼得,他是雙胞胎中的老大。」
「足夠了。」他從她手心拿出六便士,走到吧台去付錢。真新鮮,夏洛特心想,一旦離開上流社會,就得記住這些事情。瑪麗亞若是知道我請一個陌生男人喝茶,不知她會怎麼想,她準會嚇得昏過去。
「這算什麼問題!」
湯姆森繼續說:「他無法改變自己的身高,也改變不了他的俄國口音。而且他的五官特徵很明顯,他沒有足夠長的時間蓄鬍子。他可能會改變穿衣服的風格,剃個光頭,或者戴頂假髮。如果我是他的話,我外出時會穿上某種制服——裝作士兵、男僕或者牧師。但是警察對於這種喬裝打扮一向很敏銳。」
「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夏洛特說,「我可以再和你見面嗎?」
「依他的長相來說,沒那麼容易。」
「為什麼?」
夏洛特咬住了嘴唇:「為什麼你對我這樣有信心,而我的父母卻做不到呢?」
「我來總結一下吧,」亞歷克斯繼續說,「我們願意與你們站在一邊與德國作戰,而你們也願意承認我們有權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通行。然而,我們要的不僅是通行權,還有掌控權。我們提議讓你們承認整個巴爾幹半島——從羅馬尼亞到克里特島都是俄國的勢力範圍,你們沒有同意,顯然是因為你們覺得這個代價太大了。那麼,我的任務就是提出一個更容易接受的方案——既能確保我們的海上通道,又不至於使英國的巴爾幹政策陷入一邊倒的親俄局面。」
亞歷克斯坐在窗邊,看上去憂心忡忡,身旁擺著一大托盤茶水和點心,而他一口也沒吃。他焦急地抬起頭望著他,問道:「怎麼樣了?」
「怎麼了?」夏洛特問。
他在自行車旁邊乾燥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她是那樣美麗,他想。但他之所以流淚,並不是因為自己發現了什麼,而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他做父親已有十八年了,可他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在破敗而陰森的村莊之間流浪,在監獄里受苦,在金礦服苦役,在西伯利亞徒步穿行,在比亞韋斯托克製造炸彈,與此同時,她正在漸漸長大:她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學會了自己吃飯、系鞋帶。夏天裡,她在栗子樹下的青草地上玩耍,她還曾經從驢背上摔了下來,大哭了一通。她「父親」送給她一匹小馬的時候,費利克斯正與其他囚犯銬在一起服苦役。夏天裡她身穿白色連衣裙,冬天她則腳穿羊毛長襪。她生來便會講兩種語言——既說英語又說俄語。有人給她念故事書聽;有人一邊對她喊著「我要抓住你」,一邊追著她樓上樓下地跑,逗得她興奮地尖叫;有人教她如何握手,如何說「您好」;有人給她洗澡、梳頭,讓她把捲心菜吃完。費利克斯多少次觀察著俄國農民和他們的孩子,想不通他們生活在這樣悲慘而赤貧的環境里,怎麼還能對奪去他們口糧的嬰兒懷有憐愛之心。現在他明白了:你想要也好,不要也罷,對子女的愛是與生俱來的。憑著自己對於其他人的子女的印象,他在腦海中勾勒出夏洛特在不同年齡段的形象: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子,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窄窄的腰胯還撐不起她的短裙;一個活蹦亂跳的七歲女孩,總是把裙子刮破,膝蓋上帶著擦傷;一個即將步入青春期的十歲女孩,瘦高個兒,手指上沾著墨水,衣服總顯得有點小;一個害羞的少女,見到男孩子會咯咯地笑,偷偷地試用母親的香水,喜歡馬喜歡得著了迷,然後——
他向她報以不自然的苦笑:「我畢生都在與統治階級做鬥爭,卻很少有機會與他們當中的一員交談。」
「我想會的。」她轉身打算離開。
夏洛特皺起了眉頭。這似乎有點牽強,不過他對這種事情比她在行多了。
他在先前放車的地方找到了自行車,就在一叢灌木底下,這熟悉的場景使他略微平靜了一些。我這是怎麼了?他想。很多人都有孩子,現在我知道我也有孩子,那又怎麼了?他再次淚如泉湧。
「好吧,」沃爾登嘆了口氣,「看來我要少吃一點了。」
沃爾登說:「請原諒,我這樣說很不禮貌,那傢伙搞得我很惱火。」
「如果是為了治病就不算墮落。」
「你不知道嗎?」
「他說不定就在這家會館外面等著你呢。」
「是一種含有鴉片的葯。」
「這是最佳的辦法,即使你有時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
「確實。」沃爾登說。他不得不贊同他的觀點,亞歷克斯稚氣未脫的氣質和成熟老練的頭腦一再使沃爾登感到意外。沃爾登一直以為自己將這場談判牢牢掌控,卻發現亞歷克斯的言論一語中的,證明了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主宰這場談判。
他們離開了會館,費利克斯並沒有埋伏在門外。他們上了計程車,先到沃爾登的宅邸,然後湯姆森繼續https://read.99csw.com乘車回警察廳。沃爾登走進屋子,房子里有種空蕩蕩的感覺。他坐在窗邊抽完了雪茄,決定到自己的房間去。
這支愚蠢、傷感、毫無內涵可言的破歌聽得費利克斯熱淚盈眶,連啤酒也沒點就離開了酒吧。
「我想我本該意識到這一點的,但我先前並沒有。那麼你會瞧不起我嗎?」
「我完全理解,閣下,」湯姆森說,「讓我把我們取得的進展向你做個彙報吧。我們追捕的對象名叫費利克斯·科切辛斯基,這個名字太難念了,因此我建議就叫他費利克斯。此人四十歲,出生在坦波夫州,父親是一名鄉村牧師。我在聖彼得堡的同行手裡有一沓厚厚的卷宗,全是關於他的。他曾三次被捕,並且與六起殺人案有干係,目前正受到通緝。」
沃爾登取來一支槍,告訴亞歷克斯這是打兔子用的,然後一同向家庭農場走去。巴思爾·湯姆森派來的兩名保鏢中有一個跟在他們身後十碼遠的地方。
「那就讓他帶上一支手槍。」
亞歷克斯學得真快啊,沃爾登心想。
沃爾登猶疑地說:「我不知色雷斯人會怎樣看待這一切。」
「總之,」沃爾登繼續說道,「下個星期山姆森先生要去看那台機器。」山姆森是農場的管家。
「如果你的母親需要服用鴉片,依我看,原因在於她情緒低落,而不是疾病。」
那我為什麼會感到這麼羞愧呢?
「她叫什麼名字?」
我明白夏洛特的感受,但我不能告訴她我理解她。我總是情緒失控,可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以前總是能保持平靜、舉止端莊。她小時候,我對她的過失都能做到一笑了之,而現在她已經是成年人了。老天啊,我都幹了些什麼啊?她沾染了她父親的血——費利克斯的血,我對此確信無疑。我該怎麼辦啊?我以為只要我假裝她是斯蒂芬的女兒,她就會真的變成斯蒂芬的女兒——天真、優雅、充滿英倫風度。可這根本沒用,那可怕的血脈多年來一直在她身體里流動,主宰著她,如今終於顯現出了影響。如今她祖先那種是非不分的俄國農民習氣佔據了她,每當看到這些跡象,我都被嚇得手足無措,但是我毫無辦法。我中了詛咒,我們都中了詛咒,父輩造的罪孽,在孩子身上,甚至在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得到了報應,我什麼時候才能得到寬恕啊?
「我不餓。」
「當然不是瑪麗亞,她從來不告訴我任何重要的事情。你也一樣。」
「看見您先前說起過的那種割草機了嗎?」
夏洛特知道這並非真實原因,心中不免猜疑他為什麼要對自己說謊。也許有些事情讓他難以啟齒——人們不肯對她以實相告,通常是由於這個原因。她說:「若說我是統治階級的一員,還不如說我父親養的狗是統治階級的一員。」
「是的,我看過了。」沃爾登答道。
媽媽似乎被這話刺痛了。瑪麗亞插嘴道:「我們兩種擔心都有。」
沃爾登走到窗前眺望公園,此時正是保姆們帶著孩子散步的時候:公園的小路上擠滿了嬰兒手推車,每條長凳上都坐滿了衣著過時、七嘴八舌聊著天的婦女。沃爾登突然想到,也許莉迪婭在聖彼得堡時曾經與費利克斯有過交情——某種她不願意承認的交情。這想法使他暗生羞愧,連忙把這個念頭拋出了腦海。他說:「湯姆森認為,一旦費利克斯意識到亞歷克斯已經藏匿起來,他可能會設法綁架我。」
亞歷克斯露出了孩子似的笑容:「事實上,無論是你我個人,還是你我的政府——誰也不在乎色雷斯居民是怎樣想的。」
「至於今天,你就乘計程車吧。也許我應該陪你一起回去。」
她向他伸出了手:「再見。」
「我從來不感冒。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呢?」
「你什麼都不懂——你還是個小孩。」
「那就這麼定了。我會讓山姆森安排好的,」沃爾登狡黠地一笑,「你可以告訴瓊斯太太,就說是我逼你去的。」
「夏洛特!」是媽媽的聲音。
「我們原以為我住在酒店也很安全,但他還是找到了我。」
她極有可能知道他在哪裡;即使不知道,她也能打聽出來。
侍酒生走上前來。沃爾登問湯姆森:「要不要喝杯雞尾酒?」
「好了,快告訴我,你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媽媽幽怨地說:「我只是想讓你過得幸福!」
「你派人監視那個地方了嗎?」
「費利克斯的畫像已經掛在整個倫敦地區的每一間警察局裡。除非他終日閉門不出,否則遲早會被某個有眼力的警察認出來。不過為了儘早破案,我已經派手下挨家走訪廉價旅館和出租房,拿著他的畫像問詢。」
他們繼續朝前走。夏洛特說:「我格外喜歡六月。」
「我中午要與警察廳政治保安處的巴思爾·湯姆森一起吃飯——到時候我就知道了。」
他們要了溫莎肉湯和清燉鮭魚,沃爾登選了一瓶萊茵干白葡萄酒來配魚。
「是爸爸送給我一匹我自己的小馬,」她不假思索地說,「我一直非常想要一匹小馬,那是我美夢成真的一天。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她把地址重複了一遍。「我一到家就把它寫下來。我家就在前面幾百碼的地方。」她猶豫地說,「你只能送我到這裏。希望你不要生氣,但是真的最好不要被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
你若要聽,我就把故事對你講,
你為什麼這樣孤單,孑然一身?
沃爾登的神情有些遲疑不決:「那種機械的確很精緻,山姆,但我也不知道……」
夜色溫和宜人,但城市裡的空氣十分污濁。老肯特路上的幾家酒吧里已經坐滿了身穿艷麗服裝的女人,以及她們的丈夫、男友或是父親。費利克斯心血來潮,在一家酒吧外面停下了腳步。酒吧的大門敞著,飄出一架舊鋼琴彈奏的樂曲聲。費利克斯心想:真想有個人能對我笑笑,哪怕只是個酒吧里的女招待也好。半品脫啤酒我還買得起,他想。於是他把自行車拴在柵欄上,走進了酒吧。
「與歸屬奧斯曼帝國相比,他們應該更願歸屬俄國。」
沃爾登垂下了目光,以掩飾內心的恐懼:「他一個人怎麼能做到這些?」
夏洛特連忙套上一件長袍,心想:噢,天哪,她肯定要大發脾氣了。她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亞歷克斯接著說:「我們的農民不肯採用新方法,機械更是碰也不願意碰,至於維護新修的建築或優質的農具就更不可能了,他們仍然是農奴——即便法律上不再是,思維方式上也仍然是。若是碰上歉收的年景,他們要挨餓,你知道他們會做什麼嗎?他們會把空的穀倉燒光。」
「只有將商談和妥協相結合,才能有所進益。」亞歷克斯說。
夏洛特說:「好了,我回來了,什麼事也沒有,現在你們不用擔心了。」
「這個嘛……呃……我經常變換落腳地……」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不過你可以給布麗吉特·卡拉翰太太捎信,她住在卡姆登區科克街十九號。」
「是的。」
「瑪麗亞親眼看見你沿著林蔭路和那些——那些婦女參政論者走在一起。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天知道還有誰看見你了。要是這件事被國王知道,我們就再也別想進宮了。」
「見鬼!」沃爾登輕聲說。
媽媽的聲音變得幾乎是懇求一樣:「你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你是名門千金。」
「他也許有幫手。我想讓你帶個隨行保鏢。」
「是啊,我也很感興趣。」
「那就這麼說定了。後天兩點鐘怎麼樣?」
「為什麼會這樣?」
吃完羊肉以後,上來的是鵝肝醬製成的小吃。沃爾登說:「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好的,謝謝。」
「瞎說。你並不危險,而夏洛特只是個傻丫頭。至於我,我將得到很好的保護。」他撫摸著她的側腰,透過薄薄的長袍,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暖——她沒有穿束身衣。他想與她親熱,就在此時此刻。他們從未在白天同過房。
「要是他改變了自己的相貌呢?」
「這是那名刺客的名字。你耳熟嗎?」
沃爾登不由得脊背發涼:在倫敦市https://read•99csw•com中心,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買到幾種化學藥品,在洗手的水池裡將其混合,製成一瓶爆炸性極強的溶液,然後帶著它走進倫敦西區一家酒店的套間。
「你就是小夏洛特,而且——」
「好的。」
「當然不會,」他淡淡一笑,「相信你現在已經發現了,在我看來家財萬貫並不值得驕傲,反而是一種恥辱。」
我這是怎麼了?
「說得沒錯,殿下。」
「我母親也叫這個名字。」
沃爾登也這樣想。喝雞尾酒是美國人的習慣,並不招人待見。他又問:「要麼來杯雪利酒?」
「要兩杯。」沃爾登對服務生說。
「我相信他們會同意的,」丘吉爾若有所思地說,「吃完午飯後我會與格雷會面,今晚再見阿斯奎斯。」
「我們每年冬天都去,我們在蒙特卡洛有一幢別墅。」她猛然意識到一件事,便說,「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在炫富。」
沃爾登任他陷入遐想,離開了。
「我明白了。」
「多年以前,我曾有個心上人;
湯姆森正在等他,看上去怡然自得。要是他已將刺客捉拿歸案了那該多好啊,沃爾登想。他們握過手,沃爾登落了座。服務生送來了菜單。
「被你這樣一說,好像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她走到大門口時轉身往回看了一眼,他還站在她與他分開的地方,目送著她。她悄悄地向他揮了揮手,他也向她揮了揮手。說不清為什麼,他形單影隻地站在街頭,看上去脆弱而憂傷。這種想法也太傻了,她想起了他在騷亂中搭救自己的情景,他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
「那個人來了,不過恐怕我們沒能抓住他。」沃爾登說。
「閉嘴,瑪麗亞,」夏洛特說,「你那條舌頭已經惹了不少禍了。」
我能辦得到嗎?
「這些東西會讓你感到幸福嗎?」
「我為什麼不能四處走動呢?」
他挑起了眉毛:「聽著不像什麼好事。」
「說來說去,我們總是繞回到這句話,是不是?我是個小孩,我什麼都不懂。我這樣無知,應該怪誰呢?過去十五年裡一直是瑪麗亞在負責教育我。至於我是不是小孩,你心裏清楚,我根本就不是小孩了。你正巴不得在聖誕節之前把我嫁出去呢。而有些女孩子十三歲就成了母親,無論結婚與否。」
夏洛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灰色長裙、灰白的頭髮、醜陋的面孔、自鳴得意的神色。她說:「走開,瑪麗亞。」
而我是她的父親,他心想。
湯姆森吃完羊肉,放下刀叉,說:「她說她沒有真憑實據。我認為這種說法有些可疑,所以我對她也進行了調查。她丈夫生前是愛爾蘭的叛亂分子,如果她獲知我們這位朋友——費利克斯的打算,她很有可能會支持他的行動。」
夏洛特倒吸了一口氣:「你怎麼知道的?」
我可以利用她殺死他。
媽媽氣得臉都紅了。「你膽子也太大了!」她尖聲訓斥道,然後走上前打了夏洛特一耳光。
「話雖如此,我們可以在三天內就把牧草割完,而不再需要兩個星期——割得越快,碰上下雨天的可能性就越小。割完以後我們就可以把機器租給別的佃戶農場。」
莉迪婭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她雙臂環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胸脯上,什麼也沒有說。
「好吧。」亞歷克斯站起身來。
「從現在開始,無論去哪裡,你最好都乘坐自家的車輛,這樣我對你的安全才會放心些。」
「你這人很多疑。」
不,我辦不到。我不會那樣做。不,不,不!
她沉思片刻,說:「我在一幢叫作沃爾登莊園的鄉間別墅長大,別墅位於諾福克郡,是幢漂亮的灰色石頭建築物,帶有一座美麗的花園。夏天我們會在戶外喝下午茶,就坐在院里的栗子樹下。我大概長到四歲左右才第一次獲准跟媽媽爸爸一起喝下午茶,真是無聊極了,草坪上什麼值得看的東西也沒有。我總想到別墅背後去,到馬廄去。有一天,大人們給一頭驢裝上了驢鞍讓我騎。當然了,我以前見過別人騎馬,所以我以為自己會騎驢。他們告訴我坐著別動,不然會掉下來的,但我並不相信。起初有人牽著驢的籠頭帶著我來回走動,後來他們允許我自己握著韁繩。騎驢看起來太容易了,於是我就學著大人騎馬的樣子,踢了它一腳,驢子就小跑起來。轉眼的工夫我就跌到了地上,直掉眼淚。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真的掉下來!」說到這裏,她不禁笑了。
「你還有別的朋友嗎?」
「他們有可能正在追查參加遊行的人。」
「其他堂兄妹呢?」
「我不知道我老婆會不會同意。」
「瑪麗亞做得對!」媽媽說,「她怎麼可能不告訴我?」
這下我知道該怎麼對付她了,夏洛特心想。
「熟能生巧,」沃爾登說著,舉起手裡的兔子,「沃爾登莊園里其實並不需要這隻兔子——我把它帶走,用意是要提醒他們,這些兔子是屬於我的,他們擁有的所有東西都是我賜予他們的禮物,而不是生來就歸他們所有。」假如我有個兒子,我就會這樣對他講解事理,沃爾登心想。
費利克斯挽住她的胳膊,二人沿街漫步。此時日光仍然很足。一名警察迎面走來,當他走到他們身旁的時候,費利克斯讓她停下腳步,裝作在看商店的櫥窗。她問:「你為什麼不想讓他看見我們呢?」
「我還要謝謝你,我是說,為了這個提案,」丘吉爾神情飄忽地望著窗外,喃喃地自言自語,「色雷斯!哪有人聽說過這地方啊?」
這些舉措能否奏效,沃爾登並不確定。費利克斯還逍遙法外,只有把這傢伙關進大牢,用鐐銬拴在石牆上,沃爾登才能放心。
「他曾經住在卡姆登區科克街十九號,那幢房子的房東是個名叫布麗吉特·卡拉翰的寡婦。」
「老爺您抽空看過倫敦的農業展覽了嗎?」塞繆爾問。
「要是我,肯定會心滿意足。你記憶中最美好的是什麼事呢?」
湯姆森看了眼表,說:「如果你已經準備好離開的話……我應該回警察廳去了。」
難道你沒有孩子,也沒有親人?」
「不,因為這財富並不屬於你。」
「我勸你不要步行,」湯姆森說,「你來時沒有乘馬車嗎?」
「我明白了。」挨完了一巴掌,夏洛特臉上仍然火辣辣的,她鄙夷地說,「原來你擔心的不是我的安全,而只是家族的名譽。」
今天他必須再次與亞歷克斯會談。他猜測亞歷克斯已經準備了一項反提案,而且估計沙皇今天已經通過電報批准了這項反提案。他希望俄國大使館頭腦清醒些,把給亞歷克斯的電報轉發到沃爾登莊園。他希望這項反提案還算合理,他好把它作為捷報交給丘吉爾。
她如今在哪裡啊,姑娘,你將會知曉,
「想過。」
「怎麼樣?」沃爾登問,「你們抓到他了嗎?」
他們走上山坡,那座小山通向沃爾登莊園後面。沃爾登注意到那名保鏢正在仔細觀察兩旁的樹林。他腳上那雙厚重的棕色布洛克鞋揚起團團塵土。地面很乾燥——幾乎三個月沒下過雨了。亞歷克斯的反提案讓沃爾登為之一振:丘吉爾會怎麼說呢?把色雷斯的一部分送給俄國人當然可以——誰會在乎色雷斯呢?
沃爾登撫摸著她的頭髮說:「我無論去哪兒,都要乘坐自家的車輛,而且普理查德得隨身帶著手槍。」
她轉身走了。等我回到家,準會挨罵的,她心想,他們肯定已經發現我不在自己的房間里,然後會刨根問底。我就說我到公園裡散步去了。他們肯定不喜歡這個答案。
所有人都站到田埂上,處在獵槍的射程之外,然後從外往裡收割剩下的牧草,把兔子往空曠的田野上趕。草叢裡跑read.99csw.com出了四隻兔子,道金斯第一槍打中了兩隻,第二槍又打中了一隻。亞歷克斯聽見槍聲,不由得畏縮了一下。
「不用,謝謝。」
「好的,」沃爾登表示同意,「明天我去鄉下。那裡有支左輪手槍,可以讓他帶著。」
「沒有——」
「他會打槍嗎?」
一個俏姑娘,爬到我膝上
「你真的認為我能行?」
「他的槍法很准。過去我在非洲打獵的時候,他總是與我同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曾為了我冒過生命危險。」
「秘密監視中,我的一名手下已經裝作租客住進了地下室的房間。而且,他在那個房間里發現了一根做化學實驗用的那種玻璃棒。很顯然,費利克斯就是在那個房間的水池裡製造出了硝酸甘油。」
「他在五月底到過斯特普尼地區裘比利街的無政府主義者俱樂部。那些人並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而他則對他們撒了謊。他是個謹慎的人——從他的角度來看,他也確實應該如此,因為那些無政府主義者中有幾個是我的線人。線人曾向我報告過此人的出現,但這一情報在當時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因為他看起來並沒什麼害人的意圖。他說他正在寫書。後來他偷了支槍,然後溜走了。」
「我告訴你的消息連一半都不到呢。」
「還有呢?」沃爾登不耐煩地問道。
「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拿來。」沃爾登吩咐道。
沃爾登很不喜歡湯姆森把費利克斯稱作「我們這位朋友」。他說:「依你看,她知道這個人的去向嗎?」
「有一對雙胞胎堂弟,六歲。當然了,我在俄國還有許多表兄妹,但我和他們從沒見過面,只認識亞歷克斯,而他的年紀比我大得多。」
「那她為什麼不向警方舉報他?」
「但是我很想聽聽你對那台機器的看法。」
兩人都點了羊肉,配菜是紅醋栗果醬、烤土豆和蘆筍。
中午十二點,沃爾登在海軍部與丘吉爾見了面。這位海軍大臣很感興趣:「色雷斯,我們當然可以給他們半個色雷斯。即便他們把色雷斯整個兒拿去也沒人在乎!」
「沒有。」
「我很抱歉,花了這麼長時間才答覆你,」亞歷克斯說,「我必須通過俄國大使館向聖彼得堡發出加密電報,而相隔這麼遠進行政治密談,實在沒法做到我想象的那麼快。」
「好,」亞歷克斯說,「時間不多了。」
「有消息隨時告訴我。」
「沒有。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堂妹貝琳達,她和我同歲。」
「我們該澆點水了,殿下。」
「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這可不是談判的良好開場啊,沃爾登心想。他必須設法把亞歷克斯的注意力轉移到令人愉悅的話題上去,於是他說:「你喝下午茶了嗎?」
「不,不,不!」媽媽哭喊起來,「我不想讓你像我一樣!我不想!」她淚如泉湧,從房裡沖了出去。
「沒有別的朋友,只有熟人。」
他很想有一瓶伏特加做伴,但他買不起。
「相比之下,」湯姆森繼續說,「你不能如往常地在倫敦的大街上四處走動。」
「對啊,確實是這樣,」沃爾登搖了搖頭,「普通人是不會想到這些方面的。」
瑪麗亞跟在她後面走進了房間,滿臉的義憤,目光凜然。
他迫不及待地要與亞歷克斯商談公事,但他知道,早談幾分鐘、晚談幾分鐘實際上沒有任何區別,而且在談判中顯得過於急切往往是錯誤的做法。因此他在大廳里停下了腳步,先平復了一下心情與儀態,才走進了八角形會客廳。
她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他擤了擤鼻子。「你真的感冒了,」她說,「你都流眼淚了。」
「就差一點兒。」湯姆森說。
費利克斯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夏洛特則在鼓吹婦女參政;費利克斯與人私通,夏洛特則高談闊論十三歲的母親。她全然不知一個人被情慾支配是多麼可怕的事,我的一生都毀了,她這一生也會被毀掉的,而這正是我擔心的事情,這正是我又哭又喊、歇斯底里地打她耳光的原因所在。唉,老天啊,別讓她自毀前途,她可是我生活的全部意義。我要把她鎖在家裡。要是她能儘快跟一個好小夥子成家就好了,在她還沒有徹底偏離正軌的時候,在大家還沒察覺出她的血脈存在疑點的時候。不知社交季結束前弗雷迪會不會向她求婚,那將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我必須確保他會這樣做。我必須把她嫁出去,越快越好,那樣她就來不及自毀前程了。而且,等她生下一兩個小孩之後,她就沒時間了。我必須讓她更頻繁地與弗雷迪見面。她長得很漂亮,一定會成為一個賢妻,若是有個管得住她的強勢的丈夫,一個正派的、在愛她的同時又能約束住她那些危險慾念的丈夫,一個睡在毗連的套間卧室里的、每周一次在熄燈之後與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弗雷迪正合適她;這樣她就永遠不必經受我經受過的苦難,永遠不必用那樣殘酷的方式理解情慾的邪惡與毀滅性,這樣罪孽就不會延續到再下一代人身上,她將不會像我這樣乖戾而暴躁。她以為我想讓她像我一樣。要是她知道這背後的故事就好了。要是她知道就好了!
她洗了臉,摘下髮夾。她感到腹部的肌肉隱隱作痛,是她被打了一拳的緣故。她兩隻手都擦破了,但傷得並不重。她的膝蓋肯定滿是淤青,不過誰也不會見到她的膝蓋。她走到屏風後面脫下了長裙,衣服看上去沒有破損。從外表看來,我不像是被捲入過一場騷亂。她正想著,便聽見卧室的門開了。
「但他已經搬走了。」
「就憑你,得稱我聲『夏洛特小姐』。」
「當然了,我並不從中賺錢,」沃爾登說,「一切盈利都用來購置新的牲畜,修建排水系統、房屋、籬笆等。但是它為佃戶農場樹立了標杆,而且等我去世時,家庭農場將比我繼承它的時候值錢得多。」
湯姆森說:「費利克斯顯然是國際革命黨陰謀活動中的主要刺客之一。他消息極為靈通,比如,他知道奧爾洛夫親王要到訪英國。此外他頭腦敏銳,意志更是堅定得令人生畏。不過,所幸我們已將奧爾洛夫藏得嚴嚴實實。」
「你要聽我的,小夏洛特——」
「她總是神經緊張,有時她要服用鴉片酊。」
整個下午,我一刻也沒想到過奧爾洛夫。
「誰?」
他們走進宅子,沃爾登打鈴叫來一名男僕:「我要給丘吉爾發一封電報,約他明天早上見面。明天一早我就乘汽車去倫敦。」
「我也說了,我先去梳洗一下。」夏洛特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當然可以。」
費利克斯止不住地痛哭起來。
山姆點點頭說:「機器幹活總不如手工幹得好。」
「你會挨罵嗎?」他說著也站起身。
「確實沒有。而且我有些擔心大家對待割草機持有不同的態度——你知道的,小彼得·道金斯總是找借口鬧事。」
湯送來了,兩人默默無語地喝了會兒湯。湯姆森小口呷著他那杯白葡萄酒。沃爾登很喜歡這家會館:這裏的菜肴雖不及家中的美味,但這裡有種輕鬆自在的氣氛。吸煙室內的扶手椅古樸而舒適;服務生都上了年紀,動作慢悠悠的;牆紙已經褪色,油漆也十分暗淡。這裏用的還是煤氣燈。沃爾登這樣的男人之所以會到這裏來,是因為他們家裡過於整潔,也過於女性化了。
「顯然你去過。」
「我理解。」沃爾登這樣說的同時心裏想:快說吧,別賣關子了!
草快割完了,農人們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若是這裡有兔子,一定就藏在這最後幾碼牧草里。沃爾登叫過道金斯,把槍遞給他,說:「彼得,你的槍法好。你來試試,看能不能給自己打只兔子,再給府里也打一隻。」
她走進院子,登上台階,來到大門口。
我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他心想,我必須振作起來。
夏洛特被打得往後倒,重重地跌坐在床上。她完全驚呆了,倒不是因為媽媽打得重,而是因為她沒想到自己會挨耳光。媽媽以前從沒打過她。不知為什麼,這一記耳光似乎比她在遊行騷亂中經受的那麼多拳腳更痛。她與瑪麗亞四目相對,看到她臉上露出了一種古怪而滿意的神情。
那也就是說沒抓到,沃爾登想。他的心一沉。「噢,真該死。」他說。
酒吧里悶熱得幾乎令人窒息,空氣中充滿了煙霧和英國酒吧所特https://read.99csw.com有的啤酒味。時辰尚早,但酒吧里已經充斥著高亢的大笑聲和女人的尖叫聲,每個人看上去都快活極了。費利克斯想:誰也不如窮人會花錢。他擠進吧台前擁擠的人群中,鋼琴奏起一支新的曲子,每個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夏洛特很想說:要是你把嘴閉上,就不會有人傷心。但是她只說了聲:「出去。」
夏洛特好奇起來:「那你想過要結婚嗎?」
「那麼,內閣呢?」沃爾登與亞歷克斯商談已久,他可不希望這場交易被內閣否決。
「我說!」沃爾登似乎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你想不想跟他一起去,山姆?」
「你沒有孩子嗎?」
「我相信你能做到,不過我還有個認真的建議——你的俄語棒極了,你可以把俄語小說譯成英文。」
他移開了視線:「我沒結過婚。」
「我也是這麼想的,」沃爾登說,他對丘吉爾的反應感到很滿意,「那麼,你的同僚們會同意嗎?」
「不。」
亞歷克斯移開了目光,說:「他是來殺我的……」
夏洛特思考起來:媽媽的情緒低落嗎?她看上去確實不像爸爸那樣平和而愉悅。她總是為各種事情而擔憂,稍微一招惹她,她就會大發雷霆。「她的精神放鬆不下來,」她說,「但我想不出任何能導致她情緒低落的理由。我在想,這是不是與她背井離鄉的生活有關。」
然後她便長成了這個美麗、勇敢、機敏、好奇、令人欽佩的年輕姑娘。
「好像……好像以前聽到過。」
湯姆森冷冷地看著他,沒有應聲。
沃爾登搖搖頭說:「我有普理查德,他願意為我赴湯蹈火——過去他也的確這樣做過。」
他想和人聊聊天:看了一眼表,莉迪婭應該已經午睡過了,現在應該正在穿禮服,然後準備喝下午茶、接待來訪者。他穿過套間,來到她的卧室。
「我在聖彼得堡的朋友還說,這個人是製造炸彈的行家,而且極其兇狠好鬥,」湯姆森頓了頓,「你竟敢抓住那隻瓶子,實在是太勇敢了。」沃爾登淡淡一笑,他倒希望湯姆森不要再提起這件事。
「可是?」
接著,他記起來了。
山姆裝作一副不大感興趣的樣子。「去倫敦?」他說,「我1888年去過一次,不太喜歡那裡。」
「你真的認為有這種必要嗎?」
他好奇有沒有人曾經送給夏洛特一隻紅皮球。
「只要在《名人錄》里找到你的介紹就知道了。」
此時已是晚飯時間了,但他知道自己什麼也吃不下。這樣正好,因為他的錢已所剩無幾,而他今晚也無心去偷。此時他盼望著回到那間黑暗的出租房去,在那裡他可以不受打擾地陷入遐想,度過這漫漫長夜。他將重溫這次邂逅的每一刻,從她出現在宅邸門口的一刻起,直至最後的揮手道別。
吃完冰激凌之後,他們又吃了斯提爾頓乾酪、甜餅乾,並喝了些會館提供的年份波特酒。
普理查德走入了房間:「請原諒,老爺,巴思爾·湯姆森先生緊急來電。他們跟蹤這個名叫費利克斯的刺客回到了他的住處。如果您想參与這場圍捕,湯姆森先生將在三分鐘內到這裏接您上車。」
「是的,我聽說過。你戴錶了嗎?」
「愛,不過有時候我也恨他。」費利克斯目光如炬地盯著她,不禁使她局促不安起來。他全神貫注地傾聽她說的每個字,把她每個表情都印在腦海里。「我爸爸是個受人喜愛的人。可你為什麼對他這樣感興趣呢?」
「好大叔,求求你把故事講,
舞會過後,我才知道她變了心腸。」
「你那副樣子好像見了鬼一樣。」
他說:「噢,夏洛特……」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向我講講你自己吧。」
「啊。」
「英國的天氣太棒了。」
「不知你有沒有錢付賬?我實在沒有錢。」
他穿過公園去取自行車,一路上總有人驚異地看著他。他止不住地抽泣著,哭到渾身顫抖、淚流滿面。他從沒有這樣哭過,所以他自己也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他悲傷得不能自已。
瑪麗亞說:「瞧瞧你乾的好事。」
我真恨自己,莉迪婭想。
「他有武器嗎?」
「唉,爸爸去世以後,沃爾登莊園不會歸我所有的。」
夏洛特說:「難道你認為婦女不應該享有投票權?」
「巴思爾·湯姆森已經查清了那傢伙的底細。他是個兇手,最窮凶極惡的那種,所以你在聖彼得堡聽說過他也不是沒有可能。他來這裏時顯得有些面熟,名字也聽著耳熟,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她為什麼會情緒低落呢?」
費利克斯聳聳肩:「養馬、做店員、當政府文員、當數學教師、寫劇本。」
沃爾登掩飾著內心的興奮。有了這個提案,談判才有實質內容可談。他說:「問題在於這塊地方並不屬於我們,也就沒辦法給你們。」
「訓練什麼呢?」
沃爾登猜不透湯姆森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
「這就要你來告訴我了,她畢竟是你的母親。」
「狡猾的傢伙。」
「我沒接受過任何訓練。」
「即便如此,你衣食無憂,從不會受凍,生病了還有醫生。」
「我對此毫不懷疑。」
沃爾登接過槍,並拿了一隻兔子,然後與亞歷克斯一道向府邸走去。亞歷克斯佩服地搖搖頭說:「你與大家相處得真融洽,我好像從來沒學會如何掌握紀律和寬容之間的平衡。」
服務生上前收拾餐盤,並說:「先生們想要嘗嘗烤肉嗎?今天供應的是羊肉。」
「我先去梳洗一下。」夏洛特說。
從海軍部步行前往位於蓓爾美爾街的會館的路上,他覺得志得意滿。他通常都在家裡吃午飯,但他不想把警察帶回家讓莉迪婭心煩,特別是她最近的情緒本就有些古怪。毫無疑問,她一定跟沃爾登一樣,也在擔心亞歷克斯的安危。這孩子對他們來說,與自己的兒子沒什麼兩樣,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
「什麼?」她似乎嚇了一跳。
「這再正常不過了。他這一輩子有求必應,而且毫不費力就能如願以償,他當然會覺得這世界幸福而美好,即使他偶爾碰到一些小麻煩,最終也能夠得到解決。你愛他嗎?」
吃完午餐,沃爾登拿了一隻桃子,湯姆森則拿了只梨,然後去吸煙室喝咖啡、吃餅乾。沃爾登點燃一支雪茄,說:「我打算步行回家,以幫助消化。」他盡量說得從容鎮定,可他講話的聲調卻高得與以往不同。
他走上會館的門階,一進門就把帽子和手套遞給了身著制服的男僕。「今年夏天的天氣真好啊,老爺。」那名男僕說。
「那裡不能算是個非常合適的地方,是不是?」她說,「我們還是想個別的地方吧。我知道了!我們可以去國家美術館,這樣如果我碰見熟人,我們就可以假裝並不認識彼此。」
「我記得你說你差一點就逮住他了。」清燉鮭魚端上桌來時,沃爾登說。
「即使她知道,她也不會說的。但我認為他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去向告訴她。關鍵在於,他有可能再次回到那個地方去。」
他騎車離開,把歡聲笑語和音樂都拋在了身後。那種歡樂的場景並不適合他——歡樂從來不曾屬於他,以後也不會屬於他。他回到出租公寓,把自行車扛上樓,走進自己那間位於頂層的房間。他摘掉帽子、脫下外套,然後躺在床上。再過兩天,他就可以再次見到她,他們將會一起賞畫。他決定在與她見面之前去公共澡堂洗個澡。他摸摸下巴:兩天之內他是沒辦法蓄出像樣的鬍子的。他忽然又想起她走出宅邸的那一刻來,他遠遠地看著她,做夢也沒想過……
「你考慮一下,假如爆發戰爭,會有哪些可能性。」亞歷克斯說,「第一,如果奧斯曼帝國站在我們這邊,我們反正能夠獲得通行權,然而這種可能性並不大;第二,如果奧斯曼帝國保持中立,我們希望英國仍然承認我們擁有這條通道的通行權,以證明奧斯曼帝國的中立態度是真實的,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支持我們入侵色雷斯;第三,如果奧九_九_藏_書斯曼帝國站在德國那一邊——這也是三種情況中最有可能發生的一種,那麼,一旦我們佔領色雷斯,英國應該立即承認色雷斯歸我們所有。」
他吻了她的嘴。她把自己的身體緊貼在他身上,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她也想與他親熱。他從不記得以前有過這樣的事。他向房門瞥了一眼,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把門鎖上。他看看她,而她用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微微點了一下頭。一滴淚珠順著她的鼻子滾落下來。沃爾登向門口走去。
「很好。」
夏洛特把外套遞給他:「有什麼可謝天謝地的啊,威廉。」
「為什麼?」
他想了想,然後微微一笑:「若是由我撫養你長大,你肯定會抱怨我總是強迫你幹活,從不允許你去跳舞。」
「可是他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我知道自己天真得要命,可要是不讓我學習,我就永遠不會有長進。他向我解釋事物的時候從來不會——怎麼說呢——不會像你那樣直接。一旦他談到……男人和女人,你知道的……他就會非常尷尬。而談論政治時,他的觀點又有一點,我也說不好,也許是自以為是吧。」
謝天謝地,終於切入正題了,沃爾登心想。
「不,你不,」夏洛特固執地說,「你想讓我像你一樣。」
「天啊。」沃爾登低聲說。
他們穿過菜園,一名雜務園丁正在給生菜澆水。他扶了下帽子,向兩人致意。沃爾登竭力回憶這人的名字,卻被亞歷克斯搶在了前面。「今晚天氣真好,斯坦利!」亞歷克斯說。
山姆含糊地應了一聲。
「那你打算怎樣度過此生呢?」
沃爾登做出誇張的失望神情。「不,」他說,「我不會打發任何人走的。這僅僅意味著我們不必在收穫的季節里雇吉普賽人來幫忙了。」
「噢。」
「那是自然。」
媽媽嚇了一跳:「是誰告訴你這些事情的?」
沃爾登帶亞歷克斯看了那頭得過獎的母豬——沃爾登公主。「最近兩年,它在東盎格利亞農業展覽會上連續獲得一等獎。」亞歷克斯看到佃農們居住的堅固磚瓦房、漆成白色的高大穀倉和健壯的夏爾馬,不禁連聲讚歎。
「可太太說『立刻』……」
「你竟敢說什麼原諒我!」媽媽氣昏了頭,用俄語說道,「你到白金漢宮外面去聚眾鬧事,我又該什麼時候原諒你呢?」
「謝謝。」
「太太一直在擔心您,」他說,「她吩咐過,您一回來就帶您去見她。」
「看來你說得對,」他擦了擦眼睛,「我們還在那家咖啡店見面嗎?」
「這樣您需要的勞動力也少了。」山姆說。
她的父親。
「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你想讓我做個無知的人,哼,可我不打算這樣。」
「那姑娘嫁給了別人。」
「從君士坦丁堡到亞得里亞堡之間有個地區,面積約有一萬平方英里——相當於色雷斯總面積的一半——目前是奧斯曼帝國的領土。這一地區的海岸線起自黑海,途經博斯普魯斯海峽、馬爾馬拉海和達達尼爾海峽,直到愛琴海。換句話說,這個地區扼守著從黑海到地中海的整條海上通道,」他停頓了一下,「把那個地區給我們,我們就站在你們這一邊。」
那伙農人中年齡最大的塞繆爾·瓊斯第一個割完了自己那壟地,手裡提著鐮刀向他們走來。他抬手扶了下帽子向沃爾登致意,沃爾登握了握他那滿是老繭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塊石頭。
「莉迪婭。」
亞歷克斯笑了:「於是我們就回到了巴爾幹半島這個話題。」
湯姆森被服務生打斷了。兩人都謝絕了黑森林蛋糕,點了冰激凌,沃爾登還點了半瓶香檳。
男人們在南邊的田裡割牧草。十二個勞力在田裡橫拉成一條參差不齊的一字,手持鐮刀彎著腰勞作,田裡不斷地傳來沙沙聲,高高的牧草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應聲倒下。
「你都有哪些選擇呢?」
「噢!謝天謝地,您可回來了,夏洛特小姐!」他說。
「我們都快急瘋了!」媽媽說。
「但不能澆得太多,對吧?」
「我還沒想好呢。」
「假如我是費利克斯的話,我現在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我要跟蹤你,希望你會把我引到奧爾洛夫的藏身之地;或者乾脆綁架你,對你嚴刑拷打,直到你把他的下落告訴我為止。」
「她是莉迪婭·沙托娃,只要你到過聖彼得堡,你一定聽說過沙托夫伯爵。」
「好極了。他們抓住那個該死的無政府主義者了嗎?」
「這是有可能的,」費利克斯雖然這樣說,他的語調聽起來卻不那麼確定,「你有兄弟姐妹嗎?」
「我們去散散步吧,為晚飯開開胃。」
「可以,」他說,「你有手帕嗎?」
近幾個月來,天氣好得出奇,沃爾登向餐廳走去時心想。一旦天氣變化,很可能會有暴風雨。八月份可能會有雷雨,他想。
他站起身,扶起自行車,用她給的手帕擦了擦臉。手帕的一角綉著風鈴草,他不禁尋思,這是不是她親手綉上去的。他跨上自行車,向老肯特路騎去。
「你真的這樣覺得?看來你從沒去過法國南部。」
費利克斯遲疑了一下:「沃爾登勛爵。」
「這個問題可不簡單,真的。我是說,大家想讓我跟門當戶對的年輕人結婚,生兒育女。依我看我不得不結婚。」
她皺起眉頭看著他,心想,他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於是她說:「你好像感冒了。」
「你喜歡繪畫作品嗎?」
她抬頭望著他,他驚奇地看見她的灰色眼睛里滿是淚水。她說:「為什麼這種事情要落到我們頭上?先是夏洛特被捲入遊行騷亂,現在你的生命安全又受到了威脅——我們全家似乎都處在危險之中。」
湯姆森說:「他製造硝酸甘油的原料是分別在卡姆登區的四家藥劑店裡購買的。我們在那裡挨家挨戶調查過了。」說完,湯姆森吃了一大口羊肉。
她是怎麼說的來著?——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我可以再和你見面嗎?他原本以為要永遠地與她道別了。當他得知自己不必那樣做時,他的自制力便土崩瓦解。她還以為他感冒了。唉,她還是年輕啊,竟能對一個心碎之人說出這樣樂觀而愉悅的話來。
夏洛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天哪,五點了!我本打算趕在母親下樓喝茶之前回家的。」她站起身來。
「什麼?沒戴。」
「噢!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錢。有的!瞧,十一便士。這些夠了嗎?」
「對——準是這麼回事。」
「你要是認識我的家庭教師,你就不會這麼說了。她叫瑪麗亞,是個俄國人,嚴厲得像一條噴火龍,經常對我說『體面人家的小姑娘要清清白白的』。她現在還在我家,平常我出門時,她是我的女伴。」
「正是。」沃爾登暗自想,這孩子的思維就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一樣敏銳。幾分鐘之前我還像父親一樣對他諄諄教誨,現在,轉眼間他就似乎與我勢均力敵了——甚至略勝一籌。大概兒子長大成人時,父親就會有這種感受吧。
「想來他沒有把去向透露給任何人。」
沃爾登心中驀地產生一陣對亞歷克斯的憐憫之情。他年紀輕輕就肩負著這樣重大的使命,身處異國他鄉,卻有一名刺客對他窮追不捨。可是讓他繼續為此而擔憂毫無益處。沃爾登換上了輕鬆的語調,說:「我們現在掌握了這個人的外貌特徵——其實警方已經讓畫像師畫出了這個人的肖像,只要一兩天的工夫湯姆森就能將他捉拿歸案。而且你在這裏很安全,他絕對不可能查出你的藏身之地。」
莉迪婭連忙把臉背了過去,用手帕輕輕地擦著眼睛。
「是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也算是一種勝利:她氣得媽媽大哭,又把瑪麗亞攆出了自己的房間。這多少是有點意義的,她心想,看來我還是比她們厲害些。她們活該被我這樣不留情面地對待:瑪麗亞背著我向媽媽告密,而媽媽扇了我的耳光。可我並沒有低三下四地向她們認錯,保證以後乖乖聽話。我對她們以牙還牙,應該感到自豪才是。
「你可以跟山姆森先生一起乘火車過去,或者帶上小道金斯一起去,親眼看看那台機器,在倫敦吃頓飯,下午再回來。」
夏洛特抓起一面小鏡子,猛地砸向瑪麗亞,嚇得她尖叫起來。她這一砸瞄得並不准,鏡子砸到牆上摔了個粉碎。瑪麗亞一溜煙逃出了房間。
「生氣?」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不自然的苦笑,說道,「不,絕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