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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蘇格蘭 3

Part 1 蘇格蘭

3

「話別說一半,」吉米道,「我下周就年滿二十一歲了,我要知道能不能爭取自由身!」
儀式進行至此,本應由監工哈利·拉切特起身上前,將一袋十英鎊的「定金」,也就是孩子的賣身錢交給索爾。令麥克意外的是,喬治爵士這次居然親自出馬。
喬治爵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麥克依然站在那裡,一臉難以置信。
「說奴役!」
約克道:「哦!我聽說過他。」
佈道結束。除了往常的長老會禮拜外,今天還多了一場洗禮:麥克的表姐珍迎來了她的第四個孩子。老大沃利已經下井幹活。麥克將行動的時機鎖定在施洗儀式期間。時間一點點臨近,他腹中翻江倒海。他試著安撫自己:每天在煤礦里都是出生入死,跟個做買賣的胖子對峙有什麼可怕的?
一聽要絞死人,神父慌忙道:「叛國還不至於——」
這種頤指氣使讓麥克越聽越火,所有的疑慮從他腦海中消失了。「該坐下的是你!」他不顧一切地說道。這種強硬令在場的人大吃一驚。麥克指了指約克神父,說:「神父,你佈道時講真相。那你敢不敢為真相站出來?」
一時間,麥克猶豫著收手。何苦給自己惹麻煩呢?這時聖歌響起,礦工們唱起和聲,激昂的旋律在教堂中迴響。麥克聽到身後吉米·李高亢的歌聲。吉米是村裡出了名的好嗓子。歌聲讓麥克想到格倫高地,想到自由之夢。他堅定了信念,決心按計劃行動。
麥克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場上立刻鴉雀無聲。這種號召力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還有一句,『如下法條適用於蘇格蘭所有成年人士:成年後在煤礦工作滿一年零一天者將失去人身自由。』」
礦工們低聲表示贊成。
麥克反駁道:「如果我們真這麼走運,他們幹嗎還頒布法律,禁止我們離開村子找別的工作?」
「那他們又怎麼敢違背法律,奴役大家?」
「法律就是法律!」另一個礦工說。
莉茜笑了,一時間卸下了所有的傲慢。她的臉上洋溢著笑容,變得喜悅與親切,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好久沒聽人說這句話了。」她笑著說,麥克也忍不住一起笑起來。
眾人圍著麥克聚集在教堂的院子里。風雖停了,雪片又飄然而至。大片的雪花慵懶地飄在墓碑上。吉米憤憤地說道:「他們不該把信撕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有話要說。百餘人高聲叫喊發問,坐席中炸開了鍋。這裏約一半的人自幼便被賣給煤礦,以為自己生來就是當奴隸的命。如今他們突然被告知受了騙,他們當然想知道真相。
約翰·約克神父今年四十歲,頭髮稀疏,性情溫和。見一眾貴賓駕九_九_藏_書到,這位神父話語間顯出幾分遲疑。今日佈道的主題是真相。聽麥克讀完信后,他又會作何反應?他會本能地站在礦主一邊。禮拜結束,興許還會去詹米森堡用餐。但約克畢竟有神職在身,不管喬治爵士如何威逼,神父都有責任說句公道話,不是嗎?
吉米的母親道:「大家都想知道。」她年事已高,牙也掉光了。她久經風雨,性格堅強,在村裡很有威信。聽她一開口,好幾個人都隨聲附和。
「我知道!」她說,「你怎麼敢那樣跟領主父子說話?!」
莉茜轉過身,依然咯咯笑個不停。
就在起身時,他與麥克四目相對。
「你清楚蘇格蘭的法律,」約克神父語氣平和,「礦工都歸礦主所有。在礦上工作滿一年零一天,就會失去自由。」
神父道:「讚美詩第二首『外邦為何爭鬧,萬民為何謀算虛妄之事』。」
約克道:「麥卡什,讓我看看。」
喬治爵士半路突然僵住,所有人都盯著麥克。震驚中教堂一片死寂,麥克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羅伯特·詹米森站起身。他跟父親一樣氣急敗壞:「領主說是什麼法,你們就得守什麼法!」
莉茜轉頭對麥克道:「你該多聽聽你妹妹的,她可比你識時務多了。」
喬治爵士說道:「你這個蠢貨,趕緊給我閉嘴坐下!」
約克神父辜負了這個決定性的時刻,他一臉羞愧地說道:「麥卡什,你還是走吧。」
羅伯特撕了又撕,將紙屑往空中一撒。片片碎紙如同婚禮上揚灑的彩屑散落在索爾和珍的頭上。
麥克猶如痛失親友般悲憤萬分。那封信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轉折點,他本打算告知全村老少,甚至想象著將這個消息帶到其他礦區,直至全蘇格蘭都知曉。然而,一切都在羅伯特手中瞬間化為泡影。
約克神父又問:「信上怎麼說?」
「那跟沒有法一樣!」
「挨打估計是免不了了。」話雖如此,可麥克卻沒當真。長這麼大,麥克從未見過礦工遭受鞭打,他父親卻曾親眼得見。
「錢你可以留著。你兒子為喬治爵士工作到二十一歲,勞力足可以抵十鎊。但是——」麥克提高嗓音,「一旦成年,他就是自由人!」
麥克看了看約克神父,詹米森父子也在等他表態。沒有哪個信徒有權將信眾驅逐出教堂。難道神父會委曲求全,任領主的兒子將他的教友趕出去嗎?「這裡是上帝的廳堂,還是喬治·詹米森爵士的?」麥克質問道。
喬治爵士的臉憋得鐵青,他可不喜歡這種強硬違抗。「等禮拜結束我再收拾你。」他生氣地說道。然後把錢袋交給索爾,然後轉頭九_九_藏_書對牧師道:「約克神父,請繼續。」
喬治爵士走向洗禮台。
羅伯特啞口無言,遲疑中不知該如何反駁。片刻后他怒吼道:「滾出去!」
教堂的石牆乾乾淨淨。室內當然沒有生火。麥克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結。他觀察著那些從城堡來的人。多數詹米森家的人他都認識。麥克小的時候,這些人大都就居住在這裏。喬治爵士紅光滿面,大腹便便,十分好認。旁邊是他妻子,一身花哨的粉裙子顯然是扮嫩過了頭。大兒子羅伯特目光冷峻,不苟言笑。二十六歲的他小肚子已微微隆起,逐漸有了父親的架勢。羅伯特旁邊坐著個英俊的金髮青年,年齡似乎與麥克相仿:他應該就是小兒子傑伊了。麥克六歲那年夏天,每日他都跟傑伊在詹米森堡外的林子里玩耍。兩人都以為會一輩子做朋友。然而一入冬,麥克便下了礦井,再也無暇玩耍。
儘管在埃斯特面前豪言壯語,麥克的心中其實還是充滿憂慮。礦主可以隨便鞭打礦工,而喬治·詹米森爵士是治安官,就是判人絞刑,其他人也不敢有異議。惹怒這樣一位有權有勢的人,這的確有點不要命。
「沒錯,小姐。」
「我已經受夠了你的無禮,真該讓你挨幾鞭子。」
喬治爵士依舊氣得滿臉通紅,說:「這個所謂的律師是什麼人?」
「是我諮詢的倫敦律師的來信。」
「是啊,」麥克道,「多要命啊,可這就是法律。但我有證據證明,法律可沒規定要奴役孩子。」
麥克走到教堂的中心過道,大聲道:「這筆定金沒有效力。」
「但這是真話。」麥克堅持道。
「你們不會有什麼自由。」喬治爵士咆哮著再次起身。
埃斯特拽拽麥克的袖子,急促地悄聲說道:「信!快拿信!」
「對你們這種人,沒有正合適。」羅比特說道,「作為一名礦工,法律跟你有何相干?還寫信找律師?!」他從父親手裡拿過信,「我讓你找律師——」說著,他將信撕成了兩半。
教堂里座無虛席,相當一部分位子被詹米森家族和他們的賓客所佔據,更別提還有女人寬大的裙子以及男人的三角帽和佩劍了。平時參加周末禮拜的礦工和佃農在自己和賓客間空出一圈座位,生怕身上的煤灰和牛糞會弄髒人家的好衣裳。
很多人發聲贊成,其中一個說:「我們再寄一封信去!」
吉米的祖母聽了撲哧一笑。
麥克轉過身,是吉米·李。他已經逃跑過一次,作為懲罰,他們給吉米套了個鐵項圈,上面印著「此人乃法伊夫喬治·詹米森爵士之財產」。麥克心中慶幸:上帝保佑吉米!
「今天你就這句說對了。」
一隻胳https://read.99csw.com膊肘在他側肋狠狠捅了一下,是埃斯特在提醒他,小心說話,跟權貴斗沒有好下場。埃斯特對莉茜說:「哈林姆小姐,多謝你的建議,我們會考慮的。」
「是啊,可你一句也聽不進去。」
莉茜道:「胡說些什麼呀!」
「這個儀式完全無效,」麥克喊道,「你們無權把這孩子綁在礦上做苦工,不能拿小孩當奴隸。」
在場信眾見他對神父如此出言不遜,都驚得目瞪口呆。所有人一言不發,看神父如何回應。約克直視著詹米森,麥克以為神父一定會反駁他。然而神父的目光還是垂了下來,詹米森一臉得意地坐下,彷彿勝局已定。
他壓低聲音問道:「哈林姆小姐,你下過煤礦嗎?」
一時間,兩人在對視中僵持。
明知是徒勞,麥克還是按捺不住反譏道:「這回總算是領教了什麼是真相!謝了,神父,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是馬拉奇·麥卡什——」
莉茜趾高氣揚地點點頭,說:「你叫埃斯特,對吧?」
麥克激動得把信的事都忘了。「法律可不是這麼說的,喬治爵士。」他大喊著,揮動手上的信。
麥克注視著莉茜。沉靜時的她已然英俊俏麗,如今滿臉義憤,則顯得更加光彩照人。莉茜滿眼怒火道:「你以為你是誰?」
索爾開口。「麥克,我們需要這筆錢啊!」他抗議道。
麥克道:「再寄一封興許沒那麼容易。」他心思並不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此時的他大口喘著粗氣,既興奮又疲憊,彷彿剛剛狂奔上格倫高地。
他轉過身去,埃斯特跟他一同起身,沿過道朝外走。吉米·李起身尾隨其後,另外又有一兩個人站起來,吉米的祖母也坐不住了。零星的散眾變為人潮,向教堂外涌去。礦工們攜妻帶小離開座位,不時聽到衣裙和靴子的刮蹭聲。沒等出教堂大門,麥克就知道,所有的礦工都跟著他一起離開,一種凝聚力和成就感令他熱淚盈眶。
有幾位賓客他也認得出:哈林姆夫人和女兒莉茜算是熟面孔了。長久以來,莉茜·哈林姆都是當地人的談資。人們都說她整日一副男人打扮,還扛著把槍。她把靴子送給赤腳的孩子,還斥責孩子的母親不好好清理自家門前。麥克已有多年沒見過莉茜。哈林姆家有自己的教堂,所以禮拜日他們往往不會來這兒。但每當詹米森家族返回蘇格蘭,她們便來拜訪。麥克記得上一次見到莉茜時她才十五歲,一身淑女打扮,卻像個男孩一樣朝松鼠丟石子。
一個身著黑色皮草的嬌小身影從教堂里衝出來,如同擺脫束縛的獵鹿犬。那正是莉茜·哈林姆。她直奔麥克而來,人群中立馬閃出一條道九-九-藏-書
人群中有憤怒,有失望。大家意識到這不是什麼革命性的變化,多數人還是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孩子卻有機會逃離苦難。
「我念給大家聽。」麥克念道,「『根據英格蘭及蘇格蘭法律,所謂定金儀式一說全無任何依據。』」人群中響起一陣騷動,這與他們的所知所信完全相反。「『成年子女的自由權利不歸父母所有,父母因而無權將其出售。父母可強制子女于礦上工作至二十一歲,但——』」他突然故意停頓,然後一板一眼地念道,「『但年滿二十一歲后,子女有權選擇離開!』」
埃斯特沖他一齜牙,說:「麥克,別嘚瑟了!」
約克的懦弱讓麥克怒不可遏。教堂本應是道德的權威基準。神父若要看領主的臉色行事,那簡直就是形同虛設。麥克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冷嘲道:「這法律還要不要遵守?」
喬治爵士簡直要氣炸了。麥克慶幸兩人之間還隔著幾排長椅,不然這位領主非掐死他不可。「你還諮詢律師?」他氣急敗壞地說。這一點似乎最讓他來氣。
「你管好天國的事就行了,」喬治爵士厲聲道,「叛不叛國,還得我們這些世人說了算。」說著,他一把奪過約克手中的信。
「有朝一日你下一趟礦井,就不會說什麼走運的風涼話了。」
「我也聽過,」喬治爵士輕蔑地說道,「一個徹頭徹尾的激進分子!他是約翰·威爾克斯 的同夥。」所有人都知道威爾克斯,他是著名的開明領袖,雖然流放巴黎,卻不斷宣稱要回國打倒政府。喬治爵士繼續說道:「要是格爾登遜落到我手裡,肯定會被絞死。寫這種信就是叛國!」
珍站在洗禮盆邊,一臉疲憊。才三十歲的她已經有了四個子女,下井也幹了二十三年,整個人已筋疲力盡。約克神父往嬰兒的頭上灑了些水。然後珍的丈夫索爾重複那段誓言,和蘇格蘭所有的礦工一樣,讓自己的兒子也淪為奴隸。「我就此承諾,此子日後將於喬治·詹米森爵士名下煤礦效力,幼年伊始,直至力竭。」
麥克覺得不可思議。總不能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麥克發現這架越吵越有意思,不僅僅是因為對手是個美麗的千金大小姐。比起喬治爵士和羅伯特,莉茜更細心,更講道理。
莉茜朝四下看看。雪片飄飄洒洒掛在她的大衣上,一粒落在她的鼻頭,她不耐煩地用手拭掉。「九九藏書你們有活兒干,有錢拿,已經夠走運的了,」她說道,「你們應該感謝喬治爵士開了這個礦,讓你們得以養家糊口。」
就是現在!麥克決心已定。
他站起身。
約克神父問:「麥卡什,那是什麼?」
麥克答道:「他叫卡斯帕·格爾登遜。」
人群中一陣驚呼。礦工們的未來都寄托在那幾張信紙上,如今卻被人撕成了碎片。
麥克的母親曾在哈林姆家的高地莊園做女僕,婚後也偶爾在周日下午回去看看,會會老友,炫耀自己的一對龍鳳胎。每次回來,莉茜就跟麥克和埃斯特打成一片(哈林姆夫人應該不知情)。莉茜是個小滑頭,自私蠻橫,嬌生慣養。小麥克親她一口,她拽住麥克的頭髮,揪得他哇哇大哭。莉茜貌似沒多大變化:頑皮的小臉,黑色的捲髮,深邃的眼睛,不知又在想什麼壞主意。她的嘴好像一道粉色的弓箭。麥克望著她,心想,真想再親她一回呢!念頭剛一閃過,莉茜就看到了他。麥克有些難為情。他把目光移開,彷彿怕被莉茜看透心事似的。
麥克注視著她回到教堂門前,與剛剛出來的詹米森家人會合。「老天,」他搖搖頭,「好一個姑娘。」
神父道:「讓我們齊唱最後一首聖歌。」
「因為你是個笨蛋,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是,可領主畢竟是領主。」另一個顯然更有顧慮地說。
神父一臉擔憂地看著麥克:「麥卡什,你想說什麼?」
莉茜的前胸一起一伏,麥克克制著自己不往那裡看。莉茜道:「你總是這麼振振有詞。」
麥克的頭腦逐漸冷靜,繼而反思起當日的得失。他發動了大家是不假,但光憑這一點並不能改變什麼。詹米森父子公然藐視法律。如果他們當真舉槍玩硬的,礦工們能怎麼辦?爭取正義的鬥爭哪次不是徒勞?對領主唯命是從,有朝一日能接替哈利·拉切特做監工豈不更好?
想必是麥克臉上寫滿了沮喪,羅伯特一臉得意。麥克火冒三丈,他可不會就這麼輕易認輸。憤怒中,他無所畏懼。這事兒還沒完呢,他暗想。信雖然毀了,但法律可沒變。「依我看,你是心虛才把信撕掉,」那輕蔑的口吻連麥克自己都覺得意外,「可你毀不掉蘇格蘭的法律。它書寫在更堅韌的地方,不是你能輕易破壞的。」
「你最好把嘴閉上,」喬治爵士威脅道,「你可越說越不要命。」
可對的就是對的。麥克和其他礦工都受到了非法的不公待遇。每每想到這裏,他都恨不得扯著嗓子大喊。這個消息不能在暗地裡傳,好像可能有假似的。要做就必須大胆,要麼就別干。
一個聲音從麥克身後響起:「不——先等等!」
麥克上前把信交給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