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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倫敦 23

Part 2 倫敦

23

來倫敦已有四個月,她對這個城市的厭惡感也與日俱增。上流社會的彬彬有禮讓她覺得無聊透頂。她時常跟傑伊一起與其他軍官夫婦用餐,男人們聊賭局,對上級品頭論足,而女人們凈說些帽子、傭人之類的話題。莉茜根本聊不來這些,而每次一開口,她的言論總是語驚四座。
「船要走多久?」
「別胡思亂想。」說著,麥克摟住佩哥。她泣不成聲,瘦弱的身軀不住地顫抖。
麥克渾身是傷,最難受的還屬頭部,後腦勺的大包已經結了血痂。他無比沮喪:這次是徹徹底底失敗了。他為了自由逃出霍克村,如今卻身陷囹圄。他為工友的權益而戰,卻讓一些人賠上了性命。他失去了科拉,很快又要接受審判,被冠上叛國、煽動暴亂或是殺人的罪名。等待他的很可能是絞刑架。也許身邊有許多犯人都跟他一樣悲慘,但那些人太過愚蠢,根本不知道有怎樣的厄運等著他們。
待他們酒足飯飽,格爾登遜的傭人清走殘羹,又端上了煙斗和煙絲。格爾登遜拿起一根煙斗,佩哥也不客氣——她也染上了大人的這一惡習。
麥克猛然起身將她抱住,其他犯人在一邊起鬨。
她一臉污跡,紅裙子也被扯破了,可看上去還是那麼漂亮。她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佩哥眼淚汪汪小聲道:「我讓你失望了。」
「他們認為清者自清,既然你無罪,就不需要法律人士替你辯護。但有的法官也許會開恩。」
「當然。克蘭布拉夫上校很欣賞我鎮壓暴亂的措施。將來退伍時也可以風風光光地離開軍隊了。」
卡斯帕·格爾登遜送來一頓大餐:大碗的魚湯、一大塊牛排、新烤的麵包,還有好幾罐啤酒和奶油凍。他買通獄卒找了個僻靜的房間,有桌有凳。麥克、科拉和佩哥從牢房裡被帶過來,所有人圍坐在一起。
「這不是你的錯。」麥克道。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足有科拉住處那麼大的房間里。窗子上沒有玻璃,壁爐里也沒生火,整個屋子冷颼颼的,而且氣味難聞。房間里擠了至少三十號人,男女老少皆有,居然還有一條狗和一隻豬。所有人都席地而卧,共用一個大夜壺。
不斷有人從這裏進進出出。幾個女人一大早便離開了牢房。聽人說這些人不是犯人,而是犯人的妻子。她們買通獄卒,好留下過夜。看守送來食物、啤酒、杜松子酒和報紙,要價都是獅子大開口。誰付得起,誰就享用。罪犯到另外的囚室會見朋友。一個犯人九九藏書見了牧師,另一個見了理髮師。似乎只要有錢,在牢里幹什麼都行。
「可大夥都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很好,」說著,他轉向麥克,「你的案子就沒這麼簡單了。」
當窗角泛起晨光時,莉茜起身下床。她決定著手為旅程打點行裝,吩咐傭人把新買的防水皮箱拿出來,在裏面放上結婚時收到的禮物:桌布、餐具、瓷器、玻璃器皿、烹鍋以及刀具。
「我只恨我自己連累了她。」
「是啊。」希望當然還有。她心裏稍微好受了一些。「您認為麥克有可能獲得皇家的赦免嗎?」
話雖如此,可她依舊無法入眠。
麥克反駁道:「可我沒煽動暴亂!」
「你勸勸佩哥,」科拉勸道,「她以為你一定恨死她了。」
科拉道:「咱們別無選擇,只能乖乖照做。」
「如果你想讓喬治爵士放你一馬,就必須這麼做。」
「可傑伊會淪為別人的笑柄!」
當晚,莉茜徹夜未眠。
「我因為偷東西被抓——但都是為了你。」
兩人在寬大的四柱床上躺下,莉茜試探著問:「麥卡什會被處死嗎?」
希望安妮會生個小夥子,至少又是一個小麥克。也許小麥克會有更好的未來,可以比麥克·麥卡什更長命。
莉茜讓男僕重複來客的姓名。難以置信,格爾登遜居然有膽量來詹米森家登門拜訪。她知道自己應該回絕:這個人煽動並支持罷工,讓公公的生意蒙受損失。但她實在擋不住好奇的誘惑,於是吩咐男僕將客人帶到會客室。
「有。德莫特·萊利可以找卸煤工幫我作證,要幾個來幾個。我們倒該質問詹米森家,為什麼偏偏大半夜把煤運到我住的地方?」
「這取決於什麼人願意為他求情。在我國的法律制度下,影響與人脈決定一切。我會為他爭取,但我的話並沒有多少分量。多數法官都視我為眼中釘。可是,若是您肯為他出面求情——」
麥克被關在紐蓋特監獄一間普通牢房裡。
可憐的埃斯特,興許這輩子再也離不開那個村子了。麥克後悔當初沒帶著她一起離開。她可以像莉茜·哈林姆那樣女扮男裝。埃斯特身手靈活,當水手她興許也比麥克更在行。而且她通情達理,能讓麥克少惹麻煩。
莉茜眉頭緊皺:「我沒覺得他性格暴力。他也許不服管束,以下犯上,粗魯無禮,自以為是——可他絕對不是野蠻人。」
前一夜發生的事情他只記得些片段:恍惚中似乎有人捆住他手腳把他扔上馬,去了倫敦另一頭read•99csw.com。那裡有幢高樓,窗子都鑲著鐵欄杆,院子里鵝卵石鋪地,有樓梯,還有個大鐵門。然後他就被帶到這裏。屋裡一團漆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挨打再加上勞累,麥克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
麥克跟著科拉沿走廊進了另一間牢房。這間跟之前的類似。只見佩哥坐在牆角,一見到麥克,她連忙起身,臉上充滿了恐懼。「對不起,」佩哥道,「是他們逼我的,對不起!」
「想必您也知道,很多人犯了重罪也不一定判死刑。」
「那又是為什麼?」麥克憤憤不平。
傑伊不以為然:「也許吧。但一切已經安排好,他跑不了。」
如此反應莉茜沒有料到——她還以為格爾登遜會憤起反駁。他的謙遜也令莉茜平息了怒火。她的眼中湧起熱淚,但她拚命壓抑著。「他真該留在蘇格蘭。」
正在他鬱悶之時,看守把門打開,科拉走了進來。
這話不假。所有跟他有牽連的人似乎都倒了霉。「查理·史密斯死了。」
她告訴自己:麥克的事不該她來管。他逃離霍克村,犯了法,罷了工,還參与暴亂,麻煩惹了個夠。事到如今,莉茜的責任不是拯救麥卡什,而是守著她的丈夫。
「菲利普·阿姆斯特朗爵士暗中來倉庫見父親和我。他想以煽動暴亂的罪名逮捕麥卡什,基本就是想讓我們把罪名坐實。所以我跟萊諾克斯就謀劃了一場暴亂。」
「你呢?」
格爾登遜一走,莉茜放聲大哭。
「一定記得自帶淡水,把桶放在自己的船艙,不要跟船員分著用。我給你準備個藥箱,以防生病。」
麥克將暴亂的原委告訴科拉。
「我做不到!」莉茜回絕道,「我丈夫就是控告方,如果我出頭,那就是背叛。」
麥克一時火起,埋怨佩哥出賣自己,可轉念一想:她畢竟只是個孩子,這事怪不得她。「原來是這麼回事。」
佩哥沒好氣道:「我們還得順著他們的瞎話說,保護傑伊少爺的名譽。」
格爾登遜的輕言放棄令麥克大為惱火:「所謂的暴亂完全就是一場陰謀——你總不會打算對此隻字不提吧?如果不在法庭上說出真相,又能在哪裡說?」
「我不會跟您爭辯——說得越多,您越是決絕,」格爾登遜說著往門外走,「從明天算起還有三周時間,您隨時都可以改變主意。只要到時候來老貝利街就行。請記住,人命關天。」
哈林姆夫人點點頭說:「詹米森家是很慷慨,可我還是想念咱們簡樸的小家。」
「這不可能。」
她還read•99csw•com是睡不著,彷彿心頭壓著塊沉甸甸、冷冰冰的大石頭。麥克·麥卡什快要沒命了。那天早上在泰伯恩刑場,看陌生人被絞死的莉茜都不敢直視。童年的夥伴將要面臨相同的命運,莉茜更是於心不忍。
「六七個禮拜。」莉茜知道這隻是保守估計:要是船被吹離航線,怎麼著也得走上三個來月。這樣一來,生病的機會就更大了。但她和傑伊年紀輕輕,身體強壯,應該經得住辛苦航程。這將是一次精彩的冒險!
「控方會說,《防暴亂法》已經宣讀,可你沒撤,所以你有罪,活該絞死。」
傑伊說當晚可能會出亂子,而她坐在卧室里等待著,小說攤在膝頭,一字未讀。傑伊後半夜才到家,渾身污泥血跡,鼻子上還包著繃帶。見他平安歸來,莉茜高興得緊緊擁抱丈夫,白色的絲裙也沾上了污跡。
「想必您心裏過意不去吧。」格爾登遜道。
「天地良心——我拼了命想讓大伙兒離開,可卻碰上萊諾克斯的流氓打手。」
格爾登遜先說起佩哥和科拉的案子。「我已經跟詹米森家的代表律師就這項指控溝通過。喬治爵士會遵守諾言,為佩哥求情。」
傑伊並未多想,不一會兒便安然睡去。莉茜輾轉難眠。傑伊的公義觀又一次引起她的不安。每一次有壞事發生,都跟那個萊諾克斯有關。傑伊本性不壞,這一點莉茜並不懷疑,但他容易被奸人帶上邪路,尤其是萊諾克斯這種有主意的老狐狸。好在一個月後他們將動身前往美國。等船一離港,以後便再與他毫無瓜葛。
「有了,這就是你的抗辯理由。你說控方以偏概全,可你有證人證明你勸說在場工人解散嗎?」
「興許他會理解呢——」
莉茜把喜歡的書裝進箱子:《魯濱孫漂流記》《湯姆·瓊斯》《藍登傳》——全部都是冒險故事。男僕敲門進屋,說樓下一位卡斯帕·格爾登遜先生求見。
每周,夫妻倆都會去格洛夫納廣場一兩次。至少在詹米森家,談論的都是些實實在在的話題——生意、政治、今年春天席捲倫敦的罷工潮和騷亂。不過詹米森家對這些問題的看法有失偏頗。喬治爵士張口閉口都是工人的百般不是,羅伯特預料危機不可避免,傑伊則主張以軍隊鎮壓。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從另一方的角度思考問題,包括阿麗西亞。當然,莉茜並不贊同工人罷工,但也相信他們這麼做必定事出有因。而在格洛夫納廣場家中光鮮的餐桌上,這些可能性從未有人討論。
「但願我們read.99csw.com能趕上個客氣的法官。」麥克道。
聽完,科拉道:「麥卡什,老實說,認識你可真夠倒霉的。」
科拉聳聳肩膀:「又不是你讓她偷人腰包。來吧。」
「他們也有所圖謀,」格爾登遜道,「要知道,要是傑伊在法庭上說他勾搭上科拉,以為她是妓|女,那他家的人可就丟大了。所以他們情願假裝科拉和傑伊只是在街上偶遇,不巧被佩哥下了手。」
「法官理應協助被告,確保陪審團明悉案件原委。不過你也別過分倚仗法官,要倚仗事實。只有真相才能最終救你。」
「謝謝,媽媽。」船上艙室狹窄,食物不幹凈,水又不新鮮。比起海盜打劫,這些東西似乎更可能要了她的命。
「這個嘛——」
格爾登遜道:「一個蘇格蘭的鄉村牧師?恐怕他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有您能幫上忙。」
「您來這兒有何貴幹?要是我丈夫在家,肯定拎著耳朵把您轟出去。」
「您一定樂得回哈林姆莊園吧。」莉茜道。
「『薔薇蕾號』,詹米森家的船。」
佩哥道:「格爾登遜先生,你會去參加審判吧?」
「的確。」格爾登遜平靜地說。
麥克飢腸轆轆,然而卻沒什麼胃口。他心急如焚,急於想知道格爾登遜對審判的看法。他耐著性子勉強喝了幾口啤酒。
睡醒后的傑伊傷口依舊作痛,脾氣也毛毛躁躁的。他喝了一小盅白蘭地,沒吃早飯就去了軍營。莉茜的母親還住在詹米森家,傑伊一走她便上門探望。母女倆來到卧室,動手整理起莉茜的絲|襪、襯裙和手帕。
「麥卡什被控煽動暴亂,現正關在紐蓋特監獄。三周後會在老貝利街受審。這可是死罪。」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美國:全新的大陸,花草鳥獸,風土人情,飲食空氣,一切都全然不同。每次想到這些,她都不由得一陣激動。
莉茜大吃一驚。一想到麥克是被人惡意激怒,她心裏就更不是滋味。「這下菲利普爵士滿意了?」
「不用考慮。我會另想辦法。我可以……」她極力思考著,「我會給霍克村的約克神父寫信,請他來倫敦為麥卡什求情。」
「你們坐哪艘船走?」哈林姆夫人問。
「我中了圈套。那傢伙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有錢小伙兒,實際上卻是傑伊·詹米森。他們抓了我和佩哥去見他老子。偷東西可是殺頭的罪。但他們答應,只要佩哥說出你的住處,就保她不死。」
她叫醒傭人,讓他們燒些開水,一邊幫他脫衣、洗澡、換睡衣,一邊聽他細細講述暴亂經過。
他的話彷彿一九*九*藏*書記重擊,但莉茜壓抑住情緒,冷冷地說道:「我知道。太不幸了——他那麼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
「你真是出言不遜!」莉茜大為光火,「是誰鼓勵麥卡什爭取自由?是誰告訴他為權利而戰?是你!你才應該過意不去。」
「不會!絕對不會。沒有一位丈夫會理解。」
她敲了敲牢門,看守乖乖打開。科拉給了他一塊錢,用大拇指指了指麥克:「他跟我一起的。」看守點點頭,放兩個人出了牢房。
麥克急躁地敲著桌子:「整場暴動都是事先策劃好的,這一點必須說明白!」
見是見,不過莉茜沒打算給他好臉色。一進門,她便劈頭蓋臉道:「您惹的麻煩可真不小啊。」
「到了弗吉尼亞,你們怎麼去種植園?」
「怎麼講?」
她找了個借口:「我怕弄疼你。」
「咱們一步一步來。」
人們樂呵呵地談論著自己的困境,拿自己的罪名開玩笑。那種輕浮令麥克不齒。他迷迷糊糊,直到有人遞過瓶子,請他喝了口杜松子酒,又對著煙斗抽了兩口。所有人都彷彿置身婚禮一般。
麥克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道:「好吧。」
「請考慮考慮——」
「這很難證實。」
「這倒挺新鮮,」麥克道,「詹米森家的人居然會信守諾言。」
「會——不過法官很可能不讓我說上話。」
「這能救他的命。」
「遠航船隻沿著拉帕漢諾克河一路到弗雷德里克斯堡,那裡距離莫傑府只有十英里遠。」莉茜看得出,母親為她舟車勞頓十分擔心,「媽媽,別擔心。現在已經沒有海盜了。」
「然而宣布的時候,你也沒走。」
「你這是怎麼了?」他問。
「但願吧。」說著,傑伊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鼻子上的繃帶。「我們有目擊證人,證實是他煽動工人鬧事,還襲擊了軍官。如此罪行,應該不會有法官會輕判。可如果有有權勢的人替他求情,那就不一定了。」
「什麼意思?」
然而格爾登遜並不是她所想象的樣子——咄咄逼人,自以為是。眼前這個人眼睛近視,邋裡邋遢,聲音尖銳刺耳,活像個漫不經心的教書先生。「我絕不是有意而為之,」格爾登遜道,「我的意思是……這話當然沒錯……但絕不是針對您。」
然後兩人在床上歡愛起來,可是莉茜心中不安,連愛撫都無法全心享受。通常,床榻上的莉茜都是活潑歡實,翻來覆去,肢體扭轉,又是親吻,又是說笑,有時還喜歡把傑伊壓在身下。傑伊自然留意到妻子今日舉止反常,事後他道:「你今天格外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