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3 弗吉尼亞 31

Part 3 弗吉尼亞

31

什麼聲音也沒有。
除了餐廳,也就只有客廳還生著火。「相信我,詹米森夫人也會這麼做的。」
那是莉茜的聲音。
莉茜道:「我得叫芬奇醫生來一趟。」
天色漸暗,他只能停下手裡的活兒。
馬車行駛在一條空寂的小路上。離種植園還有兩三英里,夜晚的寧靜突然被身後的一聲尖叫打破。
麥克對生孩子的事一無所知,想必是救人的急切或路上的顛簸導致了早產。
馬車走得很慢,身後也沒有焦急的催促聲。約半個小時后,麥克問:「睡著了?」
麥克敲敲門進了餐廳。
「快派個人去廚房,找些乾淨的布條,再端盆溫水。」
醫生點點頭:「我知道您很愛惜這個奴隸。她今晚不宜趕路,就讓她睡在我家的僕人區,您明後天再來接她也不遲。等傷口愈合了我會給她拆線,在此之前不要讓她干重活兒。」
吃了一半的晚飯還撂在桌上,莉茜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麥克問:「怎麼了?」
他想起惠特尼說的坎伯蘭山口。
他發現,弗吉尼亞有諸多河流貫穿其間,它們自西向東由西部的山地流向東部的切薩皮克灣,拉帕漢諾克河只是其中一條。弗雷德里克斯堡位於拉帕漢諾克河南岸。圖上看不出距離,但佩珀說過,從這裏到山區有一百英里。如果地圖準確無誤,翻山過去也是同樣的距離。然而圖上並沒有標出翻山的路線。
麥克盼望著孩子能大哭一聲,然而什麼也沒聽到。
「科比,到我房間把床墊抬出來,放在車上讓她躺。再拿幾床毯子。」
麥克把孩子遞給她。
他出門將馬牽進芬奇家的馬廄,讓馬喝點水,吃點穀子,然後進廚房等著。醫生家並不大,麥克能聽到醫生夫婦施救時的對話。女僕是個中年黑人婦女,她收拾了餐桌,取回莉茜的茶杯。麥克想,何苦自己守在廚房,讓莉茜一個人待在餐室?儘管女僕露出異樣的目光,他還是決定回去陪她。莉茜臉色慘白,麥克決定趕緊送她回家。
「天哪,可能是孩子要出來了。」
「要繼續走嗎?再有一刻鐘就到家了。」
開門的是芬奇太太,一個四十多歲、乏味無趣的女人。她把莉茜領進起居室,麥克抱著貝絲跟在身後。芬奇醫生是個專橫的矮胖子,見到莉茜顯得尤為心虛—九九藏書—身懷六甲的女人還得把病人送上門,他實在心中有愧。芬奇醫生忙前忙后,忙著給妻子交代指示,以此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看著懷中的孩子,那緊閉的雙眼,烏黑的頭髮,纖小的四肢。「是個女孩兒。」
「應該是我的羊水破了。要是媽媽在就好了。」
「不知道。詹米森夫人要乾淨布條和溫水。」
「隨你。我要去『渡屋』,今晚有鬥雞。」說著傑伊出了門。
「好!好!我去套車。」
麥克伸出雙臂抱著母女倆,任由莉茜放聲大哭。
「我怕如果不去,那該死的醫生又不給她治傷。」
他們看了看貝絲。豆大的汗珠從她臉上掉下,她的呼吸變得快慢不均,時不時還會呻|吟一兩聲,但就是睜不開眼。黃色的絲綢沙發已被她的鮮血浸透。她生命垂危。
可到了山的另一邊,人就自由了。
「如果現在不動,她也活不成!」莉茜大喊。
情況緊急,麥克知道與莉茜爭論無濟於事。他輕輕抱起貝絲來到屋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墊上,科比為她蓋上毯子。莉茜爬上馬車坐在貝絲身邊,將她的頭攬在懷裡。
莉茜同傑伊正坐在小圓桌前,燭火照亮了他們的臉孔。莉茜身著一條低胸長裙,豐|滿的她顯得格外動人。那隆起的乳|房呼之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彷彿掩藏在羅帳之下。莉茜正吃著葡萄乾,而傑伊在敲堅果。高挑的米爾德里得正在為傑伊倒酒。壁爐火光閃耀,屋裡一片溫馨寧靜。一時間,眼前的情景強烈地提醒著麥克:這兩個人已是一對夫婦。
圖上的名字讓他摸不著頭腦,好一陣子他才明白:這不是英文地圖。也許是法文——弗吉尼亞不寫作Virginia,而是Virginie;東北部地帶標著「Partie de New Jersey」,山脈以西的地帶沒有任何標註,只寫著Louisiane。
莉茜急切地道:「她得哭出聲!」
片刻喘息中莉茜囑咐道:「等孩子一出來,你得馬上把它接住。」
麥克臉部抽搐了一下。只見莉茜將貝絲的衣服扯開,觀察下面的傷口。貝絲傷得不輕,刀口很深,她流了很多血。
「如果大夫不來,咱們就去找他!」莉茜道,「用小馬車載她去。」
他趕九-九-藏-書到外院的廚房。莎拉和米爾德里得正在洗盤子。莎拉滿身大汗地問:「她怎麼樣了?」
麥克徑直對莉茜道:「貝絲出了意外,科比把人抱到客廳了。」
科比正點亮蠟燭。莉茜俯身察看女孩的傷情。貝絲黑色的肌膚因失血而變得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她雙眼緊閉,呼吸也很淺。「怎麼回事?」莉茜問。
「我馬上來。」莉茜說著推開椅子。
莉茜掙扎著坐起身:「把孩子給我!」
麥克既激動又沮喪。他終於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地圖上似乎也找不到出路。
路途遙遠,少說也有四百英里,簡直相當於從愛丁堡到倫敦的距離。從愛丁堡去倫敦,坐驛站馬車走一程都要兩個禮拜,一個人騎馬就更花時間了。弗吉尼亞道路崎嶇不平,恐怕更為耗時。
「還能撐多久?」
看過貝絲的傷口后,芬奇請莉茜到另外一個房間休息。麥克陪著她,芬奇太太留下來協助丈夫。
他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然而看了半天又分不清頭尾。
一個女僕進屋為莉茜端上茶點。她上下打量麥克,看出他也是僕人。女僕道:「你想喝茶可以來廚房。」
「當然。」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莉茜道,「還有機會救她!」
「去。」
「還有兩個月。」
再仔細一看:傑伊在桌前斜著身子,身體幾乎背對著莉茜——他望向窗外,觀賞著河上初降的夜幕;而莉茜則轉向另一邊,看著米爾德里得倒酒。兩個人都面無表情,如同酒館里不得不拼桌的陌生人,全無了解彼此的慾望。
「這個該死的混賬!」莉茜怒罵道。
「生孩子不都得好幾個小時嗎?」
麥克在側室的舊嬰兒房找到一張地圖。
麥克為她開門,然後隨莉茜出了餐廳。
「我也不知道。想必之前的背痛其實是陣痛,可能早就有徵兆了。」
「她不小心划著了,」科比依然喘著粗氣,「她用彎刀砍繩子,一不小心刀子從繩上滑落,劃了她肚皮。」
「他說得對,」麥克承認道,「我駕小馬車也能走,但是太慢。」
科比的聲音顫抖著:「芬奇醫生不想大晚上為個黑人姑娘出診。」
莉茜又叫了一聲。痛感過後,她渾身發抖。麥克用斗篷裹著她:「斗篷現在還給你。」莉茜淺淺一笑,下一九九藏書波陣痛很快來襲。
麥克懷疑墊子上的是血而不是羊水,但他沒出聲。
「客廳?」科比不甚肯定。
傑伊見麥克進門問:「你來幹什麼?」
芬奇醫生終於出來了。他一邊擦手一邊道:「傷得很重,但我已經盡了全力。血已經止住了,我縫合了傷口,還給她喝了點酒。她還年輕,會慢慢恢復的。」
他小心折起地圖放回夾子里,然後繼續幹活——圖可以以後再看。
「怎麼了?怎麼了?」麥克慌忙勒馬激動地問道,不等牲口站穩便爬到車后。
麥克敞著門讓科比把人抱進屋。詹米森夫婦即將用完下午的正餐。麥克道:「把她放到客廳,我去叫詹米森夫人。」
她接過嬰兒,緊盯著她的小臉。莉茜湊過嘴唇,親吻一般往孩子嘴裏吹氣。
這時傑伊走進來,只看了一眼便臉色煞白。
傑伊道:「別把血沾在黃絲墊上!」
雖然沒有月亮,但藉著星光,他依然可以辨別方向。路上坑坑窪窪,馬車一路顛簸不停。麥克生怕傷著貝絲,但莉茜不住地催促:「快點兒!快點兒!」道路沿河岸蜿蜒向前,穿過樹林,掠過田邊。一路上他們沒遇見任何人——天一黑,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有人上路。
「謝天謝地。」莉茜道。
麥克一邊掃地一邊想:只要能找到佩哥,知道她平安無事,麥克就可以毫無牽挂地逃走了。如果她過得好,就讓她安心過日子;如果買主讓她受苦,麥克就帶她一起走。
「我得先喂喂馬。」麥克道。
「那就這麼定了,」莉茜道,「科比,路上別跑得太急,但要儘快,這姑娘有生命危險。」
他的大手正扶著孩子的前胸,好像什麼地方非常不對勁——孩子沒有心跳。
三個房間中已有兩個裝潢一新,目前他正清理書房。已近黃昏,他打算明天再開始大工程。書房裡有一大箱發霉的舊書和空墨水瓶,麥克在箱子里翻了翻,看看哪些東西值得保留。地圖整齊疊放在箱內的皮夾中。麥克打開仔細看了看。
「麥克,我肚子疼!」莉茜大叫。
「不必了,謝謝。我只想趕緊回家休息。」
是弗吉尼亞的地圖。
「不知道,她平時身子就弱。」
「可應該還有……」
莉茜也有同樣的憂慮。「這傷我處理不了,必須叫醫生。」
弗雷德里克九-九-藏-書斯堡遠在十英里之外,但科比輕車熟路,兩小時后便趕了回來。
莉茜看了看科比和麥克說:「你們兩個誰跑趟夜路,去弗雷德里克斯堡。」
「有我看著你呢。」說著他摸摸莉茜的雙腿,這是他唯一能觸及的地方。
麥克道:「我這就去備車。」
「我等不及了。你就在這兒抱著我。」
麥克飛奔到馬廄。馬童們早已回家,但他仍麻利地把小馬「斑斑」套好,又從廚房用細燭引火點著馬車燈。回到前院時,科比已經等在那裡。
「醫生人呢?」莉茜問。
麥克道:「隨便移動她會有危險。」
莎拉將一個大碗遞給麥克:「接著點,這是火上剛燒的水。我給你找布條去。」
山脈向南一路收緊,麥克仔細觀察那一塊,順著河流的方向尋找通路。他在南部區域找到一處長得像山口的地方,坎伯蘭河便在此發源。
「到我兩腿中間。」
科比道:「麥克不太會騎馬,我去。」
他倒跑得挺快,麥克暗暗鄙視道。
外面寒冷,麥克下了樓,從門后拿下舊斗篷披在身上。他正想出門,只見幾個奴隸焦急地朝他跑過來。科比也在人群中,他懷裡還抱著個女人。不一會兒,麥克認出了那個女人:她正是幾個星期前昏倒在田裡的貝絲。她雙眼緊閉,衣服上沾滿血污。這姑娘真是災禍不斷。
他時不時回過頭看看莉茜:她睡得並不踏實,總是不斷地改變姿勢,嘴裏喃喃念叨著什麼。
沒人回應,看來是睡著了。
星光下麥克無法看得分明,但莉茜大叫一聲,兩腿間有團東西越變越大。他伸出顫抖的雙手,一團暖烘烘、滑溜溜的東西正慢慢往外沖。不一會兒,孩子的頭已經捧在麥克手裡。莉茜休息片刻后再度發力。他一手支撐著孩子的頭,另一隻托在小小的肩膀下,看著它們一點點出來。又過了一會兒,其餘的身體也從身下滑出。
科比點了點頭。
他注視著莉茜腿間濃密的毛髮,心中不禁一陣畏懼:孩子怎麼可能從那裡生出來?他根本無法想象。麥克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全世界每天有千百個孩子出生,別想太多,孩子自己會出來的。
漸漸地,麥克摸出了規律:細線代表河流,微粗線畫出殖民地邊界,最粗的線條代表山脈。他仔細端詳,入迷般觀察著每一個圖read.99csw.com標。這張圖就是他去往自由世界的通行證。
科比忙著鋪墊子,麥克進了屋。莉茜正在穿外套。「你也去?」麥克問。
麥克發覺身下的床墊已經浸濕,而且黏黏糊糊的。「是什麼打濕了墊子?」
麥克伸手摟住她肩膀,扶她微微坐起:「怎麼了?哪兒疼?」
「這樣的身子,出門是不是太危險了?」
麥克屈膝跪在她腳跟前,撩起她的裙子。莉茜的底褲已經濕透。麥克只給兩個女人脫過衣服,一是安妮,二是科拉。她們倆都沒有底褲,所以麥克也不太確定如何把它解開。手忙腳亂中他還是成功了。莉茜抬起雙腿,兩腳踩著麥克肩膀當作支撐。
莉茜大聲呻|吟著:「沒多久了。」
在莉茜的催促之下,麥克駕車一路狂奔,晚飯時就趕到了弗雷德里克斯堡。街上仍有行人,家家燈火通明。他在芬奇醫生家門外把車子停下。莉茜下車敲門,麥克用毯子把貝絲裹好,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她不省人事,但一息尚存。
麥克坐在前面拿起了韁繩。小馬拉著三個人走起來有些費勁,科比從後面推了一把,助他們出發。麥克駕車上路,朝弗雷德里克斯堡駛去。
不一會兒,他帶著所需用品返回客廳。莉茜已經剪去了傷口周圍的衣料,用一塊碎布蘸著溫水清理傷口。傷口洗凈了,看起來越發瘮人。麥克甚至擔心她的內臟也受了損傷。
「好吧。」然而他不太明白莉茜的意思。
「詹米森夫人,您吃晚飯了嗎?要不要給您準備點什麼?」
「這一路顛得我後背疼。你覺得貝絲還有救嗎?」
「我害怕。」短暫的間歇中莉茜道。
有了!出口就在那兒。
回到客廳,科比的臉不斷抽搐著,眼看就要大發雷霆。麥克從沒見他如此憤怒過。
孩子來得很快。
莉茜的果斷令麥克欽佩不已,他道:「我去。」
科比道:「恐怕她活不長了。」
「她死了。」莉茜把孩子摟在胸前,揪過斗篷裹住她赤|裸的小身軀。她流下了眼淚:「我的孩子死了。」
麥克聽說過出生的孩子要打兩下,好讓它呼吸。很難下手,可又不得不這麼做。他轉過孩子的身體,在她的屁股蛋兒上狠狠打了一下。
幾分鐘后,他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在鎮上時莉茜還坐在前面,一出鎮子,她就倒在了車后的床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