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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緯芝知道有一種病叫做心理衰竭。意味著身體、情緒一應能量消耗殆盡。這樣的人,27%會發生心臟衰竭。
「唔,芝兒……這個名字很好……很好……」一個老年男子嘟嘟囔囔地說。
朱秘書眼睛紅紅地說:「袁總昨天夜間在睡眠中謝世,原因不明。」
袁再春的頭顱漸漸低下去,說:「我頭昏,今天看來是沒法子聽你講完這個中不中西不西的怪葯了。明天吧。我們再來找時間聊聊這位神奇的白娘子。」
「朱秘書,你放我進去,讓我看看他老人家!」羅緯芝歇斯底里。
袁再春說:「不是。它們打動不了我。」
不查,就是未知。並不是欺騙,只是疏忽。袁再春想到這裏,對自己冷冷一笑。多麼狡譎啊,說出來的都是真話。但最真實的現實,你卻嚼碎在齒間。
她知道自己杏色皮膚上,每平方厘米大約有97個汗腺,現時個個泌出冷汗。所有的溢脂毛孔關閉,手指乾燥得像粗砂紙。每平方厘米的11根豎毛肌高度收縮,這是遠古遺留下來的恐懼反射,為的是讓自己的毛髮蓬勃豎起,使形體顯得更魁偉一些,以應對危難。現在這些反射活動,除了悲慘地使羅緯芝搖搖欲墜外,沒有任何實際價值。
袁再春犯了難:「中藥也不是,西藥也不是,那它倒底是什麼東西呢?」
由於日照不足濫用各種化學毒劑,人類健康的自我防禦機制,一日比一日衰微。它們連日常的感冒都應接不暇了,更不會預見到那些在自然界已經消失了幾萬年的病毒會重出江湖。人類針對此類病毒的抵抗能力稀薄到幾乎沒有,一旦傳染髮生,就導致大規模的疾病流行。
羅緯芝終於明白,袁再春有大痛,深埋心間。她竭力想開導他,但深知力不從心。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情緒會促成疾病。但這世界上有一些人,他自己就是一個小宇宙。你幾乎沒有辦法任何方子來增加他,也不能衰減他。
人類將來會煮死自己,病死自己,淹死自己、毒死自己,渴死自己……唉……
他們走到了袁再春宿舍的門口,初夏,各種花朵悄悄地熄滅了,有青澀的鈕扣大的小果實,在綠葉間無聲無息地長大。王府中有一個不算淺的池塘,岸邊的黃菖蒲開出美人蕉一樣的花朵,秀長的葉片扭轉著,好像跟隨小姐的小廝,不敢走得太遠,不甘心地扭著身子,盡量地探向遠方。他們坐下。
「芝兒,我有話對你說。」袁再春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一點奇怪,鼻子曩囊的,這使得他比平日的音調要溫和很多。
半夜時分,電話突然響了。
「唔,孩子,你雖然年read.99csw.com輕,但是記錯了。我說的是不會自殺,但我可沒有說過死不死的這事。」袁再春說。
袁再春積極響應,說:「你可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人類無法消滅病毒本身,微生物遠比人類要遙遠得多。沒有人類的時候,它們就是這顆蔚藍色星球的主人了。既使有一天人類消亡了,病毒依然會喜笑顏開地活著。
羅緯芝扶著袁再春站起來。如果是平日,他一定是不允許的,但今天,他接受了。他依然穿著下擺很短的雪白工作服,好像他不是行走在綠意瀉地的植物之間,而是四壁冰清玉潔的醫院。羅緯芝把他扶到了總指揮房間外,又叫來服務人員帶他進屋。
羅緯芝說:「聊什麼呢?我一直很好奇,您好像總是一個人在忙,您沒有家嗎?沒有子女嗎?」
「去不成了。」袁再春說得很肯定。
「怎麼啦?」
羅緯芝也不知道這老頭憑什麼認定自己一定今年就團圓不成,但半夜三更的,也犯不上為這個和老爺子爭執。她說:「好吧好吧。也許您夫人和兒子回來看您。」
每平方厘米大約有97個汗腺,現時個個泌出冷汗
「天亮了,有點,晚了。」袁再春說。
袁再春說:「那你就說說小名吧。」
「算了,不說這個。我可不願意咱們的談話,糾纏在這個不陽光的話題上。你知道,如果我足夠長的活下去,我會失去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一個好醫生,必須要有絕佳的記憶力和超凡的想象力。袁再春的這兩項能力都非常傑出。即使在病中,對於病毒的思考,也沒有絲毫遲鈍。
羅緯芝說:「我就是說不清嗎!」
羅緯芝剛想說:「您是不是打錯了啊?也不看看幾點了沒這麼嚇人玩的!」話還沒出口,她突然醒悟道——在線那一端打電話的是袁再春。
袁再春說:「要想了解一個人的本性,你其實並不需要真的知曉他的一切,他的過去、他的歷史、他的故事。人們往往把『了解』和『理解』混為一談。前者是皮毛,是表象,你『了解』了一個人的歷史,可是你一定能『理解』他嗎?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認知模式。了解和外在形式有關,理解就是無形的了。我妻子很了解我,我們從大學就在一個班,她也在醫學上很有建樹,現在是國外一所知名大學的終身教授。可是,她不理解我。我兒子也和他母親是一派的,我就是家中的少數派。每年見一次面。都是我到國外去找他們,只是今年估計去不成了。」
袁再春追問:「西藥嗎?」
https://read.99csw.com再春說:「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只是想和個人聊聊。」
身體無可比擬的墜重,思維卻如未有過的輕鬆。這是不是靈魂出竅前的徵兆?他不知道。
袁再春說:「是一味中藥嗎?」
從艾滋病毒到埃博拉,從SARS到禽流感,從H5N1到出血性大腸桿菌……隨著人類腳步無所不到,隨著風馳電掣的交通速度,病毒病菌插上了現代科技的翅膀。它們可以翻越高山,飛過海洋,潛入地下,飄蕩風中。將來終結人類文明的,也許就是這粒小小的病毒。
「您倒底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明白。」羅緯芝大叫。一種不可預知的怕,向她逼近。
袁再春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感染了花冠病毒。如果是,這實在是陰險的笑話。抗疫總指揮,居然被病毒襲擊,最後死在了崗位上,是光榮更是奇恥大辱。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是他不畏艱險親臨一線,身先士卒,所以才不幸染病。這對醫生來說,順理成章的事兒。比如白求恩醫術那樣高明,最後還是開刀時染了毒菌,被敗血症奪去了生命。醫術是一方面,命運是另一方面。醫術是門技術,命運得看天意。
羅緯芝說:「查一查就知道了。」
羅緯芝笑起來,沒想到這麼山高水遠的老先生,在花冠病毒面前,也變態了。她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你看,我不就好了嗎!」
袁再春躺在床上,白色長浴袍覆身,面色如銀。派來的醫生已經初步判斷他是心臟破裂,內出血而亡。羅緯芝淚眼婆娑,一個人,所有的血,都彌散到了胸腔中,全身變得像白瑪瑙般清爽潔凈。這是怎樣的造化,怎樣的脫逃!
會不會感染更多的人?袁再春不知道。如果說整個王府之內早有花冠病毒無孔不入地飛翔,那麼多自己一個感染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況且,萬一不是呢?畢竟花冠病毒初期癥狀千奇百怪,和很多疾病類似,作為總指揮一驚一吒的,豈不動搖軍心?
病毒個體,看起來弱小微渺,弱不禁風的樣子,但卻鬥志頑強毫不怯場。它們如同投向敵後的訓練有素的單兵,可以孤軍奮戰。只要它找到一絲與人體接觸的機會,就毫不客氣地侵入人體,在第一個宿主體內,分秒必爭地以幾何級數全面擴增自己的「家族」,一邊自我繁殖複製,一邊四處打量伺機而動,謀求下一個感染的機會。兢兢業業永不懈怠。
袁再春說:「我怎麼會讓人察覺地自殺?那實在有辱一個醫生的一世英名。」
羅緯芝說:「會不會是得了那個病?」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袁再春秘不https://read.99csw.com發喪的心情,用了個指代語。
這樣想過之後,袁再春就坦然地面對自己身體的變化。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典範,每日操勞在抗疫第一線,穩定民心,安撫專業人員,制定種種相關政策。只是把每天向更高領導的彙報,改由副手執行。關於原因,他說得很坦率,自己有點不舒服,為了預防萬一,還是更保險一些。領導表示了慰問之後,也就接受了他不再親自彙報。
羅緯芝幾乎暈厥,才知道昨夜那是一個訣別。
羅緯芝不能再隱瞞下去,她說:「您說得不錯,我的確是服用了一種奇怪的藥粉,但它大名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袁再春遮掩著說:「在這裏工作久了的人,都會有些不大對勁。」
羅緯芝說:「現在這才幾月份啊,離年底還早著呢。您能去得成。」
慌忙跑過去,見到朱秘書。
「我是這段歷史的罪人。所有的事情,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都是有邏輯的。只是我已不喜歡。唔,芝兒。謝謝你聽我這個老頭子半夜三更發囈症。好了,我累了……」電話里出現了忙音。
從一定程度上說,在地球上,面對微生物,人類更像是客人。
羅緯芝說:「也不是。」
「哦,袁總……」
袁再春坦白地說:「我就是不想查。」
袁再春說:「我說了那麼多的謊話,每句謊話要是一朵花,已是山花爛漫。」
羅緯芝覺得不祥,趕緊說:「咱別說這個話題了。說個快樂的。」
袁再春說:「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醫生是不能給自己看病的,燈下黑。
羅緯芝說:「小名叫白娘子。」
羅緯芝被難以言說的悲傷碾壓,被朱秘書勸著離開。眼淚撲楞楞地砸下來,將地面一片草地的葉子打歪。羅緯芝抬起頭,淚水敷在眼球表面,像一塊放大鏡。於是羅緯芝看到了一生中最大尺度的朝日,從林木上方升起,暈染了整個天際,輝煌壯麗。
羅緯芝忙著打斷:「不,這絕不可能。好好的,怎麼會死?除非您,您自殺。」
這幾天陰雨綿綿,多雨寡照,讓人打不起精神。此刻,丁香花瓣一般的碎雨,又撲面而來。趁晚飯吃完相遇的當兒,羅緯芝關切地說:「袁總,您好像不大對勁啊。」
袁再春為自己強力施藥,每天尚能虛弱地堅持工作。但是,種種跡象瞞不過十分關切他的羅緯芝。
羅緯芝不管不顧,說:「朱秘書你是知道我不怕花冠病毒感染的。你讓我見見他!我一定要見他!」說著,不待朱秘書回答,就硬闖進了總指揮宿舍。
羅緯芝去打電話。李元非常興奮地告訴他,這一次她取回的病毒株,活力九*九*藏*書非常旺盛。導師極為高興,已經在動物身上開始實驗了。
「晚安。」老頭咕嚕了一聲,算是告別。
羅緯芝說:「哦,總指揮,我很願意和您聊聊。本來也打算天亮了,就和您說。」
羅緯芝又不大明白了。問:「你說的是地位和權威?」
她輕輕地撫摸著袁再春的右手,昨天就是這隻手擎著話筒,和她說下了那些最後的話。謝謝他在波瀾壯闊的一生結尾時,讓自己分享了他的鎮定與安詳,還有骨髓間的孤傲。
羅緯芝沒想到隨手點燃的這把火,繞了一個圈,燒回到了自己腦袋上。想了想說:「我不能說。」
袁再春並不害怕,私下裡,甚至有一點小小的快意。他實在太疲倦了,抗疫遙遙無期,所有的人都在疲於奔命,不斷有人倒下。病毒當年殺死恐龍,慢條斯理地用了將近一萬年的時間。雖然關於恐龍之死,有無數種解釋,從小行星撞擊到造山運動沼澤退去,從基因衰變到被子顯花植物生物鹼中毒說等等,袁再春都一一研究過,最後從一個醫生的視角,一廂情願地相信恐龍死於病毒。龐然大物不可一世的恐龍,和小小的病毒抗擊了一萬年,掙扎了9999年,最後一年轟然倒地,結束了一個時代。所以,他對這次抗疫的結果,不敢有絲毫樂觀的估計。對抗疫的時間,不敢設定任何期限。瞻望前景,撲朔迷離。當然,這一切他都不會和別人說,只是自己如牛負重,艱辛跋涉,深深地倦怠了。
羅緯芝放了心,說:「那就是說,您不會死。」
「告訴你,最重要的是處方權。我喜歡拯救的感覺,那類乎上帝。我喜歡在處方箋的末尾處,用花體簽上我的名字。那是對死神下的一張宣戰書,表明我的意志和智慧。是的,在我漫長的醫生生涯中,我常常失敗,但我從沒有投降過,放棄過。如果我失去了這種權力,我不知道我將如何繼續我的人生。所以,我要在這一切還沒有被發現沒有被證實的時候,為自己下一張最後的處方。我對我自己行使權力,這很好。如果我今晚將會死去……」袁再春說得很平靜。
袁再春說:「你必須說。抗疫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加之你親眼所見到的毒株外泄,我們肩上的擔子,真是泰山一樣重。我要真是患了花冠病毒感染而亡,新接手的總指揮將會面臨更複雜嚴峻的局面。所以,你作為確診無疑的康復病例,你的生命並不屬於你自己。天降大任於斯人,你必須負起更大的歷史使命。就像我個人的生命,本不足惜,在某種情況下,我甚至希望就此長眠不醒。我已殫精竭慮,但回天無術。我可能看不到抗疫鬥九_九_藏_書爭勝利的那一天了,但是,我希望你能為了中國的老百姓,找到一個活命的突破口。」
「那是什麼?」羅緯芝想不出來。
羅緯芝說:「不懂不懂啦!您好像不愛錢,也不愛官,好像也不愛外國。」
羅緯芝因為隨後吃了1號「饅頭」,這一夜睡的極好。早上醒來,她沿著晨練的小徑走過去,希望再能遇到穿瓦灰色毛衣的袁再春。突然看到袁再春的卧室處拉起了警用的隔離帶。周圍有很多人,神情肅穆。
羅緯芝說:「您有什麼事兒?」
這就是說,白娘子的大規模使用,有了非常好的進展。也許,破解花冠病毒的鑰匙,已經找到了。羅緯芝非常高興,她決定明天一大早就把有關白娘子的故事和盤托出。畢竟,所有的關鍵步驟,都已經穿越了,袁再春是個有遠見有襟懷的好老頭,他一定會支持這個工作。羅緯芝知道,他多麼想中國人能有自己戰勝花冠病毒的藥物啊!
羅緯芝說:「不是。」
由於免去了彙報這項工作,袁再春的時間稍稍空閑了一點,他說:「你的康復,的確是一個巨大的疑團。我一直沒有時間深入問詢過你,現在你要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究竟用了什麼療法?」
既使有一天人類消亡了,病毒依然喜笑顏開地活著
袁再春說:「那除非是我死了。」
對自己的病況,袁再春深思熟慮的結果,決定什麼都不說,堅持到最後一分鐘。他也不把自己的血液送去化驗,因為一旦陽性結果出來,就算送檢的時候可以匿名,但陽性的血,是要追查倒底的,那樣,他就無法逃遁了。
羅緯芝嚇了一大跳。要知道家裡有老人的人,是最怕半夜的電話鈴。她嗖地跳起來,抓起電話:「喂喂,我是芝兒啊……」等這一句話說完,才想起媽媽是打不進來這個電話的。
「病毒」一詞源於拉丁文,原指一種動物來源的毒素。病毒能增殖、遺傳和演化,因而具有生命最基本的特徵。它骨子裡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自己不需要、也無法從事與生命的相關活動,如新陳代謝等等,卻極擅長破壞他人。
朱秘書小聲勸慰:「袁總死因還未最後確定,若是花冠病毒感染,就需防擴散。現在任何人不得入內。」
袁再春病了。變弱的血壓不堪一擊,每一分鐘都可能以危險的方式急降,將遊絲扯斷。
這話題還真讓羅緯芝犯了難。總指揮權力很大,最重要的,應該是調兵遣將指揮抗擊花冠病毒吧?在電視上一襲白衣出現的袁再春,有一種精神統帥的威嚴。她把這意思對袁再春講了。袁再春笑起來,說:「聰明姑娘,這回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