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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說:「不要小看我們,積累多年,有很好的設備和技術。」
「石墨的硬度是1。」李元補充。
人們有限度地恢復了生活秩序,再這樣下去,不要說被花冠病毒害死,就是孤獨和寂寞,加之生活受限,人們也會被憂鬱殺死。整個社會開始瀰漫起生不如死的頹廢意味,既然很可能在某一個瞬間,被不可知的花冠病毒順手牽羊領走,何不趁著自己還能支配身體的機會,濫情放縱?
羅緯芝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恍然間有個人和自己並排慢走。她用手背擦擦眼瞼,看清是辛稻。
羅緯芝大驚失色,愕然道:「你的意思——我們都是金剛石和石墨做成的嗎?」
李元說:「當然人不僅僅是水。剛才咱們還說到了你的鑽戒和服務生留下來的鉛筆。你知道它們兩個有什麼不同嗎?」
「好,蒸餾水吧。」羅緯芝答。
這一次輪到羅緯芝裝聾作啞,問:「誰呀?」
羅緯芝有點奇怪,說:「我說的這麼熱火朝天的,你怎麼好像無動於衷?」
李元舉起葡萄酒杯,說:「為姐姐接風。祝賀您九死一生得勝歸來。」
羅緯芝嗔怪道:「誰管你有沒有師姐妹!」心裏倒很受用。又說:「一群沒有執照的醫生嗎?」
話說到這份上,羅緯芝基本上已經被搞暈了,只得恭恭敬敬地說:「您——請講。」
羅緯芝砸著嘴問:「他這些日子經常來嗎?」
羅緯芝說:「我單聽說有民間工藝美術大師,有民間曲藝大師,還有民間廚師什麼的,醫生的所謂民間,是否就意味著沒有行醫執照?」
李元不動聲色地回答:「一批民間的醫生。」
羅緯芝說:「他今後來不來,我也不知道。過去是因為工作上的事兒,現在,我離開了抗疫指揮部,工作基本上就結束了。所以啊,以後你若是想見到李元,估計得單獨約會了。」
李元很快打了電話來,請她吃飯,為她接風。
街上有些耐不住寂寞的餐館,已經悄悄開始了營業。因為全面實行配給,餐館所用原材料都是通過各種關係,從外地偷運進來的,價格不菲。加之為了害怕交叉感染,飯店每天接待的客人很有限,常常只配一桌,更顯珍貴。羅緯芝赴約走進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餐廳,基本上沒看到其它客人。
羅緯芝說:「你這個看法我真是萬分贊同。我在吃白娘子之前……」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大笑起來,說:「多嚇人呀,吃白娘子——好像我是妖怪似的。你能告訴我白娘子的真實名稱嗎?」
羅緯芝說:「我單知道出口停了,怎麼進口也停了?」
「因為人本身就是一個化學工廠,一根大試管。」李元笑嘻嘻地說。他笑的時候,原本就很俊美的嘴型,格外引人遐想。
李元說:「這一條,沾點邊,的確是鑽石和石墨的差異,算你說得靠譜。但是,這隻是它們外在表現的不同,最重要的差異在於其內部結構。」
李元不理她的嘻皮笑臉,繼續說下去:「組分都是碳原子,這就是最大的相同。而最大的不同,在於結構。鑽石是個商品名,是指打磨之後的金剛石。我還是更習慣用金剛石這個本名,有一種力量感。好,咱們繼續說下去。碳原子一般是四價的,這就需要4個單電子,但是其基態只有2個單電子,所以成鍵時要進行雜化。4個電子被充分利用,平均分佈在4個軌道里,等性雜化。這種結構完全對稱,非常穩定。金剛石中所有碳原子,都是以這種雜化方式成鍵,晶體結構排列。這種網狀結構,最終形成了一種硬度極大的固體。金剛石的熔點超過3500℃,相當於某些恆星表面溫度。」
謝耕農問道。
每個人,實際上都是泡著鑽石和鉛筆芯的一桶水
唐百草一甩頭說:「李元唄。」
羅緯芝說:「這難不住我。不就是水嗎?H2O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就像紅樓夢裡說的,女人都是水做的,其實男人也是水做的。誰也離不開水。」
謝耕農在抗疫指揮部發表了施政演說。
辛稻說:「他現在死了,是最好的。對不起,我該用犧牲這個詞,但根本意思是一樣的,你明白。」
羅緯芝退而求其次:「那你們有什麼水呢?白開水有吧?」
羅緯芝走回207,以為一進了屋就會放聲痛哭,但是,沒有。她的眼淚停了,眼珠異乎尋常的乾澀,好像兩粒被抽打了很久的乒乓球。read•99csw•com她透過窗戶,看著林間的小徑,這是他們昨天晚上告別的地方。那些話一定凝結在小草上的露珠里,還沒有墜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沒了。她生出強烈的虛無感。死亡是多麼頑強的客人,它就謙虛地坐在每個人近旁,隨時等著牽著你的手,領你出門。
羅緯芝笑著說:「小弟,你打算把咱們今天的晚餐,改成一堂化學課嗎?」
服務生答:「這很簡單啊,因為沒有船肯到中國來。我們出不去,人家也不敢來。」
羅緯芝一拍腦門,說:「喔,想起來了。它們之間最大的差異是硬度。鑽石的硬度是10,是這個世界上天然物質中最硬的東西了。至於石墨,很軟。」羅緯芝說著,把那支筆的芯掐了一下,也許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說法,素手下得狠了一點,鉛筆芯斷了,一個小黑疙瘩在潔白的桌布上打了幾個滾兒。
殺人放火的治安險情開始不斷出現,學校無法複課,製造業停滯。人員不得外出,死水一潭。人們產生了深刻的焦慮,離婚率大幅度上升。本來以為生死之交,應該相濡以沫。卻不料很多夫妻因為無班可上,整天呆在家裡,除了接受配給制的食品之外,就是連篇累牘地做|愛,以麻醉自己的神經。這種單調的生活,日久生厭,很快滋生出熟悉的交惡,彼此口角增多,相互逆反,摩擦升級。辦理結婚和離婚的比例倒置。大概很多人不願意萬一得了花冠病毒死了,還和自己不喜歡的人拴在一起。如果是得了其它的病,人們在病中很少會想到離婚,這正是需要親人照料的關鍵時刻,怎麼能自毀長城呢?疾病有的時候是粘合劑,會讓一些貌合神離的夫妻,在危難中團結起來。但得了花冠病毒的感染則不同,根本不需要親人照料,親人也不可能去照料了。人們被醫療機構隔離開來,一切好像送上了機場的行李傳送帶。出路只有兩個,要麼生還,要麼死別。人們被虛無統治著,精神垃圾越堆越高。同居亂情的人遍地皆是,在巨大的天災面前,人們不把法律放在眼裡了。再不控制住花冠病毒,精神將會發生全面陷落。花冠病毒在沒有殺死人們的肉身之前,就把一些人的內環境摧毀了。
羅緯芝愣怔,想了一下,主要是周圍溫雅的環境,讓她一時間忘記了瘟疫的酷烈。她感到自己的要求奢侈而不合情理,不好意思說:「那我要礦泉水。」
所以,謝耕農不是醫療專家,而是社會學家。社會學和災難學,在群體層面上和社會層面上深刻交叉。當然,他的副手葉逢駒還是醫療專家。抗疫要通過醫學手段,但又不能僅僅是醫學手段。
羅緯芝很想打開心中疑團,抓住機會追問:「你們倒底是誰?」
百草說:「恐怕人家看不上咱。約了也不會。」
李元說著,拿起了剛才服務生點菜時遺落的一支鉛筆,問:「你當年的化學成績若何?」
羅緯芝說:「在我的記憶中,這幾種元素是白色的居多吧,怎麼成了『紅亮』?」
「蒸餾水。我們有蒸餾水。很純凈,自家利用冷凝設備製作的。」
飯菜都已變冷,李元的臉上卻充滿了年輕人才有的那種潤澤,毛細血管在青春而富有彈性的皮膚之下擴張,溫熱的血液快速流動,面龐顯出網狀紅暈。
羅緯芝一箭雙鵰地反問:「這和您有什麼關係呢?」她當然很希望李元說:「這和我有關係了。如果您的鑽戒戴在無名指上,我不就沒有機會了嗎!」
辛稻說:「他保住了英名。這麼大的一場災難,總要有人出來負責。誰來負責,給人民一個交代,這是有講究的。你和我這樣的人,就是想負責,也輪不上,位卑言輕。用什麼方式負責,也有講究。病死了那麼多人,怎麼平息民怨?這裏面有那麼多的秘密,怎麼辦啊?一死了之。說多少道歉的話,也比不上死一個人,這個人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地死了。本來死就是最大的句號,現在變成了感嘆號,這就更圓滿了。」
辛稻意味深長地說:「袁總指揮這一走,抗疫官場的生態地圖,會發生很大變化,也許會關乎到你我。不信,你等著瞧吧。」
辛稻說:「從你非同尋常的悲痛。」
羅緯芝說:「謝謝你的元素啟蒙。可是,你諄諄告誡我的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不是為了把我培養成一個中學化學老師吧?」
「受命于危難之際,誠惶誠https://read.99csw.com恐。希望我不會和前任一樣,犧牲在我的崗位上,而是和你們,我的戰友們,和全市的所有市民,我的父老兄弟們,一道走出這場災難。我想問一下,災害和災難有什麼不同?」
李元突然把話題岔開說:「如果我看得不錯,您的左手中指上戴著的這枚戒指,是一枚鑽戒。」
羅緯芝又可氣又好笑道:「我雖然謙虛地說過化學一般,但水的分子式總不會忘記,H2O!」
到這會子,羅緯芝總算明白了李元一番高論的苦心,做恍然大悟狀,說:「哦,我明白了。說到底,這世界上的萬物,如果是濕的呢,就主要由氫和氧構成的。如果晒乾了呢,主要就是碳構成的。像咱們現在這樣不幹不濕的呢,就是由氫、氧還有碳共建的。」
李元意猶未盡,說:「由於碳原子形成的鍵都比較穩定,於是有機化合物中碳的個數、排列以及取代基的種類、位置都具有高度的隨意性,因此造成了地球上有機物數量極其繁多。這就是大千世界的由來。」
羅緯芝很好奇:「你們蹊徑的核心內容是什麼呢?」
白娘子的真名實姓,就是92種元素當中的一種
李元糾正她說:「不是無數種。世界萬物是由為數不多的物質組合構成的,自然界賞賜給我們的元素一共只有92種,它們是構成世界的字母表。你知道26個英文字母,既可以生成罵人的髒話和狗屁不通的句子,也能構成莎士比亞偉大的文學作品。為數不多的元素,就像繪畫中的三原色,可以組成大西洋的礁石,也可以組成咱們剛才喝下去的那杯水。可以是蟑螂,也可以是原子彈。窗外天空咱們可以看見的這些幾萬光年之外的星星,是元素,剛才飛馳而過的救護車也是元素。」
「但這有什麼用呢?花冠病毒,不管說它是災害也好,說它是災難也好,總之它殺人無數,我們要抖擻起百倍千倍的精神來應對。這裏面既有天災又有人禍。區分這些,現在並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救人!」那人突然變的激昂。
羅緯芝大笑起來,人們在自己喜愛的人面前,反應總是趨向於過度,不是太拘謹,就是太誇張。羅緯芝力戒自己保持正常,然而有時候還是越界。她說:「這個說法聽起來讓人彆扭,理論上可以成立。」
過了一會兒,兩杯像水晶一樣純凈的蒸餾水,斟在鬱金香狀的葡萄酒杯中被端了上來。
羅緯芝不說話。這種時刻,她願以沉默來祭奠。辛稻說:「總指揮其實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
李元一板一眼地說:「白娘子的真實名稱叫白素貞。」
李元說:「我和我的導師,還有我的同伴們,師兄弟們。注意啊,沒有師姐妹。」
羅緯芝看百草發痴的樣子,就說:「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那樣我就會夜裡子時打電話,讓你們也多聊會兒。」
羅緯芝一看主題宏大,在柔軟的椅子上挺了挺腰板,好像小學生上課似的坐直了身體,說:「洗耳恭聽。」
抗疫指揮部的工作不能有片刻停頓,很快委派了新的指揮官——謝耕農。他的指揮風格與袁再春明顯不同,也許這正是上面對袁再春的評價。既然袁再春的方式不能有效地制止花冠病毒流行,那麼換上不同風格的指揮官,會不會給抗疫帶來轉機?
李元接著說:「除了金剛石和石墨之外,碳原子是占生物體干重比例最多的一種元素。我說的是干重,也就是說,在你剛才所講的男人女人是水做的命題之外,如果把我們都脫了水,那麼構成我們身體最主要的因素,就是碳。」
這個看似尋常的小個子,擁有才華和智慧,在官場遊刃有餘地活著,你除了憤然地欽佩他,別無選擇。
李元說:「可以這麼講。對於治病來說,執照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療效。如果沒有白娘子,就是把一卡車執照都擺在你面前,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當然了,我沒有絲毫貶低醫療執照的意思。只不過,凡事皆有例外,我們是另闢蹊徑。」
羅緯芝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服務生低頭順目回答:「沒有。進口早已停了。沒有西柚,沒有紐西蘭的獼猴桃。」
李元又抓起一塊餅,說:「你這個概括雖然很粗糙,大體上還說得過去。生命就是由各式各樣的元素構成的。人類是元素的集合物,元素是https://read.99csw.com組成世界和人體的最基本物質。」
服務生前來詢問要喝何種飲料。羅緯芝問:「有鮮榨的果汁嗎?西柚或是澳洲的奇異果?」
李元並不覺得好笑,嚴肅地說:「如果我不把這個問題談明白,你就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
孟敬廉也覺得抗疫鬥爭曠日持久,該記錄的都差不多了,團員們思鄉心切,情緒日漸波動。畢竟離開家很長時間了,能有一個台階,妥善收尾,未嘗不是好事。就坡下驢,同意撤離。
還沒等服務生詢問,李元微笑著回答:「一樣。蒸餾水。」
李元感嘆道:「我們在察看您的血液標本時,能夠想象出您所經歷的苦難。那是一場多麼嚴重的感染!」
羅緯芝說:「剛才不是說的明明白白了——水。」
「您的意思是災害比災難要輕一些?或者反過來說,就是災難比災害更重?」有人答話。袁再春素來開門見山刺刀見紅,和現任指揮雲山霧罩的風格真是不一樣。
看到羅緯芝嚇得這個樣,李元朗聲大笑,說:「碳的存在形式是多種多樣的,除了咱們剛才說的金剛石、石墨之外,它還構成了複雜的有機化合物,比如咱們現在吃的就是碳水化合物。」李元說著,用筷子夾起一塊魚肉,塞進嘴巴,口齒不清地說:「比如動植物有機體,這塊魚肉最主要的成分,就是有機的碳水化合物。」
羅緯芝驚奇:「這你們也能看得出來?」
辛稻的個子和羅緯芝差不多,這在男人中算矮的了。凡是矮小的男人,能在刀光劍影中升到高職,必有過人之處。辛稻面容沉穩,看不出太多的悲戚。
「可以這樣說吧。」謝耕農很高興有人回應。
羅緯芝咂巴著嘴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保密。」
兩人碰杯,鏗鏘作響,一飲而盡。
李元沒有喝水,繼續說下去:「石墨,就是製作鉛筆芯的材料,碳原子以平面層狀結構鍵合在一起,每個碳都是三角形配位,可以看作是無限個苯環合起來。當所有的碳原子都處於一個大的共軛體系中,層與層之間的鍵合就比較脆弱,容易被滑動而分開。所以,鑽石和石墨,雖是親兄弟,又彼此絕然不同。它們互為同素異形體。」
李元含笑不語。
李元非常鄭重地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白娘子的真名實姓嗎?它就是這92種元素當中的一種。」
唐百草說:「可不。為了等你的電話,他早早就過來。可只要打完了電話,立馬就走。所以,你電話來得越晚,他呆的時間就越長。」
羅緯芝說:「的確是鑽石。」
兩人又一次以水相碰,互道了平安和感謝。李元搖晃著酒杯中的清水說:「你知道它們是什麼?」
儘管羅緯芝曾得到已故指揮袁再春的特別關照,走出王府的機會多一些,但臨時外出的感覺,和今日這種徹底離開的輕鬆,還是大不相同。重新走在城市街道上,呼吸著雖然不清新,但由於非常時期上街的車輛大幅度減少,仍然潔凈了不少的空氣,百感交集。她回頭望了望王府,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重返這裏。今日離開的羅緯芝,和那個當日進來的羅緯芝,已經有了很大不同。她經過了恐懼與重生,把羅緯芝的軀殼留在這裏,帶走一個新的靈魂。
李元說:「為了說明它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咱們還要先說說它們最大的相同點是什麼。」
會場還是那個會場,在袁再春慣常的位置上,站著另外一個人,再也看不到雪亮如銀的白衣,這讓大家精神恍惚。況且這樣的問題,只能是自問自答。
謝耕農上任后,發現了特采團這個不倫不類的小隊伍,實感忙上添亂。他對孟敬廉團長說:「你們前一段做了很好的工作,但也就到此為止吧。如果人們都死了,就沒有人再來看你們的報告。如果最後大家都挺過來了。也沒有人看你們的作品。咱們是一個健忘的民族,不願意記住苦難。請勞苦功高的各位打道回府,怎麼樣?」
李元說:「把白娘子全面用於臨床,我們還有極為漫長的道路。在這之前,我們只能繼續稱呼它為白娘子,懇請原諒。」
回到家裡,老媽自是萬分高興。唐百草說:「咦!姐,你回來了,他還會來嗎?」
幾天以後,袁再春的死因被確診——心臟病突發,和花冠病毒感染沒有關聯。只有羅緯芝頑強地相信,這是一個自殺。當然了,袁再春沒有用槍沒有用藥更沒有用繩索,read.99csw•com他是在睡夢中辭世的,甚至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迹。他至死都是安靜冷漠虔誠倨傲的。羅緯芝相信,身穿雪白工作衣的袁再春在死神面前,沒有畏怯,是他優雅地邀請了死亡,主動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世界衛生組織曾經說過,這世上有70%以上的人,會以攻擊自己身體器官的方式,來消化情緒。袁再春為自己制定了一個主動的死亡,如此天衣無縫地流暢,完滿而尊嚴。
羅緯芝說:「請講。」她直覺到終於觸摸到了重大秘密的核心。
李元趕緊說:「差了,是宏大的宏,數量的量。是說這幾種元素在人體內的含量比較豐富。除此以外,還有微量元素,都要平衡地加入到人體這桶水當中。就像碳原子採用了最優化的排列,能成為無堅不摧的鑽石,人體各種元素都平衡,這個人就健康,創造力勃發。如果不平衡,一個人就會生病,起碼是亞健康。就成了人中的鉛筆芯。遇到壓力,很容易折斷。」李元說著,把那個小黑疙瘩輕輕地彈到地上,省得染髒了桌布。
李元說:「當然可以。」
羅緯芝說:「所有的人都很悲痛。出師未捷身先死,總指揮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回到家裡,按說是熟悉的環境,媽媽又在身邊,羅緯芝應該非常安心才對。但是,不。王府的生活已經改變了她的生活節奏,沒有了袁再春,沒有了每天的死亡數字,沒有了內部食堂的食譜,羅緯芝悵然若失。
李元用手指輕敲桌子道:「很好。我再問你,咱們剛才把H2O喝下去,你說這H2O跑到哪裡去了?」
李元說:「這證明您未婚待嫁。」
李元說:「這是機體免疫系統的集體失語。它們迷茫混亂了。」
羅緯芝以為李元聽到這個比喻會笑,沒想到李元很認真地說:「並不是這樣簡單。人體還有六種金屬元素。它們是鈣、鎂、磷、鉀、鈉、硫,屬於宏量元素。」
羅緯芝驚奇地聽著,幾乎完全不懂。人們對於自己不懂的東西,就懷有了崇高的敬意。她趕緊把鬱金香型的水杯,推到李元面前,說:「您先喝點H2O吧,潤潤喉嚨,請接著說。」
羅緯芝惱怒:「總指揮殉職,你卻說這是最好的?!」
別人都比較簡單,唯有郝轍在A區,撤出后的隔離時間更長。大家也顧不上他了,總結之後,經過相應的消防措施,並被再次要求對所知情況高度保密,寫了承諾書之後,終於從王府離開。
謝耕農面不改色,用手一指說:「我看你就是個典型,實在太緊張了。緊張很大程度是通過想象來營造的。你們天天接觸死亡,積攢了大量的負面情緒體驗,導致焦慮恐慌,每天都在想著又死了多少人,又疑似多少人……焉能不傳布給民眾?所以,我們這個辦公例會,要一改唯醫學至上的氛圍。從今天起,以後每3天報一次死亡數字,用不著一天一報。這麼大一個燕市,這麼嚴重的一場瘟疫,就像戰火紛飛,不必在多死或是少死幾個人上面斤斤計較。我們最需重視的是民眾情緒。要力求讓這種情緒轉化成正向的想象和體驗。政府信息極為重要,比如政府又有了什麼新的防範措施,領導人到醫院和大學的視察和講話,治愈病人的新聞發布會,治療條件改善與環境好轉等等。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些報道和告知,要力圖正性。每天都要有新的引導,積聚民眾的注意力,不斷堅定信心,讓人民群眾安心。為此,上級批准辛稻同志為抗疫副總指揮兼任抗疫宣傳部長。至於在醫療上,袁再春同志所開創的一系列應對措施,應該說還是成功的,沒有大的改變,由葉逢春同志主抓……」
李元說:「你能說出水的化學分子式嗎?」
羅緯芝說:「你可以試一試。不試,如何知道?」
羅緯芝覺得這番談話也忒學術了,這樣邊談邊吃,胃都得痙攣著下垂。她想調整一下氣氛,說笑道:「聽你這麼講,咱們每個人實際上就是泡著鑽石和鉛筆芯的一桶水。」
羅緯芝充滿困惑地看著李元,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學問面前,無地自容無比愚蠢。
「對不起小姐。沒有礦泉水。運輸很緊張,礦泉水都是配給,早已斷貨了。」服務生的頭垂得更低了,好像那是他的過錯。
羅緯芝把自己的鑽戒脫了下來,和那個墨色小疙瘩擺放在一起,自言自語地說:「喔,親兄弟今日得見了,握個手。」
羅緯芝說:「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堂人體元九_九_藏_書素的課,讓我茅塞頓開。從此我看人就不是人了,是無數種化學元素的混合之物。」
羅緯芝啞口無言。
辛稻看出了她的不滿,說:「羅博士,你和老人家的關係不一般。但你不應該要求別人和你一樣。」
李元說:「很深刻嗎,一語中的。我們的確是沒有執照。但這不妨礙我們醫好病,比如您自己就是例子。要知道,這世界上的第一個醫生,一定是沒有執照的。」
李元所訂包間,面朝大街,可以看到冷落街景。
羅緯芝注意到他的眉毛挑了一下,是左眉,這讓他的臉顯出了一種和哀痛不相符的超然。
羅緯芝見話題不是自己希望的方向,不覺沮喪,說:「一般般。怎麼又扯到化學上了?」
「你看看,這下我說到點子上了吧。一個是10,最硬。一個是1,最軟。差異忒大,這下對了吧?」羅緯芝小得意。
花冠病毒已經肆虐幾個月了,原以為到了夏天,炙熱的陽光會把病毒殺死,或者像以前的埃博拉或SARS一樣,莫名其妙地轟轟烈烈來,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走。只是在這一來一走之間,順手獵取了成百上千的性命。在很多文藝創作中,瘟疫都被描寫成「斬立決」樣式,充滿了緊鑼密鼓千奇百怪的特異事件,然後人類就勝利了,完事大吉,一了百了。真實不是這樣的,花冠病毒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它們安營紮寨,細嚼慢咽地侵蝕著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像享受一客慢慢融化的冰淇淋。它把人精雕細刻地損壞掉,把城市變成粗糲的礁石。
羅緯芝說:「你好像覺得是他把自己殺死的。」從這一刻,羅緯芝決定把夜晚袁再春的談話永遠保密。
羅緯芝說:「這要謝謝白娘子!沒有你們所賜的仙藥,我就要到酒窖那裡去品嘗葡萄酒了。」
李元說:「這些感覺對你來講,肯定很稀奇。但對我們來說,司空見慣了。」
羅緯芝說:「但白娘子一進去就不一樣。馬上感覺援軍到了,天降奇兵。」
羅緯芝說:「能理解,我今後不問你了。好吧,接著說。在吃白娘子之前,我已經吃了很多西藥,但是,藥石罔效。我當時以為我就要死了,我收到了身體發出的確定無疑的死亡信號。我相信那些死於花冠病毒的人,都經歷過了這過程。從這種病毒一侵入人體,病人就滋生強烈的絕望。這是一種身體從未識別過的東西,非常恐懼,更增添了這種無助感。」
沒想到李元完全不解風情,回答:「您不是問我核心內容嗎?咱們就從鑽石講起好了。」
百草忙著撇清,說:「主要是奶奶愛和他聊天。我搭不上多少話。」
羅緯芝說:「當然知道,它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顏色。好的鑽石是高度透明的,好的鉛筆有黝黑髮亮的芯。最重要的不同呢,是價格。鑽石要幾萬塊錢,鉛筆只需要幾塊錢,便宜的只要幾毛錢。」
講到了自己的專業,李元拉開了話匣子:「鑽石和石墨之間最大的相同點,就是都為晶態單質碳。用通俗點的話來說,它們的基本結構組成都是碳原子,它們是嫡親的兄弟。」
「對不起,這種杯子原來不是用於盛水的,但本店現在只有這種杯子了。不好意思,請多包涵。」難得有客人來,服務生一邊饒舌,一邊上菜。
羅緯芝問:「你們是誰?」
李元開心道:「說得雖然面面俱到,卻不是正確答案。起碼鑽石和鉛筆芯之間最重要的不是價格。價格是人為定出來的,在沒有貨幣之前,鑽石是無價的。而且中國人原來並不怎麼欣賞鑽石,咱們喜歡的是玉和翡翠。所以,價格並不是它們之間的最大差異。至於你說的顏色嗎,倒是可以算一小條,不過也不是最根本的差異。」
李元說:「不錯,女人是H2O做的,男人也是H2O做的。」
謝耕農也不難為大家。說下去:「災害可以是天然的,也可以是人為的。災難是指災害發生之後,造成了更多的嚴重損害,成為苦難。比如天降暴雨,這就是災害。水災發生在沒有人煙的地方,雖然洪水滔天,可能不稱為是一個『難』。但若是在人煙稠密的地方,水漫金山,那就是『難』了。災害主要說的是規模,災難注重的是人間的真實後果。各位以為如何?」
當出現有機化合物這個名詞之後,羅緯芝多少有了一點安全感。畢竟這詞是個半熟臉,不像共軛體系什麼的,根本不知乃何方神聖。她說:「慢著點,小心叫碳原子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