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4

34

葉逢駒看到李元,點點頭說:「你還算識大局。在外面等一下。」
世界上的情話有萬萬千,表達愛情的場合也五花八門。在這間充滿了毒素的小小病室里,這完全沒有詩意的表達,飽含了雷霆萬鈞的情愫。
在李元眼中,蒼白的羅緯芝此刻無比端莊。她身上,似有一種光暈籠罩,嚴絲合縫地包繞著,祥和安寧。端莊也是一種性感,撩人心弦。李元悄聲問羅緯芝:「你不走,可知危險?」
羅緯芝不解,說:「此話怎講?」
陳天果說:「我快死的那會兒,就聽到醫生說,看他的瞳孔是不是散大了?我什麼都知道,就是說不出話來。我很想把自己的瞳孔變小,可是我做不到……」
羅緯芝突然睜開了眼睛,嬌嗔說:「這是歡樂啊!在這個世界上,遇到你,認識你,愛上你,都是在宇宙大爆炸的時候就註定了的。從那時,我們就各自開始以原子的形態飛揚,在億萬次的轉換當中,尋覓著對方,直到這一刻的相逢。只是,你的吻,還是有消毒液的氣味。」
正在這時,陳天果沖了進來,說:「李叔叔,你在幹什麼?」
羅緯芝聽懂了,卻沒有回答,反倒閉上了眼睛。正當李元認為自己闡釋得不夠明確,想進一步加強說明的時候,他看到羅緯芝的睫毛上開始掛上水珠。眼淚的分泌有的時候鋪天蓋地,有的時候像幾近乾涸的泉滴一般靜謐,無聲無息地滲出來,節制而有分寸。
在這個世界上,遇到你,認識你,愛上你,都在宇宙大爆炸時候註定
陳天果說:「我知道,瞳孔散大就是人已經死了。」
羅緯芝不相信輪迴,不相信任何宗教。但她篤信元素的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相信所有的開端都必有結尾,所有的結尾又是寫下新一輪詩篇的破題。相信無法逃脫大智若愚的宇宙的安排,相信洪荒靜寂大風飛揚,唯有元素長存。
李元說:「你死了,我也死了。」
上述過程並不是一次到位,而是不厭其煩地反覆進行,且越來越快,瘋狂循環。
陳天果說:「像一隻黑貓在太陽下一樣嗎?」
葉逢駒想想也是,真把事情捅到市長那裡,你讓領導怎麼說?他想,反正羅緯芝也還在一旁,實在不行時再上血清,就不知那時還不來得及。走著看吧,破釜沉舟,讓李元試一試。
葉逢駒漫聲應著:「哦……不要什麼……」他並不把一個瀕死病人的話當真,這隻是一個出於禮節的重複句,不是一個問句,不需要答覆。
葉逢駒不知如何處理此事,只有鄭重核對:「蘇雅,你……你現在是完全清醒嗎?」
蘇雅已經無力睜開眼睛了,閉著眼說:「我清醒……從來……沒有像現在……清醒。」
李元憐愛地說:「誰讓你這樣叫的?」
美國的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說過:「如果把科學史壓縮成一read.99csw•com話,它會是:一切東西都是由原子構成的。」
羅緯芝認真斟酌了自己這一生。本是中等姿色的尋常女人,好像一隻半熟的木瓜,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一顆沒有多少特殊滋味的尋常果子。但這沉浸於花冠病毒的一系列苦難折磨,是上帝送來的化了妝的禮物,綁紮的緞帶就是重重非凡的蹂躪。這個過程,就像木瓜經過雪蛤、燕窩、魚翅等等山珍海味慢火久久煨過了,從此變得五味雜陳大不相同。與花冠病毒攜手而來的最隆重的恩賜,就是李元。她和他,相逢在如此意料不到的險惡之處,令人驚悚的相識之後是喜不勝收的相知。她雖然從戲劇和小說中,知道愛情可能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面而來,但他們不是這樣一見鍾情。他們走了一條崎嶇小道,深入淺出步步為營,在世間低迷陰冷的時刻,碰觸出溫婉濃艷的鮮花。
葉逢駒不得不認真對待,說:「為什麼?她的血,可以幫助你戰勝花冠病毒,讓你和兒子都康復。」
李元好笑道:「誰跟你說的呀?」
羅緯芝回答:「知道。如果讓母子平安,一個換兩個,也值了。」
羅緯芝小聲回答說:「我若走了,她必死無疑。」
這廂羅緯芝天馬行空地暢想,那邊李元喂蘇雅服下元素鍺。現在,他比較地有經驗了,劑量拿捏的很准。再加上知道鍺的作用規律,也就不急於求成,告知大家不必寢食無安地守候,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現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
李元說:「你有可能被害死,知道不?」
葉逢駒說:「那我要請示一下陳市長。」
李元點點頭,然後用力握了一下羅緯芝的手,傳達一種力量。然後走出了簡易病房。在他背後,是陳天果的吟唱「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葉逢駒回過身來,和藹地說:「這是在救你。」
護士默不作聲地把蘇雅最新的檢測結果遞過去,葉逢駒臉色驟變。再不實施搶救,蘇雅就命若遊絲了。他走到了羅緯芝面前,溫和地說:「你回來就好。伸出你的胳膊。」
是的,羅緯芝是原子構成的,李元也是原子構成的。所有的人和物,包括奄奄一息的蘇雅和橫行猖獗的病毒,都是元素構成的。
李元說:「還是有所不同。黑貓的瞳孔是豎起來的一條線,而你的瞳孔就算再小,也是圓的啊。」
把這一切都想通之後,羅緯芝心如止水柔和淡定了。她不怕死了,她知道自己永不會完結。那些構成她血液成分的元素,現在已經藉著郝轍之手,週遊世界去了。那不是她的本意,卻也無法控制。即使她在為蘇雅輸血的過程中,終結了自我生命,但她的元素,依然會在蘇雅體內開始新的旅途。在遙遠的將來,這些曾經屬於她的元素,都會和她的靈魂異地匯合。在更九-九-藏-書遙遠的將來,也許又如七巧板一樣拼湊起來,變成一個新的羅緯芝,穿行於世。那麼反過來推測,今世的羅緯芝一定也曾以元素的形式,在太空遨遊。在某一個特定的框架中,父精母血(本質也是元素啦!)凝聚成了今日之人形。當然,還有無數的穀物豆類精肉雞蛋(本質也是元素啦!)填充其中,這才有了今日之她。
李元慌忙抬起頭,掩飾著說:「看病人的瞳孔。」
蘇雅說:「我不要……。」
既然我們的基本組成都是一樣的,那我們還有什麼可以懼怕和畏縮的呢。原子是不滅的。科學家們已然確知原子長壽到了不可思議。到底有多長呢?大約為10的35萬次方!這是一個不可想象的數字,科學家為了一勞永逸,乾脆偷懶,簡言之「物質不滅」。在這個無比漫長的時空里,不安分的原子倒底是怎麼度過的呢?它們無拘無束,四處漫遊。羅緯芝自信自己身上的某個原子,已然輕車熟路地穿越過若干恆星和衛星,曾是化身過百萬種生物的組成部分,然後才屈尊成為了自己的肉身。
陳天果說:「我爸爸。他在國外,一時趕不回來。他讓我不停地叫媽媽,說只要我叫下去,媽媽就不會離開……」
羅緯芝回到臨時載入的小床上,安靜地躺了下來。她決定呆下去,在這個像水蛭一樣,時刻準備吮吸她鮮血的小屋內繼續安卧,等待命運的裁決。
葉逢駒遲疑矛盾,左手邊一個,右手邊一個,里裡外外都是命啊!但是,他絕不能放棄蘇雅。不給蘇雅輸入抗毒血清,蘇雅必死無疑。羅緯芝雖然極端虛弱,抽血會遭受重創,但八成不會死亡。更不消說,在蘇雅這一側的天平上,還有「陳」這個巨重砝碼。
陳天果非常肯定地點點頭,說:「這我知道。你們那時說得所有話,我都能聽到……」
工作人員發現了李元和羅緯芝,大喜過望,像抓住了畏罪潛逃的越獄犯,馬上帶他們回到了陳天果房間。一路上也不敢推搡,因為這兩個人鎮定自若,應該算是自首吧。大家都搞不清要找這兩個人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只有好生看管。
李元看了一眼蘇雅,見她呼吸漸漸平穩,咳嗽也不再那樣頻繁,明白白娘子已經發力,進入深眠。他輕輕地俯下身,用嘴唇拭乾了羅緯芝的眼淚。沒想到這一招不但沒能止住淚水,反倒迎來了更猛烈的涌流。李元輕聲說:「不要悲傷。」
當自己的這百十斤潰滅之後,那些原子(當然也包括病毒的原子了)就會裊裊飄然而去,開始了新的一輪輪迴。如果說是廢物利用,就有點狂妄,把自己這一世的過程誇大了,更準確地說是改頭換面柳暗花明又一村。原子飄呀飄的,也許會成為偉人或是凡人的組成部分,不過這個概率應該是很低的,最大的可能是一頭栽進了大海。因為海洋佔據了地https://read.99csw.com球上70%的份額,所以我們每個人成為海水的可能性也就佔了三分之二強。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可能性,喜歡輕盈的,你可以變作風。喜歡沉重的,你可以化作鉛。喜歡潔凈的,你可以凝成一滴露珠,喜歡美味的,你可以變成紅燒肉……凡此種種,皆有可能。
陽光透過沒有關閉好的窗帘,映射到羅緯芝的身上,這讓她殘舊白綢一樣光滑而黯淡的臉龐,泛出似有似無的紅色。她感覺到了微微的熱。啊,連這號稱太陽的偉大天體,也不過主要是由氫和氦構成的炙熱火團,當然,它不會單純到只有這兩種元素,還有氧、碳、硅、鐵、硫等等成分。它億萬年地向四周噴射著光焰和熱力,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感謝,人和它相比,是何等的功利和瑣碎啊。恆星的運轉,主要靠氫的燃燒。似乎無窮無盡的氫,也終有燃燒耗盡之時。那時候,星體就無可挽救地開始熄火,逐漸停止運轉。在這個悲慘而壯麗的過程中,星體會發生很矛盾的兩極變化。它的內部持續收縮,而星體外側的物質,則放任不羈地開始擴張。沒落的恆星像氣球一樣膨脹,進入到了紅巨星狀態。星體內核這一收縮不要緊,馬上造成星體內溫度的急劇上升,居然可以從攝氏1000萬度嗖嗖地竄到一億度。如此不可想象的高溫,就引起星體內部的氦元素燃燒,聚變產生鈹,鈹再生成碳,再生成氧……在內部翻天覆地倒海翻江的同時,外部也沒閑著,繼續鍥而不捨地膨脹,直到達到可怕的極限。這時會發生什麼事兒呢?恆星的外層物質眾叛親離,向宇宙深處漂流而去。而內在的核聚變生成了鐵。
人的個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縷輕煙。組成她生命的所有成分,都早已存在於太空中的粉粒,不過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以這樣一種特定的形式結合在一起,於是乎有了她渺小的生命。無論她何時消散化灰,都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一種回歸。重又峰迴路轉,融入到無邊無沿的宇宙,自由飄蕩。她體內的氫和氧,會化成水。繼續在雲中浮動,在地上流淌,在牛馬的口中咀嚼。她身上的碳,會變成穀物的長穗和樹木的呼吸還有焦黑的爐渣。當然她很想化作穿越漫漫時光的寶石,以金剛之身走一遭,光焰灼灼永不破碎,佩戴在戀人的無名指上。但這似乎是一個痴夢。形成金剛石的年代已經隨著地球年齡的增長,一去不復返了,那她身上的碳,至多隻能變個黑不溜秋的石墨,幫助小學生寫下人生最初學會的字。還有全身的鐵,雖然它在人體內那麼金貴,攜帶著氧氣走南闖北,是生命的運載火箭。但若苦心將它提煉出來,全部加在一起,也只夠打一隻小小的鐵釘。
就在葉逢駒布置護士抽取羅緯芝血液的那一刻,蘇雅突然醒了。她意識恍惚,但並不糊塗。https://read.99csw.com明白了大家在忙什麼,她說:「葉醫生,你住手。」艱難但很清晰。
哈!這星球老來得子的鐵,是星體生命完結的最後一杯猩紅的葡萄酒。星體終於迎來了自身輝煌絢爛的死亡之光。猛烈的爆發把各種元素禮花般拋向太空,遇冷凝結,這就形成了行星。原來,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就是這麼誕生的,而作為地球的無心插柳的附屬物——人類,那更是下游末端的產品,本不在計劃之內。地球原本是枯寂世界,經過長期演變,出現了水,出現了蛋白質,出現了五彩繽紛的生命。它們從植物到動物,再到人類。種種元素的流浪和拼盤盛宴,千變萬化鑲嵌搭配,最終構成了精細的人體。每個人都是巨大宇宙空間的寧馨產兒,是星雲的小小尾貨單品,都是一堆元素的組合。所以每一個人,也可以說是縮小版的地球,超微結構的宇宙。
李元輕輕地用唇吻干她的淚珠,溫暖而有力地握著她的手。他感覺到她皮膚之下的血液,流動而蓬勃,散發著乾草樣的和煦。羅緯芝則如同秋蠶一樣綣起,淚如雨下。
李元正道說:「你算錯了。不是一個換兩個,是兩個換兩個。」
人是元素,這個大前提前世就定了下來,後天或許能改變一些輕微的組分,但不能改變根本的性質。
化作穿越漫漫時光的寶石,以金剛之身走一遭,光焰灼灼永不破碎
有好事的科學家計算過,每個人身上多達10億個原子,就像10億個螺絲釘,不過統統是生命的配件。記住,它們而且還是標準配件,很多人都使用過的。比如這些螺絲釘可能分別來自北京猿人、屈原、釋迦牟尼、貝多芬或是強盜娼妓殺人犯……他們的原子在世界遊盪,被你所俘獲,再次組配。我們都可能都是別人的轉世化身而來,而且時時刻刻準備著再次搖身一變,幻化為萬象。雖然人的這一世非常短暫,但構成我們身體的這些物質,具體說來就是原子,千秋萬代永恆存在。甚至比地球更加古老,因為地球的生成才幾十億年,早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我們就已經優哉游哉地蕩漾了。這不是宗教,不是迷信,而是科學。物質不滅、能量守恆,化學中的分子量平衡,說穿了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就連愛因斯坦的能量公式,其本質也是平衡和不滅。
屋子還是那間屋子,病床還是那兩張小小的床,屋內的氛圍變了,不再慌裡慌張若驚弓之鳥,沉靜而有條不紊。
陳天果的卧室本不算小,但擠進諸多治療設備和另外一張床,也變得十分逼仄。靜卧在床的羅緯芝聽得到這一切,倘若睜眼,也完全看得到這一切,但她示意李元之後,就雙目微闔安然靜卧。也許白娘子進入她的機體后,改變了她的情緒和思維,讓她豁達與怡寧。幾經生死,萬千紅塵,全部已化作悄然的順應。
九_九_藏_書蘇雅說:「就不要麻煩市長了……這件事,我做主……」
蘇雅這一次是真正入睡了。李元坐在房間正中的一把小椅子上,兩個病人都能兼顧。
星雲中的元素構成了地球,然後轉移到植物,然後再次轉移到動物,之後才是人類。人類死亡,自身的元素又還給地球,多麼完美的循環啊。元素是自然界的精靈。在永恆的宇宙和稍縱即逝的自然界之間,循環往複,既是信使,又是終極。
當羅緯芝知道那個拯救了自己的白娘子,學名是「鍺」以後,就開始對元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前一段時間檢索了大量資料。她原本聰穎,加之李元的循循善誘,奇妙的科學信息匯攏在一起,猶如世間童話,讓她如醉如痴。
蘇雅說:「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讓恩人付出了……如果你真想救我,就給我吃白娘子吧……能用自己的身體證明白娘子是有效的,就我對恩人們最後的回報了……如果我終於是死了……不要怪任何人……我不怨……請善待我的兒子……」這一番話,幾乎耗竭她所有的殘存之力,說完之後,再無聲息,漆黑的頭髮被冷汗黏在額頭和耳鬢,像悲苦的青衣。
羅緯芝順從地把自己纖細的手臂顫巍巍地伸了過來。針孔疊著針孔,要不是知道底細,或許以為羅緯芝是一個不斷靜脈注射毒品的癮君子。樹叢中的交談,耗費了她大量體力,此刻面色萎黃,形容枯槁,活像一塊在沙塵暴后剛剛擦過車的舊麂皮。
進入臨時病房,李元別有深意地看了看羅緯芝。羅緯芝先是搖搖頭,又點點頭。李元也搞不清具體的意思,但知道這是羅緯芝明朗而完整的決定,就按著葉逢駒的指令,著手為蘇雅配服白娘子。
這就是科學界的原子輪迴觀。困惑是通往清晰的必由之路。明白了這一點,羅緯芝勇氣倍增。每個人都要有自己靈魂的解藥。多少年來,害怕死亡,經受恐懼死亡的煎熬,曾是羅緯芝生命中最大的黑洞。現在,它已被精確地填滿,從此平復如荒漠之沙。這並不導向虛無,而是高貴的人性在頓悟中蒸餾而出。元素的循環往複以至無窮,讓世間之人放下斤斤計較自私利己的心魔。當羅緯芝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她嫣然一笑,不再害怕死亡了。這一個變化,讓她欣喜莫名,安然地享受到了生命純粹的快樂。原來這萬物的真實性,就是不生、不滅、無來也無去,好像光的無數次輪迴,永不熄滅。
李元撫摸著他的頭說:「你的瞳孔現在很小,因為光線很強烈。」
陳天果輕輕走到蘇雅面前,叫道「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他清脆的童音,好像玉石風鈴在空中激蕩,響徹小屋。
李元說:「你爸爸說得對極了。你呼喚媽媽,媽媽什麼都能聽見,她一定不會走……」
「不要她的血……」蘇雅拼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出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