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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失卻了晝夜星辰月相的變化,永遠是明察秋毫的雪亮和滲入骨髓的黑暗。
沒有。什麼都沒有。她不能相信,那暖暖的曾經近在咫尺的均勻呼吸,如今就這樣冰寒地離去,永無重逢。萬千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鋒利地閃爍著光芒,筆直插入了血管,刺入胸膛。它們劃開每一道神經的外殼,纏繞每一束感覺末梢,呼嘯著碾磨過去,留下億萬條深入骨髓的銳痛。
聲音——寂靜或是垂死掙扎時的嚎叫抽泣。時而會有金屬與玻璃的撞擊聲,然後是車輪載著某種沉重的物體艱澀滾動,漸漸遠去的刺耳響動。
對方溫婉淡定地說:「通過電話和你談這樣的事情,是不相宜的。不過,因為時間緊急,只能先這樣溝通一下。非常難過,李元已於昨天晚上11時病逝。」
他穿著白衣吧?她還沒有見過他身穿一身雪白工作服的樣子,一定很帥的。他手執元素包吧?他一定苦口婆心地給病人講白娘子的故事,講得口乾舌燥吧?那麼,他喝什麼水呢?生理鹽水還是蒸餾水?還是自己摻配了某種元素的水?他睡在哪裡呢?應該是醫生值班室吧?那裡的床通常不大,褥子很薄,硬邦邦的不舒服。放得下他頎長的雙腿嗎?他一定是和衣而睡,像時刻等待出發的警犬……
你一定是奮不顧身地撲下去,完全忘記了那是數以億萬計的病毒大本營。你赤膊上陣,對病人肝膽相見生死相許。不!也許你沒有忘記,但你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醫生,還沒有練得面對死亡心若止水。你還不懂得第一要務是保護自己。生死相搏之時,完全將自身置之度外,以命換命。
羅緯芝一動也不動。她知道,這一別,永無相見。沒有任何人能到這地下極寒的深處送別李元,被他搶救過來的那個孩子,可能一生也不知道是誰挽救了她的性命。這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就此一去不復返地告別這個世界,復歸為原子。往事纖毫畢現,曾經的點滴回憶,凝聚成素白冰霜,一層又一層壓迫在羅緯芝鎖骨與鎖骨之間,那正是人的咽喉所在。
五雷轟頂!這的確是她送別時,李元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如果不是李元親口所述,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句話。羅緯芝大腦一片空白,停頓了很久,陷入了木僵狀態。電話那一方的女子,等待了漫長時間,也沒有聽到羅緯芝回復,不得已打破沉默說:「李元的遺體已經安放在1號葡萄酒窖。院方認為我們都沒有抗體,不允許親朋九-九-藏-書前去告別。我向他們特別提到了你,希望能讓你最後見他一面。院方的記錄顯示你是有抗體的,也曾進入過葡萄酒窖,他們同意了。如果你想去,我通知他們去接你,代表我們看李元最後一眼。」
看起來一切都沒有變,一些老屍體火化了,新的運進來,氛圍和外形完全相似,變化的唯有心境。瘟疫之前進入這裏的時候,羅緯芝是一個小資情調的享樂者,無憂無慮附庸風雅,和朋友談天的時候,以精闢地說出對方心裏想的是什麼為樂趣。疫情展開之後進入的時候,羅緯芝膽戰心驚,充滿了探險的好奇和抑制不住的恐懼。這一次,是來向她的愛人永訣。她以為自己經歷了倒海翻江的劫難,早已將世事看淡,她以為自己深諳元素之道,對生離死別已瞭然于胸,再也不會捶足頓胸的痛楚。她高估了自己,理論是鏡花水月,現實是黑暗嶙峋的暗河。
這些纏綿想象如同慢火煲湯,表面上不見波瀾,但內里的溫度越來越高,將李元的音容笑貌煲得滾瓜爛熟,呼之欲出。
羅緯芝再一次把電話跌落在地上,這一次不是因為驚恐,而是每一根指頭都酥脆了,擎不住手機的分量。她的心緊縮如隕鐵,天旋地轉。電話零件趴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裂八塊的黑寡婦蜘蛛。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說李元之死是謊言,詹婉英所談細節,只有醫院的人才能知道。她木然地坐著,也許很久很久,也許只是電光石火一瞬。媽媽走過來說:「怎麼啦?孩子?」
……
「他,怎麼會?」羅緯芝仍是不相信,她要知道更多的細節。
……
他一躍而起,踏著如同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一樣輕靈的步子,快步走來。
「我——去。」羅緯芝不能說更多的字,怕自己控制不住失聲慟哭。
一切依舊,唯有荒草不知人間的劫難,長得分外茂盛。遍地蒲公英已經熄滅了金幣似的花朵,結出絨毛球的種子,等待著一股清風,將它們送往遠方。
羅緯芝特別看了看李元的嘴巴,那裡現在已不留任何痕迹。口對口吸痰?!李元啊!你多麼可怕多麼傻!多麼原始多危險!現代的醫生們早已放棄了這一極其有效但極其慘烈的救治方式,它把醫生置於了死亡的裸境。這等於是讓一個人挺身而出為他人抵擋子彈。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沒有人可以要求醫生們這樣做。正規醫學訓練中,絕沒有這樣的教程。與時俱進的醫療器械,對這種危境有多種解救方式,每一種都read.99csw•com有效,但需要時間。而搶救中最寶貴的正是時間,它以分以秒甚至是十分之一秒為尺度來計算。李元你選擇了這種最古老最樸素最直接的搶救方式,你可曾在那一刻想到過我?!
羅緯芝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元,希望他能在下一個瞬間翻個身坐起來,捋捋頭髮微笑著對她說:「嗨!嚇你玩呢!病毒是我們的媒人,連約會的地方,也這樣不同尋常吧!」
白色的襯衣,白色的隔離鞋,白色的工作服。臉色也是漢白玉樣的蒼白,除了一頭漆黑的短髮。這一天的早晨,他剛剛刮過鬍子吧,整個人冰清玉潔,睡在無聲的冰冷世界里,像水晶在蓮花中安息。
英姿勃發楊柳萬千,背影上找不出男女年齡差異
顏色——雪白和血污。
接人的汽車來了。羅緯芝穿了一件長風衣出門,媽媽說:「天熱了啊,用不著吧。」
媽媽說:「是因為花冠病毒嗎?」
對戀人的思念如同系得過緊的絲巾,緊緊鎖住了羅緯芝的咽喉。想象在近乎窒息的困厄中延伸。羅緯芝明暸那裡的一切:
羅緯芝在家裡煎熬著,只要電話一響,不管是手提電話還是固定電話,就餓虎撲食般的飛奔過去。她斷定李元一旦恢復了通話權利,會馬上和她聯繫。不過,她不敢斷定自己是不是第一個,很可能是他的導師更重要。但第二個電話一定是會打給自己的。媽媽看她奮不顧身的樣子說:「慢著點,閨女。留神磕著碰了!」好像在叮囑一個三歲的孩子。百草在一旁酸不溜丟地說:「不會那麼快就掛了的,人家雜誌上都說過了,就算是辦公室禮節,起碼也要讓電話鈴響上四聲才能掛斷。他多有禮貌啊……」
酒窖管理者,當然現在更準確的說法是1號屍體窖的負責人,已接到了相關指示,一言不發地讓羅緯芝穿上防疫服,進入屍體窖。「在A0020號。不送。」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羅緯芝說:「冷。」
這裡是離她的戀人最近的地方,她想就這樣站著,一直站下去,直到成為一尊冰雕。周圍無數屍體,冷氣流動發出毒蛇般的嘶啦聲。不知過了多久,羅緯芝防疫服著中佩戴的對講機響了。「請速回。冷庫內溫度極低,你已經到了極限時間,如不即刻返回常溫,將出現嚴重凍傷。」
腦子裡轉著問號,舌頭立刻變甜了:「啊……是。您好!怎麼稱呼您?」她怕失禮,給李家的人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盡量讓自己禮貌周全。
那女人不疾不徐地說https://read.99csw•com:「我是詹婉英。我知道你們是朋友,好朋友,但是在理論上,院方並沒有通知你的必要。可能是怕給你添麻煩,李元在生死文書上留的是我的電話。我想,你一定想見他最後一面。李元說過,你們分手時的最後一句話是——病毒是我們的媒人。」
可是,李元啊,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抵得過千百條命!你知不知道,你用了整條江河,去挽救一滴水!你知不知道,你救了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卻把你的愛人,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媽媽說:「見義勇為啊,那是要送送。送送啊!」
記得李元曾經說過,羅緯芝上了前線,他的心穿透了一個窟窿。羅緯芝覺得這個形容很準確。這一切想象像一柄精細小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羅緯芝的心扉,打穿一個又一個透明的洞穴,千瘡百孔。
羅緯芝撿起滑落在地的手機,高聲說:「這根本不可能!你瞎說!你倒底是誰?」
你知道這一切,可你不知道你的愛人一絲一毫的消息。你知道他在虎穴,你知道虎嘯狼嗥,可你不知道他何時睡?何時醒?吃飯了沒有?吃的是什麼?他在面罩里是否覺得憋屈?他的汗水是否濕透了衣衫?
什麼?!病逝?!那個高大英俊的青年!那個她朝思暮想的戀人!這些詞,怎麼能連在一起說出!手機砸在地上,幾乎散架。
羅緯芝遲疑了一下,不願讓媽媽擔心,說:「是為了救人。」
由於沒有經過長期病痛的折磨,李元容貌宛若生前,只是比分手的時候略瘦了一點,臉上的輪廓更加稜角分明,顯出剛毅和果斷。他的眼睛並不是完全閉闔的,但也不像通常的花冠病毒死者那樣雙目圓睜。他的雙瞼有微微縫隙,長長的睫毛擋住了他的視線,好像馬上就要忽地睜開眼,再看一眼他的戀人。
到第18天的早晨,羅緯芝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極為溫柔的女聲,問道:「您好!是羅緯芝小姐嗎?」
這個女人是誰?她受誰的指使打來這個電話?她是何居心?她為什麼要造這樣的謠言?羅緯芝在最初的驚愕之後,迅速整理自己的思維,她絕不相信這是真的,這隻能是一個惡毒的謠言!李元會死?這太不可思議,他的體質是如此之好,再加上還有白娘子的全程保護,死亡?完全不可能!
羅緯芝竭力掩飾道:「沒什麼。一個朋友不在了。我要去看看他。」
想到這裏,羅緯芝不由自主地朝著虛空,微笑了一下,因為她想到了一隻周身雪白的藏獒卧在雪地之上。片刻之read.99csw.com後,她又繼續遐想。有病人垂危,他肯定會一躍而起,像一柄寒光閃閃的白劍。有病人過世,他可會哭泣?有病人轉危為安,他一定會露出雪白的牙,在面罩之後展露笑顏。在繁忙的工作之後,他能到一個比較舒適的地方多睡一會兒嗎?他在極其短暫的睡夢中,是否思念過你?
羅緯芝嗖地就坐直了。家人?誰?聽這女子的聲音好像不年輕了,那麼她是李元的媽媽?不像啊!李元說自己父母雙亡了啊。那麼是乾媽?乾媽一定會直接報出名分啊,犯不上繞彎子。那麼,她是誰呢?姑媽?姨媽?大姐姐?羅緯芝這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對於李元(的)身世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好像他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羅緯芝希望自己在此地凍裂,她已然做好了準備,承受生命墜落時的崩碎,和李元一起化升為原子。一個大頭針尖的位置上,能容納2500萬兆原子。現世離的這樣近,化為原子的時候,一定也是肩並肩唇齒相依。到那時候,一切悲傷都不復存在,他們在天空任意飛舞。飛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他的氫和她的氧,會變成一滴清澈露珠。她的碳和他的碳,會變成一塊甜美蛋糕。他的鍺和她的鍺,會變成一株峨眉靈芝,他的氮和她的氮,會變成一樹清涼綠蔭遮瀉地……不過,那都是后話了,此刻,羅緯芝最想讓自己變成一粒小小的太陽,沾染到他的唇邊,熔化那裡已經開始凝聚的冰晶,再享受一次銷魂的深吻……人生要在離開這個世界時安詳,和你在一起,哪裡都是天堂……羅緯芝直挺挺硬邦邦地倒下了。早就覺察事態不詳的屍體窖工作人員正好趕到,將她救出。
不是李元。羅緯芝有點心灰意懶,淡淡地說:「我是。您是哪位?」
氣味——難以形容的死亡氣息和消毒液的嗆人肅殺氣。
照明的微光如同凋敗花|蕾,幽暗使得屍窖更顯出深廣不測。羅緯芝走下台階,一步一滑。有幾步非常快,急如星火。她多麼想早一點看到自己的戀人啊,心中還存有最後的幻想。他們搞錯了吧?一定是錯了啊!有幾步又非常慢,幾乎跪坐在地上。她真的怕親眼看見他,那就證明千真萬確,萬劫不復了,羅緯芝快幾步慢幾步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走到了A座。先是找到了A300,然後是A200……A099……她一個又一個地數過去,好像進入一座巨大的停車場,在尋找自己的停車位。轉到新的一通甬道,她居然走過了,是A0021。定睛一看,標牌上註明是居然是于增九-九-藏-書風。她顧不上致敬,馬上尋找到了A0020。
她看到了他。毫無疑問的他。因為冷凍的時間短,他身上並沒有太多的冰霜。因為他來不及成為病人入院,所以他還穿著雪白的工作服。羅緯芝還從沒有看到過李元身穿通體潔白衣服的樣子,第一個感覺是那麼地不合時宜——他好俊美啊!美的如同白梅花樹間的晚霧。
「那好。你先休息一下。」詹婉英溫和地說。
羅緯芝不和她鬥嘴,只是以後接電話的時候,步伐稍微慢了一點,省的讓老母親擔憂。
汽車高速行駛。一方面是因為葡萄酒窖本來就地處荒郊,少有人跡。二是因為花冠病毒的持續肆虐,人們在家中,大路空曠。酒窖附近早成了特殊管制區,渺無人煙。
按照規定,李元也被停止了通話自由。羅緯芝每天惴惴不安,膽怯之意,比自己當初進親自下到葡萄酒屍體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女人真是不能談戀愛,(智商和)勇氣也嚴重縮水,幾近白痴。
「他在臨床上冒死救治病人。一個服用白娘子的小姑娘,病情正在好轉中,但痰液一下子大量湧出,出現了窒息。李元為了挽救小姑娘的性命,立刻俯下身口對口地為她吸痰。小姑娘得救了,但李元一次性攝入了太多的花冠病毒,加之多日操勞抵抗力下降,病毒快速繁殖,短時間釋放出龐大的毒素,突然爆發感染,連白娘子也無法保護他的生命了。發病非常突然,驟然昏迷,很快就過世了。他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詹婉英的口氣依然是柔和的,但抑制不住的哀傷,在話語中流淌。
「您就叫我阿姨好了。」對方回答,居然連自己的姓都沒說,難道是李家的保姆嗎?不管怎麼著,她既然是李家的人,一定知道李元的近況了,這個電話一定是李元讓她打來的。這樣想著,羅緯芝不敢怠慢,趕忙說:「阿姨好!有什麼事情嗎?」
對方依然細聲慢氣地回答:「我是李元家的人。」
李元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的背影比他的正面,更讓羅緯芝留戀。也許這是因為羅緯芝畢竟比李元年紀要長,屬於「姐弟戀」。在面容上,羅緯芝有壓力。背影就看不出細微的年齡差別,30歲的男子正是腰桿筆挺雙肩展闊步履生風的年華,30歲出頭的羅緯芝,依舊風姿綽約楊柳依依。(你在)背影上找不到具體的年齡差異,打個平手不分伯仲。
他走了。一個人,向著生死未卜的戰場。沒有人知曉,一切都在隱秘中。
變成一粒小小太陽,熔化凝聚的冰晶再享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