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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之雄 一朝權在手

草莽之雄

一朝權在手

第二個故事,講的是成為孤兒后的他,在皇覺寺中的遭遇:「(寺里)個個都是長輩,是主人,就數他小、賤,他得低聲下氣,成天賠笑臉侍候。就連打水煮飯的長工,也還比小行童高一頭,當他做二把手,支使著做這做那。這樣一來,元璋不單是高彬長老一家子的小廝,還帶著做全寺僧眾的雜役,根本就是長工、打雜了。事情多,閑報也就多,日子長了,塞滿一肚子冤枉氣,時刻要發作,卻使勁按住,為的是吃飯要緊……對活人發作不了,有氣無處出,只好對泥菩薩發作了。有一天,掃佛殿掃累了,掃到伽藍殿,已是滿肚子的氣,不留神絆著伽藍神的石座,跌了一大跤,氣忿之極,順手就用笤帚使勁打了伽藍神一頓。又一天,大殿上供的大紅蠟燭給老鼠啃壞了,長老數說了元璋一頓。元璋想伽藍神是管殿宇的,當看家菩薩的不管老鼠,卻害行童挨罵,新仇舊恨,越想越氣,向師兄討了管筆,在伽藍神背上寫了『發配三千里』,罰菩薩到三千裡外充軍。」
雖是兩個小故事,還是見出了朱元璋的個性和內心。一是他很有暴力傾向。二是他如果有怨氣,喜歡發泄也非發泄不可,對活人發作不了,就拿泥菩薩出氣。三是他那小小腦袋所想出的報復手段,居然九九藏書已是充軍、流放這類方式。
然而世間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我們素日常見到看門人最珍視手中那點權力,也最善於把那點權力用到極致。我們也屢屢感到,權力越到底層,就看得越緊、用得越狠,絕不容人覬覦。這並不難解。對權力的過度珍惜,是與身處底層所得來和形成的更大的人身恐懼互為因果的。這種恐懼,令人一旦攫取了權力便會以近乎病態的方式捍衛之死守之。試想,當一個備受欺凌與屈辱的孤兒,一步登天成為皇帝的時候,能意味著什麼?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朱元璋很小的時候:「替田主看牛放羊,最會出主意鬧著玩,別的同年紀甚至大幾歲的孩子都聽他使喚。最常玩的遊戲是裝皇帝,你看,雖然光著腳,一身藍布短衣褲全是窟窿補丁,破爛不堪,他卻會把棕梠葉子撕成絲絲,扎在嘴上作鬍鬚,找一塊破水車板頂在頭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讓孩子們一行行,一排排,必恭必敬,整整齊齊三跪九叩頭,同聲喊萬歲。」
有關中國古代帝權,之所以在明代——主要是通過朱元璋之手——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歷史學家和歷史哲學家自會有他們種種理論和邏輯上的條分縷析,拿出種種所謂「必然」的論述來。對此,https://read.99csw.com我這裏不置一詞,只想說說個人因素起到的作用。
前文提到孟森先生關於朱元璋「峻法」的評論,說他「約束勛貴官吏極嚴,實未嘗濫及平民」。這是孟先生的敏銳細膩之處。展開下文以前,我重申孟先生的這個觀點,再次強調不宜以「暴君」視朱元璋。暴君根本標誌是虐世害民,只有與人民為敵者,才配此稱號。而朱元璋,不論在權力鬥爭中多麼殘忍,整體來說他不是禍害人民的皇帝,相反,歷來新朝新君喜歡掛在嘴上、口惠而實不至的「與民休息」,在朱元璋那裡卻是其治政的切實出發點。洪武年間清丈土地,興修水利,獎勵農耕,減免賦稅,殺減貪風,改良吏治,老百姓都得利受惠。我覺得他尤其應被稱道的,是不好大喜功、不靡耗國力、不浪費民財,無意于什麼雄才大略、豐功偉績、萬邦膜拜等虛榮。這些對中國那些所謂「有作為帝王」,從來是無法抵擋的誘惑,然而終洪武朝三十一年,在朱元璋的身上,我們絲毫未見這種自我膨脹,儘管作為「光復中華」的帝王,他似乎很有理由膨脹一番。他牢牢把握一點:不擾民、讓百姓安穩地生活。所以,當我們回味洪武時代,會驚訝於它非常平淡——沒有奇迹壯舉,九*九*藏*書沒有偉大工程,沒有徵伐,沒有任何波瀾壯闊的事情。與許多開國君主相比,他簡直是過於安靜的皇帝。
但對官吏而言,朱元璋搞的真是不折不扣的酷政、暴政。可能中國哪個朝代,做官皆不曾像在洪武朝那樣提心弔膽。這位窮山惡水生養出來的貧民皇帝,把他那個階層的野性、狠勁充分發揮在吏治上,慘無人道地對待貪官污吏,剝皮、斷手、鉤腸、閹割……全是最駭人聽聞的酷刑,而且五花八門、種類繁多。另外我們還知道,幾乎整個古代,中國普通百姓是無權告官的,或者,凡告官者先打一頓殺威棒;然而洪武年間居然宣布,凡是貪贓害民之官,百姓人人皆可將其直接扭送京師。有時候我不禁懷疑,朱元璋如此嚴厲打壓官吏,多大程度上是出於肅清吏治目的,又多大程度上是一種「瘋狂的階級報復」?因他的做法裡頭,許多地方令人感到是非理性的、宣洩的,夾雜著強烈個人情緒,是恨,以及伴著毒意的快|感。他不是心寬易忘的人,洪武十一年,當憶及父母雙亡、無地可葬的凄慘時刻時,他親筆描畫了使他深受傷害的一幕:「田主德不我顧,呼叱昂昂,既不與地,鄰里惆悵……」這記憶,暗中怎樣左右著朱皇帝的心神,如何影響了他為政?

韓國公李善長
明建國功臣第一,明代制度制訂者,朱元璋曾將他比為漢之蕭何。七十七歲牽胡惟庸案,處死。
九_九_藏_書
同時不可忽視的是,這張「卡西莫多式」醜臉跟一個身為皇帝的人相結合,在心理上所必然引起的衝突。這並非出於無稽的相面學。據說先後有兩位替朱元璋造像的畫師,因為只知摹形繪影不解粉飾遮掩而掉了腦袋,直到第三個畫師,才仰體聖心,把他畫得慈祥仁愛。這是人之常情。對朱元璋來說,那崎嶇不平的相貌固然「雄傑」,但無疑也鐫刻著他卑低坎坷的出身、遭際,儘管貴為人君,歲月的無情雖可從宮庭畫師筆下抹去,卻無法從自己臉上和內心世界抹去。
當然,還有比記憶和心理更重要的因素。
看過朱元璋畫像的人,恐怕很難忘記那張臉。《明史·本紀第一》形容是「姿貌雄傑,奇骨貫頂」。文人虛浮,丑怪駭人到了他們嘴裏竟能轉變成這些詞。實際上,這張臉長得崎嶇不平,形狀活似一隻長歪的山芋;黑而粗糙的皮膚散著幾粒麻子,額頭和太陽穴高高隆起,顴骨突出,大鼻、大耳、粗眉毛,兩睛鼓凸,發出冷酷的光;尤為奇崛的是他的下巴——從寬大有力的頜骨處開始向前突著,一再延伸,直到遠遠超出額頭之外,從側面看渾如一頭狠霸的大猩猩。這隻罕見的下巴,再度提示了人來於動物的遙遠往事;它象徵著健壯的咀嚼力和貪婪旺碩的食慾,令人聯想起獸界一切善於撕咬吞噬的兇猛捕食者。九*九*藏*書

中山王徐達
徐達,明開國武臣第一,有古大將之風。他的死也很蹊蹺,據說死於朱元璋賜膳之後。此當然不載於正史。
吳晗《朱元璋傳》講了朱元璋幼年和少年時的兩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