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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之雄 揪出與打倒

草莽之雄

揪出與打倒

藍玉嶄露頭角是在明建國后。洪武四年、五年,他先後作為老元戎傅友德、徐達的副手,征定西南、北漠,迅速顯示其軍事奇才。十一年,他和另一位新生代領軍人物沐英聯袂出擊西北,「拓地數千里」,班師封侯。十四年,以征南左副將軍從傅友德出師雲南,「滇地悉平,玉功為多」。此後聲譽鵲起,二十年,終於取代老一輩的馮勝「拜為大將軍」,總領軍事。藍玉雖非開國元勛,但對明建國后武力擴張和靖寧四遠居功至偉,從南到北,川滇、陝甘、塞北……明帝國最後版圖的確立,與藍玉有直接關係。《明史》說其「中山、開平既沒,數總大軍」。徐達、常遇春之後,軍方頭號人物無疑就是藍玉。
整個明代只有過四位丞相:李善長、徐達、汪廣洋、胡惟庸。胡案后,朱元璋廢相,古老的相制就此終結(清代官制基本照抄明代,也未設相位)。而僅有的這四位丞相,除徐達外,另三位居然全在胡案中一網打盡,可知此案之巨,亘古未有。
作為「本朝子民」,王錡在《寓圃雜記》里豈敢直指藍案是冤假錯案?但他卻用藍玉、王行交往的故事,描繪兩人展現出的正派形象,曲筆潛意,昭然若揭。從王行,我們可間接地想象與之引為知己的藍玉的個性,也必是驕傲而磊落。以這性情,招致朱元璋之忌,勢所難免。但禍根絕不在於藍玉的個性,即使他善於抑己順從又能怎樣?朱元璋的心腹之患,是藍玉在軍中的威望和巨大影響力,是他長年征戰帶兵所自然而然形成的地位和統系;朱元璋勢必要在死前除此隱患,以保子孫皇位不受威脅。
然而,這位「明代蕭何」終於在他七十七歲、沒幾天活頭的時候,被朱元璋以意欲輔佐胡惟庸謀取皇位為由除掉。李被殺的第二年,一個低級官員王國用上書朱元璋,就此事提出質疑,說:「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勛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如果說李本人有想當皇帝的念頭,事情還另當別論,「而今謂其欲佐胡惟庸者,則大謬不然。」「使善長佐惟庸成,不過勛臣第一而已矣,太師國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納妃而已矣,寧復有加於今日?」這個推理十分有力,沒有犯罪動機,何來犯罪行為?這是朱元璋無法回答的。極為蹊蹺的是,狠狠將了朱元璋一軍的王國用居然平安無事,朱元璋給他來了個既不作答也不加罪——莫非朱元璋有意以此方式默認某種事實?回顧胡案十年,我們發現整個過程充滿了偶然性和巧為布置的痕迹,幾乎每一次重大關節、演化,都由微細瑣事而逐漸被放大,所謂風起於青𬞟之末,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由頭,生拉硬扯,順藤摸瓜,株連蔓引,直至搞到李善長那裡方才罷休。也許存在胡惟庸試圖謀反的事實,但這案情絕對被朱元璋利用了,可能胡案事發之日,朱元璋便意識到此乃翦除李善長及其勢力的良機;他以驚人的耐心,不慌不忙用十年時間完成了這件鈍刀殺人的傑作。九*九*藏*書
李善長,定遠人,朱元璋初起時他在滁縣加入朱軍,從此成為朱元璋的頭號智囊,「軍機進退,賞罰章程,多決于善長」。明建國,李善長更是國家體制、法律、禮儀的主要制定者。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一共只封了六人為公爵,李善長是文臣中唯一被封者,且排第一,位居徐達、常遇春等赫赫名將之前,朱元璋在所頒制詞里將李直接比做漢相蕭何。後為示恩寵,又將臨安公主許配善長之子李祺。一時間,李善長榮耀達到頂峰,史書上說「光寵赫奕,時人艷之」read.99csw.com
胡惟庸得罪的直接原由,據說是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今屬越南)使者來貢,胡惟庸自行接見而未奏聞。然而,占城貢使卻被一個太監遇見了,朱元璋由是知此事,大怒,敕責。胡惟庸等惶恐之下將責任推諉于禮部,說是他們處理不當,禮部豈甘做冤大頭,反過來堅訴與己無關。推來推去,惹朱元璋益怒,一股腦兒將中書省、禮部諸臣統統下獄,審訊誰是主使。很快,首先將汪廣洋(時汪為右丞相,胡為左丞相)賜死。汪死之時,其妾陳氏自願從死。朱元璋聽說此事,命查陳氏來歷,得報告說陳氏乃是某罪臣之女,沒官后充汪妾,朱元璋再次發作,說:「沒官之女,止給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給?」竟以這個理由判胡惟庸及部臣等「咸當坐罪」。恰在此時,有兩個與胡惟庸過從甚密的官員告發胡陰結武臣謀反,胡當然被誅。
作者回憶他祖上在洪武年間認識的一個叫王行的狷介文人,此人特立獨行,為人勇義。當時,他九-九-藏-書決心去京城(南京)闖蕩,有友人因「時太祖造邦,法制嚴峻」而「堅阻之」,「行大聲曰:『虎穴中好歇息。』」到南京后他教書為業,住處與藍府相鄰,所收學生中因此就有藍府僕人的子弟。藍玉很關心這些孩子,經常檢查他們的功課,對他們老師的教學水平大加稱讚,主動提出要見這位老師。當朝大將軍、貴為公爵的藍玉,肯結交一個教書先生,這令王行非常吃驚。見面后兩人縱論韜略,神飛興逸,十分過癮。藍玉敬重王行才具,有相見恨晚之慨,於是將王請入府中居住,以師禮事之。不久,藍玉事發被捕,有人就勸王行速逃,免受牽連,王斷然答道:「臨難無苟免。」留下來等死。在獄中,面對審問者,王行昂首承曰:「王本一介書生,蒙大將軍禮遇甚厚,今將舉事,焉敢不從?」竟故作憤世語,以請死姿態來抗議藍玉蒙冤,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那一萬五千被殺者的行列。
就像任何能征慣戰的軍人一樣,雄心萬丈的藍玉有些收不住手。但他沒有料到,當他奏請「籍民為兵」、計劃擴充軍力,前去征討朵甘、百夷(今青藏、滇西北一帶)時,朱元璋卻下達命令:班師回朝!藍玉悶悶不樂地回到京師。朱元璋似乎有意在刺|激他,二年前原擬晉封藍玉梁國公,卻臨時改封涼國公;西征還京后,藍玉自忖按功他可加為太子太師,但朱元璋只給了他次一等的太子太傅銜;在朝奏事,他的意見也幾乎不被採納。這邊血氣方剛,正怏怏不快,那邊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撩其情緒,驕傲的將軍終於被弄得舉止浮躁,這時,專事偵探大臣的錦衣衛恰到好處https://read.99csw.com地向皇帝提出藍玉有謀反企圖的指控——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藍玉突然被逮下獄,且迅速結案:藍玉滅族,「坐黨夷滅者不可勝數」,案涉「一公、十三侯、二伯」,一萬五千人被殺,《明史》評曰:「於是元功宿將相繼盡矣。」
我曾在明中葉王錡所撰筆記《寓圃雜記》中,讀到對藍玉其人的間接描述,似乎婉轉地為藍玉鳴冤。
李善長被殺后三年,另一大案爆發,主人公是藍玉。兩個接踵而至的大案放在一起看,特別有意思。一個是文臣,一個是武將;一個是「老一輩政治家代表人物」,一個是「晚生代軍界精英」;一個被前後花了十年工夫慢慢扳倒,一個卻被速戰速決、突然發力瞬間擊倒……
取代馮勝為大將軍後到洪武二十六年被處死,是藍玉軍旅生涯最輝煌的五年,其間他率十數萬大軍,于捕魚兒海大敗元軍,捕獲元主次子、公主、諸王、平章及以下官屬三千人,男女七萬七千餘人,馬駝牛羊十五萬余;討平施南、忠建宣撫司、都勻安撫司、散毛諸洞等部(今貴州一帶)叛亂;坐鎮西部,略西番、罕東之地(今甘肅、新疆一帶),擊退土酋,降服其眾。
他通過對官吏保持高壓,坐收一石數鳥之效:第一,澄清吏風;第二,發泄舊怨;第三,收聚民心;第四,抬升帝威;第五,殺雞儆猴。這裏面,既有直接目的,更有他深謀遠慮的籌劃。如果朱元璋的打擊對象只有瀆職枉法的狗官,事情另當別論,但我們發現並非如此。在一些著名的大案里,懲治污吏或不法之臣只是由頭,被朱元璋借題發揮,搞擴大化,輾轉牽扯,最後挖出來一個又一個「反朱元璋read.99csw.com集團」,其中,胡惟庸、藍玉兩案分別都連引至數萬人。
然而,胡案奇就奇在,事情並不因胡惟庸死而結束,從洪武十三年誅胡,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案就像一座儲量巨大的富礦,一再被深掘潛采,猛料迭爆,不斷有「新發現」。先後查出胡惟庸與東瀛倭國和逃到沙漠的舊元君臣相交通,是個「裡通外國」的漢奸、特務、賣國賊。洪武十八年,胡案再挖出一條「毒蛇」——李善長之弟李存義,這李存義與胡惟庸是親家,其子李佑娶胡女為妻,舉報者說李存義參与了胡惟庸的謀反計劃,奇怪的是,李存義不僅沒有被處死,而且得到的只是流放崇明島這樣簡直應該說很輕微的處罰。這種反常的處置似乎意味著什麼;果不其然,又過五年,到洪武二十三年,最後、最關鍵、最大的首要分子被揪出來了,那就是位列開國元勛頭把交椅的李善長。李善長的揪出,真正宣告了胡惟庸「反皇叛國集團」的徹底覆滅:李家「並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餘人」被殺,同時有九位侯爵被打成共謀不軌的「逆黨」。至此,胡案遷延十載,最終以李善長的倒台及三萬餘人被殺落下帷幕。
洪武二十三年解決了一個「反朱元璋政治集團」,二十六年解決了一個「反朱元璋軍事集團」——此距朱元璋辭世僅僅五年,相信這會使他闔上雙目時比較踏實。藍玉一案的內幕究竟怎樣,無人得知,他要謀反的說法來源於朱元璋御用特務機構,定罪過程也處在封閉、秘密的刑訊狀態之中,但後人顯然存有疑問,例如由清代官方修定的《明史》便只把胡惟庸列入《奸臣傳》,沒有把藍玉列在其中,從而以這種方式表達了一種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