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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君子 殷紅的血

偽君子

殷紅的血

議者曰,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雖廣,立法雖侈,豈有抗衡之理?臣竊以為不然,何不觀于漢晉之事乎?
關於自信,則不能不提及朱元璋的性格與心理。此人不單自視為有史以來最勤勉、最努力、最負責任的君主(關於這一點,他無數次對子女和臣下自誇,很為驕傲),而且自視為天底下最善教子治家的嚴父。在史料中,我們一再發現朱元璋酷愛以偉大父親自居,在這方面留下的記載比比皆是。從嚴於教育而論,確實沒有幾個皇帝比朱元璋動了更多腦筋,費了更多精力,想了更多辦法。
他不僅以最純、最正宗的儒家思想為教育內容,而且為諸皇子擇師亦慎之又慎,皆為學問、人品俱佳的一時之選。《明史》說:「明初,特重師傅。既命宋濂教太子,而諸王傅亦慎其選。」這些教師篤誠職守,原則性很強,諸皇子若不聽教訓,不僅會加責備,甚至敢於體罰。其中有個叫李希顏的教師,就以「規範嚴峻」著稱,諸皇子頑劣不學的,「或擊其額」——不是一般地打打掌心,竟敲其腦袋,未免有犯皇家尊嚴,朱元璋起初都難以接受,不過,他最終尚能理解李希顏目的在於嚴教,反升了他職位。
漢、明這種政權有兩大鮮明特徵:第一,「起事」之前沒有一個明確的權力認同,新政權完全是赤手空拳打下來,無人先竊威柄,其領袖人物的地位是在「起事」過程中逐漸地歷史地形成的,不像其餘各代統治集團內部領導權歸屬早已確定——比如,秦始皇滅六國是商鞅變法后六十年間秦國強大的結果,晉皇族司馬氏早自曹魏時期的司馬懿起已形成威權,隋文帝滅周前已在朝中總攬大權、成為實際的統治者,唐高祖、宋太祖都是軍閥,早就自成一統,推翻舊朝不過是水到渠成之事,而分別滅宋滅明的元清兩朝,更是以完整、獨立的異族政權取代中原漢族政權。第二,漢、明兩代天下未定之際,群雄並起,英才輩出,「起事」者共同組成一個豪強集團,雖然內部有主從之分(後來演變為君臣關係),但並不是集團領袖一人獨享威望,相反,許多成員都兼有英雄般聲譽、重大功勛、軍事實力以及政治資本,所謂「功高震主」者大有人在;具體地說,無論劉邦還是朱元璋,他們一方面固然是那個豪強集團的領袖,另一方面,某種意義上又可以說不過是集團之一員,他們與集團其他成員的關係微妙地介乎主/從、兄/弟之間,這種「君臣+夥伴」的關係,對於領袖的絕對權威始終構成潛在的挑戰意味。
諸皇子除從書本和老師那裡接受正統儒家教育,朱元璋還以多種形式培養他們「正確世界觀和人生觀」,讀相關記載時每每覺得,朱元璋別出心九_九_藏_書裁所搞的辦法,當代人所能想到的——如「開門辦學」「革命傳統教育」之類——似乎也不過如此。他經常命諸皇子穿上草鞋,出城下鄉,接觸農村生活,規定路途中騎馬行二程,徒步行一程。那情形,很像我這代人小學時光常常搞的「軍事拉練」,背上背包,到城外行軍一二十里,目的是培養「兩不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每次腳板都磨出血泡。最遠時,諸皇子要從南京一直行至老家臨濠(今安徽鳳陽)。1376年,在送別諸皇子時朱元璋說:
公元1399年,血,殷紅的血,再次成為大明王朝鮮明的主題。只不過,這一次流淌、飛濺著的,不是異姓功臣的鮮血,而是朱氏家族自己血管里的鮮血。血光迸發之際,朱元璋的「骨肉論」徹底破產了。
雖然自秦起,帝權是同一性質,但朝代之建立,則各有不同。秦帝國的誕生是列國長期爭霸、強者勝出的結果。晉、隋、唐、宋屬於另一種模式,由舊政權內部的大貴族、軍閥等強力人物,以政變或反叛方式奪得權力。元、清帝國則是外部強大軍事入侵致使中原漢族政權解體(「亡國」),而形成的異族統治。除此以外,只有漢、明兩朝是經過農民起義的長期戰爭亦即由「匹夫起事」造就的國家。
解決之道仍是血。一是讓別人的血流盡,殺光可能威脅家族統治的人。一是儘力將權力籠在自家血親之人的手裡。
這個驕傲的、至死都以為自己非常成功的父親,被兒子無情地欺騙了。他們順從、匍匐在他權威之下,將他每一句話尊為真理,俱是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兒……朱元璋陶醉在「偉大父親」的權威中,對兒子們的忠孝絲毫不疑,說:「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國家,下安生民」,此必「為久安長治之計」。臨死前不久,在給朱棣一封信里他還這麼說:「秦、晉(指皇二子秦王朱樉、皇三子晉王朱棡)已薨,汝實為長,攘外安內,非汝而誰?……爾其總率諸王,相機度勢,周防邊患,乂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託之意。」全然你辦事我放心的口吻,殊不知,諸王背地裡早就勾心鬥角,潛蓄異志者大有人在,而頭號危險人物正是這個皇四子燕王朱棣。朱元璋非但渾然不覺,反以無限信任致「託付之意」,望其「總率諸王」、「攘外安內」,豈非與虎謀皮?
中國大大小小几十個王朝,這樣來搞皇家教育,只有朱元璋。雖然他不曾親口說過,但我揣測關於如何使「皇圖永固」,朱元璋經過思考有兩點結論:第一、必須不惜一切掃除任何可能令江山易手的因素。這一層不是揣測,是付諸實際的行動。包括功臣殺光、廢相、軍隊指揮權收歸皇帝https://read.99csw.com、嚴禁內官干政等做法和手段,皆為此而生。第二、權力徹底集中到皇帝手裡,雖然最大限度抑制了各種威脅,但帝室究竟也變得頗為孤單,缺少屏障,缺少幫襯,怎麼填補這個空虛?就是建藩。
「八王之亂」的慘重教訓,似給建藩實封蓋棺論定,以後歷朝都不敢採取這辦法。但卻又被朱元璋撿起來。
不單劉邦集團和朱元璋集團,我們在歷史上另外兩個類似的卻功敗垂成的集團——李自成集團和洪秀全集團中,同樣發現上述特徵。並且,李、洪集團最後的覆滅,根本正是這兩大特徵發作所致。
雖然建藩在歷史上副作用極大,甚至屢釀巨禍,但朱元璋認準兩條:其一,帝室和藩王說到底是一家人,同祖同宗,血管里流一樣的血,在根本利益和重大關頭,大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終歸較任何外人可靠;其二,他覺得過去建藩結果之所以大壞,不在建藩本身,關鍵在教育失敗、家法不嚴,或轉過來說,只要他這個「老祖宗」抓好子女教育、釐清規範,防弊在先,建藩之舉必定能收良效,成為帝權的真正保障。
他太崇拜自己,太迷信自己的榜樣、感召力、權威和精心規劃的藍圖,他以為自己已然做到盡善盡美,一切盡在掌握中,「以後子孫,不過遵守成法以安天下」,別人沒有理由也不可能照他的安排行事,孫猴子本領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手心。完全主觀,無視客觀——自視甚偉者,常犯這毛病。
以漢、明模式建立起來的政權,打天下的任務一旦結束,馬上都面臨豪強集團內部的權力鬥爭,即如何使權力集中並將它真正鞏固起來。首先必須渡過這個危機,才談得上其他,否則就會迅速崩潰。所以我們看到,唯有漢、明兩代初期發生了大肆殺滅功臣的情形,別的朝代卻不必如此。劉邦用幾年時間,一一除去韓信、彭越、英布等強大的異姓王,韓信死前說出了那段名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朱元璋做得還要高明些,像外科手術一般精確,穩紮穩打、有條不紊地逐個消滅李善長、劉基、徐達等所有一同「起事」的文武重臣,直到臨死前解決掉最後一個危險人物藍玉。
無奈,是指他既然想定所有聲望隆著之開國元勛必須除盡,則不得不以建藩鞏固基業,寄希望于諸子同心協力,拱衛帝室;他以為,骨肉之親將自然達成一種對共同利益的認識,結成緊密集團,而排斥一切試圖對此利益加以覬覦的異姓勢力或集團。
帝權本質是家族統治,是一個家族統治天下所有家族。它對權力的認識,不基於公信,而基於血液。血管里流著同樣的血,才可分享權力。所以,「異姓王」必為劉邦所滅,徐達等勢不見容於朱元璋;不管他們共同經歷著怎樣的患難,又曾如何以兄弟相稱。血液質地決定一切,就像治療白血病的血清,倘非來自直系親屬,必然排異。
漢、晉曾因分封諸王引起大亂,隨後曆數其故事,說:「援古證今,昭昭然矣!」這且不算,葉氏索性直截了當就現實做出預言:「臣恐數世之後,尾大不掉,然後削其地而奪之權,則必生觖望(怨望;觖,不滿),甚者緣間而起,防之無及矣。」九_九_藏_書
朱元璋不是不知它的危險和害處,所以撿起來,一是無奈,二來太過自信。
朱元璋這個人,有強烈的道德優越感,雖然留下了不少專忌暴戾的記載,但他始終確信自己是「根紅苗正」、艱苦樸素、勤政愛民的偉大君主;這種道德優越感,使他對道德、個人品質的意義產生迷信,以為只要將人打造出好的道德、好的品質,提高思想覺悟,就可以抵制各種邪惡慾念的侵蝕。在這種道德烏托邦的幻想之下,他拒不認識極權體制本身的內在法則,抑或索性認為思想品德教育對後者足以戰而勝之。所以我們看到,建國后迄于死前,他的政治方針一直在兩條線上齊頭並進,一條線不斷將權力集中和牢牢控制在君主手中,另一條線就是高度重視對諸皇子的道德品質教育、反腐防變、把他們培養成合格的接班人。他無疑覺得這是相輔相成、萬無一失的完美方案,甚至歷來帝權不穩的死結,到他這兒終於徹底解開。
反對「骨肉論」,只是問題的一方面;葉伯巨還指出,朱元璋依賴私親的立場根本就是錯的,國家政治的希望還是在於「用士」,要依靠「忠臣義士」。
朱元璋希望,流他人的血來締造朱家王朝的安全,而靠血管同一來源的血來維繫「大明」的穩定。他從錯誤起點出發,來解決他的難題;結果,難題非但未曾解決,反倒成為一個死結,一種輪迴——他死後短短一二年,難題很快重新回到起點。
建藩/削藩、實封/虛封這兩個爭論,貫穿各朝,一直迴避不了,也一直未有定論。它們各自的利弊,一樣彰著,都表現得很充分。典型如魏晉之間。魏以西漢為鑒。西漢初年實行建藩和實封,劉邦一面消滅異姓王,一面封其子肥為齊王、長為淮南王、建為燕王、如意為趙王、恢為梁王、恆為代王、友為淮陽王,以及其弟劉交為楚王、侄劉濞為吳王,這些王國基本獨立,朝廷只派任王傅、丞相二官,其他軍政大權都在國王自己掌握中,景帝時終於發生七國叛亂,幸虧得以敉平,隨後改定王國制度,使其分土不治民。魏繼漢立國,對兩漢一些前車之鑒印象深刻,一是堅決杜絕宦官外戚干政(東漢的主要問題),一是要防止藩王割據,這樣,確定以士族(官僚)為核心的政治。但正所謂水裡葫蘆,摁下這個,又浮起那個——魏確實不曾在藩王、宦官、外戚問題上吃苦頭,卻養大了一個官僚家族,此即司馬氏。從司馬懿起,然後司馬師、司馬昭,司馬家一直把持朝政,連皇帝廢立也是他們做主,到司馬昭之子司馬炎,終於逼曹家以禪讓方式交出政權,建立晉朝。搖身一變成為晉武帝的司馬炎,自認為把曹家滅亡的原因搞清楚了,那就是魏國「禁錮諸九-九-藏-書王,帝室孤立」,致使皇帝輕易被人操縱直到把江山拱手相讓。他既形成此種認識,便一反漢景帝以來虛封王侯的政策,于公元265年,大封皇族二十七人為國王,且不久即令諸王之國,每王有民五千戶至二萬戶不等,有軍隊千五百人至五千人不等,由此種下禍根。結果不到四十年,爆發「八王之亂」,勢力強勁的藩王為爭權和控制皇帝,彼此攻殺,導致西晉完蛋。
「骨肉論」,跟中國四百年後搞的「血統論」、「出身論」、「成分論」一樣,明顯荒謬。朱元璋所以篤信不疑,當有人指其荒謬時他還暴跳如雷,究其原因是被自己所蒙蔽。
我所作夾注,著意摹為當代語,也都說得通,當代中國五十歲以上公民,睹之當會心一笑。可見,朱元璋對於子女的「反腐防變」不惟抓得緊,放在今天也還不落伍。他曾經親領世子走訪農家,察看農民居住飲食條件和日常生活;在大內闢地種菜,召來諸皇子進行現場教育,告訴他們「此非不可起亭館台榭為游觀之所,今但令內使種蔬,誠不忍傷民之財,勞民之力耳」。一次外出,路見一小僮,小小年紀供人役使,奔來走去,汗流不止,就領進宮,把諸皇子都叫來指著這孩子說:「此小僮與爾等年相若,已能奔走服役。爾曹不可恃年幼,怠惰不學。」……類似故事比比皆是。
這恰恰擊中了要害。朱元璋讀後氣急敗壞,大叫:「小子間吾骨肉,速逮來,吾手射之!」後來葉伯巨總算未遭朱元璋親手射殺,而是瘐死獄中。禍從口出,是古今知識分子不改的命運,畢竟讀書多,又以獨立思考為樂,一旦自己覺得胸中有真知灼見,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據說葉伯巨上書之前曾對友人說:「今天下惟三事可患耳,其二事易見而患遲,其一事難見而患速。縱無明詔,吾猶將言之,況求言乎。」說有三大隱患,其中兩種容易發現但擔心發現太晚,一種則難以發現卻擔心它來得太快。「一事難見而患速」指的正是建藩之害。他完全可以閉嘴不說,但就是忍不住,自取滅亡。但他恐怕並不後悔。他上書時的洪武九年,「諸王止建藩號,未曾裂土(實封),不盡如伯巨所言」,但他卻預先窺見如不及時抑止,將來趨勢定會重演「漢晉之事」,因為自信絕對正確,或因見天下所未見而自喜,就連性命也不在乎了,非說出來不可。這就是知識分子可笑和可愛之處。史家這樣評論葉伯巨:「燕王……后因削奪稱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為先見雲。」有這句評價,葉氏地下也可欣慰了。read•99csw•com
韓信很可笑,大不必發那樣的感慨。這並非情感和道德問題,是權力本質使然。一遇權力,忠義一類道德的詩情畫意就煙消雲散,無人信,也不能信。試問,面對手下一群戰功赫赫、足智多謀的能人,朱元璋能躺在兄弟情義上高枕無憂嗎?就算他願意古道熱腸,對方也難保不動點什麼心思;畢竟那麼巨大的權力,誘惑力也同樣巨大,誰都挺不住,除非已經超凡入聖。而且,越是像劉邦、朱元璋這樣大家同起於布衣的豪強集團,日後越可能手足相殘,將所謂「兄弟情義」碎屍萬段,因為稱兄道弟意味著彼此彼此、平起平坐,這是極危險的關係,當著患難之際它是事業有力的紐帶,可一旦到了「有福同享」的階段,它馬上就變成對絕對權威的巨大威脅,勢必引發血流成河的清洗。就這一層言,倒是一開始主從關係就很明確的曹操、李淵或趙匡胤集團,來得比較簡單,也比較相安無事。
不能說朱元璋毫無成效。他的教育方針在太子朱標和太孫朱允炆身上,可算修成正果。可惜,未待繼位,朱標過早走至生命盡頭。倘非如此,洪武之後大明王朝的歷史或許上演另一番故事也未可知。但根本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除了太子一支,朱元璋的教育在其他諸皇子那裡一概不靈,「爾等受封朔土,藩屏朝廷」,只是他自負而且想當然的一廂情願,當第四子朱棣統率大軍攻入南京時,他那個基於血親的狹隘的有關權力基礎的設想,被證明愚不可及。
然而,想真正解決問題,並不容易。帝權不會放棄其「家天下」的訴求,但妥善穩當的辦法在哪裡卻不知道。秦漢以來,歷代王朝始終在建藩/削藩、實封/虛封之間搖擺不定。分封諸王的目的,是倚為屏障,使帝室不孤。但這目的,卻建於一個幼稚前提之下,即諸王永無個人野心。為防這一層,又引出實封還是虛封的分歧。所謂實封,指親王有領地,甚至有軍隊,實實在在擁有一個小王國;虛封卻只予名號、俸級、莊園,享有地位而不享有實權。
早在洪武九年,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就預言了「靖難之役」一類動亂必然發生。那年因為「星變」(天文異象),照例下諭求直言,山西平遙「儒學訓導」(教育局長)葉伯巨應詔上書,內容直指朱元璋「封建諸子,為國藩屏」的政治路線。他很不客氣地挑戰「骨肉論」:
今使汝等於旁近郡縣,遊覽山川,經歷田野(到農村去!到基層去!)。因道途之險易,知鞍馬之勤勞(鍛煉吃苦耐勞品質);觀小民之生業,以知衣食之艱難(訪貧問苦);察民情之好惡,以知風俗之美惡(認識現實)。即祖宗陵墓之所,訪求父老,問吾起兵渡江時事(接受「歷史和傳統教育」),識之於心,以知吾創業之不易也(憶苦思甜,不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