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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陛下 從世子到帝君

萬歲,陛下

從世子到帝君

現在,死去的朱厚照無子無弟,只能上推到父親一輩最近的堂親中尋找繼承人;興獻王朱祐杭在成化皇帝諸子中僅次於朱祐樘,朱厚熜又是興獻王長子,則皇位非他非屬——這就是楊廷和所說的「序當立」。
根據皇位繼承法,在沒有子嗣時,將遵循「兄終弟及」的原則。朱厚照的情形相當特殊;他非但沒有兒子,自己也是獨苗——當年他父親朱祐樘曾經為他生下過一個弟弟,然而不久即夭折。因此,現在「兄終弟及」原則的引用範圍,不得不加以擴大。
是時,興世子年方十五——虛歲,若論足齡,此時還不到十四周歲。兩年前,他剛剛失去父親。沒有史料顯示,在接到武宗《遺詔》之前,他預先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在發生根本的改變。事實上,時間決定了他毫無準備。北京最高權力當局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將由興獻王世子繼位的決定,並且立即派遣大臣和內官趕赴安陸州迎接新君。正德皇帝三月十四日駕崩,三月二十六日,由司禮監太監谷大用、內閣大學士梁儲、定國公徐先祚、駙馬都尉崔元、禮部尚書毛澄組成的使團,就趕到了安陸州。即便興獻王府在京城設有內線並成功探知消息,也不大可能以比這更快的速度趕在天使之前讓興世子知道此事。
無非衣服不甚合體,他畢竟才十五歲,可能個子也偏小,事先準備的御袍長了一些,有關方面考慮不周是有的,但倉猝間未臻善美,對於心胸豁達之人來說,不會放在心上,至少可以諒解。朱厚熜的表現卻是,頻頻彎腰低頭打量這不太合體的御袍,臉上極其明顯地流露出不快——這套身體語言,說明他小肚雞腸,不是干大事的人。而且很可能,他內心會把別人這種工作上的疏忽,視為故意,成心讓他難堪,或至少對他外藩出身的皇帝不夠尊重,糊弄了事。等楊廷和察覺他的不快,急中生智,用《易傳·繫辭下》里一句頌揚古代聖君黃帝和堯舜的話來開釋,朱厚熜才找回心理平衡。
裏面提到的幾個人,血緣關係如下:憲宗即成化皇帝朱見深,他共生有十四子,老大、老二都早亡,老三即後來即位為弘治皇帝廟號孝宗的朱祐樘,老四則是封國在湖廣安陸的興獻王朱祐杭。朱祐杭生子朱厚熜,與朱厚照是堂兄弟關係。
但事實證明,這似乎微小的百密之一疏,犯了想當然的錯誤,而種下嚴重危機,日後竟攪擾嘉靖朝十幾年不得安寧。
當有關安排呈上時,朱厚熜怫然不悅了:由首輔楊廷和會同禮部商議的方案,興世子將以「皇太子」身份繼位為君。這意味著,在登基之前,朱厚熜須先從崇文門入東華門,居於文華殿,完成成為皇太子的儀式,然後再擇日加冕為皇帝。
這樣的細節,其實蘊涵著一股很可怕的能量。出身、個性,加上抵京后直至登基大典的種種彆扭,已使他對於京城集團形成成見。一旦有了成見,像他九*九*藏*書這樣睚眥必報、心勁甚強、習慣於咬住不放的人,是必要將肚內惡氣盡吐之而後快的。
然而,朱厚熜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套。如果他也像楊廷和一樣,注意力集中在怎樣儘快扭轉正德朝的種種倒行逆施,讓朝政恢復清明和秩序,而不那麼在意自己的私利和面子,則會迎來一個君明臣賢的局面。
這道懿旨表明,張太後知道拖不起,打算讓步。她讓文武百官「即日」上箋勸進,而楊廷和前日還堅持說,要等興世子由東華門入居文華殿之後,群臣才能上箋勸進。這暗示,張太后可以接受取消具有完成皇太子身份的象徵含義的那道程序。
總之,朱厚照撒手而去,留下一個皇儲未建、國位空虛的局面。
可見朱厚熜的繼位,完全依照程序、按部就班,一切合於規範。興世子的資格沒有疑問,根據禮法的排序,繼承人只能是他;這同樣說明,楊廷和、張太后另一方,也不曾就此事塞入任何人為操縱的因素。
由內閣擬定的武宗《遺詔》,是這樣表述的:
不過,「勸進至再,至三」而後「勉從所請」,雖為虛禮,幕後卻悄悄進行了一番實質性的討價還價。
朕紹承祖宗丕世(丕,偉大、盛大;丕世猶言「偉大的時代」)十有七年,深惟有孤(孤,負也;同「辜」)先帝付託,惟在繼統得人,宗社先民有賴。皇考孝宗敬皇帝(即朱祐樘)親弟興獻王長子,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即張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詞(取得一致意見),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
至少內閣首輔楊廷和沒有把即位禮儀之爭放在心上。這位武宗在世之時一直抱負難伸的政府首腦,此時躊躇滿志,準備大幹一場。在新君到來之前,他已經成功解決掉前豹房近幸、以江彬將軍為首的軍人集團,解散了豹房裡烏七八糟、三教九流之眾,關閉濫設的皇店,封存宣府離宮(所謂「鎮國公府」)的財物。接下來,他想辦的事情還很多。他在代為起草的即位詔書中指出,正德年間「權奸曲為蒙蔽,潛弄政柄,大播凶威」,亟待撥亂反正之處比比皆是。詔書差不多就是一份改革宣言,裏面列出的除弊計劃及擬推行的新政,達七十余條。諸如,削弱日益膨脹的宦官權力、恢復文官政治;大幅度裁汰臃腫不堪而又慣於作威作福的錦衣衛旗校;抑制特權階層,擠壓他們得利的空間;查還為皇族勛貴太監者流所侵奪的民田;治理腐敗,尤其是冒功、冒職、冒賞等現象;徹查冤假錯案,重建法制,案件審理必須合乎程序,以《大明律》為斷案唯一依據九-九-藏-書,廢止弘治十三年之後新增的一切條例……
使團到來后的第六天,四月二日,興世子辭別父王墓地和母親蔣氏,踏上北去路程,而與以往的人生揖別。
這是一位實幹的政治家。他所列出的改革內容,非常具體,並且多屬當務之急。他一定特別期盼隨著新君即位,國家穩定下來,然後迅速展開對各種問題的治理。
先前思想含混之處,繼續留在這份宣布傳位於興獻王世子的官方正式文本之中,尤其用「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一句,來界定朱厚熜的繼承關係,明顯有空子可鑽。然而,麻煩到來之前,對此誰都不曾意識到。歸根到底,那並不是一個注重法理的時代;換作現代,不必說皇帝遺詔這樣重要的文件,任何一份有法律效用的文書,都會字斟句酌,杜絕任何歧義的發生。
十五歲的少年以一種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政治敏感,立刻表示拒絕。他閱讀方案之後,對從安陸跟隨而來的王府長史袁宗皋說:「《遺詔》以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意即,《遺詔》說得很清楚,我將直接即位為君,絲毫不曾提及需要先立為皇太子之事。《世宗實錄》記載甚明,這是興世子自己提出的疑問,並沒有經過任何老奸巨猾的幕僚高參之流的啟發。
於是,群臣三進箋表,興世子頭兩次推謝,第三次接受下來。這裏的兩次拒絕沒有實質含意,依慣例必須勸進三次,頭兩次一定推辭,第三次才「勉從所請」——這不過是古代當「非常情形」之下,最高權力實現移交的一種酸臭套路。
興世子吃准了這一點。從根本上說,現在是北京方面有求於己,應該讓步的也是他們。無形中,他以國家為人質,來逼迫對方滿足自己的條件。
他暫時駐蹕于城外,靜候朝廷出具有關他繼位的禮儀細節。
張太后以及內閣肯定不喜歡這種安排,但出於無奈也只能同意。這樣,朱厚熜擬定的即位程序,就以禮部尚書毛澄的名義加以公布。
那正德放縱一生,在位一十七年,御女無數,耕耘頗勤,卻從未聽說有誰受過孕,原因何在不得而知,或許只能歸之於濫情過度,天不佑彼。
還有一個細節。登基那天,即位詔書發表之前,內閣送呈朱厚熜批准。「帝遲回久之,方報可。」拖了很長時間,才答覆同意發表。原因是內中有一句話,讓朱厚熜很不受用。這句話是:「奉皇兄遺詔,入奉宗祧。」祧,指祭祀。入奉宗祧,直接的解釋是接過祭祀祖宗的職責,而實際的意思是過繼給別人、成為別人家香火傳遞者。興世子堅持認為,自己繼承皇位所循原則是「繼統不繼嗣」,說白了,只當皇帝,不當孝宗、武宗家的後代。所以「入奉宗祧」這句話,他最見不得。久拖不復,九*九*藏*書而終於同意,應該是經隨來的王府謀士苦勸,告以「小不忍則亂大謀」,暫且隱讓的結果。
內閣首輔楊廷和在向皇太后張氏彙報時指出:「兄終弟及,誰能瀆焉。興獻王長子,憲宗之孫,孝宗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序當立。」
跟北京袞袞諸公相比,興世子有什麼呢?許多方面他都處於不利,不過他卻牢牢擁有三個優勢:一、皇帝的寶座註定屬於他,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二、儘管年方十五,卻已經形成和顯現出成熟的政治素質;三、不要忘記,他來自「九頭鳥」之鄉,「九頭鳥」死纏爛打、百折不回、一拼到底的精神,楊廷和們很快就可以領教。
考慮到興世子的年齡,以及事來之突然,我們不能不對這個十五歲少年在隨後的處置和應對中顯現出來的心計與態度,表示吃驚和佩服。
跟北京使團只用十二天就趕到安陸不同,興世子花了將近二十天才走完相同的路程。儘管前後已有一個多月國家無主,舉國翹盼新君早日蒞臨,但是,年方十五的興世子顯得相當沉穩。他知道此時不宜表現出任何急切的心情,相反,倒是要拿出不緊不慢的姿態,莊重地接近那座已經屬於他的都城。
辛巳登極,御袍偶長,上屢俛(通「俯」)而視之,意殊不愜。首揆楊新都(即楊廷和,新都人)進曰:「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天顏頓怡。
天位不可久虛。嗣君已至行殿(城外駐蹕之所),內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箋勸進。
然而唯一的不足,是其中埋伏著一點含混之處:朱厚熜跟朱厚照是堂兄弟,他們各自的父親則彼此是親兄弟——那麼,「兄終弟及」究竟指朱厚熜以堂弟身份從朱厚照那裡繼承皇位,還是指朱祐杭繼承了朱祐樘?這一點,楊廷和們確實不曾特意地指明。或許,在他們腦中從始至終都認為,興世子只能是朱厚照的繼承人;或許,他們認為這根本是不言自明的,毋庸特別宣陳。
僅僅十五歲的人,竟如此有政治嗅覺。
雙方僵持不下。
公元1521年,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在豹房一命嗚呼。他這一死不要緊,遠在二千里之外的湖廣安陸州(今湖北鍾祥縣),卻成了龍飛之地。
興世子思慮細密、錙銖必較的性格,在此立即表現出來。他不想在別人控制和陰影下做皇帝,哪怕只是名義上奉張太後為母親。他是以藩read.99csw.com王入繼的身份來到紫禁城,對這座巨大的宮殿,他替自己感到陌生,充滿戒備和警惕;他在此無根無柢,某種意義上不得不揣著些許自卑。
興世子及其幕僚磋商后,提出新的即位儀注。其要點是,四月二十二日舉行登基大典,新君將從正陽門中門入城,經大明門正面入宮;在派遣勛貴官員為代表告于太廟和社稷壇的同時,新君本人將前往武宗「几筵」(即靈前)謁見,然後叩拜張太后;做完這兩件事,就直趨奉天殿。奉天殿,即現今太和殿(清順治年間改稱),民間俗謂「金鑾殿」是也,為帝王臨朝之處。登上奉天殿,就意味著行使帝權。可見,朱厚熜方面設計的儀注,從實質上省卻了取得皇太子身份的環節,而直接臨朝稱制。當然,裏面也給朱厚照和張太后留了面子:登基之前,先去兩處拜謁。對方固可將此解釋為盡皇太子的義務,興世子卻也不妨有他自己的解釋——作為皇位繼承人,落座之前,跟大行皇帝和皇太后打一聲招呼,照照面,這樣的禮節總還是要講的嘛。
朱厚熜斬釘截鐵地退回禮部呈表,命其重擬。楊廷和出乎意料,但並沒放在心上。他率群臣以上疏的方式,敦促朱厚熜接受和履行禮部所擬程式,並重複了其要點:「上如禮部所具儀,由東華門入居文華殿。(群臣)上箋勸進,擇日登極。」朱厚熜再次加以斷然拒絕。
這的確是一個節外生枝的要求。楊廷和最初提出興世子的繼承資格,包括起草武宗《遺詔》時,都是基於「兄終弟及」的原則。為什麼此刻突然要求興世子先成為皇太子,然後再即皇帝位?是禮法必須履行的一道相應程序?還是在這二十天當中皇太后張氏經過思慮,額外添上的一筆?後者的可能性相當大。如果僅僅是「兄終弟及」,興世子可以把自己身份解釋為以武宗堂弟而繼位,「皇太子」則意味著改變身份,先過繼為孝宗之子——同時亦即張太后之子——然後登基。唯一的受益者,顯然是張太后。
可惜並非如此。興世子不僅是一個自尊的人,而且是過於自尊的人。這種稟性,又為其以藩王入繼大統這種身份進一步地火上澆油,令他對於面子極為敏感。他始終以一個外省人的眼光,來揣測京城集團,認定後者的諸種安排,都潛含對於他額外的輕蔑。登基大典上,有一個細節準確深刻地楬櫫了他這種心理:
國家無君一月有餘,新君明明已迎奉來京,卻遲不即位。這種局面拖不得,拖下去,人心浮動,亂read.99csw.com由隙起,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風波似乎就這樣平息了。四月二十二日,登基大典順利舉行,上自皇太後下至百官,都鬆了一口氣。武宗晏駕以來,事情千頭萬緒,每個人神經都高度緊張。尤其由旁支入繼為君的局面,本朝尚第一次出現,誰也沒有經驗。雖然出了小小的岔子,但好歹已經應付過去,大家都盼著新君正位之後,萬象更始,國家步入正軌,將前朝的弊政逐一糾矯。
可惜,沒有人注意這種心理,進而設身處地想想他的感受。張氏急於看到在兒子駕崩之後,新君能夠明確表示對她皇太後身份的尊崇,她的地位和自我感覺應該和過去沒有什麼兩樣。而楊廷和這樣的正統儒家官僚,滿腦子原則,于祖訓和禮法唯知一絲不苟,辦事過分的較真,過分的不通融。而且,北京方面上上下下,「主場」意識確實過於強烈。雖說興世子是即將即位的皇帝,但這個國家的制度和理論卻掌握在他們手裡,他們自以為有捍衛這種制度和理論的義務,也希望做到無可挑剔、任何時候都不愧對歷史。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層面上保持著自負,並且視為事關榮譽,不肯稍稍退卻和放鬆——後來,他們在「大禮議」中前仆後繼,精神蓋出於此。然而,這嚴重地傷害了從遙遠的小地方趕來即皇帝位的興世子。
大明王朝剛剛送走一位沒臉沒皮、胡作非為、根本不要面子的皇帝,又迎來一位超級敏感、超級自尊、超級愛面子的新皇帝。這對堂兄弟之間,一切猶如冰炭水火,分別走到兩個極端。歷史也真幽默,竟然做出如此安排。朱厚照在位一十六年,以潑皮方式當皇帝,嬉笑怒罵、毀聖非禮;緊接著,就來了一位對禮法死摳字眼、斤斤計較、進而有志開創禮制新時代、欲以偉大的禮學思想家理論家垂名史冊的君主——這讓人怎麼受得了?
或因此,他對禮儀細節,考審未精未詳。有關這方面的疏漏,沈德符曾經評論道:「兄終弟及祖訓,蓋指同父弟兄,如孝宗之於獻王(朱祐杭)是也,若世宗之於武宗,乃同堂伯仲,安得援為親兄弟?」儘管由於武宗是獨子,「兄終弟及」的引用,事實上只能面向旁支,但考慮周全些的話,楊廷和至少可先做一番理論疏證工作,將來免生齟齬。但一來事情緊急,二來想必他主觀對這種虛禮確實重視不足,自以為秉忠辦事,大方向正確,而思慮則主要放在解決實際問題上。
張太后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