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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陛下 「大禮」之議

萬歲,陛下

「大禮」之議

兩個例子,一個是正確的實踐,另一個雖然實踐是錯的,但理學上卻早已形成公認為權威的結論,可以說代表了正反兩方面的歷史經驗,非常好,相信皇帝從這樣兩個例子當中,自然能夠了解眼下關於興獻王封號問題,可取的態度是什麼。
他需要時間,來搬走楊廷和這塊大石頭。
所以我認為,陛下在「繼統」武宗的同時繼續尊崇自己父母,是可以的;反之,以「繼嗣」身份成為孝宗後代而與自己父母絕親,是不可以的。「統」與「嗣」不是一回事,繼統不必循父死而子立的關係,從前,漢文帝以弟弟身份繼統于惠帝,宣帝則是以侄孫繼統于昭帝,都沒有聽說需要以放棄與親生父母的關係為條件。
持續業已三載的「大禮議」,以文攻始,以武衛終;以口舌之辯始,以打屁股終。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大棒底下出真理。嘉靖發現,三年糾纏不清的問題,一頓板子就能立刻得出結論。自信政治正確的士大夫集團,則不得不哀嘆「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此時此刻,他必定深深懷念著張璁。
嘉靖三年一月,朱厚熜以這樣一個行動,宣告楊廷和柄國時代的終結,也宣告了此後自己長達四十年真正「獨立自主」的專制的開始。
自正德崩后,一手敉定政局、定策迎立、撥亂反正、旰食宵衣、勤勤懇懇的老首輔,就這樣去了。類似楊廷和這種等級的重臣,如果提出辭職,通行的做法是前兩次都要予以拒絕,以示挽留,第三次才予批准——哪怕皇帝已極討厭該人,巴不得他滾蛋,也要做做這種文章。嘉靖不按規矩出牌,儘管楊廷和久有去意、乞休並非假心,但從皇帝方面來說,至三方准,其意不在挽留,而是以示對一個服務多年、做出重要貢獻的大臣的尊敬。嘉靖卻冷酷地剝奪了這種敬意,尤其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出手如此辛辣果斷,充分展示了他意志堅定、恩威莫測的性格。在以後的歲月里,人們還將有更多的機會來認識這一點。
這裏面的玄學奧思,我們不必深究,只是應該曉得,嘉靖挑起的這場「大禮議」,因了背後有新興理學崛起的緣故,才如此波瀾壯闊。倘若不然,就只是嘉靖的一點私念而已,很難走得那麼深,那麼遠。
《明史·張璁傳》說,此前嘉靖受阻於廷議,自己又無力反駁,正不知如何是好,「得璁疏大喜,曰:『此論出,吾父子獲全矣。』」立刻批轉廷臣討論。而對方的反應,則「大怪駭」,既意想不到,也很有些慌亂。可見張璁之半路殺出的威力。
彷彿掐准了似的,楊廷和這隻「攔路虎」離去的當月,一道來自南京的重提議禮問題的本章也送達御前。作者是南京刑部主事桂萼,題為《正大禮疏》,明確提出,「皇上速發明詔,循名考實稱孝宗曰皇伯考、武宗曰皇兄;興獻帝曰皇考,而別立廟于大內,興國太后(即蔣氏)曰聖母。」
它來得正是時候,嘉靖得疏大喜,即批轉廷臣討論。此時,原「大禮議」反對派領袖內閣首輔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均已去職,蔣冕接首輔之位,九卿及各部侍郎以上人物,多數仍為楊內閣時代舊人,北京政治氣候仍對嘉靖不利。
嘉靖時代開始了。
最早,內閣和禮部認為興獻王不能稱「帝」,打算以「興獻大王」的稱號來解決與一般藩王的區別問題。嘉靖不答應。之後,同意稱之為「帝」,但不同意用「皇」字,來保留與曾經真正君臨天下的皇帝們的區別。嘉靖仍不滿意,於是,興獻又得到「皇帝」稱號。在「皇帝」稱號解決之後,嘉靖的目標轉向「皇考」問題。「皇考」,意即「皇帝之父」。正德十六年十二月,由張太后旨意給予興獻以帝號時,嘉靖接受孝宗為「皇考」並正式詔告天下。這一直是嘉靖的心病。他在擠走楊廷和后著手解決此事,廷臣無力阻止,一番討價還價之後,于當年三月一日宣布,即日起興獻的完整稱號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興獻成為「皇考」,但與孝宗比,前面多一「本生」字樣;這樣,嘉靖同時擁有兩位「皇考」,孝宗是政治上的父親,興獻皇帝是親生父親。
嘉靖對楊廷和的除弊舉措,均予照準;對楊廷和疏請的三十六字,也「優詔報可」。單就這些跡象看,君臣和睦,嘉靖朝似乎有一個良好開端。但所有這些,或者並未觸及朱厚熜個人利益,或者不過是一些空洞的道德承諾,他不難於拿出開明的姿態。
——以上是過往圍繞興獻稱號問題,發生的全部爭執及結果。
就在楊廷和們堅定不移地堅持著自己立場的時候,通州傳來消息,嘉靖的媽咪、興獻王妃蔣氏已經大駕光臨。樣板戲《沙家浜》里,刁德一先生跟阿慶嫂女士才交談數句,就連連嘆息「這個女人不尋常」;不過倘與蔣氏相比,恐怕阿慶嫂之「不尋常」,猶有不如。因為蔣氏根本不用進城,就已經搞得大家狼狽不堪。
且說興獻王、妃分別得了帝、后稱號,蔣氏顏面有光,乃收起「坐地炮」,賞臉入了京城。但是,他們自不會就此消停,仍然念念不忘那個「皇」字,以及更多。
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缺,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若徒拘泥於古,不得於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禮之禮,行不著而習不察者矣。
以誰為皇考的問題,這裏仍未解決,然而,對方被迫接受興獻王可以稱「帝」——儘管還小氣摳門地吝嗇了一個「皇」字,只稱興獻帝,不稱興獻皇帝。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繼嗣派開始退卻。《明史紀事本末》敘述這個文件出籠經過時說:「廷和見勢不得已,乃草詔下禮部。」從最初以天時、地利、人和而居上風,到相持不下,再到「勢不得已」,繼嗣派已走上下坡路。對繼統派來說,這比眼下取得何種戰果更有實質意義。缺口一旦打開,只會越來越大,那是無法阻擋的。
所謂「先王制禮,皆因人情」,顯然正是張璁持論的基礎。
七月三日,張璁遞交了他的《正典禮第一疏》。這是一個轉折。此前,以嘉靖為一方,朝臣為另一方,陣線分明。嘉靖幾為光桿司令、孤家寡人,除了他從安陸帶來的藩邸僚屬,沒有哪個朝臣敢於附和他的觀點。現在,天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終於出現,雖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禮部觀政進士」——類似尚未正式授職、處在實習期的大學畢業生——但畢竟有不同的聲音發出。讓嘉靖喜出望外的是,這聲音還頗有分量,堪比重磅炸彈。
大家一致贊同楊廷和的意見,並由毛澄形諸文字,作為奏章上呈嘉靖。奏章敘述了漢代和宋代那兩個例子,又引征程頤的觀點,最後寫道:
仍舊那句話,禮的本質是人情,抽掉人情這個根本,禮就走到自身反面,成為非禮。
扼要地講,他們建議,以後嘉靖要稱孝宗朱祐樘為父親,而改稱自己親生父母為叔父、叔母。
嘉靖兩次把廷議退回「命再議」,以至擱置廷議不予答覆,讓張璁確信陛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同時,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他自信在理論上也找到了突破口。眼下,滿朝上下還無一人敢於站在皇帝這一邊,跟楊廷和唱對台戲,張璁卻斷定僵局遲早打破。四十七歲的新科進士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能否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皇帝、搶得頭功至關重要。建功立業,在此一舉。
倘若事情僅只如此,就很尋常。實際卻不這麼簡單。嘉靖這兩個連續動作,是繼位過程中就禮儀問題與北京當權派所發生的矛盾的延伸——他沒有忘掉矛盾,也不打算迴避,相反,進一步表明了挑戰的姿態。
朱厚熜登基,改年號「嘉靖」,以明年為嘉靖元年。
嘉靖不吃這套,命禮部「博考前代典禮」,「再議以聞」。潛台詞是,別拿程頤壓我。
最高經典《禮記》說得很清楚:「禮,不是從天而降,也不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而起自於人的情感。」因此,歸根結底,聖人是根據人的情感來創作禮制的,以人的情感來規定親疏、評判嫌疑、區別異同和明辨是非。也就是說,禮絕不違背人情。https://read.99csw.com
今興獻王于孝宗為弟,于陛下為本生父,與濮安懿王事正相等。陛下宜稱孝宗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妃為「皇叔母興獻王妃」。凡祭告興獻王及上箋于妃,俱自稱「侄皇帝」某,則正統、私親、恩禮兼盡,可以為萬世法。
作為現代人,我們對嘉靖君臣數年以來爭得不亦樂乎的稱號,恐怕早有頭暈眼花之感。所以,敘述至此,有必要對稱號之爭的變化,及其相互是何關係,總括起來作一交代和分辨。
退一步說,雖然興獻王不在人世了,陛下稱他一聲「皇叔父」還不是特別為難的事,但陛下生母仍健在,而且就在迎來北京的途中,今後如以「皇叔母」相稱,那麼母子就必須以君臣之禮相見,天底下哪有以自己母親為臣的呢?
即位剛剛第三天,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嘉靖降旨遣員,去安陸迎取母妃蔣氏來京。兩天後,四月二十七日,他又發出旨意,同樣與自己的父母有關,「命禮部會官議興獻王主祀及封號以聞」
卿等所言俱有見,第朕罔極(無窮盡的,專指與父母之間的情感)之恩,無由報耳。今尊父為興獻皇帝,母興獻皇后,祖母為康壽皇太后。
男人之間的矛盾鬧到這地步,一般就陷於僵局,除非撕破臉面,真刀真槍干仗。嘉靖當然很想對楊廷和們來個一鍋端,但此刻尚非其時,自己羽翼還不豐|滿,腰桿還不硬。因此,必須有另一種人物登場了。
蔣氏這一手,跟一般潑婦的「坐地炮」是沒有什麼兩樣的,比如拆遷糾紛中,不願被拆的一方往地上一躺,說:「有本事,你就把老娘也弄走。」往往就真的弄不走,如強行弄走,是要出人命的。
平素生活中間,一家人和另一家人吵架,縱然男人揎拳裸臂,多半並不濟事,真正解決問題的是女人,誰家女人潑辣、耍得開,能夠連哭帶罵,倒地打滾,拿出「今天老娘跟你們拼了」的狠勁,勝利天平就會朝那一邊傾斜。
此人姓張名璁,浙江永嘉人氏。他前半生功名不順,從弘治七年起,二十年來,連續七屆會試皆落榜。到了第八次,也就是正德十六年辛巳科,時來運轉,終於中了二甲第七十七名進士。此時,他年近五旬,一般而言談不上有何輝煌前程了。但他並不死心,因為有人曾替他算命,說他不光有中進士的命,還有「驟貴」的命。中進士的預言已然實現,恐怕「驟貴」也不遠。他篤信不疑。新皇帝登基以來,他密切關注朝中動向。新皇帝因欲尊崇本生父之故,與朝廷當權派陷於拉鋸局面。張璁一面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觀察,一面用心思考。觀察,主要是搞清楚皇帝決心到底有多大;如果陛下本人態度不夠堅決,那麼以楊廷和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威望和勢力,他張璁貿然出手,下場一定是逮不著狐狸還惹一身騷。至於思考,則因此事實質在於如何闡釋禮學的精神,所以理論上要過硬、站得住,足以和對方抗衡。
幾經攪和,繼嗣派的防線不知不覺已呈頹陷之象。十月初,突然發布了這樣一道上諭:
九月,正式頒布詔書:「已告于天地、祖宗、社稷,稱孝宗敬皇帝曰『皇伯考』,昭聖皇太后(張氏)曰『皇伯母』;恭穆獻皇帝曰『皇考』,章聖皇太后(蔣氏)曰『聖母』。」
轉眼來到年底。萬歲小爺入住紫禁城已然兩載,轉眼就十八歲。若在現代,十八歲即為成人,從此取得公民權。明代無此一說,但十八歲仍不失為人生一個重大關節,乳臭未乾的嘉靖,目下應該喉結突出、頷生黑須,昂然一丈夫了,也終於到梳理羽毛、振翅高飛的時刻。
現在,廷議形成了這種意見,說陛下由「小宗」入繼「大宗」,應該以孝宗為皇考,改稱興獻王夫婦為皇叔父、皇叔母。這種觀點,無非是拘泥於漢定陶王、宋濮王兩個典故而已,以及程頤所謂「為人後者為人子,不得顧私親」的說法。對此陛下不能苟同,指出此事在禮學上關係重大,應該廣徵博考,得到最恰當的結論。我由此深深體會到,陛下具有一顆何等純孝之心。
既有點可憐兮兮,卻也有圖窮匕見的味道。誰知,楊廷和等人頑固非常,以「不敢阿諛順旨」為由,再次封還。順便說一下,手敕里提到的「祖母」,指朱祐杭生母、成化皇帝的邵貴妃;嘉靖不單要將父母升格為皇帝皇后,也想給九泉之下的老祖母邵氏加上皇太后名分。
翌月,由禮部尚書席書主持,最後議定孝宗「考名」。反對派已噤若寒蟬,只有個別人象徵性地嘟囔了幾句不同意見,也草草收場。繼統派取得徹底勝利,這次的廷議,由張璁、桂萼、席書等人捉刀,做出了改稱孝宗為皇伯考的決定。
欽奉慈壽皇太后(張氏)之命,以朕既承大統,父興獻王宜稱興獻帝,母興獻后,憲廟(成化皇帝,廟號憲宗)貴妃邵氏為皇太后。朕辭之再三,不容遜避,特諭卿等知之。
於是,在設興獻神主的問題上,退無可退的汪俊等人,態度突然強硬起來,堅決抗旨。這類似於弈局敗勢已定情況下,刻意弈出錯招,來替自己找個台階。嘉靖果然大怒,斥汪俊等欺其年輕、藐視綱常。得此重責,汪俊和首輔蔣冕旋即引咎辭職。請求順利地通過。首輔之位由楊內閣碩果僅存的毛紀接替,而對於「大禮議」至關重要的禮部尚書——某種意義上相當於現代主管國家意識形態、理論思想宣傳工作的負責人——嘉靖特批由原南京兵部右侍郎席書擔任。
後世,人們對他就以「嘉靖皇帝」相稱。
蔣氏在通州「坐地炮」,她的寶貝兒子則在紫禁城鬧辭職,配合極佳。自古以來,皇帝——傳說中搞禪讓的堯舜不算數,他們並非「皇帝」——除了自己翹辮子和被趕下台,都是一屁股坐到底,向來無有主動請辭的。沒想到,嘉靖小小年紀,居然要創造這樣的歷史。
其實,嘉靖是用這種舉動,宣明對楊廷和內閣的遺棄。楊廷和感覺到了這一點,卻又難以置信。他在奏疏中提到一句:「臣等固當引身求避,以明不可則止之義。」這並非正式辭職,而是希望借這樣一句話,換來皇帝積極的自我糾謬的回應。
一個是漢成帝以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的故事。成帝在位二十余年仍無子嗣,因此在綏和二年決定冊立皇侄劉欣為太子;劉欣成為太子的同時,自動過繼到成帝一宗。為了解決定陶王一支奉祀乏人的問題,成帝下旨讓楚孝王之孫劉景襲爵定陶王。
卿等累次會議正統之大義、本生之大倫,考據精詳,議擬允當,朕已知之。
起初,的確很有一番「嘉靖」的氣象。除罷前朝弊政的詔旨,一道接著一道。「裁汰錦衣諸衛、內監局旗校工役為數十四萬八千七百,減漕糧百五十三萬二千余石。其中貴、義子、傳升、乞升一切恩幸得官者大半皆斥去。」皇家鷹犬——宦官的勢力大為削弱,老百姓的經濟負擔減輕許多,而拉關係、走後門、靠政治腐敗升官發財的人,紛紛失去了職位。「正德中蠹政厘抉且盡」,「中外稱新天子『聖人』」
楊廷和震驚于嘉靖的一意孤行,忍不住質問道:「今臣等言之不聽,九卿言之不聽,六科十三道言之不聽——獨二三奸佞之言,聽之不疑。陛下獨能二三奸佞之臣共治祖宗天下哉!」

紫禁城左順門
今協和門(清代改稱)。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群臣即於此門外被打板子。古雲「刑不上大夫」,事關國家禮儀和體面,假如對大臣動刑,首先應該將他革職、法辦,嘉靖卻開創了官職在身而直接打屁股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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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情勢之下,嘉靖擬派遣內官前往南方辦理織造。所謂織造,指宮中帝后等人服飾的供給,其本身費用已屬奢巨,加之任事的內官往往乘機大撈,擾民極重,正常年景下已令地方不堪,何況又逢大災之年。所以消息傳出,朝臣紛紛上疏諫阻。但嘉靖卻如吃了秤砣一般,鐵心不變,一再催促內閣擬旨。楊廷和反覆申明江南民不聊生,猶處水深火熱之中,如逼煎太甚,「各處饑民豈能垂首枵腹,坐以待斃,勢必起為盜賊。」嘉靖就是不聽,君臣再起爭執。前者見無法說服內閣擬旨,竟撇開內閣,直接讓人(應該是某位近侍)草詔,並付諸執行。
這個正統的儒家官僚,過去多年的政治生涯中,飽嘗個人理念與現實之間激烈衝突之苦。身為首輔,眼睜睜看著正德皇帝恣意胡為,「未嘗不諫,俱不聽」,「以是邑邑(悒悒)不自得」,心灰意冷,多次提交退休報告,卻又不被批准。現在,終於改朝換代,國家迎來新的君主。這就像注入一劑強心針,楊廷和的政治熱情高漲起來,積鬱許久的抱負似乎有了施展的機遇。應該說,他對於嘉靖皇帝是寄予很高期待的,「以帝雖沖年,性英敏,自信可輔太平」。復活的熱情,對年輕皇帝的期待,使楊廷和特別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職責,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向嘉靖全盤托出自己的政治理想:「敬天戒,法祖訓,隆孝道,保聖躬,務民義,勤學問,慎命令,明賞罰,專委任,納諫諍,親善人,節財用。」這三十六個字,濃縮了儒家對於「有道明君」的基本認識,果能一一踐行,寓涵在「嘉靖」中的願望,庶幾可以變為現實。
臣下我個人認為:孝子的極致,是尊親;而尊親的極致,是竭盡一切和所有,加以奉養。
嘉靖朝罷退居文華殿,正在做他的道教功課——這是他畢生沉溺不已的愛好——忽聽左近人聲鼎沸,急遣人外出探察,得報乃是群臣「聚眾鬧事」。此時約可晨間七時,「命司禮監諭退,不去」,直到午時(中午十一時至一時),一再派司禮監充當大喇叭播放「勸離通告」,「群臣仍伏不起」。嘉靖大怒,使出第一招:命司禮監把參与鬧事者登記在冊,並逮捕積極分子豐煕、張翀等八人。這一招非但沒有嚇退人群,反而引起更大騷動——楊慎、王元等,撲上前用力捶擊宮門,同時大哭,「一時群臣皆哭,聲震闕廷」。於是,十八歲的皇帝開始展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鐵血風格,調來衛戍部隊,一股腦兒拘捕了一百三十四人,傳令另外八十六人待罪聽候處理。兩天後,他宣布了鎮壓手段——極具明朝特色的「廷杖」,也就是打屁股。共有一百八十多位鬧事者被打屁股;雖同為打屁股,跟一般家長責罰逆子時打屁股斷然不同,這是往死里打,「與我著實打」,被打官員中,直接打死或事後因為創傷過重而死者,共十九人。
一面是嘉靖死命維護個人利益,一面是楊廷和等主流官僚要捍衛正統理學價值觀,一面是張璁等反宋儒的新興力量想在思想和理論上崛起。這三方各執一端,一併攪戰,好戲只是剛剛開始。
對這麼一顆重磅炸彈,我們只能不吝筆墨,全文易為白話,俾令讀者知其詳盡:
誰想得到呢?想不到,當然就「惶懼」了。
桂萼嚇得關在家裡,張璁也是躲了好幾天,直到確信無復性命之憂,才敢上朝。在這期間,嘉靖動用權威,從動本參攻張、桂的人中挑出幾個,投入詔獄,又以「朋奸」切責其餘人等,方令事態有所緩解。
例如一個叫史道的兵科給事中。此人自以為已看出端倪:皇帝與首輔勢不兩立,楊廷和這棵大樹遲早要倒——這一點,他的確搞對了。他不曾搞對的是,跳出來充當彈劾楊廷和的第一人,卻不知勢必成為嘉靖倒楊行動的祭品。
提出興獻王封號問題,也在情理之中。興世子現在成為皇帝,作為皇帝本生父,名分如何,和皇帝之間關係又怎樣,自當議定。
不光是嘉靖需要時間,別人同樣需要時間——那些希意干進,卻還拿不定主意的人。時間將為他們把窺伺之門推得更開一些。不過,開頭總免不了有幾個去充當替罪羊。
短暫動員之後,激動的人群擁向宮中,在金獻民、何孟春等人帶領下,浩浩蕩蕩來到左順門外。據統計,參加這次嘉靖朝天安門事件的,上至九卿下至翰林、部、寺、台諫諸臣,達二百餘人,規模空前。他們齊伏左順門外,呼喚著太祖皇帝和孝宗皇帝(相當於現代遊行高呼口號),哭聲震天(這是士大夫對於皇帝的常用請願方式)。首輔毛紀和大學士石珤聞訊,也趕來加入,請願的聲勢更加浩大。二百多號人,在向來寂謐的紫禁城中齊聲呼喊,扯開嗓子痛哭,從來未有,也足夠驚天動地。
從收到的反饋意見來看,都認為廷議是正確的——這恐怕有膠柱鼓瑟之嫌,並不切合實際;其次,也是黨同伐異的表現,並不符合聖人之教。對此,至少我是不贊同的。
人,都該當自覺認識生命本于父母這個道理;「禮」的探討者,也都該當用自己的良心去體會禮學真義。可現在有些人,不去考量古禮的根本出發點,反而拘泥於後代的一些典故;不遵照祖訓中的明確思想,反而從史書中翻出陳舊的篇章說事,這是我全然不能理解的。
嘉靖一時沒有辦法,就來個「留中不發」——把問題擱在那裡,以表示堅決不同意廷臣的立場。
為什麼?
諫阻的奏章紛至沓來,一片反對之聲。嘉靖一概不予理睬,扣下奏章,表示對於去「本生」決心已定。群臣陷於絕望,一股悲抑氣氛在朝中流傳。
張、桂定了定神,開始發揮嘉靖調其晉京的作用。他們聯名上疏,完全徹底否定朱厚熜繼位以來楊廷和內閣有關興獻地位問題的政策,最後落實到一點,即去掉興獻尊號中的「本生」字樣,指出:「若不亟去『本生』之稱,天下後世終以陛下為孝宗之子,墮禮官欺蔽中矣。」
他上疏質問,正德年間朱厚照荒誕不經地自稱「威武大將軍」,沒有聽說楊廷和有所力爭,「今于興獻帝一皇字、考字,乃欲以去就爭之?實為欺罔。」他說得有道理,但一是持論過苛,難以服眾——像武宗那樣不可理喻之人,力爭又有何用?二來,這番高論其實有犯忌之處,嘉靖看了未必舒服,因為他將興獻尊號問題與朱厚照為自己胡亂加「鎮國公」「大將軍」「總兵官」頭銜相提並論,豈不是嘲笑嘉靖昏亂。三來,他跳出來彈劾楊廷和,是很好的,不過嘉靖卻不宜立刻倒屣相迎,相反他一定要表現得很生氣,挺身回護廷和,這才便於他將來除掉廷和時得以闡明如下姿態:大家看啊,朕都保護他N次了,實是迫不得已的。所以,史道成為倒楣蛋兒,一道諭旨,他被送入詔獄,而楊廷和因遭彈劾依例提出的退休申請,卻不被批准。
緊接著,又一個冤大頭跳將出來。御史曹嘉替史道打抱不平,他認為史道彈劾楊廷和,盡其職責,沒什麼不對;皇帝把史道下詔獄,對廷和則溫旨慰留,處置有失公道;又暗指楊廷和及為之辯護的人,有結黨營私嫌疑。這個指責很嚴重,大臣要公忠體國,聚為朋黨實為大忌。所以曹嘉此言一出,馬上引來軒然大|波。顯然是協調一致的,從曹嘉上疏第三天起,連續十一天,內閣成員集體留在家中,沒有赴閣辦事。而後,楊廷和、蔣冕、毛紀三位大學士,以及刑部尚書林俊、兵部尚書彭澤、戶部尚書孫交、吏部尚書喬宇,各自提出辭呈,楊廷和和蔣冕連續遞交了幾次。嘉靖概不批准,三番五次派員至上述諸大臣府第傳旨,請他們回閣視事,楊廷和等卻稱疾堅不出。表面看來,嘉靖仁至義盡,楊廷和們卻頗為託大,乃至有要挾之意。其實,曹嘉的說法確實讓人吃不消,廷和等人必須討個說法,在未得到明確說法之前,不可以稀里糊塗地出來工作。而在這十一天里,嘉靖雖對楊廷和們好言相慰,一再重複如何寄予信任,卻始終迴避曹嘉劾章中的關鍵之處,即這些重臣之間是否存在朋黨關係。以嘉靖這種聰明絕頂之人,早該清楚楊廷和避而不出所為何來;但他偏偏言不及義,盡說一些空洞的勸慰的話,且言語間不時微指楊廷和們只愛惜自己名譽,置大臣之義于不顧。似乎,他有意延長內閣癱瘓的時間,來彰顯楊廷和等人的自私負氣。直到後來,十三道御史劉廷簠在奏章里點破這一點,「自古去大臣者,以朋黨為說。」並舉出正德初年劉健、謝遷、韓文被以朋黨之名搞掉的例子,嘉靖這才表示:「朝廷清明,豈可輒以朋黨之說指斥大臣。」至此,十多天內閣空不見人的局面方告結束。楊廷和們雖然得到了「說法」,但這麼多天「擅離職守」或「曠工」,縱事出有因、迫不得已,究竟也造成不好影響,而在道德上付出代價。至於那個曹嘉,在發揮自己作用之後,只落得一個貶謫的下場。唯一的贏家,是皇帝本人。九-九-藏-書
列位看到這裏,不免愈來愈困惑,外加好笑:什麼「大禮議」,說來道去、你爭我奪、傷肝損脾,不就為了幾個詞兒、幾個字眼嗎?說實話,在下亦甚感無聊也。然而列位有所不知,先聖孔老先生有句名言:「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名,就是詞兒——只不過是一些特殊的、表示權力專屬的詞兒罷了;器,是用具,這裏專指標志著名位、爵號的器物,本質仍然是「名」。蓋因權力這東西,一方面最實在,最實惠,另一方面也最虛玄,最神經兮兮。搞權力搞到最後,往往就進入一種神秘抽象境界,時常發生幻象,且需要通過幻象來揣摸、猜忌、狐疑、試探、旁敲側擊、察言觀色……不一而足,所以,愛護權力非得像愛護眼珠一樣,疏忽不得,保護高度的緊張與敏感,以至於細膩到一字之差。譬如轟轟烈烈的「大禮議」,到目前為止,雙方你來我往咬住不放,我們瞪大眼睛所能發現的,始終是個別字眼的討價還價。繼嗣派這樣強調他們的雅量與胸襟:瞧,我們已然同意在「叔父」前頭加一個「皇」字,在「王」字前頭加一個「大」字,來表示對興獻王的尊崇,你們怎麼可以還不滿意呢?等到抵擋不住、不得不稱興獻王為帝時,卻又很仔細地收回了那個「皇」字。而嘉靖及其母親蔣氏哭天抹淚、尋死覓活要爭的,恰恰也無非於此。這都是孔夫子一再強調的那句「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在今天,我們覺得很無聊、很神經,當時雙方無疑卻一致同意「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這場圍繞著幾個字眼而不亦樂乎的大論爭,不久還進一步升級,直到鬧出十幾條人命,兼帶著把整個政局掀了個底朝天,這似乎就更好笑了。
七月十五日早朝散后,官員們聚在一起議論著。兵部尚書金獻民、大理寺左少卿徐文華斷言:「皇上把所有奏疏留中不發,說明改孝宗為伯考勢在必行,國家的純正傳統將就此中斷了。」這道出了所有人對形勢的一致判斷,眾皆默然,不知如何措手。這時,吏部左侍郎何孟春猛然想起一樁往事,說:「有個很好的先例:成化年間,為了慈懿皇太后葬禮問題,百官曾經集合起來,哭伏文華門,最終讓憲宗皇帝接受了大家的主張。」此語甫出,楊廷和之子、翰林修撰楊慎大聲應道:「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楊慎的吶喊,讓大家慷慨激昂,「儒」氣勃發;兩個年輕的官員當即跑到金水橋南,截住散朝途中的群臣,請他們留步,然後當場發表演說,倡申大義,「萬世瞻仰,在此一舉」,並激憤地說:「今有不力爭者,共擊之!」很多人留了下來,現場很快有了廣場政治的氣氛,人人熱血沸騰,情不自禁,騷動不安,被一種共同的義憤所鼓舞;如果說天安門無數次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廣場政治行為的中心,那麼,嘉靖三年七月十五日的這一次,也許就是它的開端。
沒有關係,嘉靖情知事必如此,他早有準備。一面對內閣和禮部施壓,一面徵召張璁、桂萼、席書、方獻夫等人來京。正德末年至嘉靖初年政治格局的更迭,已不可避免。
嘉靖把張璁《正典禮第一疏》交發廷議,楊廷和只說了一句:「書生焉知國體。」毫不客氣地將疏文封還。封還,又叫「執奏」,是明代內閣的一項權利,雖然旨意到閣,但如果內閣認為不妥,可以退回請皇帝重新考慮。同樣,皇帝如不同意內閣意見,也有一個針鋒相對的辦法,即「留中」。先前,嘉靖對內閣用過「留中」這招,此番楊廷和投桃報李,回敬一個封還。
其實我們發現,國家大事上面往往也如此。
迎取蔣氏的諭旨這樣說:「朕繼入大統,雖未敢顧私恩,然母妃遠在藩府,朕心實在戀慕。」據說,辭別蔣氏、啟程來京之際,朱厚熜「不忍遠離」,好一頓哭鼻子,「嗚咽涕泣者久之」。論理,十五歲並不算小孩子了,但作為王子,自幼嬌生慣養,獨立性比較差,對母親仍感依戀,這可以理解。
《正典禮第一疏》
陛下應承天意、順從人心,繼承皇位,立即提出追尊興獻王、更正他的名號,同時派人迎接母親來京奉養,這完全是發乎內心的孝情的自然流露,是必然的、無法抑止的。
五月二十四日,再議的結果出來了:大臣們不單堅持原有意見,還爭辯說,本朝歷來皇帝對於藩親,在相應情形下,都只稱伯父、叔父,是不能加稱「皇」字的,同時自稱也徑稱「皇帝」,後面並不帶名諱的;現在,廷議認為皇上對於興獻王可以稱「皇叔父大王」,可以在「皇帝」後面加上自己的名諱,明顯把興獻王與其他宗藩區別對待,已算格外破例,相當隆重了。爭辯同時,還把程頤《代彭思永議濮王禮疏》專門抄了一份,請嘉靖看,隱約有教訓的意思。
楊廷和走了,不因「大禮議」,而因織造,這總讓人感到蹊蹺。在大禮問題上,楊那樣執拗地與嘉靖作梗,而且多次懇切請辭,嘉靖竟一概不允。他不倒于「大禮議」,卻倒于不相干的事情上,實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明眼人自能看出,嘉靖此計乃借刀殺人。因為「大禮議」本身未見分曉,尚無結論,不可能以此斥退廷和,那麼很好,我就利用織造之爭把你擠走。織造這件事,有很多刻意的跡象。江南災情那樣嚴重,嘉靖偏偏要在此時行此事,且當從內閣到各部負責人再到科道官等所有人一致反對的局面下,不管不顧,矢志以行,甚至不惜採取撇開內閣、直接擬旨極反常的舉動……這一切,結果勢必要將楊廷和推到風口浪尖,並迫使他以辭職來盡最後諫勸之責的地步。這太像一個精心構設的圈套。
其二,張璁的觀點不是孤立的,背後有人,還是一股頗為強勁的力量。近世學者歐陽琛指出:「考贊禮諸臣之思想淵源,多為姚江王門高弟,則此一新舊士大夫集團之政爭,實與當時新興王學及正統朱學之對立有關,此又欲明大禮議之思想背景者不可不知也。」
試問,天下怎有無父無母之國呢?我身處清明的時代,對居然出現這樣一種論調深感痛心,不得不出來澄清一些基本原理,為陛下辯護。
——此即「大禮議」之肇端。簡明通俗地講,禮,就是王權制度下的等級秩序,是這種秩序對社會成員的關係與差別的規定。因為這次所https://read.99csw.com涉及的是皇家級別的人和事,所以特別加上一個「大」字。其他很多時候也都這樣,比如,皇帝結婚稱「大婚」,剛剛去世的皇帝叫「大行皇帝」等等。
其實,這一切跟嘉靖皇帝並無關係,所有舉措,都是楊廷和依據他所起草的即位詔書精神,一一加以落實罷了,嘉靖無非簽字批准而已。那些在新政中蒙受損失的人,很清楚「罪魁禍首」究竟是誰。他們咬牙切齒,恚恨不已,以致要跟楊廷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廷和入朝,有挾白刃伺輿旁者」——情形如此危重,以致嘉靖皇帝不得不下令派百人衛隊,保護楊廷和出入。
這年號,是朱厚熜親自取定。內閣原先奏請以「紹治」為年號,被否決。朱厚熜不喜歡那個「紹」字的「繼承」含義,雖然「紹治」無非是將治世發揚光大的意思,也不喜歡,他在心理上討厭一切暗示他需要「繼承」什麼的字眼。他所更定的「嘉靖」,語出《尚書》「嘉靖殷邦」,意謂「美好的政治,富足的國度」。
朱厚熜見奏,氣不打一處來:「父母豈有說換就換的?」發回再議。
漢哀帝和宋英宗,很早就被漢元帝、宋仁宗立為皇位繼承人,養于東宮。這種情形下,「為人後者為人子」是說得通的。現在,武宗作為孝宗繼承人,居帝位十七年,他駕崩之後群臣遵照祖訓、奉武宗遺詔,迎取陛下入繼大統。這是另一種繼承關係。
禮部尚書毛澄承旨,召集會議商討興獻王封號問題。與會者對這個問題在理學上如何看,沒有猶疑;關鍵是找到「故事」,亦即以往歷史上處理此類問題的範例。楊廷和舉出兩個先例,認為最適合作為處理眼下興獻王地位問題的範本。
但此番相較以往,判然有別。一貫對楊廷和加以挽留的嘉靖,突然改弦更張。《明史》記載,楊廷和于嘉靖三年一月退休,「帝聽之去」,並無片語勸留。這就好像一齣戲,推來阻去的一直很熱鬧,可突然間,一切就戛然而止了,鼎沸的世界瞬時死一般寂靜,以致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以我個人孔見,今日之事如此處理為善:應該為興獻王在京師建立單獨的奉祀場所,來突出尊親這一最高孝道;同時本著母以子貴原則,使陛下生母享受和興獻王一樣的尊榮。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突出興獻王作為一位父親、陛下生母作為一位母親本來應有的地位。
事至此,反對派明白,皇帝陛下必盡伸其志而後已,然以職責所在,他們只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縱然是螳臂,也須擋一擋車輪,求個心安理得而已。
文人就是文人,頭頭是道,正本清源,直接從根子上打擊「繼嗣派」;一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一句「聖人緣情以制禮」,讓嘉靖吃下定心丸。
毛澄、楊廷和們同樣固執。他們的確重新開會研究了,但只是做做樣子,上報的意見絲毫未變。
「大禮議」到了最後決戰的時刻。
三年前,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大禮議」首回合,嘉靖如願以償給自己父母加尊帝后稱號,但同時也以承認孝宗為皇考、張太後為聖母——亦即禮法上的父母——作為交換。眼下,桂萼做的就是這個翻案文章。
我認真研究過祖訓。祖訓說:「如果皇帝無子,就實行兄終弟及。」孝宗皇帝是興獻王的兄長,興獻王是孝宗皇帝的親弟弟,而陛下則是興獻王長子。武宗皇帝沒有子嗣,在這種情況下,根據祖訓所規定的倫序,實際上就是興獻王以孝宗的親弟弟取得繼承權,從而順延到陛下這裏。所以《遺詔》裏面這麼說:「興獻王長子,根據倫序應當立為皇帝。」這句話,分毫沒有以陛下為孝宗皇帝之後的意思。陛下是按照祖訓規定的程序,直接繼位為君的,這跟哀帝、英宗預先被立為元帝、仁宗太子而繼位,其公私關係有天壤之別。有人或許感念孝宗皇帝恩澤,不忍心他無後,這固然可以理解。然而,倘使興獻王今天仍然健在,那麼當他繼承皇位時,顯然也沒有因此變成兄長的後代的道理吧?
九月底,奉迎蔣氏的船隊抵達大運河北端終點。不知她早有所聞,還是到了通州后才了解到兒子數月來與大臣——自然,以她來看,主要還是幕後的武宗之母張太后——之間就大禮問題發生的爭論,總之,這個極具楚地風骨的女人雙腳剛剛踏上京郊土地,便怒聲宣布,興獻王尊號問題一日不解決,本老娘便一日不進北京城!她說到做到,當即賴在通州不走。史書上,留下了她的兩句話。一句是:「安得以我之子為人之子!」這話是以一個母親身份講的,應該也是講給另一個母親聽的。另一句是:「爾曹已極榮寵,獻王尊號胡猶未定?」這句是以興獻王妃或一個妻子身份講的,但講話對象卻是隨朱厚熜先期來京的王府人員,這實在有點奇怪。無論如何,那些人對於尊號問題是無能為力的,也根本輪不到他們插嘴。因此,如果說前一句話尚可因母子情深而被人理解,后一句就簡直是找碴和胡攪蠻纏了,由此可見她的風格。
隔了一個月,十二月中,嘉靖兩次施放試探。第一次,只提出單給蔣氏的興獻后稱號加尊皇字,被楊廷和頂了回去;第二次,御批于興獻帝后尊號上「各加一皇字」,又被拒絕。由這兩次行為,可以看出背後蔣氏的作用,因為第一次單提出給興獻后加尊皇字,可想見這女人特別在意,也鬧得特別起勁,被回絕後,羞惱之下索性提出兩個一道加。楊廷和不勝糾纏,表示不能受命,自己唯有引退。表示一出,即有百余官員齊聲高叫「老九不能走」,上疏皇帝務加挽留。嘉靖一見,做了個順水人情,「優詔留之」——他本來意在試探,除了試探楊廷和現在態度究竟怎樣、反對有多堅決,也想試探楊在朝中受擁護程度如何。現在,這兩點他都已清楚。看來,事情暫不能操之過急。
有人評價她:「母親蔣氏,也是一個個性頑強的人,一直到她在一五三八年死去為止,對這個少年皇帝影響最大……要不是母后蔣氏為他撐腰,一個頑強而不懂事的少年君主,想不會那樣硬幹下去的。」
這種情形,是誰都不能預見到的。大家的反應,《明史紀事本末》只用四個字來描述:「群臣惶懼」。懼是害怕,惶是慌亂、不知所為。僅僅害怕,也還罷了;要命的是,大家被搞得措手不及,方寸大亂。
因此,下面一幕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做出來的,是母子之間靈犀相通的裡應外合:嘉靖皇帝聽說母親因為傷心和憤怒,拒絕進城,留在通州不走了,他「涕泗不止」,跑到張太后那裡聲稱寧願不幹了,「願避位奉母歸」。
王學的核心訴求,欲使理學返璞歸真,從形式主義回到本義和本心,「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雖先王所未有,亦可以義起」,認為不論天理或人禮,皆源於良知即內心的真善,否則,「若徒拘泥於古,不得於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禮之禮」,走到反面。王氏所要搖撼的,正是宋以來以程朱為正統的理學。黃宗羲評之:「先生憫宋儒之後學者,以知識為知」;他要撥開這迷霧,使人了解「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的道理。
「姚江王門」,指王守仁(王是餘姚人)。「大禮議」中,贊助嘉靖的人,往往為陽明弟子,或與之有思想淵源。王氏本人雖未直接介入「大禮議」,但他的理論主張,無疑是跟繼嗣派相左的,例如他說:
一來張璁所據理論,確實站得住。儒教綱常,忠孝為本,這是人所皆知的。其次,張璁認為論禮不得悖離人情。「聖人緣情而制禮」,並非他的杜撰,查查《禮記》,這一點是很清楚的——《禮記·喪服四制》明白地寫道:「順人情,故謂之禮。」
依禮,長子不應該成為別人的後代。況且興獻王只生有陛下一個兒子,雖說利於天下而為別人之後蠻高尚,但無論如何也不存在兒子讓自己父母絕後的道理吧?九-九-藏-書
手握威柄的大臣固然可以指點江山,卻也不妨礙微不足道的小臣有所獻言,這都合乎各自的本分。古訓說,遇到什麼話違乎你心,一定別忘了考量它是否合於道,遇到什麼話與你志趣有異,也要看看它究竟怎樣不合於道。有時候,以忠耿的樣子說出的話,未必都合於道,同樣,好像志趣不高的話,也未必都不合於道。我以上所談,既不敢獻諛陛下而使自己失於忠誠,也不敢為刻意表現自己的什麼直鯁而誤陛下於不孝。一切,都請陛下明斷,在我,只願做到懇切和服從。
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權力的變化,總是體現於並通過人事變動來實現的。除席書接掌禮部外,五月間,張璁、桂萼、方獻夫也分別被任命為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為他們將來進入內閣鋪平道路。
現在,張璁、桂萼發出最後一擊:去掉「本生」字樣,讓興獻皇帝成為無論血緣或政治上的唯一父親。他們說,「本生皇考」這樣一個稱號,表面上是皇帝贏了,實際卻中了別人的詭計,「皇上不察,以為親之之辭也,不知禮官正以此二字為外之之辭也。必亟去二字,繼統之義始明。」「願速發明詔,稱孝宗曰『皇伯考』,興獻帝『皇考』」,把孝宗降低到伯父地位。
這時,是嘉靖二年正月。
末一句深中肯綮,語氣未免過重。老首輔憂民心切,激於義憤,一時不能自已,而說出這種近乎頂撞的話來。
這道上諭,是政治造假術的一個典型文本。首先,它根本不來自嘉靖本人;其次,裏面「朕辭之再三」云云,亦純屬子虛烏有;所謂「考據精詳,議擬允當」這種對輔臣的稱讚之詞,更不會合於嘉靖的心意。
自然是女人。
本來,只有天子才可以談論「禮」。現在,陛下虛心求言,我才敢就大禮問題發表己見。我堅決反對以廷議為大禮之議的正確意見,它將助長後世的實利主義,亦即為了利益而拋棄天倫,這是大大有害於孝道的。
事實偏偏不是這樣。張璁之去南京,恰好促成了繼統派陣營的形成。先前在北京,張璁獨力支撐,孤掌難鳴,幾乎沒有市場,任怎麼折騰,只怕也難成大事。在理學觀點上,當時南北兩京用今天的話來說,一個是正統派天下,一個是新潮派淵藪。因此到南京后,張璁意外邂逅了一批同志。一個叫桂萼,一個叫方獻夫,一個叫席書,一個叫霍韜。這幾個人同氣相求,同憂相救,交往日密,一起就議禮問題充分切磋,遂結成統一戰線。
趁眾人「惶懼」之際,嘉靖再次召見楊廷和、蔣冕、毛澄一班閣員,重申「父興獻王獨生朕一人,既不得承緒,又不得徽稱,朕于罔極之恩,何由得安?」張璁也得了風聲,趕來火上澆油,遞交第二篇攻擊內閣的奏疏,說:「非天子不議禮,願奮獨斷,揭父子大倫,明告中外。」言下之意,議禮乃天子專權,陛下完全不必理會閣臣,自己做出決定。
自正德十六年十二月興獻帝后稱號以妥協方式解決,暫告一段落以後,張璁就被楊廷和調離北京,他得到了南京刑部主事的任命。楊廷和以為,讓此人遠離京師,減少他和皇帝接觸的機會,庶可少生事端。
只有一處是真實的,即旨意來自張太后。這說明,在蔣氏和嘉靖分別上演了「坐地炮」和「撂挑子」兩出鬧劇之後,繼嗣派頂不住了,膿包了,認𪨊了;尤其說明,弘治夫人張氏不是弟媳蔣氏的對手——也許朝臣與嘉靖之間尚未分出勝負,這兩個女人之間無疑卻已見出高下。
張、桂等人的言論,和嘉靖的重用,令北京政界普遍把他們視為希意干進、獻媚邀寵的小人,一時成為公敵。給事御史李學曾、吉棠參道:「璁、萼曲學阿世,聖世所必誅。」刑部尚書趙鑒也敦促皇帝對張、桂等繩之以法,公然對人講:「得俞(諭)旨,便捶殺之。」攻擊還來自御史張翀、張本公、段續、陳相等多人。比四面楚歌的輿論環境更嚴重的是,很多朝臣甚至對進言皇帝懲處此數人不表興趣,而欲徑直飽以老拳;《明史》寫道:「眾洶洶,欲撲殺之。」
張疏被封還之後,嘉靖索性直接以手敕的方式,強迫內閣擬旨。七月十六日,他親自召見楊廷和、蔣冕、毛紀這幾位大學士,當面把一道手敕交給他們,上面寫道:
而在新氣象的底下,一股暗流已經悄然湧來。
皇帝與重臣之間爭執不下,已二月有餘,滿城風雨。面對傳聞,有個人靜觀其變,到了七月初,覺得看出了一些眉目,因此決定出手。
桂萼疏文下到禮部,現任尚書汪俊召集七十三位廷臣進行討論。當年議尊號時,汪俊即與毛澄同一立場「力爭」,這次也不出意料,由他匯總的廷議,明確反對桂萼主張;同時還特別指出:「謹集諸章奏,惟進士張璁、主事霍韜、給事中熊浹與萼議同,其他八十余疏二百五十餘人,皆如臣等議。」這應當是事實,汪俊不敢瞎編:算上桂萼本人,持那種觀點的總共四人,而反對者達二百五十餘人,完全不成比例。
從禮法上說,這不是簡單的稱呼上的變動,它隱含著嘉靖帝位繼承關係和權力由來,脫離於孝宗這層意思,這直接動搖了視統秩、倫序為命脈的中國帝權的法理基礎,其大逆不道,不遜於弒君和謀篡。在這樣的關頭,所有正統士大夫腦子裡,都會冒出那樣一句話:是可忍,孰不可忍?
從嘉靖三年正月至五月,是反對派節節敗退的一段時光。由於楊廷和這唯一堪稱德高望重的樞臣引退,反對派思想雖仍然統一,但卻少了中流砥柱,根本無法制約皇帝。他們先是同意興獻帝后稱號中增加原先楊廷和執意不從的那個「皇」字,然後被迫接受興獻皇帝前面再加上「本生皇考」字樣。嘉靖卻得寸進尺,又提出在皇宮內為父親設立牌位以便奉祀。
第二個例子來自宋代。宋仁宗無子,遂于至和二年立濮安王第十三子趙曙為皇太子,此即日後之宋英宗。英宗即位后,從倫理上如何認定身份,當時的大儒名公之間一派混戰,歐陽修等人主張英宗可以本生為皇考,而司馬光等認為「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論戰持續十八個月,是為宋史上有名的「濮議」事件。結果,英宗強行決定以本生為皇考,司馬光等台諫集體請辭作為抗議。英宗雖以權力達到目的,但在道義上卻沒有贏,因為理學宗師程頤明確站在反對立場,說:「為人後者,謂所後為父母,而謂所生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倫也。」既然你繼承了別人的家業,就理當成為別人的後代,這樣的義務是不可以放棄的。正因程頤這樣的大宗師持此觀點,楊廷和才把宋英宗故事當做能夠支持己方立場的例子,加以引用。
是年,對於南直隸(今江蘇、安徽兩省)及浙江來說非常不利,先是大旱,后又大澇。南京戶部右侍郎席書遞交的報告稱,該地人民景況只有三等:「有絕爨枵腹、垂命旦夕者,有貧難已甚、可營一食者;有秋禾全無、尚能舉貸者。」就是說,處境最好的也需要告貸維持。
這是一個重要信號,也是公然的排斥。正如楊廷和所說,根據祖制,明朝「諸所批答,俱由內閣擬進」,這是制度,在當時猶如法律,而嘉靖的做法不啻于越過法定程序,性質非常嚴重。

徐階像
繼嚴嵩之後擔任內閣首輔。他是朱厚熜手中的另一枚棋子。他還有一個出名的地方,是發現了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