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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 1620年

難兄難弟

天啟和崇禎,由校和由檢,一對難兄難弟。在斷送朱家天下方面,朱由校未必功勞最大,卻屬於既往一十六位皇帝中最爽快、最慷慨者。短短七年,他以近乎狂歡的方式,為明朝預備葬禮,以致「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七年之後,他把一座建造好的墳墓交給弟弟朱由檢,怡然逝去。朱由檢則並不樂意進入墳墓,試圖掙扎著走出來,然而死亡的氣息已牢牢控制了一切。
與明朝周旋十余年、戰而勝之的李自成,末了,又以某種方式輸給了它——至少輸給了它的創始人朱元璋。明朝的崩潰和李自成的失敗,同樣發人深省。

明思宗朱由檢
也即崇禎皇帝,北京紫禁城龍床上的最後一位君主。做皇帝一十七年,朝野內外,危機四起,一團亂麻,他于那張龍床,如坐針氈。
人類歷史轉眼來到十七世紀。
本世紀,西方以英國為試驗場,發生和展開一系列向現代轉型的事件:國會作為民主一方,與專制一方的查理一世反覆拉鋸;革命爆發、查理一世被處死、克倫威爾執政;共和失敗、英人再次選擇君主制,然而同時通過《權利法案》,以立憲方式限制了君主權力。
地球另一端,東方,明代中國也大事頻生。積攢了二百年的病症,一股腦兒趕在這個世紀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這二十年間,從內到外總體發作;巨廈將傾,朽木難支,東坍西陷,終於崩解。
難題包括:閹禍、黨爭、內亂、外患。四大難題,無論哪個,嚴重程度在明代國史上都前所未有。單獨一個,即足令人焦頭爛額,此刻它們卻四箭齊發、聯袂而至,實為罕見之極的局面。
最後兩位皇帝,天啟和崇禎,由校和由檢,一對難兄難弟。在斷送朱家天下方面,朱由校未必功勞最大,卻屬於既往一十六位皇帝中最爽快、最慷慨者。短短在位七年,他以近乎狂歡的方式,為明朝預備葬禮,以致「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七年之後,他把一座建造好的墳墓交給弟弟朱由檢,怡然逝去。朱由檢則並不樂意進入墳墓,試圖掙扎著走出來,然而死亡的氣息已牢牢控制了一切。朱由檢不思茶飯,全力抵抗,身心俱疲,終歸是困獸之鬥。朱由校廟號「熹宗」,若換成另外一個同音字,改稱「嬉宗」,始覺般配。朱由檢亡國弔死,由滿清給他陵墓起名「思陵」,似乎建議他多作反思,實際上,崇禎面臨的處境,並非思索所能克服,思之無益。
孟森先生說:
熹宗,亡國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澤猶未盡也。思宗,自以為非亡國之君也,及其將亡,乃曰有君無臣。
意謂,崇禎運氣很差,亡國時偏偏輪著他做皇帝。天啟才是名正言順的亡國之君,可他卻挺走運,早早死掉,把上弔的滋味、亡國的苦痛留與崇禎品嘗。亦正因此,這哥兒倆同屬一個故事情節,放到一塊講述,才算貫通、完整。

1620年

單單這一年,紫禁城兩月內接連死掉兩個皇帝,先後共有三位皇帝彼此進行了權力交割。
表面是皇太子,實際他地位之可憐,超乎想象。萬曆病重已經半月,朱常洛作為皇太子卻始終不被允許入內探視,到萬曆死的這一天(公元1620年8月18日,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還是沒有機會見父親一面。《三朝野記》詳細記載了這天的經過:
這批「糖衣炮彈」,有說八枚,有說四枚——查繼佐記作:「及登極,貴妃進美女四人侍帝,未十日,帝患病。」談遷記作:「進侍姬八人,上疾始憊。」文秉沒有語及人數,卻提供了更有意思的情節——鄭貴妃所進,並非普通美女,而是「女樂」。「女樂」,猶日本所謂「藝伎」,乃「特種職業女性」。她們除容貌之外,都掌握較高的歌舞藝能,也要受其他媚術的培訓;她們不必是妓|女,身份比操皮肉生涯者高,然倘有必要,所提供的「服務」不單可以包括任何內容,質量也非普通妓|女堪比。文秉甚至很具體地說,「以女樂承應」的那一天,「是夜,一生二旦俱御幸焉,病體由是大劇。」「一生二旦」,指女樂中一位扮演小生的演員,和兩位扮演旦角的演員;朱常洛這夜上演「挑滑車」,一人獨挑三員職業青春美女,甚而車輪大戰,由此病體纏綿。
候在外面的李可灼被宣入內,並獻上他的「仙丹」——所謂「紅丸」。馬上召來乳娘,擠出人|乳,以之調和紅丸,供朱常洛服用。服下,居然當即便覺好轉。諸臣出宮等候,不久,裏面傳話:「聖體用藥后,煖潤舒暢,思進飲膳。」眾人一片歡騰,以為奇迹發生。這時是中午,到傍晚五時(「申末」),李可灼出來,閣臣們迎上相詢,被告知:皇上感覺很好,已再進一丸,「聖躬傳安如前」,大家可以回家了。
淑嬪姓鄭,萬曆發現她的價值並迷戀上她時,正好是那位可憐的宮女肚子漸漸隆起的時候。鄭氏於十年三月冊封淑嬪,翌年八月,一躍而封德妃——這時,鄭氏尚未貢獻一男半女,地位卻與生育皇長子的恭妃相埒。
類似的巧合,不止一次發生。並且,巧合之中的巧合更在於,它常發生於一個朝代或一個歷史政治單元完結的時候。驚詫之餘,人們情難自禁地把這種現象,視為冥冥中不可抗拒的運數,視為一種天啟。
他的這些變化,人都看在眼裡。百官顧不上含蓄委婉,直截了當加以諫勸。八月七日,御史郭如楚奏請皇帝:「起居必慎」,「嗜欲必嗇」。八月八日,御史黃彥士致言認為,皇帝身體本來單薄,「急在保攝(保身攝神)」,「然保攝之道,無如日御講讀;接宮妾之時少,接賢士之日多。」「以練事則嗜欲奪而身益固(勤于政則無暇縱慾,從而有益於健康)。」八月九日,工科給事中李若珪就朱常洛親政提出五點建言,第一點就以「保聖躬」為題,將話挑明:「天下勞形搖精之事,多在快心適意之時。一切聲色靡麗,少近於前,則寡慾而心清、神凝而氣暢。」
所有記載都指出,朱常洛一旦翻身做主人,立即進入狂歡狀態,全然不顧喪父之痛,日夜縱慾,盡情揮霍著尋歡作樂的特權,似乎想要短時間內將自己幾十年不快樂的人生,全數加以補償。
有道是:樂極生悲。這句話,用在朱常洛身上,再恰當不過。
儘管如此,朱由校還是天經地義地走向龍床。1620年的中國,註定如此,只能如此。
可對朱常洛來說,無論如何,終於熬出了頭。現在,他是皇帝。登基日定在八月初一。
壬辰(七時至九時),九卿台省入思善門,候問。甲午(十一時至十三時)召見閣部大臣,尋即出,皇太子尚踟躕宮門外。(楊)漣、(左)光斗語東宮伴讀王安曰:「上病亟,不召太子非上意!今日已暮,明晨當力請入侍,嘗葯視膳,而夜毋輕出。」丙申(十五時至十七時),神皇崩。https://read.99csw.com
鄭氏生下朱常洵后,迅即晉封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生育皇長子的恭妃,反居其下。直到二十多年後,因為朱常洛生下皇長孫朱由校,恭妃才取得貴妃身份。
論理,皇帝乃「真龍天子」,而雲雨隨龍,龍到哪裡,哪裡就會雨露潤物,本來這正是他們的特徵,沒什麼奇怪的。為什麼萬曆會否認而且羞惱呢?原因只為一個:這是在母后住所偷腥。想必事前他依據自己極低的命中率,認定此舉將化于無形,而不驚動太后。不巧,偏偏遇上一塊過於肥沃的田地,種籽落下,當即生根發芽。對此,他不但不高興,反而感到丟臉出醜。
替這把乾柴添上烈火,使之迅速燒為灰燼的,恰恰正是他以往不快樂的根源鄭貴妃。
這對父子之間,頭緒遠不止此。
萬曆幾乎用盡一生,去報復無意間充當了絆腳石的恭妃母子。
萬曆是一個自私之人,自私程度人間罕見,一生所行之事,無不在盡興書寫這兩個字。依一般人看去,身為皇帝,廣有四海,富足不單無人可比,簡直也失去意義。然而,萬曆卻毫無此種意識,他順應自己極端自私之本性,根本不覺得一國之主可稱富有,表現竟像舉世頭號窮光蛋,瘋狂斂財,搜刮無饜。終其一世,苛捐雜稅以變本加厲之勢膨脹不已,不光小民無以聊生,連官員也是他揩油對象,動輒罰俸、奪俸,有善諂之臣見他「好貨」,「以捐俸(把工資原銀奉還)為請」,他居然「欣然俯從」,一時成為天下奇聞。
他八月初一即位為君,八天後病倒,第三十天即九月初一,便一命嗚呼,獨自在明朝同時創下兩個記錄:當太子時間最長(足足當了三十九年),在龍床上呆的時間卻最短。
這一擊,使大明帝國在短短一個月內,送走兩位大行皇帝——還讓第三位皇帝匆促登場。有的時候,黎民百姓也許一輩子都盼不來改朝換代,而1620年,每個中國人卻不得不先後接受三位皇帝的君臨。
慣例,傳位詔書應該就皇位繼承人的德行品學表示嘉許。就連朱翊鈞,也能夠在遺詔中這樣稱讚朱常洛:「聰明仁孝,睿德夙成」。而朱由校從父親遺詔中,只得到可憐而空洞的四個字:「茂質英姿」,意思相當於「這孩子,長得蠻精神的」。向來虛浮的皇家文書,眼下竟也不知如何吹捧這位皇位繼承人,因為他實在近乎一張白紙!

明光宗朱常洛
他當太子時間最長( 足足三十九年),在龍床上待的時間則最短。父親萬曆皇帝死後登基,立即陷入狂歡,日夜縱慾,僅一個月而暴斃。
然而,皇長女出生之前的兩個月,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也許,他在心中暗暗期待恭妃肚裏的孩子並非男性,那樣會讓他的怨恨有所釋放。但看來老天決心把這個玩笑跟他開到底。十年(1582)八月十一日,恭妃臨盆,娩下一子。萬曆皇帝的皇長子,就這樣誕生了!
朱常洛接納沒有呢?恐怕沒有。八月十六日,內閣首輔方從哲在入宮問安時請求:「聖體未愈,伏望清心寡欲,以葆元氣。」從此話看,朱常洛病中仍未檢點,行樂不輟。大臣們把這樣的消息帶到宮外,第二天,御史鄭宗周據此上奏道:「祈皇上抑情養性,起居有節,必靜必清,以恬以愉,斯可祈天永命以綏,如天之福。」病倒已近一旬,居然仍須群臣勸阻他節制房事!也許那幾位美眉是「狐狸精」變化而來,實在讓人慾罷不能;也許朱常洛心中抱定「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宗旨,以「為人花前死,做鬼也風流」的大無畏精神,決計將享樂主義進行到底。 他確乎進行到底了,進行到「頭目眩暈,四肢軟弱,不能動履」為止。https://read.99csw.com

明神宗朱翊鈞
也即萬曆皇帝。他在明代諸帝中,未必是最不堪的,然而「生不逢時」,與王朝滅亡干係最大。黨禍、重賦兩大禍根,均於他的統治期內埋下。
隨後,命內醫診視。醫生名叫崔文昇,此人按說也算一個名醫,多年服務於達官貴人府邸,從不曾出過差池。可他給朱常洛開的藥方,卻教人看不懂。當時,朱常洛「兩夜未睡未粥,日不多食」,孱弱已極,崔文昇卻開了一劑「通利之葯」,也即瀉藥,用后,「上一夜數十起,支離床褥間」。體弱如此的病人,竟用瀉藥?任何現代人,無須專門修過醫學,也知「一夜數十起」,勢必脫水,而使機能衰竭,別說體弱如朱常洛,就算一條壯漢,也禁不起這麼折騰。這姓崔的,何以如此?他不可避免招來重大懷疑,又引出鄭貴妃為幕後主使的推測,以及東林黨與浙黨的彼此攻訐——這些,都是后話。眼下要緊之處在於,經過崔文昇用藥,朱常洛的病況雪上加霜。
皇家人情薄淺如此,所謂金枝玉葉,過的其實乃是非人的日子。直到萬曆死掉為止,朱常洛沒有一天能夠昂首挺胸。不但不能,反而不知哪天會突然大禍臨頭。小災小難不必細說了,單單攪得天昏地暗的大危機就發生過兩次。一次為萬曆二十六年至三十一年之間的「妖書案」,此案錯綜複雜,牽扯人員甚廣,簡單說,與鄭貴妃「易儲之謀」有關。第二次是萬曆四十三年五月四日的「梃擊案」,是日,一身份不明的男子,手執木棍,從天而降,闖入太子所居慈慶宮,逢人就打,場面一時混亂不堪,幸被制服。漢子的來歷、目標以及如何能夠進入森嚴的宮禁,都是極大疑團。審訊結果,又指向鄭貴妃。從古至今一致採用的掩蓋真相的最好借口,就是宣布有關疑犯為瘋癲(精神病患者),鄭氏勢力也迅速想到這一點,而萬曆皇帝則愉快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兩個事件當中,朱常洛全都忍氣吞聲,尤其「梃擊」一案,性質兇惡已極,但他察言觀色,見父親意在遮蓋,遂違心幫著勸阻主張深究的大臣:「毋聽流言,為不忠之臣,使本宮為不孝之子。」
朱常洛一生:熬了十五年,才被承認為太子;又熬二十四年,終於當上皇帝;當皇帝僅僅二十九天,就一命嗚呼。對他,我們可用八個字蓋棺論定:生得窩囊,死得潦草。
也就是說,朱常洛一直在宮門外焦急徘徊,直到萬曆撒手人寰,還是未能見上一面。另有記載稱經過力爭,得到一次見面機會,但查遍《神宗實錄》《光宗實錄》以及《明史·神宗本紀》,均未提及,恐怕還是《三朝野記》所載比較真實。為什麼見不了?大約並非出自萬曆本意,他這時神智不清,難做主張。所以,楊、左二人才肯定地對朱常洛親信太監王安說,不召見太子,不是皇上的意思。誰的意思?只能是鄭貴妃。這女人打算將垂https://read.99csw.com危的萬曆一手控制。楊、左認識到事情的嚴重,出主意,讓朱常洛第二天一大早「力請入侍」,而且一旦入內,就別輕易離開。然而未等到第二天,下午,萬曆皇帝朱翊鈞便已駕崩。
萬曆說不準心裏是何滋味。有喜悅,畢竟終於得子。然而,也極其地不爽。我們替他分析一下,不爽在於:第一,原本只想玩一把,不認為會搞大肚子,偏偏卻搞大了!第二,事發,搞得很被動,心裏已把那女子當做喪門星,巴不得她倒楣,結果人家偏偏有福——一次即孕,一生還就生男孩!第三,如果原先已然有子,多少好些,如今自己第一個兒子,偏偏讓這女人生了去!第四,自己窩囊不說,還連累深深寵愛的淑嬪,令她永失生育皇長子的地位,而這意味著很多很多……
深秋十月,北京已是敗葉滿地的時節。這天,萬曆去慈寧宮請安,不意太后不在,由宮女接著,侍候他洗手。那宮女姿色其實尋常,柔順可人而已,萬曆不知如何心有所觸,或者出於無聊,或者感秋傷懷,或者索性是覺得在太後宮中悄悄樂一把格外刺|激,總之,順勢拉過宮女,行那雲雨之事,事畢即去。
通常,專制制度下,人們對最高統治者的更迭,寄予特殊的希望,幻想借這樣的機遇,萬物更新——因為除了這種機遇,人們實在無法指望擁有別的令現實稍加改變的可能。而在1620年,人們不僅不可以做這種指望,相反等待他們的,乃是一種令人束手無策的災難。
其實,太后不曾責怪他,相反喜形於色。渴望皇嗣的心愿,令太后並不計較萬曆略微不合禮數的行為。她對兒子談論了這樣的心情,要求給予懷孕的宮女以適當名分。然而,萬曆的自私本性卻表露無遺。他不怨事情出於自己的越軌行為,卻深深銜恨于宮女居然懷孕,似乎這是她有意將了自己一軍。在名號問題上,他一再拖延,第二年六月,因拗不過母親才勉強封這宮女為恭妃。冊封發表之後,群臣依例想要稱賀,卻遭斷然拒絕。
然則,這紅丸究系何秘密武器?它完全的名稱,「紅鉛丸」。一見「紅鉛」字樣,我們馬上又想起嘉靖皇帝,他為求「紅鉛」,曾徵選七百多名八歲至十四歲少女入宮。沒錯,「紅鉛」就是經血。《廣嗣紀要》:「月事初下,謂之紅鉛。」歷史上,出現過不少春|葯,如魏晉有「五石散」,唐代有「助情花」;「紅丸」則是宋明較有代表性的春|葯,以紅鉛、秋石、辰砂等為配伍,用時另以人|乳調之。從朱常洛服用后的表現看,紅丸大概會含著一定性激素,使其精神一振;藥力刺|激以外,也不排除所謂「迴光返照」的作用。
更堪怪駭之處,第三位皇帝匆匆坐上龍床后,他替自己擇定的年號,居然就是「天啟」!天地間,難道真有神意不成?難道無所不知的神明,是連續用三位皇帝走馬燈似的登場、退場,來暗示大明子民:陰雲襲來,他們的國家即將風雨飄搖?
他的自私,不僅僅表現在錢財上,待人也是如此,包括對待親生兒子。
歷史,確有其詭秘之處,時而越出於理性所可解釋範圍之外。
因為一年之內送走兩位皇帝,1620年,中國破例出現了兩個年號。依例,新君即位當年,應該沿用大行皇帝年號,第二年改元,啟用自己的年號。可是光宗朱常洛登基一個月暴斃,導致在中國歷史紀年中,1620年既是萬曆四十八年(八月以前),又是泰昌元年(八月起);進而,本該是泰昌元年的1620年,卻變成天啟元年。
皇長子朱常洛的名分,也久拖不決,成為萬曆間最嚴重的危機。從萬曆十四年開始,到萬曆二十九年止,為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問題,群臣,還有萬曆自己的老母親,鬥爭了十五年。萬曆則使出渾身解數,壓制、拖延、裝聾作啞、出爾反爾……所有人都相信,皇帝這種表現,包藏了日後將以鄭貴妃所出之朱常洵為太子的目的。長幼之序,禮之根本,牽一髮而動全局,若容讓皇帝這麼搞,天下大亂,一切無從收拾。因此,太后、群臣以及輿論的抵制,也格外堅韌,萬曆完全孤立。僵持到二十九年十月,太后大發雷霆、下了死命令,萬曆抵擋不住,才於十五日這天頒詔宣布立朱常洛為太子,同時封朱常洵為福王(藩邸洛陽,若干年後,李自成攻下洛陽,朱常洵慘死於此)。
終於被立為太子的朱常洛,時年十九。可以說,從出生以來,童年、少年、青年這read•99csw•com三大人生階段,他都是在父親不加掩飾的排拒、打壓與冷眼中度過。「父親」一詞,喚不起他絲毫暖意和親近之感。他逐日提心弔膽地生活,養成一副極端懦弱、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性格。
很奇怪的是,讓崔文昇來治病,似乎竟是背地裡悄悄進行的。東林黨方面朝臣楊漣、孫慎行、鄒元標、周嘉謨等人,乃是事後從別的途徑才得知。當朱常洛由於服用「通利之葯」病情加重后,楊漣專門上疏主張追究此事,朱常洛竟然還加以否認。他在八月二十二日發表上諭,聲稱:「朕不進葯,已兩旬余。卿等大臣,勿聽小臣言。」或許,他感到病之所起,有損臉面,於是極力避諱。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已然做下,現在卻一意遮掩,以致連治療也偷偷摸摸,貽誤更甚,這可能是他終於不治的更重要的原因。
1620年,大明王朝也收穫了它自己歷史上的一個特異年份,迎來了冥冥中分配給它的那種不可抗拒的運數。
迫於禮制,萬曆不得不加封恭妃以貴妃,卻不曾讓她過一天好日子。十三歲前,朱常洛尚與母親住在一起,后遷移迎禧宮,從此母子「睽隔」,不得相見。恭妃幽居,極度抑鬱,竟至失明。煎熬至萬曆三十九年,抱病而終。病重期間,朱常洛想看望母親,好不容易開恩准許,到了宮前,卻大門緊閉,寂然無人,朱常洛自己臨時找來鑰匙,才進入這座冷宮。母子相見,抱頭大哭。恭妃摸索著兒子的衣裳,哭道:「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這是她對朱常洛說的最後一句話。《先撥志始》則敘為,朱常洛得到批准去看母親,鄭貴妃派人暗中尾隨;母子相見后,恭妃雖盲,卻憑超常聽覺發現盯梢者,只說了一句「鄭家有人在此」,就再不開口,直至逝去——她這當然是為了保護兒子,不留把柄。其情其景,思之甚慘。
諸臣鬆了口氣,披著暮色,各自散歸。「次日五鼓內,宣召急,諸臣趨進,而龍馭以卯刻上賓矣,蓋九月一日也。」五鼓即五更時分,相當於寅時,現代時刻的三時至五時;卯刻,清晨五時至七時。舊曆分大、小月,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萬曆四十八年八月是小月,僅二十九天,所以文中「次日」,不是我們現代人習慣理解的八月三十日,而是九月一日了。歸結一下:九月一日三時至五時之間,朱常洛病危,略微苟延,至六七時死掉。
況且,還並不是「一夜風流」。鄭貴妃「飾美女以進」,是在登基的當初;到病情傳出宮闈之外,已過去了七八天。七八天工夫,確實可將打小「素弱」的朱常洛榨乾,漸失人形。
萬曆踐祚十載,大婚三年,居然未生皇子。這很奇怪,他正式的妻妾,就有一后、二妃、九嬪,沒有名號的宮女不計其數。三年來,朝朝暮暮,行雲播雨,但除去萬曆九年十二月產下一女,再無碩果。
誰能相信,1908年10月21日,清朝光緒皇帝剛死,次日,慈禧皇太后也就跟著死去。兩大對頭之間,生命終結銜接如此緊密,不像自然天成,反而更像人為所致。於是,慈禧害死光緒之說油然而生。但事實偏偏並非人們所想象的,所有的病歷記錄表明,光緒完全屬於病情自然衍化下的正常死亡。沒有恩仇,沒有陰謀。歷史就是如此巧合。
明神宗——歷史上他更有知名度的稱呼,是「萬曆皇帝」——朱翊鈞,在位長達四十八年。光宗朱常洛八月初一即位,九月初一日病故,在位僅僅三十天,不多不少,整整一個月。他們父子都各自創下記錄:神宗享國之久,為有明之最;光宗承祚之短,同樣是九九藏書有明之最。
孰料,此番不同以往,竟然一槍命中。宮女被發現懷孕,太后對兒子提起此事,後者卻矢口否認。這好生可笑。偌大宮庭,只他自己是個男人,倘系別人所為,豈非是驚天大案?況且,還有《起居注》。太后命人拿來讓他看,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一應俱全。萬曆不能抵賴,備覺羞惱。
此時,委實已是「病急亂投醫」,聽說有個叫李可灼的官員,自稱有「仙丹」,儘管方從哲等告以「未敢輕信」,朱常洛仍命立即獻上。
這種命運,是父皇朱翊鈞一手造成。包括被幾位美女淘空身子喪命,也跟朱翊鈞有關——派遣美女的,正是朱翊鈞的至愛鄭貴妃,等於不在人世的朱翊鈞,假鄭氏之手,仍舊給了他最後一擊。
一直拖到八月二十一日,他才公開承認患病,「召太醫院官,診視、進方。」但為時已晚,沒有什麼辦法。
對普通人而言,性生活過量而致人死命,除在艷|情|小|說中見過,現實中很難想象。但我們不能忽視,朱常洛的情形與普通人很不一樣。李遜之分析了三個原因:第一,朱常洛多年偃屈抑鬱,兼營養不良,體質本來就弱(「上體素弱,雖正位東宮,供奉淡薄。」);第二,繼位前後,操持大行皇帝喪事,應付登基典禮等,勞累過度(「日親萬機,精神勞瘁。」);第三,貪歡過度(「鄭貴妃復飾美女以進。」)。確應視為此三者共同作用的結果。前兩條,都不足致命,美女是關鍵。美女甫一獻上,「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換作一副好身子板的男人,尚可對付,但以朱常洛的體質,這一夜,只怕就如民間所說:被淘空了。
幸而朱翊鈞沒有在最後關頭剝奪其皇位繼承人的身份,七月二十三日,遺詔公布:「皇太子聰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當然,這並不取決於朱翊鈞的主觀願望,圍繞朱常洛地位問題,各方鬥爭了三十多年,若能改變,早就有所改變,不必等到今天。
為什麼剛坐上龍床沒幾天就一下子死掉了?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過去三十九年人生,抑鬱沮落、意氣難舒,眼看將及「不惑之年」,「解放」卻突如其來,於是神魂顛倒。
等到萬曆十四年,鄭氏果然產下一男,取名朱常洵,乃神宗第三子。此前,次子朱常漵,年方一歲即夭。故而,朱常洵雖然行三,實際現在卻是老二,前頭只擋著一個朱常洛;倘非如此,太子之位非他莫屬。這更增添了萬曆對於恭妃及其所生長子的怨艾。
話說神宗死後,鄭貴妃心神不寧,多年來就繼承權問題,與朱常洛結下的梁子非同小可,如不設法化解,恐有不測風雲。她想到的辦法,並無奇特之處,不過是最最通俗的性賄賂,然而收效甚著。她運用自己對男人心理的深入認識,精選不同風味美女若干,于朱常洛登基之日,當即獻上。
挨了幾日,自覺大限將至。八月二十九日,召見首輔方從哲等,忽然語及「壽宮」,方等以為所問是去世不久的神宗皇帝陵寢事,朱常洛卻指了指自己說:「是朕壽宮。」諸臣不敢妄答,都道:「聖壽無疆,何遽及此?」朱常洛心知肚明,又叮囑了一遍:「要緊!」
那第三個坐到龍床上的人,甚至自己都毫無準備。所謂毫無準備,並不僅僅因為一個月內連續死掉兩位皇帝過於突然——更嚴峻的困境在於,從來沒有人對第三位皇帝接替和履行其職務,做過任何鋪墊。朱由校是在沒有受過一星半點皇帝角色培訓的情形下,即位為君的。祖父一生自私寡恩的連鎖效應,和父親流星一般的君主生涯,共同作用於這位十六歲男孩。當父親匆匆揖別人世之際,朱由校甚至連太子都還不是,也不曾正式接受過任何教育,頭上禿禿,胸無點墨,本朝歷來沒有一個皇帝如此,跟他相比,頑劣不堪的正德皇帝,也足可誇耀自己登極之前在各方面已打下了良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