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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 沐猴而冠

難兄難弟

沐猴而冠

(李氏)前因毆崩聖母,自度有罪,每使宮人窺伺,不令朕與聖母舊侍言,有輒捕去。
李選侍最得力的走狗叫李進忠,他就是日後改名為「魏忠賢」的不可一世的大太監。他當時把寶押在李選侍身上,看好她能夠挾幼主而聽政,所以堅持要李選侍抓往朱由校不鬆手。怎奈女人家見識不到這一層,也因膽怯而動搖,朱由校以此脫身。但「既許復悔,又使李進忠再三趣(催促)回」。其實這句話應該寫作「在李進忠指使下,李選侍再三趣回朱由校」。「及朕至乾清宮丹墀,進忠等猶牽朕衣不釋。甫至前宮門,又數數遣人令朕還,毋御文華殿也。」由這些敘述,很清楚地看到,魏忠賢(李進忠)是幫助李選侍挾持朱由校的主謀。
皇上(朱翊鈞)御極之初,日講不輟,經筵時御;為何因循至於今日,竟視東宮(朱常洛)如漫不相關之人?視東宮講學如漠不切己之事?且不惟東宮也,皇長孫(朱由校)十有五歲矣,亦竟不使授一書、識一字。我祖宗朝有此家法否?
除了殺母之仇,李選侍對朱由校本人,一貫也不放在眼裡,呵來叱去。移宮之前,朱由校一度被李氏控制,形如挾持,「挾朕躬使傳封皇后,復用手推朕,向大臣痏(流血之創傷曰「痏」)顏口傳,至今尚含差赧」
我此刻想到「沐猴而冠」這個詞,是被它的幽默和喜劇色彩所打動。它描繪出一種最不和諧、最不相稱、對彼此都頗為勉強苦惱的情形。在古人言,「冠」是一件極莊重、極尊嚴的事物,例如,脫離幼稚而成人要行冠禮,此前則只好稱「弱冠之年」;孔子高徒子路,「君子死,冠不免」,認為如果是君子,死沒什麼,頭上的冠是不能丟落的。然而,猴卻是一切動物里,最不耐莊重與尊嚴的一員。把極莊重、極尊嚴的事實,加之於極不耐莊重與尊嚴的東西,這樣的反差,已到極致;而且還「沐」而「冠」,先把猴子洗得乾乾淨淨,以便它看起來不那麼邋遢。想出這詞兒的,是太史公司馬遷——他在《史記·項羽本紀》里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也只有他這樣的天才,才能在思想中凝聚如此透骨的幽默吧。

明熹宗朱由校
也即天啟皇帝。他可謂工程技術天才,同時卻又是一位文盲,長到十五歲,還未「授一書、識一字」。明代宮廷的溷錯,程度沒有超過他的。
九*九*藏*書
朱常洛既死,朱由校接著當皇帝,乾清宮理應由他居住。但朱常洛的寵姬李選侍卻賴在那裡不走,她提出的要求是得到皇后的封號,而一些大臣則認為她胃口遠不止此,懷疑她有意垂簾聽政。大家起來跟李選侍鬥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搬出乾清宮,這樣,朱由校才得以正位。京戲里有一出《二進宮》,據說即以此事為本,不過情節上卻另加虛構,有很大變動。
舉凡泥瓦工、木工、漆工、雕刻工,他無不精通。但他的才具豈止單單是能工巧匠,更長於工程、機械的巧思設計,潛心琢磨並親手完成的某些作品,雖然只是「玩藝兒」,無關國計民生,對文明進步也毫無用途,但就匠心獨運、巧奪天工而言,顯示了不遜於瓦特、詹天佑式的潛質。例如他曾以水為動力,運用力學原理和複雜的機械裝置,設計出一種機動水戲:「用大木桶、大銅缸之類,鑿孔創機、啟閉灌輸。或涌瀉如噴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機于下,借水力沖擁圓木球如核桃大者。於水涌之大小,盤旋宛轉。隨高隨下、久而不墜。」他常有這類製作,「皆自運巧思,出人意表。」
如果我們不把朱由校當皇帝,只當一個男人看,那麼,平心論這男人一輩子很失敗、很不像個男人、窩囊透了,到頭來連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自己也是風一吹就倒、對疾病毫無抵抗力。對於他,除了作為一個工程技術天才的早逝令人惋惜以外,我們沒有太多可以表示的。
也許,對一個新登基的皇帝不該使用這樣的詞彙,尤其在至今仍未從對皇帝的習慣性敬畏心理中走出來的中國。
人與猴是近親。人類學意義上,形貌若猴的「毛孩」,被稱為「返祖現象」。我們的天啟皇帝朱由校先生,雖非「毛孩」,卻發生「返祖現象」。他的「返祖」,不是長出毛茸茸的臉蛋兒與四肢,而是精神上重返「至愚至昧」的原始狀態。
總之,朱由校以天潢貴胄,居然有如出身赤貧的農家子,直到成人,硬是沒有機會進入學堂。他的才具,全靠自己開發——在野玩中成長。
他可不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鬧。當時宮裡目擊者稱,朱由校「性好營建」,領著十來個太監,頗具規模地蓋房子,親自設計,親自施工,親任監理,把大內變成實驗他工程師、建築家、能工巧匠和包工頭理想的工地。「迴廊曲室,皆手操斧鋸為之」,沒日沒夜地干,建成后特滿足,很有成就感,高興勁兒一過,又推倒重來,不斷改進、折騰,樂而不疲。(「朝夕營造,成而喜,喜不久而棄,棄而又成,不厭倦也。」
朱由校生於萬曆三十三年,公曆1605年。很遺憾,他不屬猴。這年出生的人,屬相是蛇,但由此可見,人的性格與其屬相實無關係。從諸多方面看,朱由校更適宜屬猴。他以貪玩著名,太監劉若愚親自觀察,給了他生性「不喜靜坐」的描述。尤其喜歡上樹掏鳥窩,一次樹枝折斷,掉下來,幾乎遇險。他並非只是性格上有猴性,命運亦復如是。做皇帝整個七年間,他基本被魏忠賢、客氏這對狗男女當猴耍,本人也極其配合、聽話,任由擺布,以至連自己老婆、孩子亦不保——非不能保,竟然是置之不保,完全不可理喻。https://read.99csw.com
這已超乎嬉樂之上。我相信,他在其中一定感受到創造力的極大釋放;單獨看,他的舉止和態度是嚴肅的、專註的、執著的,與任何沉浸在自己事業中的工作者沒有分別。「每營造得意,即膳飲可亡,寒暑罔覺。」幹活的時候,投入程度跟民間熱誠忘我的勞動者一般無二,「當其執器奏能,解衣盤礡。」

《魯班經》
成書于明代的木作行業書。這才是朱由校所傾心的事業,然而,他卻生來註定去當皇帝。
朱由校糊塗到什麼地步呢?簡單來說:顛倒黑白,敵我不分,把壞人當好人,把好人當壞人。
朕昔幼沖時,皇考選侍李氏,恃寵屢行氣毆聖母(指其生母王氏),以致(王氏)懷憤在心,成疾崩逝。使朕有冤難伸,惟抱終天之痛。
倘使那時有清華大學或同濟大學可入,朱由校的一生當有輝煌前景,將來修水庫、建大橋、造巨廈,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才智盡得發揮,而且一定可以躋身「中華英才」。讀他的故事,我曾設想對他的最好安排,是類似於洛克菲勒基金會那樣的組織,給他提供一大筆錢、一間實驗室,讓他隨著性子去鼓搗隨便一些什麼玩意兒,他自己將萬分快樂,社會多半也能享受到其聰明才智創造出來的成果。很遺憾,他註定去當皇帝。但是,當皇帝,我們實在不敢恭維,只能稱之「沐猴而冠」。
這就不僅他自己難伸其志,整個國家也跟著陷於災難。他自己所理解的本職工作,是技術專家兼熟練工,而在其他所有人眼裡,他卻只能是國家元首。兩種認識之間,錯位太大。所造成的情形則是,朱由校異常認真地對待自己所認定的「本職工作」,對皇帝職責卻敷衍了事、漫不經心。「或有緊要本章,奏事者在側,一邊經營鄙事,一邊傾耳且聽之。畢即吩咐曰:『你們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若頻頻受到打擾,難免要不耐煩的;魏忠賢利用這一點,漸漸將批硃權抓到手裡。九九藏書
何出此言?說來無人肯信:十七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第一人」,幾乎是個白丁!我們由禮科給事中亓詩教給朱翊鈞的一道奏摺得知,直到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也即朱由校登基的前一年)三月,年已十五、作為皇太孫的他,自打從娘胎出來,迄今竟然未「授一書、識一字」!奏摺原文:
問題不在這裏。
在整個危機中,有兩個人立了大功。一是以兵部給事中而被委以顧命重任的楊漣,一是太監王安。當時朱由校為李氏控制,楊漣首倡應該當機立斷,強行解救朱由校。王安則是從李氏那裡親手奪過朱由校、「強抱持以出」的那個人。救出朱由校,「諸臣即叩首呼『萬歲』」,首次確認朱由校的皇帝身份,隨即由王安保護,內閣成員劉一燝、英國公張惟賢分扶左右,去文華殿暫御,李選侍派人追來,拉拉扯扯想把他奪回去,是楊漣厲聲喝退,君臣乃得於文華殿商議登極之事。李選侍賴乾清宮不走,又是楊漣和王安堅持不懈施壓,迫其遷往噦鸞宮。
他總共在位七年。這七年的皇帝,被他當得一塌糊塗,內政外務,無一事處置算是對的。實際也談不上什麼處置,因為身邊完全被奸人所包圍,他又是一個豬油蒙心、不知好歹、對是非毫無判斷力的人,因此奸人對他說如此如此,他就這般這般。統治期內,外患、閹禍、黨爭、叛亂四大危機,同時發作,而且攪作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說明朝氣數已盡,然若非趕上如此少見的「愚闇」皇帝,多少尚存緩解餘地。
從其一生看,朱由校對於人生人性,基本懵懂無知,見地不及初中生。他很容易被矇騙,甚至無須矇騙,只要哄他一時高興,任取任奪——江山社稷無所謂,連老婆孩子的性命也無所謂。他天賦的聰明可以打高分,而後天的心智成熟度則僅相當於幼稚園孩童。這筆賬要記在祖父朱翊鈞身上。這位萬曆皇帝不知何故,對兒子朱常洛、孫子朱由校一律採取「愚民政策」,群臣為常洛由校父子爭取出閣讀書權利,磨破嘴皮,朱翊鈞則能拖就拖,好像唯恐他們的智力得到開發,好像並不擔心將來他們做了皇帝,被人欺負耍弄。
在他登基之前,出過一樁事,史稱「移宮」,列有名的明末宮庭三大案之一(另兩案發生在朱常洛身上,一為「梃擊」,一為「紅丸」,前面已有交代)。所謂「宮」,指天子所居的乾清宮。
朱由校自己的死,也很可笑:天啟五年五月十八日(1625年6月22日),他帶著兩名宦官在西苑(今中南海)划船玩,水面忽然狂風大作(估計是雷陣雨即將到來,這季節,北京常有暴烈天氣),船翻,落水,被救,read•99csw.com病倒。論理,舊曆五月、陽曆6月,北京已經很熱,此時落水一次不值什麼,不致給健康造成大問題。可是很怪,朱由校的病居然就此纏綿下去,病根始終未除,兩年後,突然轉重,從五月初捱到八月二十二日,順順噹噹死掉了,年方二十三歲。
如此黑白顛倒,根本無法以常理揆度。我們並未要求朱由校有正義感,從普遍的善惡標準在正邪之間做出正確取捨。我們對他不過是從私利角度設想,誰在維護他的利益,誰又損壞和傷害著他,這總該能夠分清。而事實上,他的選擇竟是,與為其效命的人反目,包容直至親近欺辱自己母親、意欲挾持和禁錮他的敵人。這樣一個人,全然不知好歹,用里巷之間的說法,就是缺心眼兒。但是原因何在?朱由校其實不痴不傻,從他擅長的木工漆活來看,簡直應該算是心靈手巧。想來想去,他的缺心眼兒,只能歸結到遲遲不曾接受教育,不識字、不讀書。但凡讀過一點書,總會有些識見,分得清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斷得明敵我親仇。
有明一代,整個朱家皇族出過兩位天才。一位是鄭王朱厚烷嫡長子朱載堉,此人于曆法、數學、地理、物理、哲學、文學、舞蹈無所不通,尤其音樂樂理上的造詣、成就,傲視前人,據說他是世界上最早解決了十二平均律的數理和計算的人。另一個天才,便是朱由校。朱由校的天才,表現在工程學方面,倘若生在當代並循正規途徑培養,以他的天賦,躋身國家工程院院士之列,絕非難事。
自幼沒有老師和功課約束,朱由校便有大把時間玩耍,除了尋常的爬樹、騎馬、溜冰、盪鞦韆之類,朱由校也得以在野玩之際,邂逅最適宜他天性的喜好——宮中屢有造作修葺,由校路過或於近處玩耍時得見,每駐足旁觀,興趣盎然。久而久之,心慕手追,找來工具自己擺弄。這一擺弄不打緊,天才就此被發現。他無師自通,僅因觀摩便心領神會,不僅諸般技藝盡數掌握,而且水平極高:「斧鋸鑿削,引繩度木,運斤成風」「雖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為之」。
魯迅曾說「人生識字糊塗始」,毛澤東曾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魯句「翻造」蘇東坡「人生識字憂患始」,來調侃「許多白話文卻連『明白如話』也沒有做到」;毛句,則意在推行「文化革命」。其實,人當然不會因為識字而糊塗起來,也當然不會知識越少越進步。魯、毛兩位,自己沒有少識字、少讀書,都一肚皮學問;對他們的憤世語,是不可以當真的。朱由校以他的一生,站出來作證:不識字,人必定糊塗透頂;缺乏智識卻龍袍在身,也必帶來很多反動的後果。
實際上,「移宮案」帶有宮庭政變的色彩,一切只https://read.99csw.com差在毫釐之間——設若李選侍堅定聽從魏忠賢主張,不放走朱由校,設若楊漣、王安不挺身而出奪走朱由校,使其擺脫李黨的控制,將來朱由校這個皇帝怎樣一個當法,很成問題,極可能是一個「兒皇帝」。楊漣、王安果斷出手,與群臣同心協力,緊急關頭「救駕」,一舉扭轉局面,可以說朱由校順利即位,多拜二人之所賜。然而事過之後,這兩個幫助他取得帝位的功臣,一個被他發往南海子充當凈軍,不久被魏忠賢害死於該處,另一個先是被趕回故里,后又在魏忠賢針對東林黨人發動的大規模清洗中,投入詔獄,折磨致死。相反,曾「毆崩聖母」、「挾聖躬」的李選侍,以及助紂為虐的魏忠賢,這兩人論理與朱由校有不共戴天之仇,卻作了惡而未得任何懲罰。李選侍安然在噦鸞宮得到奉養,魏忠賢轉而通過交好朱由校乳母客氏,成為朱由校最受信賴的人。
天啟時代中國社會的舞台,雖然皇帝是朱由校,主角卻是另外一些人,重要情節也都發生在他們之間;前頭約略提到而未詳述的故事,下面會隨這些主角的出場,一一細說。
但是,我並未試圖用這個詞去貶低朱由校,或者譴責他,或者暗示不應該由他接替皇帝的位子。朱由校的繼位,完全合法,那座金鑾殿屬於他,沒有人比他的血統和資格更加純正。
李選侍的惡劣還不止霸佔乾清宮這一件事,說起來,她對朱由校實有殺母之仇。朱由校跟他父親一樣,也是普通宮女所生,很巧,這宮女也姓王。李選侍在朱常洛跟前一直受寵,但她自己只生有一女,對生育了當時的皇長孫朱由校的王氏,妒恨交加,就運用自己的被寵,對王氏百般虐待,而朱常洛似乎也聽之任之。朱由校終於即位之後,曾在上諭中多次聲討李選侍的罪行:
可是卻又怎樣指望這樣一個人呢?他糊塗到自己的妃嬪被人暗中搞死都不會生疑的地步。他不是沒有後代,生過五個孩子,三男二女,可誰能相信,竟沒一個活下來,任何稍有責任心的父親,都不會容許發生孩子接二連三死掉這樣的事情;藉此一端也可想象,天啟間宮庭管理何等鬆懈散亂,人們都曉得皇帝是個糊塗蟲,對於各自職守均抱玩忽態度,這些皇子皇女的死因基本都起於照管不周,有的事發竟十分可笑,比如,因為內操放炮受了嚇驚而死、被炭氣所熏中毒而死等。《酌中志》說:「中宮張娘娘等,凡誕皇子三位,皇女二位,皆保衛不得法,以致嬰年薨夭,良可悲痛。」結論是「保衛不得法」。其實,那時候嬰幼兒並不難養活,劉若愚也感到很奇怪,所以接下去說:「纍臣(罪臣,劉當時被系獄中)于天啟丁卯冬謫南之際,見沿途田裡間孩兒多憨憨壯壯,易得存養。」
如非事實,丌詩教絕不敢這樣理直氣壯地提出來。況且還有旁證。《明史》載,早此六年,孫慎行(時任禮部右侍郎)也曾指出:「皇長孫九齡未就外傅。」——即,朱由校已經九歲,卻還從來沒有給他請過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