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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 客氏

難兄難弟

客氏

他已十七歲,早非離不開媽媽懷抱的吃奶的孩子。即便用「母子情深」解釋,似乎也大大超出了一個孩子正常的對母親的依戀。我們很少聽說一個人會以「朝朝暮暮」的表現與方式,去愛自己的母親,倒是屢屢在熱戀中的情侶身上才看見這種情態。
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直指其事曰:
她用她的身體語言,對此做著證實。她對自己容顏,始終保持強烈並且過度的關注。就像沉迷於性|事的男人會藉助春|葯延長性機能、製造和獲得讓其自信的幻象一樣,作為女人,客氏為了保持容顏也乞靈于超自然、玄虛、不可知的詭秘偏方。其中最怪異的例子是,人到中年的客氏,「常令美女數輩,各持梳具環侍,欲拭鬢,則挹諸女口中津用之,言此方傳自嶺南祁異人,名曰『群仙液』,令人至老無白髮。」這所謂「群仙液」,肯定是荒誕的;但它對於客氏卻構成巨大的想象價值——年輕貌美女子蘊含的性優勢,被神秘化為她們體液具有某種青春元素,而汲取這樣的元素則被想象成可以阻止衰老。透過這一舉止,我們洞見了客氏的肺腑,那是一顆瘋狂想要吸引男人好感的心靈。
傳謂上甫出幼,客先邀上淫寵矣。
《越縵堂讀書記》轉述的一個故事,更精彩。道是有段時間客氏跟大學士沈㴶相好,為此經常出宮回到私宅與之幽會,頗冷落了魏忠賢。魏忠賢怎麼辦呢?也有高招。「歸未旬日,忠賢必矯旨召入。」列位看仔細了——魏忠賢拆散客氏與其情敵的辦法,是假傳朱由校旨意催其回宮(那時魏忠賢已經很牛,可以假傳聖旨了)!這招夠損,借力打力:老魏我叫你來,你可以不回,小朱想你,你也敢不回么?可見魏忠賢這個人腦子蠻好使的,懂得以夷制夷的道理。
沒有客氏,根本也不會有什麼魏忠賢。在取得客氏芳心之前,魏忠賢不單是個小毛蟲,只怕在宮中還怎麼混下去都很成問題——光宗一死,他把寶押在李選侍身上,追隨並攛掇後者將朱由校扣為人質,事敗,被楊漣等窮追不捨。客氏是他成功從李選侍陣營跳槽到朱由校陣營的踏板,更是他打開朱由校寵任之門的鑰匙。
然而,這尚非最瘋狂的報復。天啟三年,張氏懷孕,這是朱由校的第一個兒子,然而嬰兒未曾出世,即被妒火中燒的客氏設法流產。正史記曰:
這,只是客氏回一趟家的排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啟皇帝在位七年;七年當中,客氏耍過多少威風,又到底把威風耍到何種地步,真的是無論怎麼想象,都不過分了。種種招搖之中,多少是朱由校主動降恩賜予的,多少是客氏「當仁不讓」自己伸手要來的?以朱由校之顢頇,大約後者居多——「僭妄」說若用在這個意義上,就比較好理解。本來不該、不配的,也主動索取,而朱由校對她又有求必應,於是就弄到了「都人士從來不見此也」的地步。
她是河北定興人氏,嫁夫侯二,生有一子名國興。十八歲,被選入奶|子府候用。崇禎元年正月,刑部奏呈的《爰書》(罪狀書)稱,是年客氏四十八歲。以此推算,則她被徵選那一年,當為萬曆二十六年(1598),其時距朱由校出生尚有七年。這裏稍有疑惑,蓋因明宮選用奶口,慣例為十五至二十歲之間女性,而客氏充任朱由校奶媽時,已年屆二十五。或者,《爰書》抄寫有誤亦未可知,比如將「年四十二」誤為「年四十八」,是有可能的。但這無關緊要,總之,客氏大約年長朱由校二十至二十五歲。
不過如果把這關係完全桃色化,卻並不高明。他們心理角色的性質,應該非常複雜。裏面,有老女人和小男人模式的故事,有誘啟和成長的線索,有類似於亂|倫或曰准亂|倫的原始本能,有口腔期快|感的延伸——但也無疑夾雜著真正意義上的母子情深。有一段朱由校死後的感人記載:

明代閹禍為歷代之最
中國歷史上因宦官而起的禍亂,十分嚴重,大朝代中秦、漢、唐、明,都十分突出。然皇權本質所在,明知如此,仍賴此輩。此圖所繪,即明代大內情形。一組太監正在過橋,有執弓箭者,有腰懸刀劍者,有提宮燈者,有抬肩輿者,栩栩如生。
這句話說,朱由校剛剛進入少年,亦即性方面剛剛開始發育,客氏便引誘或教習他學會男女之事。換種說法:客氏是朱由校的第一個女人。
話不好聽,不在於「有保姆在側否」這一句所含的譏諷之意,而在「開睥睨窺伺之隙」所暗示的東西。「睥睨」,側目而視,有厭惡或高傲之意;「窺伺」,偷覷、暗中察看和等候。什麼事情能夠引起並值得外界這樣?當然不是「長這麼大了,還離不開保姆」——僅此不足以引起這種反應——而必是更隱秘更不足道的事。對此,畢佐周雖不著一字,但上下文語意甚明。「奠坤闈而調聖躬自有賢淑在」:宮中婦女界的秩序已經確立,陛下的身體明明有人名正言順地來負責。這話,一下子把客氏問題提升到「誰主後宮」的九*九*藏*書高度來議論,所指系何,難道還不清楚?奶媽陪皇帝睡過覺不算什麼;可一旦把這麼卑賤的人擺到後宮女主人的位置上,眾人可就一定是會「睥睨」和「窺伺」的。
這女人跟魏忠賢結成聯盟,很可能跟政治毫無關係,而僅僅是出於性的需要。這,也許是她與其他在歷史上出人頭地的著名女人之間的最大不同。呂后、武則天、慈禧,都有強烈的權力欲,都在政治上有自己的抱負。但從客氏一生,似乎並不存在這根線索。儘管她對政治施加了很多很重要的影響,然而我們並未發覺她對權力有什麼個人渴望。她非常像生活中那種意外地成為殺人犯同夥的女人,本身對於殺人沒有衝動,可是卻不在乎成為某個嗜血殘暴男人的情婦,並且但能討這男人高興,就絕不拒絕充當殺人同謀。
因此我們發現,張皇后不是客氏唯一仇恨的對象,事實上,她恨朱由校生活中的每個女人,恨她們的年輕,恨她們的漂亮,恨她們的地位,恨她們的被寵愛,恨她們的幸福……繼皇后之後,裕妃成為又一個懷孕后引起客氏嫉妒而遭毒手的例子。裕妃本是普通宮女,因為懷孕進而受到冊封,隨即大難臨頭,「(客氏)矯旨將宮人盡行屏逐,絕食而死,革其封號,如宮人例焚化。」此事駭人聽聞之處,不在於客氏敢於將身懷「龍種」的皇妃活活餓死,而在於她這麼幹了之後,能夠安然無恙——朱由校不僅知道此事,而且贊成和支持了客氏。為什麼?無可奉告。史家亦只記其事,未道其由——誰都無法代朱由校做出解釋。不久,客氏如法炮製,用同樣方式對成妃又幹了一次,「矯旨革封絕食飲,欲如處裕妃故事……先時成妃見裕妃生生餓死,遂平居時,凡櫩瓦磚縫之中,多暗蓄食物,至此暗得竊食數日。幸客氏、逆賢怒少解,始退斥為宮人,遷於乾西(乾清宮西面)某所居住,僅僅得倖存。」以上是后妃一級人物,身份低一些的更不必說——倘被朱由校御幸過,或引他矚目的,多為客氏加害:「此外馮貴人等,或絕食、勒死,或乘其微疾而暗害之。」
抱陽生是清代嘉慶、道光間人士。明季史料,因為清初統治者的查禁,多有焚毀、竄改和破壞,到清中期,文網稍弛,一些劫后倖存、複壁深藏的材料,才得再見天日。《甲申朝事小紀》,就是專門搜集、整理明清之際野史文獻的成果。關於朱由校與客氏是否有私情,以往的敘述藏頭露尾、語焉不詳,這裏頭一次完全說破。不過,作者還是實事求是地註明了得自於傳說。
意謂客氏與女真人同為朝廷兩大敵。他稱客氏的存在,「傳煽流言」、「濁亂宮闈」,批評朱由校「憂東奴而忘目前之女戎,所謂明不能見目睫也」,就像睫毛離眼睛最近,眼睛卻根本看不到它。「傳煽流言」、「濁亂宮闈」是什麼意思,相信沒有不明白的,所以朱由校覽章也羞惱無地,斥責朱欽相「逞臆姑(沽)名」。
這是一個令人對歷史倍感弔詭的女人。在天啟朝彌天的大黑暗之中,她是個關鍵人物。然而,跟自己的權勢相比,除了取得每年在宮中數次盛妝遊行的好處,她卻幾乎沒有得到太大利益。她釋放非理性的怨恨,歷史上最大魔頭之一,竟因她尋求填補性以及情感的空虛而造就,否則魏忠賢或許永遠只是在宮中當一個膳食採辦員。到頭來,隨著親自用乳汁餵養大,又親自用肉體助其完成「成人禮」的那個小男人死去,她在「痛哭焚化」一幕之後,也立即趕赴鬼門關。當年十一月一日,新君朱由檢「一舉粉碎」魏忠賢集團,客氏被「奉旨籍沒」,從家中徒步押往浣衣局,再也沒有八抬大轎可乘並被數百人大型儀仗隊所簇擁;審訊后,由乾清宮管事趙本政執行笞刑,當場活活打死,且不留全屍,「發凈樂堂焚屍揚灰」。
張氏乃河南祥符縣生員張國紀之女,雖不出身名門望族,但也是讀書人之後,知書達禮,端莊文靜,入主中宮后,張氏的教養給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經常在坤寧宮舉行詩歌朗誦會,挑選文慧的宮女,吟詩歌賦。粗鄙野俗的客氏大受刺|激。為泄忿,客氏捏造謠言,稱張氏並非張國紀親生,她真正的父親乃是「重犯孫二」。這當然是信口雌黃,然而只要客氏及其同夥魏忠賢樂意,他們完全有能力無中生有,只是由於客氏的老母親勸阻,加上這個團伙的核心成員之一司禮太監王體乾反對,終未掀起巨案。但事件本身,仍將客氏以皇後為「對手」的心態表露無遺,她所感受到的不平衡,不僅是地位上的,也延及彼此出身與教養的差異;她期待通過構撰張氏乃罪犯之女的謊言,將張氏從「淑女」身份拉下馬來,降低到與她平行的位置。
天啟時,客氏以乳母擅寵,妒不容後有子。……及張後有孕,客暗囑宮人于捻背時重捻腰間,孕墮。
不過,客氏的瘋狂舉止,並不表示她對皇后之位心存覬覦,圖謀取而代之。把這種野心強加于她,並不符合實際。儘管她內心許多地方失去理智,但在這一點上她絕不可能發生錯覺,即皇后寶座會與她這種人有任何聯繫,就算整倒整死張氏,繼而登上這個位子的,也終將九_九_藏_書是她以外的某一個人。所以,她對張氏的陷害與打擊,與政治無關,只是純粹女人間的情仇恩怨。引導她走向瘋狂的,是兩種來自女性本能的力量:嫉妒和潛意識。對於女人來說,嫉妒可以是無目的的,只要同性中有人比自己美麗、年輕、幸福和優秀,不論這個人是否妨礙或傷害到她,都可能喚起她強烈的嫉妒心;在女性中,這種力量無時無地不存在,普遍而且永恆。而潛意識,則指一種莫名的衝動,雖然她並不確切知道自己受到了什麼威脅,或對方將給自己造成什麼威脅,也就是說,她毫無證據對於自己心中恨某個人在理智上提出值得信服的解釋,但是,只要她想恨,願意恨,就可以聚集起巨大的情感,直到把它徹底宣洩、釋放乾淨為止。這跟男性間的仇恨一般有著明確、實際的訴求,截然不同。女人可以為愛而愛,同樣,也可以為恨而恨。對客氏來說正是如此。她不需要別的目的,別的理由,只要有恨,就足夠了,而並不在乎這恨能夠給她帶來什麼利益。
按自天啟元年起,至七年止,凡客氏出宮暫歸私第,必先期奏知,先帝傳一特旨,某月某日奉聖夫人(泰昌元年九月二十日,朱由校登基不過半月,封客氏以此爵號)往私第云云。至日五更,欽差乾清宮管事牌子王朝宗或塗文輔等數員,及暖殿數十員,穿紅圓領玉帶,在客氏前擺隊步行,客氏自咸安宮盛服靚妝,乘小轎由嘉德、咸和、順德右門,經月華門至乾清宮門西一室,亦不下轎,而竟坐至西下馬門。凡弓箭房帶簡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請小轎管庫、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各穿紅蟒衣窄袖,在轎前後擺道圍隨者數百人,司禮監該班監官、典簿、掌司人數等,文書房官咸在寶寧門內跪叩道旁迎送。凡得客氏目視,或頜之,則榮甚矣。內府供用庫大白蠟燈、黃蠟炬、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根、轎前提爐數對,燃沉香如霧。客氏出自西下馬門,換八人大圍轎,方是外役抬走,呼殿之聲遠在聖駕游幸之上,燈火簇烈照如白晝,衣服鮮美儼若神仙,人如流水,馬若游龍。天耶!帝耶!都人士從來不見此也。
朱欽相索性斥客氏為「女禍」,把客氏與關外女真並論,列為當朝兩大威脅。他喊出口號:
當然,這是我對於史料的閱讀,史料本身不曾出來提示它背後的含義。讀史讀史,如只讀字句,讀不出字句所述人或事的情節邏輯和心理邏輯,或者不知將史料排比起來,用整體閱讀的方法加以複原、找到關聯,是很難走進歷史的,就好似找礦者不能發現礦脈一樣。
用這借口,又拖了二個多月。九月中旬,光宗喪事徹底結束。劉一燝舊事重提,請皇帝信守諾言,送客氏出宮。不得已,客氏於九月二十六日出宮。是日,朱由校丟魂落魄,食不甘味,以至飲泣。第二天,他寧肯犧牲皇帝的尊嚴,傳旨:「客氏時常進內,以寬朕懷,外廷不得煩激。」
當時目擊者劉若愚的敘述應該是第一手的,仍以此為據。在下面的講述之前,劉有兩句感慨,一句:「夫以乳媼,儼然住宮」,另一句:「僭妄殊寵極矣」。
年少艾,色微頳,豐于肌體,性淫。
這個場面,以及客氏用心保存下來的那些東西,突然之間,使她顯示出母性。這一刻,她沒有偽裝。只有滿懷母愛,才會細心地保存著那些東西。
客氏是什麼人?朱由校的乳母。在下人裏面,奶媽地位一般會比較高一些,但,再高也是下人。可眼前這婦人,不特沒有任何人敢把她當下人看,簡直比主子還主子,乃至以奶媽之身,而享不亞於皇后的尊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古往今來奶媽,她當之無愧可以坐頭把交椅,如果給這一行點狀元,非她莫屬。
總之,客氏死心塌地轉投魏忠賢的懷抱。二魏之間,則齟齬益重,經常「醉罵相嚷」。一次,已是丙夜(三更)時分,又鬧起來,而且很嚴重,驚動了朱由校。這時朱由校剛登基不久。他把二魏以及七八個大太監召到跟前,「並跪御前聽處分」。旁人都知道原委,對朱由校說:「憤爭由客氏起也。」朱由校於是問客氏:「客,你爾只說,爾處心要著誰替爾管事,我替爾斷。」客氏當即表示,願意魏忠賢替她「管事」。這樣,朱由校當眾下達「行政命令」,魏忠賢「始得專管客氏事,從此無避忌矣」。

鮮衣怒馬的太監
端詳此畫,無論人、馬,遍體上下真是奢華已極。而驚嘆之餘,很難不意識到在奢華後面,該是怎樣的驕橫無忌、作威作福。
他們組成了這樣一個三角關係:朱由校無比依賴客氏,魏忠賢通過客氏搞定朱由校,客氏則從魏忠賢身上尋求慰藉。這三個人之間,客氏是紐帶和支點:「忠賢不識字,例不當入司禮,以客氏故,得之。」若非客氏,朱由校才不去理會魏忠賢是哪根蔥,晚明歷史就得改寫。
其次,朱由校本人的反常表現。
御史周宗建對朱由校的舉動做出如下評價:「不逾宿而寵命復臨,兩日之間,乍出乍入,天子成言,有同兒戲。」侍郎陳邦瞻、御史徐楊先,吏科三位給事中侯震暘、倪思輝、朱欽相也各自上疏。朱由校大怒,將倪、朱降三級、調外任。劉一燝、周嘉謨、王心一等紛紛諫阻,不聽,反將王心一與倪、朱列同為罪。朝臣群起抗爭,朱由校再拿御史馬鳴起、劉宗周開刀,分別罰俸一年、半年。總之鐵了心,誰再提客氏離宮之事,我就砸誰的飯碗。九_九_藏_書
入選奶|子府兩年後,丈夫侯二死掉,客氏成了寡婦。這個情節很重要,在許多事情上可能都有關鍵意義。很多記載指出,這是一個性|欲強勁的女人。《明鑒》說:「客氏性淫而很(狠)。」《稗說》給出了有關她形貌習性的更詳細的描述:
真相如何,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把握。然而,有很多側面的依據。
古來奶媽界之翹楚,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天啟元年四月,朱由校大婚。對帝王來說,大婚的意義不只是娶妻,它還意味著宮庭秩序的新建與調整。對外,皇後母儀天下,對內,則皇宮從此有了「內當家」,她負有關懷皇帝從身體健康到飲食起居的全部責任;皇帝將全面開始新生活,過去的習慣和形態應該宣告結束。簡言之,大婚後,奶媽客氏不可以繼續留在宮裡,否則就是笑話。群臣一直在等待下詔客氏離宮的消息,然而悄無聲息。
可以說,朱由校是不惜一切,捍衛客氏自由出入宮禁的權利。他自己打出的旗號,是思念乳母,但實際要給予客氏的特權遠超出這樣的需要。如果出於思念,隔一段時間宣召她進宮見上一面,不是問題,沒有人會反對;群臣想制止的,是客氏不受任何限制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反過來,朱由校不顧臉面、堅決打壓輿論,說穿了,也不是出於慰己對乳母的思念之意,同樣是想達到讓客氏不受約束地隨意出入宮禁的目的。他深知,這是不能退讓的;一旦退讓,他和客氏之間就果真只剩下思念了。
頭一句針對客氏住咸安宮而發,一個老媽子,竟然單獨擁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宮殿,這種地位唯后妃才有。第二句感慨有點言不由衷,因為客氏享受的待遇並非她擅自竊取,而是朱由校堂而皇之所給予,完全合法,何談「僭妄」?然亦可理解,劉若愚不好歸咎於小朱皇上,只得批判客氏「僭妄」。而「殊寵極矣」則是直抒胸臆了,表明了客氏所受的對待帶給他的真實強烈感受。發完兩句感慨后,劉若愚切入非常細節化的描述:
以往史家給予她的地位,與她的實際作用比,很不相當。提起魏忠賢,今日但凡略讀過一點史的,無人不知不曉。然而,魏忠賢身邊站著的這個女人,名頭卻相差甚遠。不公平。
我們探討以上幾種可能性,作為太監輩仍有興趣發展自己的「性關係」的解釋。不管出於何種情形,也不管這種關係或生活與健全人有多大區別,太監存在性需求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並且十分普遍,這也不單明代獨然,至少自漢代起,就有記載。《萬曆野獲編》「對食」一條,綜述甚詳。它提到三種表現:「中貴授室者甚眾,亦有與娼婦交好因而娶歸者,至於配耦(偶)宮人,則無人不然。」或者在外娶妻,或者與妓|女交往,或者在宮內與某個宮女結對——最後一種尤普通,「無人不然」,誰長久找不到對象,還被人看不起、笑話(「苟久而無匹,則女伴姍笑之」)。還解釋說,這種情形在漢代叫「對食」,在明代叫「菜戶」,都是雙方一起過日子的意思。此實為中國社會的一種「特種婚姻」,雖然就像沈德符所說「不知作何狀矣」,外人對其細節,誠無從設想,但重要的是,太監、宮女之間對「對食」的態度,其正式程度,與外界夫婦毫無不同。「當其講好,亦有媒妁為之作合。」結合之後,彼此依存而至終老,甚至發展出極深的感情。沈德符曾在某寺親見一位太監為其已故「對食」對象所設牌位,「一日,其耦(偶)以忌日來致奠,擗踴號慟,情逾伉儷。」
作為刑餘之輩,太監失去了男人性生理的基本功能,不過內中情形卻並不如外人設想的那樣,全然死灰。比如,身體殘損,而男人心理仍有遺存。也有一些奇怪不可解的表現,現成的例子,是因撰寫了《酌中志》而名氣很大的天啟、崇禎間太監劉若愚,一直蓄有鬍鬚,《舊京遺事》記曰:「若愚閹而髯,以此自異。」依理,去勢之人不再分泌雄性激素,作為副性徵的鬍鬚是不會生長的了,但劉若愚卻一直長有鬍鬚,且頗茂盛,以至於「髯」,難怪他會「以此自異」。更有手術做得不徹底,而在體內留了「根」的,魏忠賢據說正是如此——「雖腐餘,勢未盡。」怎麼一種「未盡」法?想必是生殖器沒了,但從身體到態度仍剩餘一些男人特點,以至於進宮之後魏忠賢還有嫖妓的經歷
種種跡象表明,朱由校與其奶媽之間,存在秘密。
故而,我們雖不掌握客氏與朱由校之間的真實秘密,但客氏所不自覺地通過行為態度呈示出來的自身角色選擇和定位,還是能透露不少的消息。
七年九月初三日,(客氏)奏懇今上(即崇禎皇帝)准歸私第,其夜五更開宮門之後,客氏衰服赴仁智殿先帝梓宮前,出一小函,用黃色龍袱包裹,雲是先帝胎髮、瘡痂,及累年剃髮落齒,及剪下指甲,痛哭焚化而去。九_九_藏_書
第四,客氏自己所採取的姿態。
讀罷,便輪到我們感慨了。這樣的排場,是一個奶媽所應有的么?「凡得客氏目視,或頜之,則榮甚矣」,「呼殿之聲遠在聖駕游幸之上」……我們忍不住想問一句:客大嫂,你當自己是誰?
誠然,從當時直到後來,對朱由校、客氏之間的隱秘關係歷來猜測紛紛,卻從不曾有一個字可以坐實此事。不過,人們實在應該凝神貫注地打量客氏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她以朱由校大婚之後整整七年的偏執表現,宣敘著一句話:「奉聖夫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我敢於肯定地說,魏忠賢結交客氏另有所圖,客氏卻僅僅是為著能與他貪歡。這並不可恥,相反,毋如說這個女人勇敢地亮出了她脆弱的那一面。她只是需要一個可以滿足自己的男人。但以她的環境和身份,可選擇性實在有限。前面講過,她成為政治明星后,曾對大學士沈㴶產生吸引力,但這樣的對象、這樣的機會,實屬偶然;大多數情形下,她所能結識或者說「勾搭」上的人物,只是宮中與她地位相等的半真半假的男人——太監。而以這種「男人」,所謂「滿足」,實在是退而求次、聊勝於無。不過,她仍然儘力在其中挑選「強者」。魏忠賢最終走近她,正乃這樣一個結果。
今中宮立矣,且三宮並立矣,于以奠坤闈而調聖躬自有賢淑在(家裡已經有女主人了也),客氏欲不乞告將置身何地乎?皇上試誥問諸廷臣,皇祖(指朱由校祖父萬曆皇帝)冊立孝端皇后(萬曆皇后王氏)之後,有保姆在側否?法祖揆今,皇上宜斷然決矣。……若使其依違宮掖,日復一日,冒擅權攬勢之疑,開睥睨窺伺之隙,恐非客氏之自為善後計,亦非皇上之為客氏善後計矣。
兩個月後,大家看不下去了。六月二十四日,山西道御史畢佐周上疏要求客氏離宮。畢佐周這道奏摺,並非孤立和偶然,恐怕事先許多朝臣就此有所溝通協調,因為緊接著第二天,大學士劉一燝就領銜,也遞上同主題的疏文。劉一燝等沒有把話講得太刻薄,但仍寫下關鍵的一句:「(對客氏應該)厚其始終而全其名譽。」改成大白話,即:客氏應該退休,為此怎麼厚賜她,給她多大物質上好處,全沒關係;重要的是,保住她的名聲。雖然說得比較含蓄,聰明人也都能體會到,話裡有話。
首先,除開未成年而做了皇帝,否則,皇帝極少在大婚之前保持處|男之身。事實上對此沒有禁令,一般來說,脫離童年後皇家繼承人可以自己宮內的範圍,任意與感興趣的女子發生性行為,這被視為將來婚育的啟蒙和必要準備。清代甚至規定,大婚之前,從宮女中選年齡稍長者八名「進御」,作為婚後性生活的實習。雖然後妃必須是處|女,但皇帝或太子的第一個女人卻不必是后妃。具體到客氏與朱由校的私情,這件事從制度上是允許的,雖然客氏年長朱由校二十來歲,但只要朱由校願意,他倆私行雲雨之事,完全談不上犯忌,但也沒必要張揚,這是皇家繼承人有權保持的秘密。
不少人把這件事理解為朱由校將客氏「許配」給魏忠賢。這不可能。他詢問客氏時用詞很清晰,是「管事」。蓋因宮中女人,有諸多事情自己無法辦或不便辦,需要託付給某個太監,實即類似找一個保護人。所謂「管事」,當系這種意思。朱由校想必知道存在這種慣例,他所做出的決定,也只是將來客氏之事,交給誰辦。如果把這決定,理解成替客魏做媒,一是違反祖制,朱由校斷然不敢,二來也與他跟客氏之間隱秘奇特的關係相矛盾。
派去的殺手,顯然是穴位專家,以按摩為名,拿捏關鍵穴位,神不知鬼不覺導致張氏流產。流產時應該已是懷孕晚期,否則不會辨認出流產的胎兒為男性。
朱由校與客氏的所謂「母子情深」,外界一致感到無從理解,越于情理以外。喜、怒、哀、樂、憂、懼,弗學而能。人在基本情感上,是相通的;如果是正常的情感,不會找不到理解的途徑。但朱由校對客氏的情感,顯然脫離了他所聲稱的那種範圍。既然情感特質與口頭標稱的不一致,大家自然會依據經驗對其真實性,做出自己的分辨和判斷。
這叫做「恃寵」。但恃寵也有形形色|色。比如,要官要權,討求田畝錢財,胡作非為、仗勢欺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些比較常見的恃寵表現,在客氏可以找到,但並不突出。她的恃寵,似乎更注重在身份和排場上做文章,特意讓宮裡宮外的人們看見,小朱對她的情意不單不在後妃之下,甚而還在其上。劉若愚所述的那個場面,很有盛妝遊行的味道;設想一下,這麼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以頂級規格,從咸安宮出發,經多座宮門,特別是還路過乾清宮,在半個紫禁城炫耀一番,不是示威是什麼?興許,只差高呼口號了:「當今天子的親密戰友客氏同志萬歲!」
民間史的敘說,具體一些,涉及了手法:
朱由校沒文化,但人不笨,不會聽不出弦外之音。可是他仍然「頂住壓力」,不肯送客氏出宮。他找了個借口,推說父親喪事尚未料理完畢,而「三宮年幼」,頗需客氏的協助;等喪事結束,「擇日出去」。
對客氏,不單要看到她做出了怎樣的舉動,還要思索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不單要注意她的一個舉動,還要注意她別的舉動、注意這些舉動是否存在一致性。
人,都是有自我意識的。自我意識,由主體的自我評價和社會評價兩方面內容構成;後者包含人的九九藏書社會地位、所擁有的權力財富、外界特別是來自至愛親朋的輿論和態度。人一生行事,皆下意識地遵循于自我意識,採取相應言行,一舉一動均表現並符合於其對自己角色的認識,這是一定的。
中國歷史當中,唱上主角的女人本來不多;這有限的一群女人之中,客氏其人雖不能說前無古人,但的確後無來者。因此,在描述天啟年間中國幾位重要角色時,為示隆重,我們特安排她首先出場。
三年,後有娠,客、魏盡逐宮人異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損元子。
「少艾」,是美妙的意思,形容年輕漂亮的女子。這句話說,客氏青春貌美,膚色微微泛紅,生得非常豐|滿,而且性情放蕩。這不大像是在故意「妖魔化」客氏。人之性|欲強弱,生而有別,跟遺傳、身體條件都有關係;不單男性,女性亦有天生性|欲亢奮者,即便所謂「三從四德」時代也是如此,這很正常。從所描述的體征來看,客氏血色盈旺,生命力充沛,又正值精壯之齡喪夫,對於這種女人來說,孤獨當遠比尋常人難以忍耐。
客氏對天啟皇后張氏,流露出極強烈的嫉妒心,是確鑿無疑的。從大婚那天起,客氏就沒有一日終止過對張氏的嫉妒。後者在生活上受到各種刁難,甚至於「匕箸杯碗」等日常用具也不供應。這種嫉妒,遠不止乎日常細節,它有時會發作成為喪心病狂的行為。
第三,外界的反應和解讀。
可以把每年定期舉行的這種盛妝遊行看作客氏的行為藝術,也可以把它看作具有客氏特色的政治表達。不平則鳴。盛妝遊行就是客氏一種「鳴」的方式。她的不平在於,自己深為皇帝所愛,但地位卻僅是一個老媽子;有的女人,皇帝內心對她不見得怎麼樣,卻佔據著「三宮」,享受天下的尊崇。於是,她藉助遊行,展現一種真相——為自己,也針對整個後宮的並不「合理」的秩序。她把這項活動,堅持不懈搞了七年,從朱由校登基和大婚以後開始,直到他死掉,每一年都搞那麼幾次,以免人們忘掉這個現實,或者不斷加深人們對這個現實的認識。除此以外,她還在其他她看重的方面,努力發展自己與后妃們相當的待遇,后妃所享有與配備的,她都依樣來一份,后妃的生活方式怎樣,她全盤照搬。例如「紅蘿炭」,「皆易州山中硬木燒成……氣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本屬特供帝后寢宮(乾清、坤寧)冬季取暖之物,客氏卻也如兩宮例取用。
如果魏忠賢當真「勢未盡」,則大約使他在同儕之中,有相當的優勢;何況他對房中術還頗有心得——因為他屬於「半路出家」,自宮而成閹人之時已年逾二十,有足夠時間去學一肚皮男盜女娼,這是那些自幼凈身入宮的太監們望塵莫及的。客氏與他結識,緣于魏忠賢給王才人——朱由校生母——「辦膳」之時。一個是奶媽,一個廚工,工作關係很近。不過,客氏已經名花有主,「對食」對象名叫魏朝,是大太監王安的親信,負責照顧小朱由校的一切事宜,也就是客氏的頂頭上司。而魏忠賢與魏朝是鐵哥兒們,拜過把子。據劉若愚講,魏朝忙於應付差事,「多不暇,而賢遂乘間亦暗與客氏相厚,分朝愛焉。」在魏忠賢,是第三者插足;在魏朝,則是引狼入室。當時魏朝是小負責人,魏忠賢身份地位遠遠不及,而客氏暗漸移情於他,應該不是要另攀高枝。魏忠賢的本錢是「身體好」,客氏看中的就是這一點。劉若愚對二魏的形容分別是:魏朝「佻而疏」,魏忠賢「憨而壯」。兩相比較,魏忠賢更顯雄性。再加上通曉房中術,一試之下,客氏於此在二人間立分出高低。對客氏一類女人來說,這比什麼都實惠。
客觀講,朱欽相恐怕的確屬於「逞臆」,因為他不可能掌握事實;但他的猜度,仍舊符合一般人對這種情形的基本判斷。劉若愚也在《酌中志》里提到,當時人們對朱由校、客氏的神秘關係,普遍存在質疑,謠言紛紛:「倏入倏出,人多訝之,道路流傳訛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何為「非臣子之所忍言者」?無非「那種事」罷了。有人在詩里寫道:「紗蓋輕輿來往路,幾人錯認是宮嬪?」語涉譏諷,形容客氏在紫禁城的待遇和風光程度,路人遇之,幾乎忘了來者是老媽子,還以為是皇帝所愛的哪個小美人呢。
畢佐周敦促客氏離宮時,話就說得很不好聽:
欲凈奴氛,先除女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