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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 兩個叛投者

難兄難弟

兩個叛投者

繼崇禎十年李岩的「叛投」象徵著知識精英拋棄明王朝之後,洪承疇在崇禎十五年的「叛投」則象徵著政治精英也拋棄了明王朝。
兩軍一旦相遇,首先害怕的人,卻是陳新甲派來的兵部觀察員張若麒。此人在慫恿陳新甲決意一戰上,起過關鍵作用。真刀真槍之時,他現出好龍之葉公的原形——雖然漂亮話繼續掛在嘴上,內心的恐懼卻遮掩不住。他說:「我軍屢勝,進軍不難。但糧食補給好像跟不上,而且還要多線作戰。既然如此,暫時退兵,以待再戰,我看也是可以的。」
說起李自成能夠成就一番事業,除了明祚已盡,該當滅亡以外,他自己要感謝的方面也很多,真是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他這一邊。李岩歸附是這樣一種象徵,也是他事業轉折的一個實際的關鍵點。此外,還不能不提到,滿清在北京東北一帶施加的巨大壓力。這種壓力不僅僅是在心理上給明王朝造成「國勢殆矣」的恐慌感、末日感,它甚至也轉化為最直接最現實的影響。
可以說,客觀上滿清幫了李自成一把。設若洪承疇繼續留在原處,領導征剿工作,李自成的東山再起,應該很難。
一場本不必要的決戰,以明軍主帥被俘、寧遠以北盡失的結局告終。這場戰役之於明、清兩國,跟拿破崙敗於滑鐵盧、納粹德國敗於斯大林格勒這些事件在各自歷史中的意義相仿。在那一刻,明清兩國的命運已被徹底決定。但有一點不同,此前,明朝並非唯有決戰這一條路,它有別的選擇,然而卻自動找上門去,邀請潰亡更早地到來。
此後,民變明顯升級,陝晉兩省起事隊伍,有所謂「三十六營」,二十余萬眾;張獻忠、李自成均於此時露其頭角。
「漢奸」、「民族敗類」是一種,常見而普通。
諸將並無主帥命令,自行退卻,且丟下主帥不管。此之謂兵敗如山倒。
對洪承疇投降的解讀,多種多樣。
李岩「叛投」一事,在當時士林造成的震動,是顛覆性的。計六奇在清初回憶說:「予幼時聞賊信急,咸雲『李公子亂』,而不知有李自成。及自成入京,世猶疑即李公子。」在士紳階層,竟然很長的時間里,將起義領袖傳為「李公子」,不知李自成其人,可見「李岩效應」之強。
他雖然文人出身,卻很能打仗,受命以來,大大小小歷次征討基本不曾失利,名副其實的「常勝將軍」。崇禎十一年,洪承疇在潼關大戰李自成,完敗之,「自成盡亡其卒,獨與劉宗敏、田見秀等十八騎潰圍,竄伏商、洛山中。」八月,洪承疇正式上報:「陝西賊剿降略盡。」九_九_藏_書
試想,如果降者不是洪承疇,是魏忠賢、溫體仁那樣的醜類,皇太極何樂之有?皇太極之樂,恰由於洪承疇是個能臣。如今,連洪承疇這樣的人物,都肯投降大清,明朝還剩下什麼?
敘至此,第二位「叛投者」就出場了。
洪承疇無奈,只得催動一十三萬人馬,在與三百年後「遼瀋戰役」幾乎相同的地點,與清軍決戰。
於是,李岩被捕。宋某這個蠢才大約以為,擒賊擒王,李岩一逮,別人也就嚇住了。結果消息傳開之後,饑民趕來,殺死宋某,劫出李岩,把監獄里的重犯全都放跑,倉庫一搶而空,成了真正的暴動。
對李岩出現在闖軍,人們有理由聯想到當年李善長、劉基、宋濂等一批知識分子出現在朱元璋帳下的往事,正是從那時起,朱元璋脫離了單純的暴動者形象,開始踏上建國之路。
洪承疇的認識是清醒的。他給崇禎的建議是以守為主,所謂「可守而後可戰」。把雙方解讀為均勢,誰都吃不了誰。嚴格說,這已超出事實,以明朝之弱,守並不易。同時,已被圍困四月的錦州守將祖大壽,也派人傳遞消息,城中糧食仍然足可支撐半年,強烈主張與敵相拒,「毋輕戰」。可見前線將帥對局勢的各自研判,頗相一致。
十三萬大軍全部跑光,只剩下洪承疇及其所率一萬人困守松山。即便如此,也堅持了將近七個月。崇禎十五年三月,城破,洪承疇被俘。祖大壽在錦州旋亦投降。
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無寒乎?」承疇瞠視久,嘆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頭請降。
但是,崇禎十年發生的一件與戰局無關的事,卻為結局預寫了註腳。
李岩對大家說:「read.99csw•com汝等救我,誠為厚意,然事甚大,罪在不赦。不如歸李闖王,可以免禍而致富貴。」顯然只剩這條路了。於是,李岩將家中付之一炬,帶領眾人投李自成而去。
饑民憤怒了。在他們看來,李岩之舉除了證明他是個有良心的人,還證明了一點,即當成千上萬的人將成餓殍之際,另外一些人的莊院里,卻堆著小山一樣、自己根本吃不完的糧食。這個反差確實太大。
本朝先前造反的,都是草民,都是被統治對象,一代又一代,成千上萬,人數再多,在這個方面不曾有變。李岩身份截然不同,他是有功名的人,是老爺,是政權的分享者。這樣一個人,投入造反大軍,成了自己陣營的「叛徒」。這件事,說明統治階層的信念已經動搖,已經從內部發生危機;同時,也使動亂的性質有根本的改變。就此意義論,一個李岩的加入,勝過以前成百上千的參加者;因為,當叛投者出現時,人心向背、歷史趨勢才表現得確鑿無疑。
洪承疇部,已是當時政府軍的精銳王牌。崇禎對民變問題的嚴重性,一直有所輕估,「攘外」與「安內」之間,他的排列順序,前者優先於後者。十二年初,他發表洪承疇為「兵部尚書兼副都御史,總督薊遼軍務」——跟當年袁崇煥一模一樣的任命——移師東北,以為屏障。這個認識,談不上錯誤,雖然更合理的應該是「攘外」與「安內」並重,情形都很嚴峻,但在明軍善戰之師捉襟見肘的現實面前,舍彼就此,亦屬無奈之選。
李岩無言而退,在他看來,「止有分派富戶耳」這句話,分明是沖他來的。看來只好如此,「從我做起」。他願意帶這個頭——「捐米兩百余石」,不是小數——希望別的富戶能夠跟進。
然而,崇禎以及一幫不知兵、不調查研究、好發豪言壯語的文臣,不能接受對「區區」「酋奴」採取守勢。崇禎提出「滅寂雪恥」的口號,兵部尚書陳新甲也錯誤估計形勢,以為戰可勝之。
此人姓洪名承疇,字亨九,福建南安人。明萬曆四十四年進士。累遷陝西布政使參政。陝西亂后,崇禎以承疇能軍,遷延綏巡撫、陝西三邊總督,繼因屢建功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督河南、山、陝、川、湖軍務。
富人就找縣令宋某,說:你該下令制止啊。
在大約十年左右的光景里,鎮壓與反鎮壓之間,事態起伏不定。農民軍曾經摧枯拉朽,也曾經一落千丈。官軍方面,也是剿撫徬徨,首鼠兩端。單以戰局來論,時而你佔上風,時而我居強勢,很難看清哪一方終將獲勝。
然而,願望落空,無人響應。
為什麼說李岩是「叛投者」?九九藏書他是大明兩百余年來,第一個「從賊」的舉人。
關於這兩股勢力之崛起及發展的全過程,在此不可備述。我們只希望,于全部經過之中,找出一二個令人矚目的瞬間,供讀者形象地了解明朝是怎樣徹底敗在他們手下。而歷史非常善解人意,它提供了這樣的瞬間,且以接近戲劇、小說的令人驚訝的高度巧合的方式,加以演繹。
範文程不急於求成,甚至也不提勸降之事,只是與洪承疇漫談,聊他們作為知識分子共同感興趣的「今古事」。閑談中,范睜大眼睛,不放過任何細節。一天,他捕捉到這樣一個細節:房樑上偶然有灰塵落下,落在洪承疇衣上,後者馬上用手輕輕拂去。範文程在將細節報告給皇太極時,評論道:「洪承疇一定會投降的。一個人連身上的衣服都很愛惜,更何況自己的生命呢?」於是皇太極親自去看望洪承疇:
皇太極擊中了要害。
從前面祖大壽的例子可以推知,與清軍決戰不可能取勝應系前線將領的普遍看法。本來就認為不可戰、不當戰,被硬逼前來一戰,結果卻在大戰一觸即發之際,「上面來的人」忽然說泄氣話,改口不戰亦可。軍心立刻渙散。大同總兵王朴,首先率部遁去,瞬間引起連鎖反應,「各帥爭馳,馬步自相蹂踐,弓甲遍野」。
饑民開始包圍富戶,要糧食;「以李公子為例」,讓富人們以李岩為榜樣,向他學習。「不從,則焚掠」,燒和搶。
必須認清對手,正確評估敵我雙方態勢。彼強我弱?我強彼弱?抑或處於均衡?實際情形是,清強明弱。
把明王朝送上絞架的,不是一隻手,是兩隻手:闖軍和滿清。他們不單合力促成此事,而且對成果的分享,也很公平、有趣——李闖攻下北京,先在紫禁城享受權力,不滿四十日,倉皇出走,將金鑾殿讓與滿清,由後者穩居二百六十年。這個結果其實是合理的,默默反映著他們各自對於推翻朱明王明的實際貢獻的大小。
宋某不能禁,假意請李岩來做調解人。李岩重申先前兩個條件,宋某表示接受,饑民說:「我們姑且散去,如無米,再來。」饑民一散,宋某馬上給按察司打報告,稱:「舉人李岩謀為不軌,私散家財,買眾心以圖大舉。」按察司得報即刻批複:「秘拿李岩監禁,不得輕縱。」
卻說開封府杞縣有個舉人,名叫李岩,人因乃父李精白官至督撫、加尚書銜,都恭稱他「李公子」。家富而豪,好施尚義,在左近一帶很有名。https://read.99csw•com眼下,人民困苦過甚的情形,李岩實在看不下去,遂面見縣令宋某,冀望以李家的影響,稍舒民蹙。他提出兩個要求,一是「暫休徵比」,一是「設法賑給」。宋某的回答是,第一條根本辦不到,「楊閣部飛檄雨下,若不征比,將何以應?」至於第二條,也推得乾乾淨淨,「本縣錢糧匱乏,止有分派富戶耳。」不過,宋某所說其實也是實情,征派是上面的命令,而賑災之事,縣裡窮得丁當響,無力顧及。
謾罵,是一定的,否則洪承疇無法向內心自幼承接的儒家倫理交代。但玩味一下,也許,謾罵或者別的舉動在這裏更多是一種「儀式」;或者說,一種「程式化動作」。
洪承疇不能直接拒絕(「新甲議戰,安敢遷延?」),用後勤供應跟不上為由回復,再次要求:「鞭長莫及,不如稍待」。崇禎倒是被說動了,陳新甲卻堅持前議。他致函洪承疇,指責說:「用師年余,費餉數十萬,而錦圍未解,內地又困,何以謝聖明,而副中朝文武之望乎?」
這是肯定的。宋某貼出告示:「速速解散,各圖生理,不許借名求賑,恃眾要挾。如違,即系亂民,嚴拿究罪。」
被俘后的情形,明人無從記述,現在只能從清人嘴裏了解一些。《清史稿》說:「上(皇太極)欲收承疇為用,命範文程諭降。」而洪承疇的表現是,「謾罵」、不從。
據說,隨後來到闖軍的另外兩個智囊人物牛金星和宋獻策,亦系李岩所引。
第三種解讀,來自皇太極。洪承疇降后,皇太極禮遇甚隆,招致帳下諸將不滿:
據《明史·熹宗本紀》,天啟六年(1626),「八月,陝西流賊起」。越兩年,崇禎元年十一月,事態擴大,白水、安塞、漢南均有起事者,稱「闖王」的高迎祥即在其中。明廷初未予以重視,直到崇禎三年,始以楊鶴(楊嗣昌之父)為三邊總督,專任「平亂」事。行動頗為順利,劉應遇、洪承疇分別奏捷。但適逢去歲皇太極率大軍破關而入、逼圍北京(乙巳之變),各地以兵勤王,京城解圍之後,山西、延綏、甘肅等幾路勤王兵因無餉發生嘩變和潰散,一路囂擾西歸,本來已控制住的民變,藉此反而由衰轉熾。這似乎是明末內亂的一大關鍵,計六奇所謂「流寇始於秦之潰兵」,是當時史著作者的普遍看法。
諸將或不悅,曰:「上何待承疇之重也!」上進諸將曰:「吾曹櫛風沐雨數十年,將欲何為?」諸將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諸行道,吾等皆瞽。今獲一導者,吾安得不樂?」九九藏書
這可是官方表態,代表法律,不遵,就要治罪了。但饑民哪裡還顧得了這些?他們砸爛告示牌,彙集到縣衙前,大呼:「終歸是要餓死,不如一道去搶。」
洪承疇被俘事,明廷久不知,以為戰死。這從一個側面,顯示整個戰役中朝廷與其軍隊彼此睽隔,洪承疇完全孤懸在外。仗能打成這個樣子,居然還輕言開戰,聞所未聞。
其次,李岩是知識分子。歷來,目不識丁的農民起事,一旦得有知識分子加入,都意味著重大轉折。因為不管怎麼說,在社會的歷史階段本身不曾發生質變時,造反的結局終將重新回到該歷史條件下的主導意識形態或者說「道統」之下,農民起義的成功歸宿仍將是新王朝、新皇帝的誕生。所以農民起義欲成其事,缺少不了掌握著意識形態、能夠幫助他們重建秩序的知識分子。反過來,有知識分子前來投奔,也證明起事者有「王者之氣」。
我們將講述的是,分別出現在闖軍和清軍營前的兩個叛投者的故事。
其時,河南連歲旱飢,而朝廷加賦不止,許多百姓背井離鄉,流浪乞討。
李岩對於李自成,也完全起到這種作用。他對後者提出一系列重大戰略建議,行仁義、管束軍紀、圖大事而不止以劫掠為生。比如他針對明朝廷大肆征比的做法,專門為李自成制訂「不納糧」的宣傳口號,令各地百姓翹首盼望闖王到來,「愚民信之,惟恐自成不至」。這似乎是並不難以想到的對策,然而,李岩到來之前,闖軍確實不曉得以此換取民眾支持。
現在,洪承疇來到東北邊防。他是否還能夠像在三秦大地一樣威風八面,再建奇功?坦率地說,這不取決於他,取決於對手。
另一種,不憑觀念,純粹從事實出發來加以解讀。這些事實是:崇禎三年以來,直到被俘為止,洪承疇始終是岌岌可危的明廷的干城,在士大夫階層普遍喪失信心、普遍虛與委蛇、普遍玩忽職守的現實中,勇挑重任,恪盡職守,實心辦事,乃極少數幾個曾切實為君分憂的人物之一;擔任薊遼總督后,他的見識和戰略主張,合乎實際,真正有利於明國;明知不可戰,而被迫一戰,雖違乎自己的理性判斷,仍毅然往之,大軍潰退之際,他是唯一堅守陣地者,直至糧絕。事實背後還有一個事實:所有站在道德制高點輕言開戰的人,都不對現實承擔任何後果;相反,正是他這個明確意識到開戰沒有任何希望的人,替那些說漂亮話的人承擔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