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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 末日情景

難兄難弟

末日情景

我們並不明白,這些巨室留著萬貫家財打算做什麼;但有一種內心活動他們卻表達得明白無誤,即:無論如何,他們不想為拯救明王朝出力。
照例,本該百官按部就班,各自歸位,皇帝出來接受朝拜;現在倒成了皇帝光桿司令先在那裡等候群臣。崇禎面子尚在其次,這實在太不成體統。為避免這局面,臨時決定把本來放在朝拜之後的謁祖提前舉行,那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不過,謁太廟必須有儀仗車馬,急切卻備不齊,還是放棄,傳諭仍舊先上朝,二次升座。
人心盡失;錢,或者可以買來一點士氣,然而也籌不到。沒有人可以在人心、士氣皆無的情況下打仗,就算去打,也註定要輸。
萬曆年時,老庫滿,另置新庫。新庫復滿,庫廳及兩廊俱貯足。今不及四千金。
大太監王之心(東廠提督,受賄大戶)如出一轍。捐餉時只肯出萬兩,后經闖軍用刑,從他家裡掏出了現銀十五萬兩,以及與此價值相當的金銀器玩。
多爾袞信還透露一點,從一開始,清人就希望以中國道統繼承者的姿態,接管權力。這種認識與心態,同四百年前的蒙古人截然不同。這也就是何以蒙元始終不改其「入侵者」形象,而滿清卻能完全融入中國正統歷史與文化的原因所在。此乃題外話,不表。
也是這一天,甲申年元旦,李自成在西安啟用國號「大順」和年號「永昌」。倘若四個月後,他並非曇花一現地從北京消失,是日就將作為永昌元年載入史冊,而「崇禎十七年」則不再被人提及。
我國欲與明修好,屢致書不一答。是以整師三入,蓋示意于明,欲其熟籌通好。今則不復出此,惟底定中原,與民休息而已。聞流賊陷京都,崇禎帝慘亡,不勝髮指,用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必滅賊,出民水火!伯(吳三桂封爵平西伯)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勿因向守遼東與我為敵,尚復來歸,必封以故土……昔管仲射桓公中鉤,桓公用為仲父,以成霸業。伯若率王(率先奉清為王業),國讎可報,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
崇禎所面對的,正是這種處境。當他向勛戚、宦官、大臣和富人們求援時,全部碰了軟釘子,他們想盡辦法不去幫助這個快要完蛋的政權。搪塞、撒謊、漠然。好像這政權的崩潰符合他們的利益,好像這政權不是曾經讓他們飛黃騰達,反而最深地傷害過他們。
李明睿有備而來,他請皇帝屏退左右,然後單刀直入:「自被提拔以來,微臣一直積極搜集情報,據微臣所知,情勢非常急迫,賊寇很快逼近京畿,現在已是生死存亡關頭,如要緩眼下之急,只有一個辦法——南遷。」崇禎聞言,第一句脫口就是:「此事重,未可易言。」顯得很緊張。接著以手指天,問:「上天未知如何?」這句話表明,懿安皇后的質問使他對此事有很大的道德壓力。李明睿答:「天命幽密難知,此事目今只能請皇上自己做出決斷。」崇禎感覺到他的誠懇,終於承認:「此事我已久欲行,因無人贊襄,故遲至今。」他明確說,李明睿所想「與朕合」,但也談及主要顧慮是「外邊諸臣不從」。這時,他幾乎毫無必要地再次強調:「此事重大,爾且密之,切不可輕泄,泄則罪坐汝。」這一方面與崇禎多疑不能信人的性格有關,但也反映了他內心的懼怕。
相反,支持南遷、當時被扣上怕死誤君大帽子的人,如把李明睿推薦給崇禎的李邦華和大學士范景文,最後關頭卻能捨身殉國,以事實回擊了所謂倡論南遷意在避死貪生的污衊。然而,在政治道德高調面前,傳統上中國人向來沒有反抗的勇氣。高調明明誤國,大家卻都翕然相隨,加入合唱。此番亦然。光時亨的高調讓滿朝緘默,誰都不肯擔怕死read•99csw•com誤君的惡名——因為他們在惜自己的名譽,勝於在惜君王社稷的命運。
翌日,崇禎召見閣員,正式表態。一夜之間,漫漫黑暗裡,無人知道他想了什麼,又想了多少,總之,此刻面目全變,說出一番毅然決然的話:
最早是誰先提議的,已不大能搞清。《三垣筆記》說:「上以邊寇交熾,與周輔延儒議南遷,命無泄。」周延儒下獄,在崇禎十六年六月,果有此事,則崇禎與他商量南遷的事就應該在這以前。然而,誰動議的呢?周延儒,還是崇禎本人?另外注意,引起動議的原因是「邊寇」,不是「流寇」。《明史·后妃傳》則記載,崇禎的皇後周氏提過這樣的建議:「嘗以寇急,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帝問之,遂不語,蓋意在南遷也。」周皇后老家在蘇州,所以由她想到這個點子,比較自然。從史傳所述語氣看,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旁敲側擊、欲言又止的試探狀,好像是在「道人所未道」。時間不好判斷,「寇急」既可解為「邊寇」,亦可解為「流寇」,所以可能是在崇禎十五年底清兵再次突破長城、大舉進入中原時說的,也可能是李自成殺奔北京而來之後說的。
話分兩頭。雖然通訊不靈,信息遲緩,但李闖殺奔北京而來的事態,還是不斷傳到紫禁城。從二月起,至自殺前最後一天的三月十八日,朱由檢「每日召對各臣」。單這一個來月,他的出勤率,興許就頂得上他的天啟哥哥的一生。幾代皇帝逍遙、荒怠與揮霍所欠下的沉重歷史債務,統統要他一個人來還,而且還根本還不清!
談到迷信,還有更奇特的。某晚,崇禎得夢,夢中神人在他手掌上寫了一個「有」字,他困惑不解,講給百官聽,請他們解釋。百官當然揀好聽的說,「眾皆稱賀」,說這個「有」字代表「賊平之兆」。馬屁聲中,卻忽然有人大放悲聲,眾視之,是內臣王承恩。崇禎驚問何意,王承恩先請皇帝赦其不死之罪,而後開言:「這個『有』字,上半是『大』少一撇,下半是『明』缺一日,分明大不成大,明不成明,神人暗示,我大明江山將失過半。」——這真有其事,或系後來人所編捏,無考。但那王承恩三月十九日陪著崇禎一道弔死煤山,卻是真的。
他曉得自己被捆上了道德的戰車,卻無意脫身,反倒賭氣似的生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激越,於是發表了上述談話。自那一刻起,他已抱必死之心。推心置腹地猜想,此前的夜半時分,他會獨自在內心有激烈的思想鬥爭,與他的列祖列宗、他朱家的歷史有過一番對話;他當無可奈何地意識到孤家寡人的絕境,以及由於若干先帝的玩怠失政這個家族對歷史所欠下的沉重債務,那麼,現在已到了還債的時候,而他就是這樣一個還債人。十幾天後,他在自絕時刻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細節,都揭示了上述心路歷程。
以這點錢,不必說打仗,就算放放煙火,恐怕也不夠。關鍵在於,皇帝與其臣民之間完全失去信任。崇禎到處跟人講國家已經無錢,所有人的理解,都是皇帝哭窮和敲詐。三月十日,最後關頭,崇禎派太監徐高到周皇后之父、國丈周奎家勸捐助餉,先晉其爵為侯,然後才開口要錢,周奎死活不掏錢,徐高悲憤之下質問道:「老皇親如此鄙吝,大事去矣,廣蓄多產何益?」徐高的問號,也是讀這段歷史的所有人的問號。周奎究竟何種心態?簡直不可理喻。唯一可能的原九-九-藏-書因,就是他大概也和別人一樣,認定崇禎自己藏著大把金銀不用,還到處伸手索取。如果他並不懷疑內帑已盡之說,想必應該比較爽快地捐一些錢,讓女婿拿去抵擋農民軍的。否則,朝廷完蛋,他顯然不會有好下場,這筆賬他不至於算不過來。歸根結底,他根本不信崇禎沒錢打仗。
多年守衛國庫的老軍,對趙士錦說:
趙士錦感慨:「國家之貧至此!」
祖宗辛苦百戰,定鼎於此土,若賊至而去,朕平日何以責鄉紳士民之城守者?何以謝先經失事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獨去,如宗廟社稷何?如十二陵寢何?如京師百萬生靈何?逆賊雖披猖,騰以天地祖宗之靈,諸先生夾輔之力,或者不至此。如事不可知,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志決矣!
崇禎十六年十二月八日,一個年輕人奉調來京。他叫趙士錦,隆慶、萬曆間名臣趙用賢之孫。他被工部尚書范景文推薦,補工部營繕司員外郎一職,因此趕上了歷史巨變一幕,在此後一百二三十天內,歷經曲折,翌年四月中旬逃脫闖軍控制,輾轉南歸。後來他將這離奇經歷寫成《甲申紀事》及《北歸記》兩篇文字,句句目擊,極為真實,不啻為描述1644年甲申之變的報告文學傑作。後面我們將在很多地方引用他的講述,這裏先自其筆下實際地了解朱由檢最後時日的財政狀況。
然而,不相信皇帝沒錢,只是「信任危機」較為表層的一面;在最深層,不是錢的問題,是社會凝聚力出了大問題。危急時刻,若社會凝聚力還在,再大的難關仍有可能挺過。
擱置的原因,除懿安皇后的反對,想必也是事情尚不急迫;再有,這樣重大複雜的問題,崇禎也並不曉得適合跟誰謀划。
假使崇禎是朱厚照、朱厚熜、朱翊鈞、朱由校式人物,他本可以根本不在意群臣給予什麼道德壓力,本可以裝聾作啞或者打屁股、殺人——總之,一意孤行,不惜採取各種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然而他不是,他偏偏很愛惜臉面,在道德、人格、情操上自視甚高,以至於有些孤傲。
姑且假設,最早是周皇后啟發了丈夫,崇禎心中留意,悄悄找首輔周延儒商量。商量的時候,崇禎知道事情關係重大,專門叮囑「無泄」。然而還是走漏了風聲。懿安皇后張氏——也就是天啟皇帝的張皇后——得知后,找到妯娌周皇后,對她說:「宗廟陵寢在此,遷安往?」這話的意思就是,列祖列宗都在這裏,能扔下不管么?這個質問很嚴重,相當於「數典忘祖」的指責。崇禎大窘,追查誰走漏消息,查不出來(據說周延儒被誅與此有關),只好暫且擱置。
這就是他對諸臣昨日沉默的讀解,他讀懂了沉默下面的每一個字。眼下,他經自己之口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別人心裏所盤旋的想法,精準之極,分毫不爽。他知道,面無表情的諸臣,人人心中都打定這樣的主意:決不讓這段話涉及的道義責任落在自己身上。
缺德、作孽,這樣的罪愆簡直可以不提,崇禎想還也還不起;眼下,一個最實際的難題,一種燃眉之急,他就無法解決——沒錢。誰都無法相信,泱泱大國之君,幾乎是一個破產的光棍。然而,這是千真萬確的。
趙士錦到任后,先被分派去守阜成門,三月六日接到通知,接管國庫之一、工部所屬的節慎庫,三月十五日——城破前三天——辦理交割。他在《甲申紀事》和《北歸記》重複錄述了清點之後的庫藏。《甲申紀事》:
三天後,大順軍兵分兩路,徑奔北京而來。一路之上,摧枯拉朽,明軍望風而降,除少數幾座城池(例如代州)略有攻防,大順軍基本是以行軍速度向京師推進。據載,三月一日到大同,八日便至宣府;十五日早上通過居庸關、午間就已抵達昌平,比一般的徒步旅行者速度還要快!read.99csw.com
事實很快就會做出回答。
這意味,他不難讀懂。
崇禎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猶未死心。過了一個月,二月下旬,軍情益急,崇禎召開御前會議,李明睿、李邦華再提南遷之議。兩人提案有所不同;李明睿仍持前議,即御駕南遷,李邦華似乎已將衛道士們的輿論壓力考慮在內,他建議皇帝守國,而由太子監撫南京。現場諸臣默不作聲,唯少詹事項煜表示可以支持李邦華提案。這時,光時亨再次扮演道德法官角色,他質問道:「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為,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這是指安史之亂唐玄宗逃往成都,而太子李亨為宦官所擁,在寧夏靈武稱帝、以玄宗為太上皇的事。言外之意,近乎指責李邦華等謀反。於是,更無人敢吱聲。這種群策群議場合,崇禎只是聽取群臣議論,不能直接表態,然而絕大多數人卻保持沉默、不置一辭。
一個政權,如果長久地虐害它的人民,那麼在這樣的國度中,愛國主義是不存在的。愛國主義並非空洞的道德情懷,而是基於自豪和認同的現實感受。否則,就會像甲申年的明朝這樣,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最需要愛國主義、同心同德之際,現實卻無情地顯示:根本沒有人愛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沉淪似乎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面對它的死亡每個人都無動於衷——不僅僅是那些被損害者,也包括曾經利用不公平和黑暗的現實,撈取過大量好處的人。
十分巧合,李自成兵發西安的那一天,朱由檢也意外地找到了朝中可以談論此事的人。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三,即「大風霾」「文武亂朝班」的第三天,由左都御史李邦華、九江軍府總督呂大器舉薦,朱由檢在德政殿召見新提拔的左中允李明睿,聽取他對時局的意見。
大明王朝最後一年,就這樣開始了。後人評論說:「絕非佳兆。不出百日,上手撞鐘,百官無一至者,兆已見此矣。」
崇禎大徹大悟:他非但不可能從諸臣嘴裏聽到贊成南遷的表示,而且,只要他流露一丁點這種意圖,就將被這些人當做充分表演自己如何忠貞不屈、願為百姓社稷獻身、置個人安危於度外的高尚情操的機會,同時,會用痛哭流涕的苦諫,把他——崇禎皇帝——刻畫成一個拋棄祖宗、人民,自私膽小的逃跑者。
1644年,崇禎坐龍床的第十七個年頭,也是最後一個年頭;以舊曆天干地支排列演算法,歲在甲申,所以又叫甲申年,后遂以此揚名史冊。
趙士錦親眼所見,因此知道國家確確實實一貧如洗。但外界一般都不信甚至不能想象國庫之虛已到這種田地。當時百官以及富紳,都認為崇禎藏著掖著,擁有巨額內帑,卻捨不得拿出來。這也難怪,崇禎祖父萬曆皇帝當年搜刮之狠和慳吝之極的性格,給人印象都過於深刻。元旦那天早朝混亂之後,崇禎接見閣臣,議及局勢,眾臣都敦促皇帝以內帑補充軍餉,崇禎惟有長嘆:「今日內帑難告先生。」然而無人肯信。明亡之後,仍有人批評崇禎小氣,如楊士聰、張岱等。甚至將闖軍逃離北京時攜走的拷比得來的三千七百萬兩金銀,傳為掘之於宮中秘窖。這顯然不可能。崇禎身家性命且將不保,留此金銀何圖?「國家之貧至此」,是城破之前趙士錦以目擊提供的證言。九*九*藏*書
升殿後,卻發現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大金吾」(近衛軍官)孤零零立在那裡。其時,鐘鳴已久,照理說,百官聞鍾已該到齊。崇禎問其故,金吾支吾道也許眾人不曾聽見鐘聲。崇禎命再鳴鐘,不停地鳴下去,且吩咐將東西宮門大開,讓鐘聲傳得更遠。久之,百官仍無至者。
從二月中旬起,崇禎下達捐餉令,號召大臣、勛戚、縉紳以及各衙門各地方捐款應急,共赴國難,「以三萬為上等」,但居然沒有任何個人和地方捐款達到此數,最高一筆只二萬,大多數「不過幾百幾十而已」,純屬敷衍。又諭每一大臣從故鄉舉出一位有能力捐款的富人,只有南直隸和浙江各舉一人,「余省未及舉也」。大家多半不覺得皇帝缺錢。
一再催迫下,國丈周奎摳摳搜搜捐了一萬兩,崇禎認為不夠,讓他再加一萬兩,周奎竟然恬不知恥地向女兒求援。周皇后把自己多年積攢的五千兩私房錢,暗暗交給父親,後者卻從中尅扣了二千兩,只拿三千兩當做自己的捐款上交崇禎。旬日之後,闖軍拷比的結果,周奎共獻出家財計銀子五十二萬兩、其他珍寶摺合數十萬兩!
甲申年的元旦——也就是正月初一——在公曆是1644年的2月8日。如果現在,這天舉國上下已經放假,歡度春節,不用上班。當時不同,作為新年第一天,皇帝和百官仍須早朝。崇禎又是一個特別勤奮的皇帝,當此人心惶惶之際,他很想借新年第一天振作精神,有個好的開端,所以起得比平時都早,天未明,就去皇極殿(太和殿)視朝,接受百官朝賀。
這一歷史關頭的實際過程是,清國在得到闖軍已於三月十九日攻破北京的情報后,即由順治皇帝於四月初八日在盛京任命多爾袞為大將軍,南下奪取中原。次日,清軍迅速兵發瀋陽。中途遇吳三桂信使求援,遂折往山海關方向運動,並與吳三桂部隊匯合後於此處擊敗闖軍。這清楚顯示,清兵入關的決策與動作,先於吳三桂請援和獻降,是一單獨行動,且明顯是利用北京被闖軍攻佔、崇禎殉國為機會和借口。
從明代意識形態看,這是典型的道德作秀風。虛偽已成習慣,人們在現實面前拋棄責任,碌碌無為甚至玩忽職守;但是,說空話、說漂亮話、把自己打扮成倫理綱常最忠實的衛士,卻爭先恐後。國家存亡可以不顧,所謂「名節」卻務必保持。光時亨本人並非北方人(南直隸桐城人),他跳出來,與實利無關,純屬作秀。如果這種人最後真像他當初慷慨激昂宣揚的那樣,為國盡忠殉道,也就罷了,事實上農民軍破城,光時亨率先趕去,長跪不起迎降。可悲朱由檢實際上等於被這幫沽名釣譽的偽君子,以倫常、道德(「國君死社稷之義」)所脅迫和綁架,充當他們「高風亮節」的人質。對此,計六奇痛心評曰:
假令時亨罵賊而死,雖不足以贖陷君之罪,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而竟躬先從賊,雖寸磔亦何以謝帝于地下乎?是守國之說,乃欲借孤注以邀名,而非所以忠君也。
連這群人都毫不惋惜明王朝的滅亡,遑論歷來被盤剝、被壓迫的百姓?此情此景,崇禎不得不在腦中想到一個詞:眾叛親離。
一位美國漢學家分析,反對的背後,是大臣們的私人利益在起作用;主張南遷的多為南方籍官員,反對者則相反,「沒有什麼正式理由說明為什麼北方籍官員不能一同南下,但他們在河北、山東、山西的田產,使其難以離開。」漢學家有時確實不太靠譜。九-九-藏-書
那麼,三十六計,走為上?打不贏就跑,這總是容易想到的。很多對於崇禎弔死煤山感到奇怪的讀者,一定會問:他幹嗎不跑?惹不起,躲得起;偌大個中國,何必非死守一個北京不可?
又候了一會兒,百官終於匆匆趕到,現場十分混亂。當時文武官員,分居北京西城、東城,而上朝站班卻相反,文立於東,武立於西。這天,因為情勢窘急,許多官員趕到后,顧不得繞行,按最短路線歸位。結果,文臣直接穿過武班,武將也從文班鑽出;行經中央空地時,因為是皇帝視線正前方,每個人都佝僂著身子,甚至爬在地上匍匐而過,模樣滑稽可笑……
否。崇禎當然想到過逃跑,而且這件事還成為明朝常見的空耗唾沫的爭論中的最後一次。
朱、李君臣詳盡討論了計劃的細節,包括路線、軍隊調遣、資金等問題。但朱由檢沒有立刻交付廷議,他想等等看,看戰事的進展是否還有轉機。
庫藏止有二千三百余金。外有迦納校尉銀六百兩、易錢銀三百兩,貯吳書辦處;同年繆君沅雲:「此項應存外,為軍興之用。」予如是言。
那天所以鐘聲大作,而百官不聞,據說是天氣極為惡劣,「大風霾,震屋揚沙,咫尺不見」。任何有北京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當此時,滿耳但聞風吼。
十五日,予以繕部員外郎管節慎庫。主事繆沅、工科高翔漢、御史熊世懿同交盤。……新庫中止二千三百余金。老庫中止貯籍沒史𡎊家資,金帶犀盃衣服之類,只千余金;沅為予言,此項已准作鞏駙馬家公主造墳之用,待他具領狀來,即應發去。外只有錦衣衛解來迦納校尉銀六百兩,寶元局易錢銀三百兩,貯書辦處,為守城之用。
大約半個月後,李明睿遞呈奏疏,正式提請聖駕撤離北京——這是由崇禎授意,還是李自己的行動,不得而知——立刻引起軒然大|波。內閣大學士陳演、魏藻德帶頭反對,他指使兵科給事中光時亨激烈諫阻,全是冠冕堂皇的高調,至有「不殺明睿,不足以安人心」之論。
前面說到,共同覬覦紫禁城龍床的兩大勢力之間,似有某種默契。以當時明朝之虛弱,李闖和滿清,不論誰,擊潰之皆易如反掌。滿清勢力距北京更近,實力也較李闖更強;闖軍輕入,攻佔北京,而清人不先得,誠可怪也。俗史誇大吳三桂的作用(所謂「歷史罪人」),乃至將香艷故事——劉宗敏橫刀奪愛霸佔陳圓圓——敷衍為歷史的決定性因素,雖然煽情,卻實屬笑談。吳三桂降不降清,獻不獻山海關,對清人入主中原,其實是沒有實質意義的;清人攻到長城以里,本非必由山海關不可,崇禎年間,清兵(改國號之前為後金)早已由各關口突破長城不知多少次;沒有吳三桂,不走山海關,清人照樣入得中原,絲毫不成問題。闖軍之能捷足先登,恐怕出於兩點。一是此前一年(1643)八月,皇太極方崩,清國舉哀,暫緩奪取中原計劃;二是對於明廷不亡于清而亡于李闖,清國君臣極可能早有暗謀,樂觀其成,然後以此為借口,「興仁義之師」,「剿賊滅寇」,以「正義之師」姿態入關,盡量增加自己取代明朝統治中國的合法性。這在多爾袞致吳三桂求援信的答書中,可以找到直接證據。書稱:
捐餉令響應者寥寥,崇禎改以實物代替現錢,讓前三門一帶富商豪門輸糧前線部隊,同時給打仗的士兵家屬提供口糧,以為較易推行,但同樣被消極對待,不了了之。
遷都,歷史上屢見不鮮。古有盤庚遷殷、平王遷洛,晚近有宋室南遷;本朝也有成祖遷都於北京的先例。朱由檢何以如此顧慮重重?他的擔心有道理么?
《北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