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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頭歌

卷頭歌

「這個只要看過這些文件您就能夠明白。」
「……所以……設法讓她和您能平安無事出院……回歸快樂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託付給我最後的重大責任。」
……而正木博士在那之後整整花了八年時間遊歷歐洲各地,取得了奧、德、法三國的知名大學相關學位,後來在大正四年悄悄回國,展開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涯。他造訪全國各地的精神病院,搜集有關各地方精神病患血統的相關傳記、傳說、記錄、家譜等研究材料,並且將一本題名《瘋人地獄邪道祭文》的小冊子,分送給一般民眾。」
「是。那也是表現出精神病患者不尋常心理狀態的珍奇有趣作品之一。在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后不久,收容在附屬病房的一位年輕大學生病患一氣呵成寫完后,提交給我的東西。」
……舒暢時間才不過約五分鐘,這次輪到我枕畔那扇門的鑰匙孔突然發出咔啷一聲。接著是沉重門片唧唧開啟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地進入房內,我反射性地彈起身,回頭一看。不過……我定睛一看,不禁一愣。
沒錯,我差點就要上當了。
「您終於注意到了啊。您過去的記憶終於開始蘇醒。看來距離恢復只剩咫尺距離了。其實剛剛您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心想,萬一您過去的記憶也一口氣完全恢復……那麼我該如何面對,不免有些擔心。但已經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那日曆上顯示的日期,距今約莫一個月前。因為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開頭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嗚——嗚嗚等擬聲字行列開始,而最後一行同樣是嗡嗡——嗚——嗚嗚的擬聲字行列,看來似乎是連貫的長篇小說。總覺得這大批原稿透露著嘲諷人的瘋狂感覺。
裹著嶄新毛巾的大枕頭上,擺放著一對還覆蓋著柔軟汗毛的桃紅色耳朵,修長睫毛規規矩矩、透露著愉悅,輕覆在少女的睡臉上,而這張睡臉竟以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速度,慢慢地、慢慢地轉為悲傷表情。而且她細長的彎眉毛、濃密修長的睫毛、三葉草型的櫻唇輪廓,全都跟一開始一樣,靜止於美麗的位置。不過,只有那少女般天真無邪的桃紅色臉頰,似乎轉變為落寞的玫瑰色,雖然只有這樣的變化,剛剛看起來大約十七八歲的稚嫩睡臉,不知不覺變成一張年約二十二三的貴夫人,高貴優雅的表情。而她表情深處逐漸浮現的悲哀,卻是如此神聖……
……首先,裝訂在最前面的紅色封面傳單,是正木博士遊歷日本各地時,在大街小巷有人聚集之處隨手發送的阿獃陀羅經之歌,名為《瘋人地獄邪道祭文》,歌中主要講述自己研究精神病的動機,始於目睹現代精神病患受虐的實際情況,認為應該伸出援手。
「是嗎……那麼,還可以繼續進行喚醒您過去記憶的實驗嗎?」
看到餐盤的那一瞬間,我心中一驚。或許是今天凌晨起產生的種種疑問,無意識之間開始在腦海中活躍吧。我下意識地站起身。踮起腳尖跑近小門邊,猛然抓住那隻正送入白木餐盤、圓圓紅紅的肥胖女人手臂。……餐盤、吐司麵包、蔬菜色拉盤、牛奶瓶,全都應聲哐啷落地。
所以我心中感到一股不知如何自處的不滿,只能無可奈何地低頭把玩著帽子。
「您這些懷疑,都是解開有關您過去重大謎團的關鍵之一。也就是說,正木博士只將日曆撕到這一天,之後就沒能再撕了。」
不只這樣。擔任這間精神病科教室的兩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後離奇死亡,而且還溺死於同一個海岸……真有如此可怕的巧合嗎……我迷惘驚訝,獃獃地凝視若林博士蒼白的臉。
「一點也沒錯……聽來雖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對正木博士而言,這似乎是件相當嚴肅認真的工作……不只這樣,就連他的恩師齋藤教授,都抱著不惜犧牲自己地位和名譽的覺悟,暗中與正木博士聯絡,聲援他的工作。只不過,很遺憾,由於祭文歌的內容太過露骨地揭發事實,在有些人的眼裡看來反而脫離常識,因此沒有人由衷地產生共鳴,最後還是被社會漠視,實在可惜。如果祭文歌中所揭發精神病院對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實能受到一般社會重視,那麼很有可能現代的精神病院會全部被摧毀,導致精神異常者泛濫在世界上,可是正木博士對這樣的結果似乎絲毫不以為意,他可能只將其當作自己即將創設的『瘋人解放治療』實驗的準備工作之一,進行宣傳。」
「這……這太過分了……」
「沒錯沒錯。那麼這次也一樣麻煩你了。」
我就這樣笑個不停,在人造石地板上四處打滾,過了一陣子,我笑到耗儘力氣,可笑的感覺瞬間消失,我一骨碌站起身。揉著眼睛仔細一看,腳尖旁的地上掉著剛剛一場騷亂后留下的三片麵包、一個蔬菜盤、一支叉子,以及擰緊蓋子的牛奶瓶。
「嗚呀!……」
但是少女沒有回答。她只是暫時停止哭泣,把臉更深埋在床上,左右搖搖頭。
這時,原本專註閱讀著紅色封面外文書的若林博士,將書頁反蓋在桌面上站起來。他拉長了馬臉輕咳兩聲,雙手比著房門,似乎在說,「請往那邊走」。
我突然發出尖銳的叫聲。因為「胎兒之夢」這幾個字,給我的耳朵帶來異樣的迴響……但是……若林博士依然無動於衷。他點點頭,似乎覺得我的驚訝非常理所當然。並且仔細打開手裡拿的一張張數據圖紙,用他蒼白的眼睛專註地盯著。
我維持著大字形不動,用力睜開眼皮,只有眼珠骨碌碌地上下左右轉動。
「那……他也是為了希望獲得出院許可,證明自己頭腦正常而寫的嗎?」
「那正是您千年前的祖先。您的祖先當時是她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說,這位小姐現在正夢見與千年前的你、她的姐夫同居的情景。」
但若林博士依然無視於我的震驚,繼續往下說。
這時候的若林博士保持著他一貫的學者般的高雅風範和謙遜身段,平靜地向我行禮后,從藤椅站起身。他身後的房門慢慢打開,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入房內。
「來人啊……快來人啊!七號房的病人他……啊!快點來人啊!」
「如同我先前所說,正木博士的頭腦遠超過我們所能猜測了解的範圍,可是不容否認,他這些突兀、誇張的行動中,確實包含了準備創設解放治療的某些用心。接下來我要講的每一樁正木博士變幻莫測的行動,都包含了這層意義,換句話說,我不得不推斷,正木博士後半生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以您為中心來行動。」
看到這些東西時,不知為什麼我暗自漲紅了臉。同時,也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飢餓,還沒來得及重新系好掉在一旁的衣帶,立刻伸出右手抓住尚有餘溫的牛奶瓶,左手抓住塗滿奶油的吐司麵包,開始大口大口地吃。我用叉子叉起蔬菜色拉,稀里呼嚕將這人間美味塞進嘴裏,快速咀嚼了幾下后佐著牛奶吞下。吃飽之後,我爬上身後的床鋪,倒在嶄新的床單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閉上眼睛。
……因為被我推開,她哭倒在床邊,悲慟得肝腸寸斷……
但是我連忙制止。
愈是這麼想,我的呼吸聲愈急促,聽起來有如狂風一般,在深夜的四壁之間迴響。
才感到恐懼嗎?
我也感受到這必定是極為重要的數據集,遂以同樣鄭重的態度接過。我先隨手翻了翻,瀏覽內容,最上面是類似傳單的紅色封面,下面是一疊西式的大號稿紙和貼有報紙剪貼的絨紙,前後用繃著帆布面的厚紙夾住裝訂而成,封面什麼字都沒寫。不過因為這些數據相當重,我再度合上封面,重新在桌上放好。
「大哥,您也是一樣。在這世上只有我們倆在這裏相依為命,其他人都認為我們是瘋子,把我們拆散,關在這醫院里。」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頓時凍結在我臉部肌肉,一動也不動……又是一陣更加悲痛、深刻的吶喊,貫穿混凝土牆傳入我耳中。我想笑也笑不出來……那聲音里豐沛的真切……以及悲愴,再次證明了她確實知道我是誰……
——瘋人的黑暗時代
我慢慢從床上滑下來,凝視著牆上某一點,一步一步往後退到與這牆壁正對面的窗戶附近,儘可能遠離那個聲音。
側耳靜聽……我直覺到……現在應該是半夜。而附近某個地方,好像有鐘擺型的時鐘響起……想著想著,我又開始打盹,然後那宛如蜜蜂振翅般的殘響逐漸淡薄、消失,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那是有原因的。這位年輕學生非常優秀,他從尋常小學一年級至高等學校畢業、進入本大學,一路保持全校第一,他非常喜歡偵探小說,相信未來的偵探小說一定會走向包含心理學、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學等層面,結果導致自己的精神呈現異常,甚至上演了一樁自己被自己的錯覺與幻覺所困的驚人慘劇,他在被收容到這裏的精神病科病房后不久,開始想以自己為主角,創作一篇令人戰慄的故事。而且如同我先前所說,小說架構相當複雜、縝密,但主要情節卻出奇地單純。內容詳細地描寫那名青年被正木博士和我軟禁在病房裡,接受難以想象的恐怖精神科學實驗的痛苦。」
「……」
「對不起。我有點累了……」
護士們剛走,若林博士便緊接在後,彎下比門框還高的頭緩慢地走進來。他像在檢查我的服裝一樣,不停上下打量著我,然後默默帶我到房間角落,拿下晾在兩面相對牆壁中間的浴衣。而出現在浴衣下的,竟然是一整片巨大的穿衣鏡。
我跳了起來。
「正木……敬之?」
這裡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所以說……那是為了我的實驗,而做的準備?」
「啊……」
我自言自語般低聲說著。再次陷入不見底的恐懼深淵……但若林博士只是平靜地點頭。
但是,同時也有一股自己徹底孑然一身、毫無依靠的寂寞襲上心頭,我再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邊抬起頭。這時若林博士似乎也剛好結束脈搏的測量,正不疾不徐地將放在左手掌心的懷錶放回原先的口袋中,他再次恢復今天早晨第一次見面時誠懇的態度。
從我向護士詢問自己姓名到現在,再怎麼久應該都還沒超過一小時。這短短的時間內,對方竟然拖著病軀,費心打扮得如此講究體面,匆匆趕來詢問我是否已經想起自己的名字……這敏捷的行動力和令人費解的熱心,不禁讓我覺得詭異……
對她說完后,若林博士抬起頭來。 他拉住驚慌、虛弱、暗自拭淚呆站著不動的我,快步走到門外,毫無留戀地緊關上沉重的房門。他拍拍手喚來正在走廊對面賞玩雞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在躊躇的我,進入原本的七號房。
「其實我也不打算瞞著您。剛才所說有關正木博士在精神科學方面的研究,我自己從很久以前就接受他的指導,現在依然繼續繼承『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相關研究,不過……」
我驚訝地抬頭看著若林博士的臉。因為我完全不懂若林博士這句話的含義。可是若林博士絲毫不以為意,他繼續慢步走近我,上半身稍微往前傾,看看我,再看看照片,用更加慎重、恭謹的語氣繼續說。
聽到我這麼問,若林博士卻像機器一樣就此噤口不言。他那矇矓泛著光的眼眸直直凝視著我眼睛深處,就像在摸索我內心的什麼……又像在暗示某種重大事實。
……接著,裝訂在下方的日本稿紙上以毛筆書寫的,就是可視為《腦髓論》反向定理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容明確地說明了『心理遺傳』的內容,講述從直接生育的父母親之心理生活到歷代祖先的各種習慣等心理的累積,如何傳給胎兒,其實這正是當初他在本校第一屆畢業論文審查會上,造成轟動的那篇論文。同時,像正木博士此等英才最後卻不得不決定自殺的原因,其實也在此篇論文中埋下了種子……再下面是寫在西式稿紙上的潦草字跡,正木博士對於自己的研究寫下的最後結論,算是一份《解放治療實驗的結果報告》,這等於是正木博士的遺書……所以您只要依照這個順序瀏覽過這些數據,就能輕鬆、正確地了解正木先生開拓出精神科學大道、窮盡畢生所研究的偉大事迹。同時您也將會看到,在背後操控您的過往經歷,引導您走到今天的空前偉大學理,是如何流動、旋轉,綻放耀眼光芒,猶如萬花筒般璀璨、一圈又一圈地不斷迴轉……」
『……我決定今天就請辭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教授之職,並推薦正木先生繼任。因為如果他被其他大學網羅,將是本校之恥……』
聽到他這麼說,我同時也突然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中忘記來到這房間最初的目的。同時,我也感到內心深處有某種輕微,但卻又深沉的悸動。
他找上一無所知的我,出其不意把我打扮成大學生模樣,向我介紹這美麗少女,說是我的未婚妻,看他費了這麼多心思,怎麼想都很奇怪。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半夢半醒之間量身定做的。還有,那位少女也可能是收容於這家醫院的色情狂之類的,不管見到任何人,都會表現出那種怪異舉止。這家醫院可能根本就不屬於九州島帝國大學。搞不好站在我眼前的若林博士是冒牌貨,他找上因為某種理由導致精神異常的我,把我帶到這裏,讓我陷入一種逼真的錯覺,想要達到某種目的。否則,看到我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那麼美麗的少女,我怎麼可能一點都想不起過去的事。既沒有感到懷念,也沒有感到高興……我怎麼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您太過分了,太過分、太過分了啊,您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不行……我什麼也不能告訴您。既然您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那隻能到此為止。不管怎麼樣,都得讓您自己自然想起才行……」
就這樣,我不知道在房間里發狂了幾十分鐘,不,或許是好幾個小時。但是我的腦中依然一片空虛。別說與她有關的記憶,我甚至沒能回想、發現到關於自己的任何一件事。空白的我,活在空白的記憶中。在女人不成體統的哀叫聲追逐之下,只能漫無頭緒地無力掙扎。
「您馬上就能看到內容了,裏面跟剛才提到的《胎兒之夢》一樣,寫著以往從未公之於世的可怕事實。簡單地說,祭文中揭露了我先前稍微提過的現代社會虐待精神病患的真相,以及精神病院中比監獄更可怕的瘋子治療內幕……換個方式來說,這就像是將佔據現代文化背後令人戰慄的『瘋人黑暗時代』內容,以通俗民謠方式呈現的一種建言書或宣言書。正木博士不僅把這本小冊子分送政府當局以及各級政府機關和學校,更自己一邊敲著木魚一邊唱著祭文歌,將印有祭文歌的傳單發送給民眾。」
其中一位護士這麼說,我回頭一看,剛剛脫在木地板上的病人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地上放著一個淺黃色大布包袱。打開包袱一看,裏面是一個白色硬紙箱,箱內有大學生制服、帽子、混色大衣、針織襯衫、長褲、褐色半筒襪,以及用報紙包起來的系帶鞋等等……打開放在最上面的小皮盒,裏面是一隻銀光閃閃的手錶。
「不。我不看也無所謂,內容有趣嗎?」
「年輕的大學生?」
沒有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說起來真丟臉。兩三個星期前,我在門司車站的剪票口被扒走隨身多年的金側時計鍍金手錶。那可是摩凡陀公司的特製品,現在要價一千日圓左右,我越想越可惜。然後我忽然想起來,十八年前寄放在這兒的銀鍾不知道還在不在,所以就過來拿了。……本來想順便帶點讓各位驚訝的伴手禮,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所以就繼續住在門司的伊勢源旅館二樓,全力完成一篇類似論文的拙作。我想這篇文章應該先讓新校長過目,所以去找了齋藤教授幫我引薦,他告訴我,幫忙介紹是無所謂,不過論職責,還是由擔任院長的若林經手提出比較妥當,所以我才來找你。給你添麻煩了,不過還是拜託你幫幫忙吧。
我沮喪地回到房間中央。身體不住顫抖,再度環視房間每個角落。
一轉眼,我又掉入了活地獄,受一個來歷不明女人吶喊聲的折磨、走投無路……不似人間的痛切悲戀,我既無法拯救,也無法逃避,只能承受這永無休止的折磨……
我再怎麼想,都想不起自己是誰,來自何處……說到對自己過去的回憶,殘存在記憶中的只有剛剛聽到那鐘擺型時鐘的嗡嗚聲響。就只有這個……
這類讓人不忍目睹的東西,從三面牆壁一直延伸貼滿了櫥櫃側面,雜亂|交疊的光景,讓人覺得彷彿在看一場特別怪異的展覽。另外,在前方排列的幾層玻璃櫃中所陳列的則是:
——精神病患發病前後表情的比較照片——
若林博士肯定地回答:
我閉上眼睛,開始思考。
「那麼現在我就要帶您到九大精神病科本館的教授室……也就是剛剛提到的正木敬之博士,他直到臨終當天還在使用的房間。我相信看到陳列在他房裡您過去的紀念品,一定能夠順利解開與您有關的各個奇怪謎題,最後一定可以完整找回您過去的記憶。而牽涉到您和那位小姐的詭怪事件真相,我想屆時也能同時冰融雪解……」
「二十年……」
「正木博士他……自殺了……」
「但是這樣也未免太卑鄙了。這……」
「是的……不過,由於這個主題太新穎,光聽名稱或許無法了解內容,但如果我這麼解釋,您或許多少能了解。其實,說到我開始研究這個主題的動機,正是因為我發現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學』,內容充滿太多可怕原理、原則。比方說,在精神科學其中的一個門類『精神病理學』中,包含了藉著某種暗示作用,會讓一個人的精神狀態突然驟變為另一個人……在一瞬間內清除這個人現在的精神生活,替換為潛藏於他精神深處、數代以前的祖先個性等等……有著無數令人悚然的理論和實例……而且這些理論的應用、實驗效果,非但具備科學上的精確與深奧,同時關於其作用的說明和實行的方法,卻又不同於以往的科學,極其平實簡單……如果善加說明,連婦孺都能了解而且感興趣,換個角度看,再也沒有如此危險的研究、實驗了。當然,詳細內容不久的將來應該會在您眼前歷歷展開,我就不在此贅述了……」
「讓……讓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稍微撐起頭,打量自己的身體。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裡的大哥,是我。是我啊。我是您的未婚妻啊……我是您未來的妻子啊……是我、是我啊。請您再讓我聽一次剛剛的聲音吧……求求您……讓我聽聽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紅色達摩煙灰缸面對的東側牆壁,看似剛油漆不久的清爽蛋黃色,中央裝設著一座可輕鬆容納一個大人蹲踞的大暖爐,上面是黑色方形蓋子。暖爐正上方掛著一個直徑應該超過兩尺的圓形大時鐘,完全沒聽到秒針的聲音,但卻正確指向現在的時間……七點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電力驅動的時鐘吧。再往右邊看,是一幅鑲了金框的大幅油畫,左邊則是掛著裝在黑框中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曆。那張肖像照的左邊有一扇可能是通往隔壁房間的門,這一切在早晨清新的陽光下,被照射得既炫目又清晰,環顧著這間儼然大學教授起居室醞釀出的莊嚴寂靜,我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當然。剛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又是特別指定的方法,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中央部分較高,讓整張臉呈圓潤蛋型……周圍剪得極短,像東京的學生一樣……」
那麼若林博士不就是專門進行這種實驗的冷酷無情的科學家嗎?不對。從今天早上到現在為止發生在我身邊的所有事,莫非只是我這個夢遊患者的幻覺?我正做著此刻在這裏被剪成新潮髮型、修整從鬢角到眉毛上下的夢,所以真正的我……我的肉體並不在這裏。我在一個非比尋常、不可思議的地方,進行著不可思議的夢遊……
「而且,這種事……真能忘得掉嗎?」
「這……坦白說,在這方面我也很猶豫,不知該如何判斷……我想您看過之後應該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一件接一件令人無法正視、不忍目睹的東西接連出現,還沒看完這排,我就忍不住別過臉去打算直接通過,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發現櫥櫃最後方、玻璃櫃門壞掉的角落有個奇怪東西,放的位置跟其他陳列品相隔了一點距離。如果不是因為玻璃破了,我幾乎不會注意到那不顯眼的東西,不過愈仔細看,愈覺得這實在是件奇怪的陳列品。
「請到這裏來。」
但在這個時刻,一想到自己腦中仍然還沒回想起任何東西的狀態,就覺得莫名地安心,也有點失望,低下頭來靜聽若林博士說明。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喘息。在這想叫也叫不出聲、想出也出不去的恐懼包圍之下,我只能呆站在房間中央喘著氣。
我咽下自己的驚叫。雙手按著額頭,搖搖晃晃地蹣跚往後退。我同時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發出沙啞的聲音。
「這裡是……九州島大學……」
這裏確實是九州島帝國大學里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也確實是被收容在這間七號房內的精神病患者。
不過,到了快結束之前,她們剪短我已經長得很長的手腳指甲,還用竹柄牙刷和鹽巴替我刷牙,再次泡熱身體,用全新毛巾擦乾全身,然後拿嶄新的黃色梳子來來回回梳著我的頭之後,我覺得整個人好像重新活了過來。此時的通體舒暢讓我不禁想,儘管心情已經如此清爽明晰,為什麼還是想不起自己的過去呢?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回過神時,我的身體緊靠在入口對面的牆角,手腳往前伸,頭頹然垂在胸口,定定地凝視著鼻尖前方人造石地板上的某一處。
我雙手揪著頭髮,留長的十根手指甲,幾乎要把我的頭皮抓出血來了。
聽到這個問題的若林博士似乎有點驚訝。他好像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表情,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時候若林博士繞著大桌子走了一圈,在我對面的大型旋轉椅上坐下。如同我最早在七號房見到他時一樣,他的身子彎曲蜷縮在椅中,不過他現在脫下了外套,可以看到細長脖頸和身體,慢慢縮進穿著正式禮服、明顯呈現彎折的細長雙手雙腳之間。只有正中央的那張臉,大小還是一樣,整體的感覺好像某種妖怪。比方說像一隻有著蒼白人臉的大蜘蛛,正穿著禮服從背後的大暖爐匍匐爬出,準備以我為獵物。
「我自己想起來?這……要叫我從何想起呢……」
說到這裏,若林博士似乎想起當時的記憶,感動地輕輕閉上眼。我也滿懷仰慕地仰望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為自己心中的敬畏之情,齋藤教授看起來就像神明一樣高貴,讓我情不自禁輕嘆口氣,輕聲說:
剛開始看到那張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身後時,我甚至猜想……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這椅子一定會立刻垮掉,或許等等還有其他女性要來吧。但現在仔細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輕輕鬆鬆地坐進藤椅兩邊的狹窄扶手之間。他彎低了上半身,低垂在膝前的臉孔只露出眼睛在手帕外……那樣子彷彿在說,我就是怪異事件背後的怪魔人……他整個人縮成一團,恰到好處地塞在藤椅中。再怎麼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剛才的一半,不管他身材多瘦……不管他身上的毛皮外套多輕薄,正常人都不可能辦得到。更何況,從椅子中傳來的聲音跟剛剛一樣……不,可能因為坐定了,甚至顯得更加冷靜……就好像在說……我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正是如此……」
說著,牆壁那頭開始傳來另一種新的聲音。不知是手掌或是拳頭,總之,是人類柔軟的手在混凝土牆上砰砰敲打的聲音。哪怕皮開肉綻也在所不惜,一個柔弱女子憑著意志力連續敲打的聲音。我一面想象牆壁對面可能四處飛濺、沾黏的血跡,一面瞪大了雙眼、緊咬牙根。
「這麼說……『Do-Gu-Ra Ma-Gu-Ra』這個標題,是他本人命名的?」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見的輕鬆態度,在我背後點點頭。
「我……我是瘋人解放治療的實驗素材……為了要解放瘋人、進行治療……」
不過,齋藤教授這番主張當然引起了其他教授們的反感。他立刻成為滿堂教授攻訐責難的對象,但齋藤教授一步也不退讓,他以精深淵博的論點一一反擊,粉碎對方的攻擊,從下午一點開始的會議,直到太陽下山仍舊無法收束。這畢竟是以新興醫學院的神聖使命和名譽為中心,至關緊要的爭論,雙方都激憤得熱血沸騰。最後不得已,只得將其他論文的審查全部延到隔天,繼續挑燈夜戰,到了晚上九點,齋藤教授終於讓所有人啞口無言。當時由後來被譽為名校長的盛山院長裁決,宣布承認這篇《胎兒之夢》確是一篇學術研究論文,這天的會議才終告結束。在隔天和第三天,共花了三天審查完所有十六篇論文,結果正木博士的《胎兒之夢》如同齋藤教授所主張,被推選為畢業論文的第一名。
「目前您最好不要了解。這麼說或許有點失禮,不過等到您完全恢復過去的記憶,就能夠明白這部名為《胎兒之夢》的恐怖電影主角是誰等內情,我現在的提醒,只是供您作為屆時的參考。……言歸正傳,本醫學院第一屆畢業典禮最後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結束了,隔天,盛山院長接到一封正木博士的來信,其中闡述如下的抱負。
那是個身高超過六尺的巨人。臉如馬長,膚色像陶瓷般慘白。既長又淡的眉毛下方,排列著兩顆鯨魚般的小眼睛,裏面是宛如蹣跚老人或者垂死病人的蒼白眼珠,無神又渾濁。鼻子像外國人般高挺,鼻樑上泛著白光。鼻子下方緊閉成一字的大嘴,唇色跟附近的膚色相近,看起來相當蒼白,莫非是罹患了重病?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頂般寬闊得出奇的額頭斜面,以及巨大如軍艦船頭的下齶,更讓人覺得害怕……一眼就覺得這個人一定有著超乎常人的異樣個性。他一頭油亮黑髮從中對分,九*九*藏*書身穿看似價值不菲的深褐色皮外套,外套兩襟之間,白金色巨大懷錶的錶鏈在胸前晃動,他交握著細長、蒼白、毛茸茸的手指,挺立在應是女性用的纖細藤椅前,那模樣彷彿是在魔法召喚之下現身的西洋妖怪。
大家聽了都忘記自己身在葬禮會場,捧腹大笑。
——傳說中一旦磨利家中主人一定會發狂的「村正」短刀
「這個房間本來是精神病科教室的圖書室兼標本室,這裏所謂的圖書和標本,都是精神病科前前主任教授齋藤壽八先生,費盡苦心收集來的精神病科研究資料,或者是足以作為參考數據的文書,以及住在這家醫院患者的製作物品,與他們生平來歷有關的物品資料等等,其中也有不少傲視世界精神醫學界的珍貴資料。不過自從齋藤教授過世后,今年二月正木教授繼任為主任教授,他認為這間房間比較明亮,所以把佔據這裏東半部的圖書文獻等全部移到以往的教授辦公室,之後便如您現在所見,將這裏改建為他自己的起居室,還裝上那座氣派的暖爐。而且,後來才發現這件事既沒有獲得校長的許可,也沒有提出正式申請,完全出於他一己的判斷,所以校本部的冢江事務官相當緊張,聽說他曾經委婉地拜託正木教授趕緊提交申請書,完成正式手續,可是那時候正木教授根本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只是淡淡地這麼對他說。
「燒死瘋子……現在還有殘殺精神病患的行為嗎?」
「你想起來了嗎?這個人的名字……還有你自己的名字……」
而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僅和我有婚約關係,更做著一場詭異非常的夢,在夢中與我這個「千年前的姐夫」同居。
到現在為止,我究竟曾經在哪裡、做過什麼事?接下來又打算做什麼?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種人。啊哈哈哈哈……
聽到這句話時,我比少女更加震驚。難道這位少女也和我一樣,陷入從夢遊狀態中初醒的「自我忘失狀態」嗎……而若林博士是不是也在她身上進行了跟我一樣的實驗……我在心中如此猜想,緊張到耳鳴,期待著少女的回答。
不過,眼淚不久后就停止了。而貼在左右雙頰的寂寞玫瑰色,就彷彿天色漸亮,又慢慢恢復成原先的稚嫩桃紅色,那表情又回到像人偶般靜止不動的十七八歲健康少女的睡臉。在短暫的夢境中,居然悲傷到老了五六歲。然後又恢復到原來的年輕……我看著她臉龐的同時,那唇際慢慢浮現出一抹溫婉的微笑。
——用牙齦之血描繪的女兒節玩偶掛軸——(女子大學畢業生製作)
「腦髓的地獄……Do-Gu-Ra Ma-Gu-Ra……我還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閉上眼睛,思考著這些問題,凝視自己腦中的空洞,不知不覺,我的靈魂彷彿愈來愈縮小,就好像漫無目的飄浮在無限虛空中的微生物一樣。我開始有寂寞、無聊、悲傷的感覺……眼眶莫名地發燙……
「那當然。」
「對了。那下落不明的正木博士,後來為什麼會到這所大學來?」
「是的……您是正木醫師負責的病人,專門研究法醫學的我,本不應過問您的癥狀,所以您會像現在這樣有所懷疑,自然相當合理、無可厚非……但是……很遺憾,這位正木醫師在一個月之前,突然對我交代完後事,就與世長辭了。而且現在他的繼任教授還沒有決定,再加上原本就沒有適任的副教授從旁協助,於是在校長的命令之下,暫時由我兼任這個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醫師特別交代要竭盡全力照顧的病患,就是您。換句話說,本精神科的顏面,不,整所九州島大學醫學院的名譽,現在可以說只關乎這一點……那就是您是否能恢復過去的記憶……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那……那是為什麼……」
說著,若林博士砰然合上方才一邊說話一邊翻閱的裝訂資料,恭恭敬敬推到我面前。
我倉皇慌張,不知所措,只能來回看著手上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臉。
「我相當明白您心裏的疑惑。不過……很遺憾,關於這件事,現在我沒辦法向您仔細說明。除非在不久的將來,您能自己想起這一切經過……」
「有的。很遺憾,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不。世界各地的每家精神病院,對待病患的殘忍甚至更甚於燒殺。即使是此時此刻也一樣……」
然而……可惜的是博士這番苦心和努力無法獲得回報。第一次見到自己原本的樣子雖然非常驚訝,可是我卻跟剛剛一樣,什麼也想不起來……不僅如此,知道自己竟是這麼個年輕小夥子后,我反而比以往更加畏怯惶恐,心裏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自己好像被嘲弄取笑……又像是莫名的恐懼……我不斷擦著額頭不自覺流出的汗滴,頭愈垂愈低。
來啰來啰。來了包管您嚇一跳……咚噠鏘噠、哐得隆咚。鏘啷隆咚、哐得隆咚……
「像上次那種剪法行嗎?」
聽起來應該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不過聲調卻沙啞得幾乎聽不出是發自人類之口,只有深沉的悲哀、痛切的聲響,穿透混凝土牆傳來。
這時候,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輕微地抽|動。這異樣的表情或許是他這個人特有的微笑。接著,他蒼白的嘴唇緩慢開始蠕動。
話說到一半,我不由得挺直身子坐好。我咽下一口唾液,輕聲繼續說。
……因為這樣的背景,所以畢業論文審查的教授會議,聚集了全校緊張的目光。終於來到了開會當天,各教授果然都抱持相同意見,先不管要不要開除正木博士,大家似乎當場就準備表決剔除這篇畢業論文的資格。就在此刻,當時年紀最輕、列席末座的齋藤教授突然站起身來,發表了至今仍獲得高度評價的反對意見。
「好的,沒問題。」
說到這裏,若林博士上前一步,伸手正要拿起最上面的一冊。
我接下來要看的所謂『過去的紀念品』,說不定其實跟我毫無關聯,只是陌生人的紀念品?不知藏身於何處、身份不明的冷血兇殘的精神病患……這個人所描繪極盡詭異殘虐的犯罪紀念品……他們只是想讓我看這些東西,然後逼迫我快點想、快點想?
他沮喪地這麼說,松原校長聽了答道:
聽著若林博士的說明,我腦海中又冒出剛剛沉至谷底的懷疑念頭……說不定,這一切都是謊言……
不過,若林博士沒露出半點驚奇的表情。他還是以那儼然科學家的平靜語氣回答。聲音依舊低沉、斷斷續續……
啊。我竟然得從「瘋人醫院的標本室」里找出「自己的過去」……再怎麼想都與自己素昧平生的絕世美少女,我竟然必須從「精神病研究用參考品」中找出她是我未婚妻的證據……為什麼我會陷入此等奇妙的立場?我的命運怎麼會如此令人難堪……如此可怕……又如此令人費解呢。
就在我露出這些表情的瞬間,若林博士的臉上又掠過難以形容的失望表情,眼神空洞地凝視我好一陣子,然後慢慢恢複原本的寂寞神情,輕輕點了兩三下頭,跟我一起靜靜地轉向少女。他以極慎重的腳步往前踏了半步左右,就好比在神前起誓一樣,把雙手交握在身前低頭看著我。他語帶暗示,緩緩地開口。
法國文學博士
正當我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就這樣拖著衣帶,頓時往某個無限空間不斷垂直墜落。戰慄由五臟六腑深處湧出,同時我也不顧一切地大喊出聲。
我猛然睜開眼。
我確信,這篇《胎兒之夢》原本雖然只是一名學生的畢業論文,但是其發表的內容卻有著現今濫竽充數所謂博士論文無法比擬的高度、深遠的科學價值。這當然應該推舉為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的第一名,視為本學院之光,批評本篇論文毫無價值云云的學者,必定是不了解新學術誕生的歷史事實……偉大真理在發表之初,總是被視為天馬行空。
「還不知道是誰和他一起喝酒嗎?」
我猛然跳起來。
我怎麼可能不驚訝呢。從今天凌晨開始,我簡直就像被自己名字的幽靈附身。
「不要緊。我認為您現在最好還不必了解得太清楚。」
想著想著,我猛然從椅子上跳起來。白布還圍在脖子上,我徑自往前沖……我本想這麼做,但事實上卻不然。頭頂上突然開始一陣騷動,讓我眼睛嘴巴都無法張開,我不由自主地將浮起一半的臀部落回椅子上,緊縮著脖子。
聽到我這個問題,若林博士的表情很明顯地變得更柔和。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確實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滿足光彩,緩緩低下頭。
他們是不是把我誤認為另一個人,才如此熱切地呼喚、譴責我?所以無論經過多久、受到何等苛責,我才會仍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據說他留下了這番話。盛山院長給齋藤教授看了這封信,還大笑著說,『這傢伙到底要怪到什麼程度。』
從矇矓中睜開眼時,這有如蜜蜂振翅的聲音,以及那充滿彈力的深刻殘響,仍清楚殘留在我耳里。
我們兩人就這樣互相瞪視了一會兒……但是……若林博士似乎察覺到無法從我口中聽到任何回答,萬分失望地輕閉上眼。不過,當他再次虛弱地睜開眼睛時,左邊臉頰到唇邊,彷彿浮現了比剛才更深的微笑。同時,他好像誤以為我發愣是出於其他原因而受驚,輕輕頷首了兩三下后,又開了口。
我心裏七上八下地看著眼前的東西,不知道哪一件可能會和自己有關,一邊聽著若林博士的說明。這些不尋常的東西里,萬一真有一樣與自己有關,該如何是好?我心懷忐忑地四處觀察,但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沒有任何一件東西,讓我有類似的感覺。這些東西里隱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意志和感情,反而一點一滴壓迫我的神經,讓我陷入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難受狀態。
「哦?這就奇怪了。這有可能嗎?」
三根並列的粗大圓木柱中央,高高地綁著一位鬚髮全白、神色莊嚴的老人。他右邊是個瘦削蒼白的年輕人……老人左邊則是一個戴著花環、頭髮蓬亂的女人,三個人都一|絲|不|掛地被綁著,被腳下成堆木材燃起的火焰和煙霧,嗆得瘋狂掙扎。
——以胎兒為主角,關於物種進化大噩夢的學術論文……
胎兒啊
說著說著,我的聲音開始顫抖。我一邊抬頭看著若林博士的臉,一邊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後退。我突然懷疑起若林博士的神智……除了巫師,怎麼可能有人憑空猜測別人做夢的內容……這根本超越了推理和想象的範疇……以人類的力量根本無從得知的千年前的離奇事實,他竟然如此理所當然地流暢說明,這未免太詭異了……或許打從一開始若林博士就不是個正常人。說不定他跟我一樣,也是被收容在這所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跑近窗前,盯著磨砂玻璃的平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自己的容貌,試圖喚醒某些記憶。但是,這一點用都沒有。磨砂玻璃表面,只映照出我自己一頭蓬亂毛髮、宛如惡鬼般的影子。
我握緊拳頭,一拳一拳用力鏗鏗敲著耳後的骨頭。但是,那裡並沒有浮現出任何記憶。
齋藤教授後來如此轉述他當初那番話的主旨。
——宣稱要變魔術而吞咽的黃銅煙管
若林博士用極其平淡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說明,但這些敘述已經夠讓我震驚了。到目前為止,我只聽過一些形容詞來講述正木博士頭腦之優異出色,但是,從這些看似平淡的戲謔中,卻讓我充分感受到他不凡的光彩,這一剎那,我不禁毛骨悚然。他不僅遠遠超脫社會普遍重視的常識或規則,更在半開玩笑之中,表示自己只把自己視為一種瘋子標本,藉此徹底嘲諷整所大學,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學者專家。他的頭腦竟然如此清明透徹……我太了解這種諷刺的毒辣、偉大,只能獃獃地瞪大了眼睛,遲遲合不攏嘴。
「噓、噓。安靜、安靜……請不要叫。我是誰?這裏……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是哪裡?請你……請你告訴我……你說了我就放手……」
路上的熙來攘往,匆忙趕路的腳步聲,慢慢拖著木屐走路的聲音,腳踏車的車鈴……遠處某戶人家揮動撣子的聲音……
……但是,也不知道正木博士和我到底疏忽了哪一點……雖然我們如此謹慎小心,這項理論卻不知在什麼時候、用何種方法被偷走,居然在距離本大學不遠的地方,突然發生一樁不可思議的犯罪事件,巧妙地實際應用了這種精神科學中最強烈、最具效果的理論。這個事件的概要,簡單地說便是讓具有某富豪血統的數名男女,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互相殘殺或讓對方發狂,實在是殘忍冷血、無以復加的凶行。而且,為什麼我們會認為行兇手段與我們研究的精神科學有關,是因為同屬這富豪家族血統,最後一位溫柔善良、頭腦清晰的青年身上所發生的事。這個青年為了維繫自己家族的血統,打算和愛慕自己的美麗表妹成親,但是在婚禮前一晚的半夜,青年卻意外開始夢遊,勒死了這名少女。當少女屍體橫躺在他眼前時,他還非常冷靜地攤開紙張描繪現場情景……這樁離奇不可思議的事件曝光后,引起社會大眾熱烈的討論。不過……不過讓青年所屬的富豪家族陷入如此悲慘狀態的兇手是誰?目的何在?這兩大根本問題直到今天,我們仍舊不明白……被譽為九州島地區警視廳的福岡縣司法當局對於這樁事件可以說徹底舉白旗投降,同時,在正木博士的支持下竭盡全力調查這個事件的我,到今天為止還是沒能掌握與事件真相有關的絲毫線索,宛如墜入百里霧中,只能彷徨摸索。
「是的……到現在還不知道,除非是個有纖細良心的人,否則不太可能主動出面。」
「正是如此。您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想您很快就會了解開創『瘋人解放治療』實驗的正木博士,不管是他的人格或者他所建立的學說,有多麼劃時代的嶄新意義,而且……您已經憑藉您自己腦髓的正確運作,讓正木博士的嶄新精神科學實驗展現出極驚人的優異成果,全世界也都對本大學的名聲產生深刻印象。不僅如此,由於實驗結果所呈現的強烈精神衝擊,您原本完全喪失了意識,但是現在卻如此精彩地恢復正常。因此,簡單地說,您不僅是這個解放治療場內驚人實驗的核心代表,同時也等於是本大學榮譽的守護神。」
我無法回答。不……我不可以回答她。
我心裏這麼想著。吸飽了滿肚子清新冰涼的空氣,心情輕鬆不少,但兩位護士不容我止步片刻欣賞景色,緊拉著我的雙手走進對面藍色建築物的昏暗走廊。來到右邊第一間房門前,已經在那裡待命的護士打開門,跟我們一起進入房內。
儘管如此,她的聲音依然沒有中斷。聽起來呼吸急促……漲滿了深刻悲痛,幾乎聽不清楚。
我再度被趕進浴缸。動作怎麼會如此粗魯……我忍不住想,這三個人當中該不會有今天清晨送早餐來時被我拉扯的護士,想藉此報復?但仔細想想,這可能也是她們每天例行對待瘋子的手法,一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悲觀了起來。
……看吧,教授您最擅長的老套牢騷又要發作了。又不是領便宜月薪的留聲機,也差不多該換換蠟筒了吧。現代人崇洋,每個人都得了唯物科學中毒症,如果只注射老師您這種牢騷,我看很難痊癒的。……好了好了,您也不必這麼義憤填膺,請再等個二十年吧。這二十年之內,說不定會出現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到時這位患者不僅會詳細記錄、發表自己發病的原因和精神異常狀態痊癒的過程,震驚全世界學者,同時,也會徹底踐踏粉碎至今為止人類傾全力創造出的宗教、道德、藝術、法律、科學等,甚至是自然主義、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以及其他所有唯物思想,相對的,這將會赤|裸裸地從根解放人類的靈魂,讓世上誕生出痛快無比的精神文化,這瘋子將會開始騷動。……當這位瘋子老師造成的騷動順利成功時,將會如您所願,精神科學會成為世上最崇高的學問。同時,像這所大學一樣把精神病科視為拖油瓶的學校,將完全失去其價值。……所以呢,還請您多活幾年,耐心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吧。反正學者又沒有退休年限。
拚命緊抓的手臂溜掉了,力道撲空的我一屁股坐倒在堅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點整個人往後翻倒,我連忙用雙手撐住,整個人恍惚地環望四周。
少女一頭豐盈光澤的頭髮紮成奇怪的形狀,宛如一朵黑色的巨大花朵,蓬鬆地散亂在潔白毛巾包著的枕頭上。她身上穿的白色棉布病人服與我之前穿的一模一樣,包紮著新繃帶的左右雙手規規矩矩交疊在蓋好白毛毯的胸前,看這樣子,她確實就是今天清晨敲打牆壁、不斷叫喚,讓我苦惱不已的少女吧。當然,牆壁上並沒有發現如我今早所想象的凄慘滲血痕迹,但我實在很難想象,眼前這個睡得如此安靜、天真無邪的人,竟會發出那麼凄厲、痛苦的聲音瘋狂哭喊……瞧她這細長的彎彎眉毛、濃密修長的睫毛、優雅高挺的鼻樑、泛紅的臉頰、三葉草型的小巧櫻唇、形狀可愛的清透雙下巴,清純睡姿宛如特別訂製的人偶。不。當時的我真的懷疑這會不會是人偶,忘我地凝視那張睡臉。
腦中出現這個念頭的瞬間,我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今天一早不斷呼喚我的那個六號房少女,還有站在我眼前的若林博士,會不會都認錯人了?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突然一片黑,全身僵硬直立,冷汗直冒,就這樣往後一仰差點要倒下,我無意識間閉上眼睛,本想放棄掙扎……不過……下個瞬間我又機械般地再次踏穩腳步。我用力睜開雙眼,凝視著床鋪後方的混凝土牆。
「那麼齋藤教授的死,就只有這點意義而已嗎?」
「大哥、大哥、大哥。您為什麼不回話?我是這麼的痛苦……只要一句話就好、就一句話……請您回答我啊……」
這些教授盛怒的風評還傳入了學生耳中。當然,我想也都是事實吧……
▼啊啊——啊——啊啊。四面八方的各位看官哪!各位先生夫人、紳士淑女、長輩小輩,所有在場諸位。昔日一別,久疏問候了啊。嘿,各位聽了想必大吃一驚吧。那是當然,畢竟咱們從這大千世界誕生之前,始終未曾碰面嘛。在下是個瘋和尚,今日初次造訪貴寶地……咚噠空噠、哐得隆咚。哐得隆咚哐得隆咚……
不僅如此,萬一她是如假包換的精神病患,她掏心挖肺呼喚的對象,只是自己的幻覺,那又會如何?誰能保證我隨口響應的後果,不會導致重大錯誤?假使她呼喚的人確實存在這世上,但並不是我,那又會怎麼樣?我豈不是因為自己的輕率,奪走了別人的妻子?褻瀆了別人的情人?這些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湧現,一波接著一波,在我咽著口水、緊握雙手時,她的叫聲還是不斷貫穿牆壁朝我正面襲來。
「這……這……我怎麼會……參加這麼可怕的研究內容?」
那聲音一樣與體型完全不搭,就像個女人一樣。可是我一聽到這聲音,就放心了。我開始覺得眼前這位巨大紳士,其實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是位溫柔又親切的人,於是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紳士恭恭敬敬地遞出一張名片到我眼前,再次開始咳嗽。
胎兒啊
因為我聽見那面混凝土牆後傳來了奇妙的聲音。
……但是過了不久,齋藤教授心裏這些不滿,再搭配正木博士天才般的頭腦,終於有機會在當時的大學校內掀起了不尋常的風波。那剛好是我們大學的畢業時節,正木博士的畢業論文以『胎兒之夢』為題,發表了一篇奇怪研究,成為事件導火線 。」
「我是說,您的目光終於注意到這張照片了。因為,這張照片正是與您過去生活最具深刻關聯的東西……」
「正好相反。正木博士當然是抱定自己的命運會受您詛咒的覺悟,著手這項研究的。不……更進一步說,正木博士早在二十年前,就覺悟到會有這種結果,但他仍然按原定順序執行。為了讓自己所發現的空前偉大的學理實驗,與您的命運完全一致,他擬定了滴水不漏的計劃,逐步進行研究。」
我又試著尖叫,但聲音還未成聲,就縮回咽喉深處。我生怕每叫一次,這靜寂就愈發深沉……
我再次深深嘆息,不由自主地仰望齋藤教授的肖像。如此高尚人格的齋藤博士、如此偉大的正木博士、眼前的若林博士、那間六號房中的美少女,還有等同白痴的我,將我們這些人聯結在一起的因緣之線,實在太不可思議。
是個瘋子嗎?
也有諸如:
我呆站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嘆了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我仰頭望著若林博士的臉,等待他的說明。
於是若林博士比之前更加慎重地端正坐姿,反過來凝視著我。他再度發出祈禱般的虔敬聲音。
「這不是論文嗎?」
——徒手撕裂的錫板
▼啊——啊。這可是嚇人的地獄故事啊。而且都是我這對凹陷雙眼親睹的事實。今天首度公開,絕不要各位分毫。非但不要錢,還奉上這小冊子答謝您賞光,正是在下現在吟唱的歌詞內容。或許有人懷疑,這莫非想使什麼手段強迫大家買假貨?切莫擔心,這不過是在下一點私人興趣,宣傳人類文化的事業。不妨聽聽作為參考、聊天話題。來吧來吧,再靠近點,來聽聽、來看看,這——邪——道祭——文,瘋——人——地——獄——咚噠空噠、哐得隆咚哐得隆咚哐得隆咚哐得隆咚……
「那是她在做夢。如同我剛剛所說的,這位小姐並沒有任何兄弟姐妹。她是獨生女……但是,根據記錄,她一千年前的祖先有一位姐姐。現在,這位小姐在夢中把祖先的姐姐當作是自己的姐姐了……」
因為看透了母親的心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這樣的態度,口中發出兩次吞咽唾液的咕嚕聲。然後他雙手交握身前,彷彿眼前是位身份高貴的人,發出比之前更親切、幾近諂媚的聲音安撫我。
若林博士眼窩下方擠出剛開始那種既諷刺又寂寞的微笑皺紋。在照進窗戶的逆光下,蒼白抽|動地閃爍著。
有麻雀輕聲啼叫……有逐漸遠去的電車聲音……天花板上的電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關掉了。
『怎麼?……沒什麼好擔心的啊。我只是稍微改變一下擺放標本的位置而已,你就這麼告訴校長吧……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你聽好了。坦白告訴你吧,我現在雖然有幸成為這所名校的教授,老實說,仔細想想,我不過是個研究狂兼誇大妄想狂。經過我自己確切的診斷,我充分具備成為其他精神病學者研究材料的資格。但儘管如此,我也不可能讓我自己住進自己負責的病房裡吧?總之,我只是想讓自己的腦髓跟參考材料一起,作為活標本陳列罷了。當然,在內科或外科或許沒有這種必要,唯有精神病科主任教授的腦髓,也應該視為一種研究材料……徹底進行研究……沒辦法,這就是我秉持的一流學術研究態度。我想成立這間標本室的齋藤教授若在地下有知,也會舉雙手贊成的……』
晴天霹靂……或許只能這麼形容吧。我受到一股莫名的震驚打擊,這時候自己彷彿發出某種叫聲。等到情緒終於平復,才宛如囈語般動著嘴。
說到這兒,若林博士稍微喘了口氣,舔舔嘴唇。
我扯破喉嚨,擠出沙啞的聲音大叫。
「哦?那麼年輕的精神病患,怎麼會想出如此複雜、困難的情節呢?」
我又一次毫不在意地點頭。心裏想著……隨便了,都無所謂……看到我點頭,若林博士也附和著頷首。
「……姐姐……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是真心喜歡大哥的。雖然我知道大哥對姐姐來說有多麼重要……可是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他了……所以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啊……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求求你……請原諒我吧……原諒我……姐姐……好嗎……」
「容我再重複一次,目前為止,正木博士的預言一一實現,沒有分毫謬誤。從今天早上開始,您已經完全脫離先前夢遊的精神狀態,正處於即將恢復昔日記憶的邊緣。因此,為了能讓您想起自己的名字,也就是您剛剛詢問護士小姐的名字,我這才匆匆趕來。」
「您覺得如何?累了嗎?」
那聲音逼得我再次環顧了四周牆壁、窗戶和門。我正想邁開步跑,又剎住了步伐。
「真是不好意思……現在過來看了您的情形之後,即便自己是外行,也可以知道正木博士確實料事如神。您現在一定因為努力想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卻始終想不起來,而困擾不已,是吧?這就是您試圖回歸接受實驗前健康意識的一個必經過程。也就是說,根據正木博士的研究,在您的腦髓中,屬於反射、交感過去記憶的部分,其中負責控制屬於最早記憶的潛意識之處,存在著遺傳上的弱點,換句話說,這個地方相當敏感。
那是一種無比純情的叫喊,讓聽到的人心臟彷彿被揪在半空中。那是種走投無路的聲音,讓人五臟六腑凍結到猶如墮入絕望深淵。那發自內心深沉哀怨的聲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呼喚我……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要繼續呼喚幾千、幾萬年。那聲音從深夜的混凝土牆另一面,切切呼喚著……我?
這類材料和各種令人費解的事件結合在一起,以與主要情節毫無關係的姿態,如萬花筒般轉動呈現,但閱讀之後卻發現,這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相當重要的骨幹情節……不僅如此,所謂Do-Gu-Ra Ma-Gu-Ra的魔幻作用印象,從最開頭深夜裡唯一鐘聲,一個追著一個,不知不覺中,又回到最早聽到的深夜裡唯一鐘聲的記憶……這就像是從一張地獄全景畫的一端仔細觀看到另一端,再依照同樣順序回憶起相同的read•99csw•com恐怖與陰森可怕,反覆進行無數次……找不到絲毫能逃走的空隙。因為一切事件可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深夜聽到鐘聲那一瞬間所做的夢。而且,在那一瞬間所做的夢,卻讓人覺得彷彿有二十多個小時之久,假設要以學理來說明,最初與最後的兩聲鐘響,實際上是由同一個時鐘、唯一一個同樣的時鐘所發出的聲音……這一點可以由這篇Do-Gu-Ra Ma-Gu-Ra整體所印證的精神科學真理來證明……可見……Do-Gu-Ra Ma-Gu-Ra的內容有多麼玄妙、不可思議。證據勝於理論……您只要讀了,馬上就能明白……」
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這位齋藤教授從本大學創設之初,就已經在此任教,現在這房間里大部分的標本,幾乎都是他一個人獨自搜集而來,他不但相當熱心於學問,同時也是有名的辯論家,說句題外話,以前曾經流傳過這麼一則故事。為了紀念本大學創設三周年,在大禮堂舉行慶祝會時,代表學生致辭的正木博士,在台上發表了這麼一段演說。
若林博士的說明內容我只記得這些。因為我一邊聽他的說明,一邊已經信手翻開最上面紅色封面的小冊,才看到第一頁的標題,就不由自主地被內文吸引,開始認真往下讀……
若林博士堅定毅然地斷言。他依然凝視著我,左右搖著頭。
說著,我雙手激烈地左右搖擺。光是聽若林博士的說明,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陷入「Do-Gu-Ra Ma-Gu-Ra」的狀態……同時,我又覺得……
我慌忙脫掉戴在頭上的帽子,硬是咽下冰冷的唾液,轉過頭去,我這時總算明白,為什麼若林博士從剛剛開始就不斷在我身上嘗試各種奇妙手法。他答應讓我看看過去的紀念品,其中他第一個讓我看的,就是我自己過去的樣子。換句話說,若林博士一定是清楚地記得我當時住院的穿著打扮,他先讓我恢復與當時相同的打扮,然後突如其來呈現在我眼前,試圖讓我回想起過去。原來如此,一定是這樣沒錯。這確實是我過去的紀念品。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有可能誤認,唯有這點不可能出錯,我自己回憶中的樣子……
我急忙逼問,又馬上噤口不言。因為若林博士說話的口氣,又讓我想起自己身為精神病患的可悲。
但是……我再仔細推想,一個月前,若林博士也曾經命令理髮師傅剪過這種髮型。這麼說來,說不定一個月前我也曾經有過像今天早上一樣可怕的經驗。而且從博士的話里推斷,受命替我剪髮的應該不止這位師傅。如果是這樣,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這種事已經不知道重複多少次了,也就是說,我只不過是不斷不斷反覆表演這些行為的可悲夢遊症病患而已……
——我無言面對院長閣下和齋藤教授,只好避不見面。冒昧請求您暫時代為保管象徵榮譽的銀鍾。接下來我打算進行絕對無人能理解的龐大研究,以報答此恩。
「啊?什麼?為了對我做實驗,他進行了這麼驚人的準備……」
我心想……應該是要讓我剪髮吧。於是我赤著腳走下床,坐在摺疊椅上,留八字鬍的矮小男人幾乎也在同時拿起一片白布,啪的一聲在我周圍攤開。然後用以熱水擰過的毛巾層層包住我的頭,用力按緊,回頭看著若林博士。
「啊?」
另外,一位頭披紅色三角頭巾、身披黑色長外套,鼻樑高挺的老太婆,手拿丁字拐杖孤身佇立在中央的廣場上,一臉立下大功的得意表情,指著綁在火刑柱上三人的苦悶表情給貴族們看,自己則咧起嘴露出稀疏的兩排牙齒笑著……這畫面看著看著,就讓人忍不住感到逼真,覺得發毛。
——重複使用「發圈的可愛與分手的痛苦」同一句話,寫滿數十冊學生筆記本——(自認是大藝術家的過氣演員自稱的「創作」)
「所以說……」
在那之後,我應該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五二十分鐘吧。可能因為肚子填飽了,我全身虛脫無力,手心和腳掌變得暖乎乎的,腦子逐漸化為一個昏暗的空洞……許許多多早晨特有的聲音,在這空洞中忽近忽遠地穿梭、來回,然後消失……如此倦怠……如此鬱悶……
我腦中盤旋著這些荒唐無稽的想象,不由自主地縮起脖子,惶恐畏縮。
「自己……敲著木魚……」
今天凌晨在昏暗的七號房裡摸著自己臉頰想象時,我以為自己應該是個三十歲左右、滿臉鬍鬚、凶神惡煞般的大漢,儘管剛剛經過一番梳洗整頓,但我萬萬沒想到用手掌撫摸的感覺居然會和實際長相有這麼大的差異。
不、不對……不對。你誤會了。我不認識你……我差點就要對她這麼叫,卻硬是把話吞了下去。現在的我,連這個事實都無法肯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根據能否定她……別說自己的親兄弟或者出生的故鄉……眼前的我,連過去自己是豬還是人,都不知道……
……因為如此,站在本行法醫學的立場,我認為這種精神科學理論如果跟現代唯物科學理論一樣,普及為一般社會常識,影響將非同小可。到時候,如同目前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橫行一樣,勢必也要了解到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將大肆流行,但若演變至此,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因為我們早已知道,一旦這種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真的實現,將與既往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不同,世界各地絕對會到處出現幾乎無法檢舉、偵查的犯罪事件,所以這一點不得不請您協助,絕不能將正木博士的新學說外泄。同時,這也是我們對您深感抱歉的地方,為了預防萬一,必須儘可能周全地研究出這種犯罪的預防方法和探索檢測方法……因此,我才會從很久以前就在正木博士的指導下,以『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為題,極度秘密地從各方面進行調查。也就是說,這項研究形同我和正木博士兩人的共同事業。
「可……可是……要是不出面,難道不會一輩子苦於良心的譴責嗎?」
「為了還沒出生的我?」
「沒有錯……」
「你……你為什麼……會知道……」
慢慢地,只剩下一個特別清楚的奇妙聲音,從非常遠的地方傳來。那應該是汽車的喇叭聲,就好像大型哨子一樣……嗶……嗶……嗶嗶嗶嗶……一種響得特別高亢的聲音,我忍不住覺得它好像有什麼慌張緊急的事,直衝著我開過來。嗶嗶嗶嗶的聲響超越,又嚇阻了營造這寧靜清晨的各種聲音,在街道的各個角落一會兒彎向這、一會兒轉向那,以極其驚人的速度開往我躺著的頭部方向,一點一點逼近我,就在它即將鑽進我一頭蓬亂髮絲內之前,忽然往旁一偏,繞了個大彎。它發出高亢的鳴聲緩慢徐行,大約走了一町遠,又換了方向,這次發出了幾乎要鑽進我耳里的尖銳慘叫,急速逼近,然後瞬間戛然停止。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同時,整個世界一片寂靜,我則陷入深沉濃密的睡眠中……
「什麼……離奇死亡?」
「大哥……大哥……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試著查看床腳附近,還把被褥整個翻過來。連身上穿的和服衣帶都解開來,翻看內側,但別說我的名字了,連個類似縮寫字母的痕迹都沒發現。
「你……你在說什麼……我的名字到底是……」
「那麼……從現在開始,我打算進行能讓您想起自己名字的實驗。接下來會依序讓您看許多對象,這些都是我們……正木博士自然也有一樣的想法……認為與您過去經歷有深刻關係的東西,希望藉由這個實驗,能喚醒您過去的記憶,不知您意下如何?」
啊。我是個可悲的瘋子……
有一瞬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頻頻眨眼,但我腦中忽又浮現一個疑問。
「難道您不明白我的痛苦嗎?我每一天……每一個晚上,不斷呼喚您的聲音,難道您都沒聽見嗎?……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您太過分了……我……我……我的聲音……已經……」
耳畔聽到年輕女人的聲音,我一驚睜開眼,眼前有兩位護士不知什麼時候進入房間,從左右兩邊緊抓住我雙手,就像對待罪犯一樣。圍在我脖子上的白布也不知何時被理髮師拿掉,正拿到門外用力拍撣。
「拜託你……請告訴我。我……我叫什麼名字?」
「我……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但若林博士還是顯得非常冷靜。他昂然佇立,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解釋著。蒼白的眼珠子靜靜俯看著我。
「那是指……什麼樣的順序?」
我再次尖叫,但還是沒用。那聲音激起一陣劇烈的波動,捲起漩渦,又憑空消失,之後,這四方牆壁、三扇窗戶和一扇門,顯得更加肅穆寂靜。
若林博士送我到門外,但中途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半開玩笑寫下的遺囑……
就在這時候,巨大紳士好像突然受到什麼威脅一樣,上半身往前彎,蜷縮起身子。他慌張地將手插入外套口袋,掏出一條白色手帕,急忙掩住嘴。下一秒鐘他馬上轉身背對我,抖動全身,持續著跟他身材毫不相襯的虛弱咳嗽。過了一陣子,他的呼吸總算恢復正常,再次轉身向我行了一禮。
……所以……因為這些原因,目前我手中唯一能夠追查事件的方法只剩一個……那就是等這個事件的中心人物,也就是還活在世間的您,藉由正木博士的遺德,順利恢復過去記憶的同時,自己直接判斷事件的真相……並且告訴我們犯案的目的和兇手的真面目……除此之外已經別無他法了。製造這樁事件的怪魔人,以變幻莫測的手段製造了這個事件,但現在卻已經銷聲匿跡。我說到這裏,您應該已經明白了吧?為什麼我不能親口具體說明這個事件,因為我還沒掌握這個事件的真相。另外……之所以由我自己介入並非自己專業領域的精神科,親自照顧您,也是為了防止重大的秘密外泄,另一方面,萬一您真的恢復了記憶,我必須要即刻趕到,比任何人更早獲知事件真相才行……我必須要揭穿隱蔽事件真相的怪魔人真面目。而且,萬一因為您恢復過去的記憶而揭開事件真相,這項具備多重深刻意義的研究發表,必然會在現今科學界和一般社會都引起世界級規模的震撼。正木博士表面上暫名為『瘋人解放治療』的研究……這項給予現代物質文化重重一擊、足以轉化為精神文化的龐大實驗,最後得知的重大事實不僅可獲得科學佐證,同時,我在博士指導下持續研究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論文中,也終於能毫無缺憾地補充完這最重要的證例之一。我和正木博士這二十年來費盡心血的精神科學研究,總算能獲得公之於世的機會。因此,您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復過去的記憶,進而揭開事件真相,具備多重意義,不僅是本大學內部以及福岡縣司法當局重視,更可說是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力。所以……」
從今天清晨睜開眼時,我就覺得腦袋有些不對勁,這就證明了我罹患過某種精神病……不,這表示我現在還有病。沒錯,我是個瘋子。
「您知道……這女孩的名字嗎?」
畫面右邊是一對坐在金黃色轎子里看似貴族的夫妻,被身穿華服的家人和臣子包圍著,正興緻勃勃地悠然眺望這殘酷情景,而與其對比,在畫面另一側最左邊畫著一個幼兒,無比依戀地朝著從煙霧中露出臉的母親,伸出雙手號啕大哭。像是父親的壯漢以及應是祖父的老翁緊抱住這幼兒,用大手掌捂住幼兒的嘴,同時畏懼地回望那群達官貴人,表情描繪得栩栩如生。
「為……為什麼我會……參加這種可怕的實驗?」
「……就在前年大正十三年三月底。發生在二十六日下午一點的那件事,我至今仍無法忘記。畢業后經過了漫長的十八年,這中間音訊全無的正木博士,出其不意地敲了我在本校法醫學院的房門,我相當驚訝。感覺就像突然撞見幽靈一樣,總之,我們先互祝彼此平安健康,接著我問他,怎麼回來得這麼突然,正木的態度一如往常地磊落大方,他搔著頭這麼告訴我。
「我懂……我懂,請等一下。我會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坦白說,關於您進入這解放治療場的經過,並非一朝一夕能說明,其中的緣由深刻複雜,又極端不可思議。而且光憑我一個人完整說明來龍去脈,聽來可能有虛構之虞……也就是說,若不是由親身體驗了整個過程的您自行回想起這段既深刻又奇妙的體驗,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事實……因為您過去的記憶中,包含著極度奇幻、驚異的故事……不過,為了讓您放心,我想稍做說明應該無妨。這麼說好了……今年二月,正木博士到本大學任教后不久,立刻著手設計這個『瘋人解放治療』的治療場,在同年七月完成,經過短短四個月的實驗后,在距離現在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去世的同時,關閉了這個治療場。而正木博士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所進行的實驗,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您恢復過去的記憶。結果,正木博士清楚預言,始終陷入某種特殊精神狀態的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恢復到今天的狀態。」
但另一方面,有一個神秘人物早就深諳此事。他使用極強烈的精神科學暗示性材料,刺|激這最敏感弱點深層,讓這個部位陷入極度緊張的狀態,結果導致遺傳、潛伏在您腦中千年前的祖先們,深刻、詭異的傳奇記憶徹底脫離,出現在您的意識表面,讓您陷入深沉的夢遊狀態。到了今天,您從潛意識遊離出來所呈現的夢遊心理,已經發揮完全,又回到虛無的狀態,所以您才會像現在這樣脫離夢遊狀態,不過,持續異常活躍的潛意識部分,以及位於附近負責反射、交感過去記憶的部分腦髓,由於長時間的緊張導致嚴重疲勞,目前還無法完全自由運作。也因此,愈古老的記憶,您愈想不起來。而只有負責反射、交感發生在最近、印象較新事件的部分,因為還不至於太過疲累,在今天早上覺醒了,雖然您顯得相當焦躁,很想快點恢復更早的記憶,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這就是您目前的精神狀態。正木博士將這種狀態命名為『自我忘失症』……」
「您說的沒錯。因為您親身證明了這項學說確實是真理,所以您不僅對這種原理所呈現的恐怖、戰慄具備某種免疫能力,同時,您也了解到,在不久的將來、當您完全恢復過去記憶時,必然擁有參加這項新學理研究的權力和資格,但是,如果將此秘密研究內容泄露給外人知悉,我們完全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巨變。舉例來說,如果發現潛藏在某人心理深處的一種可怕遺傳心理,並且給予一個相對應的暗示,就能在瞬間讓這個人發狂。這時候,假使時代進展到能讓這個人完全遺忘使自己發狂的犯人,那又會變得如何呢?跟諾貝爾發明黃色火藥製造法、造成世界戰爭劇烈化的影響相比,這種禍害想必更難以衡量。
我踉蹌往後退了好幾步,再次把眼睛瞪得斗大,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塗著白油漆的挑高天花板上,孤零零垂掛了一顆蒙上薄薄白色塵埃的燈泡。那顆發出橙黃色光線的玻璃球側面,停著一隻大蒼蠅,靜止著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我在正下方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身體拉長成大字形躺著。
沒有窗戶那面牆,角落橫放一張看來一樣相當牢固的鐵床,枕頭朝入口方向擺著,不過看到床上一絲不亂的潔白寢具,似乎還沒有人用過。
「不過,要說起正木博士賭上一輩子完成的實驗過程,很不好意思,必須先以我的事來開頭……我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正木博士和我原是千葉縣同鄉,明治三十六年,福岡縣立醫院改建,創設了本校前身的京都帝國大學、福岡醫科大學,當時我們同為第一屆入學生,隔桌共學。後來又在明治四十年同時畢業,有過同窗之誼。而且我們兩人連過著單身生活、全心投入學術研究這一點都很相似……不過,正木博士擁有的非凡頭腦和龐大資產這兩點,則遠遠非我能及。光就學術研究上來說,當時我們的研究不像現在這樣能輕易取得國外書籍,可以說費盡了苦心。我們總是從圖書館借來書籍后,不分晝夜地抄錄,但只有正木博士一個人,稀鬆平常地自費從國外訂購書籍,而且自己看過一遍后,往往毫不吝嗇地借給別人。他半是出於興趣地尋找古生物化石,四處調查看似與醫學毫無關係的神社佛閣起源。當然,從那時起正木博士搜集化石、調查神社佛閣起源,並非毫無意義的興趣。……這其實是與『瘋人解放治療』實驗有重要關聯的計劃性工作。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終於只有我了解了這個事實,所以時至今日,正木博士的卓越智慧和深遠眼光,更加讓我驚心駭目。無論如何,因為這些緣故,正木博士在當時就被認為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物,受到學生和教授們的注目,但率先認同他偉大智慧的,就是這幅照片里的齋藤教授了。
我遲遲合不攏嘴。忍不住迷惘地來回比對少女神秘的髮型和若林博士嚴肅的表情。
儘管男女有別,陷入同樣精神狀態、體驗著相同痛苦的我,也打從心底被她聲嘶力竭的哭喊所吸引。這跟今天凌晨在黑暗中聽到的呼喚完全不同……不,我現在的苦悶比當時還要更強烈數倍。雖然我依然想不起這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心裏不禁希望能馬上想起一切,替她做些什麼,我束手無策地聽著她令人心痛的哭聲,看著她趴在白色床邊的柔弱背影打著哆嗦發狂的樣子,覺得一切責任彷彿都該歸咎於自己,在良心苛責下我雙手掩面,全身冷汗直流。我漸漸覺得意識模糊,幾乎隨時要搖晃倒下。
『這下麻煩了。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來進行研究啊。要是當了大學教授,就不能繼續敲我喜歡的木魚,也不能在路邊走唱了。更重要的是我愛流浪的天性,從此無法發揮了啊……』
說這話時俯看著我的若林博士,蒼白眼眸里籠罩著一抹冷酷,只要是為了學術研究,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把我抓去燒成黑炭。我用手掌摸著臉頰,附和著他的話。
九州島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本館,原來就是剛剛浴室所在的那棟塗了藍色油漆的兩層樓木造西式建築。
正木博士說完后哈哈大笑,一向老練的冢江事務官也只好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但是……想歸想,以一個人過去的記憶來說,這點分量也未免太過單薄。再說,這也不過是從與我毫無關聯的醫學博士和理髮師傅口中聽來的事實,真正存在我記憶中的過去,只有從今天凌晨聽到那……嗡——嗚嗚……的時鐘聲,到現在為止短短几個小時內發生的事。至於聽到……嗡——嗚……聲音以前的事,對我來說則是一片空虛,我甚至連當時的自己是生是死,都無法確定。
我又因為某種難以形容、極端可怕的預感而感到戰慄悚然。我不禁坐直了身體狂喊著。
我忍不住開口,這時不知為什麼,若林博士突然噤聲。他凝視著我的臉,就好像準備說出某個重大事件,最後他再次以比剛才更慎重的語氣開口。
不僅如此,她一從夢中清醒看到我的臉,馬上就叫著「大哥」,想投入我懷抱。
這類出人意表光怪陸離的東西,和同樣出自瘋子之手的優美精巧的編織品、假花、刺繡等,一起密密麻麻地排列著。
我記得他曾經這麼說過,而任憑齋藤教授再怎麼開明,他聽了好像也不以為然……當時在旁一起聽到這番話的我,內心受到不小震撼。首先,我實在無法判斷,正木博士到底是不是認真地說出這些有如預言的話……當時正木博士就已經計劃好,要親自計劃、創造出這種精神病患,震驚學界……在那個年代怎麼可能想象得到。再加上正木博士從以前就經常講出這類出人意表的話,語驚四座,所以齋藤教授和我對這件事都沒有特別放在心上,也不曾深入追究。
坐在桌子對面的若林博士用他蒼白的眼眸盯著我的眼睛。
這時……又發生了奇怪的事。
「那麼……我就告訴您吧。她是您唯一的表妹,和您早有婚約。」
你為何跳動?
若林博士這番話說得還是一樣自然,毫不猶豫。
「以現今社會上人們的常識來說,大家似乎普遍認為不需要如此看重自己的良心。現在就算出面承認,齋藤教授也不可能死而復生,只是平白讓自己蒙受不快的污名,接受某種制裁,結果反而增加社會的損失……大家或許是這麼想的吧……不。說不定事到如今對方早已忘掉這件事了……」
房間里有短暫的時分,流動著某種感觸深切的寂靜。但沒過多久,我無意的提問又打破了這份靜寂。
「她現在正熟睡著。」
「我能想得起來嗎?」
「我……我的名字……是什麼?我不是瘋子……不是啊……」
說著,若林博士輕聲發出感傷的嘆息,不久后,他的長臉上浮現深受感動的神色,悠然走近我身邊。
接著是關於論文的內容,它絕對不像各位所攻擊的那麼不嚴謹。大家之所以不能認同這篇論文的價值,是因為現代醫學家只拘泥於唯物的肉體研究,卻缺乏以科學角度觀察人類精神的學術……也就是對精神科學的知識。各位並不知道全世界的精神科學家是多麼處心積慮地想找出如同這篇論文所發表的根本精神,或者是對生命、對遺傳的研究方法。我敢用我的專業名譽擔保,就是因為這樣各位才無法了解這篇論文的真正價值。
「沒錯。這位小姐確實有著世間罕見的美貌,但是的確沒錯。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剛好六個月前,準備和您舉行婚禮,您唯一的一位表妹。不過卻因為婚禮前一天晚上那離奇不可思議的事件,直到今天,她只能過著這種令人同情的生活……」
日後回想起來,這時我一定已經落入若林博士深不可測的計謀中。若林博士不斷描述這極具科學性又極端煽情的故事,絕非毫無意義。這些都是企圖讓『我的注意力』對於『我的名字』感到極度緊張,迫使我無論如何都得想起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當我急於要問出自己名字時,他卻閉口噤聲,想利用沉默把我的焦躁逐漸引到最高點。他或許是想讓我自己去刺|激重現凝固在腦髓中過去的記憶。
不久咳嗽終於稍緩的若林博士,用他蒼白的眼眸盯著我致意。
再下一頁以黑墨水的哥特字體寫著標題,「Do-Gu-Ra Ma-Gu-Ra」,但沒有作者的姓名。
這幅畫描寫的好像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過來。」
就好像是大人在教導小孩般的簡單、態度親切……但是,聽著聽著,我內心深處卻湧起一股從今天清晨至今前所未有的全新戰慄,無法遏抑。
「怎麼……怎麼可以這麼可恥……不成體統……」
「那……為什麼還保留著這個日期呢?」
「不,不是的。正好相反。」
「這……也不見得。或許換個角度來看,以往那些被燒死的精神病患,可能比較幸福呢。」
我穿著新的系帶鞋,腳踝和膝頭都很僵硬,跟在若林博士身後,走回剛剛那道雞冠花盛開的走廊。本以為我們要走回七號房,但若林博士卻停在隔壁掛著六號房牌子的房門前,叩叩地敲了門。他拉開大型的黃銅把手,半開的房門內走出一位身穿淡黃色圍裙、年紀五十歲左右,像是看護的老太太,客氣地朝若林博士行了一禮。老太太仰頭望著若林博士,恭敬地報告:
「但是看他寫出來的事實,很難想象那些記載內容全是捏造的。」
若林博士一邊說明一邊走回大桌前,指著一張面向暖爐的小型旋轉椅,回頭看著我。我聽從他的命令,就像個準備接受手術的病患一樣,怯生生地走近那張椅子,慢慢坐下,但卻一點都沒有坐定的感覺。過度的詭異與不可思議讓我覺得呼吸困難,我按著胸口,只能猛吞唾液。
——根據幻覺與錯覺完成的畫作
不久后,正木博士到本校來赴任,他馬上實際著手之前在瘋人地獄走唱祭文中提倡的『瘋人解放治療』實驗,再度在一般社會中引起異常熱烈的迴響。同時,因為展開這項實驗的機緣,也讓正木博士自己、您,以及那位六號房小姐形成了最近這種命運相系的關係。這隻能說是天意了吧,但是,無論如何,能邀請如此偉大的正木博士來到本校,無拘無束地充分發揮,都是已故齋藤教授的遺德。我想也因為如此所以正木博士才會把這幅肖像畫掛在這裏……」
又試著摸了摸臉。
「這也難怪。您的皮膚比以前白許多,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許和住院前的感覺有點不一樣……那麼,請您到這裏來。我們試試另一個方法……這次,您應該能夠想起來……」
其實……此時的我似乎被某種崇高的靈感打動。原本自暴自棄的心情,以及對少女命運的好奇心,都不知消失到何處了……一切都聽天由命……我帶著這樣的神聖心情,雙手拉正立領。接著,我宛如被神秘命運之手引領的修行者,慢慢往前,走進陳列參考品的成排櫥櫃當中。
若林博土毫不猶豫地回應,點點頭。
「潛伏在您腦海深處關於過去的記憶,從剛剛就已經開始極微妙地漸漸蘇醒。唯一的可能就是,從Do-Gu-Ra Ma-Gu-Ra的原稿,到看著這幅燒死瘋子的畫作之間,您逐漸蘇醒的潛意識現在帶領您來到這幅照片前。因為把那幅燒死瘋子的名畫,和這幅齋藤教授的肖像畫並排掛在這裏的不是別人,正是對您進行精神意識實驗的正木博士。……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如同那幅畫中所描繪對待精神病患的殘酷非人道方式,依然等同公開的秘密存在於各處,正木博士對這樣的事實感到相當憤慨,因此決定一生奉獻給精神病研究。而他在齋藤教授的指導和幫助下,終於達成了目的……」
我再次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但別說揉眼睛了,我幾乎無法呼吸,只能目不轉睛地出神凝視著她,不久,她細長的雙眼皮之間開始滲出透明水珠。這水珠慢慢變成較大的露珠,沾在長睫毛上閃閃發亮,我正覺得奇怪,只九九藏書見那露珠簌簌往左右滴落而下……這時候,她小巧的嘴唇開始微微顫動,斷斷續續發出夢話一般模糊不清的囈語。
哐咚……有聲音。
說著,若林博士把正要掏出的懷錶又放進口袋。他虛弱地乾咳一聲後接著說:
我用眼神這麼說著……聽了之後若林博士用他低沉的聲音緊接著問:
小門外響起年輕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開始無力地掙扎。
而且,就在我低頭的這一瞬間,我總覺得自己彷彿正被這位博士耍著玩。
我怯怯地抬頭看著對方。就像剛剛從蛋殼中孵化的生物一樣,屏住呼吸,不住眨著眼,舌頭在口中膽怯地蠕動。但不久之後,我直覺想到……這位紳士應該就是剛剛乘車前來的人吧……於是我不自覺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正。
若林博士從椅子中舉起右手,似乎想安撫我。他左眼下方露出那痙攣般的異樣微笑,繼續用嚴肅的口氣說道:
這篇論文敘述的是人類在母親胎內的十個月之間,做了一個超乎想象的夢。這個夢也可以命名為以胎兒自己為主角所演出的『萬物進化實況』,就像一系列持續數億年甚至數十億年漫長歲月的連續電影一樣,其中不但以分毫不差的逼真,描繪出現在已成化石的史前極端異樣奇怪的動植物,以及導致這些動植物慘死滅絕、雄偉壯觀到難以形容的天災地變,更描述了從天災地變中出現的原始人類,也就是從這胎兒自己的遠祖,到現在的雙親為止各代人類,為了激烈的生存競爭累積了何等罪孽。他們如何反覆遂行這些殘酷作為,蒙蔽他人目光……論文中主張,以胎兒的直接主觀,詳細、明白地描述這種因果不斷循環的心理狀態如何遺傳到胎兒身上,透過人類肉體以及精神的解剖性觀察,可直接或間接地推測,這是一場極盡驚駭和戰慄的龐大噩夢……只不過,這並非由胎兒自己所記錄的事實,也沒有留在大人的記錄中,換句話說,只能算是一種推測。所以不被認為具有學術價值。各位似乎都一致同意……就一篇畢業論文來說,他的分數是零分。
而仔細觀察我態度的若林博士彷彿有些失望,輕輕閉上眼。他慢慢左右搖搖頭,輕聲嘆息,接著又靜靜睜開眼,用更冰冷、更纖細的聲音說。
「是的。這是一篇命名為《腦髓論》、三萬字左右的論文,但其內容與剛剛提到的《胎兒之夢》正好相反,極其嚴肅謹慎,為了防止誤會文義,還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兩種語言書寫,能夠在沒有任何文獻數據的旅館二樓房間里,僅僅用兩三個星期便完成,可見正木博士的頭腦與精力都非常人能比。而且,正木博士的這篇論文,將以往無人能說明、證實,或者實驗的腦髓奇妙功能,如攬鏡自照般清楚呈現。同時,文中也簡單明了地說明了直至今日精神病醫學界視為疑點的許多奇怪現象。……因為專業研究的關係最早閱讀這篇論文的齋藤教授,當然非常訝異,在那之後約有一年時間,他廢寢忘食地研究這篇論文,終於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大致審查、考據,並在隔天清早拜訪現任松原校長家,他眼眶浮淚地說:
我轉身奔向靠近床鋪枕頭旁的入口房門,將臉貼近只開了一小個鑰匙孔的黃銅門鎖。但門鎖表面沒能映照出我的臉孔,只反射著昏暗的黃色光線。
我從滿臉髮絲和頭皮屑中勉強睜開眼睛,雙手被護士們拉著,赤腳踩上冰冷石板地,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出門外?
才感到恐懼嗎
但我的內心卻不免猶豫。不,我甚至覺得有點可笑。
眼前緩緩關閉的牢固鐵門前,放著一張小型藤椅。藤椅前站著一位令人訝異的謎樣人物,正低頭望著我,個子高到幾乎要衝破屋頂。
我呆住了。我還是一個身處於陌生世界、陌生的我。還是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
我是從天而降,還是打從地底冒出來的?眼前有我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而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啊哈哈哈哈……
我還沒來得及吐氣,急忙將身子探出床鋪外詢問。
我頓時放下心來,但又突然覺得不安。
「很好……那請往這邊走……」
只不過是想起我自己的名字而已,這麼一點小事,為什麼對這位博士來說竟像是無比重要的大事件呢?
太奇怪了……
我被兩位護士牽著,背向時鐘開始走。不久之後來到明亮的戶外走廊,眼前出現一棟漆成藍色的兩層樓西式木造建築。走廊左右的雪白沙地上,綻放著如紅色鮮血般的豆菊、如雪白夢境般的雛菊、紅黃交雜形狀宛如奇妙內髒的雞冠花,對面兩側都是深綠色的松樹林。淡淡白雲飄在松林上方,晨光溫煦地照著,不知來自何處的遠方海浪聲靜靜地傳來,很是舒適……
『現在你抱怨也沒有用了。要怪就怪你被齋藤教授的靈魂吸引到這裏來吧……想敲木魚你儘管繼續敲,還請務必捨身成佛啊。』
我驚愕地縮了縮身子,忍不住再次回望背後。儘管我明明知道這房裡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之後,那女人的聲音仍然不斷透過混凝土牆滲透出來,我用力地凝視著牆上傳出聲音的那個位置,幾乎要把牆給望穿了。
那是種帶著金屬質感、異常尖銳的聲音……但是……我還來不及從這聲音里回想起過去任何事,它就已經被四周的混凝土牆給吸收、消失無蹤了。
望著那張布滿皺紋、痙攣抽搐的側臉,我整個人就如同被裹在煙霧中般,茫然無所適從。從今天清晨起發生在我周遭亂七八糟的事,沒有一件不讓我產生新的不安和震驚……而若林博士對這些事的說明,只是讓它們膨脹得更誇張、更不自然,實在很難相信是事實……這些事聽來都與我有關,但我又感覺到它們似乎慢慢變成與我全然無關的奇幻故事……
可是若林博士不知道有沒有看出我的痛苦,他依然傾斜上半身,愛憐地輕撫少女肩頭。
說到一半,我不覺語塞。一種無法形容的亢奮,彷彿讓我全身瞬時冰冷蒼白,好不容易才張開嘴。
——唐代名家所畫的死亡美人腐爛畫像……
說到一半,我硬生生吞回剩下的話。因為覺得好像不應該這麼說。但若林博士不為所動。他和我並肩站著,輪流看著那幅焚燒精神病患的油畫和齋藤博士的照片,用冷漠的語氣對我說:
我看了更加慌張。擦著臉上不斷湧出的汗,輪流看著倒抽著氣嘶聲號哭的少女背影和若林博士的表情。
「所以,當我提到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以及與那幅燒殺精神病人圖畫的因果關係,這些故事將會一點一滴觸及您過去的經歷。由此可以了解正木博士為了在這解放治療場對您進行精神科學實驗,不知做了多麼完備周詳的準備后,才來到九州島大學……為了這項實驗的準備和研究,不知花費了何等驚人的苦心與努力。」
「已經去世的正木博士……預言了我今天的狀況?」
若林博士下了如此斷語,我聽到這裏忽然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眨起眼睛。我的名字似乎化身為幽靈,襯著背後的強光,從某處現身……
——因精神病而滅門之家的傳家寶物,出自「應舉」之手的幽靈畫像
門外是寬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與我房門同色同款的房門面對面並排著。走廊盡頭陰暗牆壁的凹陷處,放著一座約與人同高的大鍾,外面跟我房間窗戶一樣,嚴密包覆著鐵格子和鐵絲網,這大概就是今天凌晨發出嗡嗚聲音吵醒我的時鐘吧。這座時鐘不知道該從哪裡伸手進去上發條,裝飾著舊式蔓藤圖案的厚重長針指著六點零四分,巨大黃銅鐘擺咔嗒咔嗒不停擺動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受罰不得不重複進行同樣動作的人。面向時鐘左側是我的房間,門旁釘著長約一尺的白色牌子,上面用黑色哥特式文字寫著「精、東、第一病房大樓」幾個小字,下方則寫著是「第七號房」的大字。沒有病患的名牌。
——超乎尋常的巨大腦髓、特小腦髓和正常腦髓的比較(巨大腦髓的容積為正常腦髓的兩倍、特小腦髓的三倍。三者皆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
這是誰……我可不認識這個人……
「沒有錯,其實正木博士已經花費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進行這項實驗的準備。」
「這是什麼畫?」
若林 鏡太郎
我強忍住這種心情,被一種類似責任感的壓力驅使,看著櫥櫃,好不容易全看過了一遍,又回到剛才那張大桌子旁,不由自主地安心嘆了一口氣。拿出手帕擦拭額頭再度滲出的冷汗。接著迅速轉了半圈,背對西側。
「如果我告訴您原稿中記載的內容,您應該多少可以想象吧。……也就是說,在這篇Do-Gu-Ra Ma-Gu-Ra故事中描述的問題,全部都是一般常識無法否定、非常容易理解,也令人深感興趣的事情,同時它的事實又是以超越常識的常識、超越科學的科學等深邃真理為基礎。比方說:
……沒想到,等到這篇論文依照當時規定進入接受全校教授審查的階段時,由於它從文體開始就打破了傳統形式,讓所有教授盡皆啞然。因為正木博士素有語言天分,以英、德、法這三種語言所寫的作品,就算並非他專攻的艱澀文學著作,他向來都能輕鬆閱讀,這一點在同學之間早就相當出名。因此,大家都預料他的畢業論文,想必也會用當時被稱為學術用語的德文來書寫,沒想到他卻跌破大家眼鏡,他以當時還未普及的口語文體書寫,而且還夾雜著俚語和方言來書寫這篇論文。此外,他在論文中主張的要旨,也極端超脫常軌,看來就跟題目一樣,似乎像在愚弄讀者,所以儘管是當時在新設大學中接受最新知識熏陶的各位教授,都頓時不知所措。其中一位素以吹毛求疵聞名的某教授,更在激憤之餘怒氣沖沖地指責……
最近,報章雜誌大肆抨擊本大學的學生和諸位教師經常出入花街柳巷、沉迷賭博,但是我認為,這不值得大做文章。說到身為學生或教師最大的罪惡,既非沉迷酒色,也非醉心賭博。而是一拿到學士或博士學位后,就完全拋諸腦後,放棄學術研究。我認為這是日本學界的一大弊害。
我後悔自己又多嘴,縮起肩膀,避開若林博士令人發毛的視線,拿起手帕擦臉,就在這時候,我意外注意到正面左邊牆上掛著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說著,他雙手放在藤椅扶手上,伸展了身體。
來啊,靠過來靠過來。請再靠近一點,聽我給您講故事。絕不要您半分錢,千真萬確不收費。快點靠過來吧,別推別擠啊。哐得隆咚哐得隆咚……
「能,當然可以。而且到時候您不但會了解我剛剛所言一字不假,同時也表示您完全康復,可以離開這家醫院,我們早就有充分的準備,讓您享有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權利……也就是一個健全的家庭以及屬於這個家庭的一切幸福。我承接正木博士工作的第二項責任,就是順利將這一切交到您手上……」
但這時候的若林博士不知突然想起了什麼,突然變成個啞巴似的,閉口不言。他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便靜靜地垂下眼,左手在背心口袋裡摸索,掏出一隻銀色的大型懷錶放在手掌上。接著他將右手指尖輕放在左手手腕上,一邊盯著顯示七點三十分的表面,開始測量自己的脈搏。
我叫到一半,聲音哽在喉頭。若林博士緩慢舉起蒼白的手制止我……
若林博士他……臉上的肌肉動也不動。他冷冷地看了我呆怔的臉,然後慢條斯理地走近少女,彎下腰來。他附在少女耳邊問:
我從大正十五年(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成為這所九州島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住院病患,直到昨天為止,似乎都活在忘我失神的夢遊狀態中。另外,不知是在這夢遊狀態當中或者之前,反正約莫在一個月前,我也曾經剪過像新潮學生般的平頭。而我現在正要逐步恢復成當時的模樣,等等。
「是……您說這張照片嗎?是的……那是齋藤壽八教授。就是我剛剛提到,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這個精神病科教室的人,同時也是我們的恩師。」
牆壁那頭的少女認識我,自稱是我的未婚妻。而且還親口說,她在與我舉行婚禮前夕,被我親手殺了……然後現在又復活。現在被囚禁在與我有一牆之隔的房間中,就這樣不分晝夜呼喚著我。她不斷叫喊這些令人難以想象的離奇事實,不顧一切努力想喚醒我過去的記憶。
但……下一瞬間,我又覺得難堪到頭都抬不起來,不自覺地俯下頭。
「抱歉……我身體虛弱……請容我穿著外套……」
……嗡嗚——嗚嗚——嗚嗚……
換句話說,《胎兒之夢》這篇論文,是根據我們成人肉體以及精神中各處殘留、充滿的無數遺迹,來推測出我們沒有留在頭腦記錄中、尚在母胎時代做夢的內容,這絕對是一種最嶄新學術的萌芽,絕對是最前衛、徹底的空前新研究。非但如此,這篇論文中關於人類精神結構的剖析性說明,實是破天荒的嘗試,很明顯地,它包括了全世界的精神科學家都認為絕不可能,卻也引頸期盼、渴望不已的精神病理學、精神生理學、精神解剖學、精神遺傳學等等,所以等到本篇的主題為『胎兒之夢』相關研究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分化到這些方面,我想甚至可能會對未來的人類文化帶來重大革命。至少,它以純科學的研究態度,面對以往的精神科學所討論的幽靈現象、催眠術、透視術、讀心術等等,開闢出一條精神科學的康庄大道。在此我想以我專業的立場,再次強烈推薦。
「……」
「是的……我剛剛提到的正木教授,在這個精神科教室創設了名為『瘋人解放治療』的劃時代精神病治療,而您則提供了自己的身體,作為這項實驗中最寶貴的研究素材……」
「那……那是什麼樣的事件?」
我用力地伸展自己往前傾的身體。再度深呼吸,出神地看著這陳舊油畫顏料混合了黃色、褐色與朦朧淡綠的配色。
既然是瘋子所寫的東西,一定毫無意義。頂多就像把「背誦整本百科全書」「發圈真可愛」「征討火星」等混雜在一起的貨色罷了。現在我要面對的Do-Gu-Ra Ma-Gu-Ra已經夠多了,要是再承擔別人的Do-Gu-Ra Ma-Gu-Ra,讓我精神更奇怪,那可就糟糕了。這種事最好最好現在就忘得一乾二淨。
「……」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不自覺地端正自己在旋轉椅上的坐姿。這時,大蜘蛛若林博士緩緩伸出長手,將原本置於大桌中央的裝訂資料拉過來,先在膝下輕輕揮掉灰塵,輕咳了一兩聲。
「啊……大哥……您為什麼在這裏……」
「……那麼……她的長相呢?您有印象曾經見過嗎?」
——大胆斷言『腦髓不過是種電話交換局電信交換台』的精神病患演講記錄……
「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聽了我的疑問,若林博士似乎更加感動,他緊閉著雙眼,眉間的皺紋更深刻。他粗聲深深長嘆一口氣,彷彿隨時要劇咳一樣,不久他靜靜睜開眼,那蒼白視線若有深意地與我的視線相對,稍微加強了語氣。
怎麼會有這種怪事……
「沒錯。只要您能自己想起自己的名字,那麼其他的一切記憶自然會浮現出您的意識表面。同時,您一定也會想起事件真相的深奧底層,包括控制這整樁詭怪事件的精神科學原理有多麼可怕,還有這奇怪的犯罪到底是基於何種理由、有何動機?事件核心的怪魔人又是何方神聖?因此,從正木博士手中接過照顧您工作的我,最重大的責任就是幫助您回想起一切……」
一口氣說明到這裏,若林博士蒼白的眼睛忽然給了我奇妙的一瞥。但說時遲那時快,他迅速別過頭去用手帕掩住臉,開始拚命咳嗽。
這時候,若林博士從我背後催促似的說:
我雙手緊抓住帽舌,眨了兩三下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噓……請您安靜……只要您現在能想起自己的名字,這一切就……」
——歇斯底里婦人的痙攣、發病時出現怪異姿態的各種照片
我真的還在人類的世界嗎?或者我已經來到冥界,正在遭受某種痛苦折磨?
若林博士依然用他那沒有表情的眼神,嚴肅地看著我的臉,再比照我映照在鏡中的臉,最後,他輕輕地點著頭。
目前為止拼了命繃緊的情緒,在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時,慢慢鬆懈了,然後一股無法言語的可笑感覺開始從身體深處汩汩湧出,讓我完全無法控制。那是一種叫人難以忍受、相當荒謬的可笑感覺……可笑到彷彿每一根頭髮都跟著抖動不停。可笑到彷彿從靈魂深處翻湧出來、撼動全身,一波接著一波,好像不笑到骨肉四散絕不罷休一樣。
……但是齋藤博士任職于本大學時,九州島大學還沒有精神病科這個學系,他是校內唯一一位專攻精神病的學者,僅以副教授資格教授幾門課程,關於這一點,他似乎感到相當不滿。他經常找上自己的得意門生正木博士,以及從當時就開始接受他指導的我兩個人,大罵現代的唯物科學萬能主義,對國家的未來很是憂心,這種場面我往往不知該如何應答,不過正木博士總是能以異想天開的方式反駁,讓齋藤博士無話可說……其中有一次我印象特別深刻,正木博士是這麼說的。
我差點要大喊出聲,但聲音還沒出口,又變成一種嗚咽,縮回喉嚨深處。正木博士二十多年的苦心,似乎正牢牢纏上我的頸項……
在這間房中,我恢復清醒的同時,連鬆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遺忘自己的無間地獄馬上來襲……沒有絲毫迴響……耳里只能聽到時鐘的聲音……
「不。這方面還沒能確認,我也很猶豫,不知該如何判斷,不過,它的內容其實是以正木博士和我為描寫對象,一種超越常識的科學故事。」
好古怪的一番話。
「那生在這個時代的瘋子,也算是幸福吧。」
而若林博士只是靜靜盯著我的臉看,好像想平息我的疑惑。他再度略略加強了語氣。
——同樣是精神病患,自己砍下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裁紙機
跑到入口門前,我使盡全身力氣,試著衝撞那扇看似鐵質的堅固藍色平板門。我試著窺看黑暗的鑰匙孔。耳邊依舊能聽到那固執不休的聲響、即將奄奄一息的呼喚聲,這些聲音的威脅讓我幾乎發麻……我試著雙手抓住窗上的鐵格子用力搖撼。只有下面一個角落好不容易被我拉歪,但如果還想進一步拉動,可不是靠人力能辦到的。
我怯怯地舉起右手,試著撫摸自己的臉。
我忍不住踉蹌往後退了幾步。因為我驚訝地發現,映在鏡中的自己實在太年輕了。
沒過多久,這位巨大紳士那又小又渾濁的眼眸深處,散發出帶著威嚴的冰冷光線。他低著頭,開始由下往上打量我全身,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瑟縮起身子,自然而然地低垂下頭。
發覺這一點之後,我更忍不住了。我笑倒在地。抱著頭、捶著胸、擺動著雙腳大笑。我笑著……笑著……笑著……笑著。笑到被淚水哽住,彎曲扭動身體,渾身不停地大笑。
「沒錯。您過去的記憶中,還藏有解開許多謎題所需的關鍵。」
但如果這樣,那些沒有留下歷史記錄的史前人類,對自己的宗教、藝術和社會組織,描繪著什麼樣的夢呢?比對現在世界上殘留的各種遺迹,推測史前人類做了什麼樣的夢,才得以進化到能記錄下自己的歷史,這些學術……例如人類文化學、史前考古學、原始考古學等學問,能夠說它們毫無學術價值嗎?能夠說它們並非科學研究嗎?更別說在人類出現以前地球生活的記錄,比方說地質變遷或古生物的盛衰興亡,這些是由誰親自去觀察、寫下記錄的嗎?根據目前殘留在地球表面的各種遺迹,推測出事實的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都是憑想象在敘述童話的作家?能說他們不是科學家嗎?
對我來說,這些說明更讓人感到恐懼、戰慄。我按捺住胸口莫名的窒息感,不顧一切地追問。
我無法回答。只能張著嘴,像白痴般瞪大了眼,仰頭看著對方鼻尖下的巨大下齶……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我用力踏著地板,踏到腳踝都痛了……癱坐在地上……仰天躺下……又再度起身環望四周。我該讓自己的注意力遠離隔壁房間那逐漸虛弱、若有若無的聲響,還有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我該儘快回想起自己的過去……我該從這種痛苦之中拯救我自己……我該好好地響應隔壁房間的她……
「啊?未免太驚人了吧。正常人居然輸給一個瘋子。想必裏面寫的內容一定相當瘋狂吧。」
我首先走到排在最明亮的南側窗戶附近的櫥櫃,面對窗戶的玻璃櫃門內,擺著各種奇妙的文件或掛軸,每樣東西都貼了寫有簡單說明的紙張。根據若林博士的說明,這些東西都是住院病人提交給主任教授,以表示「我的頭腦已經痊癒至此,請讓我出院」的證明。
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沒有錯……這裡是九州島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病科的第七號病房。很抱歉在您休息時間還來打擾,不過,我突然來拜訪您是有原因的……聽說,不久之前,您曾向負責送餐的護士追問您自己的姓名……值班醫師向我報告這件事後,我立刻趕過來。如何……您已經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嗎?……關於您過去的記憶,已經一絲不漏地全部恢復了嗎?」
「好了……好了……冷靜點……冷靜……很快就能夠想起來了。這位先生也是一樣……你的大哥也忘記了你的容貌。不過,他馬上就會想起來的。到時候我會馬上告訴你。然後你們就能夠一起出院。來……安靜休息一下吧。安心等待吧,那一天絕對不遠了……」
然後,若林博士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他單手輕輕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則靜靜地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近橫靠在對面牆角的鐵床。接著他輕輕放開我的手,用他那毛茸茸的手指靜靜指著睡在床上一位少女的臉,一邊回頭看著我。
我身上疊穿著兩件還硬邦邦的簇新潔白棉衣,一條短紗衣帶系在胸口高處。從衣服里伸出的圓胖四肢,看起來泛黑一片,滿是污垢……怎麼會這麼臟……
我大叫著。心跳突然急促得喘不過氣。該不會……其實我就是那樁詭怪事件的真兇?若林博士似乎對我的名字特別謹慎小心,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這念頭瞬間掠過我腦中……不過若林博士只是若無其事地平靜回答。
另一方面,如同我剛剛說的,從齋藤教授的人格看來,不太可能遭人怨恨,最後只能以意外結案。齋藤教授雖然很少喝酒,但他唯一的缺點就是酒後會醉得不知前後,再怎麼說,他實在死得太可惜了。」
「沒錯,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止在國內,在世界精神醫學界上也舉足輕重,是位偉大的學者,他果敢地創立了一門與『精神科學』相對抗的新學說,對停滯不前的精神病研究帶來了根本變革……話雖如此,他的新學說可不是以往所謂心靈學、降神術之類非科學性的研究。正木教授在精神病科教室里創設了世上史無前例的精神病治療場,腳踏實地證明其學說乃是真理,由此就可以了解,這是一種立足於純粹科學基礎而建構出的劃時代新理論。當然,您也是接受這種新式治療的患者之一……」
「不。不用了。」
卷頭歌
「沒錯。就只有這些意義。聽來實在不值,但以結果來說,卻包含很重大的意義。齋藤教授的死,最後促成了正木博士任職于本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這張椅子的直接因緣,更是將您與六號房小姐和這間教室聯結的間接因緣。是的……我在此暫用『因緣』二字來解釋。不過,這種因緣究竟是人為,或者出於天意,還是要等到您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才能確切推測……」
「……胎兒之夢的主角……受到胎兒威脅……我實在聽不懂……」
「換上這件衣服。」
這時候,若林博士微微垂下蒼白的眼睛,聲音感覺比剛剛更加低沉。
「沒錯。一點也沒錯。正木博士說過,只要將您視為本大學的至寶,妥善照顧,您一定能恢複原本的精神意識。他大胆斷言,您自己本身一定能證明正木博士偉大學說的原理,以及由該原理所產生的實驗效果。……不僅如此,我當時也深深相信,如果您確實如同正木博士的預言,恢復過去的所有記憶,必然也能想起過去那樁與您有關的事件,那空前未見,極盡怪異、凄愴之能事的犯罪真相。當然,我現在也一樣深信不疑……」
——精神科學家證實『世人全都是精神病』的談話筆記……
若林博士說到這兒,再次用他蒼白冰冷的眼瞳盯著我看,表露出無比的信心。我在他眼神的壓力之下,只能低下頭……總覺得這似乎是與我無關的事……無端聽著這個既詭異又複雜的故事,只覺得莫名疲憊……
——同樣是精神病患,為了毒殺全家人而煎煮的金銀色眼瞳黑貓頭顱
「這是什麼意思呢……『Do-Gu-Ra Ma-Gu-Ra』這幾個字的真正含義是什麼……是日文嗎?還是……」
若林博士不愧是法醫學權威。就算他認為我確實是那位少女的未婚夫,也並不強迫我認同。他以最光明正大,而且也最迂迴的科學方法,不留分毫間隙逐漸包圍我的心,企圖讓我自己直接指認我就是她的未婚夫。他的確信是如此深刻……計劃又是如此冷靜……周到……
「就在齋藤教授的葬禮會場上,正木博士悄然現身列席。可能是看到報上刊的訃聞吧……松原校長在葬禮結束后找上他,硬是要他接任齋藤教授的職務。這雖然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不過這位校長竭盡心力要完成人格如此高尚的齋藤教授遺願,在場沒有一個人覺得校長的做法奇怪。大家甚至九-九-藏-書感動得鼓掌歡迎。如果看了當時的新聞報道,一切都報道得很詳細,可是正木博士當時身上附有家徽的一身和服有如破爛襤褸,在教授們的拍手包圍下,他緊抱著頭髮牢騷。
話說到一半,若林博士也頓時噤聲。我們兩人同時轉頭望向床上的少女。但是,已經太遲了。
「是的……關於這一點還很難論斷……一般來說,精神病患者的文章多半愛強說道理,唯有這篇作品比較特別。它看起來像是通篇一貫的學術論文,但讀了之後也覺得像是一篇形式與內容都史無前例的偵探小說。可是另一方面,它也像是一篇單純在嘲笑、捉弄正木博士和我的頭腦,毫無意義的雜文,簡直怪到極點,而且其中講述的事實內容又非常離奇,整篇故事的每個角落都百分之百重複堆棧著科學、搜奇、色情表現、推理、荒唐無稽、神秘等等,構思令人眩惑,冷靜讀完,會感覺通篇瀰漫著一股悚然妖氣,若非精神異常者,根本不可能寫出這種東西。當然,無可否認,這跟征服火星聲明文之流的虛構作品性質截然不同,已經證實在精神科學上具有高度研究價值,所以暫時保管在這裏,但是我認為,它可能是這個房間里……不,很可能對全世界的精神醫學界來說,都是最珍奇的參考。」
我用力瞪大雙眼,撐到眼皮發痛,兀自獃獃張著嘴。我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三步,彷彿被那聲音給吸引過去。雙手用力按住下腹部,就這樣專註地瞪著混凝土牆。
我到底在哪裡出生?如何長大成人?看到各種東西之後馬上能辨別的判斷力……知識……以及對若林博士的說明能深入理解到令自己膽寒的學力……我是從哪裡學會這些的?這麼龐大、無限的過往記憶,我又是為什麼竟會忘得一乾二淨呢?
我情不自禁地跳上床,貼在傳出聲音的藍黑色混凝土牆上。有一股難以遏止的強烈衝動,希望馬上回答她……希望能拯救那少女的痛苦……希望能儘早確認我自己到底是什麼來歷。可是……我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忍住這份衝動。
兩根圓梳子並排在我頭頂上,開始不停轉動,轉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這感覺實在好舒服……一時之間,我暫時忘記到底我是瘋子,或者別人是瘋子。高興、悲傷、恐懼、遺憾,還有過去、現在以及宇宙森羅萬象,我就像與這一切斷絕了關係的亡者,頹然靠在椅背中,無邊無際的瘙癢被確實搔抓到的快|感,彷彿從我全身每一個毛孔滲入骨髓。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雖然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總之,以後就全聽命于若林博士吧。未來如何,也都無所謂了……我就這樣完全放棄了一切,陷入頹廢的心情。
「是的。雖然目前只能稱之為空前,但此事件詭異非常,我想也很可能就此絕後。」
「瘋人地獄……邪道祭文……裏面都寫些什麼?」
對方一動也不動。從白色袖口伸出來、宛如冰冷櫻桃蘿蔔般的手臂,在我左右手緊握之下,逐漸變成紫色。
「那是歐洲中世紀風行的一種迷信圖畫,從畫里的風俗民情判斷,應該在法國附近吧。畫的是當時認為精神病患被惡魔附身,應該一個不留全都燒死的情景,中間這個紅頭巾黑外套的老太婆,就是那時候身兼醫師、祈禱師及巫師的女巫。聽說是正木博士從柳河的古董店買回來的參考數據,可以知道以前對待瘋子有多麼殘酷。最近有幾位專家認為作者應該是倫勃朗,如果真是如此,以美術的眼光看來,這幅畫也是難得的一件珍品……」
我指著畫,回頭問。若林博士依然保持一樣的態度,雙手插在口袋裡,冷冷地回答:
——我本以為,現今科學界沒人能理解《胎兒之夢》。我深信不可能有這種人,抱著被退件的覺悟而提交,萬萬沒想到居然受到院長閣下和齋藤教授的推薦,聽說之後我不禁長嘆。那篇論文的價值如此輕易被看穿,表示我的研究還太膚淺。我認為只憑這種論文,還不足以讓我們福岡大學的名譽永垂不朽。
—同樣是精神病患發病前後食物與排泄物的分析比較表——
我頭低低垂下。
若林博士一邊說著這些話,同時那冰冷、無力的視線忽然轉向我的臉。他一直凝視著我的臉,逼得我不得不再次端正坐好,慢慢地,別說身體的動作了,我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他看到我這副樣子,似乎才改變了心意般,掏出手帕輕咳幾聲,繼續往下說。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屬於您的,我是您的人啊!請快點……請快點用您的手緊抱住我……」
我的手心用力摩擦著臉。
我雙手接過名片,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我竟然忘了自己是誰……
「啊……這……連這種事也包含在我的記憶里……」
「啊……現在是秋天吧。」
我改變念頭之後,從口袋裡掏出新手帕,擦拭額頭不自覺中滲出的汗水,並再次怯怯地環視房間內部。一個完全無法想象的「過去的我」,可能就藏在眼前,內心深處因為這可怕的想象而驚懼、惶恐,我再次畏畏縮縮地環視房中。
胸口的悸動逐漸增強。開始有如敲響晨鐘般胡摏亂撞……呼吸也隨著胸口的悸動愈來愈急促。然後又開始激烈喘息,讓我以為自己快斷氣了……就在此時,又悄悄恢復平靜。
——一位英俊青年愛上神似那位腐爛美女生前樣貌的現代美少女,在無意識之間犯下的殘虐、悖德、令人不忍目睹的傷害、殺人事件調查資料……
烏鴉在又高又遠的地方聒聒啼叫……聽來不遠的廚房響起杯子哐啷破碎的聲音……這時候窗外突然有女人尖叫。
「胎兒……胎兒會做夢嗎?」
我打從心裏長嘆了一口氣。宛如自己還沒完全從夢中清醒般,怯怯地回望背後。
但若林博士依然相當鎮定。他平靜地舉起手制止我。
「您終於看見了。」
「問題是,其內容的描寫極為冷靜,而且思路清晰,更勝於一般的論文或小說。不僅如此,我雖然早就了解精神異常者對於自己所見所聞特有的完美記憶力,但看了之後仍然相當折服,這遠非您剛剛看到的背誦大英百科全書的筆記所能及。另外還有一點,如同我剛剛說的,它構思之妙超越了一般人所謂的推理或想象,讀著讀著,頭腦似乎就不自覺地陷入某種異樣、幻覺錯覺、觀念倒錯。或許因為這樣,才會起了這個標題吧……」
我抬頭望著如此詢問我的若林博士,大大地眨了兩三下眼。
德國哲學博士
這是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房間。在北、西、南三方各有四扇,共計十二扇窗中,北面和西面的八扇窗塞滿了濃綠色的松樹枝葉,而南面的四扇窗則沒有任何遮蔽物,早晨湛藍清澈的天光搭著極近的海浪聲,同時如洪水般流入,令人目眩。站在房中的若林博士,一身相當細長的正式禮服,和我顯得嬌小的制服打扮,形成一種奇妙的對照,總覺得來到一個脫離了現實世界的遙遠地方。
好冰……有東西沾上了我的後頸。原來理髮師不知何時已經剪好頭髮,正在塗抹肥皂泡沫,準備剃我的後頸。
「只要您回答我……就可以證明我沒有胡說。只要您想起我,我也可以知道……您不是精神病患……請您回答我……只要一句話,一句就好……請您叫一聲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的聲音已經……我的眼睛……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是的。齋藤教授的死亡很離奇。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也就是他離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點左右,齋藤教授像平常一樣完成工作,交代好辦公室的人兩三件事,便離開了這個房間,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到筥崎網屋町的家。隔天一早,被發現屍體浮在筥崎水族館後面的海岸,已經溺死。發現的人是水族館的女清潔工,接獲緊急通報后,警方和我們一同趕往現場,調查后發現,他生前有大量飲酒的跡象,可能是在回家途中遇見某位交情深厚的朋友,才久違地放肆暢飲,導致回家途中走錯路,後來才從那裡的石牆上失足墜落……警方是這麼分析的。如果您親眼看過自然會了解,那附近凈是市郊特有的垃圾場、草原,和大學後方連綿的田野,若非喝得爛醉如泥,不可能在無意間誤入。因此,也很可能是他殺,但是徹底調查他的隨身物品后,發現並沒有遺失任何東西。另外,綜合遺族和朋友們的證詞,除非受到校內幾位交情極深、意氣相投的同事相邀,否則齋藤教授幾乎不會在外貪杯,大家也都知道有哪些人會和他一起喝酒。除此之外,他一個人喝酒的情況,可以說只有晚上在家的小酌。而且,若是在外喝到爛醉,依照慣例總是有某個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這次實在是令人費解的例外……因此,警方也做了各種想象,進行充分調查,然而教授墜海地點附近,是從千代町延伸而來的長長防波堤,目前仍未能發現任何足跡印證教授從哪個方向走來,又在哪個地點失足墜海。非但不知道是否有人同行,假設是他殺,也完全沒有犯人的線索。
「事情是這樣的。老實說,敝校的精神病科教室,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由享譽學界的正木敬之擔任主任教授。」
「我是……咳咳咳……對、對不起……」
這時候,若林博士舉起他細長的右手,指著房間轉了一圈。同時他從高處發出的微弱聲音,也回蕩在房間里每個角落,泛著徐緩的餘音。
——以阿獃陀羅經的句子痛陳『精神病院是人世間的活地獄』這個事實……
這麼說,說不定從剛才開始所見所聞的種種故事,都是千真萬確,也確實與我有關。所以那名少女真的是我的表妹,同時也是我的未婚妻……
從房間中央以南北向區隔的西側,是普通的木質地板,這裏擺設著擺滿了標本的成排玻璃櫃,對面的東側有一半地面是蒙上薄薄一層灰塵的亞麻地板,中間擺著一張寬四五尺,長約兩間的大桌子,中間有兩張旋轉扶手椅隔著桌子對放著。大桌子表面貼上的綠絨桌墊一樣覆著一層淡淡的塵埃,反射著從南側窗戶照進來的炫目光線,將這個房間的嚴肅氣氛推至最高點。另外,在綠色反射的中央部分,端正地擺放著幾本用繃著帆布面的厚紙上下夾住的裝訂資料,和一個藍色的方形縐綢布包,布包上與桌面一樣矇著一層灰色塵埃,可見從很久以前就放在這裏,沒人動過。這些東西前方擺著一個紅色達摩造型的陶瓷煙灰缸,一樣積滿灰塵,達摩背向那些資料,毛茸茸的手臂在頭上交叉,張著大嘴持續他永恆的呵欠,看來好像是刻意擺在那個位置,讓我莫名地在意。
我發出空虛的聲音。話題的演變太突兀,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交互看著若林博士蒼白的臉和相框中齋藤教授的微笑。我心裏很疑惑,為什麼這麼一位人格高尚的學者,會離奇死亡呢?
「……」
「空前……空前的犯罪事件……與我有關……」
隨著若林博士這番幾乎太過多禮的說明,我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種種難以忍受的羞恥。接著我心跳急促,胸口幾乎要窒息。不知是羞恥、恐懼,還是悲傷,自己也無法了解的這些情緒,宛如細針刺著我全身,從耳朵到頸部一帶開始發燙。我的雙眼不自覺地發熱,多希望就這樣趴倒在床上,雙手掩面,輕輕按著鼻樑兩旁的眼角。
「正木博士,在隔天去世了……而且就是在剛好一年前齋藤教授溺死的筥崎水族館後方同一地點,他跳海自殺了。」
「沒錯。」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若林博士會不會是利用我精神有毛病,刻意捏造一套讓人驚訝的故事,想讓我相信這種毫無根據的誇張內容。說不定他的目的是為了進行某種學術實驗?腦中一旦冒出一絲猜疑,漸漸地,我似乎覺得這疑惑一定就是事實,開始在腦海中無限擴大。
對面的入口房門旁接近地板處裝了一扇小門,擺著白色餐具和銀盤的白木餐盤正從那裡送進房來。
「討厭啦……真是的……突然聽到真是嚇死我了啦……嘻嘻嘻嘻嘻……」
站在我身後的若林博士依然和剛剛一樣面無表情,雙手背在身後,靜靜俯看著我。不過,從他如石蠟般僵硬的臉色,可以了解他內心其實非常緊張,不久,他靜靜回望轉頭過來的我,舔了舔蒼白的嘴唇,發出與之前判若兩人的虛弱聲音。
「怎麼樣……想起來了嗎……想起您的名字了嗎?」
我一時情急,身體稍稍突出了床鋪。我怎麼會莫名其妙捲入如此離奇事件的中心,實在太令人害怕了。若林博士低著頭看我的臉,比剛才更鎮靜地點點頭。
「我……精神病治療?」
「這個嘛……關於這一點我也相當疑惑,簡單地說,這份文稿從標題到內容一定都藏著徹頭徹尾迷惑人心的機關。我這麼說的理由很簡單。當我自己讀完這篇原稿時,因為眩惑于其內容的不可思議,我猜想,說不定在這標題里隱藏有解開這奇妙謎團的關鍵。『Do-Gu-Ra Ma-Gu-Ra』或許具備類似暗號的作用。沒想到,書寫這份文稿的年輕病患僅僅以一星期的時間發揮了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完成作品之後終於筋疲力盡,開始不分晝夜陷入昏睡,所以暫時無法追問他這標題的意義。如此奇妙的語言在字典或其他數據里完全找不到,當然,連語源也無從得知,一時之間,我彷彿走到絕路、無計可施,後來我意外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在我們九州島地方原本就保留許多諸如『Ge-Ren』『Ha-Ra-I-So』『Ban-Ko』『Don-Ta-Ku』『Te-Ren-Pa-Ren』等,帶有舊歐洲語系腔調的方言,我心想,說不定這也是其中一種,於是我拜託專門研究這類方言的學者,經過多方調查的結果,終於找到答案。『Do-Gu-Ra Ma-Gu-Ra』這幾個字,其實是長崎地方在明治維新前後所使用的方言,意思是切支丹伴天連使用的魔法,現在只用來指稱魔術或機關的意思,幾乎廢棄不用了。雖然還不清楚它的語源、語系,但如果硬要翻譯,大概等於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魔法幻術,或者是『頭暈目眩』『困惑莫名』之意,無論如何,這幾個字的意義應該涵括了這所有意思。換句話說,這篇原稿之所以用了這樣的標題,是因為它的內容徹頭徹尾充滿極端古怪、情|色、徹底的偵探小說形式,同時又荒唐無稽到極點……好比一種腦髓地獄……或者可以稱之為心理迷宮遊戲般的機巧詭計。」
「這就難說了……這類問題或許就屬於已故正木博士所謂『記憶與良心』的有趣研究範疇吧……」
我迫切地等待,想知道若林博士會如何說明這些極端離奇、糾結複雜的事。
若林博士這番話里,除了有更勝鋼鐵的堅定信心之外,好像還隱含著某種深刻的弦外之音。
同時,房間里所有的物品也都由右往左轉了半圈,掛在右邊入口附近的油畫框,隔著中央的大桌子,轉到我的正對面后倏然停止。我就好像受到命運牽引,和這幅畫面對面……
「會不會……因為我……詛咒了正木博士的命……」
不、不。當然是瘋子、是個瘋子……怎麼可能……哪有這種事……啊哈哈哈……
話聲一入自己耳中,我再次懷疑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這麼偉大、豁達的人走上自殺之路……真有可能嗎?
那是一本積了約五寸高裝訂好的稿紙,似乎有許多人閱讀過,最上面的幾張已經骯髒污損、破爛不堪。我從玻璃破裂處小心地伸手進去,仔細檢查后發現總共有五冊,每冊的第一頁都以紅墨水寫上斗大的羅馬數字編號Ⅰ、Ⅱ、Ⅲ、Ⅳ、Ⅴ。翻開最上面一冊,第一頁已經有一半碎裂破爛,裏面像寫筆記般用紅墨水密密麻麻橫寫著片假名,內容看似和歌。
啾啾……啾啾……啾……吱吱啾啾……
「這麼說,完全是他捏造的?」
我獃獃想著,雙手用力揉著眼球。我可能睡得很沉吧。我把今天凌晨黑暗中發生的許多不可思議、可怕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用力地大大伸展這到處僵硬發痛的身體,打了個大呵欠,但是一口氣還沒吸飽,就突然閉上了嘴。
「是的……因為您受到隱藏在那樁詭怪事件背後詭怪兇手的精神科學犯罪手法驅使,在事件之後,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都和現在的您判若兩人,持續處於某種異常的夢遊狀態。當然,這種深度夢遊狀態,或者說極端的雙重人格病例,與一般人經常顯現的輕度雙重人格式夢遊……也就是『說夢話』或者『睡迷糊』等程度大不相同,非常罕見,可是儘管罕見,自古以來各種史料文獻里仍可找到清楚的事實。比方說,『五十年後才回想起故鄉的老人』,或者是『看到證據之後才自覺是殺人犯的紳士回憶錄』『不記得自己曾經生過兒子的孤獨老婦告白』『以為自己因火車撞擊而昏厥,沒想到昏厥期間竟變成禿頭大富翁的貧困青年手記』『只共度一晚的年輕夫人,隔天醒來卻已變成白髮老嫗的故事』『錯認夢境與現實,犯下滔天大罪的高僧懺悔錄』,等等,許多文獻里都留有這類千奇百怪的實例,讓世人徘徊在半信半疑的界限,但是以我剛剛所介紹正木博士的獨創學理來對照這些實例,就會發現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了。我們不但清楚、確實地證明這類現象在科學上有可能存在,同時也從理論和實證兩方面確知,這種人在回歸原本精神意識時,一定會經歷長時間的『自我忘失症』。嚴格來說,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心理狀態隨時受到所見所聞的刺|激,不斷產生變化。單獨一個人生氣、悲傷、微笑,都算是種夢遊行為,在這種心理變化進行的每個剎那當中,都以極短的時間重複了『夢遊』『自我忘失』『自我覺醒』的過程。只是一般人沒有意識到而已……正木博士也一併證明了這個事實。因此,正木博士早已經清楚地預言,您也會經歷一樣的過程,很快地,約莫在今天就會恢復清醒,剩下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那麼,齋藤教授是為了讓位給正木博士才死的嗎?」
照片上是位額頭高禿,蓄著一把長長斑白鬍子,看來很富態,年約六十歲的老紳士,身穿飾有家徽的和服,滿臉笑容,一看就是位個性溫厚的好人。我剛開始發現這張照片時猜想,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正木博士,還特地走到照片前,站在正面仔細看,但又覺得不對勁,我再次回頭看著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這時再次慎重地頷首。就像他之前面對六號房少女那種向神明祝禱的態度,挺直了胸膛,緊握雙手。
他懇切地請求。但是,由於正木博士那時並未告知住處,也就此行蹤成謎,再加上現任松原校長更加敬佩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急忙慰留齋藤教授,同時也決定將此篇論文列為學位論文,內定頒授學位給正木博士……這件事傳出后成為學界美談。其實可能是有人泄露了出去,後來還刊載在報紙上……但我一個不留神,沒看到那篇報道……」
可是當時的我根本無法察覺到如此縝密的計策。我一心以為若林博士會馬上告知我的名字,專註凝視著他蒼白的嘴唇。
很奇怪的,此時若林博士也一樣眼睛眨也不眨地低頭看著我打量他的臉。他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緊閉著嘴,專註凝視,幾乎要望穿我的臉,從他緊張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對我的回答充滿無比期待的心情。我能不能同時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過去的經歷,一定和若林博士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我漸漸從他的表情上確認了這一點,身體也愈發僵硬。
這房間由藍黑色水泥牆包圍,大小約莫兩間見方。
我還沒時間驚訝,就被動地從護士手上一一接過,穿戴在身上,不過這時我順手觀察,並沒有發現這些東西上有任何顯示物主為我的英文縮寫記號。但是,每樣對象都像特地量身定做一樣,不但有硬挺的熨痕,穿在身上抖一抖,只覺貼身舒適,就像早已穿慣了一樣。除了上衣領圍附近的嶄新衣領略緊之外,嶄新的角帽、閃閃發亮的系帶鞋和顯示為六點二十三分的手錶黑色皮帶尺寸,都吻合得讓我驚訝。我感到太不可思議,雙手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疊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衛生紙,左手則摸到一個不知裝了多少零錢、柔軟鼓脹的小錢包。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剛剛說的姐姐是……」
——精神病患深信是人魚骨頭,沿街兜售的幾片鯨魚骨頭
開玩笑……我連自己的長相都記不得,怎麼可能記得別人的臉……
聽起來好像非常理所當然……不過……很抱歉,我想請教各位。各位在中學時代想必都讀過世界歷史,當時各位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來讀的呢?所謂的世界歷史,是屬於人類生活過去的部分記錄,對個人來說,就等於是與自己過去經歷相關的記憶……我想這個道理相當清楚,在各位面前說明這些實在是大大的冒犯了。除非是個沒有過去的人,要不然應該不會否定吧。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揮開她的手。不自覺地往後跳了兩三步,瞪著她……心裏慌得不知所措……
——從床上倒著跳下自殺患者的龜裂頭蓋骨
「腦髓論?」
身體狀況不佳的若林博士,或許每天早上這個時刻都有像這樣測量脈搏的習慣。但是若林博士這種態度,卻看不出一丁點剛才緊張心情留下的影響。相反地,他表現得宛如路邊擦身而過陌生人般的冷漠。細小的眼睛就像幽靈般低垂,蒼白嘴唇緊抿成一字,放在左手脈搏上的中指時而緊壓、時而放鬆,他似乎想藉由這樣的態度,抑制我剛才在隔壁房間體驗那不可思議事件后產生的亢奮。……過去、現在與未來……夢境與現實交錯的詭譎奇怪的世界中,因複雜戀情而苦悶掙扎的少女……令人難以想象的不義不倫……極致的清凈純真……無法分辨是處|女還是有夫之婦,也無法區別正常或瘋狂……我不只是聽到別人向我介紹這位只應天上有的絕世美少女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更目睹了證據,但現在若林博士看起來卻企圖要迴避我的質問。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閱讀這些原稿,開始口若懸河地說明。他的出奇熱心,卻令我忍不住眨眼。
「那麼……那麼……她所說的大哥……」
……校長真是大錯特錯,怎麼會讓我們閱讀這種胡謅荒唐的論文。正木那傢伙自以為聰明,才敢大大方方地交出這種東西。除了正木這個渾小子,還有誰膽敢污衊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審查的神聖?像這種學生,應該要予以退學處分,才能對往後的學生收懲一儆百之效。
「……」
▼啊——啊。說到因緣,不妨問問這木魚吧。休說親子兄弟、親戚家眷,妻妾當然也沒有,和尚我孤身一人哪咚噠空噠鏘。身家來歷都咚噠空噠、哐得隆咚。這包袱是我全部家當。無依無靠也無牽無掛,隨風漂流,放浪四方遍游世界。北京、哈爾濱還有那聖彼得堡。紅色莫斯科、方正的柏林、微醺慕尼黑、高歌維也納、舞動的巴黎,還有打盹的倫敦,渡海之後是那自由美利堅。紐約是女人的市場,舊金山多賭場,芝加哥享美酒,連醉后的踉蹌也很美國風。十年來我蠢事干盡,所見所聞中,唯一能帶回的伴手禮,卻是個恐怖驚人的地獄故事……咚噠空噠、砰空砰空。鏘啷隆咚、砰空砰空……
她一邊凄厲地叫著,一邊起身。她光著腳就跳下床,不顧衣服下擺外露,一心要撲向我。
「沒有錯。因為精神病這種難以捉摸的病症,沒有任何藥物能治療,既然如此,這也可算是最徹底的治療方法吧。」
「是,我了解,我非常能體會。不管任何人發現自己置身這間病房,都會有一種近乎絕望、深受打擊的感覺。但是請不用擔心。因為您住進這家醫院,和這棟樓里其他病患住院的意義完全不同。」
「這……燒死精神病患,是當時的治療方法嗎?」
仔細一看……地板、窗戶、牆壁,不知何時已經變亮了,反射著蒼白的光。
「那是因為……這位小姐清醒的時候也會說相同的話、做相同的事,所以我才會知道。請看看她綁頭髮的奇怪方式。這種髮型是這位小姐千年前祖先生活的時代,已婚婦人才會梳的髮型,她偶爾會自己重新梳理……也就是說,雖然眼前這位小姐還是清凈無垢的處|子之身,但是,當她自己改梳成這種髮型時,就證明了這位小姐的整個精神生活已經回到千年前那位已婚祖先的習慣、記憶和個性,當然,在這時候從她的眼神到身體動作,都看不到一個處|女該有的九*九*藏*書樣子。甚至連年齡看起來都成熟了好幾歲,宛如舉止優雅的年輕夫人。而在她忘記這種夢境時,頭髮就會任由看護處理,梳成跟一般病患相同的捲髮……」
「超越常識的科學故事……以您和正木博士為對象?」
若林博士嚴肅地頷首。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奇怪、這麼荒謬呢。啊哈哈……啊哈……太好笑了……啊哈哈哈哈……
那柔弱沉痛、宛若幽靈,卻又無限純情的幽怨呼喚……
「沒有錯……這確實是很奇特的標題……」
於是……人偶的睡臉開始在我眼前展開無法用不可思議等簡單話語形容的神秘變化。
「正是如此。聽我這麼說您或許覺得我故意聳人聽聞,但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正木博士確實在您出生的許久之前,就預知到今天發生在您身上的事。如果您立刻恢復過去的記憶……不……就算您還是想不起過去的記憶,只能藉由我接下來提供的事實,推測出自己的名字也好。之後您再對照前後的事實,相信您一定也會同意,我所說的事實一點都不誇張。另外……我也相信,這麼做是讓您真正想起自己名字最好的,同時也是最後的手段。」
「我再說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殺的。他依照如我剛剛所說的順序,以長達二十年的漫長歲月悉心準備,迎向史無前例的解放治療重大實驗,正木博士歷經幾番艱困奮戰,手裡的大刀終於折斷,彈盡援絕了……他陷入不得不自殺的窘境。光聽我這樣說,您一定還無法了解,更具體地說,正木博士所獨創這空前未見的精神科學實驗,必須等到您和那位六號房小姐各自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離開本院,開始幸福的結婚生活,才告完成,但卻因為某個意外的悲劇事件,導致實驗在中途停擺受挫。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樁悲劇事件到底算不算是正木博士的過失。而那一天卻碰巧是齋藤教授去世的一周年忌日,就好像冥冥之中的天意,讓人感到一種人世的『無常』……正木博士擔起全部責任,離開了人世。他把實驗的重要材料,也就是您和六號房小姐等相關資料、事務所有一切都交代給我……」
我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沿著剛剛走來緊連花圃的外走廊,我們走在貫穿中央的漫長走廊上,穿過屋子來到另一端,盡頭是一扇宛如監獄入口的森嚴鐵門……此時,那扇門似乎被不知在哪裡監視的守門人哐啷哐啷地往一邊拉開,我們兩人來到一處陰暗空曠的玄關。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那個曾經被您親手殺死的我、又活著回來的我啊。除了您以外,我這個可憐的妹妹無依無靠。我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裏……大哥您真的已經忘記我了嗎?」
我再次呆愣。我張大著嘴抬頭望著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側臉。總覺得有人暗中設計這一切,讓我彷彿被某種無法形容,既肅穆又恐怖的因緣所控制,牽引到這個房間來,面對帶來這因緣的兩幅畫框,我卻無法動彈……但,若林博士仍舊毫不理會我的感受,繼續滔滔不絕地往下說。
那是間相當大、光線明亮的浴室。從對面窗邊的石造浴缸中冒出的水蒸氣,讓三面玻璃窗不斷滴落晶瑩的水珠。三位臉頰紅潤的護士一起伸出粗圓的泛紅手臂,高高抬起泛紅的雙手,猛然抓住我,三兩下就把我全身剝光,逼入浴缸中。等我泡得熱燙站起時,她們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沖澡場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綿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毫無顧忌地刷洗我全身。然後她們出其不意按住我的頭,直接拿肥皂往我頭上擦,搓出成堆泡沫,用完全不像女人的粗暴手勁亂抓一把,然後毫無預警地嘩啦嘩啦淋下熱水,讓我眼睛、嘴巴都張不開,緊接著,不由分說抓住我雙手,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命令我:
醫學院院長
站在我前面的若林博士,從外套內袋取出一把附有大木牌的鑰匙,打開這扇門。他轉過頭來,招呼我進門,用極其恭謹的態度脫下外套,掛在裝在門邊牆上的帽架上。我也模仿他的動作,將混色大衣和角帽掛上去。地上清晰地留著我們的鞋痕,看來房間里已經布滿一層薄薄的塵埃。
「那……那麼他……」
當他發表這番大胆言論時,滿堂的學生教授臉色遽變。沒想到只有齋藤博士一個人從位子上站起來,熱烈鼓掌,大呼精彩,這件事直到現在我還印象深刻,從這件事也能夠大致了解他的個性。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麼?為什麼您不回我話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啊。大哥難道您忘了嗎?是我、是我啊。我是您的未婚妻……您忘記我了嗎?我和您互許終身的前一天晚上……舉行婚禮前一天的半夜裡,我死在您的手裡。但是,我又活過來了……我又從墳墓里復活,來到這裏。我不是鬼魂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您為什麼不回答我呢?大哥,您已經忘記當時的事了嗎?」
「不,一點也不累……」
她說話的音調結結巴巴,我必須從她嘴唇的顫動,才能勉強推測出這些內容。然而,她的淚水卻不斷如泉水般湧出,由修長睫毛之間流向左右眼角……再流向兩邊太陽穴……最後消失在兩側青鬢白皙的髮際。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蠢至極。姓名有什麼關係?忘記了又有什麼大礙?我不就是我嗎?啊哈哈哈哈……
鼻子尖挺……眼窩深陷……頭髮蓬亂……鬍鬚又長又糾結……
說完,她便走向我們剛剛離開的西式建築物。
詞曲/面黑樓萬兒
九州島帝國大學法醫學教授
——征討火星的建言書——(小學教師提出)
「教授,這是什麼?Do-Gu-Ra Ma-Gu-Ra是指什麼?」
——置於玻璃箱內用鼻屎定型的觀音像——(曹洞宗布教師作)
這樣的我,怎麼能以她丈夫的身份回話?就算響應她后我真的能夠獲得自由,到時根本無法確定,是否真能從她口中聽到我這個人確實的來歷、真正的姓名不是嗎?我甚至沒有任何根據,能判斷她到底是正常人,還是精神病患,不是嗎?
——各種精神病患的裝扮、化妝照片、根據不同種類分類
但我並不知道此時的自己究竟是什麼表情。我什麼頭緒都還沒理清,若林博士的說明一字一句深具學術權威,以尖銳陡急的角度緊迫進逼,讓我宛如接觸到高壓電般,全身僵住無法動彈。剛剛他所說的詭怪事件,真是我自己的遭遇?而且我現在還必須回想起這樁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的名字?這些無法言喻的恐懼逼得我冷汗直滴,滲入兩邊腋下,我所有神經都集中在眼前這張蒼白的長臉上。
當我發現這一點,以往盤踞在腦中的疑問、迷惘、驚訝等等,都慢慢悄然從腦中蒸發。而我的大腦在不知不覺中,又恢複原本如同空空如也的狀態。心中沒有任何責任、擔憂……
「怎……怎麼可能……她……她這麼漂亮……」
瘋人地獄邪道祭文
天亮了……
這時我也累了。狂亂到筋疲力盡,思考到筋疲力盡。門外可能是走廊盡頭的地方,傳來大時鐘精力十足、嗒嗒擺動的聲音,聽著聽著,我又一點一點地陷入最初那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站著還是坐著……現在是什麼時間……什麼狀況……發生了什麼事,空無意識的狀態……
「是的。在正木博士獲頒學位后不久,齋藤教授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辭世。而且還是離奇死亡。」
「當然當然。您會感到不可思議我完全可以理解。本來我必須恪守法醫學的立場,不該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領域,但是關於這一點,我確實有不得不這麼做的重大理由……」
我再次回頭看看少女的睡臉,輕輕搖著頭,生怕會吵醒她。
……可是……經歷再三審議討論出這個結果,到了醫學院畢業典禮當天,出乎意料的,本應上台領取恩賜榮譽銀鍾的正木博士,卻被發現從不知什麼時候起已下落不明,這件事再次震驚了所有人。」
哇啊……門外一陣哭聲。這一瞬間我雙手的力量鬆了下來,女人的手臂迅速縮回小門外,同時哭聲戛然而止,響起一陣往走廊另一端快跑的腳步聲。
這時,若林博士左邊臉頰出現稍縱即逝、類似微笑的痕迹。
我反覆看了這張名片兩三次,再次啞然無語。我不禁重新上下打量這位強忍著咳嗽聳立在我面前的巨大紳士。接著,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地說道:
若林博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若林博士身體略向前傾、微微點頭。似乎在對「瘋人解放治療」這個名稱表示敬意……
就算是不知所以然的人聽了,也會感受到聲音里的極度悲痛、斷腸哀戚。少女不顧一切地哀嘆哭泣,是因為她開始深刻自覺,因為自己想不起情人的姓名,所以跟對方一樣被留在相隔遙遠的精神病患世界里……而好不容易重逢、想投入對方懷抱時,卻被無情地推開。
「……」
話聲還沒落,剪刀聲已在我頭上響起。若林博士還埋坐在床鋪枕邊的藤椅里,正從外套口袋抽出一本紅色封面的外文書。
「這一點也不過分。不過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罷了。我想您慢慢會了解這個事實,正木博士為了拯救遭受這種虐待的眾多可憐精神病患,費盡一切苦心,最後終於樹立起關於精神科學的空前新學說。這門驚人新學說的原理原則,我先前也大略提過,它非常易懂,連婦孺都能理解,既深奧又淺顯……所以正木博士才開始進行『瘋人解放』的實驗,以實踐證明學說的原理……而這項實驗正是由您提供自己的身體,順利完成……現在所剩的唯一工作,就是您能恢復往日記憶,並且在實驗報告數據上簽名而已。」
我有點錯愕,若林博士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似乎被他玩弄在掌心,但我還是努力地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點了點頭。
奇怪……
若林博士的語氣緩慢又嚴肅,似乎企圖要威脅我。
……接下來貼在絨紙上的是正木博士自己所保存、刊登在當地報紙上的受訪內容,其中第一篇題目為《地球表面是瘋人的一大解放治療場》,這是正木博士夾雜著辛辣詼諧,向記者說明他從拯救瘋人到著手研究精神病等研究的最初立意,他極痛快率直地論證精神病理學的根本原理,指出『棲息在地球表面的人類,沒有一個不是精神異常的人』。還有……接下來這篇《腦髓並非思考事物之處》,是正木博士以有趣的方式向記者說明自己如何立足於此一原理,徹底闡明目前為止被認為不可能研究的『腦髓』真實功能,以及偉大論文『腦髓論』的內容如何輕易解決了各種關於精神病範疇的奇怪靈異現象,這都是靠以往的科學絕對無法解決的問題。
——當成妻子來愛撫的枕頭和毛毯制人偶
「哦?在畢業典禮當天下落不明……為什麼呢?」
但我還是一樣,就像中邪了一樣瞪大眼睛,回頭望著床鋪。突然有人指著你的鼻子,說這素未謀面、宛如天仙的少女是屬於你的,這實在太詭異……太奇怪……而且還莫名地荒謬可笑……
少女點點頭。用比剛才更激烈高亢的聲音放聲大哭。
首先,批評這篇論文的各位,似乎都主張其文章不成體裁、不合規定,關於這一點幾乎不必討論,我認為甚至不需要辯護。不過,學術論文這種東西可不是向公家機關提出申請書,『請讓我畢業吧』或『請給我博士學位』,性質可以說完全不同。並沒有任何規定的格式或者文體……我想關於這一點我就言盡於此。
說著,他轉頭望著背後單薄的藤椅,緩緩坐下,見到他坐下的動作,我不禁傻眼。
一位美到讓人難以置信的少女,正在我眼前熟睡著。
說到這裏,若林博士又出現快咳嗽的姿勢,但這次似乎順利按捺住了。眼睛在半掩的手帕后眨動著,呼吸很困難似的繼續往下說。
許多疑問就像一個接一個掉落在我身上的冰塊,快淹沒我全身。我忍不住閉上眼,試著左右搖搖頭。不過我的腦袋還是沒跑出任何記憶。不過,我慢慢開始覺得眼前這幅殘酷至極的「焚殺瘋人」油畫、齋藤教授微笑的肖像、臉色蒼白嚴肅的若林博士、綠色發光的大桌、在桌上不斷打呵欠的紅色達摩煙灰缸等等,每一樣東西都和我的過去有深刻的關係。同時,身處於這些與自己因緣深刻的東西中,卻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察覺到自己腦袋的空洞,不由得悲從中來。
我宛如中了邪一樣。我骨碌碌地四處張望,想看看哪裡有鏡子,但很不巧,連一小塊碎片都沒看到。三位護士一樣用骨碌碌的眼珠子回看著我的臉,打開門離去。
而若林博士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感覺,他輕咳一聲,語氣一變:
不過,我的意識倒是很清楚。我可以清楚感覺到,寂靜的黑暗包圍著房間外,不斷不斷地無限蔓延……
請各位等一等。資歷最淺的在下實不敢僭越,但為了學術的發展,我不得不發言,我和各位的意見正好相反,我大力支持這篇論文。我的理由如下:
「至於帶您來這個房間的目的,不為其他。如同剛才在樓下七號房稍微向您提過的,我想實驗看看,從這裏所陳列的無數標本與參考品中,哪一樣最吸引您的注意。這種方法可以找出人類的潛意識,也就是用一般方法無法想起、存在於意識深處的記憶,許多事實都已經證明,所謂的潛在意識,在本人未察覺時,總是持續不斷地活躍,從根部控制著一個人的行為,所以,您塵封在潛意識的過去記憶,一定也會吸引您接近陳列在房間里某處、關於您過去的紀念品,然後鮮明地喚醒相關的記憶。正木博士到巴爾幹半島旅行時,曾經接受當地特有的女祈禱師(通稱為伊斯梅拉)傳授這個方法,並且多次實驗成功。當然,萬一您與剛剛那位小姐其實毫無瓜葛、完全是陌生人,那麼這項實驗絕對無法成功。因為這麼一來,這個房間里根本沒有任何能喚醒您過去記憶的紀念品……所以您完全不需要顧忌,在這個房間里無論看到任何東西,都請您試著提出問題。就當作您自己正在進行有關精神病的研究吧……我想很快地,某個物品應該會讓您有靈光乍現的感覺。那就是喚醒您過去記憶的第一個提示,之後就會有如一瀉千里般,很快便能恢復所有關於過去的記憶了。」
胎兒啊 胎兒啊 你為何跳動
「……大哥,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請再讓我聽一次……剛剛的聲音……」
——用竹片在磚塊上雕刻的聖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學校長製作)
「哦。教授您真的對他做過那些實驗嗎?」
然後少女怯生生地看看若林博士,再環顧房間四周……但是不久后,她兩眼蓄滿了晶瑩的淚滴。她先是頹然垂下頭,跌坐在石板地上,接著用白色病人服的衣袖掩面,哇的一聲,趴在床邊慟哭。
這個瞬間,那少女也停下動作。她雙手維持前伸的動作,像遭受電擊般,靜止不動。她的臉色逐漸變得鐵青,嘴唇失去血色……同時她雙眼圓瞪,一邊凝視我的臉,一邊踉蹌往後退,兩隻手反撐在床上。她嘴唇不停地顫動,但仍然專註地看著我。
——背誦大英百科全書數十頁的西式筆記數十張——(高等文官考試落榜的大學生提出)
眼前站在等身大穿衣鏡里的我,怎麼看都像頂多剛滿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額頭飽滿、兩腮瘦削、眼睛斗大,一臉驚訝的表情。如果不是身穿大學生制服,也許會被看作中學生。一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年輕,從今天凌晨開始緊繃的情緒,彷彿漸漸萎靡,只覺得陷入一種異樣的心情,既像是難以形容的詭異……又像是開心……又像是悲哀。
「沒錯……您很快就會看到那篇名為『胎兒之夢』的論文內容,不過,光看標題應該也能明白它不同於一般論文。直到今日,即使一般人在正常狀態下所做的夢,都還沒有人能徹底了解其內容,更何況是距今二十年前……您可能剛出生或還沒出生時的學術研究論文,竟然會選擇這樣的標題。而且正木博士頭腦異於常人這件事,在校內素有定評,所以這篇論文的題目立刻在校內引起轟動,大家都拭目以待,想一窺究竟。
「這……這一點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明,至少對專家而言,確實覺得深感有趣,已經不是用『有趣』兩個字可以形容的。即使不是專家,如果是對精神病或腦髓這類東西多少具備科學上的好奇,或者探索神秘之興趣的人,這似乎都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現在本大學各專家學者中看過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讀過兩三遍。讀過的人都說,好不容易理解全篇的架構,同時也發現自己的腦髓幾乎快瘋狂了。更嚴重的是有位專家看過這篇原稿后,開始厭惡精神病研究,申請調職到我負責的法醫學院,另外還有一位專家同樣看過原稿后,無法相信自己腦髓的作用,宣稱要自殺,後來真的從火車上縱身跳下身亡。」
「這麼說,你只記得這位先生就是曾經訂下婚約的那位大哥?」
總之,我的過去也算是漸漸明朗了。暫且不管若林博士所說的那些荒謬無稽的故事,至少我已經能夠一點一滴推敲出自己明確相信的事實。
「自我……忘失症?」
「是的。正木博士在您還沒出生以前,就已經為您準備了這項實驗。」
接著是我肚子里咕嚕咕嚕叫的聲音,彷彿緊追在這些聲音后一樣,欣喜跳躍的聲音……這些聲音一一融合,逐漸走向遙遠的世界,讓我進入恍惚的夢境……多麼舒服……多麼美好……
但是我無心顧及那些,只是再次低下頭。帶我到哪裡都無所謂。反正我也只能任憑擺布……我帶著這種自暴自棄的心情。同時,我也多多少少有點好奇……這次不知道又要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同時不由自主地左右張望、環顧四周。
不過,這位巨大紳士似乎毫不在乎我的反應。他以極其冷靜的態度,觀察過我全身之後,又抬起頭,慢慢四處環視房內的狀況。他那蒼白渾濁的視線橫掃過房間的每個角落時,我沒來由地感覺到,今天清晨發生的一切愚蠢行為,全都已被他看穿,身體縮得更緊了。這位令人毛骨悚然的紳士,到底為什麼到我這裏來,我內心既驚恐又疑惑……
▼啊——啊——。在下是個瘋和尚,身高五尺有一寸,今年三十又五六。和尚我一頭光光、滿口假牙眼窩凹,乾瘦肋骨能當洗衣板。這身襖子是田裡稻草人的,腳上踏的草鞋,好比泥巴凝成的喀漆喀漆山,簡直像狸搭的那艘泥船。我這乞丐般的怪和尚,一路飽經各國風吹日晒,今天同樣以天為蓋,隨地就在路旁打開包袱。咚噠鏘噠、哐得隆咚,顧不得體面。若要問我因緣故事來歷,不如問這木魚吧……咚噠鏘噠、哐得隆咚。鏘啷隆咚、哐得隆咚……
啊哈哈哈哈。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難道她是認真的?
——用紙製作的懷錶——(老理髮師製作)
因為看透了母親的心
真的太奇怪……
「正木博士為什麼在獲得榮譽表揚之前下落不明,真正原因直到今天有很多人都猜測過。我自己當然也不明白其中原委,但是不可否認,正木博士下落不明的事件,和剛剛提到過的《胎兒之夢》論文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因果關係。換句話說,正木博士很可能是受到自己所寫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中主角威脅,只好隱瞞行蹤。」
——唐詩精選五言絕句《竹里館》隸書——(失學文盲的農夫病發后,曾為中醫的曾祖父潛在意識隔代重現,揮毫寫下此作)
目前為止我連做夢都想象不到,一個美得像人偶、世上罕見的絕世美少女,竟然成了一個不堪的精神病患者,住在隔壁房間,與我只有一牆之隔。
——色情狂、殺人狂、中風病患、侏儒等各種不同精神異常者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腦髓(每個腦髓都可看出明顯肥大、萎縮、出血或受到黴毒侵蝕的部分)
我望著那張臉,稍稍點頭示意。就好像在說……一點都無所謂……隨你的便吧。
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應,他再次慢慢點頭。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掛在齋藤教授照片下方日曆上的日期,剛好是齋藤教授過世滿一年的日期呢。」
說完后我轉過頭去……若林博士那個瞬間表情的變化相當可怕……雖然那只是短短一瞬間……他又大又蒼白的嘴唇緊閉,突出下齶,同時瞪大了那對蒼白的眼珠狠狠瞪著我。他的反應太過突然,我也下意識地跟若林博士做出相同表情,互瞪著彼此,不過若林博士好像慢慢冷靜了下來,換上了十分滿足的表情,額頭散發出光彩,頻頻點頭。
少女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她蠕動著那嬌小紅潤的嘴唇,輕輕睜開眼,看著站在身旁的我,接著她又用力眨了兩三下眼睛。她雙眼皮下的眼眸一瞬間閃起亮光,看來似乎非常驚訝,眼看著臉頰愈來愈蒼白。那對晶亮的黑色眼睛睜得斗大,展露出幾乎不屬於這人世間的美麗光彩。同時,她的兩頰剎那間火紅燃燒到耳際。
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完全無法確定。聽著她如此沉重、痛切的純情呼喚,我卻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不是嗎?關於過去,我唯一能喚醒的真實記憶,只有剛剛聽到的……嗡嗚——嗚——時鐘聲,我可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痴獃病患,不是嗎?
奧地利理學博士
「就一句話……一句話啊……只要您回答我……這就夠了……這麼一來,這家醫院的醫生就會相信……我不是瘋子。然後……院長也會知道您認得出我的聲音,答應讓我們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為什麼……為什麼您不回答我呢?」
「絕對不可能。」
「事情是這樣的。」
他是這麼對我說的。於是……我當然立刻把保管的時鐘交還給他,那時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論文,正是齋藤教授預言可能媲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甚至會比這些作品更能震撼世界學界的《腦髓論》。」
不……完全不知道……
這名矮小男人理著五分平頭,嘴上蓄著短短的黑色八字鬍,身穿白色立領上衣黑長褲,腳上穿著用舊皮鞋做成的拖鞋,很少見的裝扮。他左右手分別提著黑色皮革手提包和微髒的摺疊椅,隨後進來的護士在房中央放置了一個正冒著蒸氣的圓缽,矮小男人立刻利落地打開摺疊椅。接著他把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打開,一面從手提包內拎出理髮剪、梳子之類的東西放在蓋上,一面看著我點頭致意,就好像在對我說:「那麼請吧。」這時,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頭枕邊,向我使了個眼色,似乎也在說:「那麼您請吧。」
因此,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裡,用力地搖著頭。我走近櫥櫃最後方靠近窗邊的位置,看著貼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覽表之類的東西,並請若林博士繼續說明。這些東西包括了珍貴的研究資料,例如:
啊,好難過啊。受不了,我怎麼會如此可笑呢?啊哈哈哈哈……
——被女病患扭彎的牢房鐵柵
如果真是這樣,不管我願不願意,為了她,我都有責任從這個房間找出自己過去的紀念品。而現在站在此地的我,註定要隨之喚醒過去的記憶,拯救陷入狂亂的她。
「這個東西算是正木博士的遺稿,非常珍貴。剛剛說過正木博士關於精神科學的研究中,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以及上述這些研究之精華的心理遺傳學等四種原稿,還有他一直留在手邊的《腦髓論》原稿,都在他自殺前燒毀了,所以現在要了解正木博士研究內容所需的文獻資料只剩下這些。正木先生在自殺之前親自疊放成這個順序,看來並沒有依照數據發表的年代排列,不過如果依照這個順序來閱讀,將可依照進行研究的順序,簡單又有趣地理解正木先生的研究內容。
玄關的門緊閉著,或許是因為時間還早。我們憑藉著門上採光小窗露出來的微弱藍色光線,爬上並排在兩側的兩道陡急階梯中,左邊那道階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到底後向右轉,來到一道敞亮的南向走廊,右邊排列著許多房間,門口掛著「實驗室」或者「圖書室」等木牌。走廊盡頭有一扇褐色的門,上面貼著一張用毛筆大大寫著「嚴禁出入……醫學院院長」幾個字的白紙。
不是夢……這確實不是夢……
真想逃到一個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地方……
「好。上次也是請你剪的嗎?你還記得上次是怎麼剪的嗎?」
我凝神靜聽,少女的哭聲似乎平息了。在抽泣的呼吸聲之間,夾雜著老婆婆對她說話的聲音。
臼齒咔嗒咔嗒發出聲響,膝蓋也自然地開始打戰。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想起自己是誰……我痛苦得快要窒息。
「照片上這個人是誰?」
房間的三面牆壁上各有一扇以黑色鐵格子和鐵網雙重罩住的縱長形磨砂大玻璃窗,共計三扇,感覺戒備甚是森嚴。
我的眼神這麼告訴他……
不久,牆壁另一頭的少女叫聲逐漸減弱。聲音漸漸變得像絲線般纖細尖銳,最後只剩下連呼吸都斷斷續續的哭泣聲,終於,周遭又恢復成跟剛剛一樣,深夜中寂靜無聲的徒然四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