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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遺傳論》附錄 各種實例

《心理遺傳論》附錄 各種實例

「……」
我肯定地回答,手依然按著頭……跟今天早上清醒時一樣,覺得自己相當沒用。
「沒什麼大不了。發病原因和過程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既然在精神病理學上已經明了,自然就知道如何治療。特別是像吳一郎這種原因清楚的精神異常,如果沒辦法治愈,那麼我的精神病理學也只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
警部和預審判事板著臉、嚴肅地回禮。
我一邊用雙手按住從兩邊側腹忍不住的笑意,一邊仍持續放聲大笑。
「你們的關係比雙胞胎還要更親密。當然,也不是毫無血緣關係、純粹長得相似。」
不過坦白說,這時我也有些許錯愕。若林鏡太郎這可怕的傢伙,他早就已經看穿我的心思。他從很早以前就料到,我遲早會放棄這極端危險的放牧式解放治療實驗,並在向學界公開發表的同時,隱匿行蹤。而且,他也早已看穿我打算向學界提出報告,這樁侄之濱新娘命案已經用作我的實驗材料,之後任誰看來都不像是樁犯罪案件。所以那傢伙才會急速如電光石火般進行。打算趁我還沒隱匿行蹤前壓制住我,讓我氣得吹鬍子瞪眼。
「唉,也難怪你會驚訝。因為那個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從同一個女人的肚子里生出來的。」
嗡——嗡——
「這我了解。但是,就算兇手對您來說毫無用處,對於若林醫師總該有用吧?若林醫師把這些調查報告交給您,目的無非是希望能從吳一郎過去記憶中找出這最後一點吧?」
然而……另一方面,M也並不覺苦惱。從W回國后的態度,他早就猜測到,T子母子應該住在距離福岡市一天以內路程的地方。不僅如此,T子年齡應該還未滿三十,倘若她依然美貌如昔,那無論她住在哪裡,多多少少會成為風言風語的對象。她的孩子I如果在不知父親是誰的狀態下,平安在母親膝下成長,除非有特別原因,否則應該會如M計劃,冠上母姓。年齡方面因為是私生子,有可能晚報戶口,不過現在應該是小學三四年級吧,這一點他回國后就已經設想到。接下來只要雙腳夠爭氣就行了,於是他以福岡為中心,把W的出差地點列為首要目標,進行地毯式搜查,果不其然,回國還不到半年時間,他就在直方小學七夕發表會陳列室的五年級成績優秀作品中,發現I的名字。其實到那個時候為止,M也一直沒想到I因為成績出色,年僅十一歲就跳級成為五年級學生,所以還曾經懷疑會不會是別人。
我還來不及叫出聲,那張臉就憑空消失,再也看不見。
在眼前展開的是瘋人解放治療場的全景。吳一郎正站在解放治療場的一角。他背朝這裏,注視著老人耕作,背朝這邊……一頭蓬髮……皮膚白皙……臉頰嫣紅……隨意穿著黑色和服。
正木博士神情嚴肅地搖搖頭。
投胎轉世后我將洗心革面
「呃……嗯……」
(二)中央空洞為縱深一尺、橫徑三寸三分有餘的圓筒形,扣除充填在上方和底部的棉花和灰燼厚度,高約一尺六分,正好吻合繪卷(其他參考物品)的體積。另外,空洞蓋頂亦即頸部方形部分,可見到殘留的粘貼痕迹。
「呃……嗯。確實奇怪……」
看到我這種態度,正木博士顯得相當愉快,他在椅子上往後仰,哄聲大笑。
正木博士斬釘截鐵地說完后,斜叼著雪茄。他交抱雙臂往後仰,露出冷笑。他看著我有點生氣的臉。
——回想起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應該是三十多年前了吧。實在已經年代久遠。您或許已經知道,這位千世子小姐自幼聰明伶俐,而且雙手格外靈活,尤其擅長繪畫和刺繡,打從她剛懂事,還梳著童發、身穿振袖的可愛年紀,就經常獨自一人坐在本寺本堂角落,臨摹紙門上的四季花卉圖案,以及欄杆間的仙人雕刻。當時她就已經非常可愛,五官輪廓宛如人偶一般。
「你不妨想想看為什麼。要揭開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真相,一定得知道是誰讓吳一郎發狂的對吧?可是,這犯人兇手的名字,如果不是你自己或吳一郎之中的某一人在恢復過去記憶的同時也想起來,都不能算是真相,對吧?即便法醫學家若林博士掌握了多麼確鑿如山的有力證據,或者我自己確認了犯人和行兇狀況,若是你或吳一郎恢復過去記憶時否認那個兇手,豈非一切都徒勞無功?只要你們兩人之中有一人堅稱,在侄之濱採石場給我看繪卷的不是這個人,那一切就沒戲唱了啊,不是嗎?這就是這樁事件與一般犯罪事件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可不想在這種沒價值的事上多費唇舌。」
◆第三參考:野見山法倫氏談話
我的心情轉變得盲目的大胆、輕浮。室內的清爽明亮,窗外滿眼松林的綠意,洋溢其中的白晝寂靜,現在服帖舒適地滲入我身體中。
老實說,我並不想在這裏記錄我當時的心情。不過,我不能掩飾事實。由於正木博士這麼一問,我才第一次發現,自己對於那位少女的感覺,並沒有比今天早上初次見面時更進一步。我只是被她那清新得幾乎讓人震驚、無法正視的柔弱美麗所打動而已。我希望她能恢復正常,希望她能脫離這個醫院,希望幫助她見到她思慕的青年而已。至於這算不算我對她「戀愛表現」的「變形」……我還沒有餘力去思考。不……我甚至覺得再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對她是一種冒瀆,所以在內心深處抱持戒心。而現在好像被正木博士一語道破,我不由自主地紅了臉。身體如石頭般僵硬,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的意識非常清晰……既無恍惚,也非夢境,我隨著眼前地板傾斜的方向,朝著半開的門口踉蹌邁開腳步。
「我希望能把這位病患交給我,不知各位有何看法?我想這位病患的腦中一定還殘留著跟事件真相有關的某些記憶。就像各位剛剛所聽到的,他看到每個人的臉都覺得是自己父親,這或許正是暗示著事件背後的真相的某種重要心理之顯現……如果可以,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讓這位少年的頭腦恢復正常,擷取與事件真相相關的記憶,各位意下如何……」
話還沒說完,我渾身戰慄愕然。
我的呼吸再次膨脹到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
「可是……很快,是指什麼時候?」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一些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過的東西,那就更好了,最後……就算只是一根頭髮、一點煙屑也好,都能當作決定兇手身份的有利證據。
我的手再次反射般地拿起繪卷,開始拉開空白處。最初的約莫一分鐘,我極力保持冷靜,但是我心知,必須專心致志地凝視著再怎麼拉開都是雪白一片的唐紙,沒多久,我就感覺到一股不耐煩和愚蠢,自己好像被迫在這無邊的白色沙漠上,毫無目標地獨自旅行。看透了自己自以為是名偵探的心態,突然覺得不耐煩。好不容易前進了三尺左右長度,就已經覺得厭煩了。
我突然踢開椅子站起來。臉像火一樣充血泛紅。我全身的骨頭和肌肉充滿無限力氣顫抖著。瞪著愕然的正木博士架在鼻樑上的眼鏡。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我身邊,手裡拿著正冒出細細煙霧的雪茄,但是剛剛臉上的微笑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漆黑的眼珠隔著鏡片,用力瞪著我的側臉,幾乎要把我看穿。
「請告訴我……醫師。我求求你……如果再遇上更多奇怪的事,我可活不下去了。」
「嗯……當你聽我說完這些話,同時也認同這些內容都是毫無虛假的事實,將這些事實記錄下來,連同我的遺書一起公之於世,將成為你畢生的義務,這是你對人類的重大責任。如果你明白了這點,將來不管這對你來說有多麼困擾,又是多麼令你膽戰的工作,你都能確實執行嗎?」
最後剩下的謎題,就是這繪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夠否定,但唯有這繪卷的魔力,直到最後都無法否定。
「啊……吳青秀……」
【八】夢遊進行的時間、其他
「真是有勇無謀的女人。她是不是怕會死在他手裡……」
「可是……這項實驗理應是由你主持的。」
「什麼……這……這太過分了……」
但是……
「關於離魂病的話題。」
「啊啊……父親……母親……」
為什麼……為什麼我之前都沒注意到這個事實……
「……」
「什麼時候我不知道,但至少不會是今天。為了讓你恢復記憶力,從剛剛的談話里,我已經對你進行了相當強烈的精神科學實驗,不過你好像還是無法回想起過去的記憶,這也沒辦法。今天的實驗只好先中止。這就表示你的頭腦還沒恢復到那個程度,我想繼續實驗也是白費工夫……」
望著他離去身影的工友,好一會兒才怯怯地轉過來,愣愣地抬頭望著我。
「既然這樣……我……我果然是吳一郎……」
「咳……如果想不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聽好了,你冷靜地聽好了。你現在正陷入一個詭計里。我的同事若林鏡太郎博士處心積慮想讓你確信自己是吳一郎,然後再安排你和我見面。這麼一來就可以由你指證,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窮凶極惡的大惡棍。」
眼前好像有無數灰鳥亂舞飛逝。
「你是我和若林選中的事業繼承人。不……坦白說,我和若林都沒有資格將這項事業的最後成績向社會公布。但是,唯有身在此處的你,就是被挑選來承擔這項神聖使命,派到我們面前唯一、至高無上的天使。你是一個徹底不知一切內情、真正純真無邪的青年。」
別急別急,請等一等。就算諸位所指的人物確確實實百分之百是這樁事件的幕後真兇,也就是若林所謂的假想怪魔人,終究也只是一種推測,並沒有確切證據吧。再說,就算真有不動如山、可靠無比的確切證據,而且各位也知道兇手目前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事,將兇手逮捕歸案后,竟然發現了事件背後令人瞠目結舌、震驚語塞的新事實,屆時不知各位打算如何處置呢?呵呵呵呵呵。
「啊哈哈哈哈。你看起來非常吃驚呢。啊哈哈哈哈。其實沒什麼好害怕的。你現在只是陷入了嚴重的錯覺。」
我拚命揉著因為汗水和眼淚而看不清楚的眼睛,拚命往來時路跑著。
——不過老實說,我並不喜歡直方這裏。可能是因為從東京前來這裏的途中,因為我身體不舒服,在火車上嚴重暈車,從此很討厭那種煤炭煙味,但是到這裏來之後,到處都是礦坑,從早到晚都聞得到那種臭味的關係吧。可是家母那麼高興找到這個好地方,我也只能忍耐了。不久之後我慢慢習慣,搭火車也不會暈車了,但是對於臟空氣和煤炭臭味還是打從心底討厭。另外上學之後,同學說話南腔北調,講話粗魯很難聽懂,令我非常困擾。因為那裡幾乎集結了全日本各地的兒童。
【十一】剩下的問題是,在此事件中,吳一郎的夢遊發作是「依據何種心理遺傳、何種程度之顯現而進行」
「然而,W對此的應戰態度顯得相當冷靜。他一本正經地穿上白袍,繼續留在母校研究室。儘管洞察了一切,卻依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盯著他的顯微鏡。」
——對面的磚牆上方,屋頂上的兩支巨大煙囪?
這太可怕了,可怕到讓人無法想象的秘密。千年前死亡的吳青秀的惡靈,和正木博士活在現代的科學知識,正斗得激烈。
「哇……這實在太驚人了。和剛剛看的緣起書,內容完全不同啊。」
這時,正木博士輕咳了一聲。
正木博士正從我面前踱過,他回頭冷笑說。
老工友的話還沒說完,正木博士似乎使出他最後的微弱氣力,搖搖晃晃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轉過頭來望著我,表情如死人般無力,牽動著嘴角好像想說些什麼,然後頭彷彿左右輕輕搖了搖,忽又撲簌簌地沿著兩腮流下淚水,他垂下眼,好像在向我致意,接著又頹然垂下頭。他抓住工友沒關上的房門邊緣,蹣跚地走出房外,整個人腳步踉蹌,幾乎要倒下,他慌忙扶著入口處的柱子,好不容易才站定在走廊的木板地上。接著,彷彿緊追在他身後漸漸關上的房門,突然爆發齣劇烈聲響,彷彿瞬間天崩地裂般,房中直到對面的玻璃窗同時產生共鳴,有如哄然大笑般,震動、鳴響、顫抖。
「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對於上述事件,該解放治療場的監視人甘粕藤太胸口還綁著繃帶,在市內鳥飼村家中負傷接受記者採訪表示:
但是,相比之下的W,也不知道是否知道這件事,他依舊一派悠然自在。他不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動,還陸續發表了『犯罪心理』『雙重人格』和『心理跡證與物理跡證』等知名研究,大肆誇耀,名聲遠播海外。然而……這又是W最擅長也最慣用的手法,只要是廣受公認為這方面的專家,那麼將來進行那可怕精神科學實驗時,不僅可以成為絕不會受世人懷疑的所謂『精神性不在場證明』,更有在事件一發生后隨即趕往現場的借口,可說是W一流的兩全其美之策。無論如何,他徹底大胆,卻又澄澈細膩的行事作風,從後來將可怕實驗結果報告丟在對手面前的手法,也多少可以察覺。
「從常識分析,為了震撼天子,靠這裏畫好的六幅死亡美人畫像就已經足夠了。平常人更是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了胃口。但是吳青秀卻繼續在尋找新的女人屍體,這就是他墮落入病態心理的證據。他被自己所畫的死亡美人的腐爛畫像詛咒,導致精神出現異狀,你了解這樣的心理嗎……」
(三)檢查包灰的宣紙及填塞在上下左右的棉花,從其褪色程度判斷,約略等同記錄的時代。經過顯微鏡分析的結果,僅發現灰燼內容包含燒毀普通和紙和絹布的痕迹,並無裱裝用的金絲或捲軸木材等其他痕迹。(其他省略)
正木博士再次輕咳幾聲。
話還沒說完,我思緒又完全攪亂了。我凝視正木博士臉上、那眼鏡底下帶有一絲嘲諷微笑的黑色眼眸。我暗自懷疑……他是在嘲笑我,還是認真的?
剛剛那舞蹈狂少女清亮的聲音,隔著南側的玻璃窗傳進來。
之後,該狂人遺孤、如玉般男兒平安出生,長大成人後娶妻、繼承家業,謹守勝空上人之戒,嚴禁閑雜人等接近佛壇。一切香水香花供養,皆由妻子獨自負責,一心一意祈求現世安穩與後代善果。然而,或許是因為承襲了狂人血統之故。此男子及至壯年,育有幾名兒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樣心神錯亂。其後歷代男子當中,偶會出現一兩位狂亂者。其病態乃世間罕見。或殺害女子,或以鋤鍬挖掘女人新墳等,盡行驚人之舉,若有人慾制止,不僅會擊殺、傷害對方,甚至會咬舌自盡或自縊而死,代代皆如此,恐怖至極。
「然而呢……現在,在你身上又是基於何種精神科學作用,讓跟自己毫無關聯的吳一郎頭痛,遺留在你自己的頭骨上呢?」
吳一郎高興地道謝后,接過圓鍬,比剛剛更勤快地翻動閃亮的砂土。濕濡的砂土曝晒在陽光下,逐漸變白、變干。
剛剛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間,就好比我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換了穿著站在那裡,只有剩下來的魂魄從這兒看著……就是這種陰慘、凄愴的感覺。
但是,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和尚后卻被訓了一頓,過了大約一星期,我放學回家前繞過來假裝要上香,拔下本尊佛像頭部,取出了繪卷。
「不能。」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我很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答應接下這份工作。但是責任當然在我身上,再加上解放治療場昨日就已關閉,所以我本來打算向正木博士提出辭呈的。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瘋子蠻力吧?力氣出乎我意料地強大,所以在我使盡全力的時候,沒想到竟然撲了個空,讓對方有機可乘,還兩度失去意識,實在太慚愧了。但是我第二次昏迷很快就轉醒,因此我陪同三位醫務人員跑向七號房制伏一郎,可是發狂中的一郎將手上的圓鍬如同竹片般虎虎揮舞著,一邊大叫,「別過來看,別過來!」當時非常危險,根本沒辦法靠近。等吳一郎看見隨後趕來的正木醫師,立即恢復鎮靜,很高興地對他行了一禮之後,指著渾身是血、躺在地上的少女志乃半裸屍體,說出一句奇怪的話:「父親,上次在採石場借我的繪卷,能再借我一次嗎?您看,我已經找到這麼好的模特兒了……」聽到這句話,正木醫師不知為什麼顯得相當激動,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他當時鐵青的臉色真是嚇人,他望了我們一眼,然後大喝一聲:「你在胡說什麼!」馬上隻身撲向吳一郎,制伏對方。過了一會兒之後他臉色還是很難看,等到吳一郎頭部撞牆暈厥後,他才恢復力氣,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卻還是利落地指揮大家。(記者告知吳一郎已經蘇醒)哦,是嗎?我看到的時候他整張臉都是鮮血,加上正木博士也說,吳一郎因為嚴重腦震蕩而停止呼吸,應該沒救了,可能是因為手腳被銬住而撞牆,所以力道沒那麼大的關係吧。(接下來記者告知正木博士自殺一事,詢問他是否知道死因,甘粕一臉愕然蒼白,流下涕淚,嘴唇不住顫動)你說的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我怎麼能繼續待在這裏?正木醫師對我有大恩大德。我從前在美國流浪,曾經在芝加哥附近感染肺炎病倒,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後來被正木博士撿回去讓我住院。當時他對我說,如果想報恩的話,就回國住在福岡等他回來,還給了我好多旅費,我一回國就進入當地英和學院擔任柔道教師,等到正木博士回大學后我馬上辭職,過來這裏負責治療場的監視工作。正木博士一向樂觀,我也很仰慕他,他這麼高尚的人格,責任感一定也很強吧。云云。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現在這份資料中的自白和犯罪隱蔽手法,滴水不漏地緊緊壓制著我。也就是說,當這些調查報告公之於世,或者交到司法當局手中時,不管多麼凡庸的司法官,都不得不將我視為嫌犯。不僅如此……萬一我必須站上法庭,哪怕我有文殊的智慧或者富樓那的辯才,這調查書中安排的詭計,都讓我一句話也無法辯駁。接下來我就告訴你這詭計的驚人內容,你聽好了,我告訴你,為什麼我必須承認自己就是進行這項令人戰慄的恐怖學術實驗始作俑者的理由。」
不過,到了第二幅畫,皮膚的顏色已經變成稍帶紅色的紫色,整體感覺有些浮腫,而且眼睛四周顯得暗沉,嘴唇也稍微泛黑,整體感覺漸漸變得沉重陰森。
正木博士還沒聽我說完一半,立刻誇張地仰頭大笑。
我現在終於發現,如果你沒有主動積極進入與真代子的婚姻生活,那麼不管若林和我在一旁如何費盡苦心努力,你終究無法脫離現在的自我障礙,也就是『自我忘失症』。根據先前各種實驗的結果,我終於可以確定,這就是拯救真代子和你自己的唯一最後方法。當然,我說這些話絕對不是為了勉強你。為了讓你因為堅守童貞導致的自我障礙——『自我忘失症』痊癒,精神科學療法是最有效的方法,也是最後一張王牌。關於這種治療的原理原則,精神分析專家弗洛伊德和性科學專家斯坦納赫,都有跟我完全相同的論點。
「M這種個人的煩悶,終於輸給了學術研究慾望。他又忘掉一切,恢復當初想借自己學說力量,打破全世界『瘋人黑暗時代』和蔓延其中的『瘋人地獄』,盲目前進的恢宏企圖。他或許是以不輸給W的冷靜和殘忍,屈指計算著I的年齡。」
——家母搬到這裏后不久,就租了這間房子設立女塾。學生約莫二十個人,分為白天和晚上兩組,在樓下正面的四坪房間上課,其中還有看似名門的大家閨秀,家母很是高興。不過家母性子比較急,經常會責罵學生。偶爾也會有無賴漢或不良少年模樣的人來騷擾學生,或勒索家母,這種時候家母都會隻身將他們斥罵趕走。所以能進到這個家中的男人只有房東爺爺、我中學時代的導師鴨打老師,以及修理電燈的工人。除此之外,既沒人寄過信給家母,家母也從未寄出過信。就連交情那麼深的近江屋老闆娘好像也沒有聯繫,似乎很害怕讓人知道自己的住處。她雖然從未告訴我這麼做的理由,我猜應該是太相信那狸穴的占卜師,以為有人想傷害自己吧。家母雖不迷信,只是那狸穴師父的話,她打從心底深信。
就在這時候,我的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頭,也同樣下意識地往下移動、撫摸著前額髮際處,這時,突然感到一股滲入背脊的痛楚。
「呵呵呵呵,怕了吧?呵呵呵呵,當然會怕啦。我想吳一郎第一次見到繪卷時,一定也跟你一樣戰慄不已。就像是太古生物遺骸化為石油,殘留在地底一樣,祖先潛藏在吳一郎心理深處的念頭,在他看到繪卷、感到悚然的同時被點燃了。然後,漸漸燃燒成足以掩蓋一切現實意識的龐大火光。過去、現在、未來,甚至日月星辰的光明,都完全被這大光明掩蓋,他不斷戰慄,直到自己跟吳青秀呈現同樣的心理,也就是完全變成吳青秀……在侄之濱採石場鮮紅的夕陽中站起身,一邊將繪卷卷好放入懷中,一面輕輕嘆息凝視西方天空的吳一郎,已經不是原本的吳一郎了。他全身細胞都充滿了被喚醒了的吳青秀的狂熱慾望,現在只是一具保留這個青年記憶力、判斷力和習慣性的殘骸屍骸。從這由來記中記載的吳青秀心理演變,和吳一郎至今的精神病狀態之過程幾乎相同,也可毫無疑慮地推測,吳一郎發狂之後至今,系以和吳青秀同樣的心理生活。不,若從精神病理學來觀察出現在兩人行動上的心理演變,可以斷定吳一郎確實是千年前的吳青秀。」
「那位青年是繪畫天才嗎?」
「嗯——那你在解放治療場里……看到了什麼呢?」
第一次發作
「嗯。這種莫名夢幻的部分,也是中國式的特徵。聽了芳芬淚眼婆娑傾訴、了解一切后,包括渤海使在內,船上的人們都給予滿腔同情。所有人都憐憫已失去生命意義的吳氏,也同情芬夫人,無不盡心照顧兩人,送他們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一個眾人皆睡、月明如冰的夜裡,吳青秀也不知是落海或是升天了,在二十八歲時畫下句點,從船中消失。芬夫人當時十九歲,她哀痛發狂,只想追隨吳青秀殉死,但她當時已懷有吳青秀的孩子,即將臨盆,在眾人勸阻下她才打消念頭、勉強苟活,不久后在船上生下一個如玉般的兒子。」
「也沒什麼。如果你能以剛剛那種肯定的態度,確信『再怎麼樣我都不可能是吳一郎』來聽我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關於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事件,接下來我打算徹底剖析,說個清楚明白,但是,無論內容多麼恐怖,或者你認為多麼不可能發生,你都要答應我忍耐著,聽到最後。」
此外,關於上述被誤認為是竹棒掉落的夢中聲響真正來源,雖然已有需另行發表的重要研究數據,但因上述數據必須列舉相當廣泛的實例,並且需要極其精密詳細的心理學說明,在此只大略敘述,僅舉出兩三項「在夢中感覺到並不實際存在的聲響」中驚醒睡眠的顯著實例,以供參考。
「啊……原來如此。取暖設備嗎,這一點我倒沒想到。若是零下幾度,畫筆可是會凍結的……總之呢,可以想見滿腔忠義、完全沒料到會失算的吳青秀,此時有多麼狼狽驚愕。這可是他犧牲新婚妻子,精心策劃的事業,但眼看就要化為烏有,難怪他會頹然號哭……這時,他自暴自棄地豁出去一轉念,既然我已經為了天下,一度逾越倫常,現在又有何顧忌呢。於是他外出到附近鄉里尋找美女,故意接近,託詞要替對方畫像而誘拐回山中,打算毆殺之後當作模特兒……」
「M順利接任齋藤博士之位,至九州島大學赴任后不久,立刻決定進行此學術界空前的實驗。而其所有結果就像這樣,全部丟在我面前。」
據說吳一郎在侄之濱的採石場,專註凝視著繪卷的空白處。而且,可以推測當時他的心情已經半是吳青秀、半是吳一郎,雖然不知道他是以何者的心境這麼做,但無論如何,他都一直拉開繪卷,觀看直到最後的空白處,因此可以輕易猜測,他一定發現了掉在這個部分的某種東西。
——在那正中央掛滿枯葉的梧桐樹?
「把絲毫沒有觸及根本問題的調查報告交給博士,再怎麼想這都很奇怪不是嗎?」
「……」
(甲)命案現場的女塾內,除了吳一郎母子與學生的形跡,以及關閉後門的唯一一根直徑約一寸、長約四尺一寸的竹棒,因為不明原因已經掉落地上之外,完全沒發現疑似兇手的指紋、腳印等,也看不出是否被人擦掉。另外,可以推測前述竹棒位於只要用力推壓木板門,就能伸入手指移開的位置。而上述木板門邊緣與竹棒接觸的部位,為了防止磨損並且確保竹棒能確實固定,覆蓋了新制鋅板,但這反而成為只要稍微使力就能讓竹棒鬆脫的原因。
——八代子夫人從窗外仔細觀察了裏面的情景后,鎮靜地問,「你在那裡做什麼?」於是我清楚地聽到,倉庫裏面少爺用跟平常一樣的聲音回答,「媽媽……請等一下。再過一會兒就會開始腐爛了……」四周一片寂靜……八代子夫人好像在思考著什麼,說「還不會這麼快腐爛的。先別說這個,天快亮了,先下來吃飯吧」,裏面傳來一聲回應,「好的」,同時少爺好像站了起來,映在窗邊的燈影忽然暗了下來。但是……這些話是一個面對女兒屍體的母親該說的話嗎……然後,八代子夫人迅速下了梯子,對我說,「醫生,快找醫生!」跑向倉庫門前……不過慚愧的是,當時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就算知道,我也已經全身虛脫,根本走不動。我因為極度恐懼,不安地不停顫抖。
「太過分……太過分了……這實在太沒道理了。」
(甲)口臭及其他轆轤首怪談
我非常了解這份數據的內容有多麼貴重,而且我也相當明白,正木博士企圖在我身上進行的精神科學實驗,具有多麼重大深刻的意義,但很奇怪,此時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緊張。或許是剛喝下的威士忌發揮著若干效力吧,我故意模仿正木博士,隨意地拿起裝訂本,也隨意地翻開第一頁,不過一看,裏面凈是一片黑壓壓的四方形漢字,整齊排列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不管理論上如何,我絕對無法相信自己就是吳一郎……」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岡因幡町有座很大的西式紀念館,在那裡舉辦了高等學校的學生英語演講會,少爺當時以畢業生代表的身份,第一個上台演講,他穿著高等學校制服正準備出門時,被八代子夫人叫住,要他換上大學學生穿的新制服。可是少爺一臉苦笑,不願意換穿。他說現在換上還嫌太早,想要趁隙逃走,但八代子夫人卻硬是勉強他換上,在少爺身後送行時還高興地擦著眼淚,當時的情景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可能是少爺最後一次穿大學制服吧。
說著,他把還冒著熱氣的新陶壺放在大桌子上。然後將他原本就已佝僂的腰彎得更低,眨著霧白的眼睛,伸長那滿是皺紋的脖子,怯怯地望著正木博士的臉。
但是……
可能是剛剛眼前發生的小波瀾,蜂蜜蛋糕事件的關係,輕巧地轉換了我截至目前一直緊繃的心情。也可能是不久前差點暈厥時被灌下的威士忌,到了此時才真正展現酒力也不一定,無論如何,當我聽到自己的回答在房中「嗡——」地迴響后消失,似乎突然湧現勇氣,我大口喝下一杯熱茶。這茶還真是好喝,不斷反覆品嘗著由舌頭傳到食道的芳醇茶香,全身關節也不知不覺柔軟放鬆了,可以感覺到血液循環漸漸暢通。心情放鬆之後,腦筋也變得輕盈,在恍惚中舔舔濡濕的嘴唇,凝視正木博士。口中呼出帶著威士忌酒臭的熾熱氣息。
「……」
——再來就是昨天晚上,家裡的人全都睡了,四周一片靜寂,應該是深夜兩點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小姐和母親八代子夫人睡在主屋后廳,新郎少爺和代表他家長的我則在別院鋪了床睡。我比少爺晚睡許多,十二點過後才洗了澡、關好別院的門戶,在少爺隔壁的客廳鋪床睡,不過因為上了年紀,今天清晨天還沒亮眼睛就睜開想上廁所,藉著兩扇玻璃遮雨門透進來的微薄光線,走到少爺房前的檐廊時,發現嶄新的紙門有一扇是開著的,而紙門前的玻璃遮雨門也有一扇被打開。我看看房裡,沒看到少爺在被窩裡。我心想,這可怪了……同時內心一陣不安,不過此時外面正下著小雨,於是我從嶄新的廚房入口拎來自己的木屐,沿著地上鋪的跳石回到主屋,看到后廳的防雨窗有一處是開著的,昏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門前放著一雙沾著沙的木屐痕迹。我考慮片刻后,迅速毅然決定脫下木屐,赤腳沿走廊前進,偷偷望進后廳的玻璃拉門,發現在昏暗燈光下八代子夫人一隻手伸出棉被外,正在熟睡,但鋪在她身旁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卻是個空殼子,睡衣疊放在被褥下方,只有緋紅色高枕放在床褥中央。
——如果正木博士看到,他不是發瘋,就是真的會自殺……
聽來或許有些不可思議,反正這是我臨死之前打發時間寫下的遺書。威士忌酒力再強也無所謂。接下來我將會化為山野……此時還是再讓我抽根雪茄吧。
另外,根據以上所述應可了解,自古以來夢遊症患者向來被認為是具有雙重人格,其實與事實相去不遠。換句話說,結合了遺傳自歷代祖先的無邊記憶,以及包含在血統中的各類人種、各個家族、各種個性等無數性能,形成一個人的個性,其中有一部分覺醒且分離地呈現出來,就是所謂的雙重人格,若是顯現於睡眠中,就是夢遊症。這種夢遊症患者的本質當然帶有遺傳性,所以對於在夢遊中進行的犯罪,夢遊症患者本人負擔的責任極其輕微,反倒是遺傳下這種本質的祖先以及當時的社會,應該要負擔絕大部分責任,在此特別提出此點,作為筆者對本事件在法律方面的見解以供參考。
我再次趴在桌上,靜靜地思前想後,但我怎麼都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回到這裏。我凝視著放在桌邊的嶄新角帽,努力想憶起當時的心情,但很奇怪,我的聯想力偏偏在這時候變得薄弱……我隱約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在這房間,又回頭來拿……我慢慢抬起頭,環視前後左右,發現頭頂上有顆亮晃晃的大燈泡。
「不過,如果要說明這種過程,光靠一兩年的課程根本無法解說清楚,我昨天晚上燒毀的心理遺傳論,本想附在最後之腹案,如果只挑選架構來概述,可以這麼說。吳青秀開始從事這項工作的動機,就如同剛剛所說,是為了天下萬民,神聖無比、純誠純忠,但這隻是表相的觀察,從後來的過程推測研究可以發現,在此神聖無比、純誠純忠的背後,包含著藝術家特有的許多種強烈變態心理作為異分子,這一點連吳青秀本人都沒有察覺。如果不這麼想,關於這卷繪卷存在意義的種種不合理,就完全無法說明。」
正木博士無動於衷
「我……我可以……」
到了第五幅又更進一步,眼球已經萎縮,所有牙齒都露到耳根處,表情就像正在冷笑。另一方面,內臟和肚皮一樣縮小泛黑,就像一塊破布,又干又癟,肋骨和手腳的白色骨頭外露,只見到沾附著陰|毛的恥骨處較高,連是男是女都無法分辨了。
正木博士繼續拉著他的手,悠然環顧眾人。
一隻大鳶的影子,輕盈地滑過兩人面前的砂地。
「不。不要緊、不要緊。不必勉強自己去想起你父親的姓名。因為不管你先想起的是哪個人,都太不公平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沒錯。仔細比對研究繪卷上的畫像和由來記上所寫的事實,會發現這繪卷根本上的存在意義很有問題。換句話說,這卷繪卷只要畫出六幅畫像並排,就已經充分達到上諫天子的目的了。藉著這六幅腐爛女人的畫像,就已經足夠讓天子醒悟女人肉體之美是何等虛幻,世事又是何等無常瞬變。證據勝於理論。就說現在,你剛才只是看了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不是嗎?」
「……」
綜合吳一郎所言、曾做噩夢的事實,以及在其清醒后感到頭痛、暈眩、發冷、口臭、想吐等事實,懷疑他遭人施以麻醉確實有其道理。然而,若從精神科學觀點來觀察,再對照現代科學的發達程度,可說是一種不得不出現的錯誤。歸根結底,上述的夢以及夢遊的真相,在學理上得以闡明,且在常識上能被理解的程度,可以說相當淺薄低等,根據下面兩段敘述進行判斷時,可發現上述各種現象並非起於麻醉劑的使用,反而可視為夢遊併發症各項特徵最為顯著的表現。
吳一郎說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裡帶著濃濃不安。正木博士像是想讓他安心,用力地點頭。
「……然後你和若林博士兩個人,請一起向被害者們謝罪。在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直方遇害的千世子墳前,還有發狂的吳一郎、真代子、八代子等人面前,一一為你們對他們所做的事情懺悔。請向他們說明,一切都是為了學術研究,發自內心向他們道歉……」
還有,經過一個月後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為什麼來到這處解放治療場,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圓鍬?
吳一郎當時雖是滿十六歲四個月的少年,但是生長在一個以母愛為主的家庭,且平常即有機會與年輕女性接觸,顯現出文弱敏感、發育圓滿的少年常見特徵,所以在事件發生前雖已具備充分的性成熟,但卻因母愛的純美和自己明晰的頭腦凈化了品行,未曾有過將其發泄于肉體的心理缺陷,依然保有無垢的童貞。他在述及自己傾聽異性唱歌,以及時而臉紅,即可視為該時代具有此種個性的少年特徵,而從他談話中處處可見的單純率真,以及雖然自覺有確切理由被指認為兇手,卻仍未對自己的立場感到任何恐懼等事實推定,他在心理上從未有過些微暗影遮蔽,始終過著清凈純真的童貞生活。上述年齡與性生活的推論,為影響有關此事件之所有精神科學觀察的重要斷定之基礎,因此特於開頭述及,促請注意。
〈松村松子女士的談話中〉綜合她所謂「千世子對付男人很有一套」等事實以及上述疑問,足可窺知背負如此背景離家后的千世子行動之一斑。
對照上述事例分析這樁事件,可以推測吳一郎第一次的清醒,是因為在其清醒之前,心裏充滿亢奮的性衝動,描繪出某種夢境,此夢境與受到刺|激被喚醒、象徵良心之衝動而出現的某種幻象之間,產生不可抗拒的交叉衝突,這個剎那的恐懼心理狀態,帶給其如同聲響的錯覺。但是,如果認同這種假設,在這種性衝動之中蘇醒的吳一郎表示,看到母親的睡臉覺得「異常美麗」,這個事實乃是極其自然的心理歸趨,這可以視為是童貞少年特別在春天裡常見的有關秘密心靈經驗的純真、誠實告白,同時,更強烈地證實了他在後來的熟睡中,受到相同衝動所刺|激誘發出夢遊的可能性。
「這……這不是很奇怪嗎?醫師。就算是學者,這種態度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鼾聲如雷
我自言自語地說著,伸手摸摸頭,奇怪的事又發生了……今天一早就感到的奇怪頭痛,不管怎麼找、怎麼摸都沒有。彷彿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完全消失了。
「……」
我往繪卷捲軸的綠色石子上吹了一口氣,可以看到許多不知屬於誰的指紋重疊其上,但我馬上發現,這是我自己剛剛把玩時造成的痕迹,不禁苦笑了一下,重新拿好繪卷。同時我也暗罵自己,怎麼這樣粗心大意。
——看到眼前的光景,我在半夢半醒間判斷,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亂之類的重病。我一定也得了相同的疾病,身體才會如此不舒服。兩個男人把我拖著走,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難受。全身好像快溶化般疲倦,骨頭似乎都散掉了,每下一級樓梯,眼前就愈黑暗,腦袋裡面彷彿有水在搖晃般脹痛。每當我想停下腳步、忍受這劇痛,底下的人就會突然拉扯我的手,讓我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下樓,途中我忽然抬頭,正好看到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帶系成環狀,垂掛在樓梯對面上方的扶手上。
正木博士淡淡地說明后,別過臉去開始抽雪茄。不過我腦中也正好聯想到這件事,並未特別驚訝,只是點了點頭。
有個奇妙的人就在我眼前……我原先一直以為若林博士坐在那張大桌子對面的旋轉扶手椅上,但現在椅子上已經不見若林博士的身影,和我面對面縮在椅子里坐著的,是一個身穿白袍瘦小如骸骨的男人。
笨蛋、笨蛋、笨蛋……原來我真是個宇宙超級無敵大笨蛋……啊哈哈哈哈哈……
「嗯。必須隨機應變,使用所謂『適當暗示』這種藥物來進行治療。這可不是符咒術法或祈禱之類的非科學方法。換句話說,就如我目前為止所敘述的,吳一郎並不是因為受到黴菌或結核之類肉體疾病影響而導致神經錯亂。他只是因為純粹的精神性暗示而發狂。也就是說,看過這繪卷以後,吳一郎已經分不清時間、空間、吳一郎、吳青秀、中國、日本,只能靠著極濃厚、第一流的變態性|欲刺|激,還有與此交錯纏繞的錯覺、幻覺、倒錯觀念而活。而他的變態性|欲依照千年前吳青秀經歷過的順序變化而來,終於只剩下『想看女性屍體』的單純直接慾望,從他在解放治療場內的夢遊狀態便可窺知一二。吳一郎的遺傳性、殺人妄想狂、早發性痴獃兼變態性|欲,也就是千年前吳青秀怨靈的眼中看來,全世界到處的泥土下,都藏有女性屍體。所以他只要看到泥土就會想要圓鍬,拿到圓鍬之後就天天死命翻土挖掘。
可能是威士忌酒力已經循遍全身,感到莫名的疲倦,一股睡意襲來,我雙肘拄在桌上,托著下巴。
「沒有辦法……」
我無法做虛偽的記錄。雖然事後回想起來覺得羞恥不已,但當時我確實急著拉到最後部分看。
吳一郎很尷尬地紅了臉,將左手手指伸至博士鼻尖。博士挪近眼鏡仔細看,發現他指頭上卷卷纏繞著一根女人頭髮。
▼聽取地點:如月寺方丈居室
「所以我說了,不要慌。很快你就會覺得沒什麼神秘的了……」
那聲音像大磐石般從我的頭頂往下壓。而且,跟剛剛無助、寂寞的態度完全不同,聲音底層里透露著有如父親話語般的威嚴與慈悲。
我彷彿在他催促之下,半無意識地把繪卷往左繼續拉開。
「……」
虹汀見到當地地形心想,此處北有高聳半天的愛宕靈山,南面是雲煙迷離的背振、雷山、浮岳等諸名山,放眼望去是萬頃良田,足以養育兒孫萬代,室見川清流可以行舟,還有袒濱、小戶古迹,芥屋、生之松原等名勝,況且距黑田五十五萬石的城下不遠,可謂集結了山海地形之精粹。於是他將一路隨行的馬夫納為家人,找片田野建造了家屋倉廩,捎信回故鄉京師,打算往後代代在此安身立命,同時他選中一地,收集背振雷山的巨木,親自司繩墨設計,起造一宇龐大伽藍,奉背負而來的彌勒菩薩座像為本尊,望以此地為傳至末代之菩提寺、永世祈願之所。山門高聳,迎真如實相之月清明,殿堂連檐,送佛土金色之日觀想。林泉深處,水碧沙白,鳥啼魚躍,念佛、念法、念僧,實乃末世之奇、罕有凈土。
「這麼……這麼簡單的方法嗎?」
「考……考驗我的頭腦?」
——還有……藏在這些謎題背後,掌控這所有秘密的另一個大謎題……
「我只求你做到這些。拜託……拜託你……算我求求你……我……就看在我這麼誠懇請求的分兒上……」
我好像不知不覺跌倒在路上,又被人扶起。接著我又甩開對方,繼續向前跑。
我心臟猛然一跳,又在旋轉椅上重新坐正。我懷抱著前所未有、難以言喻的神聖心情,恭恭敬敬拿起繪卷,專註凝視著。
我耳朵里確實聽到了這些話和笑聲。同時也聽到在窗戶下方唱著歌的舞蹈狂少女的聲音……可是,我的眼睛卻專註凝視著大桌子上宛如在燃燒的綠色。
吳一郎眼神認真地盯著正木博士的臉,很快又輕輕蠕動著嘴唇。
「嗯……那這是什麼呢?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途嗎?」
白的、白的、晶瑩雪白的
正木博士默默走到北側窗邊。他稍微看了一眼窗外,又馬上回到大桌前,這時的態度又比剛剛更隨便。好像依然對這重大案件嗤之以鼻,用他那聽似嘲弄般,暢快年輕的聲音繼續說。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同時全身的意識也逐漸回到我身上。心臟和肺髒的波動開始平靜。我終於頹然坐在椅子里,雙腋冷汗淋漓。
「對……對不起……請……請讓我……替大家……替大家報仇……」
「……」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瞪著正木博士用力不斷眨眼的詭異笑容。
——少爺一回到家,馬上對八代子夫人說,「我回來了……抱歉時間晚了。」夫人問,「有見到仙五郎嗎?」他答道,「是的,在採石場遇上了。他也剛回來。」然後伸手指著隨後進門的我,隨即匆匆走向別院。八代子夫人好像也放心了,並沒再問我什麼,只說聲「辛苦了」,馬上對正在一旁房間擺放、擦拭碗筷的真代子小姐使了個眼色,真代子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羞澀地站起來,提著鐵瓶跟在少爺身後走向別院。
這次我全身真的湧起難忍的戰慄。我緊緊抱住頭,趴倒在綠絨桌墊上。正木博士凄愴的聲音,像解剖刀一樣銳利的字字句句,威脅著我所有的神經。
但是另一方面,W也並非那種會沉醉在成功和美酒中的單純男人。得到T子之後不久,他依照原定計劃,巧妙地循序試圖說服T子,企圖取得繪卷:『聽說你家中有一卷和家族血緣有關、因緣邪惡的繪卷,不如趁現在仔細調查看看吧。利用現在最新的科學知識來研究,斬斷這邪惡因緣吧。否則,萬一我們生下兒子,可就得天天提心弔膽了。』可是,T子也非省油的燈,她顯然唯獨這樣東西不願放手,只是含糊回答,『我不知道有那種東西。』硬是不拿出來。既然無法得知繪卷藏放的地方,W只好改變策略,企圖帶T子到福岡去。當然,無須解釋也知道,W內心裡盤算,只要帶她離開,她一定會隨身攜帶繪卷。
這一切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只不過是又在相同的暗示下,分毫不差地正確重複著一樣的夢遊。不,說不定今天清晨那麼早就被時鐘聲音吵醒,就已經受到一種暗示控制……也或許是我的潛意識牢牢記住若林博士不經意說出的「一個月後」那幾個字,等到剛好一個月後的今天早上,準時喚醒我自己……但……無論如何,今天上午當我投入地閱讀各種資料時,在若林博士悄然離去后,這個房間里並沒有任何人來過。沒有正木博士、禿頭工友、蜂蜜蛋糕、茶、繪卷、調查資料、雪茄煙霧,這一切都只是一個月前的記憶重現。都只是我獨自一個人重複著夢遊中的夢遊。
「……如果有那種夢遊存在,我也沒有臉再見你。首先,關於頂住廚房入口的竹棒為何掉落,說明相當不清楚不是嗎?如果說有人戴著手套伸入門縫,試圖用手指夾住竹棒,卻不小心沒抓緊、讓竹棒掉落,這種說明或許還算合理。或者是其實順利地移開竹棒,後來故意布置成自然掉落的樣子,這也說得通。不過,算了。就算少了這些解釋,你只要聽了我的說明就可全盤明白,同時也能明白,當初為什麼我會斷定這是夢遊症……」
——倉庫門打開了,少爺一手拿著鑰匙,穿著庭院木屐從裏面走了出來,看著我們微笑,但是從眼神看已經和平常的他完全不同。從我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八代子夫人迫不及待地輕輕從他手上拿過鑰匙,好像在哄騙他似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然後拉著他回到別院,讓他睡下。
接下來將上述考察對照事實,進行具體說明,首先,一個照顧瀕死病人至最後或是負責收拾屍體的人,在其睡著之後,特別是因為照顧病人而身心疲累或某種安心狀態,以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熟睡時,因為受到屍體的深刻暗示,被誘發如上述帶有殘忍性的夢遊心理,取出未埋葬或剛埋葬的屍體加以玩弄。而自己當然對自己親自動手的這些事實毫無印象。或者即使在半矇矓狀態中有意識到,卻也如同幼兒玩弄人偶一樣,不覺得是自己下的手,誤以為是屍體本身的活躍,深信這有如一場噩夢,玩弄屍體后,將之棄置於某處,或者又丟回棺材里,自己則回床上繼續就寢,到了隔天發現屍體移位或消失,頓時大驚失色,將其解釋為妖異現象,形成類似傳說的起源。換句話說,幾乎所有此類傳說、謠傳都是以屍體旁貧戶的不幸事件,或者以一具屍體、一位身邊的人為題材,由此可以發現此種妖異現象的主角絕非屍體本身或者其他鬼獸,而是睡在屍體旁的人夢遊所造成。現在一般會有多數人一起守靈的習慣,應該就是根據自古以來無數先人的經驗,在不知不覺中確認了這樣最能有效防止此妖異現象,時至今日可說已獲得了確證。另外,在死者枕邊放置刀刃的習慣,莫非也是想藉由該刃物的光芒或凄厲形狀形成的視覺上刺|激暗示,有效破除這種夢遊症患者的幻覺而形成的習慣?無論如何,諸如上述進行觀察時,玩弄屍體之夢遊狀態的存在已毋庸置疑,特別是徹夜守靈和火葬習慣尚未流行以前,確實經常發生屍體旁邊的人呈現這種夢遊狀態,此理可謂不證自明。
正木博士的語氣顯得不幹不脆、不情不願。接著他突然睜開眼望著我,眼神裡帶著有別於臉上微笑的蒼白殘忍……不久,他再次像剛剛那樣閉上眼。
「這……但是為什麼呢?在這之前芳芬這個妹妹為什麼要穿姐姐的衣服、假裝伺候吳青秀等等,做出這種奇怪行徑呢? 」
我彷彿在大聲宣告一樣。這時,很奇怪地,隨著我這麼說,到目前為止發生在我身上的各種事件,就好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的事,讓我覺得真是難以形容的有趣。從今天早上開始所見所聞的一切,就好像戴著萬花筒窺看一樣,帶著神秘的趣味和色彩,不斷在我眼前翻騰旋轉,同時,直到剛剛都覺得可怕、危險的兩位博士,看來非但一點也不可怕,反而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隔了一日的今天,就如同我剛剛說的,正是少爺和真代子小姐辦喜事的日子,我們從前天起就住進吳家幫忙。真代子小姐梳起高島田髮髻,用紅繩綁起草綠色振袖勤快地工作著,她的絕世美貌原就遠近馳名,據說連祖先的六美女畫像都難以比擬,再加上她溫婉的氣質,奶媽都在嘴上唱著,「美貌千金、氣質千金,其餘千金但看夫婿」。再說到少爺,今年雖然才二十歲,但說到明辨事理或是言行舉止,連快三十歲的人都不及他穩重,尤其是他的堂堂相貌,各位應該也看到了,高貴的品行根本不遜於王侯公卿,大家背地都在說,這樣一對璧人恐怕整個博德都找不著吧。準備婚禮時也是花錢不眨眼,因為少爺等於是入贅,所以太太廢掉地界邊的一塊田,蓋了一棟極豪華的別院,其他像和服也是請福岡最好的京屋吳服店來量身定做的。至於菜色方面,一樣是找福岡第一的魚吉,昨天料理就已經送來,好生熱鬧了一陣,可以看得出夫人有多重視這場婚禮。
「埋葬這背後的內幕,就當作只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絕對秘密……忘掉所有怨恨、猜忌……為了學術,也為了人類……」
但是當正木博士質問屍體是什麼時候埋在土中時,吳一郎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轉身回房陷入深思,這又是為什麼?
「請告訴我……我到底是誰呢?」
吳家的老佃農戶倉仙五郎曾說,他在侄之濱的採石場發現吳一郎時,吳一郎正凝視著繪卷的空白處,而現在我已經明白,這不可思議事實的真正意義……
「當然是真的。我以後會再買一把新的給你。」
▼列席者:戶倉仙五郎(吳八代子僱用的農夫,當時五十五歲)、戶倉仙五郎之妻兒子女數名,以及我(W)
出乎意料被問到這個方向,讓我感到狼狽不堪。原先在腦海中如飛蟲般盤旋飛舞的大小無數問號都頓時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那漆黑晶亮的眼眸……小巧紅唇……弦月般細長的柳眉……覆著短短絨毛的耳朵……這一幕幕影像輪替浮現眼前,我的頸項一帶似乎漸漸覺得發熱。同時,剛剛差點昏厥時被灌的威士忌酒精,好像這才開始流竄全身,我不禁拿起手帕擦臉。總覺得臉上不斷冒出熱氣。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嘆了一口氣。他好像害怕繼續看著窗外,猛然轉身面向我。沉默著……低著頭……似乎正企圖讓自己情緒冷靜下來,他隔著大桌走過我面前。然後在北側窗戶轉了個直角,開始緊貼著窗邊來回踱步,每當他那微微俯首的身影經過炫目刺眼的窗前,那一瞬間的投影就會在我面前的大桌子邊緣閃動。
不知不覺中,我再次閉上眼睛,只是聽著正木博士的聲音。他話里包含著兩三層奇妙的意義,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只能拚命踏穩雙腳站好。我生怕如果現在睜開眼睛,所有一切就會憑空消失,我嚇得膽戰心驚,舌頭在嘴裏慢慢地攪動。
順道一提,在本事件中值得研究的吳一郎夢遊狀態中,與第二回發作(參照後段)相關、與事件中心之心理遺傳內容有直接關聯的發作,其實僅有勒殺此點,而後的夢遊,毋寧說屬於一種脫軌行為。然而,爾後的脫軌夢遊行為之真相,實為精神科學界罕見現象,具有極高的精神科學研究價值。且又如此親近的參考實例,實在難得一見,雖略為偏移主體,還是特別在此記述,希望能讓各位徹底明白,此樁事件真相乃是因為吳一郎的夢遊發作,而一貫連接的事實。
「嗯……」
「你說的思想……該不會就是吳青秀的……」
「就是可以,才會被稱為心理遺傳。一個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一旦被狐狸附身,變得既會詠歌又會作詩,還能仿效醫師治愈不治之症。聽來或許不可思議,但對照心理遺傳的原則,卻一點都不稀奇,相當理所當然。尤其是這繪卷,因為先有畫,所以吳一郎在觀看畫的時候已經非常亢奮,漸漸轉換為吳青秀的心情。然後再同步逐漸喚醒對於自己歷代祖先數度深入研讀以致發狂的由來記內容之記憶,相當合理。這等於是具備范陽進士吳青秀的學力,熟記自己經歷的人,再次閱讀這份經歷。所以就算只給他一張白紙,他也同樣能讀出內容。」
嗡——嗡——
只有其中用繃著帆布面的厚紙上下夾住的《瘋人黑暗時代》走唱歌謠和《胎兒之夢》的論文,仔細一看確實有剛被碰觸過的痕迹,好像稍微呈現交錯的X形被丟在桌上交錯疊放。另外,今天上午正木博士確實當著我的面撣過灰塵的藍色縐綢包袱上,也跟第一次看到時一樣,布滿灰色細塵,證明它已經很久沒人碰觸。除此之外,大桌子上既無喝過茶的樣子,也沒有吃過東西的痕迹。為求慎重,我往煙灰缸內看了看,裏面連一絲雪茄煙灰都沒有,達摩還是張大了嘴打著大哈欠,圓睜著他那金黃和黑色的眼睛瞪著我。
不知道在那之後經過了幾小時?或者幾天?
但是W並沒有失望。他一邊在T子身邊搜尋,同時偶爾不惜放下學校工作監視著T子行動,也難怪W會這麼做。T子以除了如月寺住持和自己姐姐Y子以外無人察覺的化名『虹野三際』,提交展示會的中國古代刺繡作品,不可能逃過熟知繪捲來歷的W之眼,所以他推斷T子一定將繪卷藏在某處,這也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推測。
——少爺為人溫厚,向來沉默寡言。從直方搬來這裏以後,他總是在後廳用功,對待下人或鄰居不會擺架子,大家對他的風評都很好。而且到目前為止,吳家人也只有守寡的八代子夫人和她十七歲的女兒真代子小姐兩個人,總覺得家裡陰氣沉沉的,但是自從前年春天少爺來了之後,說也奇怪,家裡變得好開朗,我們也覺得做起事來更有精神……嘿……到了今年春天,少爺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福岡的高等學校畢業,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岡的大學,為了祝賀他入學,再加上準備他和真代子小姐的喜事,整個吳家喜氣洋洋的……嘿……
「吳一郎的頭腦嗎?當然能夠治好……這我有把握。」
「呃……嗯……」
這個大暖爐可以在萬一實驗失敗,或者研究內容可能遭竊時,讓我將著述原稿全部丟進去燒毀。若有需要,我自己也能運用這座大暖爐來避天下人之耳目,一溜煙一轉身不見蹤影,所以一開始便採用了兼用瓦斯和電力的自動點火設計。你看看,拿掉這鐵蓋后,內部如此寬敞,瓦斯會從底下這一片電熱裝置之間噴出。沒什麼,只是利用兩百個大本生(Bunsen)燈泡並列的形式。上面若放置生物,打開瓦斯栓、扭開電力開關,噴出的瓦斯便會使之窒息。不久后電熱器發熱,轟然點燃瓦斯,不到一個小時連骨頭都會燒成灰,嗚呼哀哉。如果在上面堆放石塊或瓦片,那麼全部都會呈現白熱化,釋放出強烈的輻射熱。你看看,比肉還難燃的西洋原稿用紙,有將近四大箱之多,但是如何呢?可不是也化成這麼一點白灰了嗎。如果連我自己也化為煙灰,那麼好不容易發現的偉大學理,也要歸於塵土了。哈哈哈。當我一聽到你和若林走上樓梯的聲響,我就帶著威士忌酒瓶躲進這裏面,在這灰上鋪著報紙,輕鬆地盤腿而坐,抱著隨時會化成煙灰的心理準備,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凝神靜聽。
「什麼……那……那麼吳一郎的夢遊症……」
「什麼……」
而相反地,正木博士為了這項實驗,犧牲了他所有前途、所有靈魂。他原本自己對這個傳說產生興趣,不惜欺騙千世子,讓她生下孩子,交出繪卷。然後不顧一切地執行自己的計劃。
「哇哈哈哈哈。實在太痛快了。因為你太誠實,所以才有趣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好笑……我快受不了了……你可別生氣啊……剛剛我說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打上金字招牌、童叟無欺的謊言……啊哈……啊哈……但是我並沒有惡意。其實只是想利用那位青年……長得跟你幾乎一模一樣的吳一郎,稍微考驗一下你的頭腦。」
說著,冰冷的水滴從我兩邊腋下滴落。我從沒想過,說謊竟會讓人這麼難過。
「什麼關聯……是這樣的,你聽好了……」
「不管你抓過幾遍,結果都一樣。在你覺得自己與吳一郎完全沒有關係、是互不相關的兩個人時,並不會感覺到這個痛楚,可是一旦你明白吳一郎的容貌簡直跟自己一模一樣以後,就會突然想起這個痛。精神科學不可思議的合理作用,就在這裏顯現。宇宙萬物都是與『精神』相對照的精神科學之存在,所以,能夠如實地證明所謂唯物科學絕對永遠無法說明的現象確實存在,那可真是個相當棘手的腫瘤啊……也就是說,你的頭痛與那位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終極發作,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這是因為吳一郎昨天晚上將他心理遺傳發揮到極致,企圖撞牆自殺。而那種疼痛現在則留在你的頭上。」
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還沒亮的時候,我在七號房的床上,以跟今天早上一樣的姿勢躺著,在和今天早上一樣的狀態下睜開眼睛。
就在這時候,正木博士一臉平靜地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紫色煙霧。
就在這時候……
「啊……騙我的……」
然而可能是天意使然。不久后,一位進入陳列室的學生偶然間回頭,眼神剛好與M四目交會,但此時M卻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他逃跑似的出了校門,忍不住雙手掩面,詛咒起自己身為科學家的生涯。那個學生長得跟他母親簡直一模一樣,不管是五官輪廓或者神采,都沒有半點W的影子,同時他也確認了連像M的地方都找不到,雖然安心地吐了一口氣,卻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嘆息。再過不久即將背負學術實驗十字架、變身為悲慘模樣的這孩子,長相是如此出色可愛、清秀,發育如此圓滿,舉止神態又是令人融化的天真溫柔。這就是所謂的菩提心吧……那孩子清亮澄澈的眼神一直在自己眼前閃動,再怎麼樣都揮之不去,M唱起那孩子將來勢必會被送進的『瘋人地獄』之歌,讓自己在大馬路上受眾人嘲笑,清償自己的罪孽。不斷敲著木魚,祈求這孩子的來世之福……那孩子就是生得如此清秀俊美。
我還在母親的胎內。做著這場恐怖的「胎兒之夢」,而痛苦掙扎。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被問到那位少女美不美而能若無其事回答的人,若不是早已厭倦戀愛遊戲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現在里見八犬傳中的性無能病患後裔……但是你對那位少女,真的毫無感覺嗎?」
從我筷子下溜走
所謂「自我虐殺的幻覺」和「自己的屍體幻視」等變態心理,即使在非夢遊的一般情況下,都屬於特異中的特異事例,要一一細述陷入這種變態的心理過程,實非易事。不過為了提供給各位作為參考,在此還是簡略說明。所謂性|欲或戀愛,系指愛戀自己以外的異性之心理,若溯其本源進行考察可以發現,不管是何等忘卻自我的戀愛或性|欲呈現,終究可說是一種愛惜、尊重自己生命靈肉要求的本能主義,或者說利己心理的表現,因此,假使性|欲和戀愛受到體質、個性及境遇的影響,處於經常無法得到滿足,或者不知滿足的方法,或不懂得何謂滿足(性|欲衰退的狀況與此正好相反,但也會達到相同結果,在此省略不談)的情況,其慾望會呈現極端高潮尖銳、深刻強烈,結果採用一般手段並無法獲得滿足,不斷窮盡追求的後果,便是終於脫軌走向變態性|欲的境界,倘若仍無法獲得滿足,窮究至極,最後必然將顛倒心理本源,陷入戀慕、愛惜自己的心理。
「法官大人哪……你要鎮定一點才行。之後還有更多難以理解的可怕事情發生呢……哈哈……」
想到這裏,我突然停住腳步。望著熱鬧的街道,環視用奇妙眼光和表情回頭看我的來往行人。我仰頭看著高高的廣告塔頂端,不斷旋轉的燈光漩渦。凝視著橫過塔頂、有如鮮肉般的晚霞雲朵。
「呃……嗯……」
「吳青秀從此超越了忠君、愛國、名譽、藝術、夫婦之愛等一切,只剩下極度異常的變態性|欲刺|激而活,彷徨了一年之後回到自己家中,又被同樣受到某種變態性|欲控制的處|女,小姨子芬氏所巧妙矇騙,完全相信她所言,終於乾乾淨淨地脫離那種強烈深刻的刺|激。直到最後還努力支撐自己的意識、那烈火般的變態性|欲,和燃料一起消失,陷入伽藍洞四大皆空的痴獃狀態。他死前將漫長時期養成習慣的變態扭曲的性|欲,以及與之交纏的各種驚人記憶,都毫不保留地包含在自己血緣中,留給後世……而他的血緣歷經世世代代生死交替,終於來到吳一郎這一代,再次掌握了愕然覺醒的機會。潛藏在吳一郎全身細胞意識底層的心理遺傳,從先祖吳青秀以後,代代反覆體驗的變態性|欲,還有與其相關的記憶,都因為那六幅死亡美人畫像而在眼底鮮活蘇醒……也就是說,看過繪卷后的吳一郎,雖然還有著吳一郎的形體,卻已經成為吳青秀了。一千年前吳青秀的慾望和記憶,與現在吳一郎的現實意識重疊活躍……這就是開始夢遊以後的吳一郎。這是唯一能以科學方式說明『附身』或『顯靈』等精神病理事實的狀態。」
瘋狂少年揮舞圓鍬
各種劇烈聲音接連從我腳下傳出。我一驚,回頭一望,發現所有站在那裡的人全都瞪著我的臉。我的背後停著一輛面對另一邊的藍色大卡車,一輛彎成ㄑ字形的腳踏車和碎得凄慘的空瓶散落在我腳下,淌了一地褐色的醬油。車上跳下一位身穿淺黃色工作服的壯漢,伸手到輪胎底下,把一個面無血色、身穿商家背心的小夥子,拉到刺眼的陽光下……人群往那邊蜂擁群聚……
——之後,我被帶到後方的小房間,坐在木質的板頭上,接受巡警隊長和刑警的各種問訊。可是當時我頭痛欲裂,也不記得是怎麼回答的了。只記得警察一直對我說,「你在說謊,對吧。」所以我也不斷堅持,「沒有,我沒有說謊。」
——家母當時製作的手工藝品種類?這個我不太記得了,但是應該有神像的垂簾、襯領、綢巾、和服的衣擺圖案、披肩的縫紋等等,很多東西。是怎麼縫的?能賣多少錢?當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只有一件事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從東京搬來這裏的時候,家母送給近江屋老闆娘的一件小綢巾的圖案。那是在一塊相當相當薄、薄到近乎透明的絹布上,綉上各色各樣不同的菊花,相當漂亮,每天只能完成約莫手指頭大小,當這綢巾完成後送到近江屋,由我手中遞給老闆娘時,老闆娘吃了一驚,大聲呼叫家人們出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十分佩服地看著。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古老刺繡方法,貨真價實的「滿地綉」,現在已經沒有人會了。老闆娘的丈夫好像還拿了錢給家母,但家母辭謝了,只收下糕餅糖果回家。家母和老闆娘一直站在門口哭泣,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走廊盡頭傳來時鐘的聲音。
——此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令我驚慌失色。我一直以為,如同緣起本文所述,本尊腹內放的僅是繪卷灰燼……但後來我又仔細一想,莫非是當年虹汀大人佯裝已經燒毀繪卷,其實卻保留原貌、藏入佛像腹內?現周圍填塞物因隨著年代久遠而乾燥鬆弛,才會發出這種聲音吧。好繪畫者常有這種心理,因太過愛惜繪卷而這麼做,可能是認為經年累月供養,因緣會逐漸淡薄、不再作祟吧。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重新取出、加以燒毀嗎?該怎麼辦才好呢……我左思右想,終究無法釋懷,也有點恐懼,但我心想,應該不會有人打破本尊佛像、查看內部,於是就這樣繼續放在原處。
(丙)夢中正在進行的某兩種心理現象,突然交叉或者衝突時。例如,進行某種秘密工作、生怕某人發現,剛好被那個人發現的剎那,或是擔心會衝撞的輪船或汽車,突然轉彎迎面撞過來的瞬間等。
一個奇妙念頭突然從我腦中閃過。糾纏在我腦袋中央無數的問號,霎時一閃,消失無蹤。我像機器人般,雙手從臉上移開,重新在旋轉椅上坐好。看著正木博士剛剛離開的房門,看著正面牆壁上掛的金黃色和黑色兩幅畫框,再環視著散落眼前的各種資料。秋天接近正午的光線,將瀰漫室內的雪茄煙霧照得蒼白,每件東西都呈現清晰的反射。
「是嗎。不過這種漢文故事只靠聽好像無法了解,還得仔細看其中使用的每一個字……」
我啞然失語。
「你聽好了,T子一定也或多或少察覺到這樁事件的首要條件。最好的證據就是,她曾經對I說:『如果等你大學畢業時我還平安活著,到時候再把你父親的事全都告訴你』,可見T子因為太過疼愛兒子,幾度費心思索,終於留意到這件事。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中,T子一定是拼了命維持生活,一方面要極力讓I遠離詛咒,直到I自己具備足夠智慧能夠了解詛咒真相,並且知道如何警戒之前,她什麼都不說……她只能安靜等待,不讓他受到繪卷或故事的誘惑;另一方面,她還得繼續暗地搜尋M的行蹤,確認繪卷的去向。否則,她多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讓W和M兩人當面對質,讓他們招認一切。多希望能消除這可怕的學術研究慾望,以及愛欲的糾葛。還有,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能自己親手毀掉繪卷……她腦中一定時時纏繞著這各種凄愴的母愛。
我無法抑制逐漸高漲的反抗心理。
對於原本只打算調查吳家家譜和與之相關傳說史實的兩人來說,這既是出乎意料的發現,同時也帶來莫大的失望。然而,失望只是一時,年輕的兩人很快又恢復更勝以往的勇氣,比以往更加緊密合作,從各方面下手追查繪卷下落。綜合各項調查結果,分析那偷天換日的犯人竟意外是Y子的妹妹,一個美麗的女學生T子,這又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既然你是審判長,應該多少猜透了一些內情吧……哈哈哈……」
啊……這……我……我就是那個吳一郎。
「是,我終於明白了……但是,看過繪卷的人,只有男人才會變瘋,這又是為什麼呢?」
——但是,唯有讓我和六號房那位少女結婚的意圖,兩人卻是奇妙地一致。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咔鏘咔鏘……碰……碰鏘……
「是啊。還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勝空和尚把繪卷藏入彌勒佛像后曾說,凡是男人皆不得接近,這是為什麼呢?」
「我正在看解放治療場。」
「到了這個時期,她再也不懷疑,當時兩人對自己的熱情,都一樣只是因為繪卷的魔力和自己肉體的魅力,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而她更加深深確信,奪走繪卷的人不是向自己問出繪卷所在的M,就是因失戀而懷恨的W其中之一。同時她也太了解,這兩人都是不惜持刀對付纖弱女子的可怕對手,所以一定要拚命保護自己的兒子,渾身戰慄驚懼。
這個位子讓我看不到窗外,覺得好像放下了重擔。同時我腦中也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數不清的難解的疑問,愈來愈深刻交錯。
甩動濃密的頭髮,下唇鮮血淋漓,千世子痛苦的表情出現在我眼前,她的脖子上勒著細繩,充血的眼睛圓睜,定定地注視著我,她的嘴唇顫動,彷彿拼了命地想對我說什麼,不久后又悲傷地閉上眼,撲簌簌地流下淚水。她緊咬的下唇很快變得慘白,翻白的眼睛微張,頹然往後仰。
「拜託您了。」
「但是……若林醫師剛才……」
正木博士故作姿態地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態度比剛才更隨意,雙肘杵在桌面上,托著下巴,斜叼著長雪茄,微笑地看著我的臉。
去你的……只不過是一卷繪卷,怎麼可能輕易擺布一個堂堂大男人,讓他發狂呢……管它出自多麼有名的人、是一幅多可怕的畫,說到底,還不就是色彩和線條的組合嗎。更何況我早已有所覺悟,還有什麼好怕的?看就看……
◇插入繪卷照片
——沒過多久,直方町無人不識、綽號「鱷魚警部」的谷警部走了進來,劈頭就說,「你母親死了。」當時我忽然覺得滿腔悲痛,再怎麼忍都忍不住想出聲慟哭,但我還是拚命地忍耐,不停擦著眼淚,沉默了一陣子的谷警部說,「你不可能不知道。」同時丟了某樣東西在我面前的骯髒木桌上。那是家母總放在床榻上、穿家居服用的衣帶九-九-藏-書,上頭有紫色繫繩和鐵質茄子。東西已經相當老舊了,聽說是家母從離開故鄉時就開始用的,但是我毫無頭緒,只能低垂著頭,谷警部發出如雷怒吼對我大叫,「你就是用這個勒死你母親的,對吧!」這指責實在太過分了,我怒火上升,情不自禁站起來瞪著谷警部,這時,我忽然又頭痛欲裂、想吐,於是我雙手撐在桌面上,全身不停顫抖強忍著。但是我實在太不甘心,怎麼也忍不住汩汩流出的淚水。
——不過沒多久,正木博士又踩著若無其事的腳步,開始踱步。在那短暫的沉默之間,跳過我最害怕的部分,繼續說明。
「太驚人了……原來如此啊……」
啊……如果能想起來,我一定可以馬上從吳青秀的詛咒中清醒,我一定可以擺脫那繪卷的魔力……但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再怎麼想,都只剩這最後的、唯一的疑問。
這讓我覺得愈來愈有意思。好,既然如此,我就將計就計,對他的挑戰展開各種反擊,於是我偷偷從暖爐里出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你讀完遺書。哈哈,如何?現在你我乃是在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的計劃下,進行對決。你來自哪裡?名叫什麼?跟這樁事件基於何種因果關係牽扯上以至於現在必須坐在這張椅子上?這些事不論從學理或事實上,都還沒有明確決定。
「啊……離魂病?」
原本繃著緊張情緒的眾人同時笑了。終於恢複原來表情的若林博士,也露出猶如哭泣般的奇怪僵硬笑容。
我假想自己是個名偵探思考著,同時更積極地將繪卷從頭開始捲起,從畫像到由來記的文章結束部分,里裡外外仔細地觀看,但剛剛不管是逞強或者強忍都無法正視的死亡美人腐爛畫像,現在雖然不覺得欣賞,但看來卻只是單純顏料的排列了,這讓我心中暗暗吃驚。而且,那絕對不是因為光線或其他因素。從黛夫人腐敗破爛的嘴唇中露出的美麗貝齒,到內臟里包覆著氣體、膨脹泛亮的部分我都特別仔細地注意,但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再怎麼看也什麼都沒有。我不由得為人類神經作用的盲目遲鈍而沮喪。
——一切都出自一人之手……
「怎麼樣,很不可思議吧?看似小問題,其實都是很重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應該會讓人愈想愈難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說,要解開這個問題還是必須回頭觀察吳青秀當初立意要製作此繪卷的心理因素。必須要剖析當時吳青秀的心理狀態,找出產生此種矛盾的根本因素。而且,這其實並不是太困難的問題。」
「哦……到底是什麼關聯……」
為求慎重,我翻開正木博士裝訂西式大頁書寫紙而成的遺書。反覆看著最後兩三頁,今天早上看起來還墨水未乾的鮮藍筆痕,現在卻已經完全漆黑,行間似乎還黏附著黃色黴菌。怎麼看都不像是兩三天前所寫的。
這繪卷一直到最後用漢文書寫的由來記為止,一定經常被人用手拉開、卷回。所以觀看繪卷的人身上的東西,很可能掉在這將近一丈的長度之間……但是,假如在萬人中有那麼一個人,一直拉開繪卷、直到後面的白紙部分觀看,那麼此人的頭腦必定不尋常,可以說,以常識判斷馬上就可以知道,幾乎不會有這種人。話雖如此,萬一真的出現無法用這些常識想象的情形,或者腦袋構造與一般人不同的人,一直拉到由來記後面的白紙部分、直到最後,那又會怎麼樣呢?會不會,繪卷作者吳青秀,只在最後的地方悠然自若地畫上黛夫人的白骨呢?會不會包括黛夫人的妹妹芬夫人在內,吳家歷代後人一直到正木博士,都以常識認定這上面畫的只有六幅死人畫像?如果只有看穿這繪卷具有魔力能使人發狂的人,才注意到這一點將繪卷展開至最後,那又會如何?假使真有這種情形,誰能保證那裡不會落下什麼東西呢?而且,落在上面的東西,不管多麼細微,不是都具有重大意義嗎?或許可以就此揭穿利用繪卷引發此事件產生的真兇不是嗎?不,此人或許具有可以一舉打破繪卷的神秘力量,讓一切迷惘回歸真實。至少,如果沒有調查到這個地步,又如何能聲稱從這繪卷中什麼也沒發現呢?
「這……這麼說……那……那個女孩的……的名字……叫什麼……」
「我也不瞞你。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我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這些調查資料的所有內容全都指出我就是這樁事件的兇手,但我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我不得不再次轉頭望著窗外,凝視站立在解放治療場一角、臉上掛著微笑的吳一郎。而且就在同一時刻,我的頭痛似乎帶著某種神秘的脈動,重新鮮活地顯現疼痛。
上述故事六道之相盡顯娑婆,業報理趣流轉眼前。煩惱即菩提,六塵即凈土,吳家祖先冥福,代代延續正等正覺之結緣。吳家後世子孫若欲報此鴻恩,必須深切領會此意旨,不懈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露,恐遭他藩怨恨。詳細僅容當時本寺住持及吳家當主夫婦知曉。謹此敬筆。
我搖搖晃晃地蹣跚站起。無意識地靠近南側窗邊。
▼列席者:被害人千世子的兒子吳一郎(十八歲),吳一郎的阿姨八代子(三十七歲),住在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一五八六番地,務農,以及我(W)以上三人
「但是……這麼神秘……這麼不可思議的事實……」
「什……什麼……」
「不。這不一樣。『賜黛女』一事前後,出自《牡丹亭秘史》這部小說。這部小說中描繪了詩人李太白躲在牡丹樹蔭后垂涎偷看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在牡丹亭呢喃絮語的光景,是中國數一數二的言情作品,不過其中只有少數與吳青秀有關的記述,開頭部分,和這由來記的內容一字不差,相當有意思。以後我想拿給文科的傢伙們研究看看,畢竟這是一篇相當有名的文章,所以我也不自覺地記住了。」
「呸呸……灰塵真多。因為丟在暖爐里太久的關係吧。你看。這裝訂本就是若林所寫關於侄之濱事件的完整調查報告,你剛剛讀過的摘要原文。若林那個肺病患者,以他特有的清晰頭腦,進行了兩層、三層綿密透徹的調查,不是三兩下就能讀完的。如果要讀,不妨之後再慢慢細讀,今天就先看這繪卷,還有繪卷的由來記吧……對了,我看你就先從由來記開始吧。我想讀完之後再看繪卷比較有趣。」
我凝視著正木博士閃閃發亮的眼睛,硬生生地將唾液吞進乾燥的咽喉中。心中很驚訝自己為什麼沒注意到這一點。
——接下來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訴醫師(W)的,我不斷做怪夢。我平常很少做夢,但那天晚上實在很奇怪。不。我沒有夢見自己殺人,但是我夢見脫軌的火車轟隆隆地追著我,巨大黑牛伸出長長的紫色舌頭睜大眼睛瞪著我,太陽掛在藍色天空正中央,一邊不斷噴出漆黑煤煙一邊滾動,富士山頂峰裂成兩半,鮮紅的血如洪水般流出來,化為大浪朝我襲來等等,我非常非常害怕,但是不知為什麼,我雙腳無法動彈,想逃也逃不掉。不久之後好像聽到房東的養雞場傳出兩三聲雞啼,但那些可怕夢境仍舊接二連三清楚地湧現,讓我遲遲沒辦法睜開眼。我拚命痛苦掙扎了一陣,才終於睜開了眼睛。
因為此時有個出乎意料的暗示,從我腦中一閃而過。
話說到這裏,我又無法承受自己的想法,就此中斷。
——谷警部接著又說了許多話斥責我。這位警部被附近礦坑中的惡徒們稱為「魔鬼」或「鱷魚」,讓人聞風喪膽,但是我自認沒做任何壞事,所以只是靜靜地聽著……「今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兩三名學生和平常一樣前去上課,看到前後門都反常地緊閉,馬上通知住在後面的房東。房東先老生從後門門縫間大聲呼叫,可是怎麼都叫不醒人。後來他隱約看到昏暗光線中有兩條白皙的腿,懸在通往後門的樓梯口,老先生臉色鐵青地衝到警局。……之後,警方趕到,首先發現後門的卡榫還固定著。接著警方正想上二樓,發現你母親只穿著一件睡衣,一條細腰帶綁在樓梯扶手上,套上你母親的脖子,雙手雙腳下垂,而你則像毫不知情般呈大字形躺著,身子還有一半在床鋪外,睡得很沉。但是調查你母親的屍體時,發現脖子周圍的勒痕和細腰帶並不一致,同時她的床鋪也凌亂不堪,所以一定是先遭人勒殺之後再偽裝成自縊。另外,家裡並沒有任何東西失竊的痕迹,也沒有外人潛入的跡象,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可疑的人物。」
正木博士一邊打呵欠一邊往後仰。他直接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環抱雙膝,轉了一圈面朝南側,半睜著眼望著窗外光線,好像在整理腦中思緒,嘴裏吐著藍色煙霧。
——是M……還是W……
本樁事件的根本說明,也就是行兇目的,至今依然曖昧不清,除了已經超乎推理範圍外,根據「筑紫女塾內未發現吳一郎母子與女學生以外的任何形跡」等W的各調查事項分析,應可同意:將此樁事件真相視為吳一郎夢遊症發作、殺害母親,可說是最簡單也最恰當,同時,也可以毫不牽強地說明關於其他兇手的推斷,只是勉強試著假想兇手為第三者的一種錯覺。換句話說,可以推測吳一郎沉浸於前述性衝動心理狀態下熟睡之後,由於受此刺|激所誘發的心理遺傳發作,進入夢遊狀態而起床,依據意識里出現的夢幻(在此時內容尚不明)慾望,撿起眼前看到的被害人衣帶,對其夢幻對象的女性,其實正是自己的母親行兇,再繼續進行後述的若干學術上罕見之奇怪夢遊行為後,才繼續就寢。而上述凶行因其腦髓作用,也就是意識的精神作用進入熟睡狀態而停止,在此期間全身細胞相互間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了腦髓的作用(主要為聯絡交感、迷走神經的內臟諸器官負責此項功能,並有肌肉、結締組織、脂肪、血液等的加入,事後呈現異常疲勞——請參照拙作《精神病理學》),與五官直接連結,進行觀看、聽聞、判斷,並付諸實行,導致清醒后的我存意識(腦髓覺醒時的意識作用)中,幾乎沒有留下絲毫記憶痕迹,由於此種混淆,妄信所有需要判斷力的行動,唯有依照我存意識才能進行,因此才會如前述般塑造出一個假想兇手,產生錯誤推斷,這可以說是在現今科學知識的發達程度中,實在無可避免的結果。
吳一郎劇烈地喘著氣,點點頭。他看了看博士的臉,再看了看那四樣東西。
「歷史最無趣的部分就是得背誦。說到玄宗皇帝駕崩,確實如同這年代記所記載,是在天寶十五年沒錯,但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寶八年,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范陽進士吳青秀,奉玄宗皇帝之命,負彩管入蜀,摹寫嘉陵江水,並翻越巫山巫峽,上溯揚子江,探訪奇景名勝而歸,搜得山水百余景,裝裱為五卷上獻。皇帝嘉賞,賜已故翰林學士芳九連之遺子黛女。黛為芬之姐,兩人乃雙胞胎,同為貴妃侍女。時人稱其華清宮雙蝶。時為天寶十四年三月。吳青秀二十有五。芳黛十有七歲。」
說著,正木博士的態度逐漸張皇失措。我一直以為他這個人就算親眼見到天翻地覆也會無動於衷,但他淺黑臉色漸漸漲紅,又慢慢變得鐵青。他半站起身、伸出雙手,似乎想打斷我的話,狼狽的身影隔著我不斷湧出的淚水光影搖擺晃動。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聽他解釋。
如果要被那隻毛茸茸的大手抓住,那我寧願不反抗正木博士。不知道為什麼,比起若林博士,我對正木博士比較有好感。就算兩人都是企圖以我為餌的學術界毒蜘蛛,我卻覺得正木博士比較親切而容易接近。假如他此刻回來,對我說一聲——
◆第四參考:吳八代子的談話概要
「……」
正木博士喃喃說道。接著他隔著眼鏡,狠狠盯著吳一郎雙眼,用相當嚴厲而清晰的語氣,一字一字清楚傳到對方耳里。
「……」
——我最喜歡的是語言學,其中最感興趣的是閱讀外國小說,尤其是愛倫·坡、史蒂芬生和霍桑的作品。雖然大家都說這些作品落伍了,但我甚至想,進了大學之後要研究精神病。其實我本來希望念文科、研究各國語言,然後和家母一起去尋找家父的下落,但是家母生前極少提及家父的事,我實在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還沒想到以後要做什麼。雖然不討厭日語和漢文,不過中學畢業后,就沒想過要刻意再鑽研。其次喜歡的是歷史、博物,覺得無趣的是地理、物理和數學。最不擅長的是唱歌,不過聽歌倒是很喜歡。聽到美妙的西洋音樂,就好像在欣賞一幅名畫一樣。民謠之類的因為家母心情好的時候常和學生們一起唱和,所以我也還蠻喜歡的(臉紅)。
——後來知道舍妹的消息,是從村辦公處的通知得知,她明治四十年底在東京附近的駒澤村,生下一個名叫一郎的兒子。當時我馬上拜託警方幫忙找人,但是她申報出生的地址,從很久以前就是出租的房子,而且我為求慎重寄出的信,也被退了回來,讓我覺得很無奈。一郎上小學時的戶籍資料等也不知是怎麼拿到的,就這樣斷絕了音信。後來我在二十三歲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后不久,產下現在這個獨生女真代子,從此之後就我們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但是……吳一郎的頭腦……能治好嗎?」
正木一郎之母千世子 寫于福岡
但是吳一郎頭也不回,更加專心地挖、挖、往下挖,沒多久,好像挖到某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頻頻搓動雙手手指,接著馬上拿起圓鍬,眼睛亮得像火光一樣,他緊咬著雪白的牙齒,拚命翻動腳下的地面。
——這種矛盾和奇妙,到底來自哪裡的錯誤呢?
「我想問的是,讓吳一郎發狂的暗示就是這卷繪卷,這件事還沒有其他人知道吧?」
可是……
——而且,因為我從小經常搬家的緣故,朋友很少。搬來這裏之後在學校還是沒交到什麼朋友,後來上了中學四年級,我發憤用功考上福岡的六本松高等學校,發現那裡的空氣非常乾淨、風景又美,內心高興不已……是的,我之所以那麼早參加考試,一方面是討厭這裏,其實也是希望能快點大學畢業,好能早日聽到家母告訴我關於家父的事情,雖然我並沒有告訴家母這種話,上中學就讀時也是一樣。也沒有特別原因……就這樣,我現在終於念到文科二年級了。(臉泛紅,暗暗流淚)
「……」
「這就是所謂『滿地綉』的刺繡。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應該就是看著這個學會的吧。」
——吳夫人的家被稱為千俵穀倉,可說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大農戶。除了稻米之外還有養蠶、養雞等等,所有事務現在都由喪夫的八代子夫人一個人撥著算盤精打細算經營,家業也愈來愈龐大……都不知道有幾十萬幾百萬了,總之家產雄厚。吳家還自己建造了學校,寺廟也是祖先建造留下來的,繼承這些家產的少爺(吳一郎)實在很幸福,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叩叩叩叩的敲門聲。
可是,讓我下決心自殺另有原因。那既非昨天正午在這解放治療場內爆發的重大慘事刺|激了我的責任感,也不是由於這天剛好是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感到一種天意或者無常。老實說,我已經厭倦生而為人。若不是要進行這種研究,腦袋根本無用武之地,這人類世界如此膚淺、低級,實在讓我再也難以忍受。
「總之,這確實是種很奇妙的狀態吧?確實非常不可思議吧?可是如果從學理上來說明,絲毫不足為奇。即使是一般人,在腦筋疲勞的時候,或者瀕臨神經衰弱的時候,也經常會出現類似的情形。不過程度上輕微許多,比方說大白天走在馬路上,眼前浮現昨天晚上自己被女人環繞、極受歡迎的情景,忍不住咧嘴傻笑,或者走在冷清的路上,忽然幻視到自己之前差點被電車輾過的剎那情景,頓時一驚,停下腳步。女人也一樣,可能會在舊嫁妝的鏡子里,重新看到自己新嫁娘的模樣而出神,或者追逐著自己求學時代的背影,明明沒事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回到學校門口等等,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就好像在夢中描繪自己未來葬禮一樣,對自己過往的客觀記憶產生的虛像,和映照在現在主觀意識中的實像,同時疊影觀看。而且你做夢部分的腦髓,又昏睡得比一般睡眠時更深,所以在解放治療場內的幻覺就像你剛剛所見,極其鮮明。就跟熟睡時所做的夢一樣,幾乎不遜於現實……不,甚至具有比現實更深的魅力呈現在你眼前,所以導致你很難與現實意識進行區分。」
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多半是夢境?我確實看過這包袱里的東西,可是才這麼短的時間,怎麼可能積了那樣多的灰塵?
「什麼嘛,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不過確實有意思,就像在演戲一樣……」
叩叩叩……叩叩叩……入口傳來敲門聲。
——大煙囪上吐出的裊裊黑色煤煙,和蔚藍的天色?
背後傳來尖銳的汽車喇叭聲。眼前緊急剎車的電車聲威脅著我。被腳踏車鈴聲驅趕。又聽到叱罵的人聲和狗吠。我看到不停轉動的太陽,吹往前後左右的風,還有彷彿戰爭般相互追逐的沙塵。看到從雲中垂下的電線杆。見到鮮血滴到屋檐下的圖畫掛牌。眺望地平線那一邊透明山巒綿延而去的寬闊平原。我迷失在不知幾千、幾萬、幾億的大量紅磚堆里。我看見紫色陰影中伸出手腳蠢動掙扎的嬰兒幻影。我仰望清澈藍色天空中閃動黃色光影而過的飛機……然後,我看見那六個死亡美人裸體畫像的白色輪廓,排列整齊滑行而過。
我腦中想著這些,心髒的劇烈鼓動忽然靜止。同時,我看著正木博士的嚴肅目光慢慢柔和。緊抿成一字的嘴唇,漸漸放鬆,轉變成一種憐憫的微笑。但這時他又毫無預警地拋出一句話,和雪茄煙霧同時吐出來。
「哈哈哈哈……如何?已經明白錯覺產生的原因了嗎?啊?明白了嗎?不過應該還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你腦袋真聰明呢。因為你連自己來自哪裡、姓什麼叫什麼、因為什麼緣故被捲入這樁事件……這些事你應該都完全不了解。哈哈哈哈……你不用擔心。只要聽過我接下來所說的事,一切疑問馬上就會像梳子梳理過一樣,服帖通暢。接下來說的或許稍有重複,主要接續了我遺書的內容,從這項實驗中關於我與若林過去的秘密,慢慢進入吳一郎心理遺傳的內容,最後終於了解你是誰。當然,如果你能在中途就發現自己的身世,若是這樣那真就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不過到時的事到時再說,到那之前現在還是好好期待我的說明吧。但是,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可千萬不能再產生錯覺啊。如果又認為我是鬼魂,或者已死了一個月什麼的這種荒唐想法,那問題可就大了。哈哈哈哈,聽好了。如果聽了接下來的話還陷入錯覺或妄想的話,或許就永遠也無法彌補了呢。懂了嗎?真的沒問題嗎?嗯,好、好。那我就可以放心開始了……」
就在這時候,我的耳畔突然聽到低沉囁嚅般的聲音。
「不是吧。我看你是想向他借那把圓鍬吧?」
「既然你的判斷力已經恢復到這個程度那也沒辦法。我就把一切坦白告訴你吧。」
「那……請您全部告訴我。」
因此,雖然覺得不至於如此,但在T子的想象深處,萬一有一天真的有人拿I來進行那駭人繪卷魔力的實際實驗,她一定馬上會想起兩個名字。不是M,就是W……
「怎麼樣?你好久沒有出來了啊。我看你皮膚變白……還胖了點。」
問題是,像我這種來自鄉下又是新手的無聲電影辯士,一旦省掉敬語,聽來一定像在朗讀外行人所寫的單調劇本吧。很不幸,什麼劇本還是焗粉我可從沒做過,也不知該長什麼樣子,不過距離天亮還有大把時間,我就提筆玩玩,試著編寫劇本這玩意兒。只是在此得事先聲明,將事件核心的心理遺傳內容留待最後,先從外側的事實依序往內推、往內推,搓呀搓地慢慢搓成焗粉……哎呀,不對,是劇本,情節也不會顛倒衝突。我關於此事件的記錄,完全依照當時親眼觀察事件的順序排列,光是研究此順序,就足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就這一點還恕我直言,請相信絕對是極端科學、毫無粉飾,俯仰天地而無愧的真實記錄。大概就是這樣吧,嘖嘖嘖。
「我解釋給他聽了。他還很感激我呢。」
◇記載關於上述第二次發作的全盤研究觀察事項
「這樣也對,這樣也對。覺得她美,就代表抱有愛意。要否認的人也未免太過偽君子……」
——當時住的地方嗎?這個嘛,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但是當時來我這兒的學生,現在都已經是快四十歲的老太婆了啊。嘿嘿嘿嘿。什麼!可能是那個男人殺死虹野小姐的?噢,太可怕了!那麼漂亮的人,真是可惜了……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不過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虹野小姐對付男人很有一套,聽說還曾經有兩三位大學生為她失戀呢。不過這些都只是謠傳啦。當時虹野小姐住在哪裡我並不清楚,她有時候從東邊來,有時候從西邊來,回去時也一樣,沒有人知道她真正的住處。我的補習班雖然拒絕品行不良的學生,但是她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再加上她為人老實、工作能幹。不,我沒有照片。不過如果是出於當時的怨恨,也未免太會記仇了吧。呵呵呵。
——沒錯。這麼一來,就能從根本上解釋所有疑問。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除此之外,不可能有辦法解釋這一切不可思議的問題啊。
啦、啦、啦、啦、咚、答答答……
「那麼其他事情都謹慎地調查過了?」
哎呀……這真是太令人驚訝了。就算是再厲害的名偵探,腦筋如此敏銳,也未免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啊。而且這麼一來我和若林都甭混了。
那是一個彈珠汽水裡的彈珠,透藍美麗。
「當然,這是你的自由。悉聽尊便……」
我就像是在尋找頭痛去向一樣,一手按著頭,一邊環視著充斥黃色光影和黑色沉默陰影的室內。接著,我又望向窗外白金透亮的月光。
不過,我還是帶著一種乏味的惰力,在無力的義務心驅使下,在感覺迄今為止的疲倦彷彿一舉湧現,讓我昏昏欲睡的情況下,雙手一口氣拉開約還一丈有餘的空白部分,慢慢卷開來看。好不容易拉到這兩三丈長的繪卷空白最後,意外地發現隱約有些黑漬,我忍不住一驚,睜大了眼睛。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博士沒有回答。接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突然往椅子里坐深了,將上半身向前,磨磨蹭蹭地往椅子里縮,蜷起身子。他把變短的雪茄丟進達摩煙灰缸里,駝著背,手拄在桌上托著腮,這時他盯著我看的狡猾眼神,浮現在鼻子兩邊的淺淺冷笑,以及抿成一字形的嘴唇深處,似乎都藏著某個重大秘密。
「如何……是指?」
「關於這項實驗進行的第一障礙——T子的生命,完全移除了。唯一能連接M、W和I過去的證人,除了能確實證明I是誰的兒子之外,還能一語指證誰才是這恐怖科學實驗主謀的『活證據』T子,依照預定計劃,完全葬送在迷宮當中。接下來產生的問題是,這項實驗的第二個必要條件,也就是說,M必須坐上九州島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教室的教授之位。換言之,萬一實驗結果遭到追究,為了隱瞞兇手行蹤,也為了完全保護彼此的秘密、確保彼此安全,更為了找個適當時機將罪行推給對方,都必須要具備此完美無缺、謹慎再三的條件。」
「這……這麼殘忍、冷血的罪惡……啊……啊啊……我的頭……」
說著,正木博士面露得意,抱著單膝坐在椅子上。
◆第三參考:松村松子女士(福岡市外水茶屋翠絲女塾負責人)談話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一樣。不對,他們可是比我更蠢的大笨蛋。我們三個人都大大地誤會了。怎麼會犯下這麼可笑的錯誤呢,……這真是……
我再次伸出顫抖的一隻手,摸著額頭。另一隻手則緊抓住膝頭,想要制止全身不斷湧出的顫抖。
我忍不住「啊!」地驚叫出聲,更用力地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接著我再次試著小心撫摸同一個地方,可能是心理因素吧?總覺得好像有些微隆起,但似乎並不是膿腫。看來好像是用力撞到某種東西,或者遭到毆打的痕迹……但直到剛才為止,我一點都不覺得痛,而且從今天早上到現在,也不記得額頭曾經遭受這麼嚴重的撞擊。
我踏穩腳步,雙手緊緊撐住大桌邊緣,如做夢般茫然望著眼前咧嘴微笑的正木博士。
「啊……博士您記得真清楚啊……」
瘋狂少年的一句話
旅僧出乎意料的身手讓眾人無法招架,紛紛敗下陣來,雲井喜三郎怒不可當,憤而出手。他拔出細長陣太刀,亮出銳利新刀刀鋒,一心要置對方于死地,正眼盯著對方,腳下步法紮實,刀尖直逼眼前。也不知虹汀有何打算,他丟掉奪來的刀,右手重新輕輕握妥竹杖,接下喜三郎嗜血如渴的凶刃,全無絲毫鬆懈大意,淡定如水制其機先,凄切似冰壓其機后,且聽喜三郎手中長刀,亦彷彿夾于大磐石之間,綳足了氣、嗚咽切齒。虹汀見狀莞爾一笑。「喜三郎大人,如何?還不早早醒悟嗎?所謂彌陀利劍,系指此竹杖之心。所謂不動束縛,就在於此瞬間呼吸。就算是千錘百鍊后的精妙,跨不出虛實生死之境的劍,也不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的不可思議,你千萬不可懷疑,快快放下屠刀,轉噁心、入佛道,進入念念不疑、刻刻無惑、闊達自在的境界。否則,我只好循一殺多生之理,將你一刀兩段,替唐津藩消除眼下大禍。如今正是生死之際,劃分地獄天上的剎那。您以為如何?」聽到虹汀如此咄咄逼問,原本強橫跋扈的喜三郎也臉色鐵青、兩眼充血,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然而,或許是經年累月的業力,已讓他無法回頭,或許是想仗著一線機微扭轉情勢,忽然鼓起衝天之勇,舉劍過頂,奮力一喝,如電光石火般斬來,虹汀翻身閃開順手一擊,竹杖不偏不倚,正中喜三郎眉心,趁他眼冒金星、躍往後退時,虹汀再乘虛而入、從旁掃去,同時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間短刀的刀柄,「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你願吧。」話聲未落,人已飛身後退了一間有餘,再度揮起長刀的喜三郎,宛如雕像般就這樣直挺挺仰天倒下。斜肩砍下的右肩鮮血有如泉涌,染紅雪地,氣絕而死。
因為M也是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學術奴隸。M無論如何都想把這個實驗的結果,放進他視為畢生研究目標的『因果報應』或者『輪迴轉世』的科學原理,也就是『心理遺傳』的結論中,他嚮往渴望的狂熱,一點也不遜於對手W希望將繪卷魔力作為自己傾注心血的名著《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中一例的狂熱。W對於繪卷具有此等研究價值和魅力,始終深信不疑。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別客氣,儘管轉移吧。不過,如果你真的順利完成轉移,我可不想替你拍手喝彩。到時候我的精神科學研究只好全部重來。因為靈魂『轉移』『附身』或『轉世』等事實,其實都是其本人的『心理遺傳作用』,這正是我學說中最重要的一項。嗯……」
「不。文字雖是女性的筆跡,但文章完整精實,實在不像出自女人之手。文章處處留有押韻,漢字用法也與日本相異,由此看來,應該是替孩子命名的渤海使受到芬夫人事迹感動,在船上信手寫好文案,再由芬夫人抄寫的。若林看到這字跡跟刻在彌勒佛像底部的文字很相似,所以認為是勝空和尚將自己聽說的故事對照古籍,寫就此文,但是手寫和雕刻的字跡差別很大,原本就不足相信。」
「嚴重的……錯覺……」
奇怪謎團
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極度污穢,卻也極度潔凈……不知有多麼悲哀,又有多麼痛快……
我忍不住抬起頭來。仰望博士那張泛著柔弱、悲哀微笑的臉,但又立刻低下頭。
「……」
接下來我就不說明了……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了……」
「你或許還不清楚什麼是犯罪的隱蔽心理或自白心理……仔細聽好了。隨著人類智慧的進步,或者社會機構逐漸變得複雜過敏,這種可怕的犯罪心理一定會變得舉目可見,你懂了嗎?」
「這樣,我們暫時先拋開你是誰這個問題,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位少女,你覺得如何?」
「有!」
果然……果然沒錯……我馬上醒悟過來的同時,從今天早上以來的各種疑問,片刻之間又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情不自禁雙手緊揪著頭髮,如同畏懼針刺般,惶恐等待正木博士接下來的話語。
「那麼接下來呢,發作結束后,吳一郎打算利用屍體當作模特兒,靜待其腐爛。所以當姨媽八代子從倉庫窗外窺看時,吳一郎才會若無其事地回頭告訴她,『很快就會腐爛了』云云。這句話我們聽來覺得其中包含著一千年,一千年裡的時間與空間矛盾,但是對他,對吳一郎自己來說,兩者都是發生於現在,發生在眼前的事。從真代子屍體解剖結果並未發現性|交的痕迹也可明白,他勒殺真代子的目的,完全只是為了滿足遠古祖先吳青秀超自然的心理……」
我衝出九州島大學醫學院正門后,完全不記得自己走過什麼地方。也絲毫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又回到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的教授室。
「所以,如果我的靈魂真的能夠脫離這個身體,我現在就會轉移到某個人身上,大聲叫出留在他記憶里的姓名。我可以在白天大馬路上公開。我到死為止都會緊緊跟著兇手,進行比殺害更殘酷的報復。」
延燒至名剎如月寺縱火女性火焚身亡
等到我終於熟練地學會那種刺繡方法后,再把撕下來的紙修補回原來的樣子,將繪卷送回本尊佛像腹內,歸還的時候卻比偷出來的時候更加害怕……後來沒過多久,我就來到福岡,所以繪卷應該還在如月寺的彌勒佛像腹內。
「什麼……十個瘋子?」
我的情緒突然漲滿了胸口。那種難過就好像被母親牽著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小孩,母親突然放開手逃掉一樣。我忍不住放開按住頭的手,雙手交握。我懇求般地說。
——在東京的住處嗎?好像住過很多地方。光是我還記得的就依序住過駒澤、金杉、小梅、三本木,搬到這裏來之前的最後一個住處是麻布的笄町。我們倆租的住處不是二樓就是類似倉庫或別院的地方,家母總是在家裡製作各種手工刺繡藝品,完成幾個之後,就背著我到日本橋傳馬町的近江屋。那裡化妝化得很美的老闆娘一定會給我些糕餅糖果。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棟房子還有老闆娘的長相。
叩叩……叩叩……是敲門的聲音。
話聲未落,若林博士已換上一臉駭人表情……原本就蒼白的臉孔慢慢失去血色,如白土般失去光澤的額頭正中央有兩道青筋暴露。無法用憤怒或驚愕來形容的面貌,太陽穴咯咯顫抖,回頭望著正木博士。眼神之凄厲簡直像隨時都會朝他撲過來。
仔細想想,從這當中我根本還沒想起關於自己過去的丁點記憶——我是誰——我還無法告訴自己這個答案。我還停留在這個可悲的健忘狀態中。我和今天早上在七號房裡睜開眼睛時相比,一點都沒有變化……我依然只是孤身一人浮遊在宇宙間,一粒悲傷、寂寞的無名微塵。
這些調查報告中,就同時出現了這種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等的『犯罪隱匿心理』。這可以說是遠遠超越我的遺書、前所未聞的犯罪學研究資料,知道嗎?而且不僅如此……」
「所以呢,你聽好了。首先你必須換上法官的腦袋,嚴正、公平地審理這樁前所未聞、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事件。而我則一人身兼檢察官和被告兩角,盡我所知地揭發有關這樁事件的最後嫌犯,也就是『W』和『M』行動的所有秘密,並且自白一切。你既是雙方的律師,也是法官,也可以同時是一個精通精神科學原理原則的名偵探。懂了嗎?」
「……」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團巨大煙霧。
我大叫了一聲,瞪著正木博士的臉。同時覺得自己好像即將了解這一切,我終於有勇氣回頭看看窗外的吳一郎。
「……」
「啊?」
然而……W當然不是輕易透露行跡的男人。回國后除了偶爾出差,他幾乎沒離開過福岡,每天都帶著便當窩在大學里,沒多久就從助理教授升為教授。他陸續解決了許多棘手案件,名聲愈來愈響亮。這當中偶爾也會氣喘發作……說起來相當忙碌,但他依然保持其悠然步調,彷彿把一切當作往日一夢,從早到晚埋頭于試管和血液之間。
我把帽子放在一旁,輕輕嘆了一口氣,正想卷回繪卷,不過心中一驚……我又停下了手。我忍不住凝視著空中……
白色眼珠真可愛
「這些是青琅玕、水晶管、人骨,還有珊瑚梳子。」
「這張臉……跟剛剛的……吳真代子她……」
「喲……進來吧……」
我腦中閃過這些念頭,茫然想著……我受困於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悶、不可思議的亢奮,再次試著慢慢睜開眼睛。
解放治療場內驚爆罕見殘殺事件
然而……約有兩三秒的時間,我這麼猜想、仔細靜聽。我馬上開始理解這股靜寂當中可怕的含義。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表面上看來是彼此無二的好友,其實卻是對彼此抱著深刻敵意的仇人。
我瞪大了雙眼轉過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正得意揚揚往後仰的正木博士。
這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但很快地,又在室內留下嗡嗡的空洞迴音,然後消失。
「話說回來,其實這件事總有一天會曝光,到時候看報紙就知道……不,說不定昨天的晚報或今天的早報已經報道了……其實,昨天在那個瘋人解放治療場爆發了一樁重大事件。我為了替以此事件為中心的心理實驗導出結論,很早就事先點燃了我布置在解放治療場精神病患群中,應用了精神科學的炸彈之導火線,導火線逐漸逼近,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鳴響時,也精彩地爆發了……什麼,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所謂的導火線,不過是一把圓鍬,畢竟這是應用了精神科學的導火線,所以既不會冒煙,也看不到火焰,在一般人眼中誰會想到竟隱含了如此機關。看起來只是一把極其普通的圓鍬。但是它帶來的結果呢,坦白說,幾乎可說是爆炸過度了,釀成讓我一時之間也啞然失措的意外慘劇,所以為了負起責任,我馬上趕往校長室認罪辭職……不過仔細想想,現在似乎正是停止實驗的時機。反正關於我的研究成果,之後若林自會公布。老實說,當時我還沒想到若林是個如此心懷詭計的傢伙……我一心以為若林一定會幫忙善後。想想也麻煩,不如連這條命也順便辭了吧。於是我回到借宿處收拾停當,然後到東中洲鬧區去喝了幾杯,心情大好,打算回來整理資料,一看之下我大驚失色。剛剛我離開這裏時還是空房的六號房,現在竟點著燈、大放光明。我覺得奇怪,問了正要下班的工友,工友答道,若林博士不知從哪裡帶來一位小姐,拜託值班醫師讓她住院。而且那位小姐長得美若天仙、傾國傾城,以往從未見過。
「……」
「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站起來?」
而那位發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就是……
◆第一參考:戶倉仙五郎的談話
「呃……嗯……」
看到這個情景,我不得不自覺,一切根本就是現實。不管那是何等不可思議或者可怕的精神科學現象重疊,對於我自己來說,這絕非做夢,也不是幻影。我無法不確信,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的實在姿態、親耳所聞的實在聲音。對這份確信,我絲毫沒有懷疑。我現在可以不帶任何恐懼,再次冷靜盯著站在窗外的吳一郎,這個與我極端酷似、幾乎讓我以為是另一個我的青年。然後我慢慢回頭看著正木博士,博士忽然眯起眼,大大咧開嘴巴直到露出假牙後方。
說著,我不禁放下撫著額頭的手。我雙手就這樣無力地下垂,張著嘴巴與博士面對面,此時的我應該瞪著斗大的眼睛,我想根本就呈現個「呆」字的狀態吧。
吳一郎表示在其清醒后感到的頭痛、想吐、疲勞等,如同前述,皆為夢遊症的特徵,極容易產生的併發症,其中在此要提出特別有趣的觀察材料,就是吳一郎本人的陳述——覺得口中有不愉快的臭味。關於此種夢遊症患者的口臭等癥狀,我計劃另行為文,在《妖怪論》中詳述,暫且在此略述其中部分腹案。一般所謂夢遊症患者,在某項發作結束之前,受到其夢遊根源的各種內在衝動驅使,絲毫不會感到疲勞,能夠以超越一般人想象的精力和耐力持續進行,此種案例並不少。然而,經過該發作的最高潮或發作的主要部分結束后,隨著精神的鬆弛,在生理上自然會感覺到異常疲勞,以及極度口渴。(伴隨苦悶、呻|吟等輕度夢遊的噩夢清醒后亦然)而根據此一道理,堪與此次事件比較研究的最佳參考材料,即為流傳於日本街頭巷尾的轆轤首(或稱為拔首)怪談。
——少爺靜靜端詳小姐的樣子,手仍舊放在真代子小姐肩上,坐了下來,隔著玻璃窗不斷環顧四周,接著他隔著屋檐仰望著黃昏天空,不知想起了什麼,露出潔白的牙齒,咧嘴一笑。然後他伸出鮮紅的舌頭,不斷舔著嘴唇,那笑容慘白讓人看了發毛,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嘿……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會是發生那種慘事的前兆。當時只覺得奇怪,讀書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舉動模樣…… 但想歸想,後來事情一忙,也就忘記了……嘿……
「那當然,她的年紀還不具備這種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總是喜歡自由自在地找出一絲絲薄弱道理,陷入任性的自我陶醉。愈是單純、聰明的人,變態心理就愈難分辨。但是相對的,只要眼光夠犀利,不管眼前是天真無邪的嬰兒、釋迦牟尼、耶穌基督,都可以找出許多變態心理。」
目送老工友離開、關上門后,正木博士立刻傾身往前彎,拿起一片蜂蜜蛋糕,一口塞進嘴裏,佐以熱茶囫圇吞下。然後他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所謂恍然若夢,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我用手輕輕按著痛處,緊閉雙眼,用力左右搖頭。接著抱著從峭壁往下跳的心情,奮力睜大雙眼,仔細觀察了自己的上下左右……不過一切都和閉上眼睛之前沒有兩樣。只是從之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療場附近盤旋的一隻鳶鷹投影,再次從場內砂地上飛掠而過。
當然,W和M或許都準備好要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們的回答是否真的奠基於確實不可動搖的事實上,連之後成為『以血型鑒定親子關係方法』的專家W,都無法調查。因為自己和M的血液他都不能隨意採取……不僅如此,另一方面,比任何人更能證實這件事的胎兒母親T子,還來不及接受調查,就已『死無對證』,身後並未留下絲毫證據。如果T子生前能在胎兒身上留下表示孩子父親姓氏的線索,或寫下什麼訊息,那就可免去不少紛爭和麻煩,很遺憾,這類線索她完全沒留下。戶籍數據上也只簡單寫著『父不詳,吳一郎』,時至今日,W和M兩人都可隨心所欲地任意肯定或否定自己與T子的關係。更何況,T子是否除了W和M以外再也沒有跟別的男人有過關係,這除了死去T子的良心之外,再也無人知曉。簡單地說,T子腹中胎兒的父親,除非T子復活、明確證言,或者寫下某種堅不可摧的證詞,否則,將永遠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造成兩人不合的原因,似乎肇因於把我和吳一郎當作實驗材料的精神科學相關研究,現在兩人之間的競爭更達到高峰,光天化日下在這教室里公然進行。
我抱著半像夢遊的感覺,輕飄飄地離開椅子。總覺得若林博士蒼白的眼眸不知正從什麼地方偷看著,在這股悚然當中,隨著正木博士的引導走向南邊的窗口。可是……隔著正木博士的白袍肩頭,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間,我立即訝異得呆站在當場。
「要找出這樁事件的真兇,難道只有讓吳一郎或者我的頭腦痊癒,直接指認兇手這個方法嗎?即使像博士這麼偉大的人物,集結兩位的智慧,難道也……」
「當然。雖然年僅十八九歲,畫作卻能與古今知名的禿頭大詩人李太白詩作齊名,可見得功夫絕非等閑。但因為命運多舛早逝,所以沒留下多少畫作,名氣也不大。我前面也說過,除了當時的記錄之外,晚近的年代記之類裏面也有記載,不過不同書籍里記載的年代和姓名都稍有不同,實際如何已經很難考查。但是,既然這裏已經有記載詳細內容的實際證物,未來的史學家就算不情願,也必須以此為本。」
——怔怔站在對面的吳一郎?
正木敬之 閣下
隔著我床邊的牆壁對面,開始響起敲打的聲音。
「若……若……若林……」
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塊般,透明清澈地排列在我面前。
「怎麼樣,驚訝嗎?哈哈哈哈。你可以了解吳青秀畫到這樣還覺得不夠的心理嗎?」
「什麼嘛……搞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哈哈……」
唧唧唧唧唧唧唧……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咕哩……唧唧……
哈哈哈哈哈。
證據就是,吳一郎不是告訴過仙五郎,「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就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在亞麻地板上從北到南不斷來回踱步,還輕咳了幾聲。
「為什麼呢?」
「什麼——那到底是誰……」
我再次坐正,心中湧現另一種驚懼。
「這裏寫著要插入繪卷的相片和由來記。這些東西呢?」
——啊,醫師……您終於來了。您不知道我有多盼望能見到您……不要緊。我的傷沒關係。我的生命什麼都無關緊要了。我拜託您了,醫生,請務必找出那個從寺中盜出這繪卷(相當謹慎地從懷中取出交出),埋伏在採石場等著交給一郎,企圖殺害我家人的傢伙。要是找到那傢伙,哪怕只有一句話也好,請您問問他,究竟有何怨仇,讓他做出如此殘忍的事(啜泣),這一句話就好,請您務必要問問他(啜泣)……沒能在一郎精神正常時問出那個人的事,我實在無比遺憾……如果知道他是誰,就算咬碎他的骨頭都不甘心哪(啜泣)……不、不。離開直方時並沒有看到那東西。一郎隨身物品我全都仔細檢查過了。那些警察又知道些什麼?讓一郎遭受那種折磨……現在我問話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經死心了。不管一郎能不能恢復正常,我女兒能不能起死回生,或者我自己這條命會如何,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殺害我妹妹千世子,還有謀害一郎和我女兒的人,絕對是同一個傢伙……那個人明知道這幅繪卷的事,又故意拿給一郎看……(精神亢奮、錯亂,無法繼續回答。約一星期後,心情慢慢恢復平靜,逐漸呈現失神狀態的傾向。)
我是誰?
我包圍在這笑聲的迴響中,逐漸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著的正木博士遺書也咚的一聲掉落在大桌上……同時,因為書寫遺書的正木博士本人出現,我覺得從今天早上以來發生的所有一切彷彿完全被否定,頓時全身無力,再次一屁股坐回原本的旋轉椅中。把嘴裏的唾液吞了又吞。
正木博士的臉上,漸漸浮現起彷彿在憐憫我的微笑。他頻頻點頭,吸了一口雪茄,又吐了出來。
「博士們想進行學術研究或什麼都無所謂,要生要死也隨便你們……但是,被你們當成學術研究玩具的吳家人怎麼辦?吳家人從來不曾對不起你們吧?非但如此。他們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賴你們的前提下,才會被你們欺騙、變成瘋子,不是嗎?你們甚至還讓吳家生下了世上絕無僅有、專為實驗用的嬰孩不是嗎?這麼多人數也數不清的怨恨,博士你們又打算怎麼辦?因為博士你們,不惜犧牲生命互相深愛的親子、情人被強行分開,承受比地獄更痛苦的折磨,你們該如何還給他們原有的生活呢?難道你真的以為,只要為了學術研究其他的事都無所謂?」
吳一郎不假思索地隨口回答,同時馬上從博士手上接過這四個破爛東西和手帕,綁得像石頭般牢固后,再無比慎重地放回懷中深處。
我敢斷言。
所以,假如你如同若林那傢伙所預估,從自我忘失症蘇醒,想起自己是侄之濱的吳一郎,指認我就是活躍在這樁事件中的怪魔人,無血無淚、窮凶極惡的精神科學魔術師,那麼這場對決就算我落敗。但是相反,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簡單地說就是我獲勝……屆時我將可以對外發表,你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青年,因為一種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識障礙發作,被收容於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以一名第三者的立場落入若林之手,突然被捲入這樁事件中,而若林的計劃將化為泡影,現在你就站在這擂台邊緣哪。如何,有趣吧?這可是古今無雙的著名法醫學家和空前絕後的精神科學家,痛快至極的鬥智。而且決定勝負的吳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剛才所說,至今尚未拍板。而留下諸多疑惑。嘿呦嘿呦,都是謎啊。哈哈哈……」
骨碌骨碌滾呀滾
「……」
說到這裏,正木博士優哉地在椅子上張開雙肘。低頭看著呆愣的我,吹出一圈一圈的雪茄。
「危險!」
「這傢伙對於使用這種策略本來就高人一等。不管面對再怎麼自認無辜的嫌犯,一旦落入他手裡接受訊問,腦筋就會一片混亂,陷入無法正常思考的心理狀態。最後搞得自己莫名其妙,放棄掙扎以為自己無路可逃,這些人一時慌張以為自己真的有罪,有的人還恍然大悟,對若林佩服得五體投地,老實地承認根本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在美國爭議頻頻的第三等訊問法,跟這比起來根本是小兒科。說到那傢伙的手段,從第一等到第一百等,還會各種表裡分別混用,實在受不了。……就拿現在來說吧。假設我真如他所說,殺害齋藤教授後接替他的職位,嘗試進行這種實驗,卻失敗而打算自殺,所以當我躲在某處偷聽時,他利用相當合理的邏輯,讓你漸漸相信我就是個大惡徒……也承認你就是把我當成不共戴天之仇人的吳一郎,同時他輕輕鬆鬆地把我賭上一輩子的事業功績奪走,讓我陷入只能在旁看、聽,卻無法動手的狀態,你不妨想想,對我來說,還有比這更殘酷的拷問嗎?我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殺,另一條則是跳出來坦白一切……若林這傢伙的手段簡單說來就是如此,實在讓人不敢領教。再怎麼困難的事件落到他手裡,都一定有辦法從某處揪出兇手。因此,報紙雜誌經常為他冠上『解謎高手』之類的讚詞,而這些事實的背後卻隱藏著這些內情。」
吳一郎呆站在正木博士面前,用他烏黑清澈的憂鬱眼睛慢慢地環視屋內。他白皙手臂和頸部周圍,還留有瘋狂發作被壓制時導致的幾處擦傷和瘀青,將他這世間罕有的俊美容貌襯托得更加異樣。他身後的兩位法警整齊地行舉手禮。
「但……但是為了學術……」
——還有,剛好滿一周年後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下定決心自殺的命運魔掌之謎……
我也鼓起幾乎是最後一點勇氣,勉強擠出像哭聲般的笑聲。
「哇……這種忠君愛國也未免太危險了吧。」
——十月十九日之謎……
「那是什麼?」
「……」
「哇哈哈哈哈!太棒啦,這實在太難得了。那,你記得這兩位父親的姓名嗎?」
「但是這位淫仙先生可一點都不在乎。這回他改變方針,開始尋找新葬婦女,趁夜掘墓,打算拉出屍體運回山中。不過俗語有云,扛一死人,需三人之力,因為脫離僵硬狀態的屍體有如一攤爛泥,沒有重心,所以很難扛起來。雖然吳青秀已經使盡全力,但畢竟是只拿過畫筆的柔弱書生,想要儘可能不損傷屍體搬回山中,可不是一般的辛苦。一會兒這裏掉下,一會兒再拉回那邊,氣喘吁吁地扛著屍體往前走,很快就天色大亮,被百姓們發現。早就聽聞淫仙傳聞的百姓們看了大驚失色,篤定以為吳青秀企圖奸屍、是窮兇惡徒,所以眾人吆喝著追趕在後,淫仙先生不得已,只好拋下屍體逃進山中躲藏,時節已是初春,但有兩三天他遲遲無法忘掉背部扛著屍體時的冰冷,再怎麼烤火牙齒都直打戰。」
——若林博士攤在綠色平面上,忘記帶走的調查資料?
我再度啞然。這太過不可思議的狀況讓我整個人都糊塗了,我先慢慢拆開繪卷的報紙包,想確認自己精神正不正常。我仔細檢查報紙摺痕、盒蓋吻合狀態、繪卷捲起的樣子,甚至繩子的系法,但這似乎是由相當細心的人所收藏,一切都非常整齊,連一點雙重摺疊或是歪斜的摺痕都沒有,而且拉開繪卷后,類似防蟲劑散發出強烈香味的晶亮白粉紛紛灑落桌上。接著打開的調查數據也一樣,雖然沒有使用防蟲劑,可是翻開的時候塵味撲鼻。無論如何,都可以確定最近沒人碰觸過。
太不可思議了。
他的神情相當憂鬱,有好一陣子愣愣地環望四周的紅磚圍牆、腳下的砂地,然後好像在自己腳邊的砂里發現了什麼,突然兩眼發亮將其拾起,夾在雙手之間滾動搓揉,還拿起來迎著炫目的太陽看。
——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很想問問少爺到底在看什麼,便馬上跳下岩石。我故意繞了一大圈從少爺面前走過去,假裝無意間找到他,少爺似乎沒發現我走近,雙手還拿著半開的卷冊,望著西方火紅的天空,出神地不知在想什麼。我輕咳一聲,對他說,「少爺啊。」他好像嚇了一跳,仔細打量著我的臉,然後才終於清醒過來似的,對我微笑,「是仙五郎啊。你怎麼會來這裏?」說著,轉身背著我把卷冊卷好,再用繩子綁妥。當時我一心以為,少爺應該是在思考什麼重要的事,所以什麼也沒多想,告訴他八代子夫人非常擔心,並且指著他手上的東西問道,「那是什麼卷冊?」聽到我這句話,不知何時又背對著我的少爺再次轉回頭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他突然一驚,看看我的臉,又看看手上的卷冊,說道,「你說這個嗎?這是我接下來必須完成的卷冊,完成之後必須上獻給天子的貴重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到。」說著,將卷冊藏入外套底下的衣服口袋裡。
「博士啊……不管這是場惡作劇還是什麼,像這種殘忍,而且如此慘無人道的巧妙犯罪,不可能再有第二樁了吧?如果他本人沒有發狂,當然不算是犯罪,萬一發狂,那一切真相都要石沉大海。再者,就算抓到兇手,別說是法律,就連道德上的罪行,他或許都能推諉掉,像這種惡劣、殘酷的惡作劇,還找得到其他例子嗎,博士?」
那傢伙今天早上進入本館玄關時,一定就已看穿我從昨夜起就待在這裏。為了運用某種詭計陷害我,把你帶到這裏來,既然被我發現,豈有白白落入他圈套的道理?我打算好好嚇嚇他,於是將遺書和未及燒毀的數據就這麼放著,立即帶著威士忌酒瓶消失了。當然,我既沒有從窗戶跳出去,也沒有從這扇大門衝出去。我寸步都未離開這個房間,在沒有任何人察覺的狀況下消失了……聽我這麼說是不是以為我好像又運用了某種精神科學的魔術手法,其實不然。關鍵就在這座大暖爐。
「非常純粹的中國風格啊。後來吳青秀秘密僱用了木匠和泥水匠,在距離京城長安數十裡外的山中建造一處畫室。也就是所謂的工作室。不過這畫室的構造相當奇特,窗戶設得極高,從屋外無法窺看內部,正中央擺放著一座覆蓋白布的床,備齊所有薪炭菜肉、防寒驅蟲之物,做好完成閉關的準備后,便和黛夫人一起悄悄遷入。在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約定在冥界重逢,觴飲離別杯、一灑哀傷淚,然後黛夫人齋戒沐浴、重新仔細畫上妝容,在縷縷香煙繚繞之中,身穿白衣躺卧床上,吳青秀跨坐其上,勒殺夫人。接著,吳青秀讓屍體維持赤|裸,調整肢體,撒香花、燒神符、祛屍鬼,其後展開紙張,調配丹青,傾注畢生心血開始窮盡色彩地繪畫。」
「你這麼懦弱怎麼行呢?都已經答應要聆聽有關別人一生起伏的重大秘密,怎麼可以對方還未說到一半,就毫無理由要求停止?你也要站在我實際對抗這樁事件的立場來想想,試著體會我克服所有不利立場的痛苦……事情還沒結束,接下來還會出現更多可怕的事呢……」
「我……我或許是個精神病患,或許是獃子。可是我還有自尊心,我還有良心。就算對方長得有多美,就算為了治療,我也絕對不會跟一個不知道是否名花有主的女性在一起。就算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學術上都沒有問題,我的良心還是無法同意。縱然那女人理所當然認同我是她丈夫,苦苦戀慕我也是一樣。只要我自己沒有那種記憶,只要那些記憶沒有恢復,我怎麼可能做出如此卑鄙、可恥的事呢。更何況……更何況……還要我公布這卑劣的研究成果……誰……誰會……」
我就是要公然揭發死去父親的罪惡,冷酷無情的精神病患嗎……
「……」
正木博士這麼說著,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然後他宛如傀儡般機械式地閉上眼,只在鼻子兩邊殘留一抹異樣冷笑。
W兄足下:
「哦……這位妹妹倒是挺精明的偵探嘛。」

其一 吳一郎精神病發作始末

「我會先拉著若林博士到你面前來,親自向你謝罪。不管是對情敵的怨恨或者其他原因……我會讓他說出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可怕……這麼殘忍的事……」
背後傳來聲聲怒吼和慘叫。同時……
接著,吳一郎像是被什麼人追趕般,用晒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圓鍬。他開始在新的石英材質砂地上奮力鑿下,挖掘另一個洞穴,很快挖出一個大魚骨后,再度恢復精力,以比先前更強數倍的氣勢繼續揮動圓鍬。
「感受異性美麗的心,和戀愛、情慾是不一樣的。把這些情感混為一談的戀愛,是一種出於錯覺的戀愛……這是對異性的冒瀆……精神科學家怎麼能這麼武斷地說話……簡直荒謬至極。這真是……」
接下來讀過遺書後不久,我就見到書寫遺書的正木博士本人,像今天一樣大吃一驚。之後在正木博士的引領下,望向南側窗外,看到前一天剛被封閉的解放治療場內景象那一瞬間,我受到自己過去記憶中最近的記憶所控制,開始夢遊,在我的幻覺中,看到前一天剛好同一時刻,正在此處觀看老人耕作的自己站在窗外。同時,也無意識地伸手觸摸前一天晚上撞擊牆壁造成的頭部痛處,嚇得跳起來。
【一】吳一郎的個性與性生活
——我以前就聽說過吳夫人家裡有一幅會作祟的繪卷。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個時代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就算有,應該只是謠傳,我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那幅卷冊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繪卷。我本來以為,看不到字或圖案是自己視力不好的緣故,所以小心翼翼不讓少爺察覺,盡量湊過去看,但不管我怎麼揉眼睛,白紙還是白紙,上面一點東西都沒有。
「啊——在那麼久以前就有心理遺傳的學問了?」
「不行。絕對不行。如果你現在就明白自己是誰,就會像我剛剛所說的,陷入嚴重錯覺,很可能徹底毀了我的實驗。所以,在我沒親眼看到你完全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依照我的指示將一切寫成記錄公之於世之前,還不能進行實驗。怎麼樣?你辦得到嗎?」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點左右,九州島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授、從六位醫學博士正木敬之的溺死屍體,被發現漂流於該大學醫學院後方、馬出濱的水族館附近海岸,該校內部此刻非常混亂。但也由於眼前的混亂,意外暴露了昨日(十九日)正午左右,由該博士獨創特設的「瘋人解放治療場」內,發生了瘋狂少年殘殺瘋狂少女,並接連導致場內幾名瘋子當場死亡,或者身負瀕死重傷、輕傷,連企圖制止的看守人也受重傷的事件,不僅大學當局,連司法當局都感到狼狽失措,目前正極秘密地進行嚴格調查。
——?……?……
「對吧?在第六幅畫中宛如乾貨的形貌后,只要再加上一具白骨之類的畫像,這幅繪卷應該就算大功告成了吧。接著在剩下空白處寫上諫言或者自己的苦心暢論,呈獻給皇帝,自己之後再自殺,就具備了十分,甚至十二分力道,給懦弱的天子翻天覆地當頭棒喝的效果,可是他卻沒這麼做,繼續不厭煩地四處遍尋毫無必要的新犧牲品,這是為什麼?……他只需要靜待黛夫人的遺骸化為白骨,就能不費吹灰之力順利完成的繪卷,但他卻保留著未完成的狀態傳給後代,成為可怕的徹底詛咒吳家的恐怖心理遺傳的暗示材料,這是為什麼?一千一百年後的今天,繪卷帶來的因果因緣,成為我們貴重的學術研究材料,這又是為什麼?」
……他受到正木博士極其巧妙奇怪的犯罪所迷惑,自己主動進行調查,卻在不知不覺之間接下收集正木博士研究發表材料的工作。他完全落入正木博士設下的圈套當中,被耍得團團轉……
「……」
「笨蛋!」
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面容嚴肅地點點頭,緊接著他解開藏在背後的臟手帕,將裏面的東西放於左手掌心,遞到吳一郎眼前。他掌上除了吳一郎兩個月前剛進入這個解放治療場后撿到的彈珠,以及今天挖出的魚骨以外,還有紅色橡膠梳子碎片,和斷成約小指大小閃著光芒的玻璃管。
▼聽取時間:同前述,下午三點左右
——我視力雖然不好,但覺得那實在很像少爺,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確實是我家少爺坐在高大岩石后,正在觀看某個捲軸般的東西。我沿著堆棧的切割石材爬過去,剛好來到少爺頭頂上方,悄悄伸長脖子一看,那應該是卷冊正好中間的位置吧,可是奇怪了,上面卻是一片空白,看起來什麼都沒寫。可是少爺的眼睛卻彷彿見到什麼一般,專註地望著空白的地方。
「嗯……也難怪你會有這些疑問。我想吳青秀應該也有同感。也有可能他還沒辦法開口,不過,他也不可能有答案。他依舊啞然失神地低頭看著芳芬小姐的臉,芳芬小姐擦乾了眼淚,點了幾次頭后再次開口,『這也難怪。光說這些,您一定還心存疑惑吧,那我就依照順序、從頭說起吧。事情要回溯到去年年底。姐姐離開宮中以後,妾身舉目無親,日漸覺得寂寞不安。又剛好在去年這個月的今天聽說我心愛的姐姐夫妻兩人突然下落不明,而且甚至連我都不知情,當時我不知道有多麼震驚和悲傷。我整夜失眠,不斷思索痛哭、痛哭思索,心中記掛此事的我,隔天向楊貴妃告假一段日子,打算尋訪兩位的行蹤,先來到這個家看看。我將送妾身前來的兩位宦官和負責看家打掃的僕人遣走後,獨自一人仔細地調查了家中各個角落,發現姐姐似乎抱著必死決心離開家,她把結婚時用過的很珍愛的飾梳折成兩半,用白紙包住放在梳妝台最內側。但姐夫非但沒有相同打算,還把繪畫工具全帶走了……我心想,這其中必定有什麼原因,於是決定在這個家中安頓下來,接著就如我剛才所說,我自稱是姐姐,儘可能讓人以為我是和姐夫一起回來的。恰好我聽說姐夫自從孩提時代起,只要一開始作畫就會把自己關在房內數日,完全不見人,連飯都不好好吃,所以剛好可以瞞過附近鄰居和客人們。但是,妾身之所以做出這麼奇怪的事情,因為我認為這是能夠一方面坐守家中,一方面繼續追查兩位行蹤的最好方法。當我如此偽裝,兩位又是如此出名的夫妻,萬一有人見到你們,一定會馬上懷疑我。這麼一來我就能發現你們的行蹤,到時候只要循線追蹤即可。畢竟我一個女人家要到陌生地方漫無目的地搜尋,一定很難找到人的……所以我才想到這個法子。』」
我飛快地往前走,繼續思考。
「……」
我慌忙再揉揉眼睛,怯生生地望著窗外……青年仍像剛剛一樣,站在原處不動。但現在稍微可以看到他的側臉。
「不……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若林博士一定是為了對我的頭腦進行實驗,所以重複著與一個月前相同的步驟,將我帶進這個房間。而且就如同他一個月前可能也做過的一樣,他躲在某處監視著我,一點不漏地記錄下我夢遊中的一舉一動……不……不……如果連若林博士所說,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這句話都是謊言,那麼說不定我從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來,就已經重複無數次相同的夢遊狀態了,而且這一舉一動,都毫無遺漏地留下記錄……
嗡——嗡——嗡——嗡——嗡——
話說到一半,我急忙噤口。我生怕又要被對方嘲笑,怯生生地眨著眼。
「我在看那個人耕田。」
(一)調查侄之濱入口的國道沿線、靠海一側的山麓採石場一帶,發現據稱前一天吳一郎觀看繪卷時所坐的石塊位置,位於切割剩下的粗石背後,經過街道者很難注意到。
說到這兒,正木博士停下來,忽然輕快地自在地跳下旋轉椅。彷彿在確認自己的想法一樣,他雙手交握在背後,每步每步都使著力,開始在大桌和大暖爐之間的狹窄亞麻地板上來回踱步。
我話說到一半,正木博士緊抿著他ㄟ字形的大嘴。雖然雪茄煙霧讓他眉頭深鎖,他仍將黑色眼眸的焦點靜止在我臉上。
唱 六道不惑六文字,佛陀世界吳竹杖       坪太郎
「哦。那麼……該用什麼方法治療呢?」
「啊,真好吃。對了,怎麼樣?我現在要開始繼續說明,不過在那之前,對於剛剛讀過有關吳一郎前後兩次的發作,你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嗎?」
「怎麼好像變成傳說故事了呢?」
——有一位相貌和我酷似的青年,兩人都罹患了珍奇少見的精神病。因此這兩人彼此混淆,分不清誰是誰,所以兩位博士競相表示能辨別,卻始終分辨不出。束手無策的兩人做出了決定,決定讓其中一人的未婚妻跟其中一人結合,再把功勞歸諸自己,於是使出各種騙術謊言,激烈地較勁……說不定也可能是這種奇妙又有趣的情節啊。有意思……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不管兩位博士究竟是我的敵人還是盟友,不管他們兩人對我使出的矇騙手段有多麼巧妙、可怕,我根本不需要害怕。博士所言,需要由我自己來深入了解事件真相,其實只是謊言。不過,如果我能拆穿真相,將那位少女救出這瘋人地獄,殺一殺兩位博士的威風,不知何等痛快……
「兇手是我……」
看似人頭,又像眼睛的形狀,也好比鼻子的輪廓、嘴唇的樣子,拖曳成各種形狀流轉的白雲、黑雲、黃雲……在雲縫之間清澈的藍天,就像藥水般苦澀……我拉扯著、搔亂著頭髮,那底下包覆了清明的神經和四散著火花的情感……前額偶爾感到幾乎忍不住想跳起來的痛楚……不停揉著因刺眼光線和沙塵而疼痛的眼睛,連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只是狼狽蹣跚地往前走。
另外,被害人手中並未持有任何對象,很有可能遭人施以輕微麻醉。
「博……博士……」
逃去了什麼地方
「這……這怎麼可能……」
等到我出生的同時,將一一詛咒、殺害無數人……
轆轤首怪談或繪畫,象徵了人類的夢或者夢遊心理,這一點我想在此應無須叨叨贅言。同時,這種轆轤首因為有舔喝油、地下水等不幹凈水的習慣,到了隔天早晨嘴裏會發出惡臭,根據怪談或繪畫的說明,乍看之下荒誕無稽,事實上並不然。在類似怪談中,往往推斷只有頭顱部分脫離延長,去舔舐某種東西,這都是因為不了解夢或者夢遊的真相,而穿鑿附會的想象,其實只是本人在夢遊期間受到生理上自然的慾望驅使,不斷渴望某種液體、四處尋找,最後喝下液體的結果罷了。而且,上述現象一定是在發作最高潮后才會產生的慾望,純粹是因為極度口渴的刺|激,勉強維持著夢遊狀態,最後意識清晰度會逐漸明顯降低,搜索尋找的能力也會明顯薄弱。因此,才會不管是什麼液體,只要看起來像水或者以為是某種液體,隨即大口咽下。在夢遊中喝下油或下水溝污水,但自己卻渾然不知,到了隔天早上才覺得異常口臭,或者因為吞咽下的東西不容易消化,而覺得頭痛、想吐,引起家人懷疑,再加上佛壇上或燈籠里的油減少等事實結合了自己的想象,結果懷疑只有其頭顱脫離、伸長出去找東西喝,在以往民智未開的時代,難免會有這種推測。此外,這種夢遊主角轆轤首,又可以以平日容易壓抑或被壓抑的自己一切本能自我心理衝動的妙齡美女,或者象徵人類祖先低等動物Stegocephalia的三眼怪物這兩種為代表,而且與伸出長舌頭舔舐液體這種動物般的舉動相關聯的各點,在心理遺傳學中關於動物心理遺傳的顯現,可說是絕佳的參考材料,不過在此為避免煩瑣,就不再贅述。根據以上所述觀察,吳一郎清醒后的口臭,並非因為吸入或注射麻醉劑的影響,引起嗅覺神經異常,也不是來自藥劑在口腔黏膜中再分泌而產生。如果當天晚上他喝了某種不是水的液體(例如香水、化妝水,或清潔用的揮髮油之類),那麼將其他大部分病態現象視為因該液體產生的作用導致,也較接近自然。然而,關於這方面的調查可以說完全付之闕如,雖說情非得已,卻也是千秋之憾。
號外從我手中無力地滑落。同時,整個房間似乎和我的身體一起,漸漸往地底下沉。
【電影】正木博士身穿黑紫色家紋外褂,嗶嘰單衣搭配嗶嘰褲,洗舊的白色襪子,儼然村長模樣的打扮,伸直雙腿往後躺在接近入口對面窗口的椅子上,悠閑地抽著雪茄。
大倭朝天平寶字三年己亥五月于西海火國末羅潟法麻殺幾車站
當正木博士這麼說時,不知為什麼,我頓時全身僵硬,好像心髒的跳動和呼吸都同時停止了。
「終於等到結果了。事情果真走到M二十年前所預測的這一步。一股惡魔般無法抗拒的力量,讓M不得不重新站回曾經讓他驚恐、戰慄、瘋狂掙扎,想逃又無法逃避的可怕決勝起點。二十年前驅動M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通過看不見的宿命力量,確實一寸一寸硬是將他拉回了原點。」
「首先,先剝開包裹住當時吳青秀心理因素的『忠君愛國觀念』,這層表面意識,在下方最先出現的,就是強烈燃燒的名譽慾望。接下來,則是焦灼的藝術慾望,最底層則是突破沸點的愛欲兼性|欲,這四種慾望徹底融合為一體,發散出超乎人性的高熱。也就是說,由此可以輕易地看出,吳青秀令人動容的忠君愛國精神,其實本相只不過是令人動容的下流深刻變態性|欲。」
忽然,我的前額好像撞到某個堅硬的東西,眼前豁然一亮。但緊接著又是一片漆黑九-九-藏-書
(丁)屍體在死亡后約第四十小時,於該女塾後院,在舟木醫學士見證下,由我(W)執刀解剖,結果確定被害人最近並無性|交痕迹,子宮內也只有曾懷過一胎的痕迹。
「那當然,我想應該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畢竟這是日本人最喜歡的忠勇義烈故事。」
正木博士點點頭。
我逐漸步入這愈來愈不可思議的現象,於是我像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樣,把調查資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意料地,我發現那下面墊著一張泛黃的新聞號外。這在剛剛正木博士拍撣包袱巾時,確實並不存在。
「該不會……就是我……拿這卷繪卷……給吳一郎看的?」
「博士,您要知道……相對地,萬一我發現了兇手,我可是會在我高興的時間、在我高興的地方公布姓名。而且我還會替吳一郎,還有真代子、八代子、千世子報仇。如果因為這樣,我受到任何對待,或者兇手是何等人物,我都不會驚訝……可以嗎,博士?因為這麼殘忍可惡的人,讓我陷入這種瘋人地獄,一輩子過著坐吃等死的日子……我實在無法忍受……」
——不過,那時候我連思考為什麼的力氣都沒有,而且跟在身旁的男人又用力戳我的身體,痛得我感到一陣暈眩,就這樣來到後門,套上家母平常穿的紅色鞋帶木屐,走出後巷。這時,我突然想到,該不會家母已經過世了,於是心頭一驚,停住腳步左右張望,這才發現抓住我雙手的男人我曾經看過,是直方警局的刑警和巡警,他們正惡狠狠地瞪著我,用力拖著我往前走,所以我根本沒機會開口問。
「很好……那我就告訴你吧。不過內容相當艱澀難懂。你到這邊來……」
我所有頭髮倒豎。
正木博士換上嚴肅表情,沉穩地咳了兩聲。他仰靠著椅背,不停往上吐出濃濃煙霧,然後悠然回望掛在大暖爐旁的日曆。
我無言地點點頭。心想,他怎麼會問得這麼奇怪,但我也沒有特別在意。
「嗯。這就奇怪了。這倒是非常有趣的現象……」
「……」
……假若是研究如何利用新型火藥讓這個殘缺世界爆炸,或者如何從青蛙卵中孵化出人類等等,那倒還差強人意,只不過為了證明心理遺傳這麼一個連三歲小孩都懂的簡單明了的原則,卻得奔走得雙腳麻木、苦思到腦漿成石,勞累疲頓。到頭來種種罪惡因果因緣糾纏不休,眼看就要墜入地獄深淵,就算終於能證明真理,又能換來什麼報酬呢?別說不能在妻子家人圍繞下平靜享受餘生了,等到研究結果問世,正是自己生涯幻滅之時。到時候眾人將視我為萬惡奸人,對我拳打腳踢、交詈聚唾。說人活該就是這麼回事。」
吳一郎在事發當晚于深夜一點左右醒來,看到母親睡臉時覺得異常美麗,他的如此告白不僅證明了前述觀察之正確,同時也足以說明當晚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發作,亦即夢遊狀態發生的暗示屬於何種性質。也就是說,他此番告白已經明白地揭示,半夜清醒與其性衝動高潮有確切關係,當時吳一郎的精神狀態或許正瀕臨著某種危機的最高潮。而這種危機在他一度下樓如廁、再爬樓梯回到二樓期間,應該已經呈現顯著緩和。再加上刺|激對象的母親千世子已經轉身背向他,不難推測這讓他的衝動有某種程度的幻滅,讓他得以恢復平時的理智、再度就寢。然而,這種暫時受到壓抑的性衝動,在吳一郎陷入熟睡之後,刺|激了潛在其無意識當中的可怕心理遺傳,誘發夢遊狀態(參照後述的第二次發作),終於演變為此種凶行,對照下述條列的各項理由,應可逐步了解。
「這……這不是很奇怪嗎?博士……放著最重要的兇手不管,只專心在調查其他事情上,這不就等於打造了佛像卻沒開光嗎?我說博士……」
兩人就這樣開始同心協力調查這個傳說,比爭奪第一名寶座更加積極熱切,恰好,此時吳家長女Y子已達妙齡,正在尋找對象,但是鄉下地方就是這樣,老是無法擺脫吳家有精神病血統的傳聞,沒有人願意結親。最後用盡各種手段尋找的結果,總算找到當時在福岡簣子町這個地方經營一間名為京染悉皆屋小店的外來人士G,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人來結親,因為這番經過,中斷一時的吳家血統傳說再度大張旗鼓地復活,對兩人的研究可說是絕佳的機會。
「哈哈哈哈哈,沒什麼。只是剛剛吵了一架,惹博士生氣了。你別擔心。我們很快就會和好了……」
我鬆了一口氣,問道。
九州島大學精神病學教授
正木博士目送吳一郎的背影,交抱雙臂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二)採石場內除了無數大小石片石塊和石工作業的痕迹,還有從道路飛入的稻草、紙張、草鞋、蹄鐵片,以及其他類似垃圾之物,此外,並無值得注意的物品。另外,或許由於經小雨沖刷,未能發現疑似吳一郎或其他任何人物的足跡。
——還有。「你母親在被褥中被勒殺時似乎非常痛苦掙扎,導致出現兩至三道勒痕,睡在一旁的你不可能不被吵醒。而且你還跟平常不同,多睡了三個多小時,這又是為什麼?一定是勒殺你母親之後假裝睡著想矇混過關,結果不小心真的睡過頭,不是嗎?是不是有其他女人喜歡你?還是前來補習的女學生中有喜歡你的女孩,你因為此事和母親吵架?或者你向母親要錢了?你每個月拿多少零用錢?她真的是你的母親嗎?或者只是由情婦假裝成你的母親?你快從實招來……」他說著這些荒唐透頂的話。但是我聽著聽著,只覺得整顆腦袋好像麻痹了,這麼看來,人類或許真的會在自己不知不覺中殺人吧。難道我真的在半夢半醒之間殺死家母,然後又忘了嗎……我低頭出神地想著這些事,這時谷警部說,「既然如此,你就留在這裏好好想想。」然後將我送進拘留室。
我有點慌張。畢竟想問的事實在太多,但總覺得從什麼地方問起都無所謂,信手拿起眼前的遺書隨意翻著,翻到事件記錄摘要最後的部分,指著那裡給正木博士看。
我的呼吸和胸口的悸動,漸漸急促得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正木博士吐出一口雪茄煙霧,同時突然講出這番謎一般莫名其妙的話。我還不懂話里的意思,正不知所措時,他閉上一隻眼睛,皺著臉笑了起來。
「……」
「可是……可是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奇怪……這麼荒謬的事……」
說著,他又連塞了兩三片到口中,不停喝著茶。
「嗯。看來意識已經清醒很多了。」
正木博士冷冷地說完,從口中吐出一輪又一輪的小煙圈,消失在我頭上方。我再度眨著眼。
——事情始末說來簡單。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人發現,藏在本尊腹內、理應已化為灰燼的繪卷,其實仍保留原貌。不僅如此,從本尊腹中取出繪卷,造成誘發吳一郎少爺疾病發作者,我心中相當清楚,想必非此人無誤。當然,這畢竟只是我個人的猜測,眾人聽了一定大感意外,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吳一郎少爺的親生母親、前些年在直方詭異橫死的千世子小姐……沒錯……聽來非常荒唐無稽,首先,大家必定會懷疑,世上豈有此等無情的母親,竟然會將具有如此可怕傳說的東西,交給自己無可取代的親生兒子?其中當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無論如何,只要聽了接下來的說明,我想您就可以明白一切。
是的,看到這裏終於明白,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主要跟佩戴青琅玕、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類飾品的古代貴婦有關,也明白吳一郎那麼熱切尋找女性的屍體,都是為了完成以該婦人為模特兒的繪卷。
「不過……在這裡有一個人……也就是你……」
然而……無論心臟和肺臟多麼騷亂、激動,無論如何我的靈魂都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回憶。不知道在腦海中反覆多少遍的「吳一郎」這個名字,一點都沒有「這是自己的名字」的懷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麼搜尋我過去的記憶,每當我一回溯到今天凌晨聽到的「嗡嗡」聲時,就會停在這裏,就此結束。不管別人怎麼說……拿出什麼證據,我都無法認同自己就是吳一郎。
「總算有喜事了。」
——而我默默回到故鄉,默默愛上了真代子。或者可能利用自己酷似吳一郎這一點,瞞著真正的吳一郎,偷偷和真代子搭上關係,巧妙扮演兩人一角,隱瞞自己的存在。後來聽說與吳家有關的奇妙因緣后,決定在吳一郎婚禮前夕,做出這種殘忍的事。這都是出於我自己之手。
我咬緊牙根,忍住傳遍全身的冷戰,繼續用痙攣的雙手打開藍色包袱。裏面出現的是之前看過的報紙包和若林博士的調查資料原本,跟剛剛看到時一樣,上下整齊疊放著。不僅如此,從包袱布間縫隙掉下的細小塵埃,也薄薄地覆在調查資料原本封面的黑色硬紙板上,打開包裹繪卷報紙,同樣清楚可見有長方形的摺痕。
「好了……你先不要慌……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豬心,張三撞了頭李四一點也不覺得痛,這都是一般的道理。也就是唯物科學的思考方式。」
「不僅如此,雖然程度並不太嚴重,但是對照真代子之後在六號房呈現與自己同姓祖先的華清宮雙蝶姐妹心理遺傳,可以想象當她陷入假死狀態的那個瞬間,在那倉庫二樓,吳一郎表現出神似千年前吳青秀心理遺傳的一舉一動,可能就在這一剎那喚醒了真代子從祖先黛芬姐妹承受的被虐變態心理慾望和記憶。」
我拚命苦思某件想不起來的事,最後毅然決定開門入內。穿著鞋子爬上跟今天早上一模一樣的床上,仰天躺著。我頭部前方的房門自動緊閉,在房間內外響起一陣沉重陰鬱的迴響。
話雖如此,當時M又如何能預知未來。他只是被這傳說的精神科學魅力,以及T子的美貌所吸引,抱著一股只要為了學術研究一切後果都不在乎的熱情盲目前進。M和T子同居不到半年時間,T子懷孕的徵兆就漸漸明顯。進入這一年的暑假后不久,已經可以清楚感覺到胎動……而且這胎動或許該形容為命運的魔神,在日後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不斷掙扎蠢動,徹底地掌握W和M兩人的命運。胎兒焦躁的發條聲,企圖一把揪住W和M兩人的心臟,在手中把玩。命運的魔神一肩擔下這以精神科學研究為中心、超越血淚和人情義理的妖邪劇……漫長窒息的惡毒不倫劇主角,將所有出場演員一個接一個玩弄到生死邊緣,這就是他的隆重登場。而他一切無言的舉止,在一開幕便丟給觀眾一個問號,那就是『我是誰的兒子?』而且從當時至今,不管是有形或是無形,這個提問都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然後又穿過黑暗骯髒的小巷。
但是,還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只有母親能感覺到我激烈的胎動。
「啊……這……這麼說來……我……我真的是吳一郎……」
「那把圓鍬是你的。但是他難得這麼熱心耕作,你可以再多等他一會兒嗎?等到正午十二點鐘聲一響,那位老先生一定會丟下圓鍬去吃飯的,然後下午直到天黑之前都不會再出來的。」
若從消極方面觀察,渴望無止盡受到愛撫的滿足願望一旦呈現超乎自然的高漲,將化為被虐待的希望(Masochism),進而轉為喜歡異性的穢物(Coprophilia),歷經遭受異性侮蔑漠視、甘於承受嘲諷厭惡的慾望及其他等等的過程,自然而然地,結果將陷入和前者相同的結局。由此可知,所謂的自戀(Narcissism),乃是筆者所謂積極、消極兩種變態戀愛交叉於一點的顯現。
這是在諷刺我嗎?還是在威脅我?或者是在給我某種暗示?還是……放鬆地在開我玩笑?我完全猜不透,只能看著他的臉,慢慢地,我又開始覺得他根本是世上最可怕、最嚇人的魔法師。但是同時……
「啊……你怎麼知道?」
「哼……真是拿你沒辦法。像你這樣事事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我真的很受不了。好了,你仔細聽,事情是這樣的。」
正木博士站起來接過兩人的名片,相當隨便地點了幾下頭。
「哈哈哈哈哈,看樣子你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你還沒從夢中清醒呢。」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盡量告訴自己平靜地回答。
——自開山一行上人以來即有明訓,這段緣起記錄,原本只有繼承吳家家業的夫妻首次來祭祖時,才會屏退外人讓他們觀看,除此以外,有關吳家血統之事,若非非同一般之時,否則完全不會外泄,身為本寺住持,必須保守秘密,然而如今事關緊要,若無法判斷吳一郎少爺是真瘋或佯狂,可能與其會不會成為罪人有重大關聯,我自然不能隱瞞。
緣此
「到底,他讓吳一郎看這卷繪卷的目的是什麼?」
我在門外回頭望著貼有寫上「嚴禁出入」的白紙。
「要了解這種驚人的奇怪現象,首先必須以精神病理的步驟,釐清吳一郎究竟是以什麼樣的順序轉變為吳青秀。簡單地說,不管是何等優秀的學生,中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學習過漢文的吳一郎,何以能夠深入閱讀這以純粹漢文寫成、毫無註釋、密密麻麻將近四五尺長的由來記內容,導致足以發狂的程度呢?首先不得不先懷疑這件事。如何……你知道其中的理由嗎?」
▼聽取地點:本人宅邸后廳
但是,我完全沒有發現這些徵兆,繼續留在這房裡,發現了千世子寫在繪卷最後的和歌。然後像今天一樣衝出房門,茫然走在福岡市街上,又猛然想起拉開之後放置在此的繪卷,又像今天一樣狂奔回來。說不定,正木博士在那之後又回到這房間,也發現了繪卷最後千世子留下的和歌,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我下意識地回著話。但是那聲音卻出乎我意料地清晰,在室內引起很大迴響,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不禁重新坐正,小腹使勁往內縮。
巧的是,T子的姐夫京染悉皆屋G,其實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進入吳家后很快就試圖接近小姨子T子,T子正因為這苦苦糾纏的姐夫感到困擾,所以一經W勸誘,T子二話不說就答應跟著他離家,開始在福岡偷偷與W同居。至於姐姐Y子也不知是瞭然於心還是只隱約知情,並未積極追究,可謂時機絕佳,但關鍵的繪卷依然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竟然連T子到底有沒有攜帶繪卷都無法看穿。
「……」
「哦。這是為什麼?」
「是……我看到十個瘋子。」
「是我錯了……」
「當然……當然是以純粹的學術研究為目的啊。我要讓全世界不入流的學者們知道……精神病的治療應該這麼做……」
「哎呀,我動作太慢了……嘿……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從今天早上開始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哪。哎呀。真是的……」
「吳青秀一筆一筆仔細畫著這死亡美人腐爛的樣子,開始感到一股無法形容的快|感。仔細觀察畫像從開始到結束,筆觸逐漸變得細膩精緻,也能夠證明這一點。人體最極致的自然美……透過美人裸體所表現的形與色清澈洗鍊的絕美協調,一點一滴失去明亮度,變得陰暗、陰森,最後無情地腐爛破裂,陷入凄慘無序的樣貌,在這當中表現出的色彩和形狀無邊無際之變化,幾乎可說是難以形容的驚人畫面。眺望著眼前帶來變化萬千、無限滋味的『美麗滅亡』交響曲,靜靜將其繪于紙上的心情,或許不是記錄一國興亡的史家感想所能比擬。吳青秀投入了他的忠義、名譽、愛欲、性|欲、藝術欲等所有一切,他一定是在這樣無比專註的心境中,透過極其細膩的筆觸,毫不厭倦地貪婪品嘗著這種快|感與美感。等他看到殘骸已經腐爛到除了化為白骨再也不會有其他變化時,毅然決然擲筆而起。他全身全靈戰慄迷惘于只想再次品嘗那快|感美感的白熱化願望。而且,在吳青秀這種心理背面,一定受到長時間禁慾生活所累積、壓榨的性|欲不斷強烈刺|激,幾乎使他感覺到疼痛。而這種刺|激一定也經過徹底疲勞、異常清醒的神經劇烈地屈折分析,產生變形、遊離,讓極盡辛辣、敏銳的變態式興奮席捲吳青秀全身。他全身的每一顆細胞,都刻畫了這種扭曲狂亂性|欲的變態習性,還有無法形容的劇烈痛苦記憶,充實飽滿到幾乎炸裂。」
▼聽取時間: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點半左右。吳一郎之母,亦即下述的女塾負責人、被害人千世子(三十六歲)頭七法事結束后
正木博士又往空中吹出一道長長的煙。我雙臂環抱,盯著他的下巴。
——不過我也很清楚,家母一直拚命尋找家父的下落。我記得應該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曾與家母一起從東京某個大車站搭了很久的火車,然後再轉搭馬車不斷走在田園和山裡的寬闊道路上。我還記得自己在中途睡著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還坐在馬車裡。等到天色已晚、四周都一片黑暗之後,才終於抵達某個鄉鎮的旅店。接下來家母幾乎每天背著我挨家挨戶去拜訪,那個地方不管往哪個方向望過去都只能看到山,所以我每天都哭鬧吵著要回家,因此經常挨罵。後來再次搭乘馬車和火車回東京后,家母還買了一支喇叭給我,吹出來的聲音就和山裡馬車車夫吹的一樣。
「因此我下定決心,藉著剛才你閱讀的心理遺傳附錄草案,完全隱瞞直方事件的真相。再牽扯出骷髏頭和屍鬼,費盡苦心慘淡經營的結果,就算當作學術研究的參考材料發表,也可湊合到無罪的程度。」
「哎呀……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就安心了。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博士那樣的臉色……好好好,那您請慢慢坐。光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嘿,博士他人真的很好。雖然常罵人,不過其實人很親切……而且昨天開始解放治療場又發生那種嚴重意外,現在剩下的那個工友也因為腳部扭傷而休息,博士也真辛苦啊……嘿嘿……您請慢用……」
「這調查資料內容的一字一句,都在指著我說『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是別人』。也就是說,第一次在直方發生的慘劇,是一個具備高度知識、思慮周密的人,為了湮滅所有犯罪痕迹,讓事件陷入迷宮,故意選擇吳一郎回鄉時巧妙使用麻醉劑進行的犯罪。這絕對不是吳一郎夢遊中所為……」
淚水無法抵擋地從我眼眶汩汩流出。正木博士的臉和房中的光景也因此看起來一片模糊,但我顧不得擦拭,繼續大叫。
我凝視著眼前的空間,費心思考至此,我大大睜開的空虛眼中,再度清晰地浮現那死後第五十天的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太可憐了……都是因為他們對自己太有自信……不對不對……這是兩顆以往始終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古今無雙的腦髓,終於發現了理想對手,開始本能地發揮戰鬥慾望,兩人使盡全力互相牽制的結果,導致彼此都無法動彈。
會是誰……當時吳一郎身旁有人……就像剛剛我聽到這些說明一樣,也有人說給他聽……會是誰……就是那個人……那個人……那是誰……是誰……
「……」
——啊,果然我才是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人物嗎?
正木博士冷冷說著,陶醉地凝視著自己吹出的煙霧的去向。我就像吐露出自己靈魂般,奮力說著。
那六號房的少女真代子,絕對不是本應成為站在那解放治療場一角的俊美青年之妻。不管從法律上或從道德上來說,這名女子都命中注定要成為你未來的妻子。我可以用若林和我的名譽來保證,即使從科學角度看來,她也正是即將成為你另一半,朝朝暮暮因你飽嘗戀愛之苦的可憐少女。
——家母出生后就和這位阿姨一起住在侄之濱,但是在十七歲那年,表示想學習繪畫和刺繡,離開了阿姨家,在那之後她一邊尋找家父一邊前往東京,在尋找期間生下了我。家母經常說,「男人這種東西,地位愈高就愈會說謊」,我想可能是在埋怨家父吧(臉紅)。可是每當我問起家父的事,她表情總是泫然欲泣,所以長大之後我就很少再問。
◆第二參考:青黛山如月寺緣起
「法律……法律又算得什麼。如果不查出兇手后把他大卸八塊,那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不瞑目了,不是嗎?八代子也好,真代子也好,還有吳一郎……還有被牽連進來的我也是。明明沒有任何罪狀,卻遭受到比殺害還殘忍的凌虐,不是嗎?」
「可是……可是還有什麼關係會比這更意義重大?」
「人們常說歷史會重演,但是人類的肉體和精神,原來也會這樣反覆重演、不斷進步啊。不過這當然是其中特別精巧的一個例子……吳真代子在夢遊中重複著芬夫人心理的同時,似乎也一併重演了姐姐黛夫人欣然被丈夫吳青秀勒殺的心理,由此看來,或許兩人的祖先中有一個徹底被虐狂的女性存在,而兩人將其血統顯現於表面。另外,芬夫人愛慕吳青秀的熱情,甚至達到頂峰,羡慕起能夠死在所愛男人手裡的姐姐。但是,就算不深究到這種地步,只憑這卷繪卷,也能輕易了解吳青秀與黛芬姐妹間夫妻之愛的極致……總之你先翻開到最後看看。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就徹徹底底呈現在那裡……」
——與齋藤博士離奇死亡相關、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後內情……
——第一次見到一郎時,我忍不住流下眼淚。那時候會問他有沒有做夢,是因為住在我們附近那邊的一位年輕人曾讀過關於夢遊症的相關報道活動。好像是發生在西洋那邊的事情,我們也不太懂,不過那個年輕人笑著說,如果是罹患夢遊症就不會被問罪,不如往後就假裝夢遊症來做壞事吧。我想起他說的這些話,所以才試著問一郎會不會也是這樣,我知道一個女人家不該這樣隨便亂講話,但我只是一心希望能救出一郎(臉紅)。多虧了醫生您,現在不僅證明了一郎是清白的,也因為您解剖屍體調查,才證明舍妹已經很久沒有過不檢點的行為,至少讓我稍微安心一些。所以,等我在此替她好好辦完一場法事後,希望能向曾關照過舍妹的人,一一致謝,盡到該有的禮數。
我依然跟剛剛一樣,縮在旋轉椅中,凝視著眼前的綠絨桌墊平面。在那炫目的綠色當中,剛剛才發現約圖釘頭大小的焦痕,逐漸變成一個小小黑人臉孔,好像正張大著嘴巴哈哈大笑……我專註地凝視著。
大家想必已經忘記這是我遺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只忘情地閱讀吧。其中有悲劇、有喜劇、有劍斗,還有警察問案,如果能再加上信徒的大肆宣傳,可不就是一部大人看了感動、小孩讀了驚恐的異想天開奇妙記錄呢。特別是心理遺傳的奇特顯現方式,真可說是古今未見的絕佳手法,翻遍現代所謂常識和科學知識的典籍,也無法比擬。即便是著名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博士,似乎也覺得此事棘手,在其調查資料中感嘆如下。
「嗯……妹妹和姐姐不同,個性略帶點俠氣,她繼續往下說,『但是妾身這項計劃並沒有多大效用。因為自從我來到這個家,還不到十天就天下大亂,街上放眼儘是兵馬,誰也不敢隨意外出。不僅如此,我身上盤纏用盡,房子也漸漸荒廢。不得已之下,我只好睡在家裡的廚房,自己身上的東西不用說,連姐姐和姐夫留下的傢具財物和衣服,都陸續變賣來維持生活,最後只剩下姐姐新婚時身穿的一件紅衣,和我自己穿著的宮女服。其中,紅色衣服是為了讓別人以為我是姐姐,所以在外出時穿著。而宮女衣服則是為了保留我難忘的回憶,不過因為是楊貴妃時代的款式,一不小心穿出去,可能會被誤認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我直接當作睡衣使用。在這漫長的一年裡,我費盡心思苦苦等待你們。然而,您到底為什麼要殺死姐姐呢?又為什麼會回到這裏?您現在這個樣子,又是怎麼回事?既然殺了姐姐,那麼也請殺死我吧。』說完,她放聲痛哭。」
但是呢,像這樣和你說著話,我的心情好像又有了變化。姑且放下那些大道理,我開始覺得一切都好麻煩。反正事到如今我這如遭天譴的工作也只是破罐亂敲。往後隨便怎麼樣我都無所謂。我甚至想,乾脆一舉毀掉一切……
說到這裏,正木博士輕輕咳了一聲。這又令我嚇了一跳,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抬起頭。正木博士所吐出每字每句的沉重,幾乎要把我壓垮。
真可愛呀——真可愛——
——不過,大約是她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某天似是剛從學校回來,身穿絳紫色褲子的千世子小姐,懷抱一個包袱,徑自走進這方丈居室,向獨自在喝茶的我說師父……那本尊黑色佛像肚子里,放著很漂亮的繪卷對吧?能不能偷偷拿出來讓我看看。繪卷的事自從本寺開山當時舉行大法會後,就成為附近一帶有名的傳說,村裡應該有很多人知道,我想她可能是從那些人口中聽說的吧。當時我笑著告訴她,繪卷很早以前就化為灰燼啦,就算我想讓你看也沒辦法,千世子小姐卻說……可是我剛才搖動佛像,卻聽到裏面有哐咚哐咚的聲響,一定放著什麼東西。我聽了大吃一驚,訓了她幾句,怎麼能做這種事呢,會被佛祖懲罰的。但是……等到千代子小姐回去、只剩我一人後,我忽然開始擔心,於是悄悄走進本堂,雖心知不敬,還是試著搖動本尊彌勒佛像,果然聽到哐咚聲響。那感覺就好似有捲軸狀的東西,藏於腹內。
沒有什麼奇怪。
「吳一郎是我……是我……我就是……」
——當時我腦袋可能出了問題。我一點悲哀或恐懼的心情都沒有。可是我全身汗濕涔涔,身上只穿著一件後背和腰部周圍完全濕透的白色浴衣,實在難過得受不了。再加上頭頂上照射的炙熱太陽光令人感覺有點焦臭、有點窒息,我意識漸漸模糊,嘴裏覺得一股腥味,忍不住想嘔吐,我偶爾睜開眼睛望著閃閃發亮的地面,一邊吐著唾液一邊往前走。然後,我發現果然不是去找醫師而是轉向警局,我突然心跳加速,但是開始爬上警察局前的樓梯時,我又完全冷靜下來。這時候我竟有一種好像在閱讀描寫自己故事的偵探小說般做夢的感覺,凝視著骯髒的地板,背後突然響起很大的叫聲,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發現是帶我過來的刑警正在呵斥,制止跟在後面的一大群人進入警局。人群中應該有我認識的人,但是我已經記不得有誰了。
身兼大惡棍和名偵探。
「……」
——兩位博士為什麼要如此以我為中心大做文章呢?
正木博士蕭然低回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凄涼,在這時略略中斷。
「嗯。這我知道。」
但是就結論來說,若林博士卻在繪卷最後發現了千世子留下的筆跡。發現這個在層層疊疊許多疑點中,這最後的唯一一個焦點,他一定和我一樣驚訝。同時,也一定和我一樣瞬間解開了所有謎題。一定明白了,一切都是正木博士的詭計。
正木博士離開校長室后,將死傷病患交由醫務人員照顧,似乎毫無責任感地徑自回家,但途中不知在哪喝得爛醉,當晚回到福岡市湊町寄宿處后,鼾聲如雷地熟睡了兩三個小時。到了該晚九點左右,表示要出去吃飯,飄然離開住處,就此行蹤不明,據聞,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自己的辦公室,徹夜整理資料。
一陣暈眩、呼吸急促,四周彷彿忽明忽暗。
就在現在這個時刻,這個解放治療場的危機,是從何處如何漸漸逼近。
「我真的……有這種責任嗎?」
「這兒埋著女人的屍體。」
「別說這種喪氣話。哈哈哈哈。不必露出那種可怕的眼神,我一樣會告訴你的。」
不久……正木博士為了壓制住全身的戰慄,開始一陣更劇烈的戰慄,努力鎮定自己。他稍稍撐起身體,無力地睜開桃色充血的眼睛。顫動著灰色的嘴唇,回頭想要應聲,但聲音似乎被痰卡住,喉頭上下動了兩三次后,聲音又落回喉嚨深處。然後又見他彎踞在椅子里,如同死人般垂下頭。
玄關兩旁並列著黑暗階梯,我像木棒般僵硬,聽到自己咚咚的腳步聲走在左側階梯上,一級一級往下。快到地面時,我以為已經到了盡頭,一腳踩空,稍微跌了個跟斗……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啊……若林博士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學術權威奴隸。他同時進行著精神科學實驗和法醫學研究……
正木博士趁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動作伸入吳一郎懷中,抓出用臟手帕包住的圓形物品,還有吳一郎最早挖出的魚骨,藏在背後。但吳一郎一點也沒有察覺,繼續擦拭汗水,眨著眼睛,從洞穴中抬頭往上看。正木博士站在洞穴邊緣微笑往下看著他。
「嗯……看到了……那個青年現在面向哪邊站著呢?」
突出於對面屋頂的兩支大煙囪上,掛著清澄明亮的滿月。月光映照的瘋人解放治療場卻一片死寂,沒有人影,今天早上看來是一片白砂的平地,現在卻是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在空地當中,不知何時已枯葉落盡的五六棵梧桐樹,正仰望著星空、舞動著詭異的枝丫。
在第一次發作中,成為夢遊直接誘因的有形暗示相當簡單,也就是「女性的美麗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異性魅力最薄弱的母親所給予,可見對於吳家特有驚異心理遺傳暗示程度亦相當淺薄。因此,其夢遊內容與該家族特有的心理遺傳內容(請參照後段)一致的,唯有「勒殺」一事。之後便轉移至受到屍體及其容貌暗示導致的脫軌式夢遊,未能顯現更多的心理遺傳內容。
「哼哼。可別查到嚇破膽哪。」
我突然心頭一揪,呼吸變得急促痛苦,胸口陣陣悸動,凝視著正木博士的臉。
(一)調查如月寺彌勒佛菩薩座像,發現其頭大身小、形貌怪異,既無後光也無偏袒。披小袈裟如一般法衣,結跏跌坐,結彌勒定印,但亦可見形似作者自像之嫌。整體刀法極其簡勁雄渾,處處可見鋸齒及波浪狀鑿痕。底部中央以極端嚴謹的刀法陰刻著一寸見方的「勝空」二字。
我原本稍微鬆弛的神經,在聽著正木博士朗笑波動之間,很快地愈來愈緊繃。
「大哥、大哥……請讓我和您見面。您剛剛回來了吧。我聽到門的聲音。請讓我和您見面……不、不……我不是瘋子……我是您的妹妹。我是妹妹啊……大哥。請您回答我……是我啊,是我、是我。」
殺傷五位男女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離前一場景約一個月後)的解放治療場內光景。
但是,T子的兩個昔日情人,正是二十年來,不,可說是宿命的死對頭。不僅是人情世界中的仇敵,也是學界中的對手。而且中間還夾有T子母子,彼此互相詛咒的結果,此時兩人皆已化身為無可救贖的學術之鬼了。這兩人除了在精神上互相廝殺之外,已經別無生存之道……而且,這兩人專註磨利爪牙,竭盡一切詛咒仇敵的積極和消極力量,企圖在可能是兩人其中之一的兒子I身上,嘗試繪卷的魔力……將這個結果公開于學界,獲得無上名譽,也同時將所有一切不人道的罪責纏繞在對方頸上。至於犧牲的到底是誰的兒子?這個問題兩人早就拋諸腦後了。只要那孩子確實是延續吳家血統的男孩,在學術研究上就沒有任何問題。」
可惡……看我怎麼對付你。
——當時這邊的格子窗已經發亮,我終於放下心來打算起床,卻發現整個頭劇烈抽痛。同時我嘴裏有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覺得陣陣悶痛,我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又睡下。當時本來只是想小睡片刻,結果這次什麼夢也沒做,滿身大汗又沉沉入睡。
「啊?完全沒有?」
——真的,一切都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郎絕對是我妹妹的兒子沒錯。他的五官就像是跟他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說話聲音都很像我父親。
「哦——原來祖先的記憶會表現到這種細節……」
你馬上就會知道,這種最後治療方法的效果,遠比一加一等於二還要可信。證據重於理論。我這些話絕非虛構,證據就是當她和你進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時,在你恢復的記憶中,一定會想起各種各樣的事。你將會自覺到,目前為止遭遇的極神秘怪異的事件,絕對與那位站在解放治療場角落微笑、容貌和你一模一樣的美少年無關,而是直接與你本身相關,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所有驚人的事件,都跟你自己本身有關,到時你將會頓時明白,就像扭亮電燈時一樣大放光明。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在你和那位小姐進入新婚生活的同時,就能從現在累積、緊繃在你腦中,帶來自我障礙的生理原因中獲得解放……目前為止怎麼都想不起來的所有過去記憶,將會在片刻之間全數清晰浮現。同時,你也將看穿、憶起這令你懷疑、迷惘、苦惱的事件背後真相,長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在你進入無論物質上和精神上都無匱乏、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時,不用他人請託,你也會本著自己的理智,從公平立場觀察,向學術界發表這樁事件的真實記錄,讓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實況受到正義的審判,同時,這項發表也將為現代脫軌的邪惡文化,帶來一大轉機,我在這裏敢以我專家的立場斷言……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譽與幸福……」
「就算不是你親自下手也一樣。你以為只要讓別人來公布這些罪惡告白,就能讓一切一筆勾銷?這樣就能讓你只受到良心苛責,卻洗清所有罪孽?」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嗒……
這時我並不覺得是自己出聲回答的。我好像聽到不知從哪裡躥出既不像鳥又不像獸的奇妙聲音,在房中回蕩。同時,頭髮似乎開始根根發毛,但發毛的感覺還未消失,房門便打開一半,從軋然轉動的黃銅門把旁,出現一顆紅褐色發著光的渾圓物體。是剛剛送蜂蜜蛋糕進來的那位老工友的禿頭。
「……」
「才不是呢。她以前就經常勾引吳青秀。」
我(W)最初在報紙上發現有關這樁事件的報道時,立刻認為這應該是極端罕見的夢遊症最佳案例,馬上前來調查,發現直方這個地方原來位於築豐煤礦中心,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傷害案件發生地。所以警方的調查方針既單純又粗糙,現場的證據到了事件發生的隔天,已經被擾亂蹂躪得體無完膚,根本無法進行充分調查,然而,綜合現場的狀況及上述諸項談話、警方當事人的記憶、左鄰右舍的傳聞等等結果,仍可得到關於本事件的下列各項特徵。
正木博士的高朗笑聲在室內四處引起刺耳的迴響,鑽進我耳中。兩位博士所說到底誰真誰假,我茫然不知,在腦中翻攪出一片紊亂后,倏然無聲地消失。
「如何,很有意思吧?肉體遺傳跟心理遺傳一樣可怕。侄之濱一介農家之女吳真代子的五官輪廓,竟然會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唐朝玄宗皇帝時代華清宮中享有盛名的雙蝶姐妹,難道是造化之神自己腦筋也糊塗了嗎?」
他彷彿說著囈語般開始不斷重複。接著,有好一陣子他茫然地看著周圍,不久后又忽然換上難以言喻的寂寞、不知所措的困惑神情。他鬆開手中的圓鍬,無力地低垂兩眼,慢慢爬到洞外,往入口方向走去。
「不,一定不會錯。這我待會再說明。於是她賣掉吳青秀藏在懷中、姐姐遺留下來的珠寶,只保留繪卷收進懷裡,然後牽起已經形同妖怪的吳青秀,開始四處流浪。到了這年年底,也忘了原本要到哪裡,乘舟順江而下,漂流到了海上。在經歷幾天的暴風雨之後,兩人保住性命,又繼續在海上漂流十幾天,終於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拂曉,發現遙遠東方水平線上,有一艘裝飾得美輪美奐的大船,旗幟在旭日下閃耀,航行南下。此時奄奄一息的兩人立刻揮手呼救,於是被救上那艘美麗的大船,受到親切妥善的照顧,原來這艘船是途經日本的唐津,正要航向難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隻。正史中亦有記載,所謂渤海國乃是當時位於現在亞洲東部的獨立國家,經常像這樣送貢品到日本來。」
(三)平時在採石場工作、住在侄之濱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石工脅野軍平,兩天前因其妻子阿蜜及養子格市同時腹痛腹瀉,疑似感染流行病而被隔離,不久后待其痊癒詢問的結果,證實近日來並未發現工作時有可疑人物進入採石場或在附近徘徊。關於這些人的病況,由於該處的魚類向來新鮮,不可能是食物中毒。目前病因尚未查明。
大叫之後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我忍不住雙手撐在大桌子上。不斷湧出的熱淚,讓我什麼也看不清,呼吸急促。
啊哈……哈哈……世上真有這麼愚蠢、荒唐、不知所云的競爭嗎?兩位博士的研究與爭鬥,遠比事件本身更嚴肅、更深刻、更可怕。或許所謂的學者,都會像這樣,眼裡只會看到這麼無聊的事,認真爭鬥。
仔細一看,距離最後方深藍色底紙上有金色顏料畫著波紋處約一寸之處,寫著五行纖細、娟秀的女子字跡。看來應該是小野鵝堂流的字吧。
◇記載上述繪卷由來
「就像我最前面所說的,這繪卷是吳一郎的姨媽八代子從倉庫二樓取得后藏起來,被若林盯上由她手上搶來,直接交給我,所以除了若林和我之外,就只有你看過這幅畫。法院和警方那幫人,因為八代子在現場桌上原本放置繪卷的地方攤開自己的擦鼻涕紙蓋住,成功地瞞過他們,不僅如此,這些人似乎還笑著說,『號稱破除迷宮高手的若林博士,竟然因為無法說明事件真相,搬出這種迷信來交差。』我記得當時報紙的編輯餘論專欄里,還揭露了這件事。反而是從仙五郎口中得知繪卷一事的村民們,紛紛穿鑿附會地告白自己的經歷。有人說一郎是因為有人託夢,到採石場一看,發現繪卷放于高處岩塊後面,有人說當時剛好是黃昏薄暮最容易遇到妖魔鬼魅的時刻,等等。還有些不相信這種迷信的人說,應該是某個迷戀真代子的人,因為單戀沒有結果,為了一泄心頭之恨,從古老傳說中獲得靈感,故意這樣惡整一郎,結果竟然真的如其所願,中了圈套……」
「等……請等一等。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正木博士張口大笑。此時卻剛好被正要吸入的雪茄嗆到,混雜了痛苦又可笑的表情,同時慌張地用手按住鼻頭上的眼鏡。
「哦——哦。」
「……」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對於這種深刻奇妙不可思議的事件,以薄弱證據或概念式的推理來判斷,萬萬不該、非常危險。至少必須對於此事件在前述狀態下發生后,歷經何種途徑峰迴路轉終於落到我手中,我對事件又進行了何種觀察、根據何種方法推演研究步驟,並了解根據此研究所發現的第二次發作內容,又是何等凄慘、痛切、絢爛、怪異,並且無理可循,還有,這些研究過程何以驟變、發展為在下自殺的原因等等進行徹底觀察之後,才能決定有無真兇。想必各位應該已頭昏眼花,「原來如此啊……嗯……」我算是先佔了上風。好了,關於之後我對這樁事件的研究進展實況,接下來我繼續拿掉敬語,用天然色立體電影來說明。
根據如上的事實,要推定兇手及行兇目的可謂相當困難。然而,可以推測兇手乃是個具有相當學識,慣於使用麻|醉|葯劑,個性深思熟慮,具有強大臂力的人,並且不樂見凶行涉及吳一郎之人。(中略)調查方針起初乃基於如上的推測進行,在釋放吳一郎后,結果再次放棄此方針,轉移至純粹假想一犯人形象的搜查活動,終至一無所獲,讓事件陷入所謂難解迷宮中。(下略)
但是正木博士絲毫不顧我的心情,他再次緊緊閉上其中一隻眼睛,津津有味地深吸一口雪茄。然後他雙手撐住旋轉椅的扶手,慢慢站起來。
「哈哈哈。看來你還不相信有離魂病。這也難怪,畢竟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頭腦最牢靠。因為這樣比較安全,也多虧如此,才讓故事情節這麼精彩有趣,所以我看也不必倉促下結論。讓吳一郎發狂的犯人,是眾多人中的某一個?或者是吳一郎自己?又或者是繪卷自己從彌勒佛像逃脫活躍?不妨以這三項為前提,慢慢思考。然後以冷靜的心情來回想你的過去,這才是快捷方式。」
追根究底,家中有一幅祖先傳下的繪卷。上面描繪著一名美婦裸像。根據傳說,此乃吳家某位祖先與最寵愛的夫人死別,因過度悲傷,遂以丹青描繪屍體形貌,望能留下電光朝露於世,以茲紀念,他雖悉心執筆,但不知何故,屍體轉眼開始腐爛,圖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為白骨。先祖喟嘆不已,終至瘋狂,已逝夫人之妹雖盡心照料,仍力有未逮,先祖仍追隨夫人,步上黃泉路。當時,夫人之妹腹中已懷有此狂人之子,接近臨盆,她同樣傷心斷腸,眼見命亦將絕,所幸最後勉強保住性命。
——沒想到之後少爺神色更加鐵青,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他指向那三間並排的倉庫,從這邊也可以看得見,單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上搖了兩三下,打從一開始就臉色火紅、緊縮著身體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臉來,和少爺一起望向倉庫,慢慢地,她臉上浮現出一種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哀的神情,梳著水亮高島田髻的頭輕輕點了兩下,然後從臉孔到頸項霎時唰地火紅,低垂下頭……那情景就好像在觀賞新派戲劇一樣……嘿……
「我現在就想要……」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您還沒想起我嗎?是我、是我啊……我是真代子……我是真代子啊。您回答我……請您回答我啊……」
一開始是W佔上風。畢竟W在當時戴角帽的人當中,也算是特別考究的美男子兼秀才,再加上為人身段柔軟,誠懇講禮,又親切和善……可以說具備了各方面的絕佳條件,誰也不是他的敵手。M毫無還手餘地,最後他也死了心,認為自己沒有機會介入兩人之中,放棄學業等等身邊一切,開始遍游荒山野外,一邊尋找化石等等,一邊藉此聊慰內心的創傷。
但是仔細想想也難怪。他跟吳一郎長得如此相似,除了雙胞胎之外幾乎無法解釋。再加上吳真代子和繪卷中的死亡美人畫像簡直一模一樣。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在這種地方發現可能性如此低的雙重偶然,而且又出現在同一個血統中,任誰都會驚訝吧。任誰都會覺得其中必定藏有某種奧妙原因,從一開始就戴上有色眼鏡進行研究吧。就算他本人沒有這種打算,著手研究的初始已經等於戴著有色眼鏡,這也無可奈何。最好的證據就是,如果將組成這次事件的每一件事各自拆分觀察,可以發現就算兩位博士不插手,這些事都可能自由自在地隨興發生。只是因為兩位博士互相懷疑是對方所為,所以看起來才像是同一樁事件,假使沒有兩位博士添加的複雜說明,這隻是兩樁單純的離奇死亡事件和一樁發狂事件的集合而已,不是嗎?
對於他這儼然學者派頭的冰冷態度,我不免產生了莫名的反感。不僅如此,對他那種先愚弄人後又置之不理的態度,我更開始感到難忍的不快,不禁重新坐正,輕咳了幾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
——您會懷疑自是難免。如同此緣起內文中所述,距今一百多年前,可尊為吳家中興之祖的虹汀大人,將其燒為灰燼、封緘至彌勒之世的繪卷,不知何故又恢複原有的繪卷形態,現於今世,落入吳一郎手上,導致如此瘋狂錯亂之源……關於此事,坦白說,即便您(W)沒開口詢問,我也打算說明,但一切仍需您自行判斷。
我癱長了身子仰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樣屏氣凝神,只有眼睛還睜得斗大。
「往後,W和M也繼續展現其個性不同之處。M遊歷歐美各地的大學,研究心理學、遺傳學,以及當時剛剛興起的精神分析學等等,一方面則通過國內官報和新聞,隨時注意W的動靜,等待時機來臨。這是因為一來他不想男孩冠上自己M的姓,同時也為了逃避T子的追蹤。T子在女人當中算是罕見的明晰頭腦,如果她把M的失蹤和如月寺繪卷遺失一事聯想在一起,那遲早會產生駭人的疑心。她一定會開始百般尋思,W和M為何都想要得到繪卷。萬一靠著女人天生的敏感和不顧一切的母愛,歸納出兩人真正的企圖,一定會先懷疑上M,臉色大變四處追查他的下落。因為M太了解她,這個女人很可能會不惜跨越國境等任何障礙,窮追到底。
這些念頭在一瞬間掠過我腦中,我又有預感覺得彷彿被人緊追在後,輪流看了一眼手錶和電鐘。兩者都顯示為再過四分鐘就十二點。
我看到正木博士的右手用力壓著那用藍色縐綢包巾包起來的調查資料,冷然地咬著唇。那似乎是即將要說出某種含義不明、神聖話語的前兆。在他那緊張態度的震撼下,我再次垂下頭去。
正木博士是我父親。
「……」
——這個時候小雨已經停了,我們很快來到別院前,就是從這裏也可以看到,那最右邊的第三間倉庫前,我發現倉庫朝北的銅皮門敞開著,趕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夫人,指給她看。事後回想起來,這第三間倉庫在秋麥收成之前都是空的,因為存放著各式農具,所以出入頻繁,偶爾有年輕人疏忽了忘記關門窗。這時或許也是如此,應該沒什麼特別奇怪值得注意之處,但或許是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我心頭一驚、止步站住。這時八代子夫人也點點頭,繞向倉庫門前,可是似乎內側有東西堵住,怎麼推都推不開。八代子夫人再次點點頭,馬上自己搬來掛在主屋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輕輕靠在倉庫窗下,做手勢要我爬上去看看,當時她的神情也很不尋常。我仰頭望著那扇窗,發現好像有燈火在內搖曳晃動。
——在校期間我住在宿舍,不過從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我一定會回直方。放假期間一直在家中,每天早上稍微早起一些幫家母做點事,然後晚上大約九點或十點就早早就寢了。家母是個性情剛烈的女人,直方這裏雖然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時候她仍獨自一個人睡在這個房子里,不過她經常對我說,「早上八點左右學生就會陸陸續續過來,一直到深夜十一點都沒時間休息,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寂寞。所以如果你忙於課業,也不必勉強回來。」
說著,我站起身,雙手放在桌緣行了一禮。但是正木博士並不顯得訝異。他也沒打算回禮,只是繼續悠然靠著椅背,用力把雪茄煙霧往空中吹。
——說不定這樁事件的真相,只是讓人出乎意料的愚蠢喜劇。
「若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來,或許會覺得證據太過薄弱,反而更令人懷疑,其實並非如此。當時的大學生里,確實有可疑的人存在。這份調查書非常想表達那傢伙就是這樁事件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直方事件的真兇,但卻無法說出。這就是我說的自白心理。所謂『不打自招』,這個道理千古不變。知道吳一郎真正出生時間地點的人,除了他的母親千世子以外,就只有M和W了。」
吳一郎驚訝地放下圓鍬,呆然回望正木博士,並擦拭臉上汩汩不停的汗滴。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靈感吧。
他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獨自一人控制、玩弄著正木博士、吳家的命運、福岡司法當局、九州島大學的名譽和這事件相關的一切。
「他若無其事地回到松園隱居的家中,裝作什麼也不知情,對正在餵奶的T子胡謅了一番話。看樣子繪卷已經被和尚或其他人取出藏起來,不在彌勒佛像內了。可是這東西自己又不能主動向和尚要,只好放棄,空手而歸。等到有一天自己拿到學士學位、在大學里任職后,屆時再以大學的權威,要求寺方提供作為學術研究材料也不遲吧。那麼繪卷這事暫且擱置一旁,其實,自己必須趕在今年歲暮前回鄉處理財產,正在煩惱呢。總之,現在就得急忙趕回去。我想剛好也順便回去處理你們母子的戶籍問題,要是有什麼事就寫信到這某某地址吧。說了這些話搪塞,編好前言后語,等T子不太情願地同意之後,第三天他連福岡大學第一屆畢業典禮都沒參加,便前往東京。但是他並沒有回故鄉,只辦好手續將戶籍轉至東京,就以最快速度辦妥護照后遠赴海外。這是當時M心中對於即將到來的悲劇進行的第一道戰鬥準備。也是只有W能了解的宣戰公告。」
——這把我弄得更糊塗了,我問,「那裡面寫著什麼呢……」少爺的臉微微泛紅,苦笑地回答我,「這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裏面有很有趣的故事,和很恐怖的畫。那個人說,在我們舉行婚禮之前,一定得看過……你馬上就會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聽了似懂非懂,但重要的是,我發現少爺說話時的態度很心不在焉,跟平時很不一樣,所以我不厭其煩,再次追問,「哦。那這東西是誰給您的呢?」少爺再次直盯著我的臉,幾乎要看穿了一樣,凝視許久,他才終於回過神來,圓瞪雙眼,眨了兩三下眼。他好像在想什麼,緊接著眼眶泛淚、支吾地說,「送我這個的人嗎……那是先慈的朋友,說是要把先慈秘密寄放在他那裡的卷冊送還給我。他說……不久一定會再和我相遇,屆時再告訴我他的姓名,然後就離開了,不過,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現在還什麼都不能說、不能說。你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知道嗎……那我們走吧。」少爺說完,突然變得坐立不安,跳躍過一個個石塊回到大路上,快步往前走,他腳步之快……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與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樣。現在想想,當時應該就有些奇怪的徵兆了。
「……」
「……」
但是,在我腦中產生這些變化,我想不過是短短几秒鐘之間的事而已。不久我回過神來,正木博士正身體往後仰、雙手放在腦後,隔著眼鏡微笑看著我。那個樣子好像正等我提問。
正木博士的口氣很不耐煩,就像在拒絕路邊的乞丐。他仍然很疲倦似的,緊閉著眼睛。我吞下一口唾液。
不對不對,這樁事件一定是打從開頭就沒有任何兇手。事件內容只是偶然分別發生的許多不明原因意外事故重疊起來,看似同一樁罷了。千世子的縊死,齋藤博士的溺死,吳一郎的發狂,或許都是各自獨立發生的意外……否則,怎麼可能有這麼神秘不可思議、深不可測的事件呢。
「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吳一郎站在洞穴與洞穴之間的砂土平地一隅,以鍬為杖,挺直腰桿,正難受地呼出一口氣。他的臉孔被秋陽曬得焦黑,再加上連日勞動似乎已經筋疲力盡,看起來無比憔悴、判若兩人,只剩下眼睛還骨碌碌地晶亮轉動。他的汗水不斷流下,劇烈的喘息猶如火焰……他手中充當拐杖拄地的圓鍬鍬刃,已磨損成薄薄的波浪狀,閃動著銀一般的懾人光芒,充分說明這幾十天的掘砂作業何等狂熱、劇烈……所謂活生生墜入焦熱地獄的亡者之姿,說的就是這副模樣吧。
「嗯。你先聽我說。只要你好好冷靜下來,重新清楚思考從今天清晨以來發生的所有事,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你聽好了。」
但是我沒動。我雙手在膝上交握,瞠目看著正木博士的動作。我心裏完全被兩位博士之間,以某種我無法了解的意義,迸散著火花的緊張氣氛所吸引。
(丙)吳一郎遭人施以麻醉之事,依據其談話中所出現的各種愈后徵兆可以推測。
博士在空洞中如此喃喃自語地說道。
大唐翰林學士芳九連次女芬 謹志
——這兩位博士一定是有了某種嚴重的誤會。
——那天晚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我和平常一樣九點左右上床,家母是幾點就寢的我並不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樣的話,我想是十一點左右吧。
「還有,姨媽八代子和母親千世子都深愛著吳一郎,把他當成唯一的依靠,不可能會把有如此可怕傳說的繪卷給吳一郎看。家中老傭人仙五郎,感覺也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寺院的和尚是為祈願吳家的幸福,才仕于吳家,如果知道有繪卷的存在,反而應該會想藏起來才對。這麼一來,嫌犯應該是其他還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的以外人物。」
此時虹汀先向眾人殷勤行了一禮,輕咳了兩聲后說,「各位遠路迢迢,多有辛苦了。在下一介鄉野粗老,還勞駕眾人送行,貴藩政道昌明,實在令人感佩。難得諸位一番盛情,不如再多走些路,目送在下至前方不遠的筑前藩吧。如此一來各位既可完成任務,又可避免無謂的殺生,亦不會造成貴藩的恥辱,各位以為如何?」虹汀說來明快爽利、臉上帶笑,眾人聽了呆愣片刻。而雲井喜三郎隨即面紅耳赤,「聽你滿口胡言亂語。上回我是因為喝醉才輕忽,今天我的刀可是磨得光亮鋒利。大家上吧,今天的對手只有一個。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斬了也無妨。上吧!」說罷他刀柄一敲,眾人也齊聲應和、氣勢如虹,無不以為要解決眼前這貧弱旅僧乃是輕而易舉之事,刀光映著雪影,眾人競相上前。虹汀眼看已無計可施,只好左握竹杖、右揮空拳,先奪下領頭一人的刀刃,揮落接著襲來的白刃,再斬斷齊聲落下的球棒和刺叉,隻身擋在路中奮戰,絲毫不讓對方接近人馬,他僅以刀背應戰,很快就有十多人或斷氣,或昏死,或跌落雪地,或掉入海中。
「我真沒想到……真是這樣嗎?」
「兇手犯案的目的無他。就是為了讓吳一郎與母親千世子分開,跟真代子接近,所以由姨媽八代子帶到侄之濱……真代子的美貌足以被譽為侄之濱的第一美女,這一帶愛慕她的人一定很多,同時侄之濱又是原本收藏繪卷的地方,大部分居民或多或少都知道相關傳說。另一方面,吳一郎和真代子的婚事百分之九十九不會有問題,所以不管要嘗試這項實驗,或者隱蔽行蹤,再也沒有比這侄之濱更合適的地方。」
「哎呀……不好意思。茶都冷了吧?抱歉來遲了……嘿嘿……」
「我就是您想見的正木……抱歉,身上剛好沒帶名片……」
侄之濱大火
不久,我又慢慢在顫抖中無力地平靜下來。身體里彷彿變得空蕩蕩的,只有耳朵深處留有尖細的耳鳴……
「對了,就是那個部分。上面是不是寫著從樓下就看到蠟燭滴落的痕迹。和新郎在百文目大蜡燭光前面對面坐下的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目睹那繪卷,並且被熱切要求為完成繪卷而死。而且她眼前所見的繪卷,是個不管五官輪廓或者年齡都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赤|裸少女腐爛畫像,如此逼真的名畫實在讓她難以承受。她很可能全身打戰同時暈厥,陷入假死狀態……從調查記錄中『並未發現抵抗或掙扎的痕迹』和『喪失意識后,遭人勒斃』等文字內容,就可想象到此事實。」
「嗯——那人數是十個人沒錯嗎?」
接著,若是以上述研究考察對照這樁事件,當晚吳一郎勒殺女性后的夢遊癥狀,幾乎與上述現象相同,而且其中又明顯地添加了變態性|欲的夢遊內容,因此更值得玩味。由此不難推測,吳一郎因為自己血統中遺傳的獨特變態性|欲之「心理遺傳」導致的夢遊發作(請參照後面的第二次發作),先勒殺其夢幻對象的異性,獲得第一階段的滿足,在這之後,又因為屍體的暗示,轉移上述的一般夢遊狀態——也就是玩弄屍體的狀態,觀察被認為是屍體劇烈的掙扎痕迹,其實也可能與被玩弄的痕迹混淆,屬於被害人痛苦掙扎的痕迹,或許只佔其中一小部分。同時,從其窮盡各種方法反覆玩弄屍體、毫不生厭看來,已達到變態性|欲中最高等的變態(請參照次項),可察知玩弄屍體帶有特殊含義,其中包含一種尋求變態性|欲的愉悅。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心理遺傳絲毫不差地出現了。可是還得再忍耐一段時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好戲上場……」
「豈止有,簡直多到令人頭痛呢。其實宇宙間的一切物質都是在和各自的心理遺傳不停奮戰,而進化為植物、動物、人類,愈是受限於此,就愈是缺乏自由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穌基督大胆對新生民眾宣告,要趁現在勇敢超越心理遺傳,獲得真正解放活在藍天之下,孔子則將這種觀念裹上糯米紙后拋出去,釋迦牟尼更做成美味點心,加上大量裝飾之後,再像賣驅蟲葯一樣敲鑼打鼓大聲叫賣。不過呢,只竊取這些人獨佔專利里的優點,再冠上『心理遺傳』這現代化的名稱大作宣傳,企圖貪求百分之百剩餘價值的人,就是在下……哈哈哈哈……算了算了,這些事沒什麼好提的,從勝空這個和尚的稱號看來,他應該屬於天台宗,可能是因為讀過《法華經》,領悟到這個道理吧。
正木博士口中迸出一聲懾人大喝。同時用他漆黑凹陷的眼睛直瞪著我。而他漆黑眼神之強烈,彷彿上帝俯視罪人的肅穆,有如盛怒猛獸的凄厲。原本怒髮衝冠的我瞬間開始顫抖。我踉踉蹌蹌往後退,不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完全被他那對可怕的眼睛所吸引。
「如何……讀完了嗎?」
「嗯……我想也是。不過你看,他可能隨時都會轉向這邊。你到時候再看看他的長相。」
「哈哈哈哈。看樣子你還不明白呢。」
我這個人,雖然在該事件的記錄上未曾出現,但我一定也是流著吳青秀的血,和吳一郎長得一模一樣的青年。
正木博士在南側窗畔忽然背向我停住。看似悄然低頭,咽下一口唾液。
嗡——嗡——
「這可不行!」
「這是附在繪卷卷末的由來記抄本。也就是發生在如月寺緣起故事之前的事,上面寫著距今約一千一百年的古代起就開始的吳一郎心理遺傳緣由,在你讀的過程中會怎麼樣呢,你能不能清楚地回想這個事實,『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經在某個地方像這樣讀過這個東西』,這就是我和若林生死之斗的決勝關鍵。你說,是吧。如果你腦中殘留著一絲一毫曾經讀過的記憶,你肯定就是吳一郎……哈哈哈哈……總之你先讀再說吧。別客氣。內容相當有趣的。」
——哦!就是那樁有名的迷宮事件被害人吳小姐?哎呀,這怎麼會呢。你們怎麼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吳小姐呢?哦,她曾經告訴過東京近江屋老闆娘自己的來歷,只是沒說出男人的姓名?哦哦,原來如此。那我剛剛說的話還請你不要泄露出去。云云。
什麼……你說什麼……如此這般……你已經知道這樁事件的真兇了嗎。
我用力抖動了一下肩膀,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做。這時,正木博士稍微沉默了一下,但他的沉默卻給我胸口一擊,彷彿讓我陷入無底深淵……正木博士很快又繼續說下去。
我忍不住探出上半身。全身皮膚滾燙,包裹在異樣的亢奮中。
——若林博士明白表示正木博士已在一個月前自殺,他意識混濁的心理狀態之謎……
眾人措手不及,連忙奔走送上酒菜至后廳,我也補好妝容赴席,但一看到他,只見半張臉孔燒爛、色如土塊,另外半邊剃了眉毛、眼尾翻白,嘴唇歪斜,貌似惡鬼。再加上先前已不知在何處喝得大醉,渾身酒氣,妾身內心充滿恐懼,全身顫抖。咬牙強忍,忐忑地替他斟酒,但還沒喝幾杯,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當時妾身忍不住縮手,杯里酒水盡潑濺在他膝上,他馬上發起酒瘋,奶媽拚命拉住他,但說時遲那時快,他轉眼拔刀,奶媽命喪刀下。妾身趁亂逃了出來,終於來到此地,一想到家門不祥和妾身不幸,只覺不如一死,正要自盡之時卻被您攔下。除此之外,妾身只有出家為尼、修道。雖不知您是何方高人,還請大發慈悲、指點迷津。」說完,她趴在沙地上低聲哭泣。
這彷彿是某種宣告……彷彿來自地獄的訊息……彷彿世界末日……我瞪著那似乎要直接觸碰到我心髒的敲門聲,如聾啞般掙扎戰慄。我努力想透視是誰站在門外,卻無法看透……想呼叫救援,又叫不出聲。
啊啊……這是多可怕的魔力。
可是……當時我困於深沉的幻覺,並不相信他,我和正木博士面對面坐著,展開一場辯論,最後給正木博士以沉重的打擊。終於讓他沮喪地下定決心要自殺。
我彎身趴在大桌上。雖然極力壓低了聲音,但聲音還是從雙手底下嗚咽而出。
「……面對這極深刻、強烈的變態性|欲刺|激,屬於吳一郎自己的一切記憶和意識,都形同沒有任何價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控制吳一郎的現代理智和良心,現在被千年前的天才青年,無跡可尋、強烈奔放的慾望所取代。於是,在他的記憶中漸漸清晰地浮現出最美麗的真代子……那酷似千年前犧牲的黛夫人身影。」
我的頭腦只恢復到這裏,然後就不斷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與上述內容有關的精神科學觀察
由於這樁事件並非筆者(正木)親自調查,因此在進行專門的精神科學觀察和說明上,多少稍感不便。然而,根據W站在其獨特法醫學觀點所製作之調查記錄中呈現的事件各種特徵進行觀察時,毋庸置疑,此事件真相即難以利用現代所謂的科學知識及其相關常識所指涉範圍加以判斷、說明的「心理遺傳發作」。這乃是筆者所謂「沒有兇手的犯罪」之最佳案例。以下將一一點出、明示W最初的直覺何以正確,一切跡象又所指為何。W在事件后仍未放下對此點之疑念,記錄下如前所示的寶貴的談話內容,其準備之周詳,我必須首先表達敬意。
「你聽好了……這樁事件中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還有另外一個長得跟你一模一樣的人存在這個事實。也因為這另一個你,才把事情弄得如此混亂。而且我剛剛已經向你說明過了,那完全是因為你的離魂病所致,不是嗎?」
我再次把臉靠近繪卷,反覆不斷深深吸著那幽微的香味,就好像是想要告訴我什麼事……不過,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香水,但我不僅覺得那相當高雅、潔凈,更像勾起了某種在我記憶深層底處,某種令人懷念但又充滿無奈回憶的夢境般……老實說,那味道甚至喚起我想深深吸住不放的心情。當然,我覺得那是屬於女性的氣味,但我感覺,那既不是我昔日的情人、母親,或姐姐……心裏混雜了這許多肯定的感覺。為求慎重,我站起身從入口門邊拿來自己的角帽,聞著內側的味道和繪卷的香氣,兩相比較。但是我的帽子內側,再怎麼聞只有新絨布和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霉味。無法當作我跟繪卷使用相同香水的證據或參考。
他彷彿又在暗示,我跟吳一郎就是同一個人,這讓我忍不住心頭一驚。不只這樣,正木博士的口吻好像意指我們兩人頭腦的毛病會以完全相同的過程痊癒,這更讓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詭怪。不過……但是,我仍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用手帕擦了擦臉后問他。
通過前述的W的觀察和三項談話內容,列舉出下列觀察要項,以追查此事件真相。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吳青秀是否在最後畫了白骨,這懷疑也變得可疑了起來。
我雙手掩面。就這樣從床上跳下來,直線往前沖。
「這就是重點所在,沒錯……問題就在這裏……這就是故事最有趣的核心,同時也是到了大正時代的今天、侄之濱事件的根本問題。簡單地說,那位勝空和尚早在距今一千多年的過去,就已經知道有所謂的心理遺傳。」
我心中懸著這些問題,再三地反芻今天的記憶,埋著頭時而加快步伐,時而緩慢步行。遠方縹緲的鐘聲,汽車引擎的吼聲,孩子的哭聲,織布機的聲響……不知哪裡的工廠冒出的汽笛聲……這些聲音在無意識中進入我的耳里,左彎右轉,突然我在泥土地上踢了一腳,停住腳步。縮緊脖子獃獃愣在當場,緊張得就快窒息。
「嗯,所以呢?」
「不……不管什麼事我都答應。」
這時,身上僅穿著白底藍點圖案夾衣的吳一郎,由兩位法警拉著腰帶進來,三位紳士分別往左右讓開,形同隨侍在正木博士身旁。
「是我……父親……」
「我想如果再具體說明,事情應該是這樣。也就是說呢,李太白寫詩來傾贊玄宗皇帝的榮耀榮華,博得三千寵愛,成為聞名天下的大詩人,吳青秀見此,也打了如意算盤。既然如此,我就從正相反的方向來求取功名,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想要借自己的筆力,畫出前所未聞的怪畫,震驚天下後世……這就是年輕有才氣的藝術家經常會出現,且達到頂峰的名譽慾望。此外,傾倒于吳青秀本身的男子氣概和與其天才稱號相應的名氣,為之神魂顛倒的新夫人,奉獻全副身心,新婚宴爾的幸福,讓吳青秀有如站在雲端,短短几個月之內,嘗盡各種愛與被愛的方式。他不分日夜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慾望逐漸高漲,接下來若是不利用極度殘忍的方法虐待這位美麗的妻子,就無法獲得更多的刺|激。這也是天才青年,特別是頭腦聰明的藝術家經常出現的超自然愛欲兼性|欲。另外還有一點遺憾,唯美的極致,就是要去破壞它。還有,徹底暴露其丑怪內容並且冷靜地觀察……窮極這樣的藝術慾望后,製造出這四種慾望的白熱化焦點,集中於這項計劃上。然而,吳青秀似乎還誤以為自己這種強烈慾望是出於純粹忠誠的慾望,最能簡單易懂地說明吳青秀這種心理狀態的,還是這繪卷上的畫像。也就是這逐漸腐爛的美人畫像。」

「豈止貴重……故事再往回推一些,青年進士吳青秀奉天子之命周遊各地旅行作畫,約有六年時間,待天寶十四年終於回到京城長安,將其繪製的風景繪卷上獻后,天子龍心大悅,不僅獲得身為藝術家的無上光榮,還贏得了美嬌娘芳黛。皇帝賞賜他一處附有美麗庭院的小巧宅邸,兩人只羡鴛鴦不羡仙,諸事順利,過了好一段如夢似幻的美好生活。但是好景不長,生活漸漸平靜下來之後,時值大唐沒落的前奏時期,凶征妖孽頻頻四起,天下大亂之兆到處橫溢。而且側進的忠言苦諫非但入不了天子之耳,還有許多忠臣因為一不小心觸怒龍顏,一一枉殺于冤罪。吳青秀見此,慨然決定,靠一己的丹青之力喚醒天子迷夢,以求國家安如泰山,他向新婚宴爾的黛夫人表明心志,問道,你願不願意為了天下蒼生捨棄性命?當然之後自己也會馬上追隨而去……聽完後妻子高興地回答,只要是為了夫君,豈有不願……」
【五】承接勒殺的第二段夢遊——玩弄屍體
「關於吳一郎的年齡,在這份調查書中插入了一則新聞報道的剪報作為參考,根據這篇報道,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從明治三十八年左右離家后,約有一年時間都在福岡市外一間名叫水茶屋、名字煞有介事的裁縫女塾上課,她在這段時間看似並未生下孩子。所以呢,假使她這個時期並未生子,那麼可以推測,吳一郎應該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後半年,到四十年之間出生。不過,這種用來推測年齡的剪報,依常識來分析,或許因為吳一郎是私生子,所以為求慎重才特別插入的吧。也可能是新聞記者認為當時喧騰一時的『美麗寡婦命案迷宮事件』真相與其昔日情慾關係有關,特地找來這些材料吧。也有可能是因為該報道中提及虹野三際這個源自吳虹汀取的名字,所以才納入這調查書中作為佐證。但是……在我看來,它應該包含了意義更深遠的另一種暗示。其實是怎麼回事呢,推測可能是吳一郎出生日期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剛好是此九州島帝國大學前身、福岡醫科大學出現第一屆畢業生,也就是我們的同一年。明白了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其實你……你是吳一郎的……吳一郎他……」
接下來看看兩年前的事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在直方發生的事件,當天晚上,W和M也確實都聲稱自己人在福岡市。因為三月二十六日的前一天二十五日,M相隔許久又穿過九州島大學大門,跟當時猶在人世的精神病學教授齋藤博士以及眾同窗、舊識學長學弟見面后,求見校長提出論文,取回畢業后寄放在學校的銀鍾。住宿也read•99csw•com一樣是蓬萊館。另外,W當時就住在現在位於春吉六番町的大房子中,家裡只有一位幫忙煮飯的老婆婆,過著單身生活,所以想趁天黑后悄悄離家,直到天亮才回來,也並非難事。所以說兩人身處之地都非常適合混淆不在場證明。或許拜此之賜,當天晚上九點左右,一輛嶄新房車在黑暗夜空下往東疾馳,離開了福岡。車上的人看似靠煤礦致富的暴發戶,對司機說,『現在已經沒有開往直方的火車了,但我突然有急事必須前往。請儘快趕往直方。』」
——接下來我要到曾經去警局探望我的鴨打老師家致謝。
接下來的第三幅畫像上,臉上和額頭、耳背、腹部皮膚開始出現局部泛紅或泛白的潰爛,眼睛微張,露出一點點白色牙齒,全身變成強烈的暗紫色,腹部如大鼓般腫脹發光。
親眼見到他這不堪的姿態,我不自覺閉上了眼睛。我雙手掩面。讓我實在無法正視的震驚、恐懼,還有難以形容的神經緊繃。
——之後,還有一件在天黑前發生的怪事,這件事我到後來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在那之後我在後門的梔子樹下鋪著草席,叼上煙斗繼續修補之前補了一半的蒸籠,從那裡隔著梔子樹枝,可以從正面望進別院廳內,所以我在不經意之間看到少爺在別院廳上桌前換了和服之後,一邊喝著真代子小姐替他沏的茶,一邊好像在對真代子小姐訓話……因為隔著玻璃窗,所以聽不到聲音,但他的神情一反常態,臉色鐵青、眉毛抽|動,彷彿正在責罵小姐,可是仔細一看,似乎並不是。至於真代子小姐,則在少爺面前一邊疊好西服一邊紅著臉微笑,搖著頭說「不、不、不」,那景象看起來很是奇妙。
我感到眼中隱隱約約溫熱了起來。覺得很想一口氣說出心裏想說的話,卻又說不出來。
「……」
「不過話雖如此,以你現在的頭腦,或許會認為這種要求太荒謬、太不合理。你也可能會誤會,我和若林利用容貌酷似吳一郎的你當替身,完成虛偽的學術研究,又企圖以虛偽的方法公之於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神靈發誓。儘管我們兩人私下的競爭中確實包含千百虛偽,但我們所進行的學術實驗,還有藉此欲證明的學理、原則中,絕對不包含一丁點虛偽成分。不過,只有在與內容本身毫無關係的發表形式方法上,混雜著不得已的虛偽,但我也已在此訂正為真實的形式,剛向你報告過了。
「可是,她自己應該不這麼認為吧?」
快點吃下烏黑眼珠子
「我真是粗心。哈哈哈。一心想著要讓你恢復記憶,所以忘了讓你看這最關鍵最重要的東西。沒看到這個,就不可能了解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我的遺書也等於沒有開眼的佛像。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失敗了。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讓我頭腦糊塗了吧……真是的。我馬上就讓你看。我看看……應該是在這裏吧。」
——太久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家代代在侄之濱這個地方務農。我們姐妹的母親早逝,父親也在我十九歲那年正月過世,所以我家只剩下我和妹妹(轉頭看著牌位)千世子兩人。那年歲暮,我剛剛招贅現已過世的先夫源吉,不久后妹妹就留下一封信,信上說,「我要去東京學習繪畫和刺繡,往後會一輩子單身,請勿挂念。」就離家出走了。那時是明治四十年新曆年的正月期間,後來,有人說曾在福岡見過我妹妹,但詳細情形也不清楚。可能她真的很喜歡繪畫和刺繡吧。一郎說得沒錯,舍妹以前就是個好勝心很強的女孩,她十七歲那年以第一名成績畢業於縣立女校,只要迷上什麼事,就會瘋狂投入,經常會熬夜不睡閱讀小說或是畫畫。特別是刺繡,她從小學的時候就很喜歡,到了傍晚天黑以後,還會在外面檐廊,拿木棉的線頭一針一針綉著圖畫紙上描繪的寺院紙門圖案,我想她是見到我招贅之後安了心,決定從此專心一意學習刺繡吧。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就已是我們此生的別離了。她原本就討厭農田田園裡的粗重工作,所以我經常留她獨自看家,不過我家門前很熱鬧,家中出入的人也不少,應該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才離家出走的。
「這麼說,那篇名文乃是芬夫人所寫?」
「我會的。」
「……」
「……你冷靜一點。振作點。你再仔細看一次那個青年的臉。……快看哪……別再發抖了。不需要這麼驚訝。這沒什麼奇怪的。……你好好冷靜下來,那位青年長得像你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學理上或者理論上,都很有可能。……你鎮定一點,來……」
可是……可是現在我背後卻還有另一個強敵。那個強敵W,或許早已預見現在的結果,正在冷笑。他一定張開了毫無破綻、結實的網,等著我掉進去。他運用著別說是我自己,就連正木博士也沒察覺的巧妙、縝密、偉大的智慧力量,牢牢控制住我,以期能讓我成為藉著污穢和虛偽完成的學術研究的犧牲品。我所有神經都可以敏感地察覺到,自己的血淚被榨乾、骨頭被抽出,被當作虛偽和污穢所形成的學術供品,分分秒秒從我背後逼近。
正木博士的表情漸漸柔和。他望著吳一郎的臉頰,咧嘴一笑,重新吸燃就快熄滅的雪茄,語氣輕鬆地開口。
(一)事件發生當天晚上十點半,檢查已禁止出入的吳家倉庫(被稱為第三號倉庫)時,發現鋪在樓下木板房間入口的舊報紙上,整齊並排著吳一郎的厚朴木屐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紅色軟木底草鞋,旁邊開始有蠟燭滴落,點點延伸到陡峭的樓梯上方。
晨鏤金光滿目雪,夕化濁水落河海。今宵銀燭列榮花,曉若塵芥委泥土。三界恰如波上紋,一生宛如空里虹。結下惡因緣,片刻不可解。生時墮入地獄、現哀鳴鬼畜之相,死後惡傳子孫、受永劫果報之責。此等恐懼、此等苦痛,該以何相譬喻、以何相比擬。
◆第一參考:吳一郎的談話
捲軸部分以美麗的綠色石頭磨成八角形,因為實在太美,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來回輕撫。裱裝布料乍看之下似是織品,不過拿近眼前細看,發現那是細緻到幾乎看不見的纖細綵線和金線銀線,在極薄的絲絹上慢慢挑起線眼,密密地綉出每隻顏色都不同的一寸大小唐獅子群,愈看愈覺得這絕對是非常昂貴之物。都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來居然還這麼簇新,想必收藏得很謹慎吧。其中一角貼著短長方形的小金紙,但上面卻沒有任何書寫的痕迹。
就這樣,十年光陰飛逝,到了大正六年,兩三年前開始留學英國的W回國了。知道這件事後,M也馬上緊跟著打道回府,對M來說,W留學和回國的時機是相當重大的問題。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T子母子被M拋棄后,十有八九會搬離松園,藏身在某處,但不管上天入地,W絕對不可能不掌握其行蹤。同時,如果W會出國留學,這更證明了他已經確實掌握住T子母子的行蹤。換句話說,正因為W明確知道T子母子目前定居何處,而且短期之內不會搬遷,他才能安心留學。如此一來,如果抱著懷疑眼光看待W回國一事,也未嘗不可斷言這意味著W對此事有某種擔憂,或者打算髮動某項計劃的時機已然來臨。再換另一種角度來看,M可以藉著W這些行動,輕鬆找出T子母子的行蹤,在國外留學期間M之所以頻頻注意國內新聞和官報,就是因為必須留意這一點。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來。下一個瞬間我猛然一轉身,沿著不知道究竟是何處的漆黑鄉間小道筆直往前奔跑。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我苦思不解,正木、若林這兩位博士,為何要做出如此奇怪的惡作劇?若說是惡作劇,也未免有太多怪異、不合理的內容了……從今天早上起看到的各種事件、各項資料內容,都是事實嗎?或者只是兩位博士為了戲弄我,而聯手演出的戲碼?想著想著,原本充斥在我胸中堆積成山的感激、驚訝和好奇等等,同時開始搖搖晃晃、崩潰,彷彿與自己的身體一起嗖地消失了。
他的黑眼珠里失去了博士的獨特銳利光芒,帶著難以形容的柔和安靜。他的態度里也完全看不到截至目前的蠻橫、霸道。除了逐漸展現出一種神聖氣質,他的肩頭也透露出難以言喻的寂寞、悲傷。看到他這種態度,我的呼吸也逐漸平靜下來。然後我不自覺地垂下眼睛,低著頭。
「……」
「但是呢,我這麼說你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自古以來就留下很多記錄和傳說例子,證明了心理遺傳發作與消失前後,會伴隨出現假死狀態、喪失意識、昏睡狀態等等,所以從專門研究觀點來看,這絲毫都不奇怪。也就是說,以前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神靈降身』『神靈附體』或『神明顯靈』,比較嚴重的例子像是假死時間過長,往往被誤以為真死而予以土葬,結果在墓中蘇醒……這類記錄屢見不鮮。能樂《歌占》一曲中的主角、伊勢的神官渡會某某,因為在土中痛苦掙扎了三日,導致變得一頭白髮才終於爬出來……這是此類傳說中最有名的一個,若以精神科學方式說明,就好比電力開關從一邊切換到另外一邊的剎那,所產生的黑暗狀態一樣。當然,根據情緒變化的強弱,當事人的體質、個性等等,會有時間長短的差異,但一般的情況是像突然受驚般昏厥,緊接著所有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來后,行為舉止判若兩人,這就表示心理遺傳的夢遊開始發作……此外,持續這類發作的人,在經過同樣的黑暗狀態后,又會恢復正常,如上述的所謂『狐魅』等現象,因為夢遊發作的程度輕,所以陷入無意識狀態的時間通常也比較短暫。還有,關於處於假死期間的營養作用和新陳代謝狀況等相關研究,我想若林已經以吳真代子這個病例進行了充分研究,我固然可以多多少少現學現賣,但與此事件並無直接關聯,暫且略過。無論如何,吳真代子陷入假死狀態的直接原因,可能來自吳一郎夢遊帶來的暗示,若林在其所完成的調查資料中,雖未明言但確實表明了這項推論,而我也必須舉雙手贊成。」
那可怕如厲鬼般、極端恐怖的形貌,讓我攀升到亢奮高峰的情感霎時萎縮。像瓷器般毫無血色的整張臉上,布滿亮閃閃的蒼白汗珠,額頭的皺紋往上弔,彎曲的青筋暴露,雙眼緊閉,用力咬緊假牙,雙手穩穩抓住椅子扶手,頭、手肘、膝蓋,各自朝不同方向顫抖……
當時連我都不禁擊膝叫好。事情看來愈來愈有趣了。看這樣子,若林鏡太郎這傢伙絕非等閑之輩。他根本是個跟他法醫學家身份的價值相當,不,甚至凌駕其上的大惡徒。我終於明白,他在我面前雖然溫順得像只小貓,但一不留神,他馬上變成能與我媲美的精神病學者,而且還非常擅於利用人性的弱點。我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就如同我在遺書中所寫,若林鏡太郎在事件發生之初,為什麼要利用職權讓那名少女變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一直以來我都無法了解,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傢伙打算在你恢複本性到某種程度時,悄悄讓你和那少女見面,從色、欲、理三方面,迫使你承認自己就是吳一郎。同時就像我剛剛說的,讓你認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並且將此事實昭告世人,如他所願將扭曲的事件真相暴露在社會上。不僅如此,我也看穿了他打算把你的聲名當作自己畢生研究事業『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跡證』的最佳實例來公開。
「而當時的福岡一帶恰是剛開始流行角帽的時代,藝妓們高聲歌頌『最後是博士,還是院長大人呢?』那正是大學生最受歡迎的時代。即使是一般家庭,也多半有著『既然你是學士,那就把女兒嫁給你吧』的觀念,紅葉山人的《金色夜叉》和小杉天外的《魔風戀風》才會廣為流傳。W和M也搭上這股風潮,開始爭奪T子小姐,至於結果,果不其然還是充分發揮了兩人各自的特徵。
「嘿……嘿喲……總算到真正一決勝負的時候了。首先,請讓我幫助你恢復過去的記憶,讓你自己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否則就不算堂堂正正面對若林了。總之你先過來。這次由我親自進行第一次實驗,幫助你回想起你的過去……」
「一切都非常中國風啊。這時慢慢了解狀況的吳青秀放下芳芬,剛剛張大的嘴還沒合攏,雙手撐在膝上的芳芬小姐面紅耳赤地解釋,『真是萬分抱歉。您一定嚇了一跳吧?我老實告訴您。妾身從很久以前就獨自一人住在這家中,穿著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當成姐姐,每天假裝在侍候姐夫。妾身對外人說,丈夫吳青秀最近每天都關在房裡描畫大作,所以我每天要掂量好購買兩人份的食材,偶爾還要採購顏料畫筆來掩飾,附近的鄰居們瞪大了眼睛,很是佩服,如此天下大亂之際,還能這麼鎮定地作畫,實在了不起。妾身不惜費盡心思,在此留守,一邊引頸期盼,不知兩位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年,今天我剛剛外出購物回來,聽到這房裡有聲響。而且還有人大聲哀哀哭泣,我覺得奇怪,過來一看,竟然看到姐夫正要尋死,嚇了我一跳,才慌忙抱住。我照顧昏厥的您時,您懷抱一松,掉出嚴密封好、似是繪卷的包裹,還有幾樣姐姐最珍愛的珠寶髮飾。而且您半夢半醒之際,好像在膜拜什麼似的,邊哭邊說著夢話,黛子啊,原諒我,我不該殺死你的。我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姐夫手中。所以您才會誤以為我是姐姐的鬼魂……我終於明白,為了消除您的困惑,趕緊換回自己這件衣服。但是姐夫,您為什麼要殺死黛姐姐呢?還有,到今天為止的這一年的漫長歲月里,您又是在哪裡、做些什麼事呢?』芳芬流著淚追問。」
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臉問。但吳一郎的視線仍集中在圓鍬上,靜靜地回答。
「這或許也說得上是種菩提心吧。可能是因為看到吳一郎發狂的樣子后,再也無法忍受的緣故……」
一口氣持續至此的驚人說明,終於在這時中斷,一邊顫抖一邊緩緩深呼吸后,我抬起頭來。正木博士果然是位偉大的精神科學家。我一方面恢復了最初的尊敬,同時也感到莫名的安心,但我也發現自己全身不斷冒出冷汗。
博士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同時也大大睜開眼,看著我。漆黑眼珠凝然坐鎮在他略為蒼白的臉上,靜靜回望房間的入口……但他馬上再轉過頭來面對我,在椅子上重新坐正。
——謝謝。直到醫師(W)問我,「當時做了什麼樣的夢?」為止,我都沒有想起做夢的事。多虧了醫師,我才沒有成為弒親兇手。
正木博士低吟著。他漆黑的眼球往內深陷。
「唉。聽來實在可憐……」
「這時候仔細研讀這些調查資料,會發現有兩點奇怪的地方。第一點就如同剛剛你懷疑的,調查兇手的方法,只有期待吳一郎記憶恢復后的陳述,卻完全放棄其他的調查方法。還有另一點則是特別注意到有關吳一郎的出生日期這兩項,聽好了嗎?
「注意到這一點時,我全身發麻。我覺得就是自己,但卻沒有辯駁的餘地。更何況,檢查吳一郎的血液、決定他是誰的兒子那個法醫鑒定學的世界權威,正是W。」
「如何?這個疑問你能自己解決嗎?」
各位覺得如何?對照前面看過的記錄和這段文字,相信各位應該早就已經注意到了吧。站在法醫學立場的若林博士對該事件所主張的重點,和身為精神病學者的我所主張的重點,從事件發生當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為止也沒有達成一致。若林站在法醫學者特有的角度,打從一開始就認為這樁事件絕對另有隱藏背後的兇手,並且認定這名兇手一定從某處暗中操控,隨心所欲地操弄與此事件相關的奇妙現象,但是我可不覺得事情這麼單純。站在精神科學的立場觀察,這隻是一樁所謂「沒有兇手的犯罪事件」。這不過是一件無論外觀或內容都很奇特的精神病發作之表現,被害人和兇手或許都在某種錯覺之下,被誤以為是同一人犯下的凶行。如果還是硬要找出兇手,我主張應該逮捕遺傳這種心理給吳一郎的祖先,送進牢里。這就是此樁事件的核心趣味所在……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看到站在那田地角落,望著老人揮動圓鍬的青年了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
專註觀察吳一郎態度的正木博士,不久后微微一笑,輕輕點點頭,然後走回入口快步離開。
到了最後的第六幅圖,只剩下藍褐色的骨架上,黏著海藻般的硬黑肉屑,和遇難船隻一樣稀疏散落宛如伽藍堂,分不出是人還是猿猴的頭骨已經完全往這邊傾倒,只剩下牙齒還潔白,兀自張大依舊連在頭上。
「哈哈哈哈!是你父親嗎,那好那好。那你認識我這位叔叔嗎?」
八位瘋子從東側入口列隊依序進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議地環顧四周,但慢慢就開始顯現各自的狂態。
正木博士話還沒說完,已經放下雙手,沉重地一拍大桌子邊緣。
接下來是吳一郎清醒后在警察局因弒母嫌疑而接受問訊時,在茫然失神的狀況下曾經供稱,「難道我真的在半夢半醒之間殺死家母,然後又忘了嗎?」對自己的行為有過極輕微的懷疑,看來這似乎是他對自己夢遊保留了幾分記憶的重大證詞。也就是說,如同筆者在第四項中所述,吳一郎當晚夢遊的事實,理應不會存在於當事人有意識的記憶中,但卻可能存在於腦髓以外的細胞所形成無意識記憶中,或者因某種力量,比方說因為當時極度的疲勞感等等,由於警方問訊的暗示力促使其在意識背後浮現。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觀察,也難保不是氣質純真、反映出清明良心,擁有極聰敏頭腦且喜歡閱讀小說的吳一郎,面對這種局面時,產生了此種頭腦特有的錯覺。因此,上述疑問不能確切證明吳一郎夢遊的存在。僅揭示在此作為補充式的補遺參考。
「啊……這麼說,那位少女果然也是精神病患?」
記于 延寶七年七月七日
「一千年後出現的吳青秀變態性|欲的鬼魂,就這樣藉著現代青年的判斷力和記憶、習慣,開始荒誕離奇地活躍。他飛快離開侄之濱的採石場,急忙回到家后,馬上和真代子商量起來。可能是要她事先從內側打開主屋遮雨門的鎖,還有事先準備好倉庫鑰匙和蠟燭之類吧。之後,吳一郎等家人全都熟睡后,悄悄潛進主屋,叫醒真代子。對了,此時的真代子當然還不知道吳一郎要求的真意為何。更不必說,吳一郎非到緊要關頭,也故意不說實話,只是用高壓的態度積極強逼,真代子也不可能知道對方竟懷著如此可怕的計劃,只好解釋為一般可能猜測到的意思,因而覺得害羞、猶豫,這一點從戶倉仙五郎敘述的前後狀況,也可推知。但是,真代子本性溫柔,最後還是順服地聽從新郎的命令。結果被表面為吳一郎的吳青秀,藉著燭光誘至倉庫二樓……順序大致如此。接下來請翻開有關現場調查的記錄。」
而且這種名為「自戀」的現象當中,還存在著積極、消極兩種極端合一的變態。也就是對自己的極度愛撫、掩飾,進一步轉為自我虐待、裸|露部分身體或偷窺等變態興趣,再進而轉化為自我輕視、漠視、嘲諷、厭惡,或自我恐懼的心理,最後更演變成沉溺在自我虐殺的快|感,或幻視自己屍體的快|感中。其實這種心理的實例相當廣泛多樣,且多半具有普遍特質,例如以前的切腹、殉義、憤死等心理,或者在一般自殺者的遺書中經常發現的如夢幻般「自我讚美」,或者含有甜蜜眼淚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面,多多少少都可以發現這類變態心理,特別是失戀自殺者的心理,我甚至可以斷言,幾乎沒有一個失戀自殺者不在追尋這種變態慾望的最後,且至高唯一的滿足。另外,這種心理顯現一旦到達特異,比起抹殺丟棄自己的姓名、肖像,毫無理由破壞鏡子,志願擔任模擬戰爭或戲劇里的傷員或死者角色,在各種藝術作品中殘忍描繪以比擬為自己的人物等輕度行為,更常出現的還有未留下遺書自殺,在他人或群眾面前自殺,美化自己及環境的自殺,同情的殉死,同性的殉情,自殺俱樂部的存在等等,其慾望的變化無窮和顯現方法之怪異,可說毫無端倪。除此之外,即使是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作息談笑之間,原本就和自然存在的自我愛戀保持著不即不離的關係,在知與不知、不言不語背後流露出此種變態心理者,也不勝枚舉,因此,在此僅欲證明,諸如這種極端變態心理雖然研究價值極高、相當特別,但其顯現的事例絕非稀奇罕見,反而遠較其他中間性質的變態性|欲具有更普遍的傾向,具有足夠自省能力的人,經常可以發現自己的心理生活處處存在著這種變態心理。
而且,從正木博士立志研究的最初那一瞬間,吳青秀的惡靈就已經緊抓住他良心的要害。他抹殺了人性中最偉大崇高的親子之情、夫妻之愛。但他自己卻毫無知覺,一心以為無論發生任何事,唯有自己絕對不會受吳青秀惡靈詛咒。而他受詛咒的心理狀態,卻化為各種論文、談話、走唱歌謠紛紛現形,一一公開……另一方面,他接二連三地讓千世子、吳一郎、真代子、八代子成為慘痛犧牲品,並且勇敢地一一跨越,堅信科學絕對能獲勝……他一心一意地面對吳青秀的惡靈,揮刀一斬又斬。啊啊,這是何等凄慘、冷酷、意念執著的爭鬥。我彷彿嗅到了從靈魂滴落的血汗腥臭。
我自幼喜歡讀書繪畫更甚於三餐飲食,所以懂事以來就經常獨自一人前往寺院,觀賞、臨摹據說是虹汀大人親手描繪的紙門圖畫,或者親自雕刻的欄杆仙人像,前來參拜的村民訪客不知有我在場,總是會暢談有關寺院的各種緣起,我年紀雖小,聽了也十分感動。我又從他們的話里得知,有一份詳細寫明寺院緣起的文章。由住持慎重收藏著。聽到大家這麼說,我想看極了,所以就趁無人之際,假意在觀賞繪畫等等,四處搜尋,最後果然在和尚房間的書箱抽屜里找到了那份緣起文。
「哦。是嗎?」
她含淚哽咽地說著。
「……」
他之所以會脫口說出「正木博士已在一個月前自殺」這種謊言,也是出於同樣的好意,讓正在一旁偷聽的正木博士別在那種情況下走出來,避免他陷入痛苦局面,或許也是為了防範我即將恢復的頭腦又陷入無法挽回的混亂……反正就算後來被我知道是謊言也無所謂……
「沒錯。就是因為知道,我才會說和你有關呢。」
「……」
「不過呢,W和M兩人的合作卻在這裏戛然而止。問題就在於繪卷掌握在T子手上。這和藏在佛像肚內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來保管,想要偷走談何容易。不如先暫且停止這項研究吧。嗯,就這麼辦吧,有機會再續吧……兩人相當乾脆地分道揚鑣,完全想象不到最初的意氣風發。可是,他們彼此都很清楚,兩人真正的想法可沒這麼乾脆。豈止不幹脆,他們兩人都太明白,對方心裏一定在想,要抱定比先前強烈好幾倍的決心,把實驗貫徹完成,希望給對方顏色瞧瞧。但也不能否認,兩人這番決心裏都反映著T子的美貌。但問題是,不同於吳青秀的赤膽忠心,W和M對這項實驗的誠意,直到今天應該依然十分堅決一貫。當然,他們兩人都是。明白吧?」
「真是驚人。怎麼可能記住這麼多內容呢?這也是年代記的內容嗎?」
——我看到的只有這些……嘿……全都是千真萬確、一點不假的事實。後來我才聽人說,八代子夫人的叫聲驚醒了兩三個年輕人來壓住少爺,用細繩將他綁住,但是當時少爺狂暴的力氣很驚人,三五個人的力量還制服不了,細繩還斷了兩次。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綁在別院樑柱底部,少爺好像也累了,就這樣沉沉睡去,等他再次醒來時,說來也奇怪,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警方問他話,他只是若無其事地左右張望,完全不回話。八代子夫人說過,少爺以前在直方也出現過這種病症,那時候在大學教授的調查之下,發現是被施以麻|醉|葯物,後來完全沒問題了,才帶他回家來,但是所謂的血統實在很可怕,看他這次的樣子,我想一定是那捲冊在作祟。
「首先,就從吳一郎看到繪卷,陷入精神病發作當時的事情開始說起吧。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那天,吳一郎和真代子結婚前夕,『W』和『M』人都確實在離侄之濱不遠的福岡市內。……M剛到九州島大學赴任不久,還沒找到棲身之所,投宿在博德車站前一間兼營火車站候車處的旅館蓬萊館,這蓬萊館是間規模相當大的旅館,不但房間數多,客人進出也極為頻繁。再加上博德一貫輕率的待客習慣,只要乖乖付了錢,每餐乖乖有露面吃飯,就算半天或一個晚上不見人影,也不會有人在意,是個最適合偽裝不在場證明的地方。至於W呢,他總是把自己關在九州島大學醫學院法醫學教室里埋頭研究。工作忙碌時還會從裏面上鎖,一切事情都以電話交代。當門上鎖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從外面敲門,這是法醫學院相關人員之間不成文的習慣。W這種神經質的部分,別說工友和朋友,就連在新聞記者之間都很有名,這也是製造不在場證明最方便的習慣。
——是啊,我打娘胎沒看過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那時候我從梯子頂端上摔下來傷到腰,您也看到了,到現在還痛得很,連小便都只能爬著去上,我這條命差點就保不住了。不過今天早上在酒里摻了焦茄子粉喝下,再像這樣貼上搗爛的妙藥鯽魚敷上,疼痛已經好很多了。
「可是……可是……可是……」
來到三邊都是海的死路,只有路燈並排的防波堤,我吃了一驚慌忙折返。
「對。確實是十個人。」
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愉快了起來。我急忙來到這間房間,燒毀所有數據,開始撰寫這篇遺書,不久後天亮了,聽說你即將清醒,期待已久的若林迅速趕來,馬上讓你和那名美少女見面。但是……這個計謀卻徹底失敗了。不過對方認定你就是她愛戀不已的大哥,所以應該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卻毫不留情地一把推開那美少女……完全不承認她是你表妹或者未婚妻,所以若林只好改變方法,把你帶到這裏來。
本日下午五點左右,釣完蝦虎魚在回家路上,經過大學後面海岸的兩名男子,發現岸邊漂著一具奇怪的溺死屍體,隨即通報筥崎警署,萬田組長與光川巡警前往現場調查,根據屍體身上的名片確定是正木博士后,又引起一場騷動,福岡地方法院派出熱海判事和松岡書記官,福岡警察局則派出津川警部、長谷川法醫及另外一名警察,大學方面則有若林院長和川路、安樂、太田、西久保諸位教授,以及田中書記等人趕抵現場,勘驗結果顯示,該博士將帽子和雪茄吸嘴置於海岸水族館後方的石牆上,穿著診斷服,手腳以制伏瘋子專用的鐵質手銬腳鐐緊扣,于滿潮時跳入海中,死後已經過三小時,故已無法急救。然而關於上述事實若林院長及其他相關人士皆三緘其口,一個字也未外泄,似乎企圖連同上述悲劇一同埋葬,所幸在本社機敏的調查下,才得以揭開真相。關於正木博士的自殺原因,並未發現遺書等東西,住處的書櫃、桌面等也都一如往常整理得非常整齊,沒有絲毫異狀。至於正木博士喝得爛醉回住處或者托稱要外出散步而徹夜未歸的情形,以往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兩次,所以寄宿房東也並不覺得奇怪。
正木博士慵懶地深躺在椅背里,長長伸出雙腿。
「不能的話那就沒辦法了。你就只好一直當個不知道自己身世來歷的流浪漢了。」
「T子的命運猶如風中殘燭。在那時之前,T子應該早已徹底想通,昔日以自己為中心,和M、W的這兩段戀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那之後,我和若林博士見面,為了恢復我過去的記憶,像今天早上一樣接受各種實驗后,被帶到這間房間,也以和今天早上一樣的順序,看過、聽過許多東西。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接著八代子夫人走回來,爬上倉庫二樓,在那裡偷偷摸摸地不知做些什麼,這時只剩下我一個人,嚇得三魂七魄都飛了,慢慢爬到倉庫後面的木門,扶著那邊的一棵朱欒樹總算站了起來。這時候,頭頂上方樹葉的間隙傳來倉庫窗戶銅皮門砰然關上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接著又聽到倉庫門哐啷上鎖的聲息,不久后,左手緊抓著卷冊的八代子夫人,赤腳晃著一頭亂髮跑向別院。隔著已經天色大亮的玻璃門,我清楚地看見她不顧腳底沾著泥土、跑上檐廊,一把拉起剛哄睡不久的少爺,將卷冊抵在他面前,臉色鐵青地逼問他兩三句。
正木博士立刻接著說。這時我終於能夠將視線從繪卷上移開,轉頭望向正木博士,但我卻看到他臉上浮現一種不知道該說是同情、自豪,或諷刺的莫名笑意。
正木博士慌張地說著,好像受到極大的震驚,他再次盯著我的臉。
〈同上〉該婦人曾說,侄之濱的老家很少有近親,事實上鄉下的富庶人家往往是這種血緣孤立的家族。而其孤立原因多半是傳統上有與其家世或血統相關的不良風評,或者是令人忌諱的遺傳素質,導致附近人家不願與其締結姻親關係,吳家的家世可能也是如此。
不過,若林博士的態度卻是如此高尚。若林博士識破了事件真相深處的核心,同時也決定對自己的同鄉同窗、同為學者的正木博士,寄予無限同情和敬意。他唯有將故意未點明重點的正確調查報告交給正木博士,要燒要丟都任憑處置。又故意派人送茶點進來,不言自明地表示:「我會退到遠處,請放心自在地談話。」
——路上的陽光刺眼,我家門前擠滿了大批人群,我一走出來,所有人同時看著我。站得較近的人還連忙踉蹌往後退,看到這些人黃色泛著光的臉,我又眼前一暈,差點昏倒。同時我腦中又開始陣陣抽痛,很想嘔吐,很想伸手去按住額頭,但是兩手都被用力抓住,什麼都不能做。此時我才想到家母並非生病,可能是被人殺害之類的,而警方懷疑我正是兇手,於是我老實地跟著刑警走。
「……你一定答應……?」
可是,被正木博士這麼一問,吳一郎驀地臉色一暗。他靜靜轉移視線,似乎專註地眺望窗外燦爛耀眼的五月晴空,之後又好像突然回想起什麼,斗大眼眶中溢滿了淚水。見到他這樣,正木博士再次執起吳一郎的手,緩緩吐出一口雪茄煙霧。
「若林博士在他的調查報告中,也對各種可能的嫌犯進行了深入調查,是不是?」
「等一下……請等一下,這麼說,醫師您已經知道那個神秘內幕的真相了?」
「一定答應……不管什麼事……」
所以,T子之死是準備這項空前學術實驗絕對必需的第一條件……」
「嗯嗯,你當然會覺得疑惑。因為你罹患的是自古書籍中早有記載的離魂病……」
「到今天為止我竟然未曾注意到如此荒唐、不堪的結論,真讓我受不了自己的愚蠢。我再也不要當什麼人類或學者,只想回伊甸園去當亞當。可以傾囊而出來對付眼前的對手……」
說著,正木博士露出諷刺的表情咧嘴笑了笑。他灰暗的眼神從正面直視我的臉,似乎要把我看穿。
「笨蛋! 」
「那……那又……那又怎麼了?」
「可是……可是……」
——而且,萬一我和那位吳一郎是同一個人,或者和吳一郎是同名、同年、同樣容貌的青年,而那位少女也確實是吳真代子,這實在也太怪異了。也就是說,除了這兩位博士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人有可能讓我們兩人在結婚前夕,落入某種精神科學犯罪手段的控制,導致陷入現在這種悲慘的命運。這種矛盾的事,還有其他可能存在嗎?
「這一點到時候你可以自己判斷……總之,你有沒有那種責任,換個方法說,要讓你明白吳一郎的頭痛為何會轉移到你額頭上,說明其中理由的方法,其實非常簡單明了。大概花不了五分鐘時間吧。」
但是……四周一片寂靜。也沒聽到正木博士回來的聲音。我只能等待命運,然而卻沒有與命運對抗的力量。
正木博士眼球凹陷,顯得不太高興。他動了動肩膀,仰靠在椅背上。
我感覺他的視線緊盯著我的側臉,再次轉頭望向解放治療場,凝視吳一郎的背影。總覺得他隨時會轉過頭來,與我面對面……然後到時將會發生某種嚴重的大事……我覺得自己全身自然而然地變得僵硬。
「那個啊……那不是現在突然開始痛的。從今天早上你醒來之前就存在了,只不過你剛剛沒有注意到而已。」
我大腦里的旋轉漸漸平息,不久后終於停止。同時我也咬緊牙根,忍受頭皮開始發毛的感覺,緊閉上眼。
少女淺田志乃血肉模糊的後腦,不斷吐出黑色液體,向一邊無力垂下。
思子之心多暗影
「怎麼樣……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我覺得正木博士的問題愈來愈多、愈來愈奇怪,所以滿懷疑惑地回答。
在開頭列舉的四段談話中,除了前述摘錄部分以外,還有不少暗示吳一郎心理存在此種導致夢遊發作的遺傳因素之處。列舉如下。
但,正木博士做夢也想不到,千世子拿出繪卷時,竟會在繪卷最後連同那首和歌、年月日,以及孩子的姓名和出生地點,連同孩子父親的姓名一起寫上,藏起意義深遠的一張王牌。他萬萬沒想到,千世子本著凄愴深刻的母愛以及天賦才智的結晶,悲哀設想的方法,竟會如此縝密周到。他沒料到,在自己這麼大胆、眩惑、天才般的事業計劃中心,卻出現了這唯一且致命的疏漏。他自認為了學術、為了人類,不惜冷笑睥睨神佛血淚,卻也無法擺脫做夢或清醒時緊緊追趕的良心苛責和人情無奈……就好比被死人緊緊掐住心臟,四處跳動。
「另外,把有關自己罪惡的記憶做成一份記錄,等自己死後再公開,也是免除苛責的一種方法。這麼做之後,當回頭看記憶之鏡時,鏡中的『自己的罪孽身影』也會壓制住該記錄,回望著自己。這時略能安心露出凄涼一笑,而『自己的罪孽身影』也會看著自己,回報憐憫般的苦笑。看到這笑容,心情又能稍微平靜下來……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白心理,明白了嗎?
——繪卷最後那千世子留下的字跡,千萬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和藍天陽光互相映照的場內整面白色砂地上,病患們緩慢走動的黑色身影幾乎完全依照遺書中所描述的在進行著工作。就彷彿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實際證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原則而演出的戲劇……老人儀作依然揮動圓鍬,耕作另一畝新砂田……青年吳一郎依然背對這裏,站在老人面前專註地看著對方揮動圓鍬的手;那個二十七八的女人還沒發現頭上的硬紙板皇冠掉了,依然威風凜凜四處繞行;而敬拜著女人的絡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額頭埋進砂地里睡著了;矮小的演講者將拳頭抵住磚牆祈禱著;瘦弱的黝黑少女正在場內東張西望地走動,好像在尋找能在老人開墾的新田地中栽種的東西。其他人也只有所在的位置不同,但正在進行的工作,都跟遺書上的說明完全一致。不過……只有一開始在唱歌跳舞的舞蹈狂辮子女學生,正在我們所站立的窗戶正下方,挖掘一個深及肩膀的砂洞,利用硬紙板皇冠和松樹枯枝製造一個小陷阱,感覺上有點突兀。但是無論如何,正木博士剛剛所說到發生在昨天正午的重大慘事,到底在何時、何地、由哪個瘋子所引起,卻一點形跡都看不見,這讓我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舞蹈狂少女停止唱歌,還是因為我們隔著玻璃窗眺望的關係,所有畫面都像幻影一樣,悄然寂靜。我感到一股悚然……試著算了算人數,果然如同遺書所寫,剛好十個人,不多也不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嗡——嗡——
——直到最近,都沒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不過,我記得好像是在去年夏天,家母拿著用來作刺繡材料包裝紙的美國報紙來問找,「這個人是做什麼的?」我讀了那篇報道后,知道是電影演員朗·錢尼扮演的小丑角色,家母聽了很無趣地說,「哦,是嗎。」就下樓回房了。當時我猜想,家父或許就長得那種樣貌,並居住在國外,所以還特別特別仔細看過那張照片,連細微之處都記得很清楚。可是那個人的臉仔細看來就像一隻大蠶,我悄悄下樓,走到家母三坪大的房裡,在梳妝台前照鏡子看著自己的臉孔,卻發現一點也不像(臉紅)。
就算我想說服自己並非如此,但這許多不可思議事實的證據,現在正鮮活地在我眼前展開,步步逼近。眼看並沒有其他解決方法,我又能怎麼辦……
「什麼……正好相反?」
我不了解他這問題的意思,只能幹眨眼。
——昨天東京近江屋的老闆寄來奠儀,還附上這封信(內容從略)。信上提到,「因為宮內省的官員托我找她來幫忙修補衣物,我正在尋找她的下落,剛好警方來人通知我這件事,我知道后非常震驚。」看信上寫的內容,當初曾經聽舍妹傾訴過自己身世遭遇的老闆娘,好像也去世了。如果舍妹能多活一段時日,或許能夠等到好運來臨……不知道她跟人結下了什麼冤讎要落得這種下場……但是如果抓到狠心下此毒手的兇手,我恨不得把他五馬分屍(落淚)。
我感覺到全身肌肉一點一點地變得冰冷、僵硬。雙眼視線又被橫過眼前的綠絨桌墊所吸引,無法移動。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正面牆壁上日曆顯示的齋藤博士死亡日期隔日……也就是若林博士表示,正木博士自殺當天由福岡市西海新聞所發行的報道,頁面左上端刊登著正木博士眼鏡反光、露出假牙正在微笑的約莫五寸見方的粗糙照片。
「呵呵……」
聲音在室內回蕩,不久,便聽到咔啦咔啦的門鎖聲,門開了一半,看到有人走進來,原來是身穿九州島帝國大學深藍色制服、頂著大光頭的工友。年紀看來相當老,深深彎著腰桿,右手端的托盤上放著熏黑的陶壺和兩個粗陋的茶杯,左手則捧著放滿蜂蜜蛋糕的點心盤,慢條斯理地走近大桌子,放置在一臉不可思議的正木博士面前。接著他好像懼怕什麼似的,膽怯地低下他的禿頭,一邊搓著手,一邊抬起頭來,用他渾濁的眼睛看看正木博士,再看看我,然後再度深深彎下腰來行禮,手都幾乎要碰觸到地面了。
「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坦白說,我和若林其實不希望自己親手用這種虛偽的形式公布事件真相。如果可以,希望能在我們兩人死後,由理想的第三者以最真實的形式來發表……這是我們兩人畢生的願望。這是兩個至誠學者發自良心的希望。所以我和若林雖沒有交換隻字片語,也默默地同心協力,盡全力想讓與這樁事件有重大關係的你,頭腦能恢復正常。如果你現在能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恢復到原本的意識狀態,那一定能夠清楚自覺到,為什麼這項工作繼承人非你不可。你在極度驚愕和感激之後,一定會擔負起發表這項空前絕後重大研究的責任,讓全人類為之驚倒、震駭……藉著這項發表,將可頓時照亮自從太古以來瘋子的黑暗時代,從根本上顛覆、滅絕全世界的瘋人地獄,把這唯物科學萬能的黑暗世界,一舉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時,不僅可以防範勢必會到來的應用精神科學犯罪橫行時代于未然,不讓那可憐少年吳一郎及其他人的犧牲變成無謂犧牲,還可向他們獻上全人類的感謝和弔慰……最後,你將確信我們兩人的唇邊將會留下彷彿極地寒冰般永不融化的『冷笑』,把所剩無多的餘生濃縮于剎那一刻,發憤努力。」
目前為止始終抱著敵對心態,總是互不相讓的兩人,在著眼于這個傳說的同時,卻拋開一切芥蒂,握手言和。兩人彼此交換意見,思索研究這個問題的大致策略,結果決定W從『迷信、傳說的起源與精神異常』較實質層面著手,而M則選擇了『從W的研究結果看佛教因果報應論』或者『印度、埃及各宗教中的輪迴轉世說之科學研究』等不著邊際的花哨題目。無論如何,都是希望由表裡兩方面著手,企圖窮究真理。不過畢竟當時還沒能揭穿傳說的真相,竟然就大胆決定了要從事如此可怕的研究主題,由此可想象當時兩人是如何意氣昂揚。其實他們兩人都下定決心,為了完成這項研究,不惜拋棄所有人情、良心,甚至踐踏神佛。西洋人中也有些人為了開拓科學新境地,採取相當不擇手段的研究方式。尤其是醫學大家中,為了學術目的抹滅良心、極度殘忍犧牲他人的例子不勝枚舉,其中也有不少人受到輿論的譴責,但大家還是高舉為了學術或為了人類文化等名義,毅然執行慘無人道的研究。W和M也堅定相約要不惜任何代價,徹底進行這項實驗。
我直瞪著她,直到幻影消失。
(二)同一晚九點,被害人屍體送達九州島帝國大學醫學院法醫學教室,馬上由我(W)執刀,在舟木醫學士見證下進行檢驗,並於該晚十一點結束,確定死因為頸部遭壓迫,勒殺。同時推斷被害人系因某種原因喪失意識后,遭人勒斃。另外,處|女膜並未發現異常。(其他省略)
——不久之後,不知道是誰,突然把我拉了起來,緊緊抓住我右手,好像要把我帶去什麼地方。我睡眼惺忪,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想要甩開對方的手逃走,這時又來了另一個人,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拖向樓梯。這時我才終於清醒,回頭一看,一位身穿西裝的人和拖著指揮刀的巡警正蹲在家母枕邊,似乎在調查什麼。
嗡……嗡嗡嗡……
【十】有關吳家血統之謎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同上〉儘管她再三解釋妹妹千世子離家的原因單純是為了學習刺繡和繪畫,但對照前項疑點,似乎還有其他意義。千世子或許預料到,倘若和姐姐繼續待在同一個家中,終究不可能結婚,或者是與姐姐之間已有默契,認為應到他鄉留下吳家的血脈才離家,也因為如此,姐姐對於尋找她下落的態度似乎也可以說稍顯不夠積極。此外,從姐妹二人以女性而言都是罕見的好強個性這一點來推測,不難想象兩人之間已存在某種默契。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胸口有即將滿溢的情緒。我凝視著正木博士青筋暴露的雙手手指按著桌緣,感覺他在每一句話里都灌注了無比的力道。
「有。」
「哦。原來如此。嗯。」
正木博士從他背後微笑走近,慢慢伸手擱在他肩上。吳一郎嚇了一跳似的,轉過頭去。
「假如有一個人犯下了一項罪行,不管他如何巧妙地迴避他人的眼光,這項罪行也將永遠殘留在他自己的『記憶之鏡』中。身為罪人,自己可恥卑鄙的身影,將永遠無法抹殺。只要人類具備記憶力這種東西就無法避免,這雖然是大家都沒放在眼裡,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實,但是對照實例后,卻發現其實可不能隨隨便便不放在眼裡。自己映照在這面記憶之鏡上的罪孽身影,通常同時展現了緻密名偵探的威嚇力,還有絕對無法擺脫的共犯威脅力,成為各種犯罪共通的唯一絕對弱點,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都會緊緊糾纏著這無人知曉的罪犯。而且,要逃脫這名偵探和共犯的追趕,可以說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自殺』,一是『發狂』,足見這份恐懼有多麼徹底。一般世俗所謂『良心苛責』,到頭來其實就是這種受到來自自己記憶的脅迫觀念,因此,想要從這種脅迫觀念中獲救,唯有抹殺自己的記憶力一途……就是這麼回事。
「……」
「去哪裡我還沒想到……不過,在我回來之前,一定會把事件查個水落石出。」
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我反而覺得比被笑更難堪。
【四】夢遊狀態發作時的行動——絞殺
「是這樣的……你聽好了。接下來是有點專業的說明。在你的意識里現在清醒活躍的,大部分都是對於現實的感覺功能。也就是說,你現在只有看到、聽到、嗅到、嘗到、感受到,並且思考、記憶眼前的事實……這些作用,至於喚起過去記憶,『當時是那樣的』『那時候發生了這種事』等部分,現在只清醒到能做夢的程度。當你從這扇窗口觀看場內景象的一剎那,到昨天為止你自己曾經像那樣站在那個地方的記憶,蘇醒到做夢的程度,就像你剛剛所看到的一樣,化為清晰幻影,浮現在你的意識中。然後這幻影和站在那裡的你自己現在的意識重疊。換句話說,站在窗外的你,其實是從你的記憶中化為夢境而出現,你自己過去的客觀影像,玻璃窗內的你,則是現在的你的主觀意識。現在……你正同時看著夢境與現實。」
正木博士在我身邊令人發毛地清楚說道。
——那時候我隱約有種預感,心中一股莫名恐懼。於是心一橫決定把佛像抱下佛龕、搬進這方丈居室,戴上眼鏡仔細檢查,雖然佛像身上滿布塵埃看不太清楚,可是卻發現佛像頸部在衣襟處有切斷後再嵌合的痕迹,試著用力搖晃,看似馬上就要鬆脫。當時我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努力保持鎮定,通過走廊將佛像搬到土間,安靜地揮去上面的灰塵,在燈光下鋪了一塊毛毯,從切口拔下佛像的頭,往裡一看,挖成經筒狀的底部,有用舊宣紙包裹住的灰,而這灰包正中央,剛好凹陷為捲軸狀。看到這裏我這才明白,原來虹汀大人當年雖說已燒了繪卷,事實上他可能另有想法。其實繪卷並沒有燒毀,而是直接藏入佛像中,而現在又被某人偷走……眼前所見,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是的……除此之外,周圍還有一些應是作為充填之用的舊棉花,其餘連一片碎紙屑都沒見到。請往這邊走。我讓您親眼看看本尊吧。(參照後段備註)
啊……怎麼辦……
「真的嗎?」
▼列席者:吳八代子、我(W)以上二人
「我想吳一郎的頭腦恢復的時間,應該剛好和你恢復的時間一樣吧。」
「當然。而且還是學界罕見的精神異常。她在人生最重要的婚禮前夕,眼見著最關鍵重要的未婚夫出現始料未及的『變態性|欲心理遺傳』,這不可思議的夢遊,導致她也不知不覺受到夢遊發作暗示的影響,引發與未婚夫相同的心理遺傳發作,暫時陷入假死狀態。但是,經過若林的怪異手腕救醒后,她竟開始說些羡慕千年以前已死的唐玄宗和楊貴妃、很對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類的話,又模仿抱嬰兒的姿勢,說著:『你一定會成為日本人。』……當然她現在也差不多清醒了……」
不過另一方面,聰明伶俐的T子也從W的態度里暗自察覺到蹊蹺。
「啊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哎呀,你真是不簡單。能記得我的名字真不簡單。而且也沒有誤以為我是鬼魂而嚇得逃走,更讓我佩服。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啊……叫淫仙也太可憐了。」
真奇怪……我合上讀完的遺書,不經意地看著自己眼前……接著我突然一驚,差點嚇得跳起來。
「你在看什麼呢?」
【字幕】吳一郎的精神鑒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點,于福岡地方法院會客室。
【字幕】在那之後約兩個月,在解放治療場的吳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攝)
但我卻無法回答。我只能輕輕點點頭。就在我睜開眼睛的下個瞬間開始,完全被場內的異樣景象給迷住了。
根據上述理由考察這樁事件時,可推論吳一郎當晚發作繫於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間,假設被害人死亡時間在深夜兩點至三點之間,那麼吳一郎應是在第二次就寢的三十分鐘至一小時后,陷入最容易引起此種夢遊狀態的最深度熟睡中。而第二次拂曉時分的清醒,則可視為平常清醒時的習慣性潛在意識顯現,在這之後的睡眠,吳一郎才脫離了夢遊餘波,或者是由於夢遊中吞咽物品所刺|激產生的噩夢,進入真正的熟睡和休息,關於這一點可以從其出汗現象得知。
▼同年同月四日,摘錄自玄洋新報社早報報道
「哦……你是說那個地方啊。」
正木博士悶哼了一聲,仍舊眨也不眨地看進我的眼眸。
同時,我還要基於我的立場,再斷言一句。
隨著聲音響起,我眼前浮現出正木博士那骸骨般的臉孔,冷汗滴滴淌落,戴著眼鏡出現……一轉眼他又垂下眼睛默默致意,然後露出無力的微笑后,消失無蹤。
說著,他指向自己的鼻子。
「是……可是這應該很困難吧?」
正木博士一字一句說得極其清楚,但語氣顯得很不高興,他將黏在舌頭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接著他立起放在桌上的雙肘,用那煙草垢熏黃的右手手指,指著我的鼻尖,彷彿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塞進我的腦袋裡一樣。
「這句川柳很完整地說明了所謂狐魅,其實就是心理遺傳的發作……狐魅者在發作當時,會表現出如野獸般的奇妙動作,頭鑽入飯櫥里、鑽進床底睡覺、眼珠往上弔等等,發揮遠古祖先的動物心理,所以才會冠上狐魅這種名稱,同時,狐魅除了上述特質,通常還會發揮幾代之前祖先人類的記憶力和學力。也曾經發生許多實例,目不識丁的文盲狐魅后能順暢閱讀、書寫,發揮祖先的各種才能與知識,令人驚訝。所以才會有人詠出這句川柳。」
我兩隻眼睛骨碌碌地環顧四周。
這些話尖銳地敲打在我的鼓膜上,我緊閉眼睛,雙手緊按,眼瞼內側的陰暗紅色光線中,剛剛見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畫像,帶著白光隱約出現。接著馬上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往右依序開始滑動,滑到了第五幅,死後第五十天那白褐色笑臉之處,忽然在眼前靜止。
「那……那是什麼樣的鑰匙?」
黑的、黑的、烏漆麻黑的
我雖然因為視力疲勞而變得目光模糊,但仍然百看不厭地凝視著眼前的獅子刺繡。那朦朧色彩中唯一亮眼的一點草綠色影像,卻莫名吸引著我,我繼續往下聽。
【二】誘發夢遊狀態的暗示
——少爺一向討厭這條鐵路的煤煙味,以往到高等學校上學時,也每天從侄之濱沿著農邊走路上學,說是可以順便運動。但就算這樣,從今川橋到侄之濱只有一里左右,不至於花上兩個鐘頭……我擔心地往回走,那時應該是四點半左右吧。我沿著國道旁的鐵路往回走,正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路旁靠海岸邊的山麓,有座採石場。在那裡切割的是稱為侄濱石的黑色軟質石頭,稍後您回去時順便過去看看便知,不管是從福岡過來,或是要從這裏前往福岡,一定都會經過那個地方。採石場的石頭如屏風般矗立,在西下夕陽艷紅的照射下,後方暗處似乎有個戴角帽身穿西服的身影晃動了一下。
「嗯,好啊,那你不妨試試。」
「今天早上開始理髮師傅摸過一次,護士摸過一次,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摸過多少次……至少也抓過這附近十多次了,卻一點都不痛啊……」
「但是……您剛剛答應過我……」
「啊。我剛剛還沒提到這件事嗎?當然還沒有人知道。連司法當局那些傢伙,也跟不知道沒兩樣。因為他們壓根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我很佩服自己這時候竟然沒有昏倒。很可能是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習慣了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吧,儘管如此,我還是使盡全力,一點一點喚回自己不知飄散到哪個遠處、逐漸稀薄的魂魄,直到我能穩穩站在窗前為止,不知道重複著閉眼睜眼的過程、用手帕擦拭臉孔多少次。而且,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鼓起勇氣再次望向窗外。我低頭凝視著亞麻地板,顫抖著嘆息了無數次,試著把在舌頭上燃燒的強烈威士忌芳香快快吹散。
「啊啊……博士……請等一下……不要再說了……這……這實在太可怕了……」
「我……我不明白。」
W一定在九州島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里,隔著玻璃窗看穿M這一切行動,那張蒼白的臉上,暗自流露著他一貫的冷笑。從M逃到國外的心理,他很清楚M遲早會回到日本。他一定也確信,在I到達思春期之前,M一定會到九州島。他絕對已經在進行與這項實驗相關的各種研究,完成一切準備等待著。
我用力搖頭。我緊閉著眼睛揮動雙手,似乎想揮掉企圖把我當作學術之餌,那連接這一切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因果之網。
吳一郎只有當天,在半夜突然清醒,他自己也表示,這是以往很少經歷的異常現象,這很有可能是顯示其後在睡眠期間確有夢遊狀態存在的一項徵兆。但是在揭明理由之前,必須要考慮的一件事就是,頂住後門的竹棒落地聲,被認為是造成吳一郎第一次清醒過來的原因。吳一郎本人也相信如此,不過這是將睡眠中的感覺作用與清醒時的知覺作用混為一談所產生的誤解,無須躊躇,即可認定此乃相當草率的判斷。因為從很多例子中都可以發現,本人深信自己在睡眠中聽到某種聲響后馬上清醒,但是根據清醒后的正確判斷力來檢測,其實這當中已經過了幾分鐘,甚至是一兩個鐘頭的睡眠時間。最極端的例子是叫醒所謂賴床的人時,幾次呼喚他都會回答,但又再次陷入熟睡,等到日上三竿驚醒時,堅持只聽到一次叫聲就醒過來,這種例子屢見不鮮,乃世人所周知。由此也可以充分證明,睡眠中感覺到的聲響,和受刺|激到清醒之間,對經過時間的判斷有何等巨大的差異。況且,有時候雖然在夢中明顯感覺有聲響而清醒,經過之後的冷靜檢查,絕大多數都發現並未出現任何聲響。依此觀察,進行正確推理時,認定竹棒掉落聲與吳一郎的清醒之間存在必然因果關係,可說相當危險,反而應該將此兩種現象視為毫無關聯,來觀察此事件才能較接近真相。更有甚者,將此等現象與吳一郎清醒后的異常情緒直接連接,貿然斷定有人從外潛入、對吳一郎施以麻醉劑後行凶,只能說是極為冒險且不合邏輯。
▼聽取地點:福岡縣鞍手郡直方町日吉町二十番地之二,筑紫女塾二樓四坪房,吳一郎的自習室兼卧室
其實很簡單。
「這位是大冢警部,這位是鈴木預審判事,兩位都從一開始就參与了這樁事件。」
——兩位博士對千世子屍體的解剖結果,證明她只生育過一個孩子,所以否認了這項事實的存在,但是,那也有可能是為了對我進行這項實驗的一種詭計。其實真正的我,可能和吳一郎是雙胞胎,在幼年時代因為某種原因而分開。
「我懂我懂。你不用解釋。那位少女愛著你,或許讓你覺得很困擾吧,不過,你就聽天由命吧。不管你有沒有愛上那名少女,一切就交給命運吧。接下來你就仔細聽好與這命運結論有關的,你頭痛癥狀和那個少女之間的關係……雖然其中的關係可能有點奇怪。不過慢慢聽下去你將會發現,不管是從法律或道德層面來看,你和那位少女,其實是站在同一種命運的兩端。隨著一切矛盾和奇妙謎團的釐清,你也會慢慢明白,為什麼在離開這家醫院的同時你們必須結婚。」
嗡——嗡——
到了第四幅畫,全身已經暗沉到幾乎是藍黑色的深沉色澤,腐爛處交雜著褐色和蛋白色,有膿液流出,露出蒼白的肋骨,腹部下側從腰骨附近開始破裂,部分內臟呈鈷藍色重疊,臉上的眼球已經全部露出,而且嘴唇移位、白色牙齒暴露,表情極像惡鬼,而且從濕黏掉落的頭髮中,可以看到華美的梳子和珠飾等零亂散落。
——就這樣,時光飛逝,到了去年秋天,盂蘭盆節前一天的傍晚,八代子夫人和一郎少爺、真代子小姐三人一起前來掃墓。當時八代子夫人單獨一人打掃祠堂后,順便到這方丈居室來喝茶閑聊,話中提及,「雖然時間尚早,不過我打算等明年春天,一郎從六本松的學校(福岡高等學校)畢業后,馬上讓他和真代子成親,您以為如何?」她這麼跟我商量。八代子夫人在宣布這種重大事情之前,必會來找我商量,我也回答她,此事甚好,然後我們走出大殿檐廊一看,身穿學生制服的一郎少爺和系紅色腰帶的真代子小姐兩人已經掃好墳,正蹲在山門旁的墳前,雙手合十,看來感情和睦。見到這番情景,八代子夫人好似胸口一哽,突然掩面進入祠堂,我則留在當場,望著相當匹配的這兩人,漫然想著吳家的未來,這時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說過的那些,心中暗暗一驚。當然,當時我只認為這或許是老人家瞎操心,不過內心實在放不下,當天晚上,怎麼都睡不好。
「啊哈哈哈哈。不過很遺憾,那都是若林的計謀。你完完全全被若林這個騙子給牽著鼻子走了啊。讓你看看證據吧。只要看這遺書最後的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剛好翻到那裡嗎?如何……這是我昨天晚上熬夜所寫的,你聞聞看那還新鮮的墨水味道,就是最好的證據。哈哈哈哈。怎麼樣。所謂的遺書,也沒有規定非要在本人死後才能出現,我還活著,根本沒什麼奇怪啊。啊哈哈哈哈。」
啊,真愉快。像這樣在自殺前夕,還能以嘲弄宇宙萬物的心情寫遺書。寫累了就穿著拖鞋縮在旋轉椅中,環抱膝頭,吞吐著群青或藤黃色的煙霧。這麼一來,這些煙霧就會像朝靄、晚霞渲染般往上盤旋,裊裊飄至天花板,到了一定高度,就如同浮在水面上的油漬般慢慢擴散開來,猶如具有靈魂一樣,糾結分散、似悲似喜,描繪出非幾何的曲線,然後逐漸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轉椅中獃獃抬頭望著這些、猶如瘦小骸骨般的我,簡直就像天方夜譚里的魔術師啊……啊,好睏。威士忌好像開始發作了。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窗外是滿天星斗啊。這個……那叫什麼來著……嗯嗯。有一顆星……「找到一顆星,博士就發暈」嗎?哈哈……這可不大好……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嘸呣……
「但他真的實行了,所以才有趣啊。重要的是,我沒有上他的當,還好好活著,還到這裏來跟你說話,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
我雙眼瞪得斗大,仰躺在床上思考。
「……」
從剛剛開始就拚命忍住的所有不愉快,此時一併脫口而出,我根本無法制止。
〈同上〉被稱為狸穴老師的占卜師父曾說,「你們受到某種詛咒」,可見得占卜者應是從與她的對話中,推測出她話中包含的某種事實。
我是誰……是誰……我的過去和這樁事件之間,又有什麼樣的因果關係?
當然,要嘗試這種治療方法,需要相當高明的頭腦。至少絕對不能採用以往的手法,隨便碰運氣給個病名,應用膚淺的外科或內科療法,萬一運氣不好無效時,就改為捆綁、囚禁等,那根本是等同於原始時代醫療手法的低級頭腦。今後世界上應當進行的正確精神病治療方法,絕對不是那種曖昧不清的東西。也就是說,治療者必須有一顆極其敏銳的頭腦,除了必須對照心理遺傳,了解所謂精神的解剖、生理、病理原則,同時也必須從被解放病患自由奔放的一舉一動中,滴水不漏地看穿其心理遺傳的夢遊發作如何推移變化,在適當的時機給以適當暗示,一步步引導其走向正確的時間和空間觀念,也就是正常狀態。啊哈哈哈哈。一講到自己本行我又忍不住離題了,話說回來。
「還不明白嗎?那我再說明另一項明顯的事實給你聽。你聽好了。在這樁事件中,無論如何都必須追查出那奇妙兇手真面目的負責人,再怎麼看都是法醫學家若林吧?就算警方當局認定這純粹是肇因於吳一郎發狂的事件,而放棄搜查,作為一個研究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學者,都已經深入研究到這種程度,卻對最關鍵重要的一點視若無睹、放棄退縮,這是學者的良知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事。也就是說,站在若林的立場,不管願不願意,他都無法放任這樁事件的真相最後不了了之。但是呢,另一方面說到我的立場,可就未必了。對於若林的努力和一番苦心,我其實連身為助手的責任都沒有。我只是他私人的咨商對象。你懂嗎?基於我的專業,我必當竭盡全力負責幫助你或者吳一郎『頭腦痊癒』,但儘管如此,我可一點都沒有責任或者需要,讓你們想起兇手的名字或者長相。因為站在我身為精神病學家的立場來看,只要能清楚發病原因和過程,就算寫下使病人發狂的兇手『目前不明』幾個字,在研究發表上也不會有絲毫影響。吳一郎的發病狀態和這繪卷的關係,從心理遺傳學的立場已經能夠充分說明,而且早就具備十分十二分的學術發表價值了。都是因為若林強出頭,說什麼一定要找到兇手,鬧得天翻地覆,才會變成現在這個局面。總之呢,兇手什麼的對我來說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哈哈……」
我在腦海中反芻著正木博士曾說過的這番話。這時候正木博士的話突然中斷,我聽到咔嗒一聲。我一驚,仰頭看去,發現是掛在正木博士頭頂上的電鐘指針,從十點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聲音。
我大叫著,身體踉蹌地往後退,腳步不穩……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另外,六美女時年十八歲。她將事先抄寫在紙上的三萬張六字名號(南無阿彌陀佛),分送前來的信眾,不到三天即送完。
之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起來的,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麼地方。不知不覺中,我很自然地來到七號房門口,像尊石像一樣呆站著不動。
滾到哪裡看不見
「算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接受懲罰?還有……能不能別讓那些可憐人的犧牲白白浪費?然後我會很樂意,打從心裏感謝,答應公布研究實驗結果,可以嗎?」
我更焦急地說。
既然這樣事情就簡單了。
▼列席者:野見山法倫氏(該寺住持,當時七十七歲。同年八月歿),我(W)以上二人
話說回來,在那之後的一個月期間,吳一郎再也沒有到解放治療場,他一直把自己關在七號房裡,在這段時間他可能恢復了各種各樣的意識。比方說時間意識、空間意識、認同自我存在的意識等等,都因為我的暗示,逐漸像天亮一樣開始蘇醒。他開始思考,『咦……這裡是哪裡?現在是何時?我的名字是什麼?』或者『我為什麼會關在這種地方?』等等。伴隨著這些問題,又有更多的疑問和迷惑,宛如雲朵翻湧,他不斷在迷惑中思索,思索后又更加迷惑。我特別命令醫務人員,每天將吳一郎的言行舉止巨細靡遺地記錄在病床日誌中,觀察這些記錄,就能對他迷惘的狀況了如指掌。若林之前讓你看的蠢傻癲·獃頭博士街頭演說等等,也是我根據當時發生的實例,摘錄向新聞記者說明,不過到了最近,這些觀念慢慢在吳一郎腦中統一為一個焦點,他已經相當接近正常狀態。也就是說,他開始有種類似看開的安心感,認為『反正想也想不出結果,總有一天自然會明白吧。』這是因為當一個月前他丟掉圓鍬、關在自己的房裡時,曾經陷入很嚴重的憂鬱狀態。食慾驟然減退,排泄狀況惡劣,體重也大幅減輕,不過後來逐漸恢復,最近可能天氣較為涼爽,根據病床日誌的記錄,身體狀況比以前更好了。所以如同眼前所見,營養狀況極佳,精神狀態也很開朗,還像那樣面帶著笑容。
「你要是像這樣動不動就驚慌失措可就麻煩了。所以我一開始就提醒過你了對吧?我不是警告過你,這樁事件如果不保持冷靜頭腦進行研究,很可能會在途中陷入嚴重錯覺嗎?我曾在侄之濱浦山祭神鶉之尾權現前發過誓。你和這樁事件的關聯,絕非這種膚淺的關係。而是有更重大的意義……」
正木博士自言自語般說著,上下打量著吳一郎的側臉,接著他稍稍加強了語氣。
我忍不住拿起手帕撫著自己鼻尖。這就好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被赤|裸裸地解剖一樣……
工友離開,房門軋軋作響地關上后,我好像又想起剛剛的一切,再次癱軟。我從腹部深處吐出一口深長顫抖的呼吸,雙肘靠在大桌子上。雙手完整掩住臉,指尖用力按著兩顆眼球。頭腦中心感到一種類似乾涸般、無以名狀的疲勞,同時在我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現出種種幻影。我在其中看到了縱橫無盡、有如電光般的……問號。我焦躁不已,不斷試著壓制住腦中這些……問號。
「……」
他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並慢慢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望向窗外。他的臉色隱約轉為蒼白,安靜地陷入沉思。不過他很快就恢複原本精力充沛的臉色,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回頭看著我。他指向窗外愉快地問。
〈吳一郎的談話中〉吳一郎說明母親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見具有清晰頭腦,且個性好強的人,他雖然辯護母親從不迷信,可是關於母子兩人的宿命或命運,她卻極度執著于愚昧的迷信,由此事實可推測,她的心裏必定不斷存在某種無法抵抗的憂悶不安。
「啊!……」
忽然覺得全身發顫,一股寒意竄過,一看,不知何時我已經回到剛剛的九州島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剛剛坐著的旋轉椅上,像剛剛一樣雙手往前伸、趴在大桌的綠絨桌墊上。
看到他這樣子,我的心臟又被新的恐懼襲擊,迅速收縮。這兩位博士的鬥爭也太可怕了。這是何等深刻固執的鬥智啊。直到剛剛,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身處於這種恐怖的鬥爭當中……我這才第一次發現,先前感受到的痛苦、無奈、可怕、瘋狂,都是因為這兩位博士惡魔般的詭計在互相較勁,才讓我捲入、陷入此境……我心中充滿想尖叫逃走的衝動。我直起腰來想站起來。
「渾蛋!……」
——這可糟了。
「一模一樣吧……」
我依然保持沉默,但肯定地點頭。
「嗯……還有一點,到時候我想你當然也會明白,你有責任和六號房的少女結婚,消除她現在精神異常的起因,這個責任你也能確實擔負嗎?」
「嗚哇。這可淺顯得過頭了啊。」
——接下來那天一直到晚上,我什麼都沒吃,睡睡醒醒的,隔天早飯也因為頭痛而吃不下,不過後來實在太餓了,吃午飯時覺得相當美味,頭也不痛了。到了傍晚,一位長相酷似家母的女人前來會面,我看了大吃一驚,就是這位阿姨,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她見面。當時,阿姨也和醫師(W)一樣問了我同一句話。「你做了什麼夢嗎?」但是我實在回想不起來當時的事,只好回答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劑迷昏的事。
人皇第一百十一代靈元天皇延寶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藍落成,從京師本山召請貧僧前來擔任開山住持。貧僧以寡聞淺學為由,再三堅辭未果。后感其奇特,荷笈下鄉擔任住持,將寺號命名為青黛山如月寺。選定來年延寶六年戊午二月二十一日之良辰,講往生講氏七門,誦凈土三部經,行長達七日之大施餓鬼。當天虹汀親自上座登壇,略述以上因緣向聽眾懺悔,吟唱兩首和歌。
根據上述諸項進行觀察,可以發現夢中所感受到的非實際聲響之真相無他。無非是在夢境進行中,突然受到不可抗拒的驚愕、恐懼、歡喜等其他心境急遽變化,這些和在https://read.99csw.com清醒時忽然被極大聲響驚嚇的心理遽變酷似,因此才產生錯覺,覺得聽到了聲響。
「……」
「距離現在二十多年前,福岡縣立醫院改製為醫科大學,在這片松原重建當時,大學第一屆入學的青年中,有W和M這兩人。其中W讀的是法醫學,M則是精神病學,兩者都有志於當時醫學界尚未十分活躍的領域,不斷互爭頭角,或許因為出生於結核病家族的緣故,W在當時的學生中雖英挺醒目,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但個性上則是謹慎萬分略帶神經質的務實派。至於M,從當時就是個身材矮小的醜男,生性好幻想,行事率性,屬於天才型人物,這兩人的特徵南轅北轍,彼此總是針鋒相對,爭取學業上的霸位。
今日下午六點左右,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一五八六番地,吳八代子家主屋后廳冒出火舌,眾人大驚,紛紛趕往撲救,可是由於連日晴天再加上強風助勢,火勢瞬時猛烈,吳家包括數棟出租房屋皆包圍于大火中,不久,火勢延燒至距離不遠的如月寺本堂後方,目前仍在猛烈延燒中,由於距離太遠,市內消防隊趕不及支持,只靠附近的消防人員無力控制火勢。疑似縱火者的吳八代子(上述吳一郎姨母,四十歲)在眾人環視下,沖入大殿的烈火中,慘遭燒死,根據分析,該女在今年春天獨生女喪生后,就有些許精神異常癥狀,今日又在鄰近地方聽說自己最寵愛的外甥一郎離奇死亡,導致嚴重精神錯亂,在亢奮之下引發這場慘事。
難道剛剛看到的都是我的幻覺?都是所謂的白日夢?
「外出?要去什麼地方呢?」
「接下來,假設當天吳一郎從福岡市郊的今川橋步行約一里路回侄之濱,那麼一定會經過那處採石場旁、夾于山和田地之間的國道,這一點戶倉仙五郎曾經說過,實際勘察過一遍就知道。當時田裡麥穗已經長得很高,帽子壓低再戴上有色眼鏡,圍上領巾,戴好口罩,穿上夏用披風,靜靜坐在靠近路邊的石頭上之類的地方,就能讓自己的臉型和身材看起來跟原本的自己不太一樣。然後叫住走在回家路上的吳一郎,巧言誘惑。比方說,其實我是你已故母親的朋友,你還小的時候,她曾秘密拜託我一件事。為了實踐諾言,我才在這裏等你出現……只要大概這麼說,不管吳一郎是個再怎麼認生的少爺,應該都會上鉤吧。之後再鄭重其事地拿出繪卷給他看,這是吳家的寶物,令堂說放在家中會影響孩子的教育,所以託付給我,聽說您明天即將成為一家之主,所以我特來送還。在您和真代子小姐成婚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先看過這個東西,這裏面描繪著你遠祖一對夫婦所表現出的至高忠義以及極致愛情。雖然這是個有許多可怕傳說和謠言的寶物,向來嚴禁心思迷糊的人看到,幾乎變成一種迷信,其實這原本是非常精彩的名畫名文。如果不相信,大可現在當場看看。假如看完覺得不需要,再交給我保管也無妨。若是在那塊高岩石後方,應該不會有閑雜人過來打擾……也不知對方是不是這麼說的,但如果是我,這麼說最能激起對方好奇心了。無論如何,吳一郎都確實上鉤了。兇手想趁他在岩后專註地展開繪卷觀看時悄悄離開現場,也是易如反掌……你懂了吧。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我俯瞰著這平凡無奇、安靜清晰的景象之間,我卻忍不住有預感,正木博士利用這十個瘋子的心理遺傳設計的精神科學大爆發,也就是造成他辭職原因的大慘劇,即將展開……這並不是昨天發生的事,也不是前天,而是在我眼前即將要發生的事實。不……不只是身在場內的瘋子。連對面屋頂上那兩支宛如支撐著天穹的紅磚大煙囪,從煙囪上方剛開始冒出的濃黑煤煙,甚至高掛天上燦爛耀眼的渾圓太陽,都彷彿受到某種神秘的精神科學原則所控制,一分一秒急迫地朝那空前絕後大慘事演變……這種深不見底的冰冷、莊嚴,頻頻襲向我的頸項,讓我全身發毛,逐漸無法忍受。怎麼會這樣……愈是這麼想,我就愈逃不開這個想法。我焦躁地想壓制住這種神秘……窒息般的心情,但眼睛還是沒有離開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我帶著異樣的激動心情,凝視著注視老人耕作的吳一郎背影。
我在距今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一定有過和今天一樣的夢遊。
黑色眼珠真可愛
只要看這繪卷一眼,就能一點就通,馬上明白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果因緣。吳青秀的子孫看到繪卷的同時,遺傳心理受到刺|激,開始模仿祖先的行為也很合理。危險危險……他或許是覺得太不忍心吧。勝空和尚雕刻出據說會在世界終焉時出現的彌勒菩薩佛像,將繪卷封藏其中,嚴格明令『男子不可窺看』。但是,愈被禁止就愈想看,這是自『安達之原』傳說以來的人之常情,所以吳青秀的子孫里也出現悄悄拔出彌勒佛像頭部、取出繪卷偷看的傢伙。結果每個人都變成瘋子,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狂,這時出現的吳虹汀,也就是美登利屋坪太郎……這傢伙藉著禪學之類的力量,看穿此種心理遺傳的作用,原本毅然決定燒毀繪卷,卻又不知什麼原因,可能覺得可惜吧。他表面上假裝燒毀繪卷,實際上重新收回佛像,盛大地進行繪卷灰燼的供養,混淆視聽。沒想到這繪卷竟然在現代物質萬能的世界,隆重地粉墨登場,引發一場恐怖的悲劇……這就是大致的梗概。」
「學術怎麼樣?……研究又算什麼?西洋科學家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或許是個瘋子,但我也是個日本人。我有自覺自己身體里流的是日本民族的血。那種殘忍、可恥、西洋式的學術研究和實驗,我死也不想扯上關係。假如所謂的學術研究無論如何都得做出這麼卑鄙可恥的事,而我又是個非得跟這種研究扯上關係的人,那我寧可把這顆頭和過去的記憶一起敲個粉碎……現在……就在此刻……」
——隔天醫師(W)來了,中學時的導師鴨打老師也來看我。又隔了一天,法院的人也來了,他很親切地問了我許多事,感覺上好像有可能獲釋,我實在很想去看看家母到底怎麼了,但是前天回來一看,家母的遺體已經火葬了,讓我好失望。因為我家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所以我再也見不到家母的容顏了。不過明天阿姨就要帶我回她在侄之濱的家,聽說家中還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應該不會太寂寞的。
「……」
「……」
許多店家的商品、電車、汽車和人潮,都像走馬燈般不停往我身後滑動……
我愕然抬起頭。
此外,吳一郎在事件當天午夜一點零五分左右清醒,緊接著繼續入睡,他自以為之後所做的看起來是連續的噩夢,其實是在第二次清醒前不久的短暫時間內所見、停佇于記憶中,和一般的夢一樣,與夢遊內容沒有直接關聯。根據前後的說明,可以了解夢遊中所說的話,乃是受到某人的影響所致。
【六】承接玩弄屍體的第三段夢遊——自我虐殺的幻覺與自己的屍體幻視
「怎麼可能……」
「哦,是嗎?好吧,那也沒辦法,就先憑我記憶的範圍,告訴你內容的概要吧。」
那隻能說是奇迹了……就像某種眼睛見不到的偉大力量,從空中伸出手來,隨心所欲地拖著我旋轉。就是如此不可思議。
命運的魔神——胎兒出生后,確實是個珠圓玉潤的可愛男孩。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孩子出生於兩人目前為止秘密同居的福岡市外松園這個地方,一位皮革商的別院。聽到男孩呱呱落地的啼哭聲后,始終隱忍的M這才首次開口詢問T子。他試著問,『聽說有一卷會詛咒吳家男子的繪卷?』這一局算是W被M搶佔了上風。此時的T子似乎也被初為人母的深情打動,一股腦和盤托出。她老實地告白。
「你認識那位叔叔吧?」
我忍不住叫出聲來,低頭趴在大桌子上。腦袋像在沸騰……額頭則清冷如冰……掌心有如火烤,按捺著激烈的喘息。
然而,自古以來即存在此種關於玩弄屍體的事實,已是不容懷疑的事實。檢視中國、印度、日本等地所謂屍神、屍鬼或者鬼火列車等奇說怪談的內容時,都可由自然科學、精神科學等各方面,推測此種夢遊行為,也就是玩弄屍體被誤傳的事實。
「那是我……吳一郎……我……誰才是吳一郎……」
正木博士高聲說著,並高高舉起右手拳頭,躍在空中似乎想一口氣揮除我腦海中的猶豫,氣勢驚人。如此活潑,滿溢著萬事一筆勾銷的精力。
我腦中閃過這些反駁的話語。但是正木博士絲毫不為所動,繼續笑著。
正木博士跳海自殺
——如紫色漩渦的雪茄煙霧?
「嗯……原來如此。但是……女人屍體埋在土裡……是什麼時候的事?」
此時聞訊趕到的正木博士,以極其平靜的態度指揮醫務人員,並從狂暴的吳一郎手中奪下志乃的屍體和圓鍬,讓一郎穿上控制瘋子專用的無袖襯衫,銬上腳鐐,監禁在七號房,另一方面,也對被害者志乃在內等四名男女病患實施急救,其中兩位男性雖非致命傷,但尚無法判斷有無生命危險,而兩名少女皆已頭蓋骨碎裂,回天乏術,已緊急通知其家屬。同時,正木博士折回單人病房七號房,觀看被監禁的吳一郎狀況,發現他正用頭撞擊病房牆壁,昏迷不醒,趕忙找來醫務人員進行急救,又是一陣慌亂。待所有騷亂告一段落、完成所有處置后不久,正木博士即離開該教室,下午兩點半左右,醫務員山田學士本欲向他報告「吳一郎有恢復跡象」,但在精神病科教室和醫院內卻遍尋不著正木博士的蹤影。
到昨天為止都待在房裡的傢伙,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來到治療場,這究竟是因為意識秩序的恢復已告一段落,還是因為營養狀況複原使得性|欲刺|激再次抬頭,又達到高潮呈現之前的變態現象,所以想揮動圓鍬呢?實情如何,如果不觀察一段時間也無法明白。無論如何,吳一郎的精神狀態從此將會大有進步,而且從剛剛開始,我就頻頻有種預感,或許會有一大轉機,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斷言:解放治療獲得意料之中的偉大成功!
「……」
「……」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當時家母一定是回到家父的故鄉去尋找他,於是我又問,「當時我們是在哪個車站乘車的?」家母聽了淚流滿面地回答:「現在問這些也無濟於事了。在那之前媽去了那裡三次,但是我現在已經完全死心了,你也死了這條心吧。如果等你大學畢業時我還平安活著,到時候再把你父親的事全都告訴你。」所以在那之後我再也沒問過。當時看過的山和小鎮的印象都已經漸漸模糊,只有顛簸馬車的喇叭聲還留在耳中。不過後來我買了許多地圖,計算當時搭火車和馬車的時間,仔細調查后發現,地點應該是在千葉縣或是木縣的山中。對,鐵路沿線沒看到海。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只專心看著車窗的其中一邊,事實如何我也不敢確定。
反覆讀了兩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靜之後,再把繪卷卷回原狀,放在盒旁。然後我靠著椅背,用雙手緊緊捂著臉,閉上眼睛,企圖平靜自己的神經。
◆備註
有意思。照這樣下去,或許還可以發現許多有趣的東西。任何人都能輕易想象到,這霉臭和類似樟腦的木頭香氣,應該是在彌勒佛木像里被滲透留下的,但應該沒有人注意過這香水味吧。而這幽暗芳香,難道不是在暗示,繪卷之前的主人是女性嗎?
若林博士什麼也不是。
▲附記 有關吳一郎精神病第一次發作的事件記錄要點,完全包括在上述三項片段內容中,以下省略詳細記述。不過,第三參考數據「松村女士的片段內容」部分,對於我所謂的「吳一郎精神病第一次發作」的參考,屬於完全不必要的範圍,但基於尊重製作這份記錄的W的主張,同時也為了佐證當時司法當局對於該事件的調查方針,以及當時各報紙的報道,都默默受到W的見解影響,特此揭示。
「哎呀,佩服佩服。其實這樁事件的重頭戲就在這兒。你快成為心理遺傳學的專家了嘛。」
「請等一等。」
但是,這時我根本沒有餘力產生「為什麼」的疑問。那張睡臉……不,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藉著微妙色彩和線條作用呈現的死人之美……一種無法比擬的深刻魅力,吸引、佔據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甚至覺得,她會不會隨時睜開眼睛,會不會像之前一樣對我叫著「啊……大哥……」,朝我飛奔而來……這種種不可能的預感,侵襲著我所有的神經。我無法眨一下眼,也咽不下一口唾液,只能凝視著那胭脂色紅潤臉頰以及泛著藍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附近。
但正木博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他旁若無人地大笑出聲。
「嗯。那你為什麼要這樣拚命挖土呢?」
「不,並不是……」
我慢慢站起來。膝頭酸軟得就像要脫落一般,只好雙手勉強撐著桌子邊緣,硬是讓自己如棉花般無力的身體站好。我用抖個不停的手指抓住縐綢包袱,拉往自己,包袱上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塵痕迹。我又仔細看落在打結處的灰塵痕迹,再怎麼看都不像最近有人觸摸過。而當我正解著包袱,白色灰塵痕迹竟不留痕迹地完全消失了。
——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是,我考試考得好,家母卻並沒有顯得特別高興。從以前就是如此,我用功念書考了好成績,家母也從沒說過什麼,她好像很不喜歡我的成績被公布、姓名被刊登在報紙雜誌上。因為我自己也不喜歡這種事,所以如果依學校規定必須公布成績時,家母甚至還曾特地帶著我去找老師請求,「請盡量貼在不顯眼的角落」。老師們通常會誇讚家母,「你真是個謙虛的人」,其實家母並非謙虛,而是發自內心討厭這種事。要考高等學校時她好像非常擔心我的姓名會刊載在福岡的報紙上,我就對她說,「既然如此,我不如去東北或其他地方隨便報考個私立專科學校或什麼的,您也一起搬來吧。這麼一來說不定就不會刊在福岡的報紙上了。」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無論如何你都得念大學,而且放下這些學生我也捨不得。」所以還是決定報考福岡的六本松高等學校。但家母還是會經常對我說,「福岡有很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可別隨便離開宿舍」,或者「路上遇到陌生人向你搭訕,不可以隨便回答」之類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那位狸穴的占卜師父說過些什麼,讓家母相信有人會對自己不利,才會想盡辦法要隱藏自己居住的地點吧。
「知道嗎。你仔細聽好,別再弄錯了……若林之所以會告訴你,今天是我死後一個月的日子,這種荒唐荒謬的謊言,只不過是一種避免你驚動吵鬧的手段。你想想看……如果你知道我留下這樣的遺書後不知消失到哪裡去,而且還消失不到幾個鐘頭,你一定會很緊張,以為我是出去找地方尋死的吧。一旦如此,他也一樣會坐立不安。無論是出於身為朋友的義務,或是本于院長的責任,都沒有第二句話說,必須馬上先放下手邊的一切,尋找我的下落,制止我自殺才行吧?但是如此一來,若林很可能會失去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喚醒你記憶的空前良機,你說是不是?因為你能否想起過去的記憶,對若林來說,可是攸關畢生的一大要事。而今天早上,這絕佳的機會終於到來……」
但是,這些終究都是徒勞的努力。愈往這方面想一切就愈混亂,愈去推測就只會莫名地糾纏得愈解不開。最後連思索、推測都辦不到,只能在腦海里想象蹙眉、咬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凝然閉上眼睛。
「不要,我受夠了。不管我是吳一郎的誰,不管我跟他是什麼關係都一樣。這種事聽在任何人的耳里都是罪惡。」
「沒有錯。這項心理遺傳原本就始於吳青秀的忠君愛國,終於其自殺,不過這隻是由來記表面的事實,如果要更進一步深入探究背後的真相,萬萬沒想到啊,竟然可以確切地看出吳青秀的忠勇義烈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化,成為純粹的變態性|欲。就像木材乾餾變成酒精一樣。」
「應該不懂吧……怎麼可能看得懂呢。如果說吳一郎是靠自己的學識來閱讀這篇由來記,那任誰都會不明就裡。」
「沒錯。坦白說,我接下來打算告訴你關於吳一郎心理遺傳的背後真相,但是其中將會出現更多令人費解的內容。除非頭腦夠清楚,否則可能會陷入嚴重的錯覺。就像剛才,如果你相信那位青年『一定是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那就會完全打亂我說明的邏輯,全泡湯了,所以我事先替你打個預防針。啊哈哈哈哈。」
我只覺得,這房間某個地方藏著一個透明魔術師,正在玩魔術。要不然就是我的精神又有毛病,陷入某種幻覺,我怯怯地拿起那張號外,看到折成八折的新聞右上角,印著斗大的鉛字標題,一看之下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啊!」撞到背後的旋轉椅,差點踉蹌倒地。
「這種可怕的實驗,能夠深入進行到現在這個程度的,除了我以外,現在只可能有一個人,這件事任何人都想得到。既然知道如此,也應該馬上會想到,不能輕率地說出那個人的姓名才對。你也未免太輕率了。」
「這些是你從土裡挖出來的吧?」
我在心裏暗念了好幾回,但不懂的東西再怎麼思索終究還是不懂。
「這麼說,這個繪卷是很貴重的參考史料?」
「他居然沒有病倒?」
「沒腦子也要有個限度……」
若林博士的紳士態度,實在太有男子氣概、太高貴了。
「嗯。吳青秀似乎也與你有同感。他差點又暈厥過去,但他好不容易慢慢回過神來,一邊抱起對方一邊問,你怎麼會在這裏,同時從頭頂仔細打量到腳尖,這才發現,這不是黛夫人的雙胞胎妹妹,芳芬小姐嗎?」
正木博士的聲音帶著無法抵抗的彈力,落在我頭上。但他馬上又改變聲調,訓示般地接著說。
我大叫著,但聲音並沒有傳入自己耳中。只有嘲諷般的迴響,從室內各處傳回。
唰的一道冰冷的寒意從背後劃下。
又連續敲了兩三次后,換成痛哭聲,聲音聽來好像正趴在什麼東西上啜泣。
——有人說,都是因為我太晚去找宗近(醫生的姓),所以小姐才會回天乏術,但這是不可能的。宗近醫師來幫我診斷腰傷時曾說,真代子小姐被勒殺的時間是今天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而對照蠟燭燃燒的樣子,差不多也是那個時間。……欸……其他都如同我剛剛說的。等到八代子夫人頭腦清醒一些,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不過,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本來大家都以為她會說些怨恨少爺的話,結果她嘴裏喃喃說的竟是——你快清醒過來啊,我只剩你一個人能倚靠了……完全不能指望她啊。
「因此,儘管若林明知道我一定藏在某處側耳靜聽,還是瞎掰說今天是我留下遺書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根本破綻百出,完全不像法醫學家所說的話,總之他的目的就是想讓你冷靜下來。他心想,等到他慢慢完成這項實驗,真能讓你恢復身為吳一郎的記憶,那一切就有如他囊中之物了。一旦你如同他預料,恢復了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就能更輕易地說明我是你不共戴天的弒母殺妻之仇人。再加上碰巧我真的是個精神科學家,要對一無所知的吳一郎施以催眠,讓他勒殺母親和妻子,搜集這麼大量的實驗材料,確實也易如反掌。在這樁案件中,可說是本案最理想的嫌犯了。你說,對不對?」
【九】關於夢遊清醒后的自覺,以及關於雙重人格的觀察
「……」
「他背向這邊站著,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我懷疑自己是否做了個短暫的夢。我懷疑,剛剛……就在正午時刻我衝出這間房間之後,跑過很多地方,所見所聞的一切事件,以及腦中所思考的不可思議,還有在這段時間內感受到的難忍的恐懼和窒息,會不會都只是我昏倒在這裏時,所做的一場夢而已。我怯怯地觀察著自己身上。
而吳一郎卻沒有半點驚慌。他那精神失常的人特有的清澈眼神,輕易地將視線從正木博士臉上移開,隨即由下往上緩緩打量著佇立一旁的若林博士身穿長外套的高大身影。
表面上卻裝作毫不知情的怪魔人。
正木博士從他身後緩步走過來。架在鼻頭的眼鏡反射著陽光,注視著吳一郎的作業狀況好一會兒。不久,正木博士走近吳一郎身邊,伸手輕拍他揮起圓鍬的右肩。
首先,且從積極方面舉例。對異性的愛撫慾望不知厭膩地極度高潮辛辣化后,厭倦平凡性|交帶來的滿足,將會開始虐待異性,甚至愛上虐殺的快|感(Sadism),或是奸屍(Necrophilia),更進一步則會偷窺異性肉體、喜歡上異性的形狀(Pygmalionism)、喜愛異性的附屬物(Fetishism)等,依此順序逐漸背離從異性身上直接獲得的刺|激或感覺,反而尋求更深刻的快|感美感,並且進一步追求更加奇怪、詭異的深刻滋味,結果終於受到人類愛惜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戀狀態。
我重重坐進旋轉椅子里。
說到這裏,正木博士突然語帶哽咽,他走到仍趴伏在桌上的我正前方。我聽到他重重坐在旋轉椅里的聲音。然後……他拿下眼鏡放在大桌邊緣,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似乎正在拭淚。
「是啊。不過呢,此時的吳青秀外貌已然大變。他雙頰深陷、鼻樑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髮垢衣,骨瘦如柴,實在嚇人。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都嚇得落荒而逃。經年累月重複這樣的行徑,足跡遍及遠近,名聲也漸漸遠播,不管到了哪一座村莊,人們只要見到他就會死命驅趕,所幸無人知道他隱匿山中的住處,勉強能保住一命。然而,吳青秀的赤膽忠心始終不減,愈挫愈勇,終於獲得淫仙之稱。淫仙也就是西洋的藍鬍子。」
「哦。如果你能這麼做那就更有趣了呢。但是,你想轉移到誰身上呢?」
但關於這種玩弄屍體的現象,自古以來幾乎不存在足以憑藉的明確記錄。唯獨散見於對此種超唯物科學現象有深刻興趣的拉丁民族之間流傳的記錄,以及有強烈迷信的東方各民族殘存的傳說當中。而且,這種記錄並非所謂的實際見聞。頂多只是擁有特異頭腦的僧侶、醫師等人,記載從他人口中得知或探聽出來的事迹之隨筆,而且其記載內容十之八九是使用屍體威脅他人、對屍體施加電力企圖使其移動、冒充死人為非作歹等等,其他諸如取得迷信謠傳可作為藥材的器官、掠奪陪葬品、奸屍等事迹之誤認和誤傳,實難掌握真相。
「另外還有一種情形,一樣是頭腦非常好,擁有地位和信用的人,為了將自己的犯罪事實放在絕對安全的秘密地帶所想出的辦法。這種方法中最理想的手段之一,就應用了剛剛所說的自白心理。也就是完全以自己的力量來調查自己犯罪的痕迹、證據,將自己肯定是兇手無誤的事實,不言自明地清楚寫在紙上。再把調查結果交給自己最恐懼的對象,也就是有可能最快看穿自己罪行的人。如此一來,在對方心理上,將會產生基於人之常情和邏輯焦點的誤解造成的極細微,但其實具備『無限大』和『零』之龐大差異的眩惑錯覺,再怎麼樣都不認為眼前的人是罪犯。在這個瞬間,犯罪者逆轉了原本的危險立場,得以置身於絕對的安全地帶。一旦變成這樣,一切就在控制之中了。一旦此種錯覺成立,就很難恢復舊態。事實揭露得愈清楚,對方的錯覺只會愈深,愈主張自己是兇手,兇手所站立的安全地帶絕對價值也就愈高。而且,對方的腦筋愈清楚,陷入這種錯覺的程度也愈深……懂了嗎?
「啊……」
中央的圓桌上丟著似是正木博士帶來的老舊洋傘和老舊圓頂禮帽。旁邊站著身穿雙排扣長禮服的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紹身穿制服形貌威嚴的探長和全身嗶嘰布料的優雅紳士。
不過,此種玩弄生物或擬生物的心理,對照我們人類祖先在野蠻混沌的時代,征服、擒獲或擊殺獵物或者敵人時,心中的滿足喜悅和勝利的高潮,正似現在遺傳於食肉禽獸、蟲類身上玩弄獵物習性的高等變形遺傳(割下敵人首級后高拋歡呼的史實確實存在。且更值得注意的是,此種玩弄擬生物的習性主要容易出現在男性身上的事實——請參照拙作《心理遺傳總論》中有關變形遺傳的部分)等事實,更能確定此種心理遺傳有可能誘發玩弄屍體的夢遊行為。
但吳一郎沒有回答。他緊抿著嘴,繼續凝視圓鍬上下揮動。
「這還用說嗎?她這些舉動本來就很奇怪啊。明明是未婚少女,卻假裝是有夫之婦,還在荒廢的房子里待了將近一年,光憑道義或者好奇心,也不會做到這個地步啊。其中一定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希望和快樂……更何況,穿著姐姐新婚時期的紅衣四處走動,這怎麼看都是一種變態性|欲啊。可能是受到玄宗皇帝時代那眾多獨守空閨暗自哭泣的宮女們感染吧。」
我頹然坐回椅子里。一切再次陷入迷霧中……
說著,正木博士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我嚇了一跳,重新端坐。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胸口一緊……但正木博士並不在意。他繼續往下說。
正木博士依然坐著不動,面色鐵青地舉起雙手。
我解開系著象牙墜子的暗褐色繩子,稍微拉開繪卷,紫黑色紙上用金色顏料由右上至左下拉出波紋狀的流水,筆觸非常優雅。浮現在暗藍色平面那如夢似幻、細煙繾綣般柔和金線拉出的美麗漩渦深深吸引了我,我也沒多想,繼續靜靜由右往左拉開繪卷……不久后,眼前豁然出現五寸左右的白紙,我忍不住驚呼出聲……
瘋狂少年自殺
「你聽過『狐魅驅,而筆力盡失』這句川柳嗎?」
正木博士扶住了我。同時他把一種醇烈得幾乎嗆喉、如火般刺痛舌頭的液體倒進我口中……感覺似乎是這樣吧,但我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只斷斷續續地記得,當時正木博士在我耳邊怒吼的話語。
我當著正木博士的面,直接扳著還在顫抖的手指算給他看。
「噢。是嗎是嗎。那我就收下了。你打電話告訴他,有空的話過來聊聊。真是有勞你了……入口的門不必鎖也沒關係。」
狐魅……狐魅驅……狐魅驅……而筆力……筆力盡失……
「離魂病……離魂病又怎麼了?」
當時,正木博士也像今天一樣,說明離魂病給我聽,他那些說明果然都是真的。
啊……啊啊……
通過以上各項疑點可見,從事件發生當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濱吳家存在著承傳已久且極端恐怖的某種事實,而擁有該家族最後血統的八代子和千世子兩姐妹也都非常清楚這件事。
禿頭工友提著冷掉的茶壺,喲呦一聲拉直他彎佝的腰,蹣跚走出門外。我目送他的背影,像是望著來吞噬自己靈魂的惡鬼離開。
【電影】矗立在解放治療場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樹,鮮亮綠葉在盛夏陽光中閃閃發亮。
——警察還沒來找我。因為最先發現這場騷亂的,只有當天睡在這兒、聽到八代子夫人尖叫聲趕過來的年輕人。警察仔細問過他們後來的狀況就離開了。我一開始就非常小心,心想可不能被警方懷疑,所以還特別請宗近醫生保密,幸好一片騷亂當中,沒人知道是誰找來宗近醫生的,沒想到這時候您會來問我話,我真是惶恐啊。是,我沒有任何隱瞞。如果方便,能不能藉助您的力量別讓警察來找我呢?您也看到了,我傷了腰,又個性膽小,聽到警察兩個字就會嚇得渾身發抖啊……嘿……
——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生過病,家母好像也沒有病倒過。
「……」
「沒錯。不管從理論上來說,或者是實際看來,你都必須是名叫吳一郎的青年才行。你會覺得不可思議我可以理解,但這也沒辦法。所以呢……如果你對於自己過去的記憶,並非只有現在宛如做夢的程度,而是恢復到清晰的現實,那麼很遺憾,這個實驗等於是若林大勝、我徹底敗北……不過勝負如何,沒看到結果還不知道呢。呵呵呵呵。」
假如吳青秀陷入痴獃狀態,那麼應該是在聽了小姨子芬夫人的說明——自己是古今罕有的大笨蛋,為了毫無意義的忠義,害死深愛的妻子……在他知道這一切的剎那,整個人才茫然若失吧。這麼說,在那幾分鐘,不,甚至幾秒鐘前,神智應該還是正常的,如果不是忘了說,他不可能不交代自己到底有沒有在繪卷最後畫上白骨。而芬夫人也一樣,卷開自己傾慕的男人犧牲了最愛的姐姐完成的偉大成績看著,連千年後毫無關係的我都能想到的事,她怎麼可能沒注意……想到這裏,我又喪氣到覺得心都涼了。
「怎麼樣,想起自己的過去了嗎?」
「這麼說……有人念給他聽……」
還有,被視為行兇工具的腰帶,後來輾轉經過幾位警方人員之手,始終無法檢驗出任何與兇嫌有關的跡證。
「……」
「好像沒有。」
「可是,我這裏,現在突然……突然很痛……」
「嗝——呼——嗯,對了。這是發生在大唐唐玄宗皇帝時代、距今剛好一千一百年的事。根據年代記記載,玄宗時代即將結束的天寶十四年,發生了安祿山叛變,來年正月,安祿山自封為王,六月,賊人入關。玄宗出奔,駕崩馬嵬坡。楊國忠、楊貴妃伏誅。」
裱裝的刺繡和內部深藍色紙上,沾黏著無數細小發光的纖維,這或許是從前曾用棉花或什麼東西包裹著的痕迹吧?放在鼻前嗅了嗅,混雜在霉臭和輕微類似樟腦香氣中,彷彿還另有某種更幽遠的氣味,不過我冷靜下來又聞了一遍,發現那其實是種第一次聞到的極淡的高級香水味。
「不為什麼。只要你打開繪卷一看,就能一口氣解開所有疑問了……不過如果你真的是吳一郎,那打開繪卷看的同時,也有可能開始出現吳青秀子孫特有的心理遺傳性夢遊……你究竟來自哪裡,是何人物,因為什麼與此事件相關,這些過去的記憶也有可能一口氣全數恢復。還有,說不定你也會清楚想起『以前好像曾在某個地方、有某個傢伙拿了這繪卷給我看』,那個在幕後操縱這事件的人物……若林和我到底誰勝誰負……將來你會因為什麼樣的因果因緣,即使不願意也必須和那位美麗少女共築甜蜜家庭……這種種令人窒息的重大問題,或許能夠在看到這繪卷的同時,全數迎刃而解呢。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氣說到這裏,露出滿口潔白的假牙,高聲朗笑。他單手將眼前的報紙包拉近,粗魯地拆開報紙后,從裏面拿出一個長方形白木盒。接著他以慎重的動作打開盒蓋,取出一個直徑三寸高六寸左右的深藍棉布包裹,將其靠在盒子一端,又輕輕把蓋子疊在上面后,推到我面前。
——大家都知道我一向膽小,當時心裏怕極了,可是八代子夫人的臉色可一點都不容通融,不得已,我只好脫下木屐,將衣服下擺塞進衣帶里,爬上了梯子,到了最頂端時我雙手攀著窗緣悄悄往裡面看……看著看著,我雙腿不覺疲軟無力,下不了梯子。同時,攀住窗緣的雙手也沒了力氣,就這樣直接從梯子頂上摔下來,重重地傷了腰,站不起來也無法拔腿逃跑。
「什麼……這……這麼說……我就是吳一郎……」
吳一郎保持著微笑回答,繼續注視著圓鍬的揮動。
我或許會毫不考慮地高高興興忘掉一切,立刻成為正木博士的奴隸。我或許會揭發若林博士的卑劣手段,發表同情正木博士的記錄。一切只為了不讓若林博士那雙蒼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臟。
我不由自主呆立當場。正木博士的態度,像是完全鎮壓得我無法動彈的某種力量。震古爍今的大事業……空前強敵……絕後的怪異事件……包圍在這些當中,下定了不知是真是假的自殺決心,又一一嗤之以鼻。這驚人氣魄的力道……我彷彿被這股力道震懾,再次慢慢坐回椅子上。我再次端正好坐姿,打算抗拒這種力量。
注:該寺位於侄之濱町二十四番地。系由吳家第四十九代祖、虹汀氏所建
一點兒都不奇怪。
「嗯——沒聽過這句怎麼能說懂得川柳呢。這可是柳樽里特別有名的句子呢。」
「是啊,有人死在船上,大家原本情緒低落,一聽說芬夫人生產了,豈有不高興的道理,眾人紛紛送上賀禮、大肆慶祝,渤海使的某位學者親自替孩子命名,取名為吳忠雄,舉辦了盛大的命名儀式,祝福孩子前途無量,並將兩人送上唐津,託付給當地豪族松浦某某。後來芬夫人將其由來親手記於此繪卷上,流傳子孫……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當時我才終於想起前一天傍晚見到的情景……哎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暗暗放下了心。但是……我又轉念一想,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罷了,不過少爺的行動感覺有點古怪,於是我又開始不安。或許是所謂的第六感吧……總之,可不能因為自己的輕忽而出事。我心想最好趁大家還沒起床,於是我叫醒八代子夫人,指著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說明原委,揉著眼睛起床的八代子夫人看來大為震驚,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見過一郎最近拿著卷冊之類的東西嗎?」同時從床上猛然坐起來。但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警覺,順口回答,「有啊,昨天在採石場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看著一卷都是白紙的長長捲軸,也不知道內容是什麼……」聽了之後八代子夫人臉色驟變,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她嘶啞地說著,「又來了嗎——」用力緊咬嘴唇,緊握雙拳,全身不停顫抖,兩眼往上弔,彷彿有點血氣沖腦、憤怒失神。我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卻也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八代子夫人好像終於回過神來,用衣袖擦去臉上的眼淚,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說,「沒事。也許是我多心,或者是你看錯了。總之,先去找找看他們兩人在哪吧。」話畢便站起身來。這時候她的神情已經跟平常沒兩樣,率先走下檐廊,其實可以看出她相當倉皇,赤著腳走向大門口,我也連忙穿上木履,緊跟在她後面。
「請讓這研究……成為神……神聖的研究……」
但是……再仔細看,發現繪卷開頭地方紙的質地有幾分粗糙,愈接近由來記尾聲,紙張表面就愈顯光滑。這也難怪,對最初執筆的吳青秀來說,開頭的部分一定是最常打開又捲起的。而且後來打開繪卷觀看的吳家祖先們一定也跟我一樣,對於愈前面愈接近完整的身影,看得愈仔細,這一點可以說是人之常情,也無可厚非吧。繪卷背面全部塗滿閃閃發亮的淡褐色液體,而且上面還處處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圓點,不過因為紙張並不太平滑,粗糙的布紋從下方不規則地浮現,所以很難清楚分辨是什麼痕迹。最後,我在繪卷上發現的,只有剛剛那高雅的香水味道。
一切都是兩位博士的誤會,硬是將所有現象湊在一起,企圖形成一個焦點。他們互相害怕對方,生怕對方搶走自己寶貴的研究資料,所以戴起有色眼鏡互相瞪著對方,所以才會誤以為一切都出自對方之手。
可是……可是……M在這之後不知嘗過多少深刻苦悶。他終於知道,下定決心為了學術而犧牲良心,目睹一位無辜的可憐少年成為行屍走肉,自己卻要對這具活屍體進行檢查……然後得意揚揚發表實驗結果,有多麼困難。他大學畢業后十幾年間,拚命瘋狂地研究,難道不是為了忘記這種良心苛責嗎?這跟為了忘記自己是死刑見證人的痛苦,而一心一意磨利斷頭台刀刃,難道不是一樣的悲慘心理嗎?而他斷然放棄自己的學術研究,放棄磨利斷頭刀刃,向母校提出的學位論文根本主張是什麼呢?那就是——『腦髓並非思考事物之處……』」
「噢。那個啊……」
——解放治療場的白砂亮光?
「我……我沒聽過這句川柳。」
【三】吳一郎第一次清醒與夢遊的關係
「等等……告訴你之前,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
這就是胎兒之夢吧。
「我現在這種心情當然跟目前的若林完全相反。若林一定還執著于這項實驗,擺好陣仗想藉此和我徹底分個高下。再加上若林知道自己受到肺結核侵蝕,已經來日無多。所以一知道即將承擔發表事件最後結論的你,精神狀態從今天早上開始出現恢復的徵兆,馬上著急地替你理髮、換上大學生制服、讓你與她見面等等,希望你能儘快承認自己就是吳一郎,成為他的幫手,發表對他有利的結果。不……他現在都還在你我上下左右布下眼睛看不見的羅網,一點一點拉近自己手邊。」
微笑從正木博士臉上消失。他將原本要吐出的煙霧吞回口中,直盯著我的臉。
「是發自內心的親切?還是惡作劇?還是感情上的怨恨?想下某種詛咒?還是……還是……」
「不不不。你不認真聽不行哪。那些莊家最擅長的胡言亂語,我可一點都沒摻進來呢。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過的小曲《天涯海角》真正的起源。正式記錄也都留著呢。」
站在老人面前的吳一郎也和最初見到時一樣,面帶微笑,雙手放在背後,專註地看著老人上下揮動圓鍬,但是僅僅經過一個多月時間,他的皮膚已經完全變白,也圓潤了許多,這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停止挖掘洞穴的勞動,整天都關在自己房間,也就是第七號房的關係。
「噢。那我就說得再淺顯一些吧。」
正木博士帶著微笑,打著瞌睡好像睡著了一般。我只能獃獃地看著他的臉。
「不行……」
(開山一行上人手記)
秋天早晨明亮的陽光,從三面窗戶如洪水般傾瀉,炫目地反射在擺成數排的標本架玻璃、透明漆,還有亞麻地板上,四周一片寂靜。
說完后,正木博士唇邊浮現一抹相當憎恨,又極其嘲諷的冷笑。他仰靠在旋轉椅上,傲然地交抱雙臂,不停把雪茄煙霧往上高高吹出,就好像已經預料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裡偷聽一樣。
如同前面所述,W專攻法醫學,M專攻精神病學,兩人向學目標雖不同,可是唯有對當時尚未廣為人知的精神科學方面的研究興趣,兩人卻相當一致,這或許是一種宿命吧。或許是因為兩人頭腦南轅北轍的特徵,恰好讓極端和極端出現了偶然一致吧。總之,為了這個目標,兩人都接受了當時此方面權威齋藤博士的指導,其中兩人對素與專業醫學無緣的迷信、暗示等問題,研究之狂熱更是幾乎要衝破沸點。當然,這是因為深受在東洋哲學上有極深造詣的齋藤博士指導所影響,結果,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先後受到這個距福岡不遠的地方極有名的恐怖傳說吸引,也算是必然的結果吧。
正木博士聽了我的回答好像很滿意,不住點頭。看到正木博士這種態度,我發現他似乎以為我對那位少女懷有愛意,但此時的我心中並不夠從容,能對這個誤解一笑置之。我一心想避免他誤解,正緊張地想申辯,正木博士依然悠悠地再次點頭。
——唉……八代子夫人現在處於半瘋狀態,扭傷了腳卧病在床。頭部傷勢並不嚴重,但講起話來顛三倒四,應該說不清什麼道理。我現在傷了腰,暫時也不能去探望她。
「那不能現在就做嗎?」
——卷冊會作祟的事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聽說這卷冊,原本是藏在那邊……那間可以看到屋頂的如月寺本尊佛像肚子里,只要有吳家血統的男性見到這卷冊,精神一定會不正常,不管是母親或姐妹,甚至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要見到女人就會殺,至於為什麼會如此,在如月寺里好像有記載,雖然寺方好像堅持並沒有這種東西。卷冊為什麼會落入少爺手中,我實在難以理解。……嘿……如月寺現在的住持法倫師父,跟博德的聖福寺師父齊名,我想這種事情的緣由他應該很清楚……嘿……他年紀已經相當大,身體瘦弱得像只鶴一般,眉毛鬍鬚皎白如雪,看起來就是個慈眉善目的和尚風貌。您不如親自去見見他,直接向他請教。我叫內人帶您過去。
聽到正木博士這麼說,我又頹然垂下頭……但是並不是因為臉紅而低頭。那時的我根本沒有餘力臉紅。我拚命閉上雙眼、咬緊下唇,思索該如何從正木博士話中種種不可思議的事實中發現解決我目前立場的焦點。我依序回想著從今天早上開始發生的事件,時而組合,時而分解。
「真是個心系姐姐的妹妹啊。」
我得冷靜……我得發揮理性才行……心裏這麼想著,左搖右晃地走在裝著玻璃窗、有白色月光照耀的走廊上。
可是,如果是這樣,那我肯定就是吳一郎。
這樁事件從表面上看來,實在非常荒謬。這其實只是幾樁無聊的小事件的集合,只不過因為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都身陷其中,企圖以繪卷魔力為中心成就自己詭怪的事業,才導致整體呈現非常有意義、令人戰慄的緊張氣息,但退一步從事件背後來看,其實兩位博士都被這繪卷玩弄于股掌之間。拋棄自己擁有的所有智慧、胸襟、學問、地位、名譽和生命,在這繪卷魔力前行三跪九叩之禮。萬一正木博士的話屬實,其他人的生死、流離、苦悶,也都是由這繪卷所引起,到頭來控制一切不可思議事件的中心魔力,都是從這繪卷中展現。就算能將所有現實的事實和一切科學說明都化為無稽之談,唯有這繪卷的魔力,卻是任何人都無法斥之為無稽的。
九大校園內的松原突然一聲轟然巨響,像是要趕走我一樣。
一想到這裏,我彷彿有預感能從這繪卷中發現足以一舉打破所有神秘不可思議的可怕秘密的關鍵,用力咬緊嘴唇。我心中充滿靈感,覺得或許可以一舉揭開折磨兩位博士和我的魔力真相,以及其他藏在這繪卷中某處、還沒發現的意外,迅速地解開繪卷的繩子。這時我順便看了一下手錶,時間剛好是十一點五十分。正面的電鐘顯示為十一點四十九分,不過或許長針已經要移往X字了吧。
M愣住了,同時也很高興。原來如此,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我們的搜尋方針和繪卷藏放的地方恰好一東一西,兩個人凈往沒有繪卷的地方找。想憑推理的力量追查偶然的作用,當然找不到。M獨自一人滿意地竊笑,瞞著T子來到侄之濱,偷偷潛入如月寺本堂,拔下本尊脖子一看。
話還沒講完,吳一郎的臉登時煞白。瞪大了雙眼凝視正木博士的臉,但很快地視線又回到圓鍬上,喃喃說著。
說著,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到大桌子邊,讓我坐下。他自己則回到原本的旋轉扶手椅里,與我面對面坐下,然後從白袍口袋取出火柴,點起一根新雪茄。吸剩的舊雪茄則丟入達摩形狀的煙灰缸內。
「……」
沒想到,我把繪卷帶回家后,在無人的倉庫二樓打開一看,裏面全是出乎我意料的可怕、噁心畫像,我又嚇了一跳,馬上想把它送回寺院,但這時忽然發現繪卷的裱裝實在美得出奇,讓我捨不得送回去。從此以後,每當我一個人看家時,就會一點一點撕下裱裝背面的紙,用壞掉的幻燈鏡片觀察絲線的排列,試著在紅綢布上模仿,不過我又擔心被人發現,遂把自己綉好的東西全都燒毀或者丟進室見川里。
於是就在此時,唐津藩的家老雲井某某聽聞此事,表示要將其三男喜三郎賜妾身為婿,以繼承家業。傭人侍女們得知后無不興高采烈,沒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事降臨,眾人皆歡天喜地,唯有其中一位自幼照顧我的奶媽,非但面無喜色,反倒顯露愁容,細問其故,她才嘆口氣如此告訴妾身。這門姻緣並非值得慶賀的喜事,她從在雲井宅邸侍奉的下人口中得知,那位名叫喜三郎的大人,是雲井家老侍妾之子,長於劍術,是藩內第一高手,但從年輕時期就聲名狼藉,在長崎守夜人伴隨之下,沉迷於花街丸山女色,到處結交惡黨,破壞各處道場,還在茶屋小館惡意借錢賒欠等等,最後聲名狼藉、無處容身,只得悄悄返回故鄉。但藩中世家非但無人願與他結親,甚至忌之如蛇蝎,家老聽說了我家情形,才做此決定。不僅這樣,其真正的企圖,乃是欲等事成之後,憑藉其家老權勢,一舉并吞吳家財產。雖是無可抵抗的天命,但一想到日後的痛苦結局,就忍不住頭暈目眩、心如死灰,只能淚流不止。妾身雖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但一介弱女子終究無計可施,僅能暗自憂慮煩心,等到秋收農事完成,忙碌稍告一段落的今晚,那位名叫雲井喜三郎的大人,連一個隨從下人都未同行,也未穿戴外褂長褲的正式服裝,隻身一人突然造訪。
「等……等一等……」
面目無光
「不行……」
但只有若林博士連眉毛也沒挑一下,冷靜地垂下他蒼白的眼眸,凝視著正木博士的側臉。好像正從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尋找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飛奔過能聽見三味線和太鼓聲的亮晃晃大馬路。
「哈哈哈哈。你是說,自己是加害者、吳一郎是被害者嗎?有意思。如果是偵探小說,這可是震古爍今的名詭計啊,我想也大概是這麼回事。啊哈哈哈哈。不過呢,如果這個事件的真相正好相反,那又如何?」
「……」
「什麼?做夢……我在做夢……?」
老工友在我們兩人面前顫巍巍地倒完茶后,便頂著他圓亮的禿頭,行了好幾次禮退下了。
「太奇怪了……」
排在隊伍最後進來的是吳一郎。
我再次坐正。自覺到自己的無力,忍不住惱火。
正木博士更開心地笑了,最後他甚至放開吳一郎的手,受不了般地開始狂笑。
我不知不覺中雙手掩面。
這時站在我面前,陷入深思的正木博士,慢慢回頭看我,若無其事地指著窗外。
但還未成聲,下個瞬間又咽回咽喉深處。我雙手拉開著繪卷,但無法有進一步動作。胸口劇烈的悸動讓我快要窒息。
見到這份緣起文後,我覺得那被燒毀的繪卷實在太可惜了,無意之間來到本堂,捧起佛像搖動,卻萬萬沒想到,裏面好像真放有疑似繪卷的東西,發出咚咚聲響,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覺得胸口撲通跳個不停。
此時偶遇一名女子。年紀約莫十八,華麗衣袖翻飛,雪白秀足我見猶憐,踏踩岩岸石塊而來,走近虹汀,渾然不知有人觀看,雙手合十朝向西方,看似專註祈禱良久,隨即拭淚抱挽雙袖,神情宛欲縱身入海。虹汀駭然,趨前抱住,伴其退至松原白沙畔,細問緣由,少女起初啜泣不止,久久才開口傾訴。妾身乃濱崎吳姓人家獨生女,名六美女。吳家代代皆為此地名紳,家世顯赫,但圓久必虧乃世間常情。然而世間竟有如此可怕的因緣。以往吳家便有癲狂血統。時至今日,只剩妾身一人悲痛苟活。
我忽然發現。連忙從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著淚濕的臉,一面抬頭看著正木博士的臉……呆愣著屏住呼吸。
「這……這是為什麼?」
說不定,事件的兇手果真是我。
「不……這……院長剛才打過電話來,問我正木博士是否還在這裏,我聽了嚇一跳,回答道,我不清楚,現在就過去看看,來到這房外,聽見兩位說話的聲音。於是我便一五一十向院長報告,院長表示稍後他會送東西過來,要我先送上茶點……是這樣的。」
「……」
但是正木博士並沒有笑。好像老早就知道那痛處在我的頭上一樣,淡然地說。
儘管如此,吳一郎依舊不安地凝視著上下揮動的圓鍬,然後他很快又開始自言自語喃喃念道。
根據W的手記
吳一郎不就站在那邊嗎?一點也沒錯,那就是遺書中所寫的吳一郎的身影。如果那真的是吳一郎……那此時站在這裏的我,究竟是誰?
「沒錯。讓你回想起過去記憶的實驗,當然是由我主持。所以那傢伙才會想利用這個詭計,企圖獨佔這個實驗結果……他想盡一切辦法,想對我見死不救。」
「怎麼……你這是什麼話?我可是因為你不斷追問,才說明給你聽的不是嗎?」
這時我馬上又發現,就攤在我眼前的藍色包袱巾正中央,剛剛那份號外底下有一張看似卡片的東西。咦……怎麼還有這種東西……我忍不住站起來低頭細看,原來是一張郵局發行的明信片背面,上面以曾見過的往右上方斜斜高去的筆跡,潦草寫了五六行。
我輕輕閉上眼。顫抖的手指按著額頭,心臟撲通撲通像在空中跳躍,但額頭卻冷汗淋漓。我耳畔響起正木博士悄然的聲音。
「嗯哼。當然理應是這樣。」
「若林醫師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嗎?」
「不管怎麼樣,芬夫人的事迹,在唐津港應該大受歡迎吧?」
「……」
在那個瞬間,我眼前的黑暗中浮現了和我酷似的另一張臉,蓬亂鬢髮中凹陷的眼睛閃閃發光。一和我對上眼,他馬上張開血盆大口,咯咯放聲大笑……不過……
吳一郎似想非想,顯得有些猶豫,但他很快就默默點點頭。正木博士終於捧腹大笑。
「好……那我不外出。但是相對地,直到找出兇手為止,我一步也不離開這裏。在我頭腦恢復、能夠看破繪卷的神秘之前,我都不離開這張椅子,這樣行嗎,博士?」
我希望將這樁事件的兇手,稱為假想兇手。因為只能將此事件的兇手想象為擁有超越現代一切學術、道德、習慣、義理、人情之可怕、神秘、不可思議個性之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釋。此人非但在短短兩年之間極盡殘虐之事,讓三位婦女和一位青年或遭殺害,或精神狂亂,使其一家血統完全斷絕、無法再延續,而且此等殘虐的行兇手法,皆偽裝為偶然事件或者超科學的神秘作用,無法再做其他猜測。別說兇手的存在,就連他進行此一連串凶行的目的是否存在,都令人懷疑。
從我嘴裏跳出來
入口的房門仍然半開著。
「這份調查報告有多麼可怕,其中包含的隱匿犯罪心理和自白心理,又是以多麼深刻、眩惑、連水滴都無法穿透的魔力,迫使我承擔這項罪行,接下來我就告訴你其中的理由……」
「沒錯。現在的你正在做夢。證據就是,在我眼裡,那座解放治療場中從剛才開始就空無一人。只剩下留有枯葉的五六棵梧桐樹……解放治療場從昨天發生那起重大事件后,就被嚴密封鎖了……」
所以我力持鎮靜地拉過盒子。接著打開木蓋,解開薑黃色棉布,手上下由其自主使著力,想藉此壓抑開始莫名緊張的情緒,我先看看繪卷的外側。
「啊哈哈哈哈。你也別這麼害怕。就是這樣我才喜歡他那壞坯子。他知道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什麼東西都還沒吃。所以才送上我最愛吃的長崎蜂蜜蛋糕,自以為是上杉謙信。那是在醫院門前專門賣給來探病者的食物,不用擔心。裏面不會有捕鼠藥什麼的。哈哈哈哈哈。」
從剛才就站在入口觀察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來一把圓鍬,交給吳一郎。
這時,正木博士所指的青年,吳一郎的背影,就好像獲得某種暗示一樣,忽然轉過頭來。隔著我們往外望的玻璃窗,剛好與我視線交會……而且……那張臉上之前還帶著的微笑霎時消失,轉變為今天早上我在浴室鏡中看到自己的臉孔時,完全相同的驚訝。圓臉、大眼、薄腮……他馬上又面帶微笑,靜靜回頭看著老人耕作。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八代子的談話中〉在直方警署的拘留所和吳一郎初次會面時,詢問他,「你做了什麼夢嗎?」她解釋是因為「曾讀過關於夢遊症的相關報道」云云,但是一個婦人,特別是除了一介農婦的教養以外並未具備任何高等學識的八代子,在面臨此種非常事件時,竟能聯想到如此超乎常識的高等精神科學現象之存在,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不可思議,再加上她更進一步試圖將此現象套用在實際事件上,企圖立即揭穿事件背後的真相,實在太過驚人,無論該婦人有何等聰慧、具備多麼果敢的判斷力,仍不免令人覺得不自然。不過,假使該婦人經常受到某種切身沉重的事態所迫,向來極注意這類問題,並且經常敏感地注意到與這類事實有關的傳聞或說明,那麼此時提出這樣的疑問,倒也不能說不自然。
可是,現在兒子出生了,我才愈發了解那繪卷的可怕。如果姐姐Y子也像我一樣生下男孩,又知道那捲繪卷的存在,一定也會有同樣的想法。我開始怨恨祖先虹汀為什麼一時不舍,沒有將繪卷燒毀。
——不過,因為我自己也繼承了吳青秀的心理遺傳,所以跟吳一郎同時,或者在其前後也發狂了,跟真正的吳一郎互換了身份。連我們兩人自己都分不清誰是誰。
——趴在白色床上哭泣,身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二十日下午一點 M筆
【電影】解放治療場中央的梧桐樹夾雜著少許枯萎葉片。周圍場內的平地處處可見翻掘過後宛如一個個漆黑墓穴般的砂土痕迹,重疊分散在各處 。
「剩下就交由法官來判斷。」
我之所以推測足以支持吳一郎夢遊發作至此的性|欲衝動最高潮狀態,系在此幻視自己屍體的狀態下達到極致而獲得解除,自有理由。而後吳一郎的行動,仍屬一種夢遊行動,可視為此夢遊症的餘波,看來應是陷入筆者所謂的踉蹌狀態。但在這種踉蹌狀態之下進行的夢遊行動,又形成了出現在本事件表面、帶來重要疑問的特徵,因此特另立一項敘述。
所以……唯獨這一點請你務必相信我們。你毫無疑問是以真實形式發表這項實驗經過的唯一負責人。也就是說,當你恢復過去記憶的同時就會了解,自己就是把若林的調查報告和我的遺書整理過後,做出完整結論向學術界公布,由神的旨意所挑選的獨一無二的人選,這一點我和若林都深信不疑。不,不只是我和若林。一般社會大眾如果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已經在目前為止的故事中數度出現,世人應該印象很深,光聽到你的名字,馬上就會認定這項工作非你莫屬,這個道理簡直比耀眼的陽光還要明白。也因此我才在得知你精神狀態即將恢復正常之時,終於能安心寫下這遺書。
根據以上所述,研究考察此事件顯示的特徵,不難推測,吳一郎在其夢遊第一段的勒殺行為前後,很可能認為被害人的容貌與自己酷似。同時,也可推測其夢遊根源的深刻強烈之性|欲衝動,由於無法因夢遊獲得排解,導致他繼續不厭其煩地玩弄屍體,在該過程中定是多次以為屍體容貌神似自己,結果將自己誘導至自我虐殺的錯覺、幻覺,將屍體誤認為自己、數度勒殺,如此推測應屬自然。諸如上述,可以觀察到吳一郎最後轉移為對自己屍體幻視的夢遊、把誤以為是自己的被害人屍體從樓上垂吊,自己則從相對的樓梯附近從正面觀看、感到歡喜興奮,觀察至此時應可發現,這已經能自然且明白地說明被害人之所以遭到兩三次勒殺后,又被偽裝成自縊等,本事件最重要的各種特徵何以出現。本事件的驗屍調查並未留意上述諸點,將其視為一般事件,結果忽略了有關這方面的指紋、足跡等跡證。因此,無法詳細推測此種罕見夢遊特有的怪異行動,只能說令人感到無比遺憾。
「你可以清楚看到,有瘋子在這裏面嗎?」
我從今天早上開始就陷入雙重幻覺,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說的離魂病。
為此觀其因果,究其本末之理趣,斷證根源,轉菩提心,遂興一宇伽藍,莊嚴奉侍佛陀智慧,成就一念稱名、人天共敬的清凈道場。溯其緣起,慶安年間,于山國城京洛祇園精舍附近,貴賤群集之巷內,有一經年老店美登利屋茶鋪。每年精選宇治銘茶上貢,名其「玉露」,芳醇享譽全國。當主名為坪右衛門,育有一子三女。其子名坪太郎,深受寵愛,然生性不喜從商,自幼師事宇治黃檗道人、隱元禪師,不遜才學之士。同時兼學柳生劍法、涉獵土佐派畫功,俳句承芭蕉影響,自成一格。成人後自號空坪,一心遊歷山水,無意繼承家業。然而年長之後,因家中無其他男丁,屢屢被迫娶妻生子,儘管皆以學業未成為由而堅辭,終究無從逃避家內糾紛。其父坪右衛門遂請來隱元禪師諭示,未料其心念一轉,在自家門上留下一筆「吾年暨二十五,尚未聞不如歸」,作僧人打扮,持一缽一杖,尋訪名勝古迹,立志西行,將屆一年時,經長崎路進入肥前唐津。時值延寶二年春天四月末,空坪時年二十六。
「你還有『可是』……你倒說說看,你的『可是』是什麼?」
聲音比之前更悠長……我更睜大了眼睛。
——一切就等正木博士接下來說出的這一句話,就能夠如電光般敞亮光明……但在難以言喻的恐怖來臨前,卻有如此的黑暗沉默、靜寂。
白色眼珠真可愛
正木博士問話的方式很古怪,我靜靜回望他的眼睛。
因此,對於有關前述各項的一切根本疑問的解決和說明,必須等到這樁事件發生后約兩年,藉助下述第二次發作中出現的各種狀況,方得以徹底揭明。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從正木博士話中湧出的妖異氣氛縈繞著我,好似瘋子的詭異的疑惑逐漸高漲……
我一驚,睜大眼睛,膽怯地看著入口。該不會是若林博士吧……但是正木博士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用手托著腮,發出驚人的大音量。
「哈哈哈哈。厲害,真厲害。老實說,剛剛那些話……全都是騙你的……」
這聲音與剛剛正木博士說話的聲音完全不同,我又怔了片刻,轉過頭去。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逐漸往心臟集中,就快要乾涸。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滴落,嘴唇開始顫抖,身體也似乎開始搖晃站不住。我連忙用雙手撐住大桌,感覺自己的身體跟空氣一起漸漸分散稀薄,最後只剩下兩顆眼球還留著,直盯盯地凝視著正木博士……在這樣的感覺中,我的靈魂彷彿以驚人的高速疾駛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當中……我生怕想起自己身為吳一郎的過去……我側耳傾聽著自己的心臟和肺臟,彷彿從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傳來的巨浪般聲響……我不停顫抖。
「謝謝您。那很抱歉,請讓我離開這間醫院吧。我想要外出一趟。」
「聽好了。我再說一次,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你聽好了嗎?我再重複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這篇遺書上所寫,吳一郎相隔一個月後再度來到解放治療場,觀看缽卷儀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隔天。證據就是這日曆,請看。OCTOBER……十九……也就是昨天的日期。這是因為我從昨天開始就很忙,忘了撕下一頁,而且這同時也證明了我從昨天起人就在這裏……聽好了。現在你明白了吧?還有,你也順便看看我頭上的電子鐘。現在是十點十三分對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也就是距離我今天早上那篇遺書寫到一半開始打盹后,才經過五個小時。綜合這些事實以及遺書最後的墨水還新鮮的事實,還看到活蹦亂跳的我,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你聽好了,這一點你要是不牢牢記好,之後很可能又會陷入嚴重錯覺中。」
……
「認識。他是家父。」
「……」
但是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做夢。湛藍的天……紅色磚牆……白色炫目的砂地……在地面上彷徨的黑色人影……
我突然大叫了一聲,站起身來。雙手緊抓住大桌邊緣,用力盯著正木博士的臉,幾乎要看穿他。正木博士好像也因為我的大叫而嚇了一跳,口中的煙霧才吐到一半就停下,鼓著臉頰、雙眼圓睜。
◆備註
(乙)夢的進行突然陷入某種無限深度的空虛時。例如,掉出世界邊緣,或墜落黑暗深谷的剎那等。
「怎……怎麼能這麼武斷呢……博……博士……你誤會了……」
——我這裏沒有留下任何虹野小姐的作品。當時我並不懂得這種奢侈東西的價值,早知道就應該留下來的。之前只有一次,她花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一件約五寸見方的小綢巾作品,曾在我的補習班展示會中展出,不過因為定價高達二十圓,後來並沒有賣掉。如果現在還保留著應該很不得了吧。其實我應該也去學的。虹野小姐不但技術一流,也寫得一手好字,甚至比小野鵝堂的抄本還要漂亮,她經常幫我寫其他學生用來刺繡的字。畫畫的功夫也不錯,我這邊較好的底畫,她大都臨摹過了。不過,她前前後後大約只來了半年,就突然沒再來了。什麼……當時看起來像不像懷有身孕?不,她身材嬌小,如果懷孕應該馬上看得出來……你說那個好色男人拋棄虹野小姐逃走了?什麼,原來是這樣啊。啊啊。
「那是沒錯。這我也很清楚。從今天清晨開始,我和若林把你帶到這個房間來,嘗試了各種實驗,總歸一句話,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繼續深究事件真相了。其中的理由等你知道兇手名字,就會了解了。」
「啊……為什麼您會知道?」
「他的自白記錄就是這些調查數據。這就是他本人把自己犯下的罪證,自己調查後向我報告的資料。」
「你要說沒有吧,但就是有,這才奇怪呢。聽來啰唆,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我們所住的這個世界,並不是只受到現代所謂唯物科學原則的控制。同時也受到唯心科學,也就是精神科學原則來控制所有一切,這一點你要是不銘記在心,就無法了解這樁事件的真相。簡單地說,以純客觀的唯物科學觀點來看,這個世界只不過是由長、寬、高三者相乘形成的三次元世界,但是純主觀的精神科學所感受到的世界,卻是在這上面再加上『認識』或者『時間』,形成四次元或五次元世界,這才是我們現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高次元精神科學世界中所進行的法則,幾乎可說與唯物世界的法則正好完全相反。這種奇妙法則的活躍狀態,單就你目前為止在這個房間里的所見所聞,就已經可以充分察覺了吧。你只需要從其中找出解決事件的關鍵就行了。不……這個事件的關鍵之鑰,應該早就掉進你的口袋裡了。我很確定,剛剛已經把鑰匙交到你手中了。」
「沒錯。所謂離魂病,就是出現了另外一個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自古以來就有許多書籍將之記錄為怪談,不過站在我精神病學專家的立場,這其實是在學理上有可能存在的事實。只不過,一旦親眼見到,還是難免有種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
「……」
◆W對於上述內容的意見摘要
但是……
吳一郎彎起嘴角面對著太陽,將這顆彈珠卷進黑色兵兒帶中,又匆忙撩起衣擺蹲下,開始用雙手在滾燙的砂中翻找。
是誰殺了千世子?是誰把繪卷交給吳一郎?誰是吳一郎真正的父親?是W?還是M?或者還有其他人物?這些謎團連一個都還沒解開。說不定一切都只是無關的第三者下的手。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沒有人知道繪卷的存在。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現在決定把那繪卷給你當作研究學問的材料,請你藉著科學的力量,破除只有繼承我家血統的男孩才會遭受降災的這種恐怖又奇妙的繪卷魔力,請你別讓這孩子受到詛咒。千萬拜託了。』
不久,我跑進燈火通明的美麗街道。
——於是我悄悄起身,藉著窗外映入的月光和燈火,一個人前往本堂,心知冒瀆地捧起本尊,試著搖動,但先前確實聽到的聲響,此時卻完全消失了。不僅如此,我還感覺裏面彷彿空無一物。
原本不斷來回踱著步的正木博士,如此肯定說完的同時,突然停下腳步。他止步的位置正好在東側牆上齋藤博士的肖像畫和顯示「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曆前,我雖然趴在桌上也能清楚知道。正木博士的腳步聲突然停止,話聲也同時中斷,房間籠罩在出乎意料的靜寂中,所以剛才只凝神聽著腳步聲的我,感覺正木博士彷彿突然消失了。
正木博士再次撫著臉頰,重新扶好鼻樑上的眼鏡。
「哇……是正木博士……」
如何?各位現在是不是覺得驚慌失措呢。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正是想要分辨我們兩人。他們費盡苦心,就是為了要鑒定誰是加害人,誰是被害人。
(乙)被害人千世子是在當天深夜兩點到三點之間,遭人用絲質衣帶由背後勒殺,留下她踢開被褥、在榻榻米上奮力掙扎的痛苦痕迹后斷氣,之後被移至樓梯邊,利用扶手吊上細腰帶掛住脖子,面朝樓梯口,偽裝成自縊。而且,脖子上的兩到三道的勒殺痕迹,在犯案當時即可明顯確認,儘管如此,兇手卻依然將其偽裝為自縊,此行為乍看之下彷彿是淺陋的掩飾罪行的方法,事實上並非如此,考慮到此兇手特意清除指紋等行為,犯人可能是為了利用這兩種互相矛盾的行為所產生的錯覺,誤導警方的辦案方向,才採取這種極其巧妙的手段。
——看少爺那表情,我就好像迎頭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打哆嗦。八代子夫人也嚇得發抖,努力要甩開少爺離開,可是少爺倏地站起身來,從背後抓住正要走下檐廊的八代子夫人後襟頭髮,夫人仰著頭被拽倒,從檐廊被拖到庭院放下,然後少爺一邊咧嘴微笑,一邊拿起手邊的木屐,一臉愉悅地不斷敲打夫人的頭。八代子夫人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頭髮散亂,滿臉是血,她一邊在泥土地上爬行,一邊尖聲喊叫……看到這種情景我嚇得沒了主意,拚命按捺抖個不停的膝蓋、撐著傷到的腰回到這裏,對我妻子說,「醫生、快去找醫生」,然後躲進被窩裡發抖。不久后,宗近醫師困惑地來到我家,我立刻趕他過去,「是吳家、在吳家啊。」
「仔細一看,那竟然是自己親手勒死、早已化為白骨的黛夫人,而且還是新婚時期的濃艷打扮。」
「……」
另外還有一點,我必須在此坦承。或許你也已經察覺到了……關於W家的血統以及他健康狀態的秘密,寫信密告T子的不是別人,就是W的情敵M。M對於T子還有迷戀,對這項研究也還無法死心,他和W採取了不同行動,想找出除了T子之外是否還有別人可能藏起繪卷,在多方探索之際,從方才所述的村人謠傳中,推測了T子的心態,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進行反間密告,確實正中靶心,當然,這種行為極其卑劣,他也並不打算在W面前多做辯解。更何況,M還藉著這封信再度有機會接近T子。不過……當時的卑劣行為,不知對M日後至今的生涯帶來多麼可怕的影響、多少災厄……回顧這個事實,實在讓人毛骨悚然。有志於研究『因果報應』的人,真的受到因果報應所苦,甚至下定決心自殺。老實說……他連笑談造化弄人的氣力都沒了。
「當然是真的。而且他們所謂的天涯海角,可不是什麼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種煞風景的地方。而是希望能一同升天,成為並排的星星,讓世間凡人羡慕無比。話說這在旁偷看偷聽的傢九-九-藏-書伙,也真有膽識……」
吳一郎左手拄著正要往土裡深挖的圓鍬,右手指著腳下。
「啊哈哈哈哈……咳咳……你表情很怪呢……呵呵呵呵,好像我不死不行似的……咳咳咳……是不是呢。咳咳……我身體真是愈來愈糟了……看我這樣子。聽好了。你在今天早上……應該說是子夜一點左右,呈大字形躺在七號房內睡覺。醒來時突然發現忘記自己的姓名,所以一個人大驚失色地吵鬧,對嗎?」
吳一郎用提防的眼神看著這每一張笑臉,最後他彷彿很失望,嘆了一口氣后垂下眼,撲簌簌掉下淚。淚珠從手銬滴落到骯髒的地板上。
此時由於筑前太宰府觀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勝空特由京師前來。奉修之事完成,回程行至附近一帶,聽聞此緣由后,深感不忍。乃暫歇錫杖于吾家,觀看未完的繪卷,于佛前接引結緣,虔誠誦經供養后,砍下後院的大苦楝樹,擇其紅木部分,親手雕刻彌勒菩薩座像,將此繪卷藏其腹中,安置於吳家佛壇本尊,嚴令日後只有家中女性能祭拜佛壇、觀看繪卷,所有男性一律禁止接近,然後離去。
但是此時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離開椅子一分半寸。我用手帕擦拭額頭滲出的汗,又沉下腰深深嘆了一口氣。接著我專註地凝視著正木博士的臉,陷入一種耗盡生命在等待他泛黑、陰森嘴唇張開的心理狀態。那或許是因為這兩位博士全力,不,應該說是奮力死命互相爭奪、極其怪異的精神科學實驗本身的魅力,已經深深地吸引了我的靈魂吧。也或許是流動在故事底層、無法形容的奇妙真實性,緊緊揪住我的心臟,激起了我難以言喻的好奇血液。諸如此類……我茫然思考著這些事,凝視眼前的空間,這時耳邊又清晰地響起正木博士輕咳的聲音。
治療場內遍地鮮血!!!
【電影】跟最初放映時一樣,老人缽卷儀作在場內平坦砂地的磚牆前耕作。不過儀作已經比第一次出現時多耕作了約一畝田地,而一旁的瘦弱少女則栽種枯枝和瓦片至一半左右的位置。
◆第二參考:吳一郎阿姨八代子的談話
我決定就從今天現在這一刻起,讓你和真代子離開這病房。同時把這些數據全數燒毀,一件不留。
「……」
「如何?很有趣的內容吧?光看這個例子應該就可以了解,以往精神病學家的治療方法,根本完全走錯了方向。同時,你也可以發現我這解放治療的實驗有多麼精彩,可謂學界空前的……」
(乙)噩夢
「這卷繪卷的神秘,最好彼此都別去破壞。」
「吳青秀計劃,每隔十天將夫人日漸變化的形貌畫在繪卷上,直至化為白骨為止,總計二十張左右,然後獻給玄宗皇帝,企圖借其逼真筆力讓唐玄宗目睹人類肉體的虛幻和人生的無常,使其心生戒懼。沒想到,當時畢竟還沒有所謂的防腐劑,時節雖然是冬天,屍體腐爛的速度卻漸漸加快,一幅畫從開始到結束時,形貌已經大不相同。還沒畫完預計的一半,屍體就已經只剩白骨和毛髮了。或許是因為缺乏科學知識,而以土葬屍體的腐爛速度來估算計劃的吧。總之,他的耐力相當可怕驚人。」
——等等……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這才真正從夢中清醒。正木博士的辯才無礙再次讓我為之戰慄,我再次伸手去摸頭上的痛處。
我再次點頭,回頭看著他。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嗒……
虹汀聽完,沉吟良久后扶起少女道,「好,我自當設法,請切莫慨嘆。先待我看過繪卷以後,了解其中的因果。」正當他牽起六美女的手欲離開時,松樹後方忽然出現一個半臉鬼相的落魄狂暴武士,一聲不吭地揮刀斬向虹汀。虹汀以修禪之機鋒轉身避開,讓對方斬了個空,同時大喝一聲,對方的武士白刃在空中虛踏了幾步,摔向突出的斷崖外,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隨水煙消逝無蹤。
但這時也不知道為什麼,傳遍我全身的戰慄忽然完全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不悅感,隨著正木博士的哽咽,從肚腹深處湧出,無法遏抑。我還是維持原本的姿勢,彷彿只是在形式上趴著而已……內心卻很想對正木博士大叫,「你儘管繼續廢話、繼續哭吧。雖然這些事都跟我無關,不過你若是要我聽,那我就大發慈悲聽聽吧。」心情變得極冷淡,好比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後來回想起來,也覺得這種心理狀態的變化實在很不可思議。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的變化,不過我還是動也不動,繼續趴著,所以投入在自己話題上的正木博士,應該不會察覺我這些心情變化。
我不禁長嘆一口氣。同時也自覺到自己的判斷力正漸漸陷入迷惘。
所以……倘若這繪卷有靈,一定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經歷。自己和這樁事件有什麼關係?如何落入吳一郎手中,這全部過程它一定分毫不差地了如指掌。同時,對於讓兩位博士苦惱不已,甚至令我飽受折磨的背後內幕,它一定也瞭然於心。
吳一郎雙手撐著圓鍬,訝異地仰頭望著博士的臉孔。他臉頰的紅暈倏地消失,嘴唇輕輕蠕動。
(甲)夢裡正沉迷於某種幻象,但該幻象突然停滯時。例如某種情感(喜怒哀樂等)急速達到高潮頂點的同時,幻視到某種物體爆炸、散亂或者掉落的情景之瞬間等。
請代為照顧犬子和媳婦
和 佛陀親持紫竹杖,回首來時盡虛空    六美女
模仿瘋子的可怕屍體
視線離開這張號外,我好像被人按著頭般,怯怯地環顧四周。
——啊,難道就是我……
「剛剛那個故事的背後,還有讓你更想不到的事呢,不過這個稍後再做說明,好,這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了。當時不斷逼問吳青秀,追根究底問出一切原委后,再打開那實際的證據繪卷,親眼見到上面描繪著酷似自己的姐姐死後的畫像,芳芬小姐看了之後傷心斷腸、膽寒戰慄,又驚駭萬分,久久不能自已。但最後,她還是為姐姐和姐夫一片忠勇義烈而感動慟哭,哀嘆蒼天蒼天,為何如此無情。同時她還巧妙地勸說,『您可能不知道,在您開始描繪姐姐屍體的去年十一月,正是安祿山謀反叛亂的那個月,天寶年號只到去年,現在已是安祿山之朝,至德元年。天子和楊貴妃已在今年六月在馬嵬坡被殺。您難能的忠義都化為泡影了。不如,和妾身一起逃走吧。」
「不行。你要相信我。千萬不能相信若林說的話。若林就是在這一點上犯下唯一一個重大失誤。那傢伙進入這個房間后不久,一定聞到了我丟進大暖爐燒毀的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後他看到放在這張桌上的遺書,馬上就想到一個詭計,就像向你說明的那樣。」
——但是昨天的演講會上,少爺出場的時間很短,出門前他表示,再晚也會在兩點以前回來,但不知為什麼,過了三點他還是遲遲沒回來。依少爺的個性,他對這種事向來不會說錯,發現少爺晚歸,我向家中管家表示擔心,大家也只說,「大概是演講會開始的時間延遲了吧。」完全不當一回事。不過,因為以往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再加上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還是忍不住要擔心,不過後來一忙,也就暫時分心淡忘了,過了不久,陰晴不定的天色忽然陰雲密布,漫長春日突然昏暗如日暮時分。這時,明天起即將成為少爺母親的八代子夫人似乎也覺得不對勁,她一邊擦拭著潮濕的手,一邊把我叫到屋后交代我,「他都已經二十歲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人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能幫我到附近去看看嗎?」我心裏也正有此意,於是就暫時放下修理蒸籠的工作,抽根煙后穿著草鞋就出門了,那時應該已經四點左右了吧。我搭輕便鐵道列車到了西新町,順路去我弟弟在今川橋電車終點附近開的燉菜外賣店,問他,「有看到我們少爺嗎?」弟弟夫妻回答我,「有啊……你家少爺大約兩小時前經過這裏,沒搭電車步行往西邊走去。因為第一次看他穿大學生制服,我們倆還走到店門外目送他一陣子。真是個好女婿呢。」
可愛可愛真可愛
也幾乎在同一時間,隔著厚厚的混凝牆,隔壁六號房傳來斷魂般的尖銳女人聲音。
我突然以非比尋常的力量跳起來。如烈火般的激憤讓我全身不斷打戰,並從旋轉椅上站起來。我低頭望著正木博士愣愣張著嘴的驚訝臉孔,咬牙切齒顫動著嘴唇。
我沉默地搖搖頭。從口袋裡拿出新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慢慢地,心情變得平靜許多。但即使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是太多了,我連動動身子都覺得可怕,只能靜靜縮在椅子里。沒過多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聲,我又嚇得差點跳起來。
慌張地想把繪卷往回卷……
「何況如同我剛剛所說,這是你頭腦中長期陷入昏睡狀態的腦髓功能或者其中一部分,從關於最近發生的事物記憶開始,一點一滴地蘇醒所做的夢,所以也很可能遲遲無法清醒。等到清醒的時候,就是窗外的你和現在身在此處的你,彼此發現這就是自己的那一刻,或許會大驚失色,也或許會昏厥,但是到時候這個房間、我和現在的你,都會一併消失,你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意想不到的自己……其實,剛才你差點失神的時候,我本來以為你就要清醒了呢……哈哈哈哈。」
嗡嗡嗡……嗡……嗡嗡嗡……
「只能靠W和M後來的行動……不,應該是趁著今天在這虛擬法庭上,以我這位檢察官的論辯和M這位被告的陳述為根據,來推斷繪卷的行蹤,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
諸如此況,見者、聽者,無不恐懼自危。遠近相傳,男子見到繪卷,會立即遭其作祟,不潔女子接近佛像,也會遭遇不幸,因此無人敢與之結親,吳家血統有數度將近斷絕。因此,只得靠以金錢誘惑,或遠赴外地尋覓不知情者,方勉可傳宗接代,時至近年,連下賤乞丐提到吳家也都嚇得吐舌發抖,不敢與吳家沾上邊。如今已經沒有其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唯獨剩妾身一人。妾上有兩位兄長,同樣陷入狂亂之姿,長兄挖掘附近他人墳墓,二哥會用石塊毆打我,舉止都很駭人,結果相繼早逝,謠傳更加甚囂塵上,家中傭人幾乎全借故離開,長年侍候妾身的人,也只能看著我嘆息。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不知有多冷清、多寂涼。
如此前行約莫一里,東方天際逐漸泛白之時,後方傳來大群雜沓人聲漸漸接近。虹汀回頭一望,為數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帶著拘捕犯人的物事,其中應已落海、半臉鬼相的雲井喜三郎,不知如何得救,頭系白巾、腳穿綁腿、身穿戰陣披肩陣羽織和野褲,全副武裝、手持長刀,緊追而來,口中一邊高聲大罵,「惡僧別逃。上回我以為你是大公儀朝廷密探,所以才有所顧忌並未出手,後來接獲藩中密令,調查你的來歷,才知你不僅假冒畫匠偷窺本城地形,還偽裝僧人遊走各國,欺瞞有德之家謀奪財物、誘騙良家兒女後下落不明,你這無賴之徒十惡不赦、天地可鑒。任憑你會飛天遁地,如今也已無路可逃,大家聽好了,他就是強奪我藩物品、無法無天聲名狼藉的坪太。他就是誘拐良家婦女、卑劣下流的賊僧。不用客氣,快下手逮人!」一聲令下後手下同時踏雪蜂擁而上。當時一邊高懸在巍峨絕壁半空中,另一邊是臨海斷崖幾無立足之地。背後跟著纖弱女子和人馬。眼看完全無處可逃,但是虹汀毫無懼色,他將背負的佛像交給馬夫,拂掉網笠上的雪花交給六美女,拄著慣用竹杖,整好衣襟、手捻念珠,接著安靜地轉過身來,慢步前進,捕快們大感意外,看來完全為對方氣勢所懾。
我眼前彷彿又要浮現最早看到的死亡美人幻覺。我忍不住雙手揉眼睛,視線落在眼前的繪卷上,瞪著裱裝上閃耀發光的一隻金黃色唐獅子。就像在對它說,可千萬不要跑出來啊。
在這段時間,事實上正木博士正前往該大學本部,面見松原校長,高聲討論。關於兩人討論的詳細內容雖不清楚,卻聽到他反覆強調,「瘋人解放治療實驗由於這次事件的發生,已經獲得預期的成功結果」,並且表示,「我已經命令該解放治療場在今天之內封閉。很抱歉這段時間給您帶來困擾,但多虧了您的幫忙,實驗總算順利完成,我實在萬分感激。還有,我明天會提出辭呈。以後的事情都委託給若林博士了。」云云,然後哈哈大笑地推門而出,不知去向。據說,當時在校長室隔壁房間聽到的職員們,都懷疑該教授已經發狂,不禁面面相覷渾身顫抖。
▼聽取時間:同一天下午五點左右
「但是,這和繪卷又有什麼關係?」
「還不明白嗎?呵呵呵呵。那麼你先想想看。你剛才……我想應該是八點以前吧,被若林帶到這個房間,聽他說了許多事,對吧?他告訴你我已經死了一個月之類的……嗯嗯……還有那月曆上的日期又怎麼了……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我可是什麼都知道啊。還有,在你閱讀那些《瘋人地獄邪道祭文》啦,《胎兒之夢》啦,新聞剪報啦,遺書什麼的當中,你就真的相信我早在一個月前已經死了,對吧?」
「哇。這、這是漢文,而且還不是白話文。沒有句讀,也沒有假名注音……這我沒辦法讀啊……」
我跳了起來。
和S教授喝酒的人是我
「等一等……請等一下。可是……博士,這些治療實驗,都是抱著純粹學術研究目的而進行的嗎,還是……」
我舉起右手,打斷正木博士如瀑布般奔流傾瀉的話。我仰頭望著他那張得意揚揚、酷似骸骨的臉,重新在旋轉椅上坐正問道。
「所以……目前看來M和W是同罪。就算不是同罪,也沒有證據能卸責。」
第二次發作
「再說到另一方面,吳一郎在婚禮前一天預計出席的福岡高等學校英語演講的日期和時間,只要稍注意報紙的報道一定能知道。吳一郎不搭火車總是步行回家,也是很明顯的習慣,只要事先調查馬上可以知道。接著就是要讓在採石場工作的採石男一家人,服下某種難以檢測的毒物,從當天開始休息兩三天至一個星期,趁這個空當執行計劃。侄之濱這地方是個半漁村,是福岡市的鮮魚供應地,向來被認為是霍亂或痢疾等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若能使用這類病原菌是最方便的,不過這類細菌有時會因為個人體質或當時的健康狀況而失效,那可麻煩了。但橫豎九州島大學法醫學教室和衛生、細菌學教室是同一棟樓,不時在進行細菌和毒物研究,這方面的準備可說相當方便。總之,這樁事件的特徵就是一切細節環環相扣,沒有絲毫誤差。
空坪並非純粹四處賞玩各地勝景。他取虹之松原改名為虹汀,擇八景展筆紙,親自製版,欲遍傳畫作。如此滯留半載有餘,某日,受晚秋月圓之邀,離開旅宿,登上虹之松原。千古名松列于銀波、銀砂,清光中盡現風姿,宛如飽藏名家墨技之天籟。行走一里,經過濱崎漁村后,仍未盡興。再逐流雲半里,行至夷之岬,走近岩角遙望灣內風光,細數雁影,直至夜半。
說著,正木博士一邊搔頭一邊伸出一隻手,將一旁的縐綢包袱拉過來。他迅速解開打結處,從裏面抱出一個長方形用報紙包裹的東西,和厚約兩寸的西式大頁書寫紙裝訂本后,刻意將包巾拿到北側窗邊去撣掉灰塵。
所以,形形色|色的罪犯中,頭腦愈好愈會努力隱匿、警戒這項弱點,但是隱匿方法不管十人、百人都一樣,都會歸結到這最後唯一的絕對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底部建立一間密室,試著將自己的『罪孽身影』和『記憶之鏡』都一起密封在那黑暗之中,連自己都看不見,但是很不湊巧,這種所謂的『記憶之鏡』,偏偏具有周圍愈暗就愈是晶亮發光、愈告訴自己別看就愈忍不住要去看的奇怪反作用以及深不可測的魅力。而且,愈明白這一點,愈無法抗拒它的魅力,所以在幾近瘋狂的忍耐過後,最後終究會受不了,回頭一瞥這記憶之鏡。如此一來,映照在鏡中自己的罪孽身影,也剛好會回望自己,雙方視線必然會精準交疊。此時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在自己的罪孽身影面前深深垂下頭……這種情形一旦多次重複,最終會忍無可忍,打破密室,將一切暴露于眾人面前。讓群眾看到自己映照在記憶之鏡上的罪孽身影。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白——『兇手就是我。你們快看這罪孽的影像啊』。這樣自己罪孽的身影就會因為鏡子的反逆作用而瞬間消失……終於又能恢復獨自一個人,放下心來。
「呃……嗯……」
首先出現在卷頭第一幅讓我震驚的畫面,呈現出死後不久的雪白肌膚,兩頰和耳朵還浮現出媚艷的胭脂色澤。細長的鳳眼和濃密的睫毛緊閉,擦著口紅的發亮嘴唇輕閉,凝視她溫柔的神情,彷彿可以看出她洋溢著為了丈夫而死的神聖喜悅。
我忍不住開始發抖。猛然睜開眼,正木博士不知何時旋轉過椅子,正面朝向這邊,雙臂交抱,正好和我視線交會……這時博士泛黑嘴唇之間,大大露出晶亮假牙笑著,把位於臉頰兩邊的紅色薄薄耳朵朝上推,我又忍不住閉上眼睛。
是一群小鳥在松林間啼叫的聲音。
舞蹈狂女學生掉入位於吳一郎背後的一個大洞穴中,雙腳在空中不斷晃動、發出慘叫。其他病患們則是一起鼓掌喝彩。
「我確實答應過你,但這也沒辦法。與其彼此耗費無謂的心力,還不如現在讓你稍微休養一下,再重新實驗……」
我的全部腦髓開始像電風扇一樣轉動。身體自然傾倒,就在快倒下的剎那勉強抓住椅子扶手撐住。
「大有關係。你先別急,聽我慢慢道來。說到關於中國的故事,難免不容易掌握焦點。你要知道,玄宗皇帝是個文化型的天子,他非常愛好藝術,他除了偏心寵愛李太白這個成天愛喝酒的禿頭詩人,還命令當時年約十八九歲的青年進士吳青秀,遍訪天下描畫名勝。也就是想安坐宮中、巡狩天下……聽說這也是貴妃娘娘的要求。」
……
「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是若林叫你送來的嗎?哦……那真是辛苦。是若林自己拿來的?」
那個瞬間,我本以為是若林博士的聲音,但我馬上發現,這語氣完全不同,還帶著快活年輕的餘韻,因此驚訝地回頭。可是室內空空蕩蕩,連只老鼠都沒看到。
「你在這裏做什麼?」
【字幕】吳一郎最早出現在解放治療場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日七日拍攝)
我很想從椅子上跳起來,逃到房外。但很不可思議,我的身體卻緊貼在椅子上,不停地顫抖。我甚至無法捂住耳朵。正木博士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傳進我耳朵里。
世間智慧照光明
——八代子夫人當時一面扶起我、一面問了我些問題,我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回答了。我好像指著倉庫窗戶說了些什麼……接著八代子夫人好像懂了我的意思,扶起倒下的梯子重新架好,親自爬上去。我雖想制止她,但是一方面腰直不起來,再來發抖得連牙關都咬不攏、發不出聲音,只好反手撐著背後冰冷泥土地,抬頭仰望,只見八代子夫人敞著前襟迅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緣,跟我一樣悄悄往裡面望。不過……當時八代子夫人的膽識,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頭皮發麻。
我就是那命中注定要帶給父母、情人詛咒,最後更奪走幾位陌生男女性命的罕見瘋狂青年嗎……
昨天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時分,事件爆發當時該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該科教室午睡,十名病患和平常一樣,四散在解放治療場內各自表現狂態,當時在場內一角耕作的足立儀作(假名,六十歲)在午炮響起的同時,聽到護士告知吃午餐的聲音,隨即放下使用的圓鍬、走向病房,始終注意著儀作動靜的瘋狂少年、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一五八六番地農家吳八代子之養子及外甥吳一郎(二十歲),突然拾起圓鍬,猛擊在一旁植草的瘋狂少女淺田志乃(假名,十七歲)後腦,該女頓時鮮血飛濺,未及出聲便當場斷氣。該治療場的監視人,有柔道四段身手的甘粕藤太,連忙緊急呼救並趕入場內,但為時已晚,場內的某政治狂以及某敬神狂,為了拯救少女不惜與吳一郎近身肉搏,結果前者臉頰、後者的前額分別被吳一郎的圓鍬前端尖處砍中,血流滿地昏倒在砂地上。這時甘粕趁隙從背後抱住吳一郎,打算一舉制伏,但吳一郎的抵抗力卻出乎意料,他丟下圓鍬抓住甘粕雙臂,將其二十貫重的身體如轉動水車般上下縱橫甩開,甘粕努力不被甩開,此時吳一郎不慎單腳踩進瘋狂女人所挖掘的洞穴中,肩頭一閃、身體倒地,甘粕閃避不及,肋骨撞到鋪在本館屋檐下的石板上,當場昏迷,不省人事。此時在該治療場入口聽到甘粕叫聲的幾位男性護士及工友、醫務人員等人趕到,其中雖也有學習柔道者,但是此時再次走到治療場中央、拾起圓鍬的吳一郎,濺滿血污的臉上一片蒼白,睥睨四周怒吼:「誰敢阻我大業!」驚人的氣勢嚇得沒有人敢入場。這期間吳一郎的眼神轉向場內一角,臉色突然恢複原有的樣子,開始微笑,他重新握好沾滿血的圓鍬,走近佇立當場的兩個女人,他首先將舞蹈狂某少女逼到田邊,擊碎眉間,接下來又走近剛才扮成女王、仍舊泰然自若在場內逍遙走動的女人,不料女人突然厲喝:「無禮的東西,你不認識我是誰嗎?」怒瞪一眼,吳一郎一臉愕然,丟下圓鍬叫道:「啊!您是楊貴妃!」馬上跪在砂地上。這時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甘粕忍著痛站起身,打開治療場的入口,讓不知該往哪逃的瘋子們逃出去,然後又像是安心下來,再次失去意識倒地。在這之後吳一郎單手拿著圓鍬,單手輕鬆抱起第一位犧牲者淺田志乃的屍體,向扮成女王的瘋女人行過一禮后,離開鮮血淋漓的場內,悠然回到自己的病房,七號房,其他人只能手足無措、渾身戰慄地從遠處旁觀。
「什……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驚人氣勢震懾眾人,餘黨紛紛落荒而逃,待不見有人追趕,虹汀總算放心,將奪來的短刀歸還給屍骸,合掌數著念珠,誦經兩三遍后,才撣掉堆積在黑衣上的雪,再次背起佛像,安撫著嚇得失魂落魄的六美女,戴上斗笠,人馬急行,很快便進入筑前領地,在深江這個地方過了一夜,隔天清晨又踏著未歇的白雪,往東行五里,來到此處侄之濱。
「……」
我懂了。我知道了,正木博士若無其事的一句話,讓我腦中閃過似是事件真相的靈光。
「可是……但是……他說今天是博士您死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正木博士隔著繪卷這樣輕鬆對我說,但我依然全身無法動彈。我只能勉強斷斷續續地回他話。我發出與剛剛全然不同的奇妙嘶啞聲音。
「……」
「……所以第二次侄之濱事件,也絕非什麼神秘的事件。一定是依照直方事件以來的計劃,有某個人在採石場附近埋伏等待吳一郎回來后,把繪卷交給他。也就是直方和侄之濱這兩樁事件,是基於某個目的,由同一個人的頭腦所策劃的。這個人對繪卷的相關傳說有著非常深入的了解和興趣,認為這是實地實驗最好的適當時機。他特別看準了被害者吳一郎心中充滿期待某種莫大幸福的最高潮,預期他會完全發狂,於是進行了這曠古絕倫的學術實驗……所以說,除了我以外,還會有誰?」
於是,超越時空的變態性|欲幽靈,如前所述每天漫無目的地持續勞動,漸漸筋疲力盡。提高人類性|欲刺|激的燃料荷爾蒙,也就是我們俗稱『精力』的內分泌刺|激液,長久持續劇烈勞動后,精力會消耗在這方面。最後逐漸感覺不到那種性|欲刺|激,而過度疲勞的神經末端,被出於惰性浮現的女性屍體幻覺所吸引,陷入不斷氣喘吁吁、持續揮動圓鍬的不堪狀態。到目前為止壓倒一切精神作用的變態性|欲怨靈幾乎消失,被壓制在底下接近正常的意識轉而逐漸清晰……啊,好痛苦、好累。我為什麼要持續這麼辛苦的勞動呢。所以他才會有偶爾停下圓鍬,茫然環顧四周,又馬上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繼續工作等舉動。所以我算好時機現身,讓他眼中浮現疲憊不堪的意識,和我眼中的理智的意識精準結合,然後問他,『女人屍體埋在土裡,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就頓時弄不清一切了。這是因為目前為止被他完全忘記的『時間』觀念,因為『什麼時候』這幾個字的暗示,反射性地復活了。連帶的,『咦?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空間觀念也開始啟動,所以開始很不可思議般地環顧四周。同時,『咦?奇怪了。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麼?』自我意識也跟著抬頭,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寂寞。他悲傷地低頭,無力地放開原本十分愛惜緊抱在懷裡的圓鍬,悄然回到自己房間……這些是遺書上所說明的吳一郎治療順序。所謂瘋子解放治療,其實就是像這樣觀察病患在自由行動中顯現的心理狀態,一邊觀察病況,一邊給予適當的暗示,進行治療,所以才會冠上這個名字。
——從東京搬來這裏,好像是因為家母找人占卜。她經常說,「狸穴的占卜師父真准」,所以我想應該是那位師父建議的吧。對方好像對家母說,「你們母子如果一直留在東京,運勢永遠不會好,一定是受了某種詛咒,為了避開災厄,最好回故鄉去。今年要遠行以西方為宜,易象上是這麼說的。你屬於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或市川左團次等人屬於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歲至四十歲之間是災難最多的時期。你要找的人是七赤金星,與三碧木星正好相剋,如果不趁早放棄,後果不堪設想。甚至即便只是屬於彼此的東西放得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傷害,這是相剋中最可怕的一種,所以千萬不要大意將對方的遺物留在身邊。等到過了四十歲運勢就會轉趨平順,過了四十五歲,就會迎來超乎常人的好運。」所以在我八歲那年,搬回來這兒,家母經常笑著對學生說,「那師父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和天神還有那不知什麼大人的屬於同樣星相,所以才會喜歡文學和藝術。」聽久了我也就自然而然記住了。不過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告訴我一人,還嚴禁我說出去。
正木博士臉上又浮現他特有的諷刺冷笑。
真正眼珠就會跳出來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禮,呼出一口雪茄的細長煙霧,然後粗魯地將吳一郎銬上手銬的雙手向自己拉近,兩人的臉孔相距約一尺左右、四隻眼睛緊緊互相盯著。他凝視著吳一郎瞳孔深處,彷彿在暗示什麼,又彷彿是試圖用自己眼裡的光芒,將吳一郎眼裡的光芒押回瞳孔深處。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有好一陣子動也不動。
「嘿嘿,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啊……嘿嘿……這些呢,是院長特地吩咐,要我送來給兩位的茶點……嘿嘿……」
「嗯——嗯……」
——正木博士眼鏡鏡片的反射?
「怎麼會呢……黛夫人不是被他殺了嗎?」
我覺得左右兩個耳朵像是著了火一樣,頹然低下頭。
「是騙人的……徹徹底底的謊言……」
於是我也動了動腦筋。好,既然你心懷鬼胎,那麼我也有我的對策。若林的精神科學犯罪研究,原本就是以我獨創的心理遺傳原理原則為基礎而建立,想要推翻並不容易。那不如牙一咬燒毀我精神科學的所有研究原稿,再留下提及概略研究內容、半嘲諷的遺書,那麼不管若林這傢伙願不願意,都得在其著述中納入我這篇遺書,否則研究發表將不合邏輯。但是,那傢伙真的會公開我的遺書嗎?如果公開,又會使出什麼手法公開?這下可有看頭了, 我的遺書很有可能會成為空前絕後令人厭惡的一份大禮。
「是的……」
「我告訴你,博士。我會自己試著思考。首先,假設兇手並不是我,總不可能像村民們所說的,是這繪卷自己從彌勒佛像里逃出來,落入吳一郎之手吧?」
能夠揭開這些疑問的人,目前只有正在調查這樁事件的若林博士,和身為他的諮詢對象的我而已。不,並不是銀幕上的正木博士……不、不是……哎呀真麻煩,就當作是我好了,順便把影片也停止播放吧。再順便回到深夜在九州島大學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里,獨自一個人寫這篇遺書的正木瘋博士身上。
——如果硬要解釋,也未嘗不可。兩位博士基於某種學理研究的目的,讓一位少女和雙胞胎其中之一人,從兩個原本毫不相識的人故意變成精神病患,或者陷入某種精心設計的錯覺,希望兩人會真心結合……這或許也有可能,但是,再怎麼說都很難想象,這種極盡殘忍悖德、千奇百怪的學理實驗,竟是由人類的心、人類的雙手來執行的。
那是一位理著大光頭,眉毛剃得精光,全身晒成紅黑色,年約五十的紳士,實際年齡或許更年輕些……他高挺的鼻樑上架著大大的無框眼鏡,大大的ㄟ字形唇上,緊叼著剛點燃的雪茄,雙臂高高交抱在胸前,使得身體呈現往後傾的姿態,一個貌似骸骨的瘦小男人……跟我視線交會的那一剎那,他右手悠悠拿起雪茄,露出雪白的牙齒,粲然一笑。
▼聽取時間: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亦即侄之濱新娘殺人事件發生當天)下午一點左右
「……」
隔壁房間的哭聲驟然靜止。接著又是一聲……
「博士他……是哪裡不舒服嗎?」
以瘋子黑暗時代為背景、操縱著蜘蛛網企圖捕捉我的主人,正是棲息于學術界的兩大毒蜘蛛。震古爍今的精神科學家M,和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W。其中M更向我丟來可怕至極的蜘蛛網……到目前為止我竭盡全力抵抗。我全身血液倒流,絞盡一切冷汗及熱淚,一路奮戰。我以為自己已經給予對方嚴重打擊、加以驅逐,但同時,我自己也精疲力竭了。別說判斷自己行為善惡的能力了,就連離開這張大桌子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累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精神上和肉體上是否還有振作的勇氣。
「……」
「另外,這一點則是出於我個人的想象,以往吳家似乎並未留下像吳真代子這樣顯現來自女性祖先黛芬兩夫人心理遺傳的任何記錄。而且,警戒這繪卷、設法避人耳目的勝空和尚,以及吳家中興之祖虹汀,好像也都沒有注意過這一點,這是因為他們相當清楚這繪卷所顯現的變態心理暗示只對男性有效,而壓根無法想象男性們受此刺|激發作的心理遺傳,會影響到對象女性的心理遺傳。沒想到這次的情況竟完全不同。關鍵就在於彼此並非外人。只能說是千載難逢、奇迹中的奇迹,由於真代子與繪卷中的主角長得一模一樣,吳一郎呈現的心理遺傳,也是史無前例,受到幾近完整的暗示所控制。因此,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等,極其細微的部分都顯現得與當時的吳青秀分毫不差,因而意外地誘發了真代子的心理遺傳。我的想象雖然聽起來像是過度奇怪的巧合,但也並非憑空想象。我敢這麼說,是有相當的根據。其實也沒什麼。就如同調查報告所證明的,如果吳一郎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如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頸部,那麼就可以知道,他變態性|欲的目的絕非只在殺死這個女人。可以推測,他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對方死了也無所謂,但就是想體會勒住女人脖子時的特殊快|感,才做出如此多餘的舉動。怎麼樣?一千年前某個男人的變態性|欲心理遺傳,竟然連這種細微之處都正確無誤地遺傳下來,這豈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不……不……不要。我……我才不要。絕……絕對不可能。」
可是……
其實不為別的。如同我剛才所說,T子早已略微察覺對方的愛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加上,她當時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嚴重的肺病遺傳傾向,從W本人的體質看也毫無疑問地證實了這一點,可是W卻對T子完全隱瞞了這一事實。而且,這倒是題外話了,對照這個事實看來,可以了解T子的不檢點並非出於一般所謂的浪蕩行為,同時,也不能一味責怪她薄情的態度。因為在她這些浪蕩行為的背後,有承繼吳家血統這個傷痛、悲哀的觀念在大力驅動。而那隻不過是搭上《魔風戀風》以來自由戀愛的風潮,再加以具體化罷了。以一介弱女子的判斷,一心憧憬想儘可能留下人格純正、血統健康子孫的心情,並不難理解,T子離家當時,附近流傳著冷嘲熱諷,『反正就算留在家裡找男人,頂多也只找得到像G那種來路不明的傢伙吧』,這個事實應該也能佐證T子的心態。同時也更能理解,T子是個何等兼具理智和純情的聰慧女子,從這樣的觀點看來,T子或許是個生來不幸的薄命女性。
「這就是第一階段的暗示,接著,讓吳一郎昏迷的第二階段暗示,就是暗藏在六幅死亡美人畫像中的思想。」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青年進士吳青秀的忠志反映出大唐唐玄宗的淫|亂,顯現在這卷六幅腐爛美人畫像中……然而怪異藝術家寄托在這怪異畫像中的念頭,即使遠渡重洋來到日本,依然糾結在吳家血統上,活生生地描繪出駭人的因果循環長達數十代。甚至,在相隔十幾世紀后的今天,即使落入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正木和若林兩博士手中,在科學知識這無上光明照射下,其魔力非但未曾稍減,怪異作用反而更增加數倍,把兩位博士的一生往各種方面蹂躪、嘲弄。不僅如此,今日此刻,處於這現代文化淵藪、權威的九州島帝國大學當中,在日正當中大白天里,我的指尖才稍稍接近,它馬上就伸出那隻眼睛看不見的魔掌,一把緊掐住我的心臟,讓我嘗盡冷血冷汗的痛苦……它帶著無法解釋的因緣糾纏著我,將我吸入不可思議的命運漩渦中。它不斷朝著事實真相吹出白色煙霧,藉著白色煙霧的魅力,盡情地玩弄我……讓我回想記不起來的事,思考無法思考的事情,看見看不見的東西,要我追求消失的過去記憶,思索不屬於自己的身份,強迫我追查根本不存在的事件真相,讓我迷惘、狂亂、哭泣、大笑……讓我在這比瘋人地獄更恐怖的瘋人地獄中痛苦掙扎。
我再也無法忍受,雙手掩面。淚水迸出指縫間流下。
沒想到,那傢伙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愧是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他沒看到我的身影,也絲毫不以為意,而且還馬上利用這個機會設計讓你陷入錯覺。他的腦子和聖德太子一樣,能夠雙重、三重同時運轉。所以他一面對你說明我和齋藤教授的事,一面迅速地檢查這篇遺書的內容,發現雖然有些部分不太適用,但幸好沒寫上結論,應該還算安全。不僅如此,他估計如果讓你親自閱讀這些數據,遠比自己開口說明更有效,更能讓你自以為是吳一郎,所以故意把數據丟在你面前,趁你聚精會神閱讀時悄悄消失。他似乎也想藉此測試我會如何處置這個情況。
我眼前一片灰暗。全身皮膚的毛孔好像開始一一緊閉。
可是,這或許是所謂的前世業障吧……看到若林從剛才開始用他一貫細膩的手法,慢慢對你施加催眠術般的暗示,企圖把你的頭腦誘導至對他有利方向的態度,我天生的牛脾氣又被惹出來了。若林昭然若揭的手法讓我看了很不是滋味,我開始想對他反擊,於是來到這裏。
我狼狽慌張地試圖要想起自己的姓名。
「這麼說……說得也是……」
「啊?指認你?」
但是雙手發抖,將繪卷掉在地上,那繪卷像是有生命一樣,自己展開來,從大桌子上滾落地板,在亞麻地板上滾呀滾地展開,渾身發麻、忘我失神的我,不記得自己怎麼開門,也不記得怎麼跑過走廊,就這樣一口氣奔下樓梯,從玄關衝出去。
短短一瞬間,我腦中盤旋著這些念頭,把自己弄得驚駭萬分,而正木博士依然靠在椅背上,面帶微笑看著我的臉。等到我呼吸即將平靜,他才故意麵露驚訝的表情問我。
另外還有三支嶄新的百文目大蜡燭和火柴盒一起置於桌下,以上四支蠟燭上端以及中央部分印上的許多指紋,皆只有被害人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紋,加害者吳一郎的指紋一個也沒有。而且,從火柴盒上也只檢測出被害人指紋此點分析,上述四支蠟燭乃是被害人自己攜來,並親自划亮火柴點燃其中一支,置於桌上左邊,此點已無疑慮。(其他關於八代子腳印等敘述在此省略)
「啊哈哈哈哈!我真是沒想到。這麼說,你有兩位父親啰?」
「你靜靜聽我說。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吳青秀當時也相當困惑。他張口結舌,感到頭暈目眩,不過在黛夫人的鬼魂照料下終於回過神來,這次他再冷靜細看,更感到驚訝了。剛才還穿著新婚初時艷紅衣服的芳黛,現在已恢復昔日清秀宮女時代的打扮,換上潔白曳地衣裳。鬢鬟如雲,清楚似花。看起來只有十六七,只是個清純天真的少女。」
一切都是胎兒之夢……那少女的叫聲……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陽光……不……就連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
另外,關於竹棒掉落的事實,難道不是他本人在夢遊中因無意識理智發動而產生的掩飾犯罪行為嗎?許多夢遊者經常會有行兇或其他不正當行為,會一併進行此種掩飾行為的實例,亦多不勝數。而且,絕大部分都如同這樁事件,手法相當淺薄可笑,可見前述疑問極為可能。當然,也可能是有人想由外潛入之際,不小心弄掉竹棒,正在窺探有何反應時,吳一郎剛好從樓上走下來,所以連忙逃走,此種偶然巧合併非完全不可能。不過警方對於這些疑問,幾乎等於沒有進行任何調查,只好暫且保留存疑。
——當天所發現齋藤博士離奇死亡屍體之謎……
我慌忙舉起拿著手帕的手大叫。
◆備註
「你要說我太冷淡我也沒辦法。就算我佛心大發做好事,幫若林找出兇手,真有哪一條法律能讓那傢伙伏法嗎?」
而且正木博士在這受詛咒的研究終於進入最後一場戲,看到若林博士丟過來的調査資料時,忍不住嚇得膽戰心寒。他發現對方以驚人的透徹腦髓和極其迂迴的方式,滴水不漏地包圍著自己。而他終究承受不了陷入驚人明察包圍之苦,試圖以極卑劣並且徹底的諷刺巧妙手法,展開反擊。他從手上負責的患者中,挑選了身為第三者的我,要利用我進行極為冒險的發表,在我面前坦白了一切。
「你剛剛挖出來的是什麼?」
啦、啦、啦、啦、咚、嗒嗒嗒……
「不,感冒可能有吧。不過聽說愛鑽牛角尖的人體力會呈現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況吳青秀一片忠志凜若冰雪。他在畫室里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來,打算再次嘗試,又悄悄下了山,來到和上次完全不同方向的村莊,先偷了一把圓鍬,藏在某個陰暗處的墓旁,這時他意外看見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的一座土饅頭前,手裡拿著鮮花。深夜裡這幅景象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悄悄接近,發現這個女人似是從遠方妓院逃出來的妓|女,一身凌亂春裝趴在墳頭,不斷哀嘆著,『您為什麼要拋下妾身而死呢?』好像怨恨相思的男人之死。一心忠義的吳青秀聽聞對方凄切泣訴,雖也動了惻隱之心,但還是咬牙狠心,潛至女人背後,用手上圓鍬一擊而下敲碎少女頭骨,再用事先準備的繩子綁住其手腳,背在背後,然後丟掉圓鍬正要逃走。就在此時,身後森林里傳來人聲,應該是來追趕女人的幾個粗莽大漢,這些人紛紛咒罵,『是淫仙!』『是殺人魔!』『是奪屍鬼!』從前後左右團團包圍,想制服吳青秀。吳青秀見狀怒氣攻心,拋下屍體,大喝一聲,『誰敢阻我天命!』展現百倍的狂暴力氣,將動手上前的兩三名男人甩到墓地里,又拾起圓鍬,將剩下的幾個人擊退趕跑。他趁隙再度扛起妓|女屍體逃往山中,好不容易攀過重重山路回到畫室,先潔凈扛回來的屍體后,取代黛夫人的遺骸置於床上,供香花、祛屍鬼,悠悠焚火,待其腐爛。沒想到過了兩三天,突然有火煙從畫室外四面八方逼近,還猛然湧現眾人哄鬧聲,他訝異地探頭往窗外看,這才發現畫室四周早已堆滿薪柴,百姓和官吏則在外圈團團圍滿,氣勢高漲。原來是有人悄悄跟蹤吳青秀,發現了這處畫室,於是回去召集如此眾多人馬,企圖用火攻將他趕出來。此時吳青秀帶著這尚未完成的繪卷,以及妻子發上原本佩戴的夜明珠——就是鑽石啦,還有青琅玕以及水晶管等幾樣東西,躲進山林中逃過一劫,千辛萬苦地閃避追捕,過了好幾個月後,終於在相隔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達京城,腳步踉蹌地踏進自己家門。此時的他心境早已超越生死,心神恍惚,一無所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回家。」
「而且,萬一他的實驗不能順利進行,也就是即使讓你讀了這些數據,你仍舊什麼也沒想起的話,只好採用最後手段……他趁你不注意時偷偷躲起來,讓你撞見必然會到這裏來的我,看看你是否會想起我的臉孔……如果你想起來,就可以進行實驗,觀察這印象是否能喚回你過去的記憶……如果實驗進行得順利,就等於是藉著我的力量來陷害我自己,實在是相當巧妙毒辣的計謀。這方面的敏感天分,就是他最擅長的手法了。你懂了嗎?」
我就這樣僵硬緊縮著下巴,回望著幽微晃動的燈光。我環視著這屋內,彷彿沉浸在深深嘆息之後的靜寂。
「哈哈哈。你怎麼變得這麼僵硬?嘿……喂?怎麼樣,吳青秀的筆力不簡單吧?」
「……」
「還用問嗎。不用問你應該也知道啊。當然就是鼎鼎大名的侄之濱之花——吳真代子……」
眼前的正木博士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捧著肚子。他開始從那矮小的身體里,擠出所有力氣,鬨笑不已。他笑到被雪茄嗆到,拉鬆了領帶,再解開背心紐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樑上的眼鏡,然後繼續徹底地俯仰大笑,房中的空氣彷彿隨著他每一個笑聲,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出現。
對對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不會錯。一切都是毫無根據的事件恰巧重疊,只是我沒注意。然後他們才會搬出這套說辭來騷擾我……笨蛋、笨蛋、笨蛋。我們三個人真是笨蛋、笨蛋、大笨蛋。
「哇呵呵呵呵。」
「沒錯……那是我的圓鍬。」
——在報紙上看到這個事件的消息時,我恍恍惚惚地匆忙趕到警察局,接受警方各種調查,不過我的回答都和剛才說的一樣。
這時候,正木博士把他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白袍口袋。然後自己也輕咳了幾聲,好像終於冷靜下來。
於是虹汀伴六美女回到吳家,與家人共同替奶媽收屍,親自做法事誦經,嚴禁將此事外傳。進入佛堂后,他要求眾人迴避,從本尊彌勒佛像體內取出繪卷,先執敬畏祭拜之禮,然後攤開觀看,只見上面畫著全身潰爛膿瘡的美人模樣,令人寒毛直立。於是他立即在佛前坐定,鎮定精魂,入定三昧十多天,至延寶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曉一點,他突然睜眼,高聲念誦三遍,「洗卻凡夫妄執,不如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接著將繪卷投入一旁的火爐中,化為一片煙灰。
「沒有怎麼了。如果不了解這句川柳所顯現的心理遺傳原則,就算請來夏洛克·福爾摩斯或者亞森·羅賓這等名偵探,也不可能解開這個疑問。」
——還有,這件事我沒告訴警方,那天晚上我曾經醒來一次。以往很少有這種情形,我擔心要是說了反而會招人懷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聽到一聲很大的聲響,突然睜開眼睛,但是當時四周一片漆黑,所以我打開放在枕邊的這盞燈,看了看放在我未讀完書本底下的手錶,時間是凌晨一點五分。之後我正要起身去解手時,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面朝我這邊熟睡的家母,發現她嘴巴微張、兩頰鮮紅,額頭宛如瓷器般雪白透明,看來年輕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幾乎就像來家裡上課的學生中年歲稍長的人。然後我下樓上過洗手間后,打開三坪和四坪榻榻米房的燈,沒發現任何異樣。剛剛聽到的咚嚨一響不知從何而來,看著看著,心想說不定是我的錯覺。我再回到二樓來,看到家母的臉已經轉向另一邊躲在棉被裡,只看到卷著梳子的頭髮。於是我馬上關燈睡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家母的臉。
但是……
接著,虹汀平靜地起身,召集家人宣示,「我已經藉著法力斬斷了吳家的惡孽因緣。今後將此灰放入佛像內,與三界萬靈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將還俗,成為吳家女婿,孕育萬代殊勝之果。家中各位若有疑慮,但說無妨。」然未有任何附和,因為眾人皆畏懼家老雲井家追究怪罪。虹汀也明了大家的心理,當天便厚賞眾人,讓他們回鄉,並封存家屋倉廩,釘上寫著「回饋鄉里公儀。吳坪太」幾個大字的木牌,只讓四馬背負金銀書畫等行當,由強壯大漢牽繩,自己則背著彌勒佛像、懷中放著吳家家譜,手牽六美女,隔天清晨離開了濱崎,往東方前進。延寶二年臘月朔日,繽紛雪正如六美女之名,長汀曲浦長達五里的沿路絕景,須臾化為連綿銀屏,虹汀疑為天賜紅彩祝賀。
「……」
一念稱名聲 功德萬世傳 青黛山寺鍾 迎得真如月
【附註】內容使用大量方言,以下儘可能以接近標準語方式記錄。
接著由貧僧上座,詳細辯證緣起因果,闡明六道流轉、輪迴轉生之理,傳授一念彌陀佛、即滅無量罪孽之真諦,並以一偈做結。
「更何況,他本人已經……已經招認了一切。」
「所以,如果我要靠自己找出兇手,也無所謂啰?」
這繪卷目前為止已經讓許多人為之狂亂、迷惑、互相傷害,但卻置若罔聞。同樣地,就在今天的此時此刻,它仍裝作一無所知,躺在我掌中,但是……
觀察樓上的狀況及被害人的屍體,並未發現有打鬥、抵抗或掙扎的痕迹。
「會不會是因為天氣太冷,所以在室內生火取暖的緣故呢?」
——糟了。我竟然就這樣把繪卷丟著。
「在寒風吹拂之中,M默默從侄之濱回來。他眼前浮現出那個總有一天會遭受繪卷魔力——六具腐爛美人屍體畫像詛咒,背負以學術之名進行的實驗十字架,終至瘋狂恍惚的可愛男孩臉龐。同時,他也不斷思索,將來當這對母子面對勢必臨頭的大悲劇時,能泰然處之的心理準備和覺悟……」
「嗯。他整個人就像遊魂一樣。進入家門一看,已是北風枯梢拋寒庭,柱傾瓦落傷流螢,一片凄涼。吳青秀踩著枯寂的院落,來到自己的房間,環顧一遍,卻不知如何是好。別說妻子的身影了,連烏鴉的黑影都動也不動。錦繡帳里撒枯葉,珊瑚枕頭呼不應。吳青秀淚眼滂沱、百感交集,終覺長恨悲泣已不足抒懷。他拿起幔帳的繩子,系在欄杆間,懷裡還放著妻子的遺物,正打算上弔,說時遲那時快,從隔壁房間突然衝出一位身穿鮮紅衣服、風姿綽約的美女,嘴裏大叫著,不要啊相公,一邊抱住吳青秀。」
是午炮。
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的襯衫和腳上的鞋子,都沾滿汗水和灰塵,一片霧白。兩邊手肘和膝頭不是磨出大洞就是滿布泥濘,紐扣掉了兩顆,衣領垂在右肩,這樣子看起來就像酒鬼和乞丐的混合體。左手指甲沾附著硬硬的黑色血污,應該是身上哪裡有傷吧,雖然我覺得不痛不癢……同時我眼裡和嘴裏好像進了不少沙塵,眼瞼刺痛,牙齒之間也有沙沙的不快|感。
「哈哈哈哈哈。簡單地說呢,玄宗皇帝這個老頭子,震古爍今的德瑞克大帝,足以跟楊貴妃兩個人一起被當作祭典時繪影行燈的題材啊。玄宗平四夷、治天下、分兵農、禁惡錢……立下不少功績,但卻被楊貴妃玩弄于股掌之間,對她言聽計從,包括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在內,一門庸碌之輩均雞犬升天、位居要職。換句話說,就是棄忠臣近小人,掩耳歌頌太平。甚至還在驪山宮這座宏偉的宮殿中,建造鑲嵌金銀珠寶的浴池,引來如玉般珍貴的溫泉與楊貴妃共浴……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願意去。」
正木博士在我面前輕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接著換了語氣,轉為極嚴肅的聲調。他一句一句斷得相當清楚,似乎從我頭頂沉沉壓下。
屍體頸部有勒絞的摺痕和瘀血,以及其他索溝互相纏繞的痕迹,但氣管喉頭及頸動脈等,並未發現有來自外部的損傷。此外,一條帶著脂粉香味的嶄新西式毛巾掉落於屍體前方的桌下,此乃兇嫌所持之物,系用於遂逞凶行。
可是……他的告白卻把自始至終都由自己一手策劃、自己一人親自實行的事,切割為兩人。以他獨特的機智,巧妙地描述對方的個性和行動,故事呈現空前的巧妙精緻。這想法同時也極其淺薄幼稚。這種自導自演、一人分飾二角是如此非凡的創意,分別利用M與W又是這麼大胆、巧妙,而他自己,終究又陷入作繭自縛的難堪、愚蠢……
——只要大家能知道殺害家母的真兇並不是我,那就夠了。我沒有其他話可說。不過,若是有助於查出真兇,您儘管問。以前的事家母過世前未曾告訴我,所以我只知道長大懂事以後的事,但是我想應該沒什麼不方便說的事。
——一切如您所見……這不知算不算是出於我的不謹慎……是啊……我內心非常愧疚,只希望別出什麼事才好。可是,另一方面,如果真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又為何要這麼做呢?而且,從她橫死直方之後至今,又是誰偷偷暗藏了繪卷呢?假如是八代子夫人在收拾千世子遺物時發現,不至於不告訴我一聲……正當我暗自發愁、苦思不解時,竟發生了這種事,只能說一切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太不可思議了。聽說,那繪卷在一郎少爺精神錯亂后,再度消失無蹤,這又是另一樁迷案。村裡傳說……一郎少爺精神異常前後,曾有人目睹繪卷如蛇般扭曲、橫渡半空,也不知是真是假。這一切皆因我的大意而起,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發狂的一郎少爺實在可憐。我寧願用我這所剩無幾的短暫生命來代替他們,但如今只能每天以淚洗面。
真正眼珠真可愛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虛偽的學術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而且,從頭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個人的自導自演。
——少爺那時手指向前一天採石場的方向,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做出奇怪的手勢和動作,好像拚命地在說著什麼。他說的話我一來沒仔細聽,而且用的凈是很艱澀的字句,我們這種人實在聽不懂,只聽到他講了好幾次「為了天子」「為了人民」什麼的。八代子夫人瞪大了雙眼,一邊點頭一邊聽著,但是過了不久,少爺忽然閉口,直盯著八代子夫人堵在他眼前的卷冊,然後突然一把搶去深深塞進懷裡。接著八代子夫人又硬是搶回來,但事後回想起來,她這舉動似乎不太妥當……卷冊被奪回后,少爺好像有點失神,獃獃地張大著嘴,直瞪著八代子夫人的臉,那表情實在嚇人極了……連八代子夫人看了也害怕,不禁往後退了好幾步,慢慢站起來想離開。沒想到少爺立刻一把抓住她衣袖,把夫人拖回榻榻米上,再次盯著她臉看,然後好像很高興似的,眯著眼忽然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
臉頰裂開的平頭……眉間碎裂的辮子少女……前額皮膚被撕裂的絡腮胡臉孔……
「是。看到了。」
不久后,正木博士的表情開始呈現緊張。在一旁觀看的紳士們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好、好的。我完全不知道博士您在這裏……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在,還沒來得及打掃……實在對不起……嘿嘿……」
「你那麼大聲吼叫,想不知道也難哪。當時其他人都在熟睡,只有還在這裏寫遺書的我聽到那陣騷動,走過去一看,發現你正在七號房裡拚命回想自己的姓名。我猜想,你一定是正要從夢遊狀態中清醒……所以我又馬上回到二樓,一心想快點完成這篇遺書,不久后便天亮了,我一邊打盹一邊睜開了眼睛,稍微晃神地發著呆,不久后若林好像開著他那輛有新式喇叭的汽車前來。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發現你從夢遊狀態中清醒,很快向若林報告。若林這傢伙動作倒是挺快的,不過馬上趕到現場又打什麼算盤呢……我一直躲在暗處偷看,他讓你理髮、洗澡,打扮成堂堂大學生模樣,應該是要讓你跟住在隔壁六號房的美少女見面。而且還說她就是你的未婚妻,是不是令你驚慌失措呢?」
「……」
——我家現在只有遠親還在,親近的只有我和小女而已。今後我會把一郎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盡全力栽培他成材。可是一想到他成了個無父又只能守著母親牌位的孤兒,我……(啜泣)。
「誰……這還用說嗎?當然是直接見過兇手長相的吳一郎啊。」
說著,他一邊打開報紙,一邊將放在裏面白木盒子上的一沓裝訂好的日本紙,隨手拋到我面前。
「麻煩您了……多謝。」
正木博士神情緊張地瞪著吳一郎的側臉,彷彿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出什麼。
「這幅繪卷的存在意義……」
吳一郎依舊仰望著若林博士蒼白的長臉,微微點了點頭。眼神像是逐漸要進入夢境。看到他這個樣子,正木博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此時吳一郎的嘴唇輕輕蠕動。
我凝視著眼前的空間,腦中又反覆了一次從今天早上開始的記憶。但是,看過正木博士從這包袱中拿出的東西,以及聽過那可怕說明的記憶,和眼前這打結處上的白色灰塵,絕對是不可能並存的事實。這是完全矛盾的兩件事。
正木博士微笑著點點頭。
我開始感到一股不知名的戰慄,像暴風般在我全身皮膚上蔓延、飛馳。我無法停止每顆牙齒咔嗒咔嗒不住互相敲打。我覺得這整間房間彷彿就是若林博士張大的嘴……而我站在這當中,深深凝視著自己好比電風扇旋轉不停的腦袋。
▼同一地點、同一時刻,吳一郎外出后
若林博士從一開始就一無所知,只是被利用來執行正木博士的研究。
當然,剛開始拉開這卷繪卷時,除了一種反抗心理,我同時保有冷靜的態度,可是一看到死亡美人的畫,這種心情頓時消逝無蹤,我自覺到自己拉動捲軸的速度愈來愈快,但卻無法控制自己。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不能被眼前的正木博士譏笑,拼了命地屏氣凝神,告訴自己盡量仔細看,可是最後終於無法忍耐,第六幅畫幾乎只是從眼前掠過。不過從畫面中湧出的深沉鬼氣,和來自神經的難忍惡臭感,卻緊緊包圍著我,令我幾乎窒息,終於,拉到可以看到最後由來記開頭的部分,我總算鬆了口氣回過神來。然後,我只是形式上看過一遍長四五尺寫滿漢文的部分,就接著看到結尾的文字。
「太不可思議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丁)夢中正在進行的景象,突然遽變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正好相反的心理對象時。例如,突然發現好友變身為惡徒,或者同伴忽然變成可怕人物,或是室內各項舒適的器物、花園裡美麗花朵,突然變成自己最害怕、最厭惡的形象物體那個剎那等。
「如……如果這樣……我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不管是手腳還是我這條命,你儘管拿去。如果你要我繼承這項研究……就算花一輩子,就算承擔一切罪名……」
我愣了一下。好像被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打上側臉,只能巴巴地眨著眼。
「但是,我本來就沒必要當他這場麻煩戰爭的對手。一直到剛剛,我本來都已經打定主意,反正我早打算化為電子或什麼的,搶先在彗星前先走一步,雖然我家無恆產,為了答謝你發表真相,我盤算著將財產連同資料一起託付給若林,待你頭腦恢復后再交給你,另外,發表內容也是,只要掌握心理遺傳的大致要領,那麼在附錄實例中出現的事件兇手名字為何,我根本不在乎……
——我應該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在東京附近的駒澤村。關於家父的事我一無所知。
被害人在地板上痛苦翻滾的痕迹以及脖子上勒殺痕迹相當明顯,但兇手卻欲將其偽裝為自縊,看似極其淺薄的犯罪掩飾行為,但其實不然。此等現象令人懷疑,犯人這個假想第三者之智力並不尋常,但我毫不猶豫地深信,這種看似具備充分理由的判斷,其實是太過大意的不自然觀察。因為如果將上述現象視為夢遊者偶有之怪異行動,於該處所發生之事迹,認為兇手所謂的玩弄屍體乃當晚由吳一郎所做,那麼不僅沒有絲毫不自然,反而更能簡單適切、毫無疑問地說明上述現象。
▼聽取地點: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二四二七番地,談話人的家中
——那位擅長刺繡的小姐到我這間翠絲女塾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約是日俄戰爭的時候了,當時我三十多歲,詳細情形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是的,她確實來這裏上過課。那時候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吧?感覺上不大顯眼,不過身材嬌小,人也長得細緻漂亮,她說自己叫虹野三際。不,不會有錯。因為這名字很罕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而且你剛剛提到了「滿地綉」那種刺繡法,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還沒聽過有人會呢。
「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道理甚至連小學生都懂,根本不必要我多加說明。只不過需要你到某個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這麼一來,我所預期的某種精彩精神科學作用,將會在剎那間宛如電光閃爍……咦……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我是這麼一個人哪。同時,這次你可能會真的昏厥。說不定還沒握手,這作用就已經發生了。」
「哈哈哈。你何必這麼客氣,硬要擔起惹人厭的加害者角色呢。反正你和吳一郎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有需要,只要我稍動手腳,看你想成為加害者或被害者,都是小事一樁啊。既然都一樣,還不如當被害者,在這個事件里比較吃香,你說怎麼樣?哇哈哈哈哈……」
但是,大桌上的數據不知道是誰收拾的,已經像原來一樣放得很整齊。和今天早上我與若林博士一起進來時剛見到的狀況分毫不差,完全沒有一點散亂的痕迹。就連置於一旁的紅色達摩造型煙灰缸,也跟今天早上最初看到時朝著同樣方向擺放,打著那永遠的呵欠。
有關此類事實的詳細,日後筆者將集結成為《妖怪論》一文進行研究論證,目前正在整理資料,若摘要說明其要旨,原本此種稱為屍神屍鬼或者鬼火列車等等之妖異現象,皆被認為是狐貓族類或者烏鴉、貓頭鷹等怪禽妖獸所為。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根據這些傳說、記錄,研究玩弄屍體的狀況,首先是形容原本靜卧于棺柩內或地上的屍體,忽然起身、賓士在空中。接著,是描述閉眼、頭髮和雙手無力垂下的死者,或者倒立,或翻跟斗,或斜立靜止,或前進、翻滾、如蟲般爬行、懸吊、倒吊、迴旋下降、圓心迴轉、反弓、筆直倒落,或者跳躍、暴落等,彷彿受到某人操控一般,呈現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和動作,但若更冷靜、仔細地觀察這些形容,可以發現這些形狀和動作,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幼兒正在玩弄人偶、生物,或者類似人像的物體,令其呈現各種殘忍的姿勢動作,並且在此嬉戲中獲得愉悅滿足的狀態。且該幼兒在進行此種遊戲時,幾乎忘了自己正親手玩弄的事實,錯以為人偶乃是感受到自己的意志,隨心所欲地變化躍動,這種滿足殘忍性的心理,在我們日常生活里隨處可見。
【七】吳一郎的噩夢、口臭及其他表現出的夢遊症特徵
「哈哈哈哈哈。給你這麼多暗示你還不懂嗎?你還不覺得自己就是吳一郎嗎?」
「唉。話題真是愈來愈艱澀了。」
「嗯哼……」
「我可以發誓。」
我一邊喘息一邊回答。
「是……我覺得……她很可憐。」
河川……橋樑……鐵道……紅色鳥居……在那紅色鳥居左右,站著臉色蒼白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抑制著想拔腿狂奔的衝動,繼續往前走。
八代子鮮血淋漓的臉上,眼睛往上弔……
說著,正木博士再次點燃快熄滅的雪茄。接著他雙手插入口袋,津津有味地連吸好幾口后,才重新叼在嘴邊,在蒙蒙煙霧中重新坐直身體。
桌上中央似有衛生紙,數十張帶有婦女體味、折成四折的八裁白紙層疊散放在桌上。面對桌子的左邊放置吳家佛具的合金燭台一個,上插一支百文目大蜡燭,有點燃過的痕迹,根據之後調查的結果,推算約在點燃兩小時四十分鐘后熄滅。
正木博士半開玩笑似的問,頓時,在座有如身處五里霧中、倉皇失措的所有人,臉色瞬間浮現緊張。
不斷重複著這些過程,慢慢地,我什麼都弄不清楚了。我幾乎不再去想,到底為什麼而跑?想跑向何處?偶爾的所見所聞,都像是夢境,最後連夢都感覺不到,只能恍惚踉蹌地往前走……感覺似乎是這樣吧。
躺在紙上那裸體婦人的睡臉……纖細的眉毛、長長的睫毛、高雅白皙的鼻子、小巧朱唇、清純的兩腮,這畫的不就是六號房那位瘋狂美少女的睡臉嗎。綁成黑色大花瓣般的豐盈髮絲,如雲般層層疊疊。髮鬢和髮際散落的感覺,再怎麼看都覺得完完全全是六號房少女睡姿的寫生啊。
「嗯!……厲害。你真是厲害……這個問題太棒了……」
不論多厲害的名偵探,也無從追查的應用精神科學犯罪……你必須自己化身為名偵探,試著查明事件的真相……
聽到自己回蕩在室內的笑聲,我突然噤口。而不知不覺中托著腮的我,眼睛也牢牢被散放在眼前綠色平面的繪卷所吸引。
雖然不太確定,但她認為W接近自己的目的似乎並不單純。說不定目的就在繪卷。而他想擁有繪卷的目的又是什麼……她心中懷著一絲模糊的懷疑,但又很小心不讓自己的懷疑形之於色,所以連W也拿她沒辦法。完全無可奈何。不僅如此,W很快地又遭受更嚴酷的打擊,只好不得已含淚退場。他原以為T子是找出繪卷的唯一線索,因此頻頻變換手法企圖博取對方歡心,沒想到居然在他無法抵抗的要害,吃了意料之外的一記重重肘擊。
醉卧後行蹤不明
「不過呢。不過這次我可不會讓他稱心如意。他從今天一早連續嘗試的實驗結果,每一樁都出乎他意料,不但你沒顯現出任何反應,連他一向擅長的訊問詭計,都暴露得如此徹底,我看他這個人也沒什麼好怕的。看樣子,就連這位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面對我這個對手,也不免太過緊張,導致他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有點慌張。這次或許將成為若林博士『空前絕後的失敗』呢。哈哈哈……」
叩叩叩叩叩叩……
「不,這次沒問題。因為吳青秀先生聽了芳芬的說明后,才知道自己賭上一切投入的工作一瞬間化為烏有。他頓時像是失去了美洲的哥倫布一樣,頹然癱倒,陷入茫然若失的蠢傻癲狀態,永遠無法開口說話。用舊式術語來說,這是一種由於心理遽變導致的自我障礙。看到他這個樣子,芳芬更加同情,她向上蒼詛咒怨恨安祿山的奸惡。同時,她也堅定自己清冽如晶玉的決心,將餘生奉獻于祈求玄宗皇帝和楊貴妃的冥福,守護這位忠貞的姐夫。她這番告白,真是加足了馬力的求愛之詞啊。」
於是W和M開始埋頭深入研究這個傳說。W藉著調查古迹之名,說服如月寺的和尚偷偷抄寫緣起文時,M也同樣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拔出彌勒佛像頸部偷看,步步逼進核心,終於發現出乎意料的驚人事實。也就是在如月寺緣起文中提及已被吳虹汀親手燒毀的繪卷,其實並沒有被燒毀……不久之前還嚴密保存於佛像內,而且直到最近才被某人發現,悄悄取走。
千世子是我母親。
說著,正木博士剛好在大桌子的北端停住。他雙手緊緊交握于背後,就好像被捆綁住一樣,然後回頭看著我咧嘴冷笑。那個瞬間,他眼鏡的兩片鏡片正好迎著南邊窗外射進來的藍天光線,和他露出的一口潔白假牙一起反射出晶晶閃閃的陰森亮光。我看了忍不住移開視線,看著眼前那個小小的焦痕,但剛剛看到的黑人臉孔已經消失不見……同時,我也發覺自己的臉頰、脖子,還有側腹部一帶,都起了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
接下來依序出現在白紙上色彩飽滿的細緻圖畫,極其逼真,如果不加任何誇飾說明,那會是一張頭朝右邊、雙手在左右側朝下並排,斜向正面躺卧的死亡美|女|裸|體畫像,全長約一尺三寸,四周留白,所以看起來就好像飄浮在半空中。接著每隔三四寸一個接一個排列,總共有六幅,但幾乎是相同睡姿,唯一不同的,只是從第一幅到最後一幅狀態不斷在改變。
——沒錯。當時看到窗里的景象,我這輩子想忘也忘不了。我看到堆放在倉庫二樓角落的空麻袋在木地板正中央鋪成一張四方形的床褥,真代子小姐華麗的睡衣和紅色內裙攤開平鋪在上面。梳著水滴狀高島田髻的真代子小姐屍體,一|絲|不|掛仰躺在上面,屍體前方放著原本擺在主屋廳里的舊矮桌。經桌左側擺著佛壇的黃銅燭台,上面點了一根百文目大蜡燭,右邊應該是放了學校用的畫具或筆之類的東西,但細節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位於正中央的少爺面前,長長地攤開了我昨天在採石場看到的卷冊……是啊,不會有錯。確實是前一天看過的卷冊,我還記得邊緣的綉金圖案和軸棒的顏色。那上面什麼都沒寫,只是空空如也的白紙……是,少爺面對這卷冊端正坐著,身上整齊地穿著白底藍點圖案的睡衣,我靜靜看著他,也不知他是怎麼發現的,他靜靜轉過來,對我咧嘴一笑,左右揮揮手,似乎在對我說,「不可以看」。當然,我現在說的這些都是事後才回想起來的,那時候我就好像觸電了一樣,整個人僵住,連自己發出什麼樣的聲音,都像在夢中一樣朦朧。
「這……這麼說,我和吳一郎是雙胞胎?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