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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地位 一、名譽

第四章 地位

一、名譽

另一方面,造成他人眼中的價值的,是他人意識;是我們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連帶對此形象的看法。這種價值對我們沒有任何直接影響,可是,由於他人對我們的行為是依賴這種價值的,所以,它對我們的存在會有間接而和緩的影響;然而,當這種他人眼中的價值促使我們轉而修改「自己心目中的自我」時,它的影響就變得直接了。
由於人性奇特的弱點,我們經常過分重視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其實,只要稍加反省,就可知道,別人的看法並不能影響我們可以獲得的幸福。所以,我很難了解為什麼人人都對別人的讚美誇獎感到十分快樂。
除此以外,他人的意識與我們一點不相關;尤其當我們認清了大眾的思想是何等無知淺薄,他們的觀念是多麼狹隘,情操是如何低賤,意見是怎樣偏頗,錯誤是何其多時,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就更不相干了。當我們由經驗知道人在背後是如何詆毀他的同伴的,只要他相信對方不會聽到詆毀的話,他就會盡量詆毀,這樣,我們就真的不在乎他人的意見了。只要我們有機會認清自古以來多少偉人曾遭受蠢人的蔑視,就會曉得,在乎別人怎麼說實在是太尊敬別人了。
法國人是這種感覺的最好例證。自古至今,這種虛榮心像一個定期的流行病時常在法國歷史上出現,它或者表現在法國人瘋狂的野心上,或者表現在他們可笑的民族自負上,或者在他們不知羞恥的吹牛上。可是他們不但未達到目的,其他的民族不但不讚美反而譏笑他們:法國是最會「蓋」的民族。
各種形式的驕傲,不論表面上多麼不同,骨子裡都有這種擔心別人會怎麼說的焦慮,然而這種焦慮所付出的代價又是多麼大啊!人在生命的每個階段里都有這種焦慮,我們在小九-九-藏-書孩身上已可見到,而它在老年人身上所產生的作用就更強烈,因為當年邁力衰,沒有能力來享受各種感官之樂時,除了貪婪,人剩下的就只有虛榮和驕傲了。
《泰晤士報》報道說在行刑的那天清晨,牧師像往常一樣很早就來為他祝福,韋斯沉默著表示他對牧師的佈道並不感興趣,他似乎急於在前來觀望他不光榮之死的眾人面前使自己擺出一副「勇敢」的樣子。在隊伍開始走時,他高興地走入他的位置,當進入刑場時他用足夠大的聲音說道:「現在,就如多德博士所說,我即將明白那偉大的秘密了。」接近絞刑台時,這個可憐人沒用任何協助,獨自走上了檯子,走到中央時他轉身向觀眾連連鞠躬,這種舉動引起台下看熱鬧的觀眾的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同時我們也可以避免許多厄運,這些厄運是由我們現在只追尋別人的意見而造成的,由於我們的愚昧造成的厄運,只有當我們不再在意這些不可捉摸的陰影,並注意堅實的真實時才能避免,這樣我們方能沒有阻礙地享受美好的真實。但是,別忘了:值得做的事都是難做的事。
要知道任何人的首要存在和真實存在的條件都是藏在他自身的髮膚中,不是在別人對他的看法里;個人生活的現實情況,例如健康狀態、氣質、能力、收入、妻子、兒女、朋友等,對幸福的影響將大過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千百倍;如果不能及早認清這一點,我們的生活就晦暗了。假使人們還要堅持榮譽重於生命,它真正的意思該是:堅持生存和圓滿,都不如別人的意見來得重要。
因此,將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價值和在他人眼裡的價值加以適當比較,有助於我們的幸福。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價值是集合了造成我九-九-藏-書們存在和存在領域內的一切事物而形成的。簡而言之,就是集合了我們前兩章所討論的性格、財產中的各種優點在自我意識中形成的概念。
當然這種說法可能只是強調要在社會上飛黃騰達,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即名譽的好壞是非常重要的,關於此點,容后詳談。只是當我們見到幾乎每一個人們冒險犯難,刻苦努力,奉獻生命而獲得的成就,其最終的目的不外乎抬高他人對自己的評價,當我們見到不僅職務、官銜、修飾,就連知識、藝術及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求取同僚更大的尊敬時,我們能不為人類愚昧的極度擴張而悲哀嗎?過分重視他人的意見是人人都會犯的錯誤,這個錯誤根源於人性深處,也是文明與社會環境的結果。
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明一個人當死的陰影就在眼前時,還在擔心他留給一群旁觀者的印象,以及他們會怎麼想他。另外在雷孔特身上也發生了相似的事情,時間也是1846年,雷孔特因為企圖謀刺國王而被判死刑,在法蘭克福處決。審判的過程中,雷孔特一直為他不能在上法院前穿著整齊而煩惱;處決的那天,更因為不許他修面而傷心。
我拿這些極端的例子來說明我的意思,因為從這兩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我們自己本身放大后的樣子。我們所有的焦慮、困擾、苦惱、麻煩、奮發努力幾乎大部分都起因於擔心別人會怎麼說;在這方面,我們的愚蠢與那些可憐的犯人並沒有兩樣。羡慕和仇恨經常也源於相似的原因。
但是不管它的來源到底是什麼,這種錯誤在我們所有行為上產生的巨大影響,以及它有害於真正幸福的事實則是不容否認的。這種錯誤,小則使人膽怯和卑屈在他人的言語之前,大則可以造成像維吉尼斯將匕首九-九-藏-書插入女兒胸膛的悲劇,也可以使許多人為了爭取身後榮耀而犧牲寧靜與平和、財富、健康,甚至於生命。
假使榮譽感就基於此種「喜褒惡貶」的本性而產生的話,那麼榮譽感就可以取代道德律,而有益於大眾福利了;可惜,榮譽感在心靈安寧和獨立等幸福要素上所產生的影響非但沒有益處反而有害。所以,從幸福的觀點著眼,我們應該制止這種弱點蔓延,自己恰當正確地考慮及衡量某些利益的相對價值,從而減輕對他人意見的高度感受性;不管這種意見諂媚與否,還是會導致痛苦的,它們都是訴諸情緒的。如果不照以上的做法,人就會成為別人眼中的奴才——對一個貪于讚美的人來說,傷害他和安撫他都是很容易的。
其實這類事情也不是近代才有的。馬迪奧·阿萊曼在他著名的流浪漢小說《古斯曼·德·阿爾法拉契》的序文中告訴我們,許多中了邪的罪犯,在他們死前的數小時中,忽略了為他們的靈魂祝福和做最後懺悔,卻忙著準備和背誦他們預備在死刑台上做的演說詞。
制止這種普遍愚昧的唯一方法就是認清這是一種愚昧,要認清這是一種愚昧,我們就要先明白人們腦里的意見大部分都是錯誤、偏頗和荒謬的,所以,這些意見本身並不值一提。再說,在生活中大半的環境和事物也不會真正受到他人意見的影響。何況,這種意見一般是批評貶抑的居多。所以,一個人如果完全知道了人家在背後怎麼說他,他會煩死的。最後,我們也清楚地曉得,與其他許多事情比較,榮譽並沒有直接的價值,它只有間接價值。
在1846年3月31日的《泰晤士報》上有一篇報道,足以說明這種極端頑固的重視別人的意見的情形。有一個名叫托馬斯·韋斯的學徒,基九_九_藏_書於報復的心理謀殺了他的師傅。雖然這個例子中的情況和人物都比較特殊一點,可是卻恰好說明了根植在人性深處的這種愚昧是多麼根深蒂固,即使在特異的環境中依舊存在。
如果人果能從這個愚昧的想法中掙脫出來,他就可以獲得現在所不能想象的平和與快樂;他可以更堅定和自信地面對著世界,不必再拘謹不安了。退休的生活有助於心靈的平和,就是由於我們離開了長久受人注視的生活,不需再時時刻刻顧忌到他人的評語;換句話說,我們能夠「歸返到本性」上生活了。
由於榮譽感容易讓一個人控制別人,因此榮譽感可以成為控制同伴的工具,所以在訓練人格的正當過程中,培養榮譽感就佔了一席之地。然而,榮譽的這種顯要地位和它在人類幸福上所產生的後果是兩回事,本書的目標是追求幸福,所以,必須勸讀者切勿過於重視榮譽感。
如果你打一隻貓,它會豎毛髮;要是你讚美一個人,他的臉上就會浮起愉快甜蜜的表情,而且只要你所讚美的正是他引以自傲的,即使這種讚美是明顯的謊言,他還是會歡迎之至。
一個聰明人最難擺脫的便是名利慾。
日常經驗告訴我們,太重視名譽正是一般人最常犯的錯誤,人們非常計較別人的想法,而不太注意自己的感覺,雖然後者比前者更直接。他們顛倒了自然的次序,把別人的意見當作真實的存在,而把自己的感覺弄得含混不清。他們把二等的導出品當作首要的主體,以為他們呈現在他人前的影像比自身的實體更為重要。他們希望從間接的存在里得到真實而直接的結果,讓自己陷進愚昧的「虛榮」中,而虛榮原指沒有堅實內在價值的東西。這種虛榮心重的人就像吝嗇鬼,熱切追求手段read.99csw•com而忘了原來的目的。
事實上,我們置於他人意見之上的價值以及我們經常為博取他人歡心而做的努力,與我們可以合理地希望獲得的成果是不能平衡的,也就是說前者是我們能力以外的東西,然而人又不能抑制這種虛榮心,這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瘋癲症。我們每做一件事,首先會想「別人會怎麼講」;人生中幾乎有一半的麻煩與困擾就是來自我們對此項結果的焦慮;這種焦慮存在於自尊心中,人們對它也因日久麻痹而沒有感覺了。我們弄虛作假以及裝模作樣都是源於擔心別人會怎麼說的焦慮。如果沒有了這種焦慮,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奢侈了。
要知道幸福是存在於心靈的平和及滿足中的。所以,要得到幸福就必須合理地限制這種擔心別人會怎麼說的本能衝動,我們要切除現有分量的五分之四,這樣我們才能拔去身體上一根常令我們痛苦的刺。當然要做到這一點是很困難的,因為此類衝動原是人性內自然的執拗。塔西佗說:
只要有別人讚賞他,即使厄運當頭,幸福的希望渺茫,他仍然可以安之若素;反過來,當一個人的感情和自尊心受到自然、地位或是環境的傷害,當他被冷淡、輕視和忽略時,每個人都難免感覺苦惱甚至極為痛苦。
如果人不能在前述的性格與財產中找到幸福的源頭,而需要在第三種,也就是名譽里尋找安慰,換句話說,他不能在他自身所具備的事物里發現快樂的源泉,卻寄望於他人的讚美,這就陷於危險之境了。究實說來,我們的幸福應該建築在全體的本質上,所以,身體的健康是幸福的要素,其次重要的是一種獨立生活和免於憂慮的能力。這兩種幸福因素的重要性,不是任何榮譽、奢華、地位和聲名所能匹敵和取代的,如果必要,我們都會犧牲後者來成就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