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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森林魔影

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森林魔影

醫生認為他應該去內羅畢醫院,那是東部非洲最好的私立醫院。電話系統不怎麼管用,況且也沒必要費神通知對方說有人要來看病。莫內還能走路,單獨旅行似乎不成問題。他有錢,他明白他必須去內羅畢。大家送他上計程車去機場,他搭上肯亞航空的一個航班。
友誼號穿過雲層,順著大裂谷翱翔,莫內癱坐在座位里,似乎在打瞌睡……也許有乘客懷疑他是不是死了。不,不,他沒死。他在動。紅色的眼睛睜開了,眼珠稍微轉了轉。
候診室的其他病人慌忙起身,避開地上的男人,大聲呼叫醫生。他周圍的血泊迅速擴張。致命病毒摧毀了宿主,此刻忙著鑽出他身體的每一個孔穴,正「試圖」找到新的宿主。
夏爾·莫內離群索居。這位法國人獨居的小木屋位於恩佐亞糖廠的私有土地之內。這片種植園位於肯亞西部,沿恩佐亞河而建,能看見埃爾貢山的雄姿。埃爾貢山,這座孤零零的巨大死火山緊鄰大裂谷,高一萬四千英尺。莫內的過往不為人知。和許多最後在非洲落腳的外來者一樣,很難說清他究竟為何而來。也許他在法國惹了麻煩,也許是肯亞的美麗吸引了他。他是業餘的博物學家,喜愛鳥類和獸類,但不怎麼喜歡人。他五十六歲,中等身高,中等身材,有一頭光滑的棕色直發,算是相貌堂堂。他的密友僅限於埃爾貢山周圍村鎮里的女人,但醫生前來調查他的死因時,她們也記不起他的多少情況。他的工作是維護糖廠的抽水機械,這些設備從恩佐亞河抽水,送去灌溉綿延數英里的甘蔗田。據說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河畔的泵房裡,他似乎喜歡聽著轟鳴聲看機械運轉。
候診室是個小房間,擺著帶軟墊的長椅。清澈、強烈而古老的東非光線穿透一排窗戶,落在堆放著髒兮兮的雜誌的桌子上,將方形亮斑投在灰色地面上,地上鋪著石子,正中央是個排水口。房間隱約有煙熏味和汗味,坐滿了眼神獃滯的患者,非洲人和歐洲人肩並肩坐著。門診部常有割傷等待縫針的人。人們很耐心,用毛巾捂著頭皮,用繃帶纏著手指,你能看見布料底下透出血色。就這樣,夏爾·莫內坐在門診部的長椅上,他看起來和候診室里其他病人沒什麼區別,除了一張毫無表情的青紫色面孔和一雙紅眼睛。牆上的告示提醒患者當心小偷,還有一張告示寫著:
他感到眩暈,極度虛弱,他的脊樑塌下來,鬆弛無力,他失去了所有平衡感。房間不停旋轉。他進入了休克狀態。他俯下身,頭部擱在膝蓋上,隨著一聲痙攣般的呻|吟,胃裡湧出巨量血液,潑灑在地上。他失去知覺,向前倒在地上。房間里只聽得見他喉嚨里的哽咽聲,他已經昏迷,但還在繼續嘔出血液和黑色物質。這時響起了床單撕裂的聲音,那是大腸完全打開,血液從肛|門向外噴射。血液里混著腸壁組織。他排泄出自己的內臟。腸壁組織脫落,隨大量鮮血一同排出體外。莫內已經崩潰,血液正在流盡。
他們走上一段緩坡,洞穴到這裏寬達一百多碼,超過了橄欖球場的長度。他們看見一條地縫,用手電筒向下照。底下有些不尋常的東西:成堆的灰色和棕色的物體。那是小象已經木乃伊化的屍體。象群在夜間走過岩洞,憑藉觸覺導向,用長鼻的頂端探路。時常有小象掉進那條地縫。
他整個人顯得很僵硬,像是動一動就會扯斷體內的什麼東西。他的血液正在凝結:血流載著血液凝塊,凝塊在身體各處淤積:肝臟、腎臟、肺部、雙手、雙腳、大腦里全塞滿了凝固的血塊。簡而言之,他的整個身體都在「中風」。凝塊在腸平滑肌內堆積,切斷了腸子的供血。腸平滑肌逐漸壞死,腸子開始變黑。他不再能完全感覺到疼痛了,因為在大腦內堆積的血液凝塊正在阻斷血流。腦損傷抹除了他的人格。這是所謂的「人格解體」,生命活力和性格特質漸漸消失。他慢慢變成了機器人。大腦里的小塊組織正在液化。意識的高級功能九-九-藏-書首先磨滅,只剩下腦幹深處的區域(原始的「鼠腦」、「蜥蜴腦」)還有活力,仍在工作。不妨這麼說:夏爾·莫內的靈魂已經死了,只有他的肉身依然活著。
嘔吐發作似乎掙破了鼻腔血管,他開始流鼻血。沒有凝塊的鮮紅色動脈血淌出兩側鼻孔,滴在牙齒和下巴上。血怎麼都止不住,因為凝血因子已經耗盡。乘務員遞給他一把紙巾,他拿來堵住鼻孔,但血液無法凝結,紙巾很快被泡透了。
午後,就像埃爾貢山最常見的日子,天開始下雨,莫內和朋友只能留在帳篷里,伴著雷雨敲打帆布的聲音,他們也許做了愛。天漸漸黑了;雨也逐漸停歇。兩人生火做飯。新年夜,他們也許開香檳慶賀了一番。和平時一樣,烏雲在幾小時內慢慢散去,火山是銀河下的一團龐然黑影。午夜時分,莫內也許站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因為喝了香檳,所以腳步有點踉蹌。
通常來說,接觸這種病毒后的第七天,患者會開始頭疼。元旦探訪奇塔姆洞后的第七天,也就是1980年1月8日,莫內感覺到眼珠后陣陣隱痛。他決定請假,在家休息一天。頭疼越來越嚴重。眼珠疼痛,太陽穴也開始痛,疼痛像是在腦袋裡盤旋。阿司匹林不管用,緊接著他的背部開始劇痛。管家約翰妮還在度聖誕假,所以他找了個人臨時幫忙。她儘力照顧莫內,但不知道如何著手。頭疼后第三天,他開始噁心、高燒和嘔吐。嘔吐越來越嚴重,最後變成乾嘔。這時候,他整個人很奇怪地變得冷漠遲鈍。面部失去了所有活力,變成一張毫無表情的假面,眼珠像麻痹了似的獃滯瞪視。眼皮微微耷拉,彷彿一方面眼珠想要彈出來,另一方面眼睛又快要閉上了。眼珠本身似乎凝固在眼窩裡,而且變成了鮮紅色。面部皮膚發黃,有顯眼的星狀紅斑。他越來越像一具殭屍。這副模樣嚇壞了臨時管家。她不明白這個人為何會變成這樣。他的個性隨之改變,越來越陰沉易怒,記憶也好像消失殆盡。他沒有失去神智,能夠回答問題,但似乎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
莫內和女性朋友開著路虎駛上筆直的紅土道路,這條路通往恩德貝斯斷崖,火山口東側的壯觀懸崖。路面鋪著紅如鮮血的火山灰。兩人爬上火山口的外沿,穿過玉米田和咖啡樹種植園后是放牧的草場。這條路經過英國殖民時代的農莊,成排的藍桉樹遮住了半倒塌的古老屋舍。他們爬得越來越高,氣溫也越來越低,冠雕拍打著翅膀飛出雪松樹。很少有遊客來埃爾貢山,因此莫內和他的朋友多半開著這條路上唯一的車輛,但路上有成群結隊的步行者:在山麓低處耕種的小農莊的村民。他們接近了埃爾貢山雨林的參差邊緣,開過大大小小的零星樹叢;他們經過埃爾貢山旅店,英國人在20世紀初修建了這家旅館,現在年久失修,牆壁開裂,塗料因為日晒雨淋而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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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病人優先處理

他用暈機袋捂著嘴,從肺部深處咳嗽,把某些東西嘔進口袋。口袋漸漸鼓起來。他也許環顧四周,你看見他的嘴唇上沾著混有黑色斑塊的紅色黏液,就好像在嚼咖啡渣。他的雙眼顏色彷彿紅寶石,臉上毫無表情,遍布瘀傷。幾天前開始出現的星狀紅斑已經擴散,合併成了大塊的紫色團塊:他的整個頭部都變成了黑色和青色。面部肌肉在下垂,結締組織在消融,一張臉像是掛在底下的骨頭上,彷彿面部正在逐漸脫離顱骨。他張開嘴,向口袋裡嘔吐,吐個沒完沒了——嘔吐確實不會停止,他的胃部早就空了,但他還在不停吐出液體。充滿暈機袋的東西名叫「vomito negro」,也就是「黑色嘔吐物」。黑色嘔吐物並不完全是黑的,液體有兩種顏色:猶如瀝青的黑色顆粒混在鮮紅色的動脈血里。這是內出血,氣味彷彿屠https://read.99csw.com宰場。黑色嘔吐物滿載病毒,感染性極強,高度致命,能嚇得軍方的生物危害專家魂不附體。黑色嘔吐物的氣味瀰漫在機艙里。暈機袋裝滿了,莫內合上口袋,捲起袋沿。口袋鼓脹,泡得發軟,有可能被撐破,他把口袋遞給乘務員。
危險病毒在宿主體內增殖時,病毒粒子會滲透進入身體從大腦到皮膚的每一個部分。軍方專家日後會說病毒經歷了「極度擴增」。這可不是普通感冒之類的東西。極度擴增到最高峰,一滴眼藥水大小的患者血液內就有數以億計的病毒粒子。換句話說,佔領宿主軀體的生物體正企圖將宿主轉化成它本身。然而,轉化過程不完全成功,結果製造出混有病毒的大量液化血肉,算是一種生物事故。在莫內體內發生的就是所謂的極度擴增,其外在表現正是黑色嘔吐物。
每天早晨,他穿過甘蔗田步行去上班,這段路有兩英里。那年聖誕節前,工人燒過田地,所以地里焦黑一片。越過焦黑的土地向北望去,他能看見二十五英裡外的埃爾貢山。隨著氣候與陰晴、雨水和陽光的不同,山峰每時每刻都在改變面貌,這是非洲光線的奇景。黎明時分,埃爾貢山是彼此交錯的許多灰色嶺脊,籠罩在霧氣之中,只露出最頂端的兩個峰頂,那是火山口被侵蝕后剩下的殘骸。太陽升起,山峰披上銀光閃閃的綠色,那是埃爾貢山雨林的色彩;太陽繼續行進,雲層漸漸出現,擋住山峰。下午臨近日落,雲層變厚,聚集成雷暴雲砧,電光閃爍,但聽不見雷聲。雲層底端是炭黑色,但頂端伸向高空的部分卻猶如羽毛,在落日映照下發出暗橙色的輝光,雲層上方的天空是深藍色,幾顆熱帶星辰閃閃發亮。
莫內和朋友在洞里漫步,用手電筒照亮石化的雨林。他有沒有去摸石化的樹榦,被結晶體刺破手指?兩人看見岩壁和洞頂戳出石化的骨頭,有鱷魚,有古河馬和象類的遠祖。樹榦之間的蛛網上掛著蜘蛛,它們以飛蛾和昆蟲為食。
時間到了傍晚,太陽落在大裂谷以西的山嶺背後,向四面八方投射光束,彷彿太陽在赤道上撞得粉碎。友誼號緩緩轉彎,朝著裂谷東側的峭壁飛去。地勢越來越高,顏色從棕色回到綠色。恩貢山出現在右側機翼下,飛機開始降落,掠過能看見斑馬和長頸鹿的稀樹草原。一分鐘后,飛機在喬莫·肯亞塔國際機場降落。莫內動了動。他還能走路。他站起身,鮮血滴落。他走下舷梯,踏上停機坪。他的襯衫染滿血污。他沒有行李。他的行李全在體內,是大量增殖后的無數病毒。莫內已經變成了人體病毒炸彈。他慢慢走進航站樓,穿過建築物,來到計程車聚集的彎道上。計程車司機包圍了他——「要車嗎?」「要車嗎?」
對他這種病例來說,細節往往難以確定。醫生記得臨床癥狀,因為只要見過人體感染生物安全4級微生物后的結果,就永遠也不可能忘記;這些癥狀一個接一個堆積起來,直到最終吞沒被壓在最底下的那個人。夏爾·莫內病例里既有冰冷的臨床數據,又有恐怖的直觀畫面,觸目驚心得能讓我們倒退幾步,猛眨眼睛,就像見到了變色的異域太陽。
埃爾貢山坐落於烏干達和肯亞的邊境,離蘇丹也不遠。這座山的雨林位於非洲中部,是個生物孤島,它聳立於乾燥的平原地帶,與外界隔絕,方圓五十英里的土地上覆蓋著樹木、竹子和高山沼澤。它就像中非洲背脊上的一個骨節。火山於七百萬年到一千萬年前隆起,曾經猛烈噴發岩漿和火山灰,數次徹底毀滅山坡上的森林植被,直到最後堆積到可觀的高度。在被侵蝕之前,埃爾貢山曾經是非洲最高的山峰,比現在的乞力馬扎羅山還要高。從面積上說,它目前仍舊是非洲最廣闊的山峰。太陽升起時,埃爾貢山的陰影投向西方,深入烏干達的國境,太陽落下時,陰影向東進入肯亞。在埃爾貢山的陰影中,散落著村鎮和城市,居住著各種部落的人口,其中包括埃爾貢馬薩伊人,這些游牧民族來自北方,幾百年前圍繞埃爾貢山定居下來,以養牛為生。低處的山坡常年細雨蒙蒙,空氣清涼新鮮,火山土壤適合玉米種植。村鎮環繞火山而建,人類定居點猶如圓環,圓環向山坡上的森林不停收攏,彷彿扼殺山區自然生態的絞索。森林被砍伐清除,樹木變成木柴,為放牧區域騰出空間,大象逐漸消失。read•99csw•com
埃爾貢山的那趟旅行后,莫內的朋友消失了好幾年,之後突然在蒙巴薩的一家酒吧里出現,她在那裡賣淫。一位調查過莫內病例的肯亞醫生在那家酒吧喝啤酒,無所事事地和她攀談起來,說著說著提到了莫內。女人突然說:「我知道他。我從肯亞西部來。和夏爾·莫內在一起的那女人就是我。」醫生震驚了,剛開始還不敢相信,但她講述的詳實細節最終說服了他。那次碰面后,她再次消失在蒙巴薩的擁擠街巷中,現在很可能已經死於艾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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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內和朋友走向岩洞深處,爬下一段坡道,最後來到一根支撐洞頂的石柱前。石柱上滿是劈痕和溝槽,那是象牙鑿出的印記。象群若是繼續在石柱底部挖掘,石柱最後肯定會崩塌,洞頂也會隨之塌陷。兩人在洞穴深處見到了另一根石柱,這根已經坍塌。石柱上方掛著許多蝙蝠,它們的黑色排泄物覆蓋了石柱。這些蝙蝠以昆蟲為食,排泄物是消化后的殘渣。莫內會不會摸到了排泄物?
其中一名司機攙扶他上車。內羅畢的計程車司機喜歡和顧客攀談,這位司機多半問了他是不是不舒服。答案顯而易見。莫內覺得胃裡稍微好受了點。他的胃沉甸甸的,感覺發麻而腫脹,彷彿剛吃了一頓大餐,而不是空蕩蕩的痛得火燒火燎。
他搭乘的是螺旋槳驅動的福克友誼飛機,這架通勤小型機的額定乘員為三十五人。飛機發動引擎,飛過維多利亞湖,湛藍的湖水波光閃爍,點綴著漁民的獨木舟。友誼號轉向東方,越過遍布茶園和小農莊的綠色丘陵。非洲的通勤航班通常總是滿員,這家航班多半也不例外。飛機飛過森林條帶,飛過扎堆修建的圓形茅草屋,飛過鐵皮屋頂的村莊。地勢陡降,變成岩架和溝壑,顏色也從綠色變成棕色。飛機正在越過東非大裂谷。乘客望著窗外的人類誕生地,看見一圈圈的刺灌叢里有星星點點的茅草屋,牛隻踏出的小徑從茅草屋向外輻射。螺旋槳隆隆轟鳴,友誼號經過雲街,也就是裂谷上空的蓬鬆積雲,機身隨之抖動搖晃。莫內暈機了。
埃爾貢山有一小部分是國家公園。莫內和朋友在公園門口停車,繳納入場費。有一隻猴子(或是狒狒,但誰也記不清了)經常在門口附近逗留,期待遊客的施捨,莫內用香蕉引誘它坐上自己的肩膀。朋友見狀大笑,兩人在那裡一動不動,靜等猴子吃完食物。他們向山上開了一小段,在延伸向溪流的緩坡上找到一片濕草地紮營。小溪汩汩淌出雨林,被火山灰染成了不尋常的乳白色。青草被非洲水牛啃得很短,成堆的牛糞處處可見。
莫內幾天沒去上班,同事們開始擔心他,於是去他家看他是否安好。黑白羽色的烏鴉在屋頂上望著他們進屋。他們見到莫內,認為他必須去醫院。他病得太厲害,無法駕車,因此同事送他去了維多利亞湖畔基蘇木鎮的一家私立醫院。醫生做完檢查,無法解釋他的眼睛、面部和思維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醫生估計或許是某種細菌感染,給他注射了抗生素,但無濟於事。
1980年,元旦
請保持安靜
莫內很安靜,等待著通知。突然,九*九*藏*書他進入了最終階段:人體病毒炸彈爆炸了。軍方生物危害專家對這種情況有個說法。他們說患者「崩潰併流血至死」,稍有禮貌些的說法是患者「倒下了」。
莫內和朋友有手電筒,兩人走進洞里,想知道岩洞通往何處。洞口很大,寬達五十五碼,裏面比洞口還要開闊。他們經過一片平地,腳下滿是乾燥成粉狀的大象糞便,兩人行進時攪起了團團煙塵。光線越來越暗,地勢上升,變成一連串的岩架,上面覆蓋著綠色黏液。洞頂棲息著以植物為生的果蝠群落,黏液是果蝠的排泄物。
1979年夏天,莫內來到這個國家,當時導致艾滋病的人類免疫缺損病毒(HIV)最終從非洲中部的雨林向外爆發,開始了折磨人類的漫長征程。艾滋病這道陰影已經落在了人類頭上,但此時人們還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沿著金沙薩公路悄悄蔓延,這條公路自東而西橫貫非洲大陸,在埃爾貢山的視野範圍內經過維多利亞湖。HIV是一種生物安全2級的微生物,高度致命,但傳染性並不強。它不容易在人與人之間傳播,也無法通過空氣傳染。你不需要穿生化防護服去處理感染HIV的血樣。
元旦,早餐后不久——那是個冷冽的清晨,氣溫只有華氏四十多度,草地濕冷——兩人沿著泥濘的道路驅車上山,在奇塔姆洞下方的小山谷內停車。兩人踏著象群沿小溪踩出的足跡,順著山谷向上走,穿過叢生的橄欖樹和茂密的草地。兩人時刻留意非洲水牛,在森林里遇到這種動物是很危險的。洞口位於山谷頂端,溪流在那裡形成一道瀑布。象群的足跡到洞口向內延伸。莫內和朋友在洞里度過了元旦一整天。多半又下過雨,兩人在洞口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望著溪水如紗簾般垂落。他們眺望山谷,尋找大象的影蹤,看見蹄兔(毛茸茸的動物,大小和土撥鼠相仿)跑上跑下洞口的山岩。
這個人在流血,稍等一下,醫生馬上給他看病。他必須等醫生騰出手來,但醫生立刻就會給他看病,別擔心。他走進候診室坐下。
請注意:這裡是門診部
「內羅畢……醫院,」他喃喃道。
來自熱帶雨林的危險病毒,可在二十四小時內乘飛機抵達地球上的任何城市。航空線路連接了全世界的所有城市,構成網路。病毒進入網路后,一日之間就能來到飛機抵達的任何城市:巴黎、東京、紐約、洛杉磯。夏爾·莫內帶著他體內的那種生物進入了這個網路。
象群會在夜間進入奇塔姆洞,獲取礦物質和鹽分。在平原地區,大象很容易在硬土層和乾涸的水坑裡找到鹽分,但在熱帶雨林,鹽分是稀缺資源。岩洞很大,足夠容納七十頭大象。象群在岩洞里過夜,站著睡覺,用長牙鑿開岩石,把石塊從岩壁上挖下來,嚼成碎屑吞下去。洞穴內外的大象糞便里滿是碎石。
他有幾個女性朋友住在埃爾貢山東南的埃爾多雷特鎮上,那裡普遍貧窮,人們住在木板和鐵皮搭建的棚屋裡。他給這些女性朋友錢,作為回報,她們當然樂於「愛」他。聖誕節假期前,他定下計劃去埃爾貢山野營,邀請了埃爾多雷特的一個女人做伴,但沒有人記得她叫什麼名字。
通勤航班的座位狹小而擁擠,機艙里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注意到。機艙密閉,空氣循環流通。要是有什麼異味,你立刻會覺察。你不可能看不見一個病懨懨的男人。他蜷縮在座位上。他有點不對勁,但你說不清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夏爾·莫內回糖廠泵房上班。每天步行穿過焦黑的甘蔗田時,他無疑會抬頭欣賞埃爾貢山的風景,哪怕重重烏雲掩蓋了山巔,他應該仍舊能感覺到它的吸引力,就像某個無形星球的重力。另一方面,有某種生命體在莫內體內自我複製。它以夏爾·莫內的身體為宿主,正在拚命繁衍。
坐飛機的時候,鄰座若是突然發病,你肯定不會招呼別人來看,免得害得他難堪。你會對自己說,這個人會好起來的。也許他只是不習慣乘飛機呢?他https://read.99csw.com暈機,可憐的傢伙,再說飛機上經常有人流鼻血,空氣那麼乾燥而稀薄……你會壓低聲音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沒有回答,頂多嘟囔了幾個你聽不懂的字眼,因此你決定視而不見,只是飛機似乎怎麼都不肯落地。乘務員或許也問了他要不要幫忙,但感染了這類致命病毒,患者的行為會出現變化,讓他們無法對好意做出反應。他們變得充滿敵意,不願意被人觸碰。他們似乎沒法好好說話。他們報得出自己的姓名,但說不出今天是星期幾,也無法說清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
蝙蝠呼嘯著飛出巢穴,穿梭于兩人的手電筒光束之間,繞著他們的頭部盤旋,發出尖銳的叫聲。燈光驚擾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來。幾百隻彷彿紅色寶石的蝙蝠眼睛在洞頂俯視他們。蝙蝠的叫聲猶如波濤,在洞頂蔓延回蕩,那是一種短促而刺耳的聲音,就像許多扇門軸乾澀的小門同時打開。這時他們看見了奇塔姆洞里最壯美的景色。這個洞穴是一片石化了的雨林。岩壁和洞頂戳出許多礦物質化的樹榦,有柚樹,有羅漢松,有常綠植物。七百萬年前,埃爾貢山的一次爆發用火山灰淹埋了整片雨林;樹榦轉化成了蛋白石和硅石,周圍還有結晶體環繞——白色針尖狀的礦物質生長在岩壁上。晶體尖銳如注射器針頭,在燈光下閃爍寒光。
計程車開上烏呼魯高速公路,駛向內羅畢城區。計程車穿過點綴著刺槐樹的草原,經過廠房,開過環形交叉路,進入內羅畢熙熙攘攘的街道。路肩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女人走在土路上,男人在閑逛,孩童在騎自行車,路邊有個男人在修鞋,一輛拖拉機載著一車木炭。計程車左轉上了恩貢路,經過一片市區公園,爬上一段斜坡,駛過成排的藍桉樹,拐進一條窄路,開進有崗亭的大門,內羅畢醫院終於到了。車停進賣花小鋪旁的計程車停車位。玻璃門上有個「門診部」的標記。莫內拿出錢給司機,下車打開玻璃門,他走向接診台,打手勢表示他病得厲害。他說話已經很困難了。
工作日里,莫內在泵房辛勤勞作;每逢周末和節假日,他就去糖廠附近的林區遊玩。他會帶些食物撒在地上,看著鳥類和獸類來吃。他會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觀察動物。認識他的人回憶說他尤其喜歡野生猴子,他有特別的辦法與它們相處;說他會拿著一塊食物坐在那裡等猴子接近,猴子會就著他的手吃東西。
到了晚上,他總是待在住處。他有個叫約翰妮的管家,負責打掃衛生和做飯。他在自學如何辨別非洲鳥類。他家附近的一棵樹上棲息著一群織布鳥,他花了不少時間觀察它們建造和修補袋狀鳥巢。據說聖誕節前後的某一天,他帶著一隻病鳥回家,鳥死在他家裡,很可能就死在他的手中。那也許是一隻織布鳥——但沒有人可以確定,它也許死於某種生物安全4級的病毒——還是沒有人可以確定。他還和一隻鴉類結下友情。那是一隻非洲白頸鴉,非洲常有人把這種黑白羽色的鳥兒馴養成寵物。這隻白頸鴉友善而聰慧,喜歡停在莫內住處的屋頂上,望著他進進出出。白頸鴉要是餓了,會落在游廊上,走進室內,莫內就用桌上的小塊食物喂它。
埃爾貢雨林聳立於營地四周,通體瘤節的非洲橄欖樹交織成網,掛滿了苔蘚和攀援植物,點綴著對人類有毒的黑色橄欖果。他們聽見猴子在樹上搶食的聲音,聽見昆蟲的嗡鳴,時不時還有某種猴子「哈、哈」叫喊——那是非洲疣猴,時而有一隻從樹上下來,匆匆穿過帳篷附近的草地,用機敏的眼睛警覺地打量兩人。非洲橄欖鴿成群結隊飛出樹叢,俯衝向下,速度快得驚人,這是它們躲避鬣鷹的求生策略,鬣鷹會從高處撲向橄欖鴿,在半空中將它們撕碎。這裡有樟樹、柚樹、非洲雪松和紅臭木,偶爾還有深綠色的蘑菇狀樹冠突出林冠層——那是羅漢松,或稱「波多樹」,非洲最高大的樹種,能和加州紅杉相提並論。當時山上還活著幾千隻大象,你能聽見它們在林間走動、剝下樹皮和折斷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