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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完全浸入

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完全浸入

那天晚上,她打電話給還在得克薩斯的傑瑞。「你猜怎麼了?我今天出了個小事故。險些就碰上了埃博拉。」她把事情告訴了丈夫。
病毒太微小了,肉眼看不見。讓我來幫你想象一下它的尺寸吧。把曼哈頓島縮小到這個大小:
這個曼哈頓能輕易容納九百萬個病毒。再放大這個曼哈頓,假如它充滿了病毒,你會看見小小的黑影充斥街道,就像第五大街上的午餐人群。這句話結尾的句號里能放下一億個結晶的脊髓灰質炎病毒。那個句號里的病毒可以舉行兩百五十場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英法兩國的人口加起來都沒那麼多,而你卻渾然不知。
這些猴子被注射了全世界已知最致命的埃博拉毒株:扎伊爾埃博拉的瑪英嘉毒株。它來自一位名叫瑪英嘉·N的年輕女性,1976年10月19日,她死於這種病毒。瑪英嘉是扎伊爾一所醫院的護士,照顧過一名死於埃博拉的羅馬天主教修女。修女死前流出的血液沾在瑪英嘉護士的身上,幾天後瑪英嘉護士也病發去世。瑪英嘉護士的部分血樣最後來到美國,曾經生長於瑪英嘉護士血液里的毒株如今存活在小玻璃瓶里,保存在研究所的超級冷藏櫃內,這個冷藏櫃的溫度維持在零下一百六十華氏度。冷藏柜上有鎖和警報器,貼著生物危害的標記,用膠帶封得嚴嚴實實。抵禦高危病原體的第一道防線就是膠帶,因為它能封死縫隙。簡而言之,要是沒有膠帶,也就沒有生物防護這回事了。
她看見血液和爽身粉混在一起。
南希將工具遞給他,她將手指探進猴子的身體,扎住血管,用小塊海綿吸走溢出的血液。它的體腔內是一片血海。這是埃博拉之血,猴子體內流得到處都是:大量內出血的結果。肝臟腫大,她看見腸內有血。
她從體腔內抽出雙手,在一盆放在水槽里的EnviroChem消毒劑里清洗手套。這種液體呈淺綠色,就像日本綠茶,能夠摧毀病毒。她開始清洗手套,猴血將消毒劑染成棕色。她只聽見防護服里的氣流聲。呼呼風聲堪比地鐵穿過隧道。
她很冷靜,沒有和傑瑞爭辯。她明白傑瑞並不是在對她發火,只是害怕而已。她讓傑瑞說了下去,等他說夠了,開始冷靜下來,她說她很有信心,認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打開門鎖,向上滑動籠門,直到籠門洞開。她再次仔細查看猴子。沒有肌肉抽|動的跡象。這隻猴子確實已經死了。
埃博拉內的遺傳密碼只有一條RNA。這種分子被認為是最古老和「原始」的生命編碼機制。四十五億年前,地球形成后不久,原始海洋開始存在,其中很可能就有基於RNA的微觀生命體了。言下之意:埃博拉是一種古老的生命形式,幾乎和地球同樣古老。關於埃博拉非常古老這一點還有一個證據,那就是它顯得既非生又非死。
南希扯掉手套。防護服的主手套沾滿血液。血液沿著防護服的外層袖管蔓延。很好,真是好——埃博拉血沾上了我的防護服。她在消毒劑里清洗手套和手臂——洗乾淨了,濕漉漉地發亮。她在剩下兩層手套里的手突然感覺不對:冰冷,濕滑。防護服手套內感覺濕乎乎的。她害怕那隻手套也破了,害怕右手主手套上有泄漏點。她仔細檢查那隻手套:看見了。手腕上有條縫隙。她的防護服上有泄漏點。她的手感覺濕漉漉的。她害怕埃博拉血液鑽進了密封防護服,而且位置就在右手手掌上的傷口附近。她指著手套說:「破洞。」約翰遜低頭檢查她的手套,看見腕九-九-藏-書部的縫隙。她看見約翰遜面露訝色,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南希在他的眼睛里看見了恐懼。

防護服手套有泄漏點。埃博拉血碰到了最內層的手套。污血沾在乳膠手套上,裏面就是皮膚,就是那塊創可貼。最後一層手套薄得透明,她隔著手套都能看見創可貼,就在埃博拉血的底下。心臟怦怦亂跳,她險些嘔吐——胃部收縮,翻江倒海,喉嚨里一陣發緊。嘔吐反應:發現自己毫無防護地面對生物防護4級的有機體,誰都會突然有嘔吐的慾望。她的大腦轉得飛快:現在怎麼辦?這是一隻未經消毒的手套——上面沾著埃博拉血。天哪。我應該遵守什麼規程?我現在該怎麼辦?
研究所里有個4級防護的生物隔離醫院,俗稱「監獄」,醫生和護士身穿密封防護服治療患者。要是暴露于高危病原體之下,你被送進監獄,不幸因此喪命,那麼屍體就會送進旁邊的4級防護停屍房,那兒俗稱「潛水艇」。這個名字是研究所里的士兵叫出來的,因為它的大門是沉重的鋼鐵質地,很像潛水艇里的水密門。
他答道:「我要你立刻出去。我收拾好這個區域,然後跟你出去。」
淋浴停止。她打開門,衝進整備室。她以最快速度脫掉防護服——剝開衣服,跳出來。防護服落在水泥地上,濕漉漉的,還在滴水。
對——確實是她自己的血。傷口又在出血,從創可貼邊緣滲了出來。她沒有在手上看見猴子的血。
「戴手套,」約翰遜說。
1983年9月26日,1330時
約翰遜抓住猴子的雙腳,兩人把猴子抬到一個帽盒邊,將它放了進去。兩人抬起帽盒,走向驗屍室,他們穿著密封防護服,只能慢慢挪動腳步。兩個靈長類抬著另一個靈長類。前者是地球的主宰——至少他們自己這麼相信;後者棲息在樹上,動作敏捷,是地球主宰的近親。除了人類和猴子這兩個物種,房間里還有另一種生命體,它比兩者都要古老和強大,它的棲息地是血液。
傑克斯和約翰遜抬著猴子,慢慢走出房間,左轉又左轉,走進驗屍室,將屍體放在不鏽鋼驗屍台上。猴子的皮膚布滿皮疹,透過稀疏的毛髮,能看見星星點點紅斑。
健康的猴子看見身穿防護服的陸軍軍官,頓時鬧將起來。它們拍打鐵籠,跳上躥下。穿防護服的人類讓猴子緊張。猴子大呼小叫——「噢!噢!吼,哇,吼!」還有一種尖細的叫聲:「呀!」猴子跑到籠子前部,搖晃籠門,前後跳躍,碰,碰,碰,自始至終一直盯著傑克斯和約翰遜,非常警覺。籠門上有精巧的鎖,以防被靈長類的手指撥開。猴子是很有創造力的鬼靈精,她心想,而且在籠子里百無聊賴。
她輕輕抓住手套的腕部,摘掉了最後這一層手套。右手脫離出來,手上沾著爽身粉,指甲剪得很短,沒有指甲油,沒有戒指,關節上有道傷疤,那是小時候被羊咬的——還有掌心的創可貼。
手套沾血事故的兩周之後,埃博拉套房裡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兩隻健康猴子也開始眼球發紅,鼻孔流血,最後崩潰併流血至死。它們沒有被人為感染埃博拉病毒,也沒有靠近過病猴。它們和病猴之間隔著好大一段空地。
「好,繼續,把它搬出來,」約翰遜說。
她不得不逼著自己放慢手上的動作。她的手似乎動得太快了。整個過https://read.99csw.com程中她一直在和自己說話,保持警醒和聚精會神。保持乾淨,保持乾淨,她心想。好,拿起止血鉗。夾住那條動脈,因為它在出血。停一停,清洗手套。儘管她的雙手清潔而乾燥,撲過爽身粉,但隔著手套,她能感覺到埃博拉之血:濕,滑。
兩人用鉗子撬開顱骨,發出響亮的破碎聲。他們取出大腦、眼球和脊髓,放進一瓶防腐劑。
「繼續,打開籠子,」約翰遜中校說,防護服里風聲呼嘯,他只能大聲呼喝。
病毒在繁殖時看起來是活著的,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它們又顯然是死的——只是機器而已,小歸小,但完全是機械式的,不比手提鑽更有生機。病毒是分子大小的鯊魚,是沒有思想的行動。緊湊,冷酷,理性,只考慮自己,病毒全心全意自我複製:速度有時候非常驚人。它的首要目標就是複製。
南希·傑克斯心裏一陣難過。看見死去的和正在受苦的猴子,她感到很不安。她是獸醫,深信自己的職責是治療動物,免除動物的痛苦。但她也是科學家,深信自己的義務是從事醫學研究,最終能夠減輕人類的痛苦。她在農場長大,父親飼養供食用的家畜,但還是無法安然接受動物的死亡。小時候,父親將她的「四健會」獲獎肉牛交給屠夫時,她哭得很傷心。她喜歡動物勝過喜歡許多人類。發獸醫誓言的時候,她向榮譽典章宣誓說,她將獻身於照顧動物,但同時也將獻身於通過醫藥拯救人類生命。但是在工作中,這兩種理念時常會迎頭相撞。她告訴自己,這項研究是為了尋找治療埃博拉的方法,因此是能夠幫助拯救人類生命的醫學研究,甚至有可能避免人類遭受滅頂之災。這個想法消除了一部分不安的感覺,她也盡量把情緒放在一邊不去理會。
另一排鐵籠基本上非常安靜。這一排是埃博拉籠,鐵籠里的猴子都被注射了病毒,其中大多數沉默、溫順而孤僻,但有一兩隻顯得怪異而狂躁。它們的免疫系統已經崩潰或失靈。大部分猴子看起來還不像有病,但它們沒有表露出警覺性和猴類通常的活躍,也就是健康猴子跳來跳去、拍打鐵籠的行為,絕大多數猴子沒有吃早餐的糕點。它們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籠子里,毫無表情地看著兩位軍官。
她驚恐起來。她用大拇指指了指出口:「我先出去了,老大。你一個人能行嗎?」
托尼·約翰遜的藍色身影出現在氣密室里,她聽見噴嘴嘶嘶作響。他開始消毒了,但要過足足七分鐘,他才有可能回答她的問題。
他指了指她的通氣管,意思是你先折一下,好聽見我在說什麼。她抓起通氣管折了一下。送風停止,防護服漸漸泄氣,噪音消失。他把頭盔湊近她的頭盔,又說了一遍「咬骨鉗」三個字,她鬆開通氣管,拿起咬骨鉗遞給約翰遜。咬骨鉗這個詞來自法語,意思是「咬嚙者」,用以打開顱骨。
打開顱骨在4級區域永遠是個煩人事。靈長類動物的顱骨很堅硬,骨板彼此嚙合。在普通環境下,你會用電動骨鋸破開顱骨,但在4級區域不能使用骨鋸,因為它會將霧狀的骨頭碎屑和血滴打入空中,誰都不想在高危區域弄出這麼一團有感染性的氣霧,哪read•99csw.com怕你身穿密封防護服也一樣:實在太危險了。
丈夫嚇得魂不附體。「真是該死,南希!我說過你別去攙和那個埃博拉病毒!他媽的埃博拉!」他嘰里咕嚕嘮叨了十分鐘,說身穿密封防護服從事高危工作有多麼兇險,尤其是處理埃博拉病毒。
保持乾淨,南希心想。不能有血,不能有血。我不喜歡血。每次見到一滴血,我看見的都是十億個病毒。停一停,清洗手套。停一停,清洗手套。放慢動作。看著托尼的防護服。檢查是否完好。
讓一個健康的人坐在房間一側,一個艾滋病患者坐在另一側,艾滋病病毒不可能飄過房間去感染那個健康的人。但埃博拉病毒做到了。它的動作迅速而果斷,而且途徑不為人知。最大的可能性是控制組將病毒吸進了肺部。「不知怎的,病毒就過去了,」幾年後,南希·傑克斯向我講述這段經歷時這麼說,「猴子喜歡吐口水,扔東西。管理員用水管清洗籠子,會製造出氣溶膠級的液滴。病毒很可能是通過被霧化的分泌物傳播的。從那以後,我知道了,埃博拉也能通過空氣傳播。」
關鍵問題是有沒有污血穿過最後一層手套,碰到她的傷口。懸浮在一滴血里的五到十個埃博拉病毒粒子能夠輕易鑽進外科手術手套上的小孔,足以引發一場爆發性的傳染。這東西能夠自我增殖。肉眼無法看清手套上有沒有小孔。她走到水槽前,把手放在龍頭底下沖洗了一段時間。水帶著污血進入排水管道,廢水將在加熱容器里煮沸。
「什麼?」她問。
兩人拔掉通氣管,沿著走廊繼續前進,走進關猴子的房間。房間里有兩排鐵籠,沿兩側牆壁擺放,互相面對。傑克斯和約翰遜接上通氣管,向籠子里張望。一排鐵籠關著兩隻隔離的猴子,也就是所謂的「控制組」。它們沒有被注射埃博拉病毒,因此是健康的。
兩人在防護服的手套外又戴上一副乳膠手套。他們現在戴著三層手套:貼皮膚的一副,防護服上的一副,最外層的這一副。約翰遜說:「咱們清點一下。剪刀。止血鉗。」他把工具在桌首擺成一排,每件工具都有編號,他大聲念出號碼。
他們站在一條狹窄的煤渣磚走廊里。走廊兩邊是各種用途的房間。高危區域彷彿迷宮。牆上掛著黃色通氣管。天花板上懸著頻閃警示燈,通氣系統失靈時會立刻提示。牆上刷著厚厚的環氧樹脂塗料,所有插座的邊緣都用凝膠物質封死。這是為了消除所有縫隙和孔洞,以防高危病原體穿過空心電纜逃逸出去。南希拿起一根通氣管,接進防護服。除了頭盔里的呼呼風聲,她什麼都聽不見。防護服里的隆隆通氣聲實在太吵,兩人甚至沒有嘗試交談。

你必須盯著搭檔的防護服,尋找破洞或裂縫的蹤跡。就像你是看著孩子的母親——永遠留神查看,確定是否一切正常。
南希用完好的左手拔掉通氣管,沿著走廊跑向氣密室,右臂僵硬地懸在身旁。她不想移動那隻手,因為只要一動,她就會感覺手套里有什麼濕乎乎的東西。恐懼威脅著要吞沒她。她該怎麼不動那隻手就脫掉靴子呢?她擺腿甩掉靴子。靴子順著走廊飛出去。她拉開艙門走進去,隨手關上背後的門。
他們開始工作。約翰遜用鈍頭剪刀破開屍體,傑克斯從旁協助。兩人動作很慢,一舉一動非常小心。他們沒有使用銳利的刀具,因為刀具在高危區域是致命武器。手術刀有可能劃破手套,割破手指,在你感覺到痛楚九九藏書之前,病原體就已經進入你的血液。
右臂從防護服里出來的時候,她看見手術服的袖子是濕的,內層手套染上了紅色。
南希·傑克斯和托尼·約翰遜逐個鐵籠檢查病猴,終於發現那兩隻流血而死的猴子。兩隻動物在各自的籠子里蜷成一團。它們鼻孔流血,眼睛半張,視線獃滯,眼珠呈鮮紅色,瞳孔放大。它們的面部沒有表情,甚至看不出痛苦。病毒已經摧毀了皮膚下的結締組織,導致面容略顯扭曲。面相怪異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控製表情的那部分大腦已被摧毀。面容僵硬、眼球通紅和鼻孔流血,這些是靈長類動物感染埃博拉病毒后的標準癥狀,猴類和人類在這方面並無區別。它們是腦損傷和皮下軟組織遭到破壞這個可怕組合的表徵。標準的埃博拉麵容使得猴子像是看見了什麼超乎想象的場景,但那裡絕對不是天堂。
約翰遜正要遞給她一個裝有樣本的試管,他突然停下來,看著她戴手套的雙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
病毒就像寄生蟲。它無法自己生存,只能在細胞內進行複製,利用的是細胞的物質和運行機制。所有生物的細胞內都攜帶有病毒,甚至真菌和細菌也不例外,有時候還會被病毒摧毀。簡而言之,疾病也有自己的疾病。病毒在細胞體內自我複製,直到細胞被病毒塞滿和撐破,於是病毒湧出破裂的細胞。病毒也會穿透細胞壁出芽,就像龍頭滲出的水滴:一滴、兩滴、三滴,複製、複製、複製、複製——艾滋病病毒就是這麼複製的。水龍頭不停漏水,直到細胞被耗盡物質,最終毀滅。宿主的細胞死到一定數量,宿主就會死去。病毒並不「想」殺死宿主,這不符合病毒的最大利益,因為病毒會和宿主一同死去,除非它能以足夠快的速度從瀕死宿主傳播到新宿主身上。
南希打開一個金屬壁櫥。壁櫥里射出藍色光線,她取出一雙黃色橡膠靴。橡膠靴讓她想起穀倉里的工作靴。她把防護服柔軟的腳部塞進靴子,看一眼約翰遜,兩人對視片刻:頭兒,我準備好行動了。
她的兩條腿忽然一軟,靠在煤渣磚的牆壁上,滑了下去,感覺像是肚子上挨了一拳。她過去坐在帽盒上,不知是誰拿了個這種容器當椅子坐。她的兩腿提不起半點力氣,她軟綿綿地靠在牆上。托尼·約翰遜走出氣密室,看見的南希就是這個樣子。
病毒是包膜和蛋白質構成的微小囊狀物。囊體里有一條或多條DNA或RNA鏈,DNA和RNA是長形分子,包含病毒複製所需的軟體程序。有些生物學家將病毒列為「生命體」,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說,病毒不能算是「活著」。病毒非生非死,它的「活著」很難定義;病毒存在於生命與非生命的邊界之上。若是處於細胞外,病毒只是存在而已,什麼也不會發生。它們是死的,甚至能結成晶體。血液或體液內的病毒粒子或許看起來是死的,但粒子只是在等待機會而已。它們的表面有黏性。要是細胞湊巧經過,碰到病毒,病毒的黏性與細胞的黏性能夠匹配上,病毒就會附著在細胞上。細胞感覺到病毒的附著,會包裹住病毒,將它拉入內部。一旦病毒進入細胞,就變成了特洛伊木馬。它活躍起來,開始複製。
氣密室內沒有燈;這裏光線昏暗,近乎于漆黑一片,確實符合「灰色|區域」的定義。真希望這裡有掛鐘,好讓你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五分鐘?四分鐘?化學噴霧順著面罩流淌。感覺就像冒雨開車,雨刷卻出了故障,你什麼也看不清。該死,該死,該死,她心想。
吉恩·約翰遜解凍了瑪英嘉護士的少量九_九_藏_書冰凍血樣,注射進猴子體內。猴子開始生病,他嘗試用某種藥物治療,希望能夠幫它們抵禦病毒。這種葯似乎不起作用。
真是該死!她心想。我會被關進監獄。托尼會填寫事故報告書,我會埃博拉發作。一周以後,我就進潛水艇了。該死!傑瑞在得克薩斯。我今天還沒去銀行。家裡沒有現金。孩子們和特拉帕尼夫人在家裡,她還等著我發工資呢。我今天沒去超市。家裡沒有食物。我要是進了監獄,兩個孩子吃什麼?今晚誰哄他們睡覺?該死,該死,該死!

她伸手進籠子,抓住猴子的上肢,翻過去讓它背對自己,這樣就算它突然醒來,想咬也咬不到她。她將上肢向後拉,並起來攥在手裡,然後將猴子搬出了鐵籠。
埃博拉治療實驗並未成功,因為那些藥物對這種病毒均告無效。吉恩·約翰遜的病猴悉數死亡。病毒絕殺了那些猴子,徹底抹掉了它們的生命。實驗全部的倖存者就是控制組,也就是那兩隻未被感染的健康猴子,生活在病猴對面的籠子里。控制組沒有感染埃博拉病毒,因此不出所料,它們沒有發病。

「咬骨鉗,」他說。
上帝啊,求求你,千萬就是我自己的血。
南希首先隔著欄杆觀察猴子。這是一隻大塊頭的雄性,看起來是死透了。她看見它的犬齒還在,不禁有些緊張。通常來說,為了保證安全,實驗室會挫掉猴子的犬齒。但不知為何,這隻猴子還長著巨大的天然犬齒。她把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欄杆,捏了捏猴子的腳趾,看它的眼睛有沒有動靜——眼睛一動不動,茫然瞪視。
她扯動從氣密室天花板垂下來的鏈條,啟動消毒淋浴。消毒淋浴持續了七分鐘,你在此期間不得離開,因為消毒劑需要時間起效。首先啟動的是水流,衝掉防護服上的血污。水流停止后,四面八方的噴嘴隨即吐出EnviroChem噴霧,從外側凈化密封防護服。當然了,化學藥劑無法影響存活于手套內的東西。
傑克斯開始執行取出屍體的步驟,約翰遜仔細盯著她。在4級區域處理沒有知覺的猴子是個棘手活兒,因為猴子有可能會醒來,它們有牙齒,咬合力驚人,而且非常強壯和敏捷。實驗室用的可不是街頭藝人馴養的猴子。這些是來自雨林的野生大型動物。被感染了埃博拉病毒的猴子咬一口,幾乎肯定會丟掉性命。
另一方面,約翰遜也盯著她。他在觀察她有沒有犯錯,使用工具時動作是否突兀。他害怕會看見她不小心弄掉什麼東西。
另一方面,傑瑞吃驚的是妻子竟然這麼冷靜。要是覺察到妻子有一絲不安,他當晚就會搭飛機趕回家。
她把最後一層手套放在水龍頭下。水灌滿了手套。手套像氣球似的膨脹起來。她害怕會突然看見手套上射出一絲水流,那代表著存在滲漏點,代表著她的生命將要走向終點。手套繼續膨脹。沒有漏水。
南希低頭去看。手套浸滿鮮血,但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破洞:右手外層手套的掌心中央有一條裂縫。
事故報告書最後的結論是傑克斯少校沒有暴露在埃博拉病毒之下。她的最後一層手套完好無損,所有人都認為這種病原體靠直接接觸血液和體液傳播,因此病毒雖然突破了密封防護服,但還是未能進入她的循環系統。那天晚上,她開車回家,沒有被關進監獄,這都是最後一層手套的功勞。她險些從一隻病死的猴子身上感染埃博拉,猴子身上的病毒來自一位名叫瑪英嘉的年輕女性,多年前她在扎伊爾的叢林里被一位流血而死的修女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