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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埃博拉河

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埃博拉河

村民終於清開樹木,小組繼續深入森林。經過漫長而艱苦的一天跋涉,他們從剛果河向內陸走了五十英里。最後臨近傍晚的時候,一排圓頂茅草屋出現在眼前。茅草屋另一側的森林中央是一座白色教堂。教堂旁邊有兩個足球場,他們看見其中一個足球場上有一堆焚燒過的床墊。再過去兩百碼,他們來到了揚布庫教區醫院,低矮的水泥建築物外牆用石灰刷白,屋頂是波紋鐵皮。
大概在9月的頭幾天,居住在埃博拉河南岸某處的某個無名氏觸碰了什麼帶血的東西。或許是猴子肉——這個地區的居民捕獵猴子為食物;或許是另外某種動物,比方說大象或蝙蝠。也可能這個人摸了一隻被碾死的昆蟲,或是一隻蜘蛛咬了他/她。無論病毒的原始宿主是什麼,肯定是在雨林的血液間接觸讓它進入了人類世界。人類世界的大門多半就是這個無名氏手上的一道小傷口。
「人類被殺死十分之九?而你不擔心?」
1976年7月6日,蘇丹南部,埃爾貢山西北五百英里,中部非洲熱帶雨林的指狀邊緣處,一個以後將被埃博拉獵人牢牢記住的男人進入休克狀態,死時身體的每一個孔竅都在流淌鮮血。大家提到他的時候只用他的姓名縮寫:YuG。YuG先生是這次未知病毒爆發中的指示病例,也就是第一起確診的病例。
1976年夏末秋初
「你擔心那會是一次威脅整個人類的危機嗎?」
病毒同時在醫院周圍的五十五個村落爆發。首先殺死了接受注射的那些人,然後在家庭內傳遍,殺死家庭成員——尤其是女性,在非洲為葬禮包裹死者的是女人。病毒掃蕩了揚布庫醫院的護理人員,殺死絕大多數護士,然後撲向比利時修女們。第一個發作埃博拉的修女是一名助產士,她接生了一個死嬰。母親因為埃博拉而奄奄一息,將病毒傳給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胎兒顯然在子宮內崩潰併流血至死,因此母親自然流產,接生死胎的修女在操作時雙手沾上了鮮血。母親和胎兒的血液都有極強的傳染性,修女的皮膚上肯定有小破口或傷口。五天後,她死於爆發性感染。
蘇丹毒株比馬爾堡病毒致命一倍,致死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感染者有一半會迅速死去。這可以和中世紀黑死病的致死率相提並論。假如蘇丹埃博拉病毒擴散到非洲中部,幾周內就會到達喀土穆,再過幾周將攻破開羅,緊接著抵達雅典、紐約、巴黎、倫敦、新加坡——它有可能傳遍全世界的每個角落。但這種事終究沒有發生,蘇丹的危機很快結束,全世界絕大多數人毫不知情。蘇丹發生的事情相當於秘密引爆了一顆原子彈。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人類離一次重大生物災難有多近。
埃博拉比馬爾堡病毒更加徹底地摧毀大腦,埃博拉患者在臨終時往往會進入癲癇般的痙攣:猶如大發作型癲癇——整個身體抽搐震顫,雙臂和雙腿胡亂踢打,流血的眼睛翻白眼。震顫和抽搐會讓血液飛濺。癲癇濺血很可能也是埃博拉的求生策略:通過污染創造傳播機會——在患者瀕死時引發全身抽搐,將血液灑得到處都是,給病毒傳播給下一個宿主的機會。
後來人們記憶中的他是個「安靜、不起眼的男人」。他活著的時候沒有拍過照,似乎也沒有人記得他的長相。哪怕在故鄉,認識他的人也不多。據說他的兄弟高大瘦削,那麼他大概也差不多。除了家人和少數幾名同事,沒有人知道他悄然離世。假如他不是這種病毒的宿主,他恐怕不會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象。
宿主死後,屍體會突然瓦解:內臟器官已經壞死或部分壞死好幾天,早已漸漸解體,崩潰過程與患者的休克有所聯繫。屍體的結締組織、皮膚和內臟器官布滿了壞死斑塊,經過高燒的加溫,因為休克而損毀,此刻開始液化,屍體泄漏出的液體充斥著埃博拉病毒粒子。
約翰遜,埃博拉病毒的發現者之一,喜歡一邊飛釣一邊回顧往事。(「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嘛,」他對我解釋說。)於是我飛到蒙大拿,和他一起釣了幾天大角河的鱒魚。10月份的天氣晴朗而溫暖,河畔棉白楊的樹葉已經變黃,在南風中沙沙作響。約翰遜戴著眼鏡,站在齊腰深的多變河水裡,嘴角叼著香煙,手持釣竿,從水裡提出釣線,投向水流上游。他身材瘦削,留著大鬍子,聲音柔和,你在風中得豎著耳朵聽。他在病毒探索史上是個大人物,發現並命名了地球上好幾種最危險的生命體。「大自然並不平靜,我很高興,」他這麼說,望著水面,向下遊走了一步,再次投下釣線,「但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咱們就當大自然很平靜好了。所有怪物和猛獸都有平靜的時刻。」

揚布庫醫院有個現在被稱為M.E.修女的護士。她染上l'pìdmìe(法語,「流行病」,人們剛開始就是這麼稱呼這種病的),病得很厲害。揚布庫的一名神父決定帶她去扎伊爾的首都金沙薩,讓她得到更好的醫治。他和一位E.R.修女開路虎帶著M.E.修女來到邦巴鎮,鎮子位於剛果河畔,煤渣磚和木頭簡易房亂糟糟地擠在一起。他們去邦巴機場雇了一架小型飛機去金沙薩,降落後送M.E.修女進恩加利埃馬醫院,這是瑞典修女開辦的一家私立醫院,她得到了一個獨立病房。她在這裏忍受臨終前的痛苦,最後將靈魂託付給上帝。
小組裡的一位比利時醫生知道怎麼處理這種事情。他誇張地把一個黑色航空包扔在桌上,把包翻過來,幾沓現金稀里嘩啦地掉出來,在桌上壘成令人讚歎的一堆。「總督閣下,這個也許能幫你改善局面,」他說。
CDC有個分部專門研究新出現的未知病毒,名叫「特殊病原體部」。1976年扎伊爾爆發疫情時,部門主管是卡爾·M·約翰遜醫生,這位病毒獵手的活躍區域是中南美洲。(他與平民病毒獵手吉恩·約翰遜和病理學家托尼·約翰遜均無血緣關係。)卡爾·約翰遜和CDC的同事們對扎伊爾河流上游區域的疫情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扎伊爾有人因為「一般癥狀」的「熱病」而死,森林地區和修女死去的醫院都還沒有傳出消息。但他們覺得事情聽起來很嚴重。約翰遜打給他在波頓唐實驗室的朋友,據說他是這麼說的:「分一點修女血樣的殘渣給我就行,我們實在很想研究一下。」英國人答應下來,他收到的也確實就是一點殘渣。

她的病房被血液污染,那兩位修女的病房也面臨同樣問題,血跡斑斑的房間一直鎖著。伊薩克森醫生對醫護人員說:「現在我對你們沒什麼用處了。」https://read.99csw.com她找到水桶和拖把,開始清掃病房。
卡爾·約翰遜和同事們首先分離出埃博拉病毒后的第三天,他與疾控中心的另外兩名醫生前往非洲,同時還帶去了十七箱器材,希望能阻止病毒在扎伊爾和蘇丹的蔓延(蘇丹那次爆發還在繼續)。他們先飛到日內瓦,聯繫世界衛生組織,發現世衛組織也不怎麼清楚爆發的具體情況。於是疾控中心的醫生們調配設備,裝上更多的箱子,準備去日內瓦機場趕往非洲。但就在最後一刻,疾控中心的一名醫生畏縮了。據說他被指派前往蘇丹,但一步都不肯向前走了。這種情形並不罕見。卡爾·約翰遜向我解釋說:「我見過能引發大出血的病毒嚇得年輕醫生落荒而逃——絕對不誇張。他們無法在爆發期間繼續工作,甚至不願意下飛機。」
瑪英嘉在金沙薩活動的那段時間內,曾經與三十七個人有過面對面的接觸,醫療小組開始分頭尋找這些人的下落。他們在醫院設立了兩個生物隔離大棚,將這些人隔離了兩周時間。他們用浸泡過化學藥劑的被單層層包裹兩名修女和瑪英嘉護士的屍體,套上兩層塑料裹屍袋,放進用螺釘固定頂蓋的氣密棺材,在醫生們的注視下,在醫院內舉行了葬禮。
金沙薩的恩加利埃馬醫院,醫生將瑪英嘉護士送進獨立病房,需要經過準備室才能進去,這算是個灰色|區域,護士和醫生要在進病房前穿上生物防護服。照顧瑪英嘉的是一位南非醫生,名叫瑪格麗莎·伊薩克森,她剛開始戴著軍用的防毒面具,但在熱帶的高溫下覺得越來越不舒服。她心想:我受不住了,戴著這鬼東西,我要是能活下來才叫奇怪呢。她隨即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她心想:我的孩子已經成年,我不需要再為他們負責了。於是她摘掉防毒面具,面對面地照顧垂死的瑪英嘉。
水牛運輸機在鎮外的跑道降臨。扎伊爾籍的機組人員很害怕,不肯呼吸機艙外的空氣,沒有停下螺旋槳就把醫生趕出艙門,將行李搬下飛機。水牛飛機加速起飛,留下醫生們站在機尾的氣浪里。
醫院安靜得像是墳墓,似乎已經荒棄。鑄鐵或木質床架上沒有床墊,染血的床墊已經在足球場上被付之一炬,地面經過擦洗,乾淨得一塵不染。小組找到了三位幸免於難的修女和一位神父,還有幾位忠實于職責的非洲護士。病毒殺死了除他們之外的所有人之後,他們將醫院打掃乾淨,這會兒正在用殺蟲噴霧熏蒸病房,希望這麼做就能驅散病毒。有一個病房尚未打掃,那是連修女都沒有勇氣進去的產科病房。喬爾·布雷曼和小組成員推開門,看見幾盆污水,沾著血的注射器扔得到處都是。垂死的母親在這裏產下感染埃博拉病毒的胎兒,病房在她們分娩的過程中被放棄了。小組在世界盡頭找到了病毒女王的紅色房間,這種生命體在這裏通過母親和死產的胎兒增殖擴張。
「你們是誰?你們幹什麼?」他們隔著路障對路虎喊話。
這時,E.R.修女(她陪同M.E.修女乘車到邦巴,然後又飛到金沙薩)也發作了那種「流行病」。醫護人員將她安置進獨立病房,她表現出同樣的病徵和癥狀,漸漸死去。
伊薩克森醫生盡其所能救助瑪英嘉,但面對這種病原體,她和面對黑死病的中世紀醫生一樣無能為力。(「這東西不像艾滋病,」她後來向我回憶道,「和它相比,艾滋病就像兒童玩具。」)她讓瑪英嘉護士含住冰塊,緩解喉嚨的劇痛;讓她服用安定,盡量幫她忘記前方的大恐懼。
他們望著那些「蠕蟲」,嘗試分辨形狀。他們看見了長蛇、辮子、樹枝、像是字母Y的分叉、像是小寫g的蜿蜒曲線、像是字母U的彎曲形狀、像是數字6的圈環。他們還看見了一個典型形狀,命名為「牧羊人的曲杖」。其他埃博拉研究者稱之為「有眼螺栓」,你在五金店裡很容易見到這個形狀的這種螺栓。還有人形容它是帶長尾巴的玉米圈。
「扎伊爾當時發生了什麼?」我問。
沒有人知道這位修女的死因,兇手無疑是某種有複製能力的病原體,但這種疾病的病徵和癥狀讓你很難冷靜思考。同樣讓人很難冷靜思考的還有從森林地區來的傳聞:據說這種病原體在上游的剛果蕩平了幾個村莊——這些傳聞其實是謠言。病毒有選擇地攻擊一個個家庭,但誰也不明白原因,因為從上游來的消息已被阻斷。金沙薩的醫生研究修女的病例,開始懷疑她死於馬爾堡病毒或類似馬爾堡的某種病原體。
另一位研究這種未知病毒的CDC醫生是弗雷德里克·A·墨菲,這位病毒學家曾經出力鑒別馬爾堡病毒。他過去和現在都是全世界最頂尖的電子顯微鏡攝影師之一,專門拍攝病毒,作品曾在多家藝術博物館展出。墨菲想瞅一眼這些垂死的細胞,看能不能拍攝到裏面的病毒。10月13日,也就是瑪英嘉護士在金沙薩的候診室里等著看病那一天,他採集了細胞里的液體,滴了一滴在載玻片上晾乾,然後放進電子顯微鏡,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麼。
他的病情開始自我複製。他死後沒幾天,辦公室的另外兩名職員也突然出血和休克,死時從全身的所有孔竅淌出鮮血。其中一名死者喜歡交際,姓名縮寫PG。他和安靜的YuG先生不同,社交圈很寬,有好幾個情人。他在鎮上廣泛傳播這種病毒。病毒很容易就完成了人際傳播,顯然是通過身體接觸和性行為傳播的。它蔓延得非常迅速,很容易就能在一個人身上紮根。它在蘇丹爆發時,經歷了多達十六代的傳染,同時殺死了許多宿主。儘管這個結果並不符合病毒的最大利益,但假如一種病毒的傳染能力足夠強,能夠足夠迅速地從一名宿主傳播到另一名身上,那麼前一名宿主的命運也就無所謂了,因為病毒可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自我增殖,直到殺死宿主群體的大量人口為止。蘇丹埃博拉的絕大多數致命病例都可以沿著傳染鏈條追溯到那位安靜的YuG先生。這個高危毒株從他身上輻射出來,幾乎摧毀了蘇丹南部的全部人口。這個毒株猶如野火,從恩扎拉鎮出來一路向東來到馬里迪鎮,這個鎮有一所醫院。
「我們抵達金沙薩的時候,那兒根本就是個瘋人院,」他說,「邦巴地區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沒有無線電通信。我們知道那裡的情況很糟糕,我們知道我們在和某種新病毒打交道九_九_藏_書。我們不知道它能不能像流感那樣,通過空氣中的懸浮液滴傳播。假如埃博拉能輕易通過空氣傳播,今天的世界恐怕就大不一樣了。」
恩加利埃馬醫院第一名患者M.E.修女臨死前,醫生決定給她做所謂的「瀕死活檢」,也就是在接近死亡時快速採集組織樣本,而不是等死後做全面屍檢。儘管醫生很想知道是什麼病原體在她體內繁殖,但她所屬的教會禁止屍檢。臨終休克和抽搐開始時,醫生將長針插入她的上腹部,吸出一定量的肝臟組織。肝臟已經開始液化,針頭很大。足量的肝臟組織通過針頭進入活檢注射器。很可能就是在瀕死活檢的時候,她的血液噴在了牆上。醫生還在她的手臂上采了血樣,裝進玻璃試管。這位修女的血液非常珍貴,因為它含有這種未知的高危病原體。
世衛組織在金沙薩召集了一個國際團隊,努力阻止這場埃博拉爆發,卡爾·約翰遜擔任領隊。
時值雨季,所謂的「道路」是被溪流切斷的一連串爛泥坑。引擎嚎叫,車輪空轉,他們在連綿不斷的大雨和窒息的悶熱中以步行速度穿過森林。他們偶爾遇到村莊,在每個村莊都看見了伐倒大樹壘成的路障。和天花病毒打了幾個世紀的交道之後,村莊里的智慧長者已經有了控制病毒的土辦法:切斷村莊與外部世界的聯繫,保護村民不受瘟疫肆虐的侵害。這是反向隔離,非洲的古老傳統,村莊在疾病流行期間禁止陌生人入內,趕走膽敢出現的外來者。
和約翰遜飛到扎伊爾的另一位疾控中心醫生喬爾·布雷曼加入現場勘察小組,乘飛機去內陸,探查邦巴的局勢。那是一架C-130水牛運輸機,美國製造,屬於扎伊爾空軍,其實就是蒙博托總統的私人飛機,有獵豹皮的座椅、摺疊床和酒吧,就像總統閣下的空中宮殿,平時負責運送總統和家人去瑞士度假,今天卻載著世衛組織的工作組,沿著剛果河飛往東北部的高危地區。他們坐在獵豹皮的座椅上,窗外是一望無垠的雨林和棕色河流,偶爾有U字形河灣打破單調的風景,依稀可見的小路將圓形茅草屋連成珠串。布雷曼趴在窗口,望著腳下慢慢變成非洲的心臟地帶,他開始害怕著陸。在空中他很安全,離深不可測的森林還遠著呢,但底下……他開始想到,去邦巴就像自尋死路。他最近剛以州政府的傳染病學家身份調往密歇根州,此刻臨時被召集來到非洲。他把妻子和兩個孩子留在密歇根州的家裡,這會兒突然懷疑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帶了過夜包和牙刷,花了點時間把紙質外科手術口罩、手術服和橡膠手套塞進行李。他沒有處理高危病原體的合適裝備。水牛運輸機開始下降,邦巴鎮這個沿著剛果河蔓生的沒落港口出現在眼前。
進了鎮子,他們找到邦巴地區的總督。他是本地出身的政治家,正心煩意亂。他深陷困境,倒霉事已經淹過頭頂。「我們處境艱難,」他對醫生說,「我們得不到食鹽和糖。」他的聲音開始顫抖,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又說:「我們甚至搞不到啤酒。」
血樣被空運送往比利時的國家級實驗室,還有英國的國家級實驗室:位於威爾特郡波頓唐的微生物研究所。兩個實驗室爭分奪秒開始鑒定這種病原體。另一方面,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疾病控制中心(簡稱CDC)的科學家感覺受到了排斥,他們想方設法希望能拿到修女的血液,打電話到非洲和歐洲懇求樣本。
「胡說什麼呢。你才不會死,」伊薩克森醫生答道。
「意思是一種能抹平人類的病毒。」
第二天,帕特里夏·韋伯對病毒做了一些測試,發現它對能辨認馬爾堡和其他病毒的測試沒有反應,因此這是一種未知病原體,一種新病毒。她和同事分離出毒株,確定這種病毒前所未見。他們贏得了為其命名的權利。卡爾·約翰遜將它命名為「埃博拉」。
YuG先生是恩扎拉鎮上一家棉花加工廠的倉庫管理員。恩扎拉的人口近年來增長迅速,這個小鎮也經歷了全球赤道地區共通的人口|爆發。蘇丹南部這個地區的居民是贊德人,他們是一個大部落。贊德人的家園很美麗,是夾雜著河畔森林的大草原,金合歡樹叢生於季節性的河流兩岸。非洲鴿棲息在樹枝上,發出悠長的叫聲。河流之間是象草的海洋,它們能長到十英尺高。向南朝著扎伊爾走,地勢越來越高,平原變成丘陵,森林從河畔向外延伸,變得越來越濃密,在頭頂上搭成樹冠,你就進入了雨林地帶。恩扎拉鎮周圍是肥沃的種植園,種著柚木、果樹和棉花。人們很貧窮,但努力工作,供養大家庭,恪守部落傳統。
大雨沒日沒夜地下著。醫院和教堂周圍是肆意生長的美麗樹木,樟樹和柚木彼此糾纏,樹冠盤繞交錯,在雨中沙沙作響;猴群發出難以解釋的呼號,像風一樣在樹冠之間跳躍,樹枝隨之搖曳擺動。第二天,醫生們驅車繼續深入森林腹地,接觸到受到感染的村莊,看見人們在茅草屋裡等死。有些患者被送進村莊邊緣的孤立茅草屋,這是非洲人對付天花的老辦法。有些死過人的茅草屋被付之一炬。病毒的潮頭似乎已經漸漸過去,病毒在邦巴迅猛地來回掃蕩,絕大多數會被奪去生命的人已經死去。喬爾·布雷曼胸中一陣翻騰,醫生的清醒頭腦突然幫他看清了事情本質:患者是在醫院被感染的。病毒在修女身上紮根,然後吞噬了向修女尋求幫助的人們。在一個村莊里,他給一名垂死的埃博拉感染者做檢查。這個人坐在椅子上,抱著腹部,身體痛苦地前傾,牙齒縫裡湧出血液。
「我們是醫生!我們來幫忙!」
蘇丹埃博拉病毒的消失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它的致死率太高了。殺人的速度太快,沒有留下足夠的時間,讓患者在死前去傳染其他人。另外一點,這種病毒無法通過空氣傳播。它的感染能力不夠強,無法引發全面規模的災難。它靠血液傳播,但流血的患者在死前接觸不了太多人,因此病毒沒有太多機會被傳給新宿主。假如病人能通過咳嗽讓病毒進入空氣……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總而言之,蘇丹埃博拉病毒在非洲中部殺死了幾百人,勢頭就像火焰吞噬一堆乾草,火焰最後從中央熄滅,留下一團灰燼;它不像艾滋病,艾滋病在全世界悶燒,彷彿煤礦里的大火,永遠不可能被撲滅。埃博拉病毒的蘇丹化身退回了叢林深處,毫無疑問直到今天還在那裡存活,它在某種未知宿主身上循環複製,能夠改變自己的形狀,能夠突變成另一種新病毒,伺機以新的形態進入人類這個物種。
帕特里夏·韋伯將黑色血樣加入盛著猴子細胞的三角瓶,細胞https://read•99csw•com很快染病和死亡,而且是爆裂而死。這種未知病原體能感染猴子細胞,並且撐爆它們。

蘇丹危機爆發兩個月後,時間來到了1976年9月初,一種更加致命的絲狀病毒出現在向西五百英里扎伊爾北部的邦巴區,那兒的熱帶雨林里分佈著村莊,埃博拉河為人們提供水源。扎伊爾埃博拉毒株比蘇丹埃博拉還要致命近一倍。似乎有某種對人類懷著深仇大恨的力量,出於某些我們無法理解的意圖創造了這個怪物,讓它無聲無息地湧現世間。直到今天,科學家還沒能確證扎伊爾埃博拉的第一起人類感染病例。

一個埃博拉病毒粒子,擁有顯著的「牧羊人的曲杖」結構,不過在這張照片里是個纏結的雙曲杖。這是埃博拉病毒最早的照片之一,拍攝於1976年10月13日,拍攝者是當時在疾病控制中心工作的弗雷德里克·A·墨菲。神秘的結構性蛋白質像繩索般纏在一起,圍繞著含有遺傳密碼的RNA單鏈。放大倍率:112000。
他盯著我。「這話什麼意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樣本里擠滿了病毒粒子。某種狀如長索的東西貫穿了凍干液體。一時間他都不敢呼吸。他心想:馬爾堡。他認為出現在眼前的還是馬爾堡病毒。
「會怎麼樣?」
送達CDC的修女血樣裝在玻璃試管里,玻璃試管放在盛滿乾冰的保溫箱里。試管在運輸過程中破碎了,腐敗的原始樣本流遍了整個保溫箱。CDC的病毒學家帕特里夏·韋伯(她當時和約翰遜是夫妻)打開箱子,發現裏面被血糊滿了。血樣黑色而黏稠,看起來像是焦油或土耳其咖啡。她戴上橡膠手套處理血樣,但除此之外沒有特別做其他預防措施。她用棉球蘸了些黑色物質,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擠棉球,採集了剛夠檢驗病毒的幾滴血樣。
病毒在揚布庫教區醫院浮出水面,這家由比利時修女開辦的醫院開在扎伊爾內陸,有著波紋鐵皮屋頂和石灰刷白的水泥牆,坐落於森林里的一座教堂旁邊。每當教堂敲響鐘聲,你就會聽見人們合唱讚美詩,用班圖語念誦大彌撒。教堂隔壁,瘧疾病人打著擺子在醫院門口排隊,等待修女給他們打針,讓他們感覺稍微好點。
「唔,我想有這個可能——當然到現在還沒有出現。我並不擔心那個。更有可能的是這種病毒有能力按比例減少人口。比方說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九十。」
老師接受注射后沒幾天,扎伊爾埃博拉病毒就發作了。他是扎伊爾埃博拉已知的第一起病例,但他有可能是在醫院里通過臟針頭染上病毒的,所以在他之前看病的某個人或許也感染了病毒,修女給他注射用的針頭後來用在了老師身上。這個無名氏多半就站在老師前面排隊等待打針。正是這個人引發了扎伊爾的埃博拉爆發。和蘇丹那次一樣,這種從理論上說有可能傳遍全世界的生命體,它的湧現完全起始於一名感染者。
他們掉頭返回,老師到家后,妻子燉了羚羊肉,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吃了些。第二天早晨,他感覺不舒服,所以在上班前去了趟教堂另一側的揚布庫醫院,請護士給他打針。
「我知道我快死了,」瑪英嘉對她說。
他從水面轉開視線,環顧四周。「聽見那隻雉雞了嗎?我喜歡大角河就是因為這個,」他說。
第二天,10月13日,她的感覺更加不好了,但她沒有去上班,而是再次進城。這次她乘計程車去了金沙薩最大的醫院:耶莫媽媽醫院。她的頭痛得眼前發黑,胃痛也在加劇,她肯定是嚇壞了。她為什麼不去自己工作的恩加利埃馬醫院就診呢,那裡的醫生肯定會照顧她。這是個「心理否認」的案例。她不想承認她被傳染了,哪怕是向自己承認。她希望自己只是瘧疾發作而已。她去了耶莫媽媽醫院,這裡是全城窮人的最後希望,她在擠滿了貧民和兒童的臨時病房裡等了幾個小時。
M.E.修女死後,病房的地板、椅子和牆壁都沾滿血跡。見過那個房間的人告訴我,醫護人員用許多被單包裹屍體後送去埋葬,但誰都不肯進房間清理。醫生和護士不肯碰牆上的血液,甚至害怕呼吸房間里的空氣。房間關閉上鎖,一放就是好幾天。這位修女死後的病房或許會讓人懷疑上帝的本性,也會讓不信者看清大自然的本性。
恩加利埃馬醫院有個名叫瑪英嘉·N的年輕護士(名叫瑪英嘉,姓氏縮寫為N),M.E.修女在染血病房死去時,她負責照顧修女。她很可能接觸了修女的血液或黑色嘔吐物,開始感覺頭痛和疲倦。她知道她病了,但不想承認那是什麼病。她出身窮苦,但志向不小,她得到了獎學金,可以去歐洲念書。她害怕生病會被禁止出國。頭痛愈發劇烈,她扔下工作消失了,一連兩天不見蹤影。在這兩天內,她去了城裡,想在明顯生病前搞定出國許可證。失蹤的第一天,1976年10月12日,她在扎伊爾外交部排了一天的隊,希望能辦好她的文件。

「噢,對,」他用柔和的聲音說,「盯著眼鏡蛇的眼睛看,恐懼其實還有另外一面,你說是不是?你漸漸看見美的本質,恐懼越來越少。在電子顯微鏡下看埃博拉病毒,就像欣賞完美的冰雕城堡。這東西那麼冰冷。純粹得那麼徹底。」他漂亮地拋出釣線,水流吞沒了釣餌。
病毒把馬里迪的醫院變成了停屍房。它在病床之間傳播,殺死左右並排的患者,醫生注意到發狂、精神錯亂、人格解體、類似殭屍的行為。有些垂死者脫|光衣物,衝出醫院,赤|裸裸地渾身淌血,徘徊于馬里迪鎮的街道上,尋找自己的住處,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毫無疑問,埃博拉病毒損傷了大腦,導致智力衰退。不過另一方面,你很難分清腦損傷和恐懼效應。假如你被困在醫院里,看著人們在病床上化作血水,只怕也會想逃出去,假如你在流血,嚇得心驚膽戰,只怕也會脫掉衣服,而人們肯定會認為你發瘋了。
一聲尖嘯撕破天空,聽起來不像是人類發出的。
每天清晨,揚布庫醫院的修女都會把五支注射器擺在桌上,一整天就用這些注射器給患者打針。她們每天用五個針頭https://read.99csw.com給門診和婦產科數以百計的患者注射藥物。修女和醫護人員偶爾在一次注射後用一盆熱水洗掉針頭上的血液,但大多數時候不清洗就直接給下一個人注射了,針頭從一條胳膊轉移到另一條胳膊,混合了越來越多人的血液。埃博拉病毒的傳染性很強,血液里的五到十個病毒粒子就足以在下一個宿主身上引發極度增殖,因此這種行為給病原體傳播創造了絕佳的條件。
普雷斯頓先生:
病毒像炸彈似的擊中醫院,在患者之中肆虐,又從醫院向外,像鏈狀閃電似的打穿患者的家庭。醫護人員給患者注射時顯然沒有給針頭消毒,病毒通過針頭很快傳遍整個醫院,隨後撲向醫護人員。高致病性、高致命性且無藥可救的病毒有個特徵,那就是它會迅速傳入醫護人員群體內。在某些案例中,醫療體系還可能進一步激發爆發的強度,就好比放大鏡將陽光聚集在一堆易燃物上。
埃博拉在宿主還活著的時候就能殺死大量組織。它能造成斑狀壞死,逐漸擴散到所有內臟器官內。肝臟膨脹變黃,開始液化,最後崩裂。裂口貫穿整個肝臟,深入其內部,肝臟徹底壞死和腐爛。凝血和死細胞堵塞腎臟,腎臟停止工作。腎臟衰竭之後,尿液毒素進入血液。脾臟變成一整個棒球大小的堅硬血凝塊。血液會充滿腸子。腸壁組織死亡后脫落進入腸內,與大量血液一同排出。對男人來說,睾丸會腫脹,變成青紫色,精|液會充滿埃博拉病毒,乳|頭會流血。對女人來說,陰|唇會變成青紫色,向外突出,陰|道會嚴重出血。病毒對孕婦來說是個災難:胎兒會自然流產,通常會被病毒感染,生下來就眼球通紅,鼻孔流血。
「人類會少很多。假如一種病毒與呼吸系統密切相關,那麼你想控制它就非常困難了。我心裏想,假如埃博拉是安德洛墨達毒株——高致死率,能通過液滴傳播,那麼全世界就不存在安全的地方了。與其在倫敦歌劇院被傳染,還不如去爆發中心工作呢。」

比利時人聳聳肩,低聲說:「你看著,這兒就是這麼辦事的。」
揚布庫教區還開設有兒童學校。8月底,一名老師和幾個朋友去扎伊爾北部度假。他們找教會借了輛路虎向北走,一路考察這個國家。他們循著別人的車轍走得很慢,時不時陷進爛泥,驅車穿越扎伊爾就會遇到這種事。這條路基本上是樹冠下的一條步行小徑,永遠被樹蔭籠罩,感覺就像在隧道里開車。最後,他們終於來到埃博拉河畔,搭渡輪過河後繼續向北。來到烏邦貴河附近,他們在路邊市場停下,那位老師買了些新鮮羚羊肉。他的一個朋友買了只剛宰殺的猴子,放在路虎的後車廂里。他們開著路虎一路顛簸,幾個人里誰都有可能摸過死猴子或羚羊肉。
他臉上閃過一絲神秘的沉思表情。「假如一種病毒能減少一個物種的密度,那麼這種病毒也許還是有用的呢。」
他們向北邊的埃博拉河推進。
「你這是幹什麼?」布雷曼問比利時人。
我能在腦海里看見她——瑪英嘉護士,美國陸軍冷庫里那一株病毒的來源。她是個安靜而美麗的非洲姑娘,討人喜歡,二十來歲,鮮花般的年紀,懷著未來和夢想,希望自己身上的事情並沒有真的發生。據說她的父母很愛她,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此刻她坐在耶莫媽媽的臨時病房裡,擠在瘧疾患者、裹著破布的大腹孩童中間,誰都不會多看她一眼,因為她只是頭痛和眼球發紅而已。人們會猜她也許哭過,所以眼睛才那麼紅。醫生給她打了一針抗瘧疾葯,說她的病情需要隔離。但耶莫媽媽醫院的隔離病房沒有床位了,所以她離開醫院,又叫了輛計程車,請司機送她去另一家醫院:大學醫院,那兒的醫生也許能幫她。但來到大學醫院,醫生在她身上找不出什麼異樣,只覺得有些病徵像是瘧疾。頭痛越來越嚴重。她坐在醫院的候診室里,我試著想象那時的她,幾乎可以肯定她在哭泣。最後,她別無選擇,只好返回恩加利埃馬醫院,以患者身份就診。醫生給她一個獨立病房,她變得沒精打采,面容像是僵硬的面具。
病毒和病毒如何殘害人類的消息已經漸漸傳出森林地區,這會兒又有傳聞說一名生病的護士在金沙薩活動了兩天,在擁擠的房間和公共場所與許多人有過面對面的接觸,全城頓時陷入恐慌。消息首先在教會內不脛而走,然後是政府僱員和雞尾酒會上的外交人員,最後抵達歐洲大陸。消息傳到世界衛生組織的日內瓦總部,他們進入全面戒備。當時在那裡工作的人說你能感覺到走廊里飄著恐懼,看得出總幹事心神不定。在一個兩百萬人口的第三世界擁擠城市裡,瑪英嘉護士似乎是爆發性致命傳染鏈上的關鍵攜帶者。世衛組織的官員害怕瑪英嘉護士會引發一場世界級大瘟疫。歐洲國家的政府考慮封鎖來自金沙薩的航班。一名應該在醫院接受隔離的感染者進城活動了兩天,這件事開始像是能威脅全人類的生存了。
埃博拉和馬爾堡的增長迅速而猛烈,人體內被感染的細胞塞滿了病毒粒子的結晶體。這些結晶體是細胞內尚未破壁而出的病毒幼體,俗稱「磚塊」。磚塊首先出現在細胞中心附近,繼而向表面移動。晶體抵達細胞壁后,會分解成數以百計的病毒粒子,幼體像髮絲似的穿透細胞壁,進入宿主血液。新生的埃博拉病毒粒子附著在身體各處的細胞上,鑽進去繼續增殖。它就這麼不斷增殖,直到身體各處的組織內都塞滿了結晶體,成熟后就有更多的病毒粒子進入血液,擴大增殖冷酷無情地繼續著,最後宿主的一滴血液里就有上億個病毒粒子。
假如一條眼鏡蛇對著你擺動頭部,而你盯著它的眼睛,你會認為這種感覺叫「著迷」嗎?但這就是我對埃博拉的感覺,說是嚇得屁滾尿流還差不多。
卡爾·約翰遜後來離開了疾控中心,如今大多數時間都在蒙大拿飛釣鮭魚。他為各種事務提供顧問服務,包括設計負壓的高危工作區。我得知可以通過蒙大拿大天空(Big Sky)的一個傳真號碼聯繫他,於是發了份傳真給他。我在信里說埃博拉病毒讓我很著迷。對方收到了我的傳真,但沒有迴音。我等了一天,再發一份傳真。依然石沉大海。他肯定忙著釣魚沒時間搭理我。但就在我放棄希望之後,我的傳真機突然吐出了他的回信:
YuG先生靠薪水吃飯。加工廠九九藏書里有個堆滿布匹的房間,他的辦公桌就在那兒。蝙蝠棲息在離辦公桌不遠的天花板上。誰也沒法證明那些蝙蝠有沒有攜帶埃博拉病毒。病毒也許是通過某種未知途徑進入加工廠的,比方說困在棉絮里的昆蟲,又比方說加工廠里的老鼠。甚至有可能病毒和加工廠根本沒關係,YuG先生是在其他什麼地方感染的。他沒有去醫院,最後死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張吊床上。家裡人給他舉辦了贊德人的傳統葬禮,把屍體抬到象草叢的一片空地里,放在堆起來的石塊底下。許多歐美醫生拜訪過他的墳墓,他們想親自看一眼這個地方,思考它的含義,向蘇丹埃博拉的指示病例聊表敬意。
調查組趕往上游邦巴地區之後,卡爾·約翰遜沒有收到他們的任何消息,他害怕他們已經死了,擔心病毒即將席捲整個城市。他組織起一艘醫療船,停在剛果河上。這是供醫生使用的隔離船。金沙薩市也許會變成高危地區,這艘船將成為灰色|區域,醫生們的避難所。當時約有一千名美國人生活在扎伊爾。在美國本土,陸軍的八十二空降師進入緊急狀態,一旦金沙薩市出現埃博拉病例,他們就會開始疏散美國公民。但事情的發展讓扎伊爾和全世界都又是吃驚又是鬆了一口氣:病毒始終沒有蔓延進入城區。它在埃博拉河上游漸漸消退,返回了它在森林里的藏匿地。埃博拉病毒似乎不會通過面對面接觸傳播,似乎不會通過空氣傳播。瑪英嘉護士與至少三十七個人有過近距離接觸,但沒有傳染其他人。她甚至和某人分享了一瓶汽水,連這個人都沒有得病。危機就這麼過去了。
他們嘗試用無線電聯繫金沙薩,想報告卡爾·約翰遜等人說疫情已經過了最高峰。一周后,他們還在努力建立無線電聯繫,但信號就是不通。他們回到邦巴鎮,在河畔等候。一天,一架飛機嗡嗡飛過,繞著鎮子盤旋一圈后降落,他們跑向飛機。
扎伊爾埃博拉病毒襲擊人體內除骨骼肌和骨骼之外的所有器官和組織。這是一種完美的寄生生物,因為它幾乎將整個人體變成了飽含病毒粒子的黏液。構成埃博拉病毒粒子的七種神秘蛋白質就像不知疲倦的機器、分子尺寸的鯊魚,吞噬人類的身體,供病毒自我複製。血液中出現細小的凝塊,血液越來越黏稠,流得越來越慢,凝塊附著在血管壁上。這就是所謂的「鋪壁」,因為凝塊會像瓷磚似的拼接在一起。瓷磚越鋪越厚,繼續產生更多的凝塊,凝塊隨著血液流進毛細血管,堵塞血流,切斷人體各個部位的供血,導致大腦、肝臟、腎臟、肺部、大小腸、睾丸、乳腺組織(無論男女)和全身皮膚出現壞死點。皮膚上出現名為「瘀點」的紅色斑點,那實際上是皮下出血。埃博拉病毒攻擊結締組織尤其兇狠;它在膠原內增殖,膠原是維繫器官的結締組織的主要構成蛋白質,而埃博拉那七種蛋白質能夠吞噬支撐人體的蛋白質。就這樣,人類體內的膠原變成稀泥,皮膚從底層開始壞死和液化。皮膚上會冒出無數白色小水皰,和名為「斑丘疹」的紅色皮疹混在一起。這種皮疹看上去像是木薯布丁。皮膚上會自發出現裂口,裂口湧出血液。皮膚上的紅斑會增長、擴散和合併,變成自發產生的大塊瘀傷,皮膚變得柔軟和脆弱,稍微有點壓力就會破裂。你的口腔會出血,牙齦會出血,連唾液腺都會出血——身體的每一個孔竅,無論多麼細小,都會開始出血。舌頭表面變得鮮紅,隨後腐爛剝落,死肉被吞下去或吐出來。據說失去舌頭表皮的疼痛超乎想象。舌頭的皮膚會在黑色嘔吐物湧出時被撕掉。喉嚨底部和氣管外壁也會腐爛脫落,壞死組織順著氣管滑入肺部,或者隨著痰液被咳出來。心臟內會出血,心肌變軟,出血流入心室;心臟每一次跳動,血液都會被擠出心肌,湧入胸腔。壞死的血液細胞堵塞大腦,這是所謂的腦內血球沉積。埃博拉會攻擊眼球內壁,血液會充滿眼球,你也許會喪失視力。眼瞼淌出血滴,你也許會流下血淚。血液從眼睛順著面頰流淌,而且無法凝結。你會半身中風,一側身體癱瘓,這在埃博拉病例中永遠是致命打擊。哪怕凝血在漸漸充滿你的內臟器官,流出身體的血液卻無法凝結,情形就像是從凝乳里擠出的液體。血液內的凝血因子已被消耗一空。你把流動的埃博拉血液放進試管觀察,會發現血液本身已被摧毀。紅細胞破損死亡。血液像是在電動攪拌器里打過似的。
「你覺得病毒很美麗?」

總督捧起鈔票,保證用他能動用的一切政府資源全力配合他們開展工作,還借給他們兩輛路虎越野車。
出於尚不清楚的某些原因,爆發漸漸平息,病毒隨之消失。馬里迪的醫院是這場災難的震中。病毒肆虐醫院的時候,僥倖逃生的醫護人員驚慌失措,逃進樹林。這很可能是最明智的舉措,也是能夠想象的最佳結果,因為這麼做停止了污染針頭的使用,並且清空了整個醫院,有助於打斷傳染的鏈條。
瑪英嘉開始流血,血從口腔和鼻孔淌出,沒有血流成河,只是不停滴落,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也不會凝結。這是出血性的鼻衄,在心臟停止跳動前是不會停止的。伊薩克森醫生給她輸了三次全血,以彌補鼻衄失去的血液。瑪英嘉一直到臨終都清醒而沮喪。到了最後階段,她的心臟狂跳不止。埃博拉病毒進入了心臟。瑪英嘉能感覺到心臟在胸腔內逐漸腫大,她的驚恐難以用語言形容。當晚她死於心肌梗死。
墨菲突然起身,感覺很怪異。他剛才製備樣本的實驗室:那間實驗室已是高危區域,危險得堪比地獄。他走出顯微鏡室,隨手鎖好門,匆忙跑向他操作原始材料的那間實驗室。他取出一瓶次氯酸鈉消毒液,從上到下擦洗整個房間,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試驗台和水槽。他一絲不苟地給整個房間消了毒,然後打電話給帕特里夏·韋伯,報告他在顯微鏡里看見了什麼。帕特里夏打給丈夫:「卡爾,你快來實驗室。弗雷德看了個樣本,他見到了『蠕蟲』。」
扎伊爾的最高領導人蒙博托·塞塞·塞科總統派遣軍隊開始行動。他在恩加利埃馬醫院周圍布下崗哨,禁止除醫生外的任何人出入。絕大多數醫護人員在醫院里接受隔離,而士兵負責保證隔離得滴水不漏。蒙博托總統下令軍隊用路障封鎖邦巴地區,射殺所有企圖闖關者。邦巴與外界主要通過剛果河聯繫。船長們到此時已經聽說了病毒的威力,無論人們在岸上如何苦苦哀求,他們也不肯在邦巴地區靠岸。接下來,與邦巴的無線電聯絡也中斷了。沒有人知道上游在發生什麼,誰在死去,病毒如何肆虐。邦巴從地圖上消失,落入沉寂的黑暗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