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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鸚鵡與咖啡

第一章 鸚鵡與咖啡

「真的很像啊。」
年老的鄰居在某天突然消失了。
「請問這兩位小朋友的監護人在嗎?」他大聲問道。
耿直的大野保持著不自然的姿勢,點了點頭。這個姿勢似乎會弄髒他的高級西裝,一整感到有些過意不去。
「胃好痛,要是能不追的話就好了。你到底為什麼要偷書?」一整咬牙切齒地想道。
「我還賣了好幾本書給他。」一整想道。
「我已經預約過了,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封面圖的電子文檔發給我嗎?我想自己製作宣傳海報貼在店裡。我還打算做一些介紹故事梗概的宣傳牌。」
大野似乎注意到了一整的表情,自己的表情也隨之變得緊張起來。
在福和出版社通過傳真發過來的新書信息中,這位劇作家的作品像是藏在其他書刊標題的陰影中似的,被用很小的字體印在了預定於六月發行的文庫本新書中。當一整看到那個名字時,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深處迸發出了光芒。
「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自己對客人和書籍應負的責任。」
南國的人們裸|露著光潤的皮膚,將半個身子浸在河水中淘取金沙。他們將用得順手的半圓形竹簍放進水中,用手指拾起河沙中閃閃發光的小金塊,輕輕裝進掛在腰間的玻璃瓶中。人們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工作,一輩子都過著同樣的生活。
「店長大概是醉了吧。」一整這麼想道。店長是個嗜酒如命的人。也因為他對吃的跟喝的頗有研究,所以美食和酒類書架上擺放的書目也都相當特別。不管是初學烹飪的學生、主婦,還是專業的廚師,只要到這裏來都能找到需要的書。他就是這麼一位能夠愉快地將一個書架規劃得如此完美的店長。
店長為人幽默,喜歡講笑話。雖然講的笑話有時候有些過頭,但他人品很好,仰慕他的店員常常圍繞在他身邊,而他也總是一副高興的樣子。
慢了幾步的一整也穿過自動門,追著少年跑了出去,跑上一條環繞在百貨樓四周的石板步行道。
「什麼?」
打開廚房的木門,外頭就是陽台。一整記得父親總是彎著魁梧的身子,在那裡種植蔬菜和花草。種蔬菜時用的並不是種子或是幼苗,而是將做飯餘下的蔬菜直接埋進土裡。不管是蔥也好,紅薯也好,還是各類香草也好,只要剩下了一根或是一小片,父親都能通過勤勞的雙手將它們變回原樣。一整的家庭絕對算不上富裕,但餐桌上總是擺滿了五彩繽紛的美食。這都多虧了種在陽台上的蔬菜和長年在超市食品區工作的父親高超的廚藝。
一整知道團重彥的寫稿過程十分順利,因為他平時會閱讀作者的推特和博客。在談及原稿的進度時,作者的一言一語都充滿活力與歡喜。儘管對方比自己年長,而且還是名男性作家,一整卻覺得他有些可愛,總是滿懷期待地關注他的動向。
老人年輕時是一名海員,在遠洋漁業的船上當廚子(這是一整聽說的)。據說老人原本是在一家忘了是印度還是印度尼西亞附近的港口酒館里發現這隻鸚鵡的(這一段其實老人自己也記不太清了),他不知怎麼就喜歡上了這隻鸚鵡,攢錢把它買了下來。
一整閉上雙眼,試圖將夢的殘影喚回眼前——那似乎是自己小時候住過的一套位於老舊小區里的餐廚一體的房子,儘管房屋是面積很小的兩室一廳布局,但廚房有陽光照進來,總是十分明亮。
為了將需要的書送到需要的人手上,他置身湍流,小心翼翼地淘著金沙。

半夢半醒的一整站在單身公寓里,用銅質水壺燒開水,開始研磨咖啡豆。他一轉動老舊咖啡機的把手,美妙的聲音和香氣便四散開來。研磨咖啡的手感令人十分愉悅。這台咖啡機是去年夏天商店街舉辦慶典時,一整在一個賣二手貨的露天攤子上找到的。因為房間里擠得光是放書都快放不下了,所以他平時都盡量不添東西,但這台咖啡機他一拿起來就放不回去了。他覺得這和小時候家裡的那台咖啡機很像,便直接買了下來。
姐姐總是待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照料花草。姐姐跟很久之前就去世的母親一樣身子虛弱,上小學時經常請假,待在家裡。為了安慰姐姐,父親才在陽台上種起了花。
他提起背包,站起身,快步朝出口走去。
所幸兩個孩子的母親就在店裡(正在美食書籍區讀雜誌讀得入神),兩人一邊道歉一邊跑過來帶走了孩子。一整的工作地點——銀河堂書店,位於一棟老舊百貨樓主樓的六樓。要是運氣不好的話,兒童的監護人很可能在其他樓層悠閑地逛街購物呢。
那應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一整偶然間在一本周刊雜誌上讀到了團重彥寫的文章。文章用幽默的筆觸記錄下他在劇作家生涯的巔峰時期突患大病,徘徊于生死邊緣時的故事,是一篇非常優秀的散文。文中寫到了他是如何在得病之後才意識到親情的寶貴,表達了他對家人的感謝,以及對被迫中途放棄自己傾注了滿腔心血和熱情的編劇事業的不舍。
被燙傷的地方微微泛紅。一整剛這麼低聲說完,懸挂在唯一照得到光的窗邊的大型鳥籠中就傳來了白色鸚鵡的「啪啪」振翅聲。
福和文藝文庫系列六月的主打作品是一部銷量一直居高不下的歷史系列小說的新作。出版社知道,這是一部在發售當周,無論全國上下哪家書店的銷量排行中都能榜上有名的作品。大批讀者在等待發售,預約也已經開啟,一整自然也打算將其放到新書展台上好好推銷一番。他眼前已經浮現出對這個系列的新書翹首以盼的常客們開心的樣子了。
「沒錯,」一整想,「自己也只有這點能贏過姐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夢中的情景還殘存在腦海中,忽隱忽現,平時一整能注意到的事,今天徹底給忘了。

「您真是獨具慧眼。實話告訴您,這本書的責任編輯也說這是值得期待的一本書。雖然還是位年輕的編輯,但似乎已經徹底迷上了那位作家……不過,老實說,我認為團老師並不算什麼有名的作家。當然,他過去曾經是編劇界的泰斗,但我覺得放到現在來看,怎麼說呢,那份輝煌並沒有太大的意義。當然,我是很高興能與團老師合作的。不過我想請問一下,究竟是什麼事觸動了月原先生的心弦,讓您看見了這部作品的潛力呢?」
大野順著一整的視線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位可疑的少年。
事到如今,連衣服都換好了,一整也不想再走出大樓了,他輕輕嘆了口氣。忽然,他聽見直升機飛過天空的「嗡嗡」聲。
蓬野純也是位年輕的高人氣作家,同時還在東京都內的大學擔任法國文學的講師。他出生於上溯數代的學者世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老家是一棟位於風早鎮上的豪宅,也因此有些面向女性的雜誌將他追捧為「王子」。
蓬野純也很快就成長為一名人氣作家。在一整工作的店裡,他的新書發行時總會被放在藝人著書和文藝作品兩個專區里,貨架上還裝飾著由出版社製作的豪華宣傳牌,附有作家本人微笑的照片;宣傳牌四周還圍著一圈小小的燈泡。
「搞不好這傢伙會活得比我還久喲。」聽見老人這麼說,鸚鵡得意地嘎嘎大笑起來。
他從放在枕邊還沒讀完的書上拿起眼鏡戴上,世界的輪廓瞬間變得清晰,一整有一種重回現實空間的感覺。
不,這對書店來說幾乎是致命的一擊。光是因為被偷走一本書而造成的銷售額損失,都不知道得賣多少本書才能彌補回來。書店裡的書刊可以說都是從出版社或代理商那裡借來的,如果被偷了的話,這部分的銷售額會憑空消失,書店方面就必須為這本書買單。這筆開銷可是利潤的好幾倍。
上午十點,正好是百貨樓的開門時間。當正門玄關處的機械時鐘奏起音樂,大門被打開時,一整從百貨樓後方的員工入口進入了大樓。他向玻璃另一側保安服務公司的員工們微微低頭示意,打卡,從他們身邊走過,搭乘員工專用電梯上到五樓,在員工休息室換上制服和圍裙。一整今天上的是晚班,上早班的員工們早已到了店裡,因此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
「對啊,對啊!」
房東叫一整一起去收拾一下老人的房間。房間里空蕩蕩的,只剩下老舊的窗帘和貼在牆上的泳裝偶像掛歷。看上去很廉價的小型摺疊桌被立在牆邊,一床疊好的被褥被放在了柜子里。
不知怎麼,一整的語氣變得有些慌亂。
讀著讀著,不知何時,一整也喜歡上了那間圖書室中的書籍。
但少年並沒注意到躲在書架背後的一整和大野,他和兩人間有些距離。
關閉的電梯門前聚集著其他客人。這棟百貨樓的電梯是老式的,升降時緩慢而優雅。電梯似乎才剛經過這層樓,淺金色的美麗電梯門一點也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早上好。」
一整覺得:「火柴之於小女孩,就像書本之於兒時的自己。跟火柴盒中的火柴不同,世界上有著無數的書籍,文字和故事也是無窮無盡的。正因如此,自己才沒有像小女孩那樣孤獨地死去。要是沒有書的話,自己的內心一定已經凍僵了吧。」他認為他與小女孩的區別僅此而已。
但是按規矩,簽名書是不能退貨的。不管賣不賣得出去,簽名書都算作書店方的購買行為,因此售賣簽名書是一種非常冒險的行為。這表明了店員對書的支持和將書賣光的決心。
百貨樓已經開門,店裡早已有了客人,但這些店員還是壓低聲音,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店長因此朝她們大吼了一聲「注意點」。
一整心想:「這位老人唯一留給這個世界並託付給了他人的東西,就只有這隻名叫船長的鸚鵡了。」
與苑繪的表現相反,副店長說著「真厲害」「真是不一般的能力」,兩眼放光地聽她解釋。然而苑繪一直耷拉著腦袋,身子似乎越縮越小。
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安徒生筆下的小女孩在雪夜中一根又read•99csw•com一根地點亮火柴,在火光中看見了幸福的幻影。火柴亮著的時候,她就能活在短暫的幸福之中。
這是出於對人性的信任而產生的某種天真而毫無戒心的信賴感。這份信賴感若是不斷遭到背叛,不僅是書店會損失利潤,更重要的是書店店員的內心也會受到重傷和挫折。
儘管事到如今他對這件事已經不再抵觸,但還是不希望影響到工作。他嘆了口氣。
「對啊,對啊。」
根據附上的梗概,這部作品講的是一位代替不切實際的丈夫擔起家庭重擔的妻子突然患上大病,導致原本關係淡漠的三代人心中萌生出新的感情,家庭一步步邁向重生的故事。
「啊,我之前就這麼覺得了。」
在一本文庫本新書發售的當天,他將書抱在胸口,在收銀台前排著隊,白凈的臉頰微微泛紅。在一整把書遞給他,對他說「謝謝惠顧」的時候,少年也低聲說了句「謝謝」。接著,他輕輕點點頭,嘴角露出笑容,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一整靜靜地朝少年走去。要是嚇到他,他說不定會逃跑。儘管一整內心怒火中燒,但他還是為少年著想,不想把事情鬧大。這或許是因為一整想起了在收銀台後看到的那個笑容。
那棟豪宅的主人是一位學者,整齊擺放在圖書室里的書籍全都是古今中外的名著,而且用的都是舊假名,字跡看起來也給人一種鉛板印刷的感覺。儘是些讓小孩子無從下手的晦澀書籍。但一整還是讀了,因為那裡找不到別的書了。他直到七歲都住在那個令人懷念的住宅區中那間採光良好的明亮房間里,屋裡有著供兒童閱讀的童書和繪本,那些書彷彿會說話。然而在大房子里找不到那樣輕鬆易讀的書。即便如此,活得無比孤獨的他還是懷念起了紙和墨水的味道,讀起了那些書。
即便是同一家出版社的新書,配額也會有所不同,不同書店的配額也不盡相同。一家小店就算事先跟代理商或出版社提出要求,想要大量採購某本新書,實際配額也不一定會有那麼多,甚至可能一本都拿不到。
這些書籍代替了他早逝的母親,以及之後同樣與他陰陽兩隔的父親和姐姐,培育出了月原一整這個個體的心智和思想。一定是這樣,沒錯。
在對盜竊行為感到厭惡的同時,一整不禁想要在內心吶喊:「為什麼這麼一個看上去文弱老實、隨處可見的少年要幹這種事?」兩種感情在他心中交織成一股旋渦,不知不覺間,他就握緊了拳頭。
鸚鵡的名字是「船長」。先前的飼主,一位老人,是這麼叫它的。一整覺得這名字多半是取自《金銀島》中約翰·西爾弗那隻名叫弗林特船長的鸚鵡。不過他之所以會這麼想,也許只是因為他在書店工作。他其實並不知道這隻鸚鵡名字的由來,他當時沒有特別問過。
一整希望能根據校樣稿內容判斷進貨數量。他還告訴大野,希望在印刷完成後能拿到幾本作者的簽名書和用於裝飾貨架的寫有作家寄語的彩紙。大野聽后越發喜出望外。
一整從來就不是圍繞在店長身邊的那種人,但他很喜歡在遠處看著同事們其樂融融的樣子。他喜歡那種感覺。
在聲音的引導下,一整推開過道盡頭的鐵門,來到了外頭。緊急求生樓梯貼在百貨樓後方的牆上,上下延伸。一整爬上樓梯,站在樓梯間的平台上抬頭仰望天空。
他的年紀比一整稍長几歲,憑藉一部奪下純文學雜誌新人獎的作品出道。之後,他的著作雖然數次被各類大型獎項提名,卻無一獲獎。不過隨著曝光度的增加,他媲美明星的相貌和風趣的談話風格,以及充滿知性的氣質開始備受矚目,接到了大量短文和採訪的邀請。他從中表現出的溫婉、沉穩和機智也使他的人氣不斷升溫。
被擺在銀河堂書店書架上的文庫本,若不是因為一整,就不會與客人們相遇。擺放位置不同,一本書的命運也會因之改變。不管是客人邂逅書籍也好,還是書籍被客人選中也好,一切命運全都掌握在一整手中。
一整一時間還以為這隻鸚鵡通曉人話,嚇了一跳。但鸚鵡立刻又用鳥兒一般的聲音嘎嘎大笑起來。
他夢到了自己的小時候。那時的他還住在離這座風早鎮十分遙遠的另一個小鎮上。
跟苑繪感情很要好的店員——負責文藝區的三神渚砂身穿制服,扎著馬尾辮。她在經過收銀台附近時向一整低聲說了句「謝謝」,之後便朝文藝新書展台的方向走去。她抱著一大摞似乎剛到貨的精裝書,書堆得幾乎快要頂到下巴。聽說她平時會練習劍道,而且還考取了段位,據說她還會合氣道——她的臂力看上去至少是苑繪的三倍。
但那名少年才進店沒一會兒,離開得也太快了。這點實在是太可疑了。
「……那個,出什麼事了嗎?」他小聲問道。
就連幫一整吼了一聲的店長,在那之後也用一副讓人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表情對一整如此說道:
一整盯著傳真,目光差點沒把傳真燙出一個洞。封面是用蝕刻一樣的細線勾勒出的圖案,法語單詞充斥在畫面的各個角落。畫面中央是一張圓桌,旁邊是一扇向陽的窗戶。桌上有一隻朝這邊看的可愛小貓和一個插著鬱金香的花瓶。插畫和設計是年輕女性(而且是那種會買繪本或影集的有品位的女性)會喜歡的別緻風格。插畫像外國懸疑小說的封面一樣,有一種古典的穩重感,這麼一來,愛書的年長男性也不會敬而遠之吧。
因此在少年已經跑到一樓,馬上就要穿過百貨樓正面的大玻璃門衝出去的時候,一整還沒從手扶梯上下來。

就在他跪在地上,正準備打開書架下方的抽屜時,伴隨著爽朗的「早上好」,油光發亮的鞋尖映入眼帘。一整終於注意到了大野的存在。
「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店長那樣,與一位讓自己格外動情的作者邂逅吧。」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躲到了書架的後面。
苑繪和渚砂,兩人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與性格內向、總是低著頭的苑繪不同,渚砂是人們口中所謂的「明星店員」。一眼就能分辨出暢銷書,並通過各種方法將其賣到斷貨,是她出了名的「特技」。她非常擅長並享受現實生活或網路世界中的人際交往,朋友似乎也很多。據說她跟出版商、其他書店的店員,甚至是作家們都維持著非常良好的關係——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一整並沒有直接向她或是其他店員問起此事。這些只不過是他在工作時無意聽見、看見的情況罷了。
在一旁製作漫畫宣傳牌的副店長——店長的夫人也頻頻點頭。一整當時一言不發地鞠了一躬后便離開了。
早點上班的話能做的事還是挺多的,因此他覺得自己這個時間來正好。在走向書店的途中,一整的腳步卻慢了下來,他想起了店長。像聖誕老人一樣人高馬大的店長平時臉上永遠掛著微笑,唯獨在得知員工沒有好好休息的時候會擺出一張臭臉,悶悶不樂——然而他本人曾經連續三周沒休息,還跟個沒事人似的一直待在店裡。
「是個帥哥啊!」
就在一整想起店長的時候,遠處的書架間閃過了店長的身影。他捲起袖子,露出粗壯的手臂,氣勢洶洶地穿行於書架之間。他的懷中抱著一束模擬花,應該是用來裝飾他非常喜歡的一位女作家的新書宣傳牌的吧。只要是為了喜歡的書、喜歡的作者,店長就會化身一位騎士,盡心竭力地裝點書架,製作宣傳牌。一整總是抱以崇拜和尊敬,在遠處看著他工作的樣子。一整至今尚未遇到過能夠讓自己觸動那麼深的書或是作者。
雙目緊閉的苑繪張開大大的眼睛,抬頭看向一整,視線久久沒有挪開。
就在那時,有一名客人向苑繪搭話,想要詢問她有關繪本的事。苑繪轉過身,回答了客人的問題。等她回過神來,手持大型提包的少年已經迅速移動到了店門口,馬上就要走出去了。鼓鼓的手提包看上去沉重無比。
兩人將事情大致談妥后,大野像是想起了些什麼似的,露出了微笑:
有時,一整甚至會在成堆的書籍中發現某本書的封面異常引人注目,讓他無論如何都想努力推廣那本書。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近乎渴望的衝動。他甚至連正文的一行都不用讀,就會產生這種直覺。真是有些奇幻色彩的第六感啊。
「啊,非常抱歉。」大野「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蓬野先生的作品,不管是世界觀還是文風,都跟喜歡正統派文藝作品的月原先生的品位略微有出入呢。就是有點——怎麼說呢,俗氣吧。哎呀哎呀,我真是太糊塗了。」
記憶中的那間圖書室總是那麼寒冷而安靜,屋內像是永遠充斥著冬天的空氣。但實際上,一整直到高中畢業之前都住在那棟房子里,理應在那裡經歷過了好幾個春夏秋冬才對。
每天都有大量新書被送到店裡來,可書店裡用來擺放書籍的空間,不管是書架還是展台,都是有限的。要上架新書,就意味著得把其他書經由代理商寄回出版社。一整的工作就是決定將哪些書擺上銀河堂書店的文庫本書架,該留下哪本書,又該寄回哪本書。書架在這個過程中也不斷變化著。從這種意義上說,銀河堂書店本身也因為一整的抉擇而不斷發生著變化。在這個出版行業蕭條,每天都有書店關門大吉的時代中,這樣的責任沉重得令人感到恐懼。
每天都得迅速地把代理商送來的紙箱打開,把裡頭的書擺上書架或展台,再把賣不掉或是賣剩下的書裝進箱子里寄回去,如此重複多次。需要的書得下單訂購,還得接待客人,回答客人的問題,接客人的訂單。收銀的活已經熟練到不用過腦子,手和身子就能自然而然地動起來。話雖如此,每個步驟都容不得半點馬虎。
「危險!」千鈞一髮之際,一整沖了出去。
大野也不算矮,不過一整跟父親一樣,個子很高。而他纖細修長的四肢,則大概是遺傳自只在照片里見過的過https://read.99csw.com世的母親吧。
就在一整終於要把沸騰的熱水倒進濾杯里時,手背不小心碰到了水壺的壺身,這份疼痛令他的睡意一掃而空。
或許這些念頭全都曾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就是一時興起。」老人說道,「它孤零零地從森林里被人抓來,關在小籠子里,身上沾滿了自己的糞便,奄奄一息的,乍一看都不知是死是活。我當時就想,至少得讓它在生命最後的這段時間里活得體面些。我還暗想,要是我好好待它,說不定會有好事發生,就像犍陀多的蛛絲一樣。我想著得讓它在死前飽餐一頓,就餵了它各種好吃的,結果它就活過來了。沒辦法,自那以後,我只好帶著它跟我一起旅行了。」
「好久沒夢到小時候了。現在是三月,自己之所以會做那個夢,也許是因為春假尚未結束,在上班的書店裡經常能看到四處亂跑的小孩子吧。有些客人會把童書區當作託兒所或是什麼其他地方,隨手把孩子寄放在那裡,然後就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整這麼想道,把被汗浸濕的頭髮往上撥了撥,笑了出來。
理由是什麼都已經無所謂了。
是錯覺吧,剛才那只是巧合。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鸚鵡再度用沙啞的聲音開口了:「老爺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他去了個遙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他了。」鸚鵡低著腦袋,無精打采地閉著眼睛,「人生真是充滿了離別啊。」
好在這家書店歷史悠久,作為當地書店的領頭羊,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雖然的確比不過全國連鎖的旗艦書店,但基本上都能拿到所需數量的新書。因此,店員們才得以從容地事先決定好展台、書架的布局和展示品、宣傳牌的製作方案。
通過傳真發來的書的封面圖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不清。
少年被一整追趕著,臉上掛滿眼淚和鼻涕,搖搖晃晃地向前跑去。步行道上的行人被少年的樣子嚇到,向他投去擔憂的目光。
他把包扔給苑繪,朝店門口跑去。
書的標題是《四月魚》。標題上方用片假名標註著讀音,那是個源自法語的外來語——ポワソンダブリル。法語原文像副標題一樣被寫在了下方。
不知道那是一整成為書店店員之後多久的事了。某一天,在百貨樓關門后,他獨自一人在昏暗的店裡加班,寫著宣傳牌。
不過,車道上也有一些快速穿行的車輛。這個時間點,道路狀況仍舊相當擁擠,有些司機為了避開大路上的車流,選擇把車開上這條路。
「不好意思,請幫我抓住那個孩子!」
就在苑繪打算追過去的時候,她猶豫了。
一整覺得一定會有很多客人喜歡這部作品。常客們的臉接連浮現在腦海中,他甚至可以看到常客們抱著書回家時高興的樣子。
站在諮詢台後的女主管一臉詫異,目光在奔跑的少年和一整間來回遊移。
一整沉浸於回憶之中,完全沒注意到不知何時,福和出版社的營業員大野悟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不知從何時起,人群開始聚集到了其他地方。車站前交通更方便的地段建起了新的大型百貨樓,旁邊不遠處就是開到深夜的超市,郊區的山上也蓋起了附帶停車場的大型超市。像這樣,大規模商店爭先恐後地出現,人們便慢慢開始不再到雖然氣派但又舊又小的百貨樓和附近的商店街去了。

少年撥開其他客人,衝到外頭,衝進了陽光里。
「好痛。」
他將大型提包放在腳邊,用顫抖的手拉開拉鏈,蹲下,用驚人的速度從書架上抽出好幾本人氣急速升溫中的連載漫畫,放進包里,然後再次拉上拉鏈。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不安,第一次拉拉鏈時還沒拉上。
因此,除了老人自己說過的事,一整對老人一無所知,老人對一整的了解程度應該也相差無幾。他們不知道對方在這裏獨自生活之前過著怎樣的生活,也不知道對方曾經經歷過什麼、失去過什麼,或是逃避過什麼。
現在明明是早上,房間里卻有些昏暗。這是因為一整擔心書本被太陽曬壞,只將窗帘拉開了一條細縫。
一整在苑繪的身子撞到地板之前,好不容易抱住了她。
那天晚上,他暗自想道:「自己就像淘金沙人一樣,必須在書籍的洪流中把『金塊』篩選出來,決定將哪些書擺在店裡。這就是自己的工作。」
「該如何是好呢?」他停下腳步。
銀河堂書店位於百貨樓六樓,如果苑繪馬上行動,多半能在少年搭上電梯或手扶梯之前抓住他,但眼下沒有證據,不能單純因為懷疑就做出這種事。
在抓住少年的衣領后,一整有話要對他說。不,雖然是有話想說,但無數話語充斥著一整的內心,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才好。
姐姐是個成績很好的女孩,但總是動不動就體熱發燒、卧床不起,所以經常向學校請假。一整知道,她每次生病,在家裡自己學習的時候,都會怨自己的身體不爭氣。
「不,那個……嗯。」一整話到喉頭又咽了下去。
大野追了上來。一整拜託他照顧苑繪,看好裝有證據的背包,開始拔腿追趕少年。這時,他聽見了自動門打開和少年的鞋子踩在過道的聲音。
此外,陽台上還種滿了各類植物,絢麗的花朵、漂亮的葉子隨風擺動。
一整所在的書店地處車站附近的老牌百貨樓之中,因此中老年客人相對較多。不過那個年齡層的客人本身就有常讀書的習慣,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順帶一提,在雜誌區賣得最好的是健康、園藝和電視信息類的雜誌。
「跟他還挺投緣的啊。」一整想。
就在這時,正打算拿撣子打掃展台的漫畫區負責人發出了一聲短暫的驚叫——這聲音一整那天也聽到了。他負責的是文庫區,雖說跟漫畫區中間隔了一條過道,但相對來說也算是離漫畫區比較近的了。
這也絕不是因為他討厭人,或是不懂得察言觀色。但話說回來,一整也不是一個會把握時機說些俏皮話,主動與他人交際的人。因為說到底,他作為一名書店店員,而且負責的還是文庫區,平時忙得根本沒有干這些事的時間。他在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在同一家店裡打工了,從那時起情況就是如此。
年幼的一整很喜歡看著這感情深厚的兩個人。儘管陽台又小又窄,但若是三人靠在一起坐下的話,抬頭仰望的天空似乎也變得遼闊起來。灑在身上的陽光總是那麼明亮而溫暖,蝴蝶和小鳥就像童話里的妖精似的,不時前來造訪這個小小的陽台。
「糟了,失策了。」
一整朝少年的背影喊道:
苑繪用雙手接住了又重又大的運動提包,身子往後倒了下去。
突然,他想起了黃金之河與淘金沙人的故事。他想:「也許我也是在淘金沙。我得保護這些珍貴的金子,不讓它們被河水沖走,或是埋沒在沙土中,靜悄悄地躺在水底,無人知曉。」
直升機飛過藍天,不知怎麼看上去有些神氣。一整強忍著炫目的陽光,抬頭看天。晾在天台的東西隨風擺動的樣子,就像他曾在繪本中看到的西洋城堡上迎風飛揚的旗子。
一整小時候讀過一本書,寫的是南國淘金沙人的故事。那是個像童話一樣的故事。那個國家裡有一條發著金光、悠然流淌的小河。小河之所以會發光,是因為河底的泥沙中蘊含著大量金沙。河裡的魚兒啃咬苔蘚、捕食小蟲,不知不覺間也吞下了金沙,鱗片變得金光閃閃。捕食這些魚兒的水鳥也擁有了金色的翅膀和眼睛。河邊隨風擺動的青草、樹葉沙沙作響的柳樹也都放著金光。
不知是不是無意間聽見了大野說的話,在店裡打零工的家庭主婦們紛紛快步走過一整身邊,頻頻回頭,相互間還低聲說著「真的啊」「確實很像啊」。
一個在平民區長大的姑娘,實際上是某位達官顯貴的私生女,同時還十分擅長劍術——這樣的人物設定似乎很適合渚砂。按這個劇本的話,卯佐美苑繪就是她的發小,一位大富商家中的千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是因為一整曾聽說這兩位店員的確是自幼相識的摯友。
「那是救援直升機哦。」父親說道,「現在大概正載著病人,急著要趕回醫院呢。」
「咦,月原先生,您是不是跟蓬野老師有點像?……啊,不是,對不起。」大野笑著敷衍過去,把提在手上的大型皮革背包和紙袋放在地上,像變魔術似的從中接連取出大量資料和宣傳材料,熟練地談起了業務。
在書店中,書和雜誌被賞心悅目地擺放在書架或展台上,進到店裡的客人可以隨手翻閱、挑選。
「最近有家出版社好像要出書店男子的影集,他們的業務員拜託我推薦一些帥哥店員,不管是自薦還是他薦都行……所以,我在想,我們店裡推薦月原你可以嗎?」
光是想想就覺得害怕。一整感覺自己就像個高空走鋼絲的馬戲團演員一樣,沒辦法看腳下,只能專註于眼前的書,每天不斷地進行抉擇。
百貨樓的周圍有一條在看慣了現代道路的人們看來狹窄無比的馬路。大小各異的卡車載著貨,緩緩轉彎開向這邊,開往百貨樓後門的運貨口。地下停車場前也停著好幾輛正在排隊等候停車的顧客的車。
花草的種子是鄰居們送的,它們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越長越茂盛。
一整工作read.99csw.com的地方,名為「銀河堂」的書店,位於風早站前一棟古老的百貨樓——星野百貨樓主樓的六樓。
少年一臉緊張,飛快地在店內來回踱步,還背著一個大得可疑的運動手提包。苑繪覺得奇怪,便站在童書書架前,觀察少年的情況。很多書店店員光憑直覺就能分辨出哪些客人可能會偷書。而且,苑繪原本就對這名少年有印象。這是因為他之前幾次到店裡來的日期,似乎都跟偷書事件發生的日期不謀而合。
他從小就喜歡讀書。只要有書讀,他就別無所求。雖然他也想和朋友出去玩,但比起去學校,一整更願意待在家裡看書看個夠。
一整記得自己在七年前調查過,當時全國書店一年中因為書被偷而導致的損失金額合計達到了兩百億日元左右。這絕不是個小數字。書店這行與其他行業比起來,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賺錢的行業。勞務費和租金的支出相當之大,原本利潤就不多了,有些店甚至還因為書被偷而蒙受了幾乎與銷售額持平的損失。
「對了,關於今年秋冬的計劃,我司終於獲得出版蓬野純也老師作品的機會了,是一本首發文庫本的類似影集的書。如何?如果貴店有意推銷的話,手續之類的都交給我來辦就行了。」
因此,在苑繪意識到少年曾來過店裡的時候,便開始注意起他的一舉一動。
當時住的那棟安靜的豪宅里,有一排高高的書架,上頭的書每本都又大又漂亮,但總給人一種距離感。一整像是被巨人包圍著似的,屏氣挑選書籍,踮起腳將書抽出,抱在懷裡。他忘不了那種冷冰冰的觸感。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春假啊。」他嘆了口氣,真希望學校能早點開學。
這已經不是一整第一次被人說跟蓬野純也像了。
他突然覺得好像聞到了兒時早晨的氣味,從被褥上坐起身,低著頭,用手撓了撓鼻子。
負責童書的卯佐美苑繪雙眼微紅,泛著淚光。她小聲地對一整說了句「謝謝」。苑繪的皮膚白皙,披在肩上的蓬鬆茶色頭髮總讓人覺得有些像兔子的耳朵。也許是因為姓的關係,這位年輕的書店店員越看越給人一種兔子的感覺。
「我只能說這是我的直覺……」
鸚鵡睜大了圓滾滾的眼睛,用沙啞的聲音說了句「笨蛋」。
一整放心了:「這個封面沒有問題。」
陽光從高高的天窗中傾瀉而下,百貨樓的正中間是通頂設計,設有一座大型三排式手扶梯。這座手扶梯在昭和時代是這座百貨樓的一大看點。手扶梯沐浴在古典吊燈的光芒和透過彩繪玻璃天窗傾灑而下的陽光中,載著乘客徐徐而動,或是向下,或是向上,直通頂樓。
一整夢到的也許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吧。
偷書事件頻發,犯人一個個被抓住,警察一次次被喊來。慢慢地,頭頂的藍天似乎也蒙上了一層灰,呼吸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沉重起來。
他做的倒不是個噩夢。他記得自己很開心,笑得在地上打滾。夢裡的自己還很小,大概只有七歲。身旁的父親和姐姐看上去也很高興,三個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一同笑著。
一整跟老人當過幾年的鄰居,兩人不知怎麼意氣相投,一起看過幾次電視,一同吃過幾次從便利店買回來的熟食或罐頭。但也僅此而已。
聽說當時它就已經是幾十歲的高齡了。這隻鳥肯定比一整來得年長,這點是毋庸置疑的。書上說鸚鵡可以活到九十歲。
已經快跑到電梯口的少年嚇了一跳,轉過了頭。
他想:「或許她是個對童書抱有特殊情感的人吧。只不過愛哭鼻子這點,還真是傷腦筋啊。」
一整專心致志地追趕著少年的背影。即便離少年很遠,他也能在少年偶爾回頭的時候清楚地看見他表情中的膽怯和驚恐。他想:「怎麼能讓你逃走?」
「柳田店長當時說,『我們店裡負責文庫區的月原,總能發掘出意想不到的寶物,簡直就是天才。他好像不太喜歡推銷那些已經火了的,還有將來一定會火的書,關於這點我希望他能改進一下。不過,他畢竟是個在名作還沒火之前就能慧眼識珠的天才,也就算了吧,那部分工作交給我們來做就行。嗯,這樣也不錯嘛。』大概是這麼個感覺。」
少年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徑直衝到了馬路上。
「又遭小偷了。放在書架上兩個系列的漫畫,一共二十本被偷了。」漫畫區負責人聲音低沉地說道,「兩個系列最近都上過電視,人氣很高。好不容易才進的貨啊。」
一整挑選書籍,將其擺放在展台和書架上,製作宣傳牌,編寫故事梗概,用盡一切辭藻來告訴讀者這本書到底有多棒,彷彿將指路的小旗擺放在藏寶圖上的繪圖師一樣。有時為了獲得更棒的展示效果,他還會在書架或展台上擺些小裝飾品。
「蓬野純也老師嗎?」
「啊,不是。柳田店長之前不是這麼稱呼您嗎?您忘了嗎?就在前一段時間的那次酒會上啊,哎,您當時不在嗎?」
一整不知如何是好,但還是替老人照顧起了鸚鵡。雖然在那之前他從未和動物一起生活過,但考慮到鸚鵡的壽命,他覺得這隻鸚鵡應該也不會需要他照顧太久。這棟公寓樓的房東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她對動物毫無興趣,對突然消失的租戶似乎也毫無興趣,算是相當寬容了。在聽一整說起鸚鵡的事時,她一臉嫌棄地皺起了眉頭。
正因如此,一整才希望能得到作者手寫的彩紙。那可以說是書店的象徵之一了。
苑繪說,就在幾天前,她又看見了那名少年。
福和出版社預計於六月出版的五本文庫本中,有一本吸引了一整的注意,是一位名叫團重彥的前編劇寫的一部文藝作品。
一整心想:「自己肩負著賣書的重責,卻也樂在其中;大野作為出版社的營業員,對他來說,賣書一定也是件開心的事吧。」
這是自己認識的客人。一整想起自己之前曾經賣過好幾本連載的輕小說給他。不知當時他是不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身上穿著附近公立初中的制服,手上提著學生書包。
在一個起了大霧的冬夜裡,老人敲開一整的房門,說自己臨時被叫去參加一場遠航,把裝著鸚鵡的籠子和棲木硬塞給一整,之後便消失在了濃濃夜霧中。
在他看來,那是絕望的淚水。一整想:「少年一定萬念俱灰,意識到無論他逃沒逃掉,他偷了書的事、他的名字,還有他就讀的學校,都會很快被查出來。在以後的人生中,他將被冠上『偷書小孩』的名號。他的未來也會因此改變。之後的升學,或是更久之後的求職,說不定都會受到影響。」
「同學——等等!」
一整適當地消磨了一會兒時間(他隨身攜帶的背包里總會裝著要讀的書和需要過目的文藝雜誌)。他讀了會兒書,構思了一下宣傳牌的寫法,花了不少時間,但時間還是很早,於是他儘可能避開店長的視線,偷偷進了書店。他希望在傍晚文庫本新書送來之前整理一下書架,把書本擺放整齊——當然,送來的新書要擺在哪裡、怎麼擺,一整在昨天就已經大致決定好了。
一整想:「爸爸的手,就像魔法師的手一樣呢。」
苑繪眨了眨眼睛,細長的睫毛緩緩顫抖。一整看見了映照在玻璃似的淺茶色瞳孔中自己的影子。這一切明明都發生在轉瞬之間,但不知怎麼,他有一種時間彷彿停在了這一刻的感覺。
大野抬頭,露出爽朗的笑容:
鸚鵡從喉嚨深處擠出「哧哧」的笑聲,低聲說道:

比如,她記得某年某日的天氣如何。這是一整偶然在書店的員工區聽到苑繪和負責漫畫區的副店長閑聊時得知的。面對驚訝不已的副店長,苑繪像個暴露了真實身份的外星人似的驚慌失措,試圖通過各種說辭來為自己驚人的記憶力開脫。
少年在漫畫區來回走動,而童書區就在漫畫區邊上。苑繪不需要離開自己的崗位,就能觀察到少年的情況。
「這樣啊。」
過於耀眼的陽光讓一整看得不太清楚。
「我說,月原你要是把眼鏡摘掉,是不是有點像蓬野純也啊?」
即便沒有說出「偷書賊」三個字,女主管還是一下就明白了一整的意思。她離開諮詢台,開始追趕少年。
一整並不討厭渚砂。他只不過是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並不怎麼跟店裡的其他人說話。
雖然他負責的是文庫本,不是童書,但昨天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將兩名趴在地上、把畫冊當積木玩耍的兒童抱起,夾在身體兩側。
這個春天,書本從書架或展台上憑空消失的事件也時有發生。偷書賊簡直像在挑釁書店似的,從書架上直接把書本抽走。不知道他們採用這麼粗魯的偷書方式是因為覺得自己不會被抓,還是希望趕快來個人抓住自己。雖然店裡到處都設有監控攝像頭,但設備十分老舊,因此性能不算太好。從模糊的畫面中,很難看清春假期間擁堵的店內情況。
一整把握住時機,追上了他。就在一整把手伸向少年的後背,打算抓住他的時候,少年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似的,躲開了一整的手,朝玄關方向沖了過去。少年的眼裡全是淚。一整見狀,一時間放慢了追趕的腳步。
那時,一整曾去過父親工作的超市樓頂。某個休息日,他和姐姐一起去父親工作的地方找他。超市的社長告訴他們父親在樓頂,並讓兩人上了樓。
即便大野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看上去卻還是像個大學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笑的時候露出的白皙牙齒,以及身上散發出的那種似乎沒怎麼吃過苦的開朗https://read.99csw.com感覺。
「我想在我們書店裡賣那本書,希望貴公司能提供一些宣傳單或資料。可以的話,我想讀一下校樣稿。情況順利的話,應該不用多久……再過兩三周就能印出來了吧?」一整問道。
不,在很久之前還是會發生這種事的,一整曾聽店長講過。當時百貨樓邊上的商店街還挺熱鬧,店長當時也只是打工的學生中的一人。那時候銀河堂書店是當地規模最大的書店,除了這家店之外還有兩家分店,發展的勢頭比現在強勁得多。
新書自然非常重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書只要能送進店裡來,就能賣得出去。一整明白,舊書也必須重視。為了將它們賣掉,宣傳牌之類的東西固然重要,但更為關鍵的是必須每時每刻都保證書架整潔。
他看見一個像直升機一樣的影子。不知道那是醫療救援直升機,還是媒體的直升機,或者說是私人直升機呢?距離太遠,一整看不清。
不知道少年是不是沒什麼朋友,他幾乎都是一個人在放學回家路上到店裡來的。一整在休息日看到他的時候,他似乎也是一個人。
當時又正逢出版業不景氣,銀河堂書店的分店接連倒閉,只剩下了這一家總店。這唯一一家可謂是劫後餘生的書店,經營狀況卻也每況愈下,銷售額逐年遞減。
超市儘管地處偏僻的鄉下,卻有足足四層樓高,還有一個能仰望天空的天台。父親是食品區的主任,只要客人要求,就會親自操起菜刀處理魚肉。那之後他會把髒了的抹布、毛巾和圍裙洗乾淨,晾起來,而屋頂就是他晾東西的地方。
她似乎從小就有把所見所聞記下來的習慣。苑繪一邊哭一邊解釋,如果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使她想要把某件事記住,或是有某個契機讓眼前所見殘留在了意識里,她就能像相機拍照一樣把當時的情景記錄在腦海中。不知怎麼,她一邊解釋,一邊還一個勁地向副店長道歉。
渚砂的特長是不藉助美工刀,單用手指弄斷紙箱周圍的束帶。據她本人說,她是藉助摩擦力把束帶弄斷的。但以店長為首的其他店員總會半開玩笑半害怕地說:「不不不,肯定是靠臂力扯斷的。」
「我覺得這絕對能成。月原先生的尋寶直覺有反應了嗎?」
「雖然是文庫本大小的書,但紙質優良,照片也很豐富。在裝幀上也花了大價錢,做得很漂亮。書的內容是以美食家著稱的蓬野老師拍下的自己推薦的東京都內知名餐廳的美食照片,配以與之相關的散文,想必一定是部豪華又令人驚艷的書吧。嗯,之所以做成文庫本是為了降低成本,以及縮小尺寸,便於攜帶。老師希望買了書的人可以帶著這本書到那些店裡拍照,給照片打上話題標籤,發上推特或Instagram。這就是他的目的——讓讀者也參与進來,製造出一波熱潮。通過這種方式慢慢培養出一批忠實讀者,如果大家喜歡的話,還會繼續出第二部、第三部作品。」大野笑了起來,臉頰微微漲紅,「怎麼樣,有點意思吧?」
一整不知道當時少年心裏在想些什麼——是一味地只想逃跑,還是已經自暴自棄了?抑或是,甚至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一整抬起頭,無意間看到了某個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的東西。那是個款式設計在最近已經很少見的大型運動手提包。提包朝漫畫區書架的方向移動過去。提著包的是個皮膚白凈、打扮得體,看起來像初中生的少年。少年穿著最近流行而且價格不菲的衣服,令手上提著的老舊運動提包越發顯得不搭調。就算站在遠處都能看出少年十分緊張。他邁著僵硬的步伐,提心弔膽地四下張望。
如果設計實在不行,一整還有最後的絕招——用自製的寬腰封將書的封面和腰封全部遮住。但如果原本的設計就優秀,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冷靜下來判斷,一整覺得這位作者寫出來的多半會是部好作品。在生那場大病之前,團重彥一直都是人氣很高的編劇,在電視劇的黃金時代寫出了好幾部大熱的作品。然而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況且這次他要寫的不是劇本而是單行本小說。說實在的,對於連一行原稿都沒讀過的一整來說,他本應該是沒辦法知道團重彥究竟能寫出怎樣的作品的。有時候,從一位編劇或作家博客的文風能判斷出對方到底會不會寫散文,但小說跟散文是兩碼事。
一整並非討厭蓬野純也,只不過……
老舊的西式公寓有著很高的天花板,屋子裡靜悄悄的。從咖啡中散發出的絲絲蒸汽繚繞在房間里,芳香的氣味緩緩瀰漫開來。房間里到處都是書,書架上鋪滿了,又在地板上堆成小山。
一整當時就決定要閱讀並推廣這本書。這是他內心深處的直覺。如此一來,他便對大約在這個時期就會完成的封面產生了興趣。書的銷量與封面的插畫和設計有著莫大的關係,腰封也很關鍵。他想知道書的封面用了怎樣的設計,配了怎樣的插畫,腰封上又印了怎樣的宣傳語。
很好,追上了。就在一整這麼以為的時候,少年轉過身,衝過過道,跑向手扶梯所在的方向。
一整盯著少年,朝大野微微鞠躬致歉,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啊,不是,這個……不能讓店長知道我來上班了。」一整用唇語如此對大野解釋道。
團重彥聊及日常生活的文字也很有趣:家裡養的貓的事、最近開始學做菜的事、與家人的談話內容和回憶,以及很久沒回去的遠方故鄉的事。在散步時拍下的天空或是野鳥的照片也很漂亮。
白色鸚鵡面無表情。一整不知道它到底多聰明,或是有沒有感情。儘管如此,他還是參照相關書籍,喂它吃東西,給它打掃籠子,帶它曬太陽、洗澡。鸚鵡慢慢不再抗拒一整的觸碰,於是他便試著摸了摸它的背。這是他第一次摸鳥的羽毛,羽毛光滑而溫暖,非常柔軟。
那些書都是前一天傍晚剛進的貨,晚上封膜,開店前剛擺上書架的。並不是被人買走了,還沒有店員開過收銀機。說到底,工作日書店剛開門的這段時間里,不管多火的書,都很少有一口氣直接賣掉二十本的情況發生。
一整直起腰,站了起來。站在一起時,他比大野高,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讓他有些過意不去。
大野雙手抱胸,點了點頭:
一整非常中意那篇文章,把它裁剪下來,貼在了記事本里。

「……哦。」

他和老人一樣,並非厭惡人,只不過是過著若非必要,就不會越界闖入他人世界的生活。兩人平日里見了面會笑著打招呼,對方遇上一些小麻煩時也會試著幫忙,但僅止於此,並無深交。
他忽然想起,他小時候也曾這樣抬頭仰望翱翔在空中的直升機。那是發生在離這裏非常遙遠的某個北方小鎮的故事。和風早鎮一樣,這個小鎮也坐落在海邊,風裡總帶著一股海潮的味道;此外,兩地的天空也都寬廣而明亮。
「習武的公主。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吧。」一整不禁這麼想道。
苑繪在知道自己放跑了偷書賊后,似乎感到格外自責。即便店長、副店長和其他的店員都告訴她讓這件事過去就算了,不要想不開,但這些話語似乎都沒能傳達到她的心裏。
就在最近,這些女店員中的一個還對一整這麼說過:
驚慌失措的少年想要改變逃跑路線,一時停下了腳步。
她曾想過要喊其他店員過來,找個幫手,但不巧的是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她心想,要是離開這裏,去其他地方找人的話,回來的時候,少年可能就不見了。
大野微微一笑:
他想起過去曾經有過的一個想法:自己現在做的這份工作,就像是在淘金沙。

如此一來,在作家生涯中只獲得過出道時那個小獎這件事也作為一個小小的缺憾,成為他提升人氣的助力。
他心想,也許是因為昨晚的那個夢。
這話引來了其他人的附和:
她既搬不動重物,也不擅長待客,在店裡時總是摔跤,但不知為何,一到聖誕需要包裝書籍時,她包得總是比其他店員更快、更漂亮。她在繪本和童書方面的知識也十分豐富、準確,因此一整對她十分尊敬。
「啊,是這樣啊。」一整微笑道。
「像蓬野老師的弟弟一樣。」
「好寂寞啊。你也很寂寞吧?」
正因如此,一整才格外不解:「他為什麼要做出這種背叛書店的事?是因為想讀才偷的嗎?要是這樣就算了,那還可以原諒。但他偷書的方式太隨便了,那些也不像是他喜歡讀的書;而且儘管手在顫抖,但他偷書的時候毫不猶豫,一看就是慣犯。是要拿去賣嗎?不對,初中生是沒辦法拿書賣錢的。新舊書店現在已經不再從未滿十八歲的未成年人手上收購書刊了,已經出台了相關規定。既然如此,這個孩子又為什麼要一口氣偷這麼多書呢?」
一整知道,有時候一本書就能改變一個人一天的心情。比如在經歷了倒霉的一天之後,在回家路上去了趟書店,偶然間發現一本書,在閱讀之後也許就能從中獲得繼續努力的動力。
很像店長會說的話。他在心情好的時候,說起話經常會有點像在演戲。
「沒錯。蓬野老師本身就是風早鎮人,老家也在這邊。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選在銀河堂開簽售會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我聽責任編輯說,如果是這座小鎮上的書店,老師基本都願意合作。畢竟蓬野老師平日里常說自己本身很喜歡書店,希望能盡自己所能支持書店。」
在監控錄像中,負責童書區的卯佐美苑繪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據苑繪說,那名沒穿制服的少年從冬天開始就常常到店裡來,她曾見過他幾次。
今天上的是晚班,照理來說還可以賴一會兒床,但已經厭倦了做夢的一整還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此外,他的文字中隨處可見對read.99csw.com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地球上的人類的深沉愛意和引人共鳴的話語。他的文字知性而青澀,帶點幽默,溫暖卻不會讓人感到喘不過氣。那是一篇讓人讀了之後會想要與作者見上一面的輕快文章。
就在一整想在不嚇到少年的情況下向他搭話時,卯佐美苑繪突然快步從一整眼前走過。看著她緊咬嘴唇的那副表情,他明白了,那個少年果不其然就是她目擊到的偷書賊。
書籍的力量並不只是能稍微改變讀者的心情而已。一整知道,在感到生活艱辛無比、孤獨寂寞得活不下去的時候,只要想到還有故事沒讀完,就能以此為慰藉活下去。
大野在推銷時基本上不做強人所難之事,既不哭天喊地地哀求,也不套近乎。在一整看上去很忙的時候,也會察言觀色,不去打擾,因此一整對他的印象一直很好。畢竟這次六月新書的事需要他的配合,聽他推銷推銷其他幾本書也是理所應當的。
她們過去曾是這家書店中的正式員工,相當於是一整的前輩,都是非常優秀的店員(比如在收銀台給書上保護套的速度堪稱一絕),但她們就是喜歡跟風,這點讓一整有些傷腦筋。
事情總是這樣。每次一整打算推銷某本書,常常都是因為靈光一閃,就像受到了上天的啟示一樣,決定要賣之後再給自己找理由。有時候是像這次一樣,在書還沒印好之前,他就靈光一閃;而有時候,靈光一閃則是發生在書刊出版之後。

下班后,銀河堂書店的店員們偶爾會同出版社相關人員和其他書店的店員們一起吃飯、喝酒。不,因為一整本身從沒參加過這類活動,所以他也無法斷言。不過,他還是知道大家經常組織酒會,玩得挺開心的。
一整想道:「我那時候總覺得,像我這樣不愛學習的孩子上學也沒用,反倒是姐姐能去上學就好了。」
他看著春日的天空,聽著直升機螺旋槳漸行漸遠的「嗡嗡」聲,在艷陽的照射下眯起了眼。
一整聳了聳肩。
不光是這樣。學校放假期間,偷書賊會變多。
論速度,大概是一整略勝一籌,但他對其他搭乘手扶梯的顧客心懷顧慮,他沒辦法像少年那樣毫不猶豫地推開他們往下跑。
「謝啦。你還真年輕啊,我欠你一個人情。」
父親經常打開陽台門,在朝陽的沐浴中做早飯。他會把老舊的小收音機放在櫥柜上,一邊隨著播放的流行歌曲哼唱,一邊晃動著那口用得十分順手、黑得發亮的平底鍋,再為自己衝上一杯咖啡。門外花盆裡的植物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涼爽的風兒撥動著綠葉,吹進屋裡。
「我的直覺嗎?」一整含混不清地說道,「他的書,其實我,不是特別……」
他踮著腳取出的那些書籍,用大人的語言向他講述了世界、人類、歷史、思想和未來的希望,讓他學到了很多東西。
在這種情況下遭遇偷書賊,對書店來說就像是挨了一記重拳。
大野突然抬頭看向一整的臉——直勾勾地盯著。
她不想將視線從少年身上移開。若是抓了現行,不需要報警就能直接逮捕偷書賊。苑繪心想,雖然自己不一定抓得住少年,但如果能看到他偷書的那個瞬間,就可以在他提著那個可疑提包準備離開的時候想辦法攔下他,到時候裝在包里的書就能成為鐵證。
這天早晨,月原一整醒來后覺得十分疲憊。
一整用手掌搓了把臉,開始傾聽大野的話。
校樣稿指的是用與實體書同樣版式印刷出來的樣稿,有時只要書店店員向出版社索要,就可以讀到校樣稿。店員如果將讀後感告訴出版社,出版社就可以在刊物出版前獲得店員的反饋,有時還會將店員的感想用在腰封或宣傳廣告中。而書店方則希望能儘早讀到半成品的出版物(大概在原稿寫完兩周之後,印刷廠就能給出校樣稿),以便提前思考該進多少貨,如何規劃貨架,等等。交涉過後,出版社往往會願意增加第一次進貨的配額,這對書店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
一整將黃銅鳥籠、棲木和用來懸挂鳥籠的檯子放在窗邊。在他第一次把鸚鵡放出來時,它停在了棲木上,緩緩伸展著翅膀,用平靜的聲音對一整說道:
這純粹只是一整的直覺。
聽鸚鵡這麼一說,一整想起來老人最近一段時間臉色都不太好。有一次他看到老人蹲在自己的房門前,縮著身子,抱著肚子。當時一整讓老人去醫院看看。「哪兒有錢去看病啊。」老人笑著說道,「全都花在酒跟彈珠機上了。」他黝黑而瘦弱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握著一瓶罐裝酒。
在一段時間里,偷書的主要目的是把書拿去新舊書店賣掉換錢。剛進貨的高價商務書籍或是熱門的新書經常遭人順手牽羊。不過現在新舊書店不再從小孩子手上收購二手書了,因此以換錢為目的的偷書賊也不再出現了。但還是會有小孩子偷偷拿走自己想讀的書。
「看來店長多少算是認可我的能力的。尋寶家啊。」得知自己尊敬的人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一整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很開心,嘴角的弧度略微緩和了一些。
那口吻同一去不回的老人一模一樣。一整心想,那位年老的海員一定是向鸚鵡問過這個問題吧。
因為少年在一整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輛車撞了出去。
父親站在天台上愉快地晾著毛巾,像個君臨天下的帝王。一整和姐姐叫了聲「爸爸」,父親便朝兩人抬起一隻手,笑了起來。
照理來說,放在書店的書都是出版社通過代理商寄放在書店的,因此在一定期限內是可以退貨的。正因為有這樣的制度,所以就算小書店也能在貨架上擺放大量書籍。
少年回過了頭。從苑繪的口氣和看向運動提包的眼神,他想必已經知道偷書的事敗露了,白凈的臉頰漲得通紅,接著瞬間失去血色,變得鐵青。
一整總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為了讓書賣得更好,他有很多想做或是能做的事。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來到文庫區書架前,或是弓著身子蹲在展台前。然而無論一整多麼努力擠出時間去做這些事,終究還是達不到自己理想的工作水準。
一整從少年得體的打扮和精心修剪的髮型猜測他大概出身於一個條件不錯的家庭,是在家人的關愛之下長大的。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非跑不可吧。
據說銀河堂是在戰後這棟百貨樓剛開業的時候,與另外幾家規模較大的店面一同進駐的。那幾家店跟銀河堂一樣,直到現在都依然開在大樓的同一層,店面面積也沒有變過。聽說那幾家店鋪原本都是開在站前商店街中的老店,跟百貨樓創辦者一族關係親密,因此與百貨樓是生死與共、共進同退的關係。也就是說,像最近這樣百貨樓業績不景氣的時候,這些店鋪也毫無辦法,只能跟著一起不景氣。大家都覺得,像銀河堂這樣現在已經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書店,在百貨樓倒閉的時候既找不到新店址,也沒有閑余資金,只能跟著大樓一同消失。
聽說早逝的母親生前也是個書蟲,所以家裡才會有這麼多書。他和姐姐就是看著這些書長大的。姐姐也很喜歡讀書,但要說對書的喜愛,還是一整更勝一籌。
一整不擅長應付眼淚,因此昨天在向苑繪輕輕點頭致意后,便匆匆跑向了收銀台。他很慶幸當時正好是換班的時間。
然而一整真正想努力推廣的,是那本沒受過什麼宣傳、書名被默默地列在書單末尾的團重彥的書。
一整飛也似的跑了起來。
她踩著芭蕾鞋,腳步總是十分輕快而穩重,加上高高紮起的頭髮,讓她看上去有一種女武神的風範——一整之所以會這麼想,也許是因為他負責文庫區。
少年飛舞在光芒之中,拼了命地往下跑。他推搡著其他客人,見縫插針地穿行於人群間。
春假期間總得在整理書架上花更久的時間。

自己說著「歡迎光臨」、笑臉以待的客人中的某位,不知道懷著怎樣的心情偷偷把書給帶走了。一整不明白,偷書賊在聽到店員說出「謝謝惠顧」,看到店員鄭重鞠躬、目送自己的時候,心就不會痛嗎?
「非常感謝。」大野深深地鞠了一躬,「不愧是傳說中的『尋寶家月原』,實在是太令人欽佩了。」
一整幾乎是跳下手扶梯的,他大喊道:
一整躲在書架的陰影中,將被弄亂的書刊擺放整齊,慢慢進入了狀態:將錯位的腰封移回原位,把上下顛倒的書本擺正(這多半是客人乾的「好事」),接著又發現一本不該出現在展台上的書被塞在了其他書的下面(這多半也是客人乾的)……
「前幾天通電話時,您似乎對本公司六月的新書很感興趣啊。我今天來主要是想與您討論一下這件事。」
昨晚明明很早就睡下了,但不知怎麼,身體沉甸甸的,簡直像是根本沒有休息過一樣。
「這位客人。」苑繪用緊張的聲音向少年搭話道。

姐姐拚命拉長脖子仰望天空。她似乎看直升機看得入神了,長發隨風擺動。
現在這個時代的偷書賊,不像過去那樣是因為沒有錢,但又特別想讀某本書,一時鬼迷心竅偷拿一本,也算情有可原。
他看了一眼手錶,自己今天上的是晚班,這個時間點出現在店裡實在是太早了。
「同學,等等,同學!」他朝著飛奔而去的瘦小背影喊道。
正面玄關的大型玻璃門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中,在少年跑近之後便自動朝兩邊敞開。
「……怎麼了?」大野放低聲音,跟著一整一起蹲下身。
卯佐美苑繪除了擁有包裝聖誕禮物的才能之外,記憶力也十分驚人,能記住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小細節。
團重彥編劇的部分電視劇可以在網上收看。雖然時代背景不同,但一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故事結構合理,人物設計巧妙。他看著這部播於自己出生那個年代的電視劇,明白了為什麼當年這部電視劇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