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霧中

第二章 霧中

事故發生后,有幾名目擊者把情況發上了推特。時值春假,消息傳播得異常迅速。
少年說,自己在被書店店員叫住、追趕的時候,才感覺終於從夢裡醒了過來。儘管如此,自己卻因為「想要逃避現實」而逃跑了。逃跑的時候,他在心中向好多人不斷地道歉。
他希望能看到店主充滿活力的樣子。他希望店主能笑著對他說,是因為店裡太忙了,才沒辦法更新博客——畢竟之前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況且現在時值早春,正是教科書的購買高峰期,小鎮上的書店想必十分忙碌吧。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只要一整還在銀河堂書店工作,就很難有機會出遠門。他懷著對遠方小鎮的憧憬,幾乎放棄了這個念想。
不管是酒的氣味還是煙草的氣味,都是往日令人懷念的溫柔氣味,也是沾染在父親那又大又溫暖的手上的氣味。
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找到工作。一整沒人可以依靠。就算有,他也不想去依靠。這點他清楚得很。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冷靜地思考對策。他不得不去思考。
少年希望有人能來拯救自己,希望他的罪行被人發現。
「我想去蝴蝶亭先生工作的書店看看。」星之松鴉如是說道,「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知道蝴蝶亭先生工作的書店在什麼地方。我覺得去了應該能學到很多東西。我也想參考參考你的書架布置。」
一整已經回憶不起母親的溫柔目光和溫暖懷抱。他總感覺母親活著時的碎片被留在了風早鎮鹹鹹的海風和海鳥的鳴叫聲中,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尋找這些碎片。
少年隱約知道,這些欺負人的孩子其實之前也曾被一些現在已經畢業了的高年級霸凌者索要過錢財。
從博客上的照片看來,櫻風堂店主的年紀已經很大了。
星之松鴉的文學造詣很高,就算是難度很高的書也能毫不費勁地通讀。他似乎從小就開始讀一些與年齡不相稱的高深書籍,在書籍方面的知識也豐富得讓其他博主瞠目結舌,一整不禁猜測起他究竟是生長在一個怎樣的家庭。
「賣書的事我們來辦,你負責偷書就行。」
然而,一整馬上就要失去自己的書架了。
「在六月,福和出版社將會出版一本名為《四月魚》的書。是福和文藝文庫系列的一本文庫本。作者團重彥老師是位新人作家,這是他的處|女作,不過他在過去是位著名的編劇……」
正如一整對店長所說,他在銀河堂工作期間,不知不覺間存下了一筆錢。他平時沒什麼興趣愛好,也沒什麼人際交往,錢全花在了伙食費、水電費和房租上,偶爾買些衣服,剩下的開銷全用在買書(而且因為是書店店員,可以用員工價買書)和付話費上,就這麼過了十年。
一整大學學的是英語,但平時忙於打工,連教師資格證都沒考。要考取教師資格證,就必須修完好幾門必修科目,而他並沒有修完這些科目。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能在好好學習之後,運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和智慧,把世界變成一個更美好的地方。爸爸沒學問,腦子也轉得慢,不管怎麼努力,能做到的事也只有想辦法讓客人們吃到便宜又美味的食物,輔助社長,為超市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你們的媽媽是位女神,她要是還活著,一定能比我為世界做出更多貢獻。可是,媽媽她已經到天國去了。所以,我希望一整和姐姐能成為留名世間的出色的人。不,不應該說『留名』。怎麼說呢,只要像一盞小小的燈,用自己的力量照亮世界的某個角落就行了。我希望你們能成為擁有勇氣、智慧和力量的人,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或是電視劇里的主角一樣,在活著的時候能受他人喜愛、尊敬,在死前能對自己的人生沒有遺憾——我希望你們能成為這樣的人。」
少年們見狀,一句話都沒說,互相叫嚷著「走吧走吧」,都沒再看一整一眼便離開了現場。
一整平靜地說明著,忽然覺得喉頭苦澀,呼吸不順。怎麼回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在哭。一整事不關己地想,原來眼淚會像這樣,如此突然而自然地流下啊。
因此,他在郵件中只回復了幾句話:
「好,就這麼說定了。」父親將溫熱而碩大的手掌拍在兩個孩子的手上,用力握住。
那些多半也是慣犯的孩子向少年傳授了偷書的竅門:偷好幾本同樣的書是賣不出去的,要偷不一樣的書;挑最近很火的書或是暢銷書下手,這樣的書可以賣個好價錢。
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再去看星之松鴉的博客,就會發現他寫文章時總是站在正義英雄的立場上。書評的字裡行間也經常能感受到他對不義、背叛和暴力零容忍的態度和一種純粹的憤怒。
一整看向鸚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坐起身子,望向鸚鵡所在的棲木,看見了一個朦朧的輪廓。鸚鵡耷拉著腦袋,睡得正香。
自己這樣的人,真的有資格被如此溫柔對待嗎?
打過來的電話大多數是看不到號碼的匿名電話,不過偶爾也有非匿名的電話打過來。「連住在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到我們店裡來的地方的人都打電話過來了。」店長咬牙切齒地說道。
父母也哭著對少年說,如果是想要零花錢的話,和他們說一聲不就好了?但少年說自己並不是缺錢花。
「雖然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不過我很高興能認識你。要是在走之前能跟你多聊點這樣的話題就好了。真應該把我是在哪裡出生、怎麼長大、一輩子都做了些什麼告訴你。另外,我也想多知道些關於小哥你的事……嗯,不過今天能像這樣稍微聊一會兒,也挺好的。你看,我這麼中意你,所以你一定要幸福啊。你所等待的幸福現在一定正像寶藏一樣被埋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你是個好人,神明一定會眷顧你的。快起程尋找屬於你的寶藏吧。」
「去書店偷書,再把書賣給新舊書店。」
一整強忍著左腳的痛楚朝店裡走去,將郵件和包裹簡單分類。在走到店門口附近時,他將那張明信片翻了過來,停下了腳步。店長大概是發現他的臉色越發蒼白,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搶走了他手中的明信片。店長瞥了一眼上面的內容,隨後便將明信片揉成一團,頭也不回地扔到了櫃檯後面。
一整打字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他笑了笑,繼續編寫起了郵件:
一整明白店長想說什麼。
身子不可思議地變得輕盈起來。他用手摸摸額頭,感受了一下溫度。關節的疼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病痛彷彿被徹底驅逐出了體外一般,一整感到神清氣爽。
「真想親自推廣這本書啊。真希望這本書能在這家店裡火起來,火到全國上下。這本書一定會暢銷。就算自己不在也沒問題。一定會有其他書店的店員,或是慧眼識珠的人注意到它,引發熱議。說不定根本用不了多久時間就能火起來。但萬一……萬一這本書沒怎麼引起話題和關注,就這麼消失在茫茫書海中……」想到這裏,一整感到了深深的遺憾。
苑繪走到少年們面前,開了口。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語不成句。如此躊躇了片刻后,她向少年們深深鞠了一躬,腦袋久久沒有抬起來。
「啊啊啊……」一整苦惱地抱著頭,「這下真沒資格指責櫻風堂店長不更新博客了。」
「月原。」身後傳來了聲音,是在店裡兼職的主婦們。她們向一整投來溫柔的目光,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我支持你哦」「阿姨們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打起精神來」。
「我來幫你們說吧。你們兩個都沒錯,行了吧。能別再互相道歉了嗎?」
「就算你當時沒把他逼得跑上車道,我也會做出一樣的事。不過也許在他被車撞上之前,我就能抓住他,把他撲倒在地。就算我站在跟你一樣的立場上,我也不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說到底,那個偷書的孩子又沒死。大家都平安無事不就行了嗎?」她雖然壓低了聲音,語氣卻還是十分強硬,略微仰視一整的那雙眼睛中散發著黑曜石般的光芒,「那些根本不明白事情原委就一味認定你或這家書店做得不對的陌生人,你不要放在心上,當他們不存在就行了。他們只不過是在享受那種伸張正義的感覺。有些人還說什麼『不就是偷了幾本書』。說出這種話的人,全是既沒常識又沒想象力的白痴。你沒必要為了那種人說的話而難過。」
銀河堂書店受難的日子開始了。
一整醒了。
「能睡到自然醒,真是件好事啊。」一整試圖安慰自己,但沒能奏效。
「說起來,追趕這個孩子的店員後來怎麼樣了?演變成這種事態,至少也該反省一下吧?應該已經從店裡辭職了吧?」
「是啊,這十年來,自己非常幸福——雖然之前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一點。待在銀河堂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乾著自己熱愛的工作,迎接自己喜愛的書和客人,用喜愛的書籍創造出自己的書架,被自己所喜愛的……夥伴們所包圍。」他閉上了雙眼,溫熱的淚水靜靜地從眼角滑落到耳邊,滴在枕頭上。
渚砂雙手抱胸,瞪著兩人。
「要是見了面,我們說不定會挺談得來的。特別是像現在這樣身心俱疲的時候,找個投緣的人聊聊天也挺好的。」一整如此想道,彷彿事不關己似的。
發送。

外國文學現如今賣得不如過去好了,因此,他並沒有像在同一家書店裡負責文藝書籍的三神渚砂那樣受到大家的讚譽。但無論如何,他也算得上是一位明星店員了。
就在兩人相互道著歉的時候,渚砂站到了兩人中間:
他或許是希望有個人能傾聽自己的心聲吧。此外,他或許也是在後悔老人離開之前沒能跟他多聊上幾句。
終於有一天,她笑逐顏開地告訴恩師自己被遠方城鎮的一所中學給錄取了。她就這麼帶著明亮而堅定的眼神畢業了。
第一次偷書的時候,少年非常害怕。他說,他當時心想,做了這種事一定會下地獄,自己的人生也徹底完蛋了。
「想見的人……我有想見的人嗎?」一整思緒混亂,一時想不起來。
鸚鵡發出一聲鳴叫,彷彿在贊同一整的觀點。一整點了點頭。
父親常常笑著對一整和姐姐說:
告別儀式在一個白雪紛飛、寒氣刺骨的冬日下午舉行,但學生們還是哭著來見了她最後一面。

一整低著頭走過收銀台,朝自己負責的文庫區走去。他自認為走的是直線,但不知怎麼,視野有些搖搖晃晃的,左腳的疼痛越發強烈。
天還https://read.99csw.com沒亮,房間里一片昏暗。淡淡的月光透過窗帘灑進屋裡,將睡在窗邊棲木上的鸚鵡照得雪白。睡著的鸚鵡彷彿雕像般一動不動。
「嘿。」窗邊傳來一個聲音。
鸚鵡上下擺動腦袋,發出「咯咯」的笑聲,說道:
「就是你吧?」其中一人問道,「你就是那個追趕偷書的初中生的店員吧?跟我在推特上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樣。原來你還沒辭職啊。」
「去了挺遠的地方……過了條河。不過不知怎麼,我突然很擔心小哥你,就回來了。」
一整向所有人、向書店鞠了一躬。接著,他拖著疼痛的左腳,離開了銀河堂書店。
「讀了之後,他估計會難過吧。」
一整的嘴角浮現出苦笑。從小到大,一整很少感冒,就算得了也能馬上好起來。也許是因為把工作辭了,所以才一時鬆懈,讓病魔乘虛而入了吧。
「我也是。」一整探出身子,舉起了手。
一整緩緩搖了搖頭,「我不要」三個字脫口而出,語氣強烈得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想到。
他又微微一笑:「煙暫且不提,酒,自己大概是一輩子都不會沾的。」
他聽著聽著,左腳便不可思議地開始痛了起來——似乎是在追趕少年的時候,把左腳扭傷了。當時他覺得這傷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痛楚越發變得難以忍耐。每當聽見電話對面的怒吼,那隻腳就會開始發熱發痛。
淚珠「啪嗒」落在地上。
在偷書事件發生后那段難熬的時光中,一整無力更新自己的博客,甚至連去看朋友們的博客的心情都沒有。因此,他直到很久之後才發現櫻風堂博客停止更新了——自從他意識到這件事後,就不知怎麼對這件事十分掛心。
他打算在休息時間里吃一顆。這樣一來,左腳的痛楚一定也會稍微減輕一些吧。
看見店長那神似聖誕老人,溫柔中帶著一絲狡黠的壞笑,一整露出了微笑。
不過,即便這些書沒有像一整所期待的那樣成為暢銷書,他依舊會將這些書擺上自己精心呵護的書架和展台,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地推銷它們。
這種時候一整就覺得,如果自己像過世的父親那樣會抽煙就好了,或者要是會喝酒也不錯。
渚砂目送苑繪離開,手叉著腰看向一整:
一整抬頭望向窗外的春日晴空,想象著星之松鴉會在什麼地方讀到這封郵件。
這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據說一開始少年是從自己的零花錢跟儲蓄里拿錢給欺負他的同學。但終於那些錢也用光了。少年考慮過要從母親平時隨手放在客廳的錢包里偷錢,但最終沒能下得了手。
現在,冢本卻直勾勾地看著一整的眼睛,他在用唇語說完「加油」后便又轉向書架,繼續打掃起來。
雖說風早鎮是一座有著古老港口的沿海小鎮,但一整似乎從未在室內嗅到過海潮的味道——再說窗戶也關著。
他的博客名稱和昵稱一樣,就叫「星之松鴉」。他的博客幾乎每天都會按時更新,一整則是每隔幾日更新一次。每當一整更新博客時,他總會在評論中留言。一整心想,他在現實中應該是個很有禮貌的人吧。
「怎麼了,小哥?發生什麼事了?」老船員和善地問道。
他努力地擠出話語。儘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不舍,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網上還傳聞說,當時夫妻倆的態度非常好——也不知道究竟有誰看到了當時的情景。
不同店員負責的書架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狀態。就算都是文庫本的書架,不同書店的書刊排列方式也不盡相同。每天都有讓人數不過來的文庫本刊行,如洪水一般被送到店裡,負責人必須決定將哪些書上架,將哪些書退還。這全都取決於店員的水平、能力、才幹——以及品位。
一整不由得擔心起來:「難不成是得了什麼重病?或者……是出了什麼意外?該不會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吧?這不可能……」
「不,我才應該道歉……」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悄聲議論起來。這些悄聲議論終於化作呼喊,化作怒吼。
我工作過的那家書店
一整在大學選擇了和母親一樣的英語專業。他在年幼時便與母親生離死別,幾乎沒有留下任何關於母親的記憶。他或許是希望通過英語喚醒自己的兒時回憶,記起母親的音容笑貌,感受母親的氣息吧。母親在大學畢業之前都住在風早鎮。一整之所以選擇在與母親同樣年紀時住在同一個地方,或許是為了感受母親的目光吧。
「可是……」一整輕輕閉上眼睛。
「我會想辦法的。」一整笑道,「在店裡工作的時候我稍微存了點錢,父親留下的錢也還剩一些。這些錢夠我撐一段了。在這期間我會去找工作的。」
一整點了點頭,腦袋裡卻還是迷迷糊糊的。他也很喜歡跟老人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
關於這樣的事件,他並不會寫一篇長文進行批判——單從文字量上來說,比他平時寫的書評要短得多。

「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伸手摸索放在枕邊的手機,慢悠悠地打開,看了一眼時間。
其中一人將一個裝飾著絲帶的袋子遞給一整:
花瓣悠悠地飄舞在空中。
而且……
一整覺得自己永遠都沒辦法聽慣他人憤怒的聲音。他慢慢開始發現,當人認為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時,就能毫不留情向他人投去譴責的言語。
非常感謝你關心我的博客。
「但是,都怪我……」
是櫻花。
「聽好了,小哥。一定要懷抱希望,千萬不要忘了夢想和嚮往。動起來,往前走。就算是盲目前進也沒關係。只要周圍的景色變了,視野就會隨之改變。就算迷失了方向,也要朝著光前進,總有一天能在海平線上看見陸地的。千萬別變得像我一樣。」老人的聲音聽上去悲傷無比,他明明在笑,笑聲中卻帶著哭腔,「怎麼說呢,現在後悔也沒用了。我已經去不了想去的地方了。」
「不,是我……」
老人叮囑一整:
一整不太聽得清老人說的話。
「你得好好躺著才行。不好好休息的話,本來會好的病都好不了了。」
「我親眼看到了。那孩子被車撞到我這邊來了。步行道被血染成紅色,有的人都嚇哭了。」
「那個……」一整向苑繪搭話,卻又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網上有人整理出了事故的目擊情報,來自全日本的各種聲音有如風暴般席捲了各個地方——大街小巷、網路世界、電視屏幕。
這麼一說,一整想起來,他在很久之前曾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告訴過店長。真是讓人懷念啊。那是當時還未滿二十歲的他剛開始在這家書店裡打工時的事。因為店長詢問時的笑容實在是太過和善,他便一五一十地把從未向其他人說過的話一股腦地告訴了店長。
一整點了點頭。渚砂聳聳肩,彷彿在說「真是敗給你了」。


「明天會有大量的文庫本新書到貨,得先空出點位置來……」就在他一如往常地開始思考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快門聲。
如果星之松鴉是個直率而善良的書店店員,一定會為此感到分外悲傷吧。

回過神來,一整才發現老人已經走到了自己身邊。他用冰冷的手掌摸了摸一整的額頭,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搖了搖布滿皺紋的腦袋,對一整說:
就在這時,三神渚砂從書架後方出現,厲聲朝少年們說道:
他不禁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都現在這個時候了,哪兒還有資格任性?」
是一個昵稱叫作「星之松鴉」,自稱是書店店員的人。因為看到一整的博客一直沒有更新,便擔心起了他的身體狀況,所以發來了郵件。
「那就讓我來幫你安排工作吧。」店長本打算這麼說,話到一半卻噤了聲,低垂著雙眼。
送糖的主婦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
去見想見的人。去尋找自己的寶藏。

「春天的旅行啊。帶著鸚鵡一同旅行,會不會有一種成了故事主人公一樣的感覺呢?」就在一整這麼思索的時候,他又忽然想道,「要不去櫻野鎮旅行吧?有一個自己想見的人在那裡。」
姐姐兩眼放光地點了點頭:
父親總是語帶崇拜地告訴一整他早逝的母親多麼聰明。她來到超市購物,在遠方的鄉下小鎮與自己邂逅,後來成了自己的妻子。不管是世界、歷史,還是宇宙,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簡直像位女神。
愉快地伸展著白色翅膀的鸚鵡旁邊立著一個人影。
一整和鸚鵡一同抬起頭,玻璃窗外的春日晴空籠罩在淺金色的光芒中。
一整抱著作痛的左腳,閉上雙眼。不知不覺間,睡意悄然襲來。進入夢鄉之前,他還在思考:「自己為書店做過哪怕只是一點的貢獻嗎?自己是否照亮了世界的某個角落?如果我做到了的話……只要自己為銀河堂做了哪怕只是一點的貢獻,那在與父親重逢的那個遙遠日子里,就一定不會因為違背約定而被父親罵了吧。父親說不定還會一臉苦惱地對自己說,『你來得也太快了吧。』」
雖然還沒決定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但我想借這個機會,稍微休息一段時間,前去拜訪櫻風堂先生的書店。
因此,一整隻能一味地道歉,傾聽著譴責的話語。
「尋找,屬於你的寶藏。」
站在棲木上的鸚鵡模仿著窗帘打開的聲音,將毛茸茸的翅膀伸展開來。接著,它在一整的耳邊低語道:
喉嚨很舒服,不咳嗽了。昨天晚上還疼得不行的左腳,到了今早卻一點都不痛了。
「真想去看看啊。」一整如此回答道。這不是奉承話,而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一整聽見了船長「咯咯」的叫聲,他想:「那聲音聽起來似乎帶著幾分擔憂,但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畢竟那鳥在想些什麼,自己一點也猜不透啊。對了,至少得想辦法為鸚鵡安排個去處才行。」

一位主婦朝收銀台方向看去,嚇得縮起了肩膀。一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和站在櫃檯後方的店長對上了眼。
另外,有幾位並沒有直接說過話,但看上去很眼熟的客人在拿著書走向收銀台時,短暫地朝一整投來了關懷的目光。
那張明信片偶然間落到了前往百貨樓收發室收取郵件的一整手裡。
另外,父親留給一整的學費還剩了一些。因為一整在上學期間勤儉節約,盡量不去動那筆錢——這也正是他在學生時代選擇打九-九-藏-書工的原因。
「那個偷書的孩子,就算月原你不去追,我也會去的。我這雙飛毛腿可不是吹的。其實我那時候就跟在你後面不遠的地方。你都沒注意到嗎?」
姐姐說了聲「好痛」,笑了出來。
據少年說,他已經在同一家店裡實行了數次盜竊,並將偷來的書賣給新舊書店換取現金。
一整感到眼皮沉重,睜不開眼,不過,他還是感受到了炫目的光芒。
他搖了搖頭:「已經回不到那裡去了。就算那些善良的人得知了我的悲慘際遇,為我而哭泣……肯定也會很快就把我給忘記。書店的工作是很忙的,終日都在與時間賽跑。不過這也是書店應有的樣子。況且,在現在這個出版業不景氣的時代,幾乎每天都有書店像是沙漏中緩緩落下的沙粒一般關門大吉。在小鎮書店中戰鬥的人們,是沒空哭泣的。我在店裡工作的時候就像只怕生的野貓一樣,大家一定很快就會把我忘記,繼續生活下去吧。」
「嗯,總之,當務之急是讓感冒趕快好起來。以此為契機,休息一段時間也不錯。小哥,你總是很努力地在幹活啊。你平時應該也不怎麼去旅遊吧?」
站在一整身後的,是把手機鏡頭對準他的一群看上去像高中生的少年。一整對他們穿的制服沒什麼印象,意味著他們不是附近學校的學生。
「您是去哪裡旅行了嗎?」一整忍住咳嗽問道。
好熱。全身關節酸痛,還止不住咳嗽。

一整說完后,老人靜靜地說道:
一整聞到了淡淡的酒的甜香。「咚」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被放在了木地板上。
整天就知道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道腦袋裡在想些什麼;鏈子一被解開就在房間里搞破壞;嗓門又大,叫聲又吵——一整本應很討厭它才對。
「這位客人,非常抱歉,本店嚴禁拍照。」
一整隻有一個未完的心愿——他還有一本想要推廣的書。
「我看到有個店員一臉兇相地追著他,把那個初中生都嚇哭了。」
少年們一臉不悅地轉過頭,對上渚砂咄咄逼人的銳利目光,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
「我跟你說啊,小哥,」老人微笑道,「千萬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不要放棄對幸福的追求。一旦停止前進,人就會立刻開始墮落。」

「我覺得那初中生應該是想要自殺吧。」
一整平日里頻繁閱讀好幾個博客和網站。他自己則隱姓埋名,開了一個書評博客「蝴蝶亭」,內容主要是書籍的讀後感,已經持續更新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我跟爸爸約好了啊。要成為照亮世界的人,即便只是一盞小燈。」一整想了起來。
還有追在自己身後的書店的大哥哥,他笑著對自己說過好幾次「歡迎光臨」「謝謝惠顧」。自己欺騙了這些人,背叛了這些人——這下子他們全都知道了。少年說,自己一想到這些,就想逃到遠方,躲到異世界去。他在心中默想,那些發生在自己喜歡的異世界主題輕小說中的主人公身上的事,要是也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一整冷靜地思考起來:「網路世界中純粹的文字交流,少了面對面時的那份緊張感,自己不時還會吐露出一些在現實中難以啟齒的心聲。假如跟對方見面了,自己內心的那個孩子不知會做何反應。」
不光是這群少年。一整曾好幾次注意到,店裡有些客人的目光似乎正在搜索著自己的身影。
聽說外公和外婆當時其實是反對她當教師的。母親的家庭重視搞研究、做學問,家中出了好幾位知名學者和研究者。家人強烈要求她畢業後繼續深造。她幾乎是帶著與父母恩斷義絕的決心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走向了遠方。
話雖如此,他的話語中飽含著對弱小者不幸遭遇的同情、對拋棄子女的父母的詛咒,以及願受害者在天之靈獲得安息的祈禱。儘管都是些冷靜而短小的句子,卻能深深觸動讀者的心。
一整繼續思考著:「換句話說,假如自己不曾來到風早鎮的這所大學念書,根本就不會在銀河堂書店裡度過這幸福的十年。」
但他已經沒辦法回頭了,也沒辦法同父母和老師商量這件事。他為自身的軟弱感到羞恥,同時也害怕被喜歡的人知道身為優等生的自己居然是個可恥的偷書賊,讓他們失望。
無論一整在博客上提到多小眾、多冷門的好書,他都一定知道,並與一整展開熱烈的討論。兩人可謂是志同道合的愛書者。
正因如此,一整心中才覺得格外難受。
半夢半醒的一整在反覆深呼吸了幾次后,聽見了窗邊鸚鵡鬧騰的聲音。
儘管在大多數情況下,星之松鴉是位穩重而和善的博主,但偶爾也會像變了個人似的發表一些激烈的言論——在看到幼童受到虐待、被監護者拋棄,最終餓死一類的新聞時。
「嗯。」
看到苑繪哭得像個孩子一樣,一整胸口深處隱隱作痛。這感覺似乎勾起了他某些已經淡忘的回憶,令人懷念而又心痛不已。
少年們一臉興奮的樣子,眼裡閃爍著怪異的光芒。
一整抬頭望向櫻花花瓣飛舞的天空:「起程旅行吧。解開鸚鵡的腳鏈,把它放在肩上吧。出發前往同一片藍天下的櫻花盛開的小鎮吧,去尋找那家小小的書店吧。就像故事的主人公一般。」
一整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精神恍惚的他對眼前的情景沒有產生一絲疑問,他想:「老人遠行歸來了啊。」
信任自己的父母,仰慕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對自己笑臉以待的鄰居,信賴著自己這個優等生的學校和補習班的老師。
一整拉開窗帘,沐浴在炫目的陽光中,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夢中那張滿是皺紋的老人的笑臉:「真想給他沖一杯咖啡啊,就算是在夢裡也好。」
「你的母親,她非常熱愛人類,也非常熱愛文字。而且,她愛的不是那些被收集整理出來的文字,而是在生活過程中被人們所使用的話語。用過時的話說,她不是那種會把自己關在象牙塔里的人。她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飛向了那個城鎮。在那裡,她的話語與他人的話語交織在一起;在那裡,人們向她投去溫柔的笑容。」
「快起程尋找屬於你的寶藏吧。」老人再次說道。
少年被車輛撞飛到步行道上。值得慶幸的是,儘管這起事故發生在交通擁堵的時間段,但少年在被撞飛之後並沒有被其他車輛再次碾過。此外,少年的傷勢並不致命,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半夜的,這鸚鵡為什麼會自顧自地發出這麼開心的聲音?自顧自?」一整試著抬起沉重的眼皮,他似乎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氣息。
「聽說是偷書的初中生在逃跑時被車撞了。」
一整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總覺得,自己想見的人都到一個遙遠的世界去了。
此時此刻,一整卻把辭職的事、擔心找不到工作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老人。
冢本擁有豐富的書籍知識,同時也很擅長和出版社打交道,整理起書架和製作起宣傳牌來也是得心應手,認識的人都對他的工作能力讚不絕口。他還是一位相當有眼力的店員,在某本懸疑推理主題的雜誌上甚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介紹本月新書的專欄。
儘管他有著淵博的知識和過人的頭腦,卻一點也不驕傲狂妄。倒不如說,他無論在跟誰說話時都顯得十分平易近人,可以想象他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也有不少朋友。雖然星之松鴉在博客中很少寫到自己身邊的事,但文中總會不時出現「跟朋友去吃飯」「去看電影」「出門去圖書館」之類看似不經意,卻能讓人感受到喜悅心情的話語。
一整離開后,文庫區將暫時由店長接管,之後就不知道會是誰來接手了。因此,他在最後向大家傳授了工作要點,為交接做準備。
「我就想在書店工作……」
「別擔心。」店長以溫柔的聲音說道,「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們吧,月原。你守護了這家店十年。這下,輪到我們來守護你的書架和文庫本了。」
他想:「天亮了啊。」
一整回到自己負責的文庫本書架前,嘆了口氣,伸手將順序被弄亂的文庫本擺正。為了方便客人拿取,他將書本稍稍往前抽出了一些。如此重複著,他的內心平靜下來,眼中只剩下了自己和書本。
「雖然口很渴,但拖著左腳下床打開冰箱太麻煩了……說起來,昨天晚上是不是沒吃飯?記不清了。」雖然有些擔心腸胃會出問題,但光是想到得打開冰箱自己做菜,一整就覺得麻煩。他在昏暗的房間里咳個不停,縮成一團。
「快起程,尋找屬於你的寶藏吧。」
「蝴蝶亭先生,如果你想到我們鎮上來,我推薦在春天來,可以看到漂亮的櫻花。在櫻野鎮還被叫作櫻野村的時候,就以櫻花聞名了。因為附近的櫻花開得十分漂亮,人們在定居於此之前就管這裏叫櫻野了。開花的時候,原本就長在這裏的野櫻、垂枝櫻花和後來種植的染井吉野的花朵會連成一片,像極了一幅水彩畫。你有機會的話一定要來看看。」

她的嘴唇在顫抖:「都是……我不好。都怪我當時……沒能留住他……原本應該是我去追他才對。所以,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

再說了,一整並沒有打算逃避。
雖然一整也很好奇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對於在對方面前展現真實的自我這件事,他感到了猶豫。這跟純粹在文字層面的交流不同,會帶來很多麻煩。他還擔心自己的私人空間會被人侵犯。一整知道自己的內心敏感而脆弱。小時候的他總喜歡蹲在地上哭,而哭泣並非因為害怕妖魔鬼怪。他厭倦了成日哭泣,最終通過閱讀和分析,得出了自己之所以哭,是因為內心敏感、脆弱這一結論。
現實中的一整是個完全無法融入集體的人,簡直就像只怕生的流浪貓一樣。儘管平時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卻只會在有必要的時候與他人對話,從不向他人敞開心扉。他從來沒把誰當成朋友、當成夥伴,他甚至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自己的歸宿。
「人在年輕的時候,」老人說道,口氣跟他還住在隔壁,兩人一起看電視聊天時一模一樣,「就算髮現走錯了路,也能馬上回頭,重新選擇正確的道路——但只有年輕人能這樣。我已經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再也沒辦法回頭了。」老人笑著低語道,「要是我能早一點回頭,在read.99csw.com老了之後我一定哪兒都不會去,而是跟年紀與你相仿的兒子或是孫子住在一起,享盡天倫之樂。謝謝你,我很喜歡跟你一起看電視,吃罐頭,談天說地,聊天氣,聊新聞,聊相撲。」
一整也會接電話。應該說,他在能接電話的時候都會盡量去接。令其他店員害怕不已的聽筒另一頭的聲音,在他聽來就像是天譴之聲。
「是夢嗎?」
「站得我都累了。」老人說著,盤腿坐在了地板上。
少年雖然是個老實而不起眼的孩子,但他非常疼愛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是個很出色的哥哥。去年冬天,他被幾個品行不太端正的同班同學盯上,繼而受到了威脅——他們讓他把零花錢交出來,否則就要他好看。
就算真有充滿正義感的書店願意伸出援助之手,一整一定也會心懷顧慮,婉拒邀請吧——正如他出於顧慮而選擇離開銀河堂書店一樣。
「不過你沒辦法賣書。」
在電視節目和周刊雜誌到書店來要求採訪一整時,店長瞪著他,讓他不必接受。被店長的氣勢震懾住的一整拒絕了採訪的要求。不過,就算店長再怎麼厲害,也抑制不住客人的好奇心和正義感。
對了,這時應該道謝才對。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苑繪抬起了頭。淚水打濕了她孩童般的臉頰。
「爸爸、媽媽,對不起。請替我向書店的人道歉。」少年哭著向父母說道——新聞媒體如是說。
不,或許正如一整心中住著一位哭泣的少年一樣,星之松鴉也曾在過去受過傷,傷口一旦被碰到就會血流不止。
一整聽后獃獃地站在原地。渚砂微微一笑,像一位容姿艷麗、手持寶劍的公主。
「要是能就那麼無憂無慮地長大就好了。」一整突然這麼想道,「要是那個平行世界中的我成了書店店員,來到這家書店工作的話,一定可以更好地融入大家,愉快地工作吧。那個我一定能和渚砂與苑繪相視而笑,和冢本討論外國新書。店長夫妻也一定會把他們引以為豪的貓咪的照片和錄像拿給我看。特別是店長,總是很看好、很中意我,認為我是個能夠理解他的人。當店長表現出善意,向我伸出手時,我卻對其視若無睹。」
自己一輩子只在書店工作過,除了這行還能幹什麼工作?一想到這個問題,一整的思考便停止了。不過,反正現在的情況也已經容不得自己思前想後了。
店長努力挽留了一整,卻還是沒能改變他辭職的決心。
打到店裡來的投訴電話的數量不減反增,終於,連百貨樓的電話都開始響個不停。於是,一整決定自行辭去書店的工作。
「要和我一起旅行嗎?到遠方去。」
「不是的,不是的,對不起。」
一整知道,話語可以刺痛人心。自很久以前,經歷過發生在自己孩童時期的那起意外后,他就反覆體驗過這種感覺。現在,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種陰暗的,甚至有些令人懷念的痛楚。他抽搐著嘴角笑了起來。「人類在這種時候原來是會笑的啊。」一整彷彿置身事外般如此想道。
「我一定會成為那樣的大人。爸爸,就這麼說定了哦!」
一整感覺老人似乎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打算就這麼墮落下去。
老人大概是一如往常地開了一瓶酒,喝起來了吧。
「偶爾到其他地方吹吹風也不錯哦。還可以去見見想見的人。」突然,老人笑了起來,「要是有想見的人,就一定要趁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去見他。要是變成了跟我一樣的老頭子,到時候想見的人就全到河的另一邊去了。」
「還好那個初中生沒事,要是被車撞死了,那說什麼都晚了。」

一整在半夢半醒間思考著:「接下來怎麼辦?真的有自己能做的工作嗎?自學生時代開始自己就在銀河堂工作,對銀河堂之外的書店一無所知,對書店店員以外的工作也一無所知。」
他又想:「是錯覺吧,沒有人會來找我的。就算有,也不會挑在這個時間來。」
沒錯,一整心中一直挂念著一位久未聯繫的舊友。
卯佐美苑繪也從同一排書架後方走了出來。她的皮膚白得像只兔子,清澈的茶色瞳孔中泛著淚光。
父親也常在晚間獨酌時對兩人說:
他摸索著拿起放在枕邊的眼鏡,環視了一圈房間。窗戶根本沒開,屋裡也沒有海潮的味道。
這位店員戴著看上去非常昂貴的古董風圓眼鏡,舉手投足間給人一種貓頭鷹的感覺。他的身高比一整還高,肩膀也很寬,看上去人高馬大的,頗有幾分英國紳士的風采,優雅而智慧。
「偷書也許是不對,但沒有必要把一個初中生追得衝到馬路上去吧?」
鸚鵡的聲音同夢中老人溫暖的聲音有幾分相似——那在一整枕邊低語,像是在祈禱著什麼的聲音。
儘管兩人未曾謀面,只在網路上有過交流,但兩人已經認識好幾年了。通過電腦和手機屏幕,一整與摯友共度了無數個季節和晝夜。
「怎麼啦,小哥?是感冒了嗎?」
一整原本還擔心他就這麼一去不回,當初一別成了永別,沒想到老船員這麼快就平安地從海上回來了。
白色鸚鵡面無表情,鳥喙中的圓滾滾的舌頭「骨碌碌」地打著轉。它直勾勾地盯著一整,緩緩開口說道:
「那家書店也真是的,幾本破書跟一條生命,不知道孰輕孰重嗎?」
一整本身感情的沸點很高,情緒不怎麼受外物影響。因此,他認為星之松鴉偶爾表現出的情感波動當屬人之常情,應當予以包容。
是啊。
「就是那家店啦,那家開在車站大樓里的糖果店。這款是限量商品,我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的。」
就在一整感到煩惱不已的時候,那起事件發生了。他便一直沒有回答星之松鴉的問題,博客也長期沒有更新。
在房間冰冷的空氣中,一整不可思議地感到了一陣徐徐的微風,風裡帶著一股海潮的味道。
而現在,一整將要離開自己的書架——他花了十年時間,在無數次嘗試后打造出的書架。這令他心如刀絞。
全國各地的人不光是通過電話表達自己的憤怒,有些人還會寫信。店裡收到了好些用潦草字跡寫的、沒有寄件人姓名的明信片和信件,內容跟電話中的大同小異。不過,有一張明信片上面只寫著「殺人犯」三個字。
有時也會發生客人偷|拍客人的事件,因此,書店店員們對手機相機的快門聲非常敏感。店裡只要有一個地方響起快門聲,店員們就會一齊轉頭朝聲音的源頭看去。
少年原本打算拒絕,熱愛書籍的他沒辦法做出這種事。然而欺負人的孩子們威脅他,如果他不照做的話,他們就要對他的弟弟和妹妹下手。
現在,一整凝視著郵件,陷入了沉思。他的確想同星之松鴉見上一面。這幾年來,兩人幾乎每天都在聊天,搞不好一整跟他說過的話比跟店裡的同事說過的還多。
「這還不簡單嗎?你再到其他書店去工作不就好了?」老人平靜地說道。
冢本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給人以一種柔和的印象。但他其實也是傾向於與他人保持距離的人,這點和一整挺像的。因此每當兩人對上眼時,都只是簡單地點頭示意作罷,甚至連天氣都不會聊。
「你之後的工作打算怎麼辦?」在不知第幾次挽留中,終於放棄的店長在員工辦公室一邊嘆氣,一邊如此向一整問道,「月原,你是一個人住吧?而且,也沒有老家讓你回吧?房租要怎麼辦啊?」
如果只想獨善其身的話,學歷根本一點用都沒有。一整在上大學之前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選擇待在本地,直接找工作。但他沒有。
在網上,特別是社交網路上,書店店員間經常會互相交流。關係好的店員會互相到對方工作的書店去參觀、學習和研究展示方案、推薦書目和如何營造書店整體氛圍。一整雖然知道有這樣的情況,但這還是星之松鴉第一次表示想到其他店員工作的書店參觀,因此一整感到有些驚訝。
那好像是個夏天的夜晚,父親穿著一件領口變形的背心。狹小的房間里,老舊的風扇轉個不停,電視中的演歌歌手身穿豪華的和服,唱著悲情的歌曲。房間里飄蕩著父親喝的日本酒的甜香,父親身旁的煙灰缸中傳出淡淡的煙草味。煙灰缸里放著一根沒抽多少的煙——顧慮到姐姐的身體,父親總是只抽一口就把香煙摁滅。
也許將來有一天,一整會把這一連串的事都告訴他。但若要他現在同星之松鴉面對面聊天,他還是覺得有些困難。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一整知道,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他也知道,人們自認為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平凡生活,會在突然間畫下休止符。
店員不同,書架也就不同。一整負責的銀河堂書店文庫本的書架,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只有他才能保養、管理的書架。
「我不知怎麼,就覺得他們好可憐,又好可笑。然後我就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少年又是哭又是笑地如此說道。
「但是……可是……」
鸚鵡充滿活力地叫個不停,在棲木上快活地左右跳動,腳上的鎖鏈叮噹作響。
一整交好的博主中,認識最久,並且最常與之交流的,就數這位櫻風堂書店的店主了。一整被店主在書籍和人類世界方面的豐富知識和優美的遣詞用句所吸引;店主也相當中意一整,常常向他搭話,聊聊書籍的事,問問他的感想,由衷地享受著兩人間的交流。
書店店員在聽到書店倒閉的新聞時會感到非常難過。此外,一整知道書店店員在得知其他店員辭去工作后也會感到悲傷。就算對方只是個素未謀面的人,但只要同為書店店員,也會為此而感到心情低落。
不過一整覺得,現在的自己沒有權利向聽筒對面素不相識的人提出抗議。
自己打造出的書架,將會被接手負責的店員破壞、重構。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是每個辭去書店工作,離開書店的店員必須經歷的。
這家書店,以及來到店裡的人卻總向一整投來溫柔的目光。
「啊,煩死了,你們兩個人感情還真好啊。」渚砂似乎對兩人感到有些無語,同時握住兩人的肩膀拍了拍,「書店店員可是很忙的,你們兩個都趕快回去工作吧。苑繪,有位客人好像一直在找繪本哦。」
「我已經向福和出版社的大野先生預約了校樣稿。這本書一定會大賣。只要read•99csw.com好好推銷,就一定會大賣。因為作者是位默默無聞的作家,因此初版發行量很少。我向福和出版社的大野先生申請提高進貨量,不過如果初版的配額較少的話,還要麻煩大家儘快下單。可以的話,最好是……」
凌晨三點多。在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日期時,一整感到了焦慮:「為什麼偏偏挑在這個時候醒了……再不睡就起不來了,今天會有一大批帶附錄的雜誌送到店裡……」
同學們聽后,便讓他去偷東西換錢:
一整看著一位位主婦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店裡四處都有人向自己投來目光,那是同事們關心的目光。
一整睜開雙眼,看向天花板。朦朧的月光將房間照得微微發白,他眨了眨眼睛,想:「從結果上來說,自己選擇讀大學是沒錯的。既提高了學歷,還在歷史悠久的大學的圖書館里讀了好多自己喜歡的書。此外,大學也對自己從事書店店員的工作有所幫助。仔細想來,自己之所以能邂逅銀河堂,也是拜大學所賜。」一整當時無意間看到了貼在學生事務處外頭走廊上的招聘傳單。
一整感到不安。正是出於這份不安,他才打算親自去見上店主一面。
不過一整再次想起,自己已經不用上班了。他平復著呼吸,不禁想要嘲笑自己的愚蠢。不知道是因為發燒燒得自己頭昏腦漲,還是因為當了十年書店店員養成的習慣太難改掉。
工作的最後一天,一整上的是晚班,但早班的店員們也留到了他下班的時間,與他道別。

在經過外國文學書架前時,另一位副店長——老店員冢本保看見了他。
「能在銀河堂工作真是太好了。這樣不就夠了嗎?自己除了書店店員什麼都干不來,就算將來找不到工作,默默無聞地死去也沒關係。反正也不會有任何人為我落淚。」一整彷彿看見了同事們熟悉的面孔,聞到了書店裡的書香和墨香,一切都是那麼令人懷念。
一整的摯友,櫻風堂的店主曾在博客中寫道,那座山間小鎮中有好幾處溫泉。其中好幾座老溫泉規模雖然不大,但對治愈傷病有奇效。在花開的季節里,櫻花的花瓣會浮在溫泉的水面上。到了下午,水面上就會映出藍天和白雲,讓人感覺彷彿置身於世外桃源。
一整在現實世界中很少與人交談,但若是藉由網路這一媒介,他便能毫無痛苦,甚至是愉快地與人交流。在現實中認識一整的人若是讀到他在網上的發言,一定會為他在化身「蝴蝶亭」時表現出的判若兩人的開朗和健談而感到可笑、驚訝吧。
袋子里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漂亮糖球。
實際上,一整母親大學時代的恩師仍然就職于同一所大學,他也因此得以了解到母親年輕時的事情。母親是位出色的學生,在語言學和英國文學方面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大家都勸她畢業后留在學校繼續深造,但她追隨著自己入學時定下的目標,走上了成為中學教師的道路。
「如果是這樣的話……」
不管跟誰說話,就算是面對店長,渚砂用的都是同平輩說話的口吻,只有在同客人說話時例外。
一整喜歡人類,但作為其中的一員,他感到非常辛苦,所以一直試圖避免與他人來往。他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這個樣子了。不,應該是在更小的時候,跟家人生離死別之後就是這樣了。住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房子里的時候,自己不是這樣的人,自己是個會在太陽底下抬起頭,露出燦爛笑容的孩子。
「你們都繼承了媽媽的血脈,一定要努力學習。」
「月原,你聽好。我們是書店的店員。我們的工作是認真對待書本,對待客人,對待自己所在的書店。那些不來我們店裡買書的,連住在哪裡都不知道的人說的蠢話,你就左耳進右耳出,把它們全都忘光吧。好了,回頭見。」渚砂抬手向一整道別,邁著輕快的步子,朝文藝區走去,馬尾辮左右擺動。
不知是不是因為補充了睡眠,他感覺自己的頭腦異常清醒。不過如此清醒地躺在黑暗之中,也只不過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母親作為教師也得到了學生們的敬愛,即便是休產假的時候也不時有人來家裡拜訪。母親非常開心,把家中大量的存書借給學生,像是開了家小小的圖書館一樣。在母親休第二次產假,一整年紀還小的時候,她突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再也沒能回到她最愛的教學樓中去。
百貨樓並沒有暗示銀河堂店員或經營者讓一整辭職。只不過一整認為,只要自己離開了,大家就能重返原本平靜的生活。
病痛雖然消除了,但一整發現自己全身是汗,黏黏的,很不舒服。此外,緊閉的窗帘也讓人感到心情鬱悶。他決定下床,小心翼翼地踩上地板后,發現左腳沒有大礙,能正常走動。他打算著:「總之,先沖個澡,換身衣服吧。接著沖杯咖啡,再看看冰箱里有沒有什麼能果腹的東西。還得給船長換飲用水。」
在沐浴著柔和陽光的老舊大學的研究室里,彷彿仙人般滿頭白髮的教授嘴角浮現出微笑,懷舊地如是說道:
「我差不多該走了。」老人說道,他的聲音十分爽朗,「船還在等我。」
「好累,眼角的淚還沒幹。」一整這麼想著,但不知怎麼,他的心情無比舒暢。他覺得這有點像小時候哭了個痛快之後的心情。
空氣在流動。

「奇怪。」一整搖搖晃晃地坐起身來。不知道是不是燒得更厲害了,光是坐起身都令他感到頭暈目眩。
自那起事故以來,苑繪好幾次哭著向一整道歉。不對,她其實是最近才把「對不起」幾個字說出口的。最開始的時候,她只要看到一整,眼淚就會奪眶而出,大哭不止。
星之松鴉持續更新著一個高質量的書評博客。因為互相中意對方的書評,兩人開始有了交流。兩人已經認識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雖說交流僅限於網路世界,但兩人成了親密無間的摯友。
說著說著,一整咳嗽得越發劇烈。每次咳嗽都伴隨著左腳的抽痛,讓他難受得不行。一整自己都不知道眼角滲出的是疼痛的淚水還是悲傷的淚水。
位於風早站前商店街的星野百貨樓六樓,名叫銀河堂書店,我之前在店裡負責文庫區。店員們都非常優秀,有很多值得借鑒、學習的地方。
就像鸚鵡原先的飼主,那位老船員一樣,一整必須將這條年邁的小生命託付給能繼續活下去的人。
不過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櫻風堂博客的更新頻率開始下降,到了最近,一整發現店主似乎已經完全不再更新博客了。
「我已經沒錢了。」
「反正之前就一直想著要去那裡,也已經跟店長約好了。正好趁這個機會,去看看吧。」
「幸福」,浮現在腦海中的這個詞語讓一整心痛不已。
最近幾年,幾乎每天都能看到街頭書店關店的新聞。就算是一次都沒去過的店,一整看到新聞時還是會感到心痛。他希望至少銀河堂書店不要步那些書店的後塵。他想要拯救銀河堂書店。

一整在心中分別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接著站到了文庫本的書架前。他凝視著排列在書架上的書,平復了自己的呼吸。
這似乎是一款很難買到的非常昂貴的糖。一整在網路新聞里讀到過,據說開賣后一下就被搶光了。一整像拿著寶物似的盯著彷彿裝滿了花瓣和寶石碎片般色彩鮮艷的漂亮糖果袋。
母親年輕時是個人見人愛的開朗小姑娘。
不說別的,兩人對書籍的偏好就十分相似。
他知道自己的照片在網上傳開了。事故當天被在場的某個人給拍了下來。最開始的一張拍得並不算特別清晰。不過從那張模糊的照片上,還是能看出愕然站在原地的被拍者的年紀和銀河堂書店的員工圍裙。那之後又有幾張不知是在何時被誰拍下的照片在網上傳開了。
人影有些駝背,身材矮小——是鸚鵡的飼主,原先住在隔壁的那位老船員:
「俗話說,袖口相碰,亦是前世緣分。」
星之松鴉一定是覺得同一整聊天很愉快,才提出要參觀一整所在的書店,時刻關心著一整博客的更新狀態吧。
通過報紙、本地新聞、電視節目和周刊雜誌的採訪,大眾了解到了少年的情況。
回復晚了,非常抱歉。其實我剛從一直以來工作的書店辭職了。
見他這麼說,一整猶豫了。
報道稱,少年在病房裡流著淚,向慶幸兒子大難不死的父母坦白了自己在書店偷書,逃跑的時候被車撞上的事。
苑繪哭成淚人,渚砂扶著她的肩膀。除苑繪之外,也有好幾位女店員紅著眼睛。一整見狀悲喜交加,心情複雜地露出了微笑。他想:「假如自己當時作為銀河堂的代表接下書店男子影集的邀約,她們應該會為自己感到高興吧。」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是我沒攔住他,是我不好。」
老人的聲音溫柔而令人懷念,像異國的搖籃曲一般,飄進一整的耳朵里,吹進一整的心裏。
因此,他平日里與其他博主也有所交流。雖然在社交軟體上並不常發言,但還是會時常看上幾眼。對於摯愛文字和書籍的一整來說,網路就像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一樣,網路世界是個洋溢著文字的可愛世界。
他聽過尖銳的女性的聲音,也聽過似乎剛變聲不久的男孩的聲音,還有用沙啞的嗓音結結巴巴地講著大道理的老人的聲音。
因為是突然決定離職,所以交接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不過好在店裡有店長跟一眾老店員,三神渚砂也在,因此一整才能放心地將工作託付給他們。
一整終於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一心一意只想當個書店店員。
一整笑了。他撫摸著白色鸚鵡溫暖的腦袋,說道:
他打算睡醒后再跟旅途歸來的老人聊上一會兒。雖然罐裝酒也不差,但一整想為他沖一壺熱騰騰的咖啡,順便給自己也來上一杯。他忽然意識到,在經歷那起偷書事件后,自己就再也沒悠閑地在房間里磨過咖啡豆了。
一整從來不加入大家的圈子,就算有人邀請他一起去酒會或是去玩,他也都拒絕了。
那筆錢是父親為了讓一整和姐姐長大后能學習自己感興趣的學科,平日里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正是因為有了這筆錢,一整才能在不接受外公外婆援助的情況下進入大學,並得以畢業。
一整微微抬頭,看著天花板上老舊熒光燈發出的白光,強忍著淚水。
苑繪像是突然回過了神,轉頭看向童書區。她用手背迅速擦了擦眼九_九_藏_書淚,同渚砂一起向一整輕輕點頭示意后,小跑著回到了繪本書架前。
當然,至今為止也有一整想要推銷,卻沒能火起來的書,而且數量還不少。好幾次,他都一邊將需要退貨的書本裝箱,一邊遺憾不已地想著:「為什麼這麼好的書卻賣不出去呢?」
一整的心中空了一塊。儘管知道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但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他覺得自己的內心似乎就會從那個空洞開始分崩離析。
在風早鎮上的公園中、人行道邊、民房庭院里的櫻花一齊綻放的時候,一整辭去了銀河堂書店的工作。自學生時代打工的時候算起,他已經在店裡工作十年了。
一整目送渚砂的背影遠去。被渚砂拍過的肩膀,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我感覺就像在做夢一樣。」
「傳說櫻野的溫泉不光能治愈身體的傷痛,還能治愈心靈的創傷。只要泡在裏面,所有的疲憊和悲傷就會一掃而空,心中會再次湧現出活下去的動力。據說在古時候,沿著大路來到鎮上的旅人和山裡的野鹿、狐狸都會用這些溫泉來治愈傷病。在明治時代,鎮上來了很多外國人,這裏也成了他們的居留地。當時鎮上的酒店還開設了水療設施,嘗試起了溫泉療法。櫻野溫泉的名氣甚至傳到了海外:『功效顯著,景色優美,居民的心靈比景色更美。』」
他一本一本地調整著書籍的位置,將書架整理得漂亮而整齊,接下來還得檢查一下該擺上架的書是不是都擺好了。他心無旁騖地做著跟往常一樣的工作,卻感覺眼眶漸漸濕潤起來。要是不刻意忍著,眼淚甚至都要滾下來了——那可不行,會把書弄髒的。
銀河堂書店開始接到投訴電話。投訴者在電話中譴責追趕偷書孩子的店員,質問店員可曾到醫院向少年道歉,要求書店將少年父母付的書錢還給他們,罵完后連解釋都不聽就把電話掛斷。打到店裡來的電話,每次都是由不同的店員接聽的。大家都開始害怕接電話了。特別是打工的學生,每次接到這類電話都會被嚇個半死,於是慢慢地只有老員工、店長和副店長會去接電話了。
這夢境分外真實,老船員沙啞而溫暖的笑聲至今仍殘留在一整的耳朵深處。
少年向欺負人的孩子們說:
多半是打算把自己安排到另一家書店工作吧。
一整點了點頭。自己從沒請過時間長到可以讓他出遠門的假。儘管店長總是嚴聲厲色地叫大家要休息,但他總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文庫本書架會出問題。
終於,在一個櫻花初綻的春日,少年第一次在偷書時被抓到了。
這不是個好時代。再這麼下去,銀河堂書店和百貨樓有一天說不定真的會倒閉。
看著手機屏幕,一整突然想起,自己收到了許多封郵件和信息,都還沒讀。他之前連讀信息的力氣都沒有。「自己這樣也沒資格抱怨櫻風堂店主啊。」一整苦笑道。
銀河堂書店和書店所在的星野百貨樓,在這個時代還能堅持經營著,實屬不易。他不想再給它們增加負擔了。
少年的父母聽后抱緊了少年。據媒體報道,兩人之後前往遭竊的書店,鄭重地道了歉。
他責問自己:「為什麼那天會把少年追到那個地步?他明明都那麼害怕了。少年臉上掛滿淚水和鼻涕,拼了命地逃跑著。他都嚇成那樣了,自己還是無情地把他逼上了絕路。一個人得有多大的勇氣才敢衝到車子前面啊?少年在被車撞飛到步行道上時,心裏該有多害怕,身上該有多痛啊?」
「除了文庫區外,把這本書放到編劇、戲劇的書架上說不定也會產生不錯的效果。還可以放在亞文化書架上介紹昭和社會現象的書刊旁邊——因為作者是在昭和末期創作出好幾部熱門作品的前知名編劇。有些人雖然已經忘了編劇的名字,但對團老師所寫的知名電視劇依然留有印象。我想這樣的客人應該不在少數。」

回過神來,一整發現自己抓著糖果袋,獃獃地站在原地。他閉上濕潤的雙眼,擦去淚水,露出了微笑。
「別放在心上。」店長低聲這麼說道,用力拍了拍一整的肩膀,然後回到了收銀台,「還有你那腳,差不多該去醫院看看了。」
一整以為是有人在拍照偷書,立刻回過了頭。有些客人會把書的內容用手機相機拍下來回家看,書店方對此厭惡至極,管這種行為叫「拍照偷書」。書店方希望,客人如果需要某本書或雜誌上的信息,就花錢買下來。
父親的臉因為酒精變得通紅,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但那是不可能的,沒有店長或經營者願意僱用一個惡名遠揚的員工。就算他們在心中默默同情著自己,也不可能接受這麼一個被視為惡魔化身、受人唾棄的店員。書店再怎麼說也是服務業。
不光是在銀河堂書店工作的人,將巨大的籃子搬進店裡的送貨員也偷偷朝自己投來了溫暖的視線。他摸著帽檐,一言不發地從一整身邊走過。
之後,一整開始泣不成聲。他心裏想,假如自己能留在這家店裡的話,就能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來宣傳這本書。萬千思緒湧上心頭,嘴上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希望有個人能罵他、阻止他,但又害怕做壞事被人抓到。
「我想要逃到異世界去。」少年如此說道,臉上又流下了一行淚,他哽咽道,「但是,我很高興能回到現實中,我很高興能把真相說出來。」
一整感到有些寂寞。他心想,老人應該會把船長也一起帶走吧。一整其實還挺享受跟鸚鵡一起度過的時光,這點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
在現實社會中,銀河堂書店是一整的歸宿。而在網路世界中,也許自己的博客和櫻風堂博客就是他的歸宿。
「月原,這不是你的錯。」他拿著用於清理灰塵的撣子,轉身面向一整,靜靜地說道。
時值春季,房間中的空氣卻十分冰冷。這份寒意讓一整感到舒服,同時覺得被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寒意似乎浸染到了疼痛不止的左腳,令人發麻的痛楚不斷持續著,痛感越發強烈。
事實上,少年的父母(夫妻倆都是善良的好人,在鄰裡間的口碑也不錯)也曾發現少年在回家時制服被弄得髒兮兮的,臉上和身上還帶著瘀青,為此十分擔心。然而少年每次都笑著辯解,是和朋友玩得有些過火了。
兩人從未在現實世界中見過面。星之松鴉好像在東京都近郊的一家書店裡工作,負責的似乎是文藝區或者文庫區——他的個人簡介里寫得並不是特別清楚。年齡大概和一整相仿。通過他寫的文章,一整判斷他的年紀應該比自己稍小。一整很少問及對方不主動提起的事,因為一整本身也是這樣的人。他不打算詢問人們不希望被問起的那些事。
他打開了「蝴蝶亭」專用的電子郵箱。就在一一確認信息和郵件時,他發現之前經常聯繫的網友給他發了郵件。
昨晚睡前,一整不知怎麼,覺得很冷,喉嚨也很痛。他想起自己曾在心中暗想,反正明天不用上班,就算髮燒也可以睡個夠。
店長卻立刻擺出一副「我什麼都沒看見」的表情,說著「歡迎光臨」,朝眼前的客人鞠了一躬。
一整從未和這個人聊過這麼深刻的話題。也正因如此,這位老人大概只知道一整在書店工作,除此之外,對他一無所知。搞不好連書店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孩子的父母人品可真好。他們還專程跑到書店去道歉了,不是嗎?據說去的時候還提著賠禮道歉的點心盒,還依書店的意思,全額賠償了兒子偷書造成的損失。聽說書店都沒拒絕,直接就收下了。他們不覺得這麼做有點不應該嗎?不覺得很不要臉嗎?」
星之松鴉是那種只喜歡在網路上與人交流的博主。一整和他一樣,因此至今為止從未同任何一位網友見過面。
他說自己是受到了班上同學的霸凌,受到了他們的指使,因此才反覆實施盜竊。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好不了也沒關係了。因為我已經不用再到店裡去了。」一整本是打算半開玩笑地說出這番話,出口之後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裡帶著點哭腔。
「那個很好吃的」「一袋可不便宜喲」——主婦們紛紛點頭稱道。
那人住在山間的一個小鎮里,是一家名為「櫻風堂」的書店的店主。店主熱愛著書籍,熱愛著那家從祖輩手中繼承下來的小書店。他像在記日記似的每天寫著博客,內容是年輕時讀過的書籍的感想,或是安穩的鄉下生活。一整是他所創立的「櫻風堂博客」的忠實讀者。大約在一年前,還是小學生的孫子搬到了店主家與他同住,櫻風堂博客便開始記載祖孫二人的日常生活,那些文章一整也非常喜歡。
一整拿起手機,開始思考該如何前往櫻野鎮。
一整心想:「星之松鴉的夢想應該是成為孤獨孩童的保護者和英雄吧。」
強烈的倦意突然襲來,雖然有點對不住老人,但一整現在想要睡一會兒了。
「那再見啦」「要打起精神來哦」,打工的主婦們笑著對一整如此說道,接著便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有人走向收銀台,有人消失在員工區的門后,有人則朝放在書架後方的收縮包裝機走去。
事情發生在偷書事件之前,現在看來那似乎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
船長發出一聲悲戚的鳴叫。一整感到晨風吹拂著房間,遠方某處傳來了汽笛的聲音。
突然,一整感覺呼吸變得輕鬆起來。
兩人曾通過電子郵件交流過。因此一整向店長發了一封郵件,詢問他近來過得如何,卻沒有等到對方的回復。
那名少年和少年的父母都沒有怪罪一整。一整每次去醫院探病,他們都只是一個勁地賠不是。
他已經放棄尋找歸宿了。
此外,一整有一種苑繪的淚都是替自己流的感覺——替這個想哭也哭不出來、沒辦法流淚的自己。
「等休息夠了,振作起來之後再去找工作就行了。一定會有適合你的工作的。」
一整望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鞠了一躬,離開了外國文學的書架。
如果邀請他到店裡來,那不光是銀河堂這個名字,連自己一路隱藏至今的本名都會被他知道。之後兩人多半會在網路交流之餘,也開始在現實世界見面、聊天。
「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吃吧。覺得累的時候,吃點甜食比什麼葯都管用。」
店長隨筆寫下的文字吸引了一整的興趣,他在評論中問了店長關於溫泉的事。店長為一整介紹了小鎮溫泉的歷史和功效,一字一句中滿懷著對家鄉的熱愛,讓人讀了不禁想要微笑。
她的淚水讓少年們一時失了聲,尷尬地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