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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野行

第五章 春野行

「只要不說的話就沒人知道啦,現在還沒幾個人能讀到那份校樣稿。等書印好之後,他們想反悔也沒辦法了。」
「你居然會像這樣,為了他人而行動。你平時給人的感覺就是個沉著冷靜、講究打扮的人,可今天的你……」
「兩周,恰巧和自己心情低落的時間段重合。原來在這期間店主也和自己一樣,過得相當辛苦啊。這狀態肯定是沒辦法更新博客了。」
若是真正愛上一本書,就算那本書是在其他書店火了,也會為它感到開心——書店店員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吧。
「沒有。」老人搖了搖頭。
負責為書店送貨的批發商、代理商通常只願意給地處鄉下或規模較小的書店配送很少數量的新書。就算市面上出版了一些書店想賣的暢銷、熱門書,批發商和代理商也會下意識地認為小書店經營狀況不佳,因而減少配額。
數條河流流經櫻野鎮,鎮上有好幾座橋。跨過那座最大的橋,就能看到那家建於明治時代,位於大路正中間的老書店。
「確實啊。我也許應該用更強硬的語氣叫他『過來』。他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在書店裡工作,直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年了。他既然這麼喜歡這裏,我也許真應該叫他『過來』才對。」
老人狡黠地笑了笑:
一整抬頭看向春日的藍天。那件事發生之後,他獨自一人到了遙遠的地方。
「歸西……」
「也許是我想多了。對了,說不定父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暫時把他寄養在祖父家。他的父母也許都在國外工作,因為不希望孩子的成長環境發生太大的變化,所以選擇將他留在了日本。說不定是因為他的體質適應不了都市生活,所以才獨自一人來到鄉下讀書。」——這也不是不可能,他多多少少聽過這樣的故事。
鸚鵡不時落在地上,叼起飄落在地的花瓣,再高高飛起將其撒下,樂此不疲。他看到鸚鵡的眼睛放著光——簡直像個小孩子似的。
與其說是憤怒或者吃驚,他更像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分明只是來尋求醫療幫助,來拿葯的,為什麼得在這裏聽你講故事?」
「對啊。所以我開始設計展示品了。離發售日還有兩個月,我要做出店員生涯中最棒的作品。做好了只要能放在店裡就行,所以不管做得多豪華、多大、多誇張都沒問題。我這次可要做個了不得的展示品。」
居留於此的人們還通過同樣的方法為村民們建了學校和醫院。雖然原本住在這裏的外國人已經離開,但那些設施仍然得到了妥善的保存和管理。
一整的問題,像一隻穿越遙遠時空的紙飛機一樣,飛到了未曾謀面的朋友面前。

「也許吧。」
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過,總覺得櫻風堂似乎和這些事情都無緣。」
「我有些猶豫該不該告訴你這些……但我覺得他應該是希望你知道的。你的名字,和櫻風堂店長年紀輕輕就在車禍中去世的兒子是一樣的。」
「啊,原來如此。」一整恍然大悟,覺得情況有些可笑。這意味著,一整和櫻風堂店主互相為對方感到擔心,查看著對方的博客更新狀態。
這腳痛實在是奇怪,他難以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因此他越發謹慎起來。就像一隻受了傷的流浪貓一樣,在行動之前都得先左顧右盼一會兒。
「對不起啊。」店主低下了頭,「要是我當時身體狀況不是那麼差,說不定還能聽聽你的抱怨。薑是老的辣,我知道遇上這種麻煩時該怎麼辦。我真後悔當時沒機會跟你好好聊聊。真是的,居然在這種地方悠然自得地睡死過去了。」
甚至連擺在一旁的骨灰,外婆都雲淡風輕地說了句「那個之後再來拿」。
雖然有些突然,但我現在打算前去拜訪您。
在講述家庭故事的《四月魚》中,鯨時常出現在書頁的空白處。那是一家人美滿的生活和孩提時代幸福夏日回憶的象徵。此外,在小說的最後一幕中,身患重病(但展現出了堅強的精神)的主人公母親利佳子在黎明時分的天空中也看見了「飛天鯨」的幻象。鯨用寬大的背部背起利佳子和她的家人,飛上天去。一家人帶著幸福的笑容,坐在鯨背上,望著遙遠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朝陽。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場上,會怎麼做?
「那……」
當時醫生說的話,直到現在,一整都不是很能理解。
一整將回憶塵封在過去,漸行漸遠。終有一日,他會逐漸將過去那些幸福的日子遺忘。
「大學的時候,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公園,有隻漂亮的流浪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了那個公園裡。不過它實在太過乾淨漂亮了,所以或許是被主人拋棄或迷了路的家貓也說不定。那隻貓很喜歡盯著人看。它總在遠處盯著看起來幸福美滿的一家人,或是關係融洽的三五好友。」
正如醫生所說,止痛藥完全沒能緩解左腳的疼痛,反而還搞得一整肚子疼。
她的聲音沙啞而響亮,一定是常在人前說話。
這彷彿魔法師一般的話語讓一整聽得目瞪口呆。醫生帶著笑容補充道:
人類過著的,其實也是這樣的生活。
因此柳田店長將這個故事當作自己的故事來閱讀。他也是一個熱愛生活,卻終將死去的人,是一個不時會思考自己能為未來留下些什麼的平凡人。
而且,店長製作的展示品有時候會非常巨大。
走廊的每個角落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滅火器和洒水器一類的設備看上去也很新。看來是家歷史悠久的大醫院。
而且啊,我還聽說銀河堂的店長要為這次文庫本的新書做一個非常厲害的展示品呢。他準備施展渾身解數,做出自己店員生涯中最棒的作品。蝴蝶亭,我聽說六月有一本你想要宣傳的新書,店員們似乎打算齊心協力替你推廣那本書哦。所以,店裡的大家托我轉達,讓你打起精神來。
「我覺得他見到你一定很開心。謝謝你過來探望他。」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
不過唯一的問題就是交通不便,附近沒有就業崗位。鎮子附近沒有公司或工廠這種需要大量勞動力的地方。實際上,一整這一路也沒有看到類似的建築。
福本家祖祖輩輩似乎都生在櫻野、長在櫻野,唯獨她到大城市讀了大學,過了大半輩子。在送走因病去世的老伴后,她重返櫻野,打算將剩餘的人生奉獻給故鄉。
「冢本,我告訴你,我其實大概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的。」
「啊,對不起。」他蹲下身,把鸚鵡放了出來。
他將拐杖綁在背包上,不再被需要的拐杖成了笨重的負荷。一整原本打算把拐杖寄放在昨晚留宿的旅店裡,但為防萬一還是帶上了。
冢本沉默片刻,隨後聳聳肩,回答道:
隔了兩晚,一整終於收到了回復:
「怎麼回事?你也和我一樣,休息日來上班嗎?」柳田粗暴地擦掉眼淚,如此問道。
「該多和他說說話……」柳田嘆了口氣,他心裏也是這麼想的。
他還寫道:
一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棟建築物里,這裏安靜得毫無生氣。
一整進屋前,老人似乎正在使用平板電腦。老人將平板電腦放在床頭,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

他在前台詢問了櫻風堂店主的病房門牌號,同時把鸚鵡裝進寵物箱中寄存在了這裏——他事先把一個摺疊式的寵物箱裝進了背包里。雖然鸚鵡無言地伸展著冠毛,擺出一副生氣的表情,但他心想:「總不能把鸚鵡帶進病房吧。」

父親從沒見過長大的一整,只和幼年的一整說過話。一整希望能以成年人的身份和父親對話,他想:「到了現在這把年紀,就可以和父親聊工作、聊人生了吧。」
他似乎在讀過一整的郵件后,立刻去了一趟位於風早站前的銀河堂書店。他雖然對見不到蝴蝶亭一事感到非常遺憾,但在參觀書店后,他對書店讚不絕口:
一整凝視著手中的罐裝熱可可,鋁罐的熱度燒得手心有點痛。
店主緩緩開了口:
一整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他一邊走著一邊低頭,向不在眼前的那位醫生表示歉意:
雖然沒說出口,但一整在心中暗想:「你說什麼蠢話呢?如果你找不出病因,那就趕快給我開藥,拿完葯我就回家。真是個庸醫。」
一整一邊走著,一邊點了點頭:
「是和流浪貓。」
柳田店長彎著壯碩的身子,凝視著諮詢台上大型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用滑鼠畫出一頭巨大的鯨。
一整不希望因自己的管理失誤導致書店無奈停業。
「確實。」冢本笑道,「不過,我覺得偶爾這麼做一次也沒關係。」
「最近不知怎麼的,渾身乏力。唉,要是我一個人住就算了,但我現在不是跟孫子一起住嗎?我心想要是患了什麼惡疾就糟了。這裏的院長是我的酒友,我找他商量后,他建議我住院觀察。嗯,那大概是兩周前的事了吧。對,我一開始只是打算來做個檢查的,還以為馬上就能回家。結果沒想到,哈哈,身體里長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醫生說得儘快做手術才行……」
「您的意思是,我這有可能是某種很嚴重的病嗎?」一整平靜地問道。


一整走在田間小道上,一路沒有遇見任何人。但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電視和收音機的聲音,證明了這裏確確實實有人居住著。
「對了,之前有人來探病時送了我一些很好的茶葉。一整,你要不要喝喝看?是國產的紅茶,在這附近採的。就算不加糖,也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可惜我現在在醫院,只能用茶壺泡,用咖啡杯喝了。」
有一點讓一整想不通:「小透如果是個和父母或其中一方幸福生活的孩子,會像這樣爺孫兩個人住在一起一年之久嗎?他為什麼要來到這個鎮子上?」
就算途中鬆開了緊握的手,互相道了再見,我們也一定是同一片藍天下的旅人,是一群永不分離的魚兒。
「人的一生中,使用文具的機會是有限的。寫字的次數也是一樣。我想用最順手、最棒的鋼筆,寫出優美的文字,怎麼可能去用隨處可見的紅色圓珠筆呢?」
他同時也非常感謝星之松鴉將大家的心意轉達給了自己。他一定是為了蝴蝶亭才到書店去的。儘管文中一句話也沒提到這回事,但這份無言的關懷還是讓一整非常高興。
這不光是因為他現在疲憊不堪,更是因為他的左腳已經痛得受不了了,這個醫生卻說什麼問題都沒有,這讓他怒火中燒。
「水色?」
見老人拉扯著點滴架打算起身,一整趕忙按住了他。
「你指什麼?」
冢本聳了聳肩,他將薄信封拿好,抬起一隻手,示意自己要離開了:
一整感到手指發冷,他咬著嘴唇,用手機地圖搜索著醫院的位置,抬起了頭。
「它畢竟是只貓,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後來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對我來說,月原一整就是那隻流浪貓,兩者的身影會不時重疊在一起。在他離開之後我才後悔,心想當時就應該對他伸出手,叫他『過來這邊』。雖然我是個喜歡獨處的人,但也應該時不時和他說說話才對。這就是所謂的事到臨頭後悔遲吧。」冢本這麼說著,笑了。
街上藥店賣的那些止痛藥,不管是哪個廠家生產的哪款產品,不管吃多少,都沒能絲毫減輕左腳的痛楚。
「這麼做不會讓你為難嗎?你不會被人責備嗎?」——柳田之所以會擔心,或許是因為在他眼裡,冢本依然還是他大學時代的學弟。
雖然櫻風堂店主總在博客上把櫻野說成人口稀少、終將消亡的鄉下小鎮,但他的語氣永遠那麼超然而明快。大概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一整未曾想過這個美麗的小鎮竟是個如此冷清的地方。
「這是一部絕不能被埋沒的作品。」他再次下定決心,要將這部作品送到儘可能多的人手上。
「您這是什麼……」一整問道。
在他離開風早鎮的那個早上,左腳的疼痛就幾乎完全消失了。在旅途中住宿一晚后,那詛咒般的痛楚現在想來彷彿一場噩夢一樣。
「那麼一來,至少狀況不會變得比現在更糟——與其讓身患重病,今後還必須接受手術和治療的善良老人徒增心痛,還不如把店關了,一了百了,不是嗎?」
聽說其他書店好幾次前來挖牆腳,都沒能讓他離開這家書店的外國文學區。他平時不怎麼和別人聊天,也不出席酒會、聚餐,喜歡獨處。因此,柳田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看待這家書店的。不過,從他沒被人挖走這一點,至少可以看出他是喜歡在銀河堂書店工作的。
「我打算把標題定為《好好死去,沒那麼容易》。嗯,這是我從《四月魚》的校樣稿中摘錄的利佳子的話。」冢本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接著,他揚揚得意地晃了晃裝著雜誌專欄校樣稿的薄信封,「我打算在這本雜誌的下一期,也就是七月號的《新書介紹》中第一個介紹這本書。其實我連原稿都差不多寫好了。在讀完那本校樣稿后,我就忍不住想要寫點什麼。《我的推理小說》七月號的發售日是六月三日,正好和《四月魚》在同一天。應該可以稍微起到一些宣傳作用吧。」
「就像自己現在這樣。」柳田揉著哭腫的眼睛,吸了吸鼻涕。
「這本書可真是了不起啊。」他讚歎著。
「內心的孩童之所以哭泣,不光是因為難過……他一定是想學會如何去信任。他想要信任他人,他覺得寂寞,所以才會哭泣。」
「不過……」一整想到郵件內容,笑出了聲,「還真想看看店長施展『渾身解數』做出的『生涯中最棒的展示品』啊。」
「這腳痛是心病所致,所以我沒辦法給您開藥。您這種情況,什麼止痛藥都不管用,吃了只不過會胃痛罷了。」
醫生哈哈大笑起來,一整心中冒出一股無名火。
他思考著該如何把「這個」裝飾在店裡——放在哪個位置,用怎樣的方式讓「這個」活動起來。他對照著店內的照片,反覆思索。與此同時,展示品本體的設計也完成了。
書店中擺滿各類書刊,安靜無比。店裡連空調都沒開,一點聲音也沒有。空氣就像外郎糕一樣,冰涼而凝重。
「決定去拜訪他真是太好了。」一整這麼想著。
「哎呀,你就是一整嗎?」身後捧著櫻樹枝的女人如此問道。
「能暫時寄放一下嗎?」福本鎮長說著,把櫻樹枝寄存在了前台,「能佔用你一點時間嗎?」她轉頭看向一整,抓起他的手,示意他到候診區的長椅那邊坐下。
「帶著一副寂寞的表情?」
不過,至少對一整來說,他完全不知道星之松鴉是個怎樣的人,連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做著怎樣的事都不知道。或許正九九藏書因為兩人間是這樣的關係,一整才能鼓起勇氣問他「你會怎麼做」。
他一直想問問櫻風堂店主,鎮長退休前在哪裡就職,從事怎樣的工作。店主和鎮長似乎關係很好,在博客中也經常提到她的名字。
他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一整突然想起,關於櫻野鎮的那篇優美博文還有後續。
出發前一天晚上,一整向對方發了一封問候的郵件:
「我非常熱愛這個鎮子。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年輕的時候我也有夢想,到大都市打拚了一段時間,但還是因為想念這家書店和故鄉而回到了鎮上。那之後我就一直住在這裏。這座小鎮風景優美,充滿人情味。不過,光靠景色和人情味,不僅吃不飽飯,書店也開不下去。櫻風堂位於一個人口稀少、瀕臨消亡的小鎮上,唯一值得稱道的只有悠久的歷史。從創業算起,這家店已經開了一百多年,在鎮上也是一家非常重要的店。然而,櫻風堂很難稱得上是一家迎合時代的優秀書店。我儘力用自己的方式不斷摸索,在夾縫中求生存,但說實話,已經有些無計可施了。一整,我是知道的,作為一名書店店員,你擁有無與倫比的才能。你將書架布置得井井有條,將精選的書獻給顧客。你願意在櫻野鎮的這家書店裡,發揮你的才能嗎?你願意試著用自己的力量,讓櫻風堂起死回生嗎?」
因此,有些藝術家會將無人居住的空屋翻修改造后住進去,想嘗試務農的外地人也會移居到櫻野來——這些也是一整在「櫻風堂博客」中讀到的。
冢本狡黠地笑了,他豎起食指,眨了眨眼睛:
「真是讓人興奮。」
醫院看起來很舊,是一棟西式建築。
雖然跟店長的想法背道而馳,但一整認為趁身體還健康,把店關了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病房似乎是三人間,但只有最裡面靠窗的床位在使用中,剩下的兩張床上沒人,帘子是拉開的。
雖然他也想知道這劇痛的原因是什麼,但他最想要的還是止痛藥。
一整並不知道星之松鴉的真名。仔細一想,他也還沒有告訴過對方自己的名字,或許星之松鴉已經向銀河堂的大家問了?
一整的行李全都裝在大型雙肩包中。走著走著,他發現鸚鵡從自己的肩上移動到了背包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它覺得那兒更舒服。
這是一家蓋在小山坡上的老舊醫院,你應該馬上就能找到,畢竟這是鎮上唯一一家醫院。你問問鎮上的人,大家會幫你指路的。在手機的地圖上應該也能找到。
在店裡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和她說話,他覺得有些可惜。
「這可真是……」
一整走進診室,只見一位年紀與他差不了多少的年輕醫生將椅子轉過來,看向他。醫生整個人看起來很乾凈,很適合穿白大褂,和善的笑容不知怎麼讓人有些反感,彷彿把「我非常喜歡這份工作」「醫生是我的天職」全寫在了臉上。一整的腳就是痛到了連醫生友好的態度都會讓他感到不悅的程度。
「是這樣嗎?」
「這是『大家』的故事。」
他想:「啊,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總是管我叫『一整』。櫻風堂店主是在自己身上尋找著同名兒子的身影。」
在一整回答了店主的問題,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后,店主在回復的郵件中就馬上親昵地改用名字來稱呼他了。
「你自己一個人吃嗎?」
沒有銷售額還不算什麼,關鍵的是新書進不來,舊書也退不掉。即便客人預約的書已經送到,也沒辦法收貨。
「嗯,這本雜誌雖然發行數量不多,但讀者多是愛書人士,應該還是能吸引到一些目標客戶群的。此外,《我的推理小說》也會在網上發布文章,還會在推特和臉書的賬號上進行聯動。官方賬號語言詼諧,粉絲很多,發言本身就具有很大影響力,如果還有愛書明星的轉發支持,轉發數有時候甚至能達到四位數。現在這個時代,推特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各大報紙雜誌曾多次刊登關於推特對新商品宣傳效果的報道。這點店長您應該也知道吧?當然,如果是書刊的話,初期銷量是會受到很大影響的。」冢本頓了頓,「嗯,這麼做可能有些自作主張,不過我已經答應《我的推理小說》編輯部,要把新書介紹中出現的《四月魚》的校樣稿借他們讀一讀,應該沒關係吧?負責網路公關的編輯對《四月魚》很感興趣,想要讀一讀。如果喜歡的話,應該會幫忙宣傳吧。那個賬號不光會宣傳本公司的書,只要是中意的書都會進行推薦。」
在一整辭去銀河堂工作的前幾天,左腳的痛楚越發強烈,感覺像是一根粗大的針不斷刺痛著神經。
「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啊。」冢本緩緩搖了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大家是出於好意才不和他搭話,不擅自闖入他的世界的。」
一整嘆了口氣。正當他打算出發時,手中的寵物箱里傳出了鸚鵡船長「嘎嘎」的抱怨聲。
「是啊。」冢本點了點頭,「這是本好書,是有暢銷潛力的。好久沒遇到像這樣讓我充滿熱情,想要讓儘可能多的人讀到的故事了。」
「不是,這有點太牽強了吧?」——那個角色雖然很有魅力,但並不算是重要人物。
「啊,你讀了啊。」
從一張張漂亮的照片、一篇篇優美的文章中,一整根本看不見店主的憤怒、心痛,也看不見小透的眼淚。
「好痛。」一整笑著,用手摸了摸爬到肩上的鸚鵡圓滾滾的腦袋。
沒錯。一整覺得自己永遠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歸宿,從此無家可歸。
「我借您一把拐杖吧。在左腳痊癒之前就先拄著拐杖走路吧。」
「至少『慰靈之戰』得打得漂亮些啊。」柳田低語道。
「我有一個提議。」
「應該是在後悔,沒能多說上幾句話吧。」
換句話說,這兩周時間里,櫻風堂一直處於停業狀態。這真是太糟了。
「我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我的意思是,在我看來,您的身體完全是健康的。月原先生,如果之後真的查明您是患了某種未知的惡疾,我可會嚇一大跳呢。到時候請您一定記得通知我。」
「當然了。」老人笑了笑,「我會發郵件給我孫子,通知他一聲。晚飯要在我家吃也行,到附近的餐館吃也行,或者稍微繞個遠路,到觀光酒店的餐廳吃也行。請和我孫子一起討論決定吧。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會有好主意的。啊,對了,對了,你泡過溫泉了嗎?讓他帶你去泡泡鎮營的溫泉吧。」
「這不是用道理說得清的。他應該是有一種如果當時車上多了自己這個要素,命運就會改變之類的天馬行空的想法吧。而且,他還說他當時心想,就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魔法,要是自己也在那輛車上,就可以和父親、姐姐一起去死了,就不會像這樣,被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大家同在鯨魚的背上,身邊站著在遙遠的過去失去了的懷戀之人——他們悄悄站在一旁,看著升起的太陽。這是一個訴說這種喜悅和幸福的故事。
一整好不容易才讓店主打消了站起身,把他送到醫院門口的想法。
「簡直像故事的主人公一樣。」一整想。
因此,就算疼痛消失了,一整也沒辦法真的放下心。
一整先是拍了X光片,接著又按指示做了好幾項檢查。結果那位醫生斬釘截鐵、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雖然有幾項檢查的結果要過幾天才能知道,但光從今天得出的結果來看,我找不出任何問題。」在說這話時,醫生臉上依舊掛著那開朗的笑容。
他帶著一隻鸚鵡,彷彿成了故事的主人公一樣,心情愉悅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那你如果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在我家,在櫻風堂住下,明天再回去吧。這樣一來時間也比較寬裕。我的孫子一定也會很開心的。另外……」
他本以為是櫻風堂店主發來的,結果卻是星之松鴉的回復。
不幸的利佳子年紀輕輕就被宣告了死亡。其實,活在世間的所有人,毫無例外地,都會有死去的一天。也就是說,這其實是一個關於人類在面對死亡時會思考些什麼的故事。這是一部寫給終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所有人的作品,是一部描繪了平凡人生命中輝煌瞬間的作品。
「貓?」
這封郵件還讓一整非常開心。他能感受到,櫻風堂店主是真的願意與這個素未謀面的、名為月原一整的年輕人見面,願意在小鎮上等待著他到來。從店主的回復中,一整看不出半點猶豫。
鸚鵡跳上一整的手臂,爬到他肩上,心滿意足地伸展著翅膀,驕傲地環視四周。
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時,醫生卻一邊寫著病歷,一邊繼續說了下去。也不知道那位醫生當時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像位預言家般說出了一席莫名其妙的話:
向他人詢問已經失去的重要之物,是一種對他人的責問——為什麼這個東西現在不在我手上了?他心想:「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了。事到如今再去傷害他人,自己也無法回到那個已經不在的家裡了。充滿咖啡香味、收音機聲音和一家三口笑聲的那個陽光和煦的地方,已經從這個地球上徹底消失了。」
《四月魚》——這是一位過去曾編寫出了好幾部高收視率電視劇,然而現在已經慢慢被人們所淡忘的劇作家的小說處|女作。
冢本彷彿看著遠方,露出平靜的微笑:
「沒辦法啊,畢竟書目不夠齊全啊。我們家附近的書店,根本找不到我想要的書。」客人只會留下這麼一句話。
現在的心情讓一整甚至有點想要來場野餐了。「早知會這樣,就應該借旅館的廚房一用,給自己泡杯上好的咖啡,做點簡單的小菜。在這樣清新的空氣中,一邊聽著鳥兒的歌聲一邊吃午飯,味道一定會很棒吧。」一整不禁有些遺憾。
「你是來探望櫻風堂書店店長的嗎?已經要回去了?哎呀,真可惜。要是我來得更早一點就好了。」
或許一整把櫻風堂當成了存在於童話國度中的書店——一家被櫻花所包圍,坐落於美麗鄉下的柔和風景之中的古老書店。
突然,他發現店主說話時用的是過去時。他應該還沒有將自己辭去店裡工作一事和偷書事件的來龍去脈告訴店主才對。
一整聞到了春天嫩芽的淡淡清香,還有水和苔蘚的氣味。到處都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狹小山道上的泥土被水打濕,一整聞到了土壤的味道。他想:「這兒想必是個水源豐富之地。」
老人繼續平靜地說道:
河水從道路邊上淌過,小鳥在戲水。鸚鵡船長也輕輕飛下一整的肩膀,到河邊喝了口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排列著長椅的候診區,但椅子上一個人都沒有。唯獨自動售貨機的指示板閃爍著明亮而充滿活力的光,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在過去鎮上還住著很多孩子的時候,一位知名建築家設計建造的。鎮民們認為與其將之拆除,不如留下用作其他用途,但似乎至今仍未想出一個好點子。

「我沒怎麼見過他,但我記憶中的一整笑起來就跟你一樣,有些含蓄,有些害羞。而且,他和你一樣,非常溫柔體貼,總會顧慮到周圍的人的心情。所以,我覺得你們的眼神也挺像的。」
「若不是機緣巧合,自己恐怕永遠都不會讀到這本文庫本。能讀到這本書真是太好了。」
「感覺甚至可以一路跑到櫻野鎮啊。」
不知從哪兒吹來了一陣穿堂風。
仔細一想,他才發現,店主從未用「月原」這個姓氏稱呼過自己。
他記得自己數次在櫻風堂博客上讀到「這周客人很少」「今天沒有客人」之類的話語。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感到不安。畢竟現在出版業不景氣,隨處可見書店倒閉的新聞,連代理商都難逃破產的命運,每天都有書店從小鎮上消失。
一整將自己的想法回復給星之松鴉,並在同一封郵件中寫下了自己現在的煩惱。
他微微一笑,將清甜的空氣吸入胸腔。
「這個放這裏,然後這裏再這樣……」
一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說,要是祖父的身體狀況沒辦法再照顧小透,他就會被送回媽媽身邊?換句話說,就是被送回『合不來』的繼父身邊。」
冢本當時皺起了眉頭,這麼說道:
他先前不知道老人的狀況,本打算在昨晚留宿過的旅館再住一晚后,花五個小時原路返迴風早鎮。「現在,也許在走山道、搭乘搖晃的電車時,可以靜下心來想想櫻風堂的事。」一整這麼想著。

老人看著一整,目光慈祥地總結道:「儘管又小、又舊,但再怎麼說,櫻風堂也是深受鎮民們喜愛和信賴的小鎮書店啊。它是鎮上最後一家書店了。這附近既沒有便利商店,也沒有建在郊外的那種大型書店,更沒有新舊書店。這不光關乎櫻野鎮民的生活,附近的村鎮也已經找不到任何賣書的地方了。想要買書,只能來我們店裡。櫻風堂書店要是倒了,年輕人還能上網買書,但老人和小孩就沒辦法了。這麼一來,大家就讀不到書了——附近也沒有圖書館。我不忍心讓事情演變到那個地步。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書店之火在鎮上熄滅。要是連櫻野鎮上僅存的書店都消失了,那也太叫人難過了吧。」
一整想要表達自己的感謝之情,但送不了對方任何東西。他最後只好拍下美麗的天空和面前的道路,將照片附在郵件里。
雖說路途遙遠,年幼的孩子很難獨自前往是原因之一,但一整也有著不想回去的理由。
一整緩緩走在通往鎮子的下坡路上,路旁長著蒲公英、紫花地丁和阿拉伯婆婆納。道路兩邊是一塊塊小小的田地,難怪各色蝴蝶翩翩起舞。放眼望去,風景像是用綠色瓷磚組成的拼貼畫一樣。水田中灌滿了乾淨的水,映照出天空的顏色,十分漂亮。一整似乎聽見某處傳來了水車的聲音——不過他之前只在錄像中聽過那個聲音,說不定是聽錯了。
與鎮長分開后,他用手機查了櫻風堂書店的位置。


「住院……」一整彷彿聞到了刺鼻的藥水味。姐姐身子弱,是醫院的常客,他也跟著去過好幾次。儘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看來關於氣味的記憶一直留到了現在。
一整嘆了口氣。
書店店員從事的是接待和銷售的工作,工作內容圍繞著書本,給人一種知性的印象。但實際上,書店店員每天都得搬運裝滿了書刊的沉重箱子,經常需要用到手腳和腰部的肌肉。要是店主當時真的發火了,不知道事態會演變成什麼樣子。
「可是……」一整下著樓梯,咬緊了嘴唇。
然而,年輕醫生笑著說道:
「難得櫻風堂書店能一直經營至今啊。」他不由得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
一整曾想象過它們渴求著水分,在read.99csw.com乾枯的土壤中枯萎死去的樣子。
「我有點……不,是非常激動啊。」
可是,就在一次返鄉的路上,老人的兒子在山路上出車禍去世了。年幼的小透和他的母親活了下來。車禍之後,小透年輕貌美的母親便開始獨自一人在大城市撫養小透。但在幾年前,她邂逅了另外一個男人,再婚了。
他想起,櫻風堂店主說過,在正月和盂蘭盆節假期時鎮上的人口會增加。屆時到處都能看到返鄉的人。鎮郊的老舊超市只有到那個時候才會上架大量海魚。鎮上人吃的多數是鯉魚、鯽魚一類的淡水魚,那些海魚似乎是專門給在都市長大、吃不慣河鮮的孩子們準備的。
事故當晚,父親為了提神沖了那壺咖啡。
「請問具體是……」一整話到一半住了口,他想,應該問老店主本人才對。
放眼望去,春日的藍天無邊無際。
「您好,店主先生。」一整站在病房前,「我是蝴蝶亭——月原一整。您現在方便說話嗎?」
一整讀完郵件后又反覆讀了好幾次,露出微笑。
「好過分啊……不過,也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麼。」
「啊,謝謝。茶葉和湯匙放在床頭櫃的抽屜里。茶壺和咖啡杯在那個檯子上的托盤裡。熱水壺是我向醫院借的,放在那邊的冰箱上面。」
他回過頭,看見老店主坐在病床上朝自己深深地彎下了腰。

「反正都已經過去了」這後半句話,一整差點脫口而出。但他轉念一想,現在講這句話也安慰不了老人,便沒有說出口。
女人忽然彷彿忘了眨眼似的,凝視著一整的臉。她歪著脖子,說道:
「笑起來的時候?」


「不是,這個,那個……」一整慢慢聽懂了老人的話。
出發前,一整還擔心自己要是在車站上下樓梯時左腳又開始發痛該如何是好。
「另外還有一點。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差錯,報紙上的報道稱,車禍的原因是月原父親醉酒駕駛。」
這麼說起來,他似乎從沒聽店主提起過孫子搬家的理由。不知為何那孩子就出現在了櫻風堂,一直待到現在。
鎮長微笑著點了點頭:
「沒有的事。」一整沉默地低下了頭。
當時是冬天,幾乎從未見過面的外婆到家裡來把他接走了。因為計程車還等在外頭,一整隻好急匆匆地離開了房間,沒來得及帶走任何東西。反覆閱讀的繪本、童書也好,玩具也好,一樣都沒能帶走。
隨文附帶了福本鎮長的照片,她看上去非常年輕,眼睛美得攝人心魄。在閱讀新聞時,他注意到她在出版界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因此記住了她。
「月原雖然平時從不說自己的事,但那天剛好是他父親和姐姐的忌日。那天也是像今天這樣,我在休息日到店裡來,發現他也在。我罵了他一頓,讓他在假日和下班時間不要工作,好好休息。我還一臉驕傲地告訴他,因為我是店長,所以是例外。結果,他又是哭又是笑,說今天是家人的忌日,他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裡。平時那麼沉著冷靜的一個人,那天卻像個小孩子似的,看上去快要崩潰了。所以我就問了他死去的家人的事。他老老實實地全告訴我了。當時時間已經是傍晚了,我們這棟樓,在停業日里燈光不是都很暗嗎?或許是因為四周昏暗,店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才把那些話說出口。」柳田繼續道,「在月原只有七歲,還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一手將他和姐姐撫養長大的父親在半夜出車禍去世了,是司機本人過失導致的車禍。姐姐病情突然惡化,父親開車帶她去醫院的途中出了事。最愛的父親離他而去,把姐姐也一起帶走了,他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要光是這樣就算了,但他不幸的原因還有兩個——那天白天,他在公園玩耍時,從攀高架上掉了下來,嚴重扭傷了左腳。外科醫生給他的腳踝做了濕敷,讓他一整天不要亂動。所以父親半夜帶著姐姐上醫院時,他沒辦法一起去,只好留在家裡。年幼的月原在得知車禍之後大概是這麼想的:要是我當時也坐在同一輛車上,也許車禍就不會發生了。」
忽然,負責外國文學區的副店長冢本保出現了,他身上披著一件雅緻的春季薄大衣。

還有誰會去喝這壺咖啡呢?已經沒有人會回到這個家了。
看到這樣的簡介,人們或許會以為這是一本講述主角與病魔的鬥爭,讚美親情的催淚故事。但這部作品所描述的,其實是更為深刻而普遍的東西。
他眼前浮現出之前在櫻風堂博客上看到的小鎮美景——櫻花處處綻放,小鎮被花海所包圍,構成一幅明媚動人的春日之景。
「想必這裏也曾經是個風光一時、充滿活力的小鎮吧。」看著現在的光景,一整很難想象出昔日的樣子。
醫生笑了笑,繼續說道:
「別隨便就把人給說死了,月原他還活著呢。」冢本微微一笑,貓頭鷹般的眼神和表情讓他看上去像一位賢者。他的笑充滿知性,但眼神讓人感受不到笑意。真是個難以捉摸的笑容。
「我的長相……和他的兒子,有任何相似之處嗎?」
你會如何選擇?
「那大概就是醫院吧。」一整的雙腿下意識地動了起來。他不再關心溫柔吹拂的春風和鳥兒們悠閑的歌聲,彷彿那些都只是舞台布景的一部分罷了。
他知道老人屋子後面有一塊田地,只要去種些蔬菜、鮮花和水果,還是多少能有些收入的。
「不,不,我口誤了。別聽我這麼說,我其實還打算繼續撐個幾年呢。我還沒活夠呀。不過……」老人停下,看向窗外,「經歷這次的事讓我明白了,人啊,總是在不經意間就迎來了自己的極限。我雖然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但還是以為自己在孫子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大人之前,能一直這麼健康下去。我根本沒想過那原來是如此困難的事。」
更何況,現在還有亞馬遜等網路書店。想要的書,就算在附近的書店中找不到,只要能上網,也能輕鬆購入——而且幾乎是在發售日當天就能買到。
鎮上的溫泉規模雖小,卻源源不斷地湧出品質優良的熱水,因解疲勞、療創傷、祛百病的奇效而廣受好評。起先來訪鎮子的多半是外國人,之後則主要是國內外的富人。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他感到頭暈目眩,不禁在心裏問自己:「這意思,難道是要讓我接手店長的職位?」
離大城市不算太遠,但又有一定距離,因此在過去也曾被當作一處療養之地。
「好吃。」冢本笑道,「那我走了。」他輕輕鞠了一躬,邁著英國紳士一般優雅的步伐離開了書店。
「我可以好好看看櫻風堂嗎?」
冢本沉默著。
這個奇迹讓居留於此的外國人歡欣鼓舞。他們接納了村民,將村民們視為擁有共同信仰的友人。他們向自己的祖國或所屬的教會提出申請,收集捐款。教堂就是用這筆善款建起來的。
沒有人告訴年幼的一整那座屋子後來變成了什麼樣子。長大之後,他也不曾向任何人問起過。
「我真有那樣過人的才能嗎?」一整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遙遠。
他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儘管他試著說服自己那種事不會發生,但他還是很怕去了之後發現和善的友人已經與世長辭。
走著走著,一整收到了一封郵件。

一整推開上面用金色文字寫著醫院名的玻璃門,走進寂靜而昏暗的大廳,四下張望。這裡有一股藥味。
他感覺彷彿是在做夢一樣:「這簡直是個絕佳的提案。可是,這樣真的好嗎?自己跟老人的關係並沒有親近到值得他託付書店。櫻風堂店主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是自己願意長途跋涉來見上一面,有過數年交流的一位可愛老人。可是,兩人相遇在網路上,沒有血緣關係,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面對面說上話,關係實在算不上親密……」
「就連到了現在,只要一提到那時候的事,櫻風堂店長都會怒髮衝冠,火冒三丈。他平時可是那麼和藹的一個人啊。於是,他就給當時不在家的小透的繼父留了字條,把孫子帶了回來。」
一整的大腦被疼痛折磨得混亂不堪。他在恍惚間發現:「自己似乎是累了。而且,這份疲憊似乎並非來自那起偷書事件,而是來自更久之前自己就一直背負著的重擔。我或許從很久之前開始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說不通吧。該出車禍的時候還是會出車禍的,車上多坐一個小孩子會有什麼改變?又不能和他父親交替著開車。」
他省略了詳細信息,只對他說自己有可能受託接管一家歷史悠久的小書店,而且一旦同意,就絕不允許失敗。
小鎮的空氣清新涼爽,在昭和時代,特別是太平洋戰爭前,作為避暑勝地具有相當高的人氣。鎮子規模很小,歷史也不長,所以不如輕井澤或雲仙之類的地方有名,但這也是它深受遊客喜愛的一個重要原因——櫻野鎮彷彿一處悄然坐落於山間、鮮為人知的世外桃源。
山坡上的醫院被蒲公英環繞,天上飄著幾片悠閑而柔軟的雲朵,如夢似幻,像是用彩色鉛筆畫成的繪本中的一頁。
「我啊,」柳田擦了擦眼淚,「我也覺得,之前真應該更深入地走進他的內心,試著和他說話。如果那麼做了,情況或許就會有所改變。他是那麼喜歡這裏,為了守護這裏,甚至願意主動離職……我想,這裏對月原一整來說,一定是個像家一樣的地方。應該說是有可能成為家的地方。可我們沒有伸出雙手,沒能讓他踏出第一步。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好難過。」
尤其是文藝區的書架很有品位。
一整說著「到時候飲料就由我來準備,感覺和您孫子會很聊得來」,朝店主鞠了一躬,離開了病房。
當時是一整心理狀態最差的時候,他心想:「這樣也好,彷彿這事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乾脆得一個無葯可治的病好了。」他甚至覺得如果未來等待自己的是安詳的永眠,那也不失為一種幸福——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其實知道蝴蝶生存在一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中。
一整沒有說下去。就算不說,眼前的老人應該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背負著這樣的污名,已經沒辦法再到書店工作了。
回想起來,一整有好幾次感到了擔心。
「不過,店主也曾提到過新書的配額很少……」
「真好啊,有生火腿吃,還有葡萄酒。」柳田噘了噘嘴。
「您和代理商聯繫過了嗎?」
「那麼,一整,你想好接下來要怎麼辦了嗎?找工作什麼的。」
柳田心想:「他還是老樣子,用鋼筆校訂校樣稿啊。」
「一整,我想把櫻野鎮的這家櫻風堂書店託付給你。店裡的東西隨你擺弄,書架隨你布置。擺上你自己喜歡的書就行。雖然現在數量還不多,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也可以擺一些最近流行的雜誌。我把整家書店都交給你,資金依然由我來出,雖然不多,但我也有一些積蓄。銀行和代理商那邊也由我來溝通就行。」
所幸明治政府停止了對基督徒的迫害。明治六年之後,政府認可了這個留存於此地的教派。
他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大概得想上幾個小時或幾天吧。我需要時間冷靜下來。雖然直接回答『我樂意之至』是很容易……要是一切順利那還好,可是如果失敗了,就算店主不介意,我也沒辦法接受。這畢竟是一家創立於明治時代,擁有一百多年歷史,深受當地居民喜愛的老店,也是這一帶書店最後的火種。」
春鳥的歌聲響徹四周,像是要把聲音傳遍整座大山似的。
今早,他在換乘車站旁的一家小民宿的食堂里,同其他遊客一起品嘗精心製作的早飯時,收到了櫻風堂店主發來的郵件,這讓他很是欣慰。
只不過是扭到腳而已,卻痛了那麼久,而且還越來越痛。

「不,沒有的事……」一整擺手否認道。
雖然在老牌書店中負責文庫區的一整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但聽說在小書店中,配額為零的情況相當常見。不僅書店方會感到沮喪,而且希望能在那家書店中買到新書的客人也會失望。久而久之,書店便會逐漸被拋棄,最終關門大吉——這樣的悲劇他也時有耳聞。
「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在你覺得管不過來,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就立刻把店關了。到時候就把店歸還給我,到時候我會向你道謝,我一定會一個勁地謝謝你。我知道書店的工作有多辛苦。」
總之,往好了說,一整是個謹慎細心的人,但往壞了說,就是悲觀主義者。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不知何時開始,他在行動前總會考慮到最壞的情況。也許小時候讓他失去家人的那起意外就是契機。他還記得當時心想,自己就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一樣,從今往後得一個人慎重、小心地活下去了。
鎮上之所以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因為鎮子曾接待過海外旅行者,有過一段作為居留地的歷史。但究其根源,其實是因為過去有一群潛伏天主教徒後裔隱居在了這片櫻花綻放的原野上。他們化身獵人、木匠和農民,卻依然堅信自己的信仰。
「真的是因為酒駕嗎?」
他原本就沒什麼食慾,這下子更是什麼都不想吃了。剩餘幾項檢查的結果,直到最後,一整也沒有去問。
果真如你所說,是家非常棒的書店啊。
出於上述種種原因,春天的旅行比一整當初預想的輕鬆得多。
他還聽店主說,櫻野本身就是個迎接旅人的小鎮,所以非常樂於接納移居至此的人——無論是外地人也好,還是返鄉之人也好。
「啊,還挺像的……」
老人坐起身,眼眶泛淚地看著他:
大型玻璃拉門後方立著一排被無數人觸碰過、飽經風霜、略微發黃的木質書架和展台,上頭擺放著店主親手挑選的各類書刊,整齊劃一、賞心悅目。
「我和櫻風堂的店長從小就認識,關係很九九藏書好。我家院子里一棵老櫻樹開花開得很漂亮,我就想著帶一些過來給他看看。」

「那家超市,不知道還在不在。那座小鎮,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自己一直住到了七歲的那個老舊住宅區……」
店主總是用名字稱呼一整,在郵件里也是這樣。
「不過,這次我不會再後悔了。」柳田店長看向遊動在電腦屏幕中的鯨,「我會全心全意地推廣《四月魚》。不光是在這家店裡,我還要以這家店為起點,讓這本書在全日本火起來。」
「不。」冢本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他擺了擺拿在手上的一個大信封。「月刊《我的推理小說》六月號《新書介紹》欄目的校樣稿昨天印好寄過來了,我不小心忘在店裡了。正好用來做校對的鋼筆的墨水也用完了,我就在買完東西后順便到店裡來了一趟。這份校樣稿我想在今晚前校訂好。」
冢本輕輕點了點頭:
冢本用著換作是柳田會因為害怕摔到地上而不敢用的天價的外國產鋼筆,用的墨水也是柳田聽都沒聽過的罕見牌子,同樣是進口的,而且價格不菲。他在學生時代就是這個樣子。不過,如果柳田沒記錯的話,冢本當時用的牌子應該不如現在用的貴。
怪不得一整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
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道光。
被廣袤的天空和溫柔的綠浪環抱著的安靜的小鎮就在前方。

聽說櫻風堂店主已經在這家醫院待了兩周。

「……嗯,是這樣,沒錯。」一整下意識地回答道。
不知不覺間,他的嘴角浮現微笑,腳步也逐漸加快。站在肩上的鸚鵡似乎不喜歡搖晃的感覺,好幾次險些摔倒,只好一邊拍著翅膀維持平衡,一邊在一整耳邊「嘎嘎」地抱怨著。
這是書中最後的一段文字。利佳子望見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但也正因如此,才要積極地面對明天。這可以說是道盡了全書主題的一段話:
但這說明對方還活著,而且至少還有力氣閱讀、發送郵件,一整對此感到十分慶幸。
「真是稀奇啊。」柳田不禁脫口而出。
此外,近幾年,雜誌銷量也呈現出低迷的狀態。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日本人越來越不喜歡讀雜誌了。過去必須通過雜誌才能獲得的種種信息,現如今,只要不在乎質量的話,就可以通過網路更加便捷且及時地獲得。
在某個星期天,自稱櫻野村代表的一號人物誠惶誠恐地出現在禮拜堂里,跪伏在神父面前,向其坦白,村民們仍舊信守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信仰。

在這家少了月原一整,他再也不會回來的店裡,柳田店長為所有舉手表示想讀《四月魚》的店員都複印了一份福和出版社送來的校樣稿,親自交到他們的手上。他與店員們一一握手,立下共同推銷此書的誓言。
「這會不會只是暫時的?要是在抵達了山間的櫻野鎮后,劇痛又再次襲來,那可就不妙了。畢竟這痛得有點不尋常啊。」
「真是事到臨頭後悔遲啊。」
「我當時完全不相信醫生您的話,實在非常抱歉。雖然沒說出口,但我當時還覺得您是一位庸醫,實在非常抱歉。」
冢本搖了搖頭:

老人一笑起來眼角就會下垂,那笑容一整在博客上已經看過無數次。他的目光充滿智慧和溫柔,還帶著幾分詼諧。
「嗯?」
櫻風堂書店一定也正經歷著時代的洗禮,現實世界是沒有例外的。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他整理著思緒,邁開了步子。
自柳田還是冢本大學的學長時起,兩人就開始在這家書店工作,資歷幾乎一樣老。之後他當上了店長,冢本當了副店長,一直到現在。
「不過,還真是一點都不痛了啊。」
「雖然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但自己還真是樂觀啊。」一整笑道。
「歡迎光臨,一整。歡迎來到櫻風堂。」
越是接近鎮子,便越能看見白色和桃色的層層花浪,讓人覺得彷彿來到了桃源鄉。
那一年,店長用力過猛,製作了太過巨大的展示品——難得的傑作,最後卻沒辦法搬到活動現場。
在他離開前,店主如此說道:
「我不是說讓你等等嗎……」柳田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我很高興,也很感謝你能這麼做,但《四月魚》可不是懸疑推理小說啊!在以懸疑推理為主題的雜誌的新書介紹欄目中,介紹文藝類的文庫本新書,這樣沒問題嗎?」

雖然這台電腦可以連接平板電腦使用,但柳田嫌麻煩,所以常常直接用滑鼠作畫。如果是要畫精細的插畫還另說,像這種以橢圓形為基礎的圖案,用滑鼠畫反而更快。
一整點了點頭。
他心想:「父親種在那個陽光明媚的陽台上的,姐姐非常喜愛的那些蔬菜和花草,在那之後一定已經枯萎了。蔬菜和花草若是有思想的話,一定會感到不解,心想為自己澆水,將自己擺到日晒、通風良好位置的一家人為什麼不回來了?」
「心病……這意思是……您該不會是說,這腳痛只是我的錯覺吧?」一整語帶挑釁地問道。
就算有一天我閉上了雙眼,我也能藉著孩子們的眼睛,帶著同樣的目光,無數次地眺望那地平線上新生的太陽。
「他們在美麗的櫻花下祈禱天地神明庇護旅人的雙腳,目送旅人離去,如此循環往複。從這兒還是個小山村的時候起,我們的祖先就是這麼活過來的。」櫻風堂店主用優美的文字繼續寫道,「因此,如果旅人不再光臨,這個小鎮就只能面臨消失的命運。正如沒有客人光顧的書店一樣,失去了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一整從未在網上公開自己的姓名,但他與店主關係親密,通過郵件和信息頻繁交流,因此他有一次把自己的本名以及所在書店告訴了店主。一整很少做出這樣的舉動,幾乎只有櫻風堂店主一人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做。
「嗯……我原本打算傍晚之前在鎮上觀光,在天色暗下來之前回家……」
「那隻貓後來怎麼樣了?」柳田不禁問道。這是因為他也是位愛貓人士,家裡養了整整八隻貓。
他懷念起了那個他決定再也不回去的地方。聽到工作夥伴們(雖然現在已經不能這樣稱呼他們了)的一席話,他閉上雙眼,心中充滿了感謝。
柳田想做出一個吸人眼球的展示品。他要顧客們忍不住多看幾眼,發出驚嘆,不由自主地買下那本書。
話雖如此,他還是把郵件發送到了之前兩人聯絡時對方使用的郵箱里。
「死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也不是悲劇。」
一整自己也進行過分析。他覺得原因多半是他喜歡櫻風堂老店主這個人以及他寫的文章,是他對店主的崇拜和尊敬讓他做出了那樣的事。就跟追星族的心理差不多。
「我應該答應嗎?」他不禁自言自語道,「這樣的選擇能夠被允許嗎?我這樣的人,真的能擔此重任嗎?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
他的孫子現在讀小學五年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遺傳,也很喜歡讀書,非常樂意幫爺爺干書店的活。他成績優秀,家人本以為他將來能成為博士或政府高官,沒想到他卻說想要繼承爺爺的書店,令家人們頭疼不已——櫻風堂店主時常在博客中寫下這種不經意間炫耀自己孫子的話語,令人看了備感溫馨。
「原來你叫一整啊。真是個好名字。」
「啊,不,沒關係的……」
「那麼,您做手術了嗎?」
「外郎糕真好吃啊……」銀河堂書店店長柳田六郎太對自己心中浮現出的比喻非常滿意,發出竊笑。可惜今天店裡只有自己一個人,沒辦法將如此優秀的比喻同他人分享。
路已經到了盡頭。
冢本笑了笑:
這是一部關於一位身患重病、死期臨近的母親和家人的悲傷而明快的喜劇作品。故事節奏輕快,接連發生的各類事件緊扣讀者的心弦。
「他說,和你聊天時,就像在跟兒子說話一樣。」鎮長說道,她喝了口在自動售貨機買的罐裝紅茶,「你和他兒子一樣,都是書店店員,非常喜歡讀書。他說,在網上跟你聊聊書的事,就彷彿是在跟去了大都市的兒子聊天一樣。而且後來某天,他偶然間問了你的名字,發現你們連名字都一樣。」
「只要你願意挑戰就行。要是不行的話,恐怕書店和我都要雙雙歸西了。」
他說,在他參觀文藝區的書架時,負責的店員走了過來。他告訴那名店員,自己是在網友的推薦下來到這家店的。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同為書店店員,兩人十分投緣,還聊到了一整的事。那位店員(多半就是渚砂)非常擔心一整。此外,她還托自己告訴一整,大家會盡全力守護店裡的文庫本書架,請他放心。
「冢本,你都用鋼筆校訂校樣稿嗎?不是用那種到處都能買到的紅色圓珠筆?」
要退掉的不光是雜誌。不管是文庫本、單行本還是漫畫,書店店員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捨棄、退還他們認為在店裡已經賣不出去的書刊——畢竟書架的空間是有限的。
我想到您的店裡去看看。但如果您忙的話,我在鎮上隨意逛逛后就回去,請您不必介懷。
「……歸宿啊。」一整眯起眼睛,看向春日的天空,苦澀的回憶讓他失笑,「自己還能找到一個像那樣的地方嗎?如果奇迹真的發生了,自己這次一定要在失去之前好好珍惜。」
櫻風堂店主在博客中寫道:「這座山間小城之所以擁有如此濃厚的文化氣息,或許都是拜昔日漂洋過海來到這裏的外國人所賜。就連櫻風堂書店,最早也是由在異鄉人建起的學校中接受教育,而後前往大城市深造,最終返鄉的年輕人建起來的一座『東京風格』的書店——那便是櫻風堂書店最初的樣子。」
鸚鵡說著「等等」,小跑到他腳邊,用修長的爪子和鳥喙抓住他的身體,一步步往上爬。
真是稀奇。柳田所認識的冢本,是個喜歡照規矩行動、遊刃有餘、不露破綻的店員。
櫻風堂店主之前說過,如果要去櫻野鎮,最好是春天去。自己現在正在前往櫻風堂的路上,季節也正值春天。一整感到歡欣雀躍。
店鋪是一座東西合璧的木造建築,被櫻樹所包圍,店前立著一個紅色的小郵筒,招牌上寫著「櫻風堂書店」五個大字。
「一整,今晚你打算怎麼辦?」一整背起背包,向店主告辭,打算走出病房時,店主如此問道。
「到這裏為止情況還不算太糟。」鎮長嘆了口氣,「聽說她的第二任丈夫非常討厭小孩,跟小透很合不來。她因為焦慮而患上心病,開始長期住院。櫻風堂的店長並不知道這些情況。不過,他覺得事情不對勁,便急匆匆地去了東京一趟,去看自己的孫子。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按照地址找到一棟高級公寓,見到了小透。小透當時瘦得不成樣子,比同齡人要矮小不少。他皮膚雪白,好像從沒曬過太陽似的,而且身上到處都是瘀青。當他發現爺爺出現在門口時,就一個勁地開始掉眼淚。起先他一句話都不說,店長哄了他半天才問出事情的緣由,氣壞了。小透的繼父把他關在家裡,不讓他去上學,命令他做家務。聽說小透連三餐都吃不飽,更不可能有什麼零花錢。所以就算他再怎麼餓,也沒辦法出門買吃的。更過分的是,只要他做了什麼事讓繼父看不順眼,就會被拳打腳踢。小透是個懂事、善良的孩子,他不希望正在住院的媽媽擔心,便忍氣吞聲,什麼也不說,每天都乖乖待在屋裡。」
冢本伸長脖子,看向柳田放在櫃檯上的校樣稿:
他立刻打開了櫻風堂店主的博客,但上面沒有任何新動態。
書店關了兩周,意味著櫻風堂的書架和展台上所有的書刊都處於停滯狀態。
前台也不是很歡迎這位稀客。
「你願意接手我的書店嗎?」
一整的手機收到了一封新郵件,是櫻風堂店主發來的:
他倒是在走山路的時候發現了幾座被藤蔓和草木吞沒的建築,看上去像是廢棄的工廠和高檔餐廳。
「一樣?」
「這樣一位店長,要施展『渾身解數』做出『生涯中最棒的展示品』,那究竟會是怎樣的作品?」一整在春天的原野上快活地笑了出來。他笑得太用力,甚至連眼淚都出來了。
書店必須一直開著才行。
走在山道上的一整像個小學生一樣,雙眼被色彩斑斕的美景所吸引。
看到那座有著許多方形窗戶的建築物,他想起父親就職的那家鄉下沿海小鎮的老舊超市。那家超市比這家要來得更大,周圍更開闊,人也更多,但兩者還是給人一種相似的感覺,令一整懷念得心痛不已。

「不,並沒有。」
在離開了銀河堂書店,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之後,他才意識到了這點。

大多數時候,櫻風堂店主在博客上的發言總是顯得非常愉快,洋溢著幸福感,充滿了他對生養自己的這片土地由衷的熱愛。因此,即便他寫下一些令人擔憂的內容,一整也沒有把事態想得太嚴重。
今天雖然是休息日,但他一大早就來到店裡,坐在櫃檯后,反覆閱讀這本六月新書的校樣稿,眼淚止不住地掉。因為店裡只有自己一人,柳田毫無顧慮地放聲大哭起來。
他設想著與老店長見面的情景:
之前因為太過高興和驚訝,忘了告訴你,其實我最近不在店裡。我把店關了,現在在醫院。
這麼想來,也多虧那個人不在家,否則櫻風堂店主也許就會為了蠢事而犯罪了。
他笑著,但眼角帶著淚。他繼續說道:
一整說不出話。
「好吃嗎?」
閱讀過程中,讀者們也會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和利佳子一家一同思考起生與死的意義。
「看我心情吧,或許會的。」
「和月原嗎?」
「到了夏秋時節,蜻蜓們會拍動著玻璃般的翅膀,在水面上起舞。」一整回憶著老店主的描述。
「書店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因為只要有網路書店就行了,不是嗎?」這種看法已經成為當今主流。
「我孫子叫小透。他廚藝很好,喜歡看著大家吃自己做的菜,那時他會露出開心的笑容。有機會的話,真希望有一天我們能三個人一起吃他親手做的菜,一定會很開心的。」
在一整喝完熱可可前,兩人聊了會兒天。
許多西方遊客來到當時還只是個小村的櫻野后,選擇留在了這裏。之後,村裡便蓋起了一排排西洋風格的店鋪。好幾年後,村裡終於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禮拜堂。
「真是太美好了。」
「大腦和心靈是不同的。就算您的大腦告訴您不要離開,您不想離開,但只要您的心靈渴望去某處,那選擇離開也未嘗不可。九-九-藏-書所有人都有獲得幸福的權利,追求幸福沒有什麼不對。當您決定出發前往該去的地方時,左腳的疼痛就會痊癒。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後來自己去買了一把拐杖,還在家附近的藥店買了一大堆止痛藥,像喝汽水似的一股腦全灌下了肚。
「說到底,連比自己資深那麼多的店主都感到無計可施了,自己這樣一個年輕人——而且還是背負重大丑聞的人,真有本事讓書店再次興旺起來,並把勢頭一直維持下去嗎?不能光憑『想在書店工作』這種天真的理由,就接下如此重擔。」
沒錯,冢本從以前開始一直是這個樣子,不動如山。在這十多年中,柳田店長和另一位副店長——負責漫畫區的女店員結婚了;幾位老員工接連辭職,新員工也不斷加入。唯獨他毫無變化,不動如山。他一直是單身,僅有的細微變化大概就是年紀大了,身材發福了,頭髮略微變得稀疏了。
「其實院長告訴我,我現在身體狀況太差,撐不過手術。要是強行開刀,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唉,最近幾年因為店裡的事,有些勉強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聽他這麼說,我就心想,這一天還是來了。」
擺在書店裡的書,除了少數例外,幾乎都是書店經由代理商向出版社借的。雙方簽訂合同,書店可以在一定時間內租借書刊,銷售給顧客。銷售額的一定比例是書店的分成,代理商會向書店索取剩餘的部分。簡單來說,就是書店每賣出一本書,所得利潤的一部分都必須分給代理商和出版社。
「月原先生,我想您現在應該是想到『某個地方』去吧。您想從『現在所在的地方』,出發前往『某個地方』。然而您沒辦法下定決心離開『那個地方』,所以您選擇帶著傷痛,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只要腳痛的話,就哪兒都去不了了。您的大腦在欺騙著您,讓您哪兒都去不了,哪兒都不想去。」
不是的。並不是把書放上書架后就不用管了,書是有生命的。
「『那個』我之後會再過來拿的,就放在這裏沒關係。你的東西都留在這兒就行。等到了風早鎮上的家,要什麼東西我買給你就是了。」外婆這麼說著,拉著戴著手套的一整的手,離開了那間令人懷念的房間。
櫻風堂店主的兒子到東京讀書,畢業後進了一家大型書店工作。他和在東京相識的女性結婚、買房,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他偶爾會回櫻野鎮看看。回老家時他總是笑著說,等自己老了就回來繼承家裡的書店。
不過,能夠像這樣獨自走在春天的道路上,他還是很開心的。
家中三人一同裝飾的聖誕樹上的燈飾還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嗯,在知道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之後,我就立刻給他們打了電話。不過,說起來有些難為情,在打完電話后,或許是因為終於放下了心,我突然發燒,病倒了。我一下子失去了意識,直到昨天還是前天才終於能像普通人一樣活動身子。人老了就是沒辦法啊。」老人這麼說著,悲傷地笑了笑,「所以,我才剛知道,在我卧床不起的時候,你吃了多大的苦頭。我在網上看到了。我認識的書店店員們都在社交軟體上討論銀河堂偷書事件,表達自己的憤慨。在看到店名,聽說被攻擊的是負責文庫區的年輕店員時,我一下子就知道是你了。這些其實都是我前天才剛知道的。之後,我還看到網上說你把店裡的工作給辭了。而且,我看你的博客也很久沒更新,可為你擔心了。」
一整陷入了混亂,杯中的紅茶灑了出來:
「什麼?」
不光是新書,就算是過去出版的書籍,全國範圍內幾乎只要三天左右的時間就能送到。這速度是小鎮上的書店無論如何都無法比擬的。

是個失去了歸宿的孩子。
正當一整在前台辦理手續,準備取走寄放的鸚鵡時,一位女性正好從大門走了進來。
書店賣的是書。也許有人會認為書刊和水果、肉類不同,不會腐爛也不會損傷,就算店鋪停業了也沒關係;也許有人會認為書本不需要像花草、樹木和小鳥一樣被悉心照顧和呵護。
他無數次想過,那些被留在家裡的書最後去了哪裡。自己和姐姐翻閱無數次的那些非常寶貴的書——愛書的亡母留給家人的遺物一樣的書。
電視柜上放著一台小小的顯像管電視機,但電源沒有接通。周圍立著好幾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閱覽架,上面放著報紙和雜誌,但完全沒有被人拿過的跡象。
「啊?」一整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了。
老人低著頭,雙眼緊閉,彷彿在祈禱一般。
不,應該說是完全不懂,毫無頭緒。
而且,原本讀雜誌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的那一類人,現在都選擇把時間花在玩手機遊戲和通過社交軟體與好友閑聊上了。手機所需的話費等費用和遊戲上的開銷進一步壓縮了人們的預算,大家越發沒有閑錢去買紙質書了。
然而後來,便利商店接連不斷地在全國範圍內開業,雜誌這一塊的銷售量全被搶了過去。面對二十四小時營業,在買其他東西時可以順手把雜誌也買了的方便店面,普通的小書店毫無抗衡之力。
一整雖然憑著味覺記憶學會了一些飲料、小吃和點心的做法,但父親留給他的食譜上再也不會有新的菜品出現了。
如此一來,他就更不能隨便地接受老人的好意了。
坐在前台的女人點了點頭,肯定了她的說法。
他原以為再也找不到另一個歸宿,但事實並非如此。
有些人雖然對文字沒有渴求,但很喜歡讀雜誌。這類人在過去支撐起了書店產業。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坐在看不見的大鯨背上的旅人,朝著地平線盡頭升起的太陽進發——無論他們是否察覺、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光是在郵件里,就連在現實中對話的時候,店主大概也會直呼自己的名字吧。一整覺得有些難為情:「自己上次被這麼叫的時候好像還是個小孩子。」
「還沒有。」一整看向腳邊,露出微笑,「如果節約點,我的積蓄還是夠我過一陣子的。我想慢慢找工作。不過,我能做的工作大概也只有書店店員了……」
三神渚砂在甄選書籍時總會表現出極高的品位,還很擅長寫書評。她雖然比一整還要年輕一些,但關於古今東西各類書籍的知識素養極其豐富。此外,她還非常樂於學習,不斷閱讀新書。只要是熱門書籍,她幾乎全知道,讓一整甘拜下風。
「等過幾天再來吧。」
旅途沒有終點。我們的人生之旅,家族之旅,將會永遠繼續下去。
父親駕駛的車撞上彎道的護欄,面目全非。父親和姐姐在燃燒的車裡告別了人世。
月原一整背著背包,肩上站著白色鸚鵡,走在春日的山道上。
桃源鄉的開花期似乎比凡間要來得晚一些。櫻花現在正值盛開之際,過不了多久就要凋零了。
他踩上寬敞的樓梯。接待員說,老人的病房在醫院最高層三樓的過道盡頭。
冢本自學生時代起就已經開始寫書評和雜文賺外快了。《我的推理小說》的工作也從當時一直做到了現在。
恰如其名,鎮上儼然成了一片花海。
「這個人口稀少的鎮子已經小到不需要『鎮長』這樣的職位了。」一整記得當時網上有一篇新聞用挖苦的語氣如此寫道。文末的總結是「她多半會成為這座歷史悠久的小鎮的最後一位鎮長」。文章中好像寫到這座小鎮上只有一百戶人家,還是一百五十戶來著?
小鎮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它曾在明治時代迎來海外觀光客,以此為契機被人們重新發現、開發,成了一座以療養和觀光著稱的小城。小鎮過去也曾作為居留地,接待了無數為了探求神秘的東方而遠渡重洋來到日本的旅人。
「啊,就是紅茶的顏色……父親生前常會這麼說,我在不知不覺間記住了。」
一整從未直接和那位少年交流過。光憑他從櫻風堂店主那裡得到的信息看來,小透是個成績優秀、熱愛書籍和書店的善良小學生。他在大約一年前來到櫻野鎮,開始和祖父共同生活。
如此一來,小鎮書店就更難留住客人了。
在上山前,他看見了冷清的道路旁布滿塵埃的咖啡館、汽車旅館和特產店兼烏冬麵店的遺址。飛馳而過的車輛對這些建築物視而不見。它們像小鎮的化石一樣,靜靜地躺在那裡。

「哎?不,可是,這怎麼行……」
雖然這兒是鄉下,人口稀少,但道路和田地都整修得很到位,漂亮得像電影中的場景一樣。
「什麼,你已經要走了嗎?等等我啊。我跟你一起走吧,要不要去小酒館喝兩杯?」

緊握的咖啡杯中,紅茶已經徹底涼了。他忽然發現一根茶葉梗立了起來,他想:「原來紅茶也會這樣啊。」
「主人公一家的隔壁不是住著一位漂亮的銀髮美女嗎?她是一位推理小說作家,沒錯吧?」
「辛苦了。」柳田店長對著冢本的背影說道,接著又拿起了電腦的滑鼠,看著屏幕中的鯨魚。
一整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位只見過一次面的年輕醫生的笑容:「要是疼痛就這麼消失了的話,或許他的診斷還真是對的。」
他喝了一口咖啡,說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抱著被毯子包裹的姐姐,急匆匆地出門了——為了把突然發病的姐姐送到離家很遠的大醫院去。
微微隆起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像是從童話世界中走出來的建築物,屋頂有一座鐘樓。那應該就是櫻風堂店主曾經提到的,現如今已經廢棄了的小學。
特別是最近一年,自從在都市長大的孫子搬來和他一起住開始,店主就常常在博客上記錄一年四季中發生在他與孫子間的故事。此外,開心的照片和話語出現的頻率似乎也變高了。
「哦?」
「幸虧有商店街的各位和我的發小們幫我照顧孫子。正好現在學校也在放春假。我孫子也對我說,爺爺一直在書店工作,都沒有休息,得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老人眼眶噙淚,耷拉著腦袋,吸著鼻涕,「問題在於書店。書店的工作不像孩子,可以隨便託付給值得信賴的人。因為,難度有些高,不是嗎?」
春日小徑上蝴蝶翩翩起舞。在他看來,它們與其說是可愛,倒不如說是無憂無慮。
鄰居們幫一整為父親和姐姐舉行了葬禮。葬禮過後,外婆便將他接走了。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到過兒時居住的那個小鎮。
一整握著咖啡杯,陷入沉默。片刻過後,他終於開口問道: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店長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淚水。
接著是貫穿全書的利佳子的獨白。
「三神的品位確實很好。」
話雖如此,但你也不需要擔心。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我最近感覺非常疲憊,所以才到醫院檢查身體,同時住院休養。所以,一整,請到醫院來見我吧,無須顧慮。
「這次就做成鯨吧。」他嘀咕道。
未來也許是黯淡無光的,但至少這個瞬間的月原一整正呼吸著春天怡人的空氣,朝著心心念念的小城,自由地旅行著。
同時,柳田也為月原一整感到遺憾:「多虧有了一整,銀河堂書店的店員們才能讀到這本書。然而,他離開了書店,沒能親手將這部作品推廣宣傳開來。」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是老人的身體能好起來。接下來的治療還不知道得花費多少時間和金錢,他真能過上這樣安穩的生活嗎?另外,他的孫子小透該怎麼辦?接下來一段時間店主會頻繁光顧醫院,萬一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小透該怎麼辦?雖然鄰居願意照顧他,但能提供的幫助畢竟有限。」
長大成人的一整總有一天年紀會超過父親。他現在就已經遠遠超過了姐姐當時的年紀。當時比一整聰明,比一整知道得多得多的姐姐,在已經成年的他看來,也只不過是個整天讀著兒童故事書的可愛小學生罷了。
這時,一整思考起了一件事:「這位老人究竟為什麼選在這個時間點把店託付給自己?儘管店主肯定很擔心書店今後的狀況,但不難想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得知摯友陷入困境,想找個辦法幫助自己,所以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櫻野迎接過無數的旅人。」櫻風堂的主人曾在「櫻風堂博客」上如此寫道,「這裏不是旅途的終點,而是旅人在旅途中歇息的地方。用甘甜清冽的水潤潤喉嚨,用清甜的果子和點心消消疲憊。若是身患傷病,則通過溫泉進行療養。我們祖祖輩輩都將迎接旅人視為自己的工作,在這個被鮮花環繞的地方迎接遊客的到來。他們在美麗的櫻花下祈禱天地神明庇護旅人的雙腳,目送旅人離去,如此循環往複。從這兒還是個小山村的時候起,我們的祖先就是這麼活過來的。」
「太過分了」這四個字,就算一整不說出口,鎮長也理解了他的意思,用力點了點頭。
窗外的陽光灑進醫院的走廊。一整一邊下樓梯,一邊思考起來:「儘管店主說他還有一些積蓄,但假設現在把書店關了,那之後爺孫倆還有可靠的收入來源嗎?不,我身為一個外人,也許不該考慮那麼多……」

櫻風堂店主忽然顯得有些緊張。他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鸚鵡站在背包上,把鳥喙伸進一整的頭髮里,一邊鳴叫著,一邊為他梳理頭髮。
他原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在書店工作了,沒想到這一願望竟然能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他心裏不可能不激動。而且,對方還給出這麼一個夢幻般的絕佳條件。
他在前台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換句話說,這也是位於主樓六樓的銀河堂書店總店的休息日。
紅茶的確香氣撲鼻,非常好喝。
一整現如今走在春天的原野上,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疼痛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左腳。沒想到居然真有這麼一天,他還以為左腳要一輩子痛下去了。
陽光透過沙沙作響的樹葉落在地上,光斑彷彿水晶碎片一般翩翩起舞。
「某些地方還挺像的。比如笑起來的時候。」
女性深邃美艷的五官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一整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
如果老人是自己一個人住,有一定的積蓄,每個月還能領養老金,在街坊鄰居的幫助下,是可以過上平靜幸福的生活的。
「哎呀,因為你長得真的太帥了。你之前還在店裡的時候,一定很有女人緣吧?」
「啊,對了,櫻風堂店主說過,是因為現在的鎮長在努力振興鎮子呢。」他想起「櫻風堂博客」中有一篇文章寫到一位退休后從都市返鄉的女性當上了櫻野鎮的鎮read.99csw.com長。據說當時沒有其他候選人,於是全票通過了。名字似乎是叫福本薰。
謝謝。我恭候你的到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最害怕的是就這麼猝死在醫院里,或是硬著頭皮做手術,卻沒有撐過來。即便手術成功,也有可能因為病情惡化去世……到了我這把年紀,家人和朋友探病時都是帶著送別的心情來見我的。他們知道,能結束我的人生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我才要趁現在還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把重要的書店託付給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在我下定決心,打算拿起平板電腦聯繫你的時候,才發現收到了你發來的郵件,還是今早剛發來的。我心想,這可真是個奇迹啊。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驚訝。我心想,櫻風堂書店命數未盡。我知道,把一家瀕臨倒閉的書店推給年輕人去管,是一件多麼殘酷而不負責任的事。但我想,在漫長的人生中僅此一次,承認自己是個沒用的老人,說些任性的話也未嘗不可。真是對不起。這一切都是為了我重要的書店和重要的客人。」老人笑了,「也許這隻是我的垂死掙扎吧。就這麼關店也不是不行——這個想法曾經閃過我的腦海。但這樣,不就像是讓書店為我陪葬一樣嗎?……而且……」
櫻風堂店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在郵件中繼續寫道:
「雖然經營狀況不佳,但畢竟也是自己尊敬的書店店員悉心打理至今的店鋪。對方願意將店鋪託付給自己,讓自己在同一家書店工作,想來也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可是……」一整思索片刻后,對老人說,希望能給他一點時間思考。
一整低著頭,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如果換作自己的話,應該也會做出和店主一樣的事。倒不如說……幸虧小透的繼父不在家——否則他就要倒大霉了。」
「內心的孩童在哭泣啊。」冢本點了點頭。
「不。」冢本搖了搖頭,「我從法國訂購的高級生火腿今晚會送到。葡萄酒也已經冰鎮好了,我打算等校訂完這份六月號的校樣稿后打開,犒勞犒勞自己。我從一大早就盼著這一頓了。」
「因為這是本好書啊。」
鎮子比一整想象中的大。周圍是一片水彩畫般的花雲,點點綠色在其中迎風搖曳。一排排小房子像是睡著了似的坐落在鎮上,有遠有近,星星落落,看上去有點像在春天原野上玩耍的羊群。


老人說自己不喝。他躺在床上,笑盈盈地看著一整喝熱紅茶。縷縷白煙從厚實而質量很好的咖啡杯中升騰而起。
女人嫣然一笑:
這是一部由一家小出版社出版的,一位無名卻優秀的作家的處|女作,是一部出版后很可能完全得不到關注,繼而銷聲匿跡的作品,是一部初版印刷數或許會非常少的作品。
「謝謝你幫我梳頭,可是……」一整笑了。他原本打算變得像《金銀島》中充滿魅力的惡人約翰·西爾弗一樣。但現在這派光景,往好了說叫溫馨,往壞了說叫直冒傻氣。
他一笑就覺得喘不過氣。儘管出於工作原因,一整對腳力還算比較自信,但這是他第一次走這條路。雖說平緩,卻也是條山路,走起來還挺費勁的。
一整的父親年輕時曾在咖啡店學習過,店裡常見的飲料和簡單的菜品他幾乎都能做得很美味。
兩人再也沒有回來。
他心懷感激,卻也不禁失笑——他知道店長製作的展示品和普通書店中的那些差別有多大。
「不是。它看人的時候,雖然會拉開距離,但總是帶著滿臉的笑意,好像在說:『看到大家這麼開心,真是太好了。』它的表情彷彿在說著『我最喜歡人類了』。我看得出來,它想要待在人類身邊,融進快樂的氛圍中。可是啊,每當我伸出手,叫它『過來這邊』時,它都會逃走。每次都是這樣。」
醫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必須注意的是,每本書都有「退貨期限」。超過一定的時間,代理商和出版社就不再接受賣不掉的書刊的退貨請求。
「啊,我叫福本薰,不是什麼奇怪的人。我是這座小鎮的鎮長。」
鎮長點了點頭:
「我自己泡就行了。那個,茶葉在哪裡?」一整將背包放在地上,問道。
必須開著,有人在裏面工作才行。
「畢竟是自己公司的員工,我覺得社長還是知道他不會酒駕的。唉,無論如何,月原的父親被公司給拋棄了。之後他的外婆把他帶走,撫養他長大,直到高中畢業……不過,那個家庭里的人,似乎也不相信他說的話。月原早逝的母親在生前和娘家斷絕了關係,他父母兩人的婚事也遭到他母親家人反對,一直沒能得到認可——兩家人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關係。在那個家裡,月原的父親被視為廢物,沒人對他有任何一點好感。不過,月原說,這並不表示自己沒有受到家人疼愛。他們還是好好把他撫養成人了。只不過,成長的環境不算那麼快樂就是了。然後,他笑了,說車禍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麼,在成年後的自己眼中已經成了無關緊要的瑣事。確切地說,父親深愛的職場如果能通過將父親拋棄而重獲安寧,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月原說自己不會怪他們。他覺得母親的娘家出於種種原因而對父親心懷怨恨,也是件沒辦法的事。不過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難受。每當想起那起意外,他就有一種心中有個年幼的自己在哭泣的感覺。就算平時忘了這件事,只要忽然回想起來,就會發現心中某個角落有一個男孩在哭泣。他似乎覺得,不管自己喊得多大聲,再怎麼努力去澄清事實,自己的話語也傳不到別人的耳朵里。所以,他慢慢開始不再和任何人開口說話了。」
店主用幾乎可以說是凝視的目光盯著一整的臉看了好一會兒。見一整有些困惑,他說了句「不好意思」,用另一隻可以自由活動的手撓了撓腦袋。
他總忍不住去想,那孩子也許和他一樣,是個失去了家庭的孩子。

店長將圖案、文字、假花、模型和玩偶等組合在一起製作出來的展示品,有時會活動,有時會發光。他曾經在展示品的底座里安裝八音盒,讓其配合音樂旋轉。
一整,你現在在哪裡?已經到鎮子上了嗎?非常抱歉,我現在不在店裡,你能到鎮營的山茶花醫院來找我嗎?
發送。
「仔細一想,這好像還是我們第一次一起推銷同一本書啊。」柳田店長拍了拍冢本的肩膀,「要是這本書賣得不錯,要不要考慮跟我一起推銷其他書?」
店長想:「真希望他也能讀到啊。要是他能讀到這部優秀的作品,該會有多高興啊。他在讀到校樣稿之前就憑直覺認定這是一部好書,在翻開書頁之前就為故事所深深著迷,下定決心要推廣它。」
每年都會舉行一次由書店店員進行投票,選出年度最佳推薦書刊的大型活動。活動頒獎儀式中的一個環節是由書店店員將自己親手製作的展示品展示給作者看。
他抬起頭,對照著地形。沿著這條充滿春意的道路走下去,跨過通往商店街所在的大路的橋,就可以看到那家書店——正好在大路的正中間。
光憑手機屏幕中這短短九個字,他想象不出對方是帶著怎樣的表情,在怎樣的狀況下打出這些字的。
上班時間,不管店長再怎麼勸,他都不想去醫院看病。但在回家后的漫長時光中,疼痛實在是難以忍耐,一整沒辦法,只好到附近一家大型外科醫院就診。
一整渾然不知,記錄在櫻風堂博客中看似幸福的爺孫生活背後竟然有著這樣的隱情。
「等等,你這是……」
「就差一點,馬上就能想出展示品的好點子了……」
儘管他很高興自己下定決心來到這裏,但他也感到心情有些沉重:「這是個瀕死之地。這是個正在走向滅亡的鎮子。引發熱議的鎮長能做的,或許也只有在鎮子消亡之時,將其負面影響降至最低,儘可能地減少受害者的數量。」
「他讓我把身子調養到可以做手術的狀態。我說我沒這個時間,我得回店裡去。他告訴我,要是再這麼工作下去,我會死。所以我就回不去店裡了。」
「只有自己一年年長大。」
那天是風早站前星野百貨樓每月兩度的停業日。
父親沖的最後一壺咖啡還剩在咖啡壺裡。在殘留在空氣中的微弱咖啡香中,曾對他頗為照顧的鄰居們說著「要保重啊」,目送他離開了住宅區。當時年幼的一整的內心彷彿結成了一個蠶繭,他凝視著咖啡壺,心中只剩下「咖啡還沒喝完」這一個想法。
不過,這是條陽光明媚的溫馨小路。雖然走得很累,但同時一整也感到全身上下煥發出了活力。
「玩夠了吧,要走了哦。」一整笑道。
「超市的話,是那個吧。」一整微微踮起腳,看向前方一座規模不小的建築物。
在心情上,一整想要立刻答應老人。
儘管醫院里靜悄悄的,但在經過走廊的時候,一整還是通過敞開的房門,感受到了兩側病房中他人的氣息。病人咳嗽的聲音,護理人員精神飽滿地向病人搭話的聲音。他好像還聽見了收音機的低沉聲音,但那聲音戛然而止——聽的人也許是戴上了耳機,也許是不打算繼續聽下去了。雖然不是所有病房都有人,但患者數量並不少。這或許是因為來這所醫院就診的不光是櫻野鎮鎮民,還有周圍其他村鎮的居民。
書店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中,慈祥的老店主身穿老舊的圍裙站在店裡。老人的嘴角浮現出一整在照片中看到過無數次的略顯靦腆的微笑。店主一定會用充滿智慧的眼睛看向他,帶著和藹而令人懷舊的微笑來迎接他吧。
「之前的腳痛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透明的細管從床邊的點滴架一路延伸到身穿病號服的店主下垂的手上。
他覺得:「此行或許見不到對方,甚至對方可能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見面。但這些其實都算不上什麼問題,因為即便發了郵件,多半也收不到回復。」
就算達不到這個目的,只要他做的展示品能引發熱議,在大家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間接提高其他書店《四月魚》的銷量,那也不錯。
「嗯,所謂後悔,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你非得今天回去不可嗎?有什麼急事嗎?」
無論櫻風堂店主在博客中將每日的生活描述得多麼溫馨,他也不可能置身這一時代洪流之外。

「水色很漂亮啊,像琥珀一樣。」
「父親的夢想是老了之後開一家咖啡店,店裡放很多書。現在想想,他還真是英年早逝,讓人不勝唏噓。他如果沒死的話,現在應該和櫻風堂店主差不多年紀了吧。」一整真希望能和他再聊上幾句。
「月原說不是。他父親雖然喜歡喝酒,但在喝了酒不得不出門的時候,不管多遠的距離,都會選擇搭計程車,絕對不會自己開車。聽說是因為他覺得如果酒駕出了車禍,會給自己工作的超市惹上麻煩。因此,那天他一定是滴酒未沾才會選擇自己開車的。月原當時雖小,卻一個勁地和周圍的大人們解釋,想要還父親一個清白。然而,相比報紙的報道,沒有幾個大人會相信小孩的話。他父親工作的超市在當地的報紙上刊登了道歉的文章,說什麼『前員工給社會帶來了負面影響』,社長親自署名道了歉。同事們既沒來守夜,也沒參加葬禮。」
「嗯,那個……」
在第一次聽說冢本用鋼筆進行校對時,柳田下意識地問道:
「真羡慕你們能過著這麼輕鬆自在的生活啊。」一整不禁嘀咕道。
「對,對,就是那個……不過啊,這是會『笑著說』的事嗎?要讓我說,這種事就算是長大了,也不可能笑著一筆帶過。我覺得他內心的那個孩子直到現在都還在不斷地吶喊、哭泣,想要告訴大家,爸爸不是酒駕。」柳田握緊了拳頭,「這可關乎死者的名譽啊!就算死去的父親本人想要告訴大家事實並非如此,那也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做不到了。如此一來,不就只能由倖存下來的孩子為父親發聲了嗎?誰又能說這樣的事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呢?」柳田眼眶泛淚,拳頭顫抖,「也不能怪他。有過那樣的經歷,自然會與他人拉開距離。他不敢去相信他人,不敢尋找自己的歸宿。年幼的孩子用盡渾身力氣吶喊,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這不就相當於不斷受到這個世界的否定嗎?」
一整認得這家書店,他在博客上看到過好幾次書店的照片。
書店要想經營下去,附近就必須有文化水平高到願意常常買書、讀書的人,數量還不能少。和食品、衣物不同,就算沒有書籍,日子也過得下去。「不讀書就活不下去的人」其實本來就很少。
更替最為頻繁的是雜誌,每天都會有新雜誌到貨,相對地,書店得把舊雜誌退掉。送貨員每天都會等到收到退貨后才離開。
他心想:「店主應該是因為已經做完了手術,所以才住院的。雖然他異常消瘦,但表情顯得很輕鬆。也許是因為手術成功,馬上就要出院了。」
遠處有一座被青草環繞,坐落於平緩山坡上的方形建築。
一整依老人的指示泡好了紅茶。
儘管一整在離開診室時禮貌性地鞠了一躬,但他並沒有說出感謝的話語。
另外,以年輕群體為代表,通過智能手機以電子書形式閱讀漫畫和輕小說的人多了起來。對小地方的書店來說,收入渠道越來越窄了。
「他好不容易在祖父這裏找到了新的歸宿,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要是環境再次發生變化……他會怎麼樣?他還有能去的地方嗎?要是櫻風堂消失了,店主和他的孫子……他們會怎麼樣?」一整在心中問著自己。

她手中捧著一束漂亮的櫻樹枝。混著白絲的藍灰色的頭髮像一團柔軟的雲朵一樣,和她高挑纖細的身材十分相稱。她身上那種中性、粗獷的感覺和用報紙裹起來的櫻花顯得非常搭調。
店鋪中央設有收銀台,一旁是俗稱「諮詢台」的區域。
他還路過了一家窗戶很大的家庭餐廳。透過玻璃,他看到裏面放著一盆觀賞性植物。那不知名的樹保持著往日的樣子,舒展開來的枝葉卻已經乾枯了。
窗戶開了一道細縫,春風吹進屋裡。白色的窗帘迎風飄揚,彷彿散發著光芒、不斷舞動的翅膀一樣。櫻風堂店主從同樣顏色的病床上坐起身。他憔悴得嚇人,臉色非常差。「呀,歡迎。」他舉起一隻手,「歡迎來到櫻野鎮。」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