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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

第四章

然後,1964年:大禍臨頭。
「這很重要嗎?」
「那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啦,」馬赫說。下飛機時,他不顧夏莉的反對,拿著她的行李,現在他把手提箱遞還給她。「接下來你打算幹什麼?」
邊防人員打開每一件行李,仔細檢查。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嚴格的檢查。怒氣沖沖的旅客們站在攤開的衣服、內衣和剃鬚膏之中團團打轉,打著手勢向海關的官僚爭辯。整個海關大廳看起來就像是印度某地亂糟糟的喧鬧集市。他耐心地等著。
在人頭攢動的海關大廳里,馬赫四處張望,試圖發現夏莉的蹤影,但是卻沒有找到她。可能他們拒絕讓她入境。在心底里,他甚至希望他們這麼做。這對她來說要安全一些。
「啊,沒錯,我腦海里的確出現過這個念頭。」他繫緊了安全帶。「但是也許你能成為我的救星。」
「你終於說出了最動聽的話。」
「我認為他等待的原因,是想要找到更好的渠道,更安全的逃脫方法。誰知道呢?也許他已經找到了。」
「非常重要。想想吧。如果他在星期五和另外幾個人說到這件事,那就意味著路德也會知道你的家庭背景,以及和你聯繫的方法。」
馬赫靠回椅背,繼續完成那個已經做完一半的拼圖遊戲。起碼那些猜想都是經得起推敲的。
夏莉在睡夢中輕輕地嘆了一聲。她的腦袋倚在馬赫的肩膀上。他吻了吻她的頭髮。今天是星期五。元首日是星期一。他只剩下一個周末的時間了。「哦,我親愛的麥吉爾小姐,」他悄悄嘟囔著,「我恐怕我們找錯方向了。」
https://read.99csw.com「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即將在本次飛行的終點——赫爾曼·戈林航空港降落。請將您的座椅移回垂直位置,收起面前的小桌……」
他從筆記本里撕下十幾張紙,撕成一半大小,然後再對半撕開。他把這些紙擺在面前的塑料小桌上,每張紙上都寫著一個名字,一個日期,和一起事件。他反覆移動這些紙片,改變它們的排列順序——從前面挪到最後,從後面挪到中間,從中間挪到前面。他嘴唇上叼著一支香煙,腦袋被煙氣籠罩著。在周圍一些好奇偷窺的旅客看來,這個中年男人似乎正在玩一種奇特的單人紙牌遊戲。
「沒錯,的確很瘋狂。」他們的飛機穿過一片雲層,下面還有另一片雲彩。在遠處,馬赫可以望見大會堂的圓頂,彷彿一頂小小的青銅頭盔。「假設路德還活著,那麼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機場已經處於嚴密監控之下。港口和火車站也是。邊境關卡一定都收到了對他的通緝令。在肯尼迪這檔子事之後,他沒法直接逃進美國大使館。他不能回家。那麼他還有什麼選擇?」
「回家,我想。坐在那裡,等著電話鈴再度響起。你呢?」
「我不這麼認為。他可以在星期二或者星期三給我打電話。或者星期四早晨。他為什麼要拖到星期五?」
「我想我給自己安排了一節歷史課。」她抬頭看著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馬赫像洗牌一樣撥弄著那些紙片,把它們重新排列起來。
但是顯然已經太晚了。路德從佐格銀行的保險箱中取出東西、九*九*藏*書在蘇黎世機場發出平安信號、然後降落在柏林的時候,布勒和施圖卡爾特都已經死了。
「我說的是『也許』。」他握著她的手。「聽著,你確定施圖卡爾特當時說的是,他在上星期四去檢查了你公寓對面的電話亭?」
「我也是這麼想的。問題是,施圖卡爾特的行動,究竟是只代表他自己——一個人悄悄逃脫——還是和他的同夥們商量之後做出的集體行動呢?」
四月十一日,星期五,這三個同謀者在布勒的別墅聚到一起:這表明某樣東西已經使他們陷入恐慌狀態。
不,這不對。他翻閱筆記本,找到夏莉在公用電話亭里和施圖卡爾特的那段對話。哦,當然。
馬赫忽然覺得灰心喪氣。他對她還是了解得很少。
她沒有搭理他。
馬赫小心翼翼地把夏莉的腦袋從他的肩膀上移開,避免驚醒她。他收起了面前的紙片,站起來向機艙後部走去。由於飛機不平穩,他的腳步趔趔趄趄的。一個身穿希特勒青年團制服的男孩從廁所里出來,有禮貌地幫馬赫拉著門。馬赫點了點頭,從他身旁走過,進入廁所,鎖上了拉門。廁所里的燈黯淡無光。
她皺眉想了一會兒。「是的,我敢肯定。我想起來當時的想法了。當時我想,這個人一定是非常認真的。」
漢莎航空公司的經濟艙廁所里不提供毛巾,只有一次性濕紙巾,上面浸泡著一些令人生疑的液體。馬赫擦了擦臉。透過紙巾的纖維,他能感覺到自己臉頰上的滾燙皮膚。飛機遇上了氣流,機身再次顛簸,就像深水炸彈衝擊波下的潛艇一樣。他們降落的速read.99csw.com度很快。他把額頭貼在冰冷的鏡子上。下潛,下潛,下潛……
她點了點頭。接下來又是一陣彼此尷尬的沉默。突然,她踮起腳尖,把臉蛋貼在了他的臉上。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她就扭頭離開了。
她驚訝地把手抽回來。「但是這想法很瘋狂,他從來不會信任我。」
從海外飛回來的德國人都在規規矩矩地排著隊,一言不發,等待進入帝國。在護照檢查櫃檯,馬赫耐心地等待著,雙手背在背後。在元首生日之前的這幾天,邊防檢查格外嚴格,海關的工作人員戰戰兢兢,神經過敏,生怕從自己的手中放進來一個搗亂分子。
她已經醒了,正在用一把塑料小梳子梳理那頭濃密的頭髮。「我以為你已經從飛機上跳下去了。」
他從她的聲音中聽到了疑惑。你不想相信事實,他想。你認為你很聰明,去蘇黎世去尋找你的報道。但是你的報道卻一直在找你——在柏林。
海關護照檢查處有兩個通道:一個供德國和歐盟臣民通行,另一個供世界上其餘國家的公民使用。
不新鮮的空氣在廁所中循環流動著,混雜著尿液、消毒水和廉價肥皂的臭氣。他把金屬馬桶蓋掀開,把所有的紙片都丟了進去。飛機傾斜了一下,開始搖晃。頭頂上一盞小燈亮了起來:「注意!請回到你的座位!」空氣湍流讓他的胃很不舒服。不知道路德在返回柏林的那架飛機上會不會有同樣的感覺?馬桶上的金屬把手摸起來冰冷粘濕,他按下沖水開關,那些紙片打著轉,消失在暗藍色的水流漩渦中。
就是這樣:德國人的好日子https://read.99csw.com,特別是那些在被征服領土上的德國人。豪華公寓,漂亮女孩,大馬力汽車,從金幣到魚子醬的各種賄賂——一箱箱地打包發運回德國。從上至下的腐敗:從下士到司令,從美酒到祭壇組雕。布勒、施圖卡爾特和路德過著尤其花天酒地的生活。布勒在總督區沒收各種財寶,施圖卡爾特用內政部的各種關係和掩護把它們偷運回德國——非常安全,有哪個下級官員膽敢隨意拆開蓋有「內政部,最高絕密」火漆印章的包裹、進行檢查呢?路德把這些珍品走私到國外,偷偷出售——同樣非常安全,誰敢要求帝國外交部日耳曼人司的頭子打開他的行李箱呢?三個人都在五十年代退休,成為富裕安閑、聲名顯赫的離休高幹。
她轉過臉去,望著舷窗外面。
1942年7月。在東線,國防軍在南俄羅斯發動了「藍色計劃」:將使德國最終贏得對蘇戰爭的總攻。美國還沒有從珍珠港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英國人在空襲魯爾區,在北非的沙漠里和隆美爾作戰。在布拉格,海德里希在一次炸彈襲擊中受傷,正在痊癒之中。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他說。
「你最好別忘了。」
這次航班上沒有威士忌,但是提供咖啡——濃烈的黑咖啡,隨叫隨到。夏莉拿起一份報紙,但是很快陷入夢鄉。馬赫太興奮了,無法睡著。
四月十日,星期四,聚會前一天。在比洛大街上,施圖卡爾特站在夏莉的公寓對面,記下這個電話亭的電話號碼。帶著這個號碼,他在星期五去了布勒的別墅。某種無比恐怖的東西已經完全壓倒了他們,以致這三個驚恐九九藏書的男人想到了最不可能的那條路——叛逃到美國。施圖卡爾特負責安排這件事。由於肯尼迪即將訪德的緣故,他們不敢相信美國大使館。他們需要同華盛頓之間建立直接聯繫。施圖卡爾特有一條這樣的聯繫渠道:邁克爾·麥吉爾的女兒。這個提議得到另外兩人的贊同。星期六,施圖卡爾特給夏莉打電話,安排一次會談。星期天,路德飛到瑞士:不是去取錢或者油畫——在柏林,他們這兩樣東西都有很多——而是取出他們在1942年夏天和1943年春天之間放進去的什麼東西。
在德意志帝國的土地上,懷疑的本能再次回到了人的身上。他在她的雙眼裡可以看見這種表情,她彷彿在探尋馬赫的內心深處。他試圖安慰她:「別擔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在一片朦朧細雨中,他們的飛機在赫爾曼·戈林航空港著陸。在跑道的盡頭,容克客機掉頭駛入滑行道,舷窗蒙上了一層潮濕的霧氣,上面布滿了雨滴。在一片潮濕中,航空港大樓上的巨大萬字標誌看上去變得柔軟彎曲。
過了半天,馬赫才來到行李提取處,找到他的手提箱。在廁所里,他換上了那身黑色的黨衛軍軍裝,把便服塞進皮箱里,檢查了他的盧格手槍,把它塞進槍套里。離開洗手間的時候,他往鏡子里看了一眼。一個黑衣警察嚴肅地回瞪著他。
歡迎回家。
邊防官員的眼睛隱藏在帽檐的陰影中,馬赫看不見他的表情。「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在簽證失效之前三小時入境。」他在簽證紙上畫了一道粗粗的黑線,蓋上「失效」的圖章,然後把護照遞給馬赫。「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