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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

第六章

老天,他的手……紅色的污漬在慢慢擴散,在白色的繃帶上形成了一片星羅棋布的群島。
「車庫裡的一個下級警員。我們把你的車拖到這裏,他從車裡搜到了這包材料。他把它直接交給了我。到目前為止格洛布斯還不知道……」
「我是說,我不知道布勒、路德和施圖卡爾特卷到了這件事裏面。我不知道格洛布斯也有份……」
「克里青格?」克雷布斯開始做筆記。
「他知道這件事,」馬赫插嘴道,「是因為美國大使館里的內線向他通風報信了。」
「集中營的運作方式使得沒有人能活下來當證人。毒氣室和火葬場是由挑選出來的囚犯操作的,這些人最後也要被殺死,由新的犯人代替,這一批人過一段時間也會被幹掉,以此循環。對於這個殺人鏈條的最低一環,是這麼處理的,那麼對於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呢?看這裏。1942年1月,海德里希召集各個部的相關人員,在萬湖開了一次會議,討論最終解決猶太人的問題。14個人參加了會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呢?1954年,第一位與會者死了。接下來是1955年,然後是57年、59年、60年、61年、62年。1963年,殺手試圖破門而入殺死路德,所以他雇了保鏢。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什麼也沒發生,所以他以為那隻不過是普通的入室盜竊。」
克雷布斯給他點上煙,馬赫美美地吸了兩口。「這些都是我的推測,你明白嗎?」克雷布斯點點頭,示意馬赫接著說下去。「我的猜測是,這些人都是精於法律的老官僚,還有好幾位資深律師,他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問自己:為什麼沒有書面文件把元首本人和滅絕猶太人的這項政策聯繫起來?我想,他們的結論是,由於這個計劃太可怕,國家元首不可能讓自己過於明顯地牽涉其中。那麼為什麼這些任務交給了他們去干?因為如果德國輸掉了這場戰爭,責任就會推到他們、而不是元首身上,他們就會成為戰犯。而如果德國贏得了這場戰爭,他們也會總有一天成為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集體屠殺行為的替罪羊。」
……
「這兒,這個名字,格洛布尼克……」
克雷布斯開始揉搓自己的臉,然後九-九-藏-書停了下來,手指頭按著臉,好像犯了牙疼。他透過指縫看著馬赫。
「一千一百萬……」
「還有這個……每天八千……」
馬赫在自己的腦海里修起了一道牆。他把夏莉和她那輛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車放在了這堵牆的後面。這堵牆非常高,用他憑自己的意識想象出的任何材料修建而成——巨石、混凝土、磚瓦、條石、生鏽的鐵床架、被推倒的有軌電車、行李箱、嬰兒推車……那堵牆沿著陽光明媚的德國大地延伸開來,就像中國的長城,馬赫自己一個人在這堵牆前面巡邏,守衛著牆後面的東西。他永遠也不會讓他們越過這堵牆。除了牆後面的東西之外,別的東西他們都可以得到。
與此同時,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當然。你以為你只是在調查藝術品盜竊案。」
「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是這個解釋聽起來很合理。為了避免公開審理帶來的醜聞,格洛布斯代表國家秘密處決這些罪犯。他不顧一切想搶在刑警的前面。星期三晚上,我還在研究天鵝島的那些照片時,接到了他的電話。當時他非常憤怒,說雖然已經正式把你從這個案子調開,可是你卻闖進了施圖卡爾特的公寓。他讓我到那兒把你抓出來。我去了。我告訴你,如果是格洛布斯說了算的話,那時候就是你的末日輪。但是內貝插了一手。接下來,星期五晚上,我們在調車場發現了路德的屍體。整個案件本來應該在那時就結束的。」
克雷布斯臉色雪白,雙手顫抖著把桌子上的材料攏成一堆。然後他哆嗦著打開了火爐的爐門,一股腦兒把那些東西全都塞了進去。那些紙張和筆記本一開始完好無損地躺在燃燒著的紅色煤塊上,接著很快冒出了黃色的火苗,然後變成熊熊大火。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打開來了。
男:「你說我需要什麼?你認為我需要什麼?在你的國家政治避難。」
「消滅這些人是出於海德里希自己的意圖呢,還是說這個命令來自地位比他更高的那個人呢?來自那個拒絕把自己的名字簽在任何相關文件上的那個人……」
「這裏,你看,是克里青格送命的日期,被畫上了一個十字記號。在那之後一切恢復正常,什https://read.99csw•com麼也沒有發生。也許他們是在自己嚇唬自己。接下來,四月九號,另外一個十字!布勒的老同事,來自波蘭總督區的肖恩加特,在動物園車站撒歡兒跳到了車輪底下。天鵝島上一片恐怖氣氛。但是一切已經完了。」
「氫氰酸結晶體。在那之前他們用一氧化碳。再之前用子彈。」
克雷布斯小聲嘀咕說:「老天,我不想知道這些……」
「為什麼他選中了你?」
「沒錯。我不是白痴。我跟你一樣知道格洛布斯的名聲。但是他在執行海德里希的命令,如果海德里希讓他逃脫,以避免發生和黨有關的醜聞,那我有什麼辦法?我是誰,有什麼能力去反對?」
克雷布斯把鉛筆扔到了一旁。
「用齊克隆-B殺死猶太人的地方。」
起始時間:23:51時,1964年4月17日……
「現在是幾點?」
一時間,馬赫彷彿又聽到了她的聲音,聞到了她的氣味,觸摸到了她的肌膚。
「這是奧斯維辛-比克瑙的毒氣室和焚屍爐每天殺死的人數。」
「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為什麼在頭九年裡只死了八個人,而接下來的六個人在短短的六個月時間里連續死於非命呢?為什麼這麼匆忙?在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耐心等待之後,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呢?突然之間,我們刑警的眼睛從污泥里移開,轉向更廣闊的視野。謎底在上星期二揭開。我們的新朋友,美國人,要來訪問啦!接下來這又引出一個新問題……」
男:「明天早上。聽我說。九點鐘。大會堂廣場。中央的台階。明白了嗎?」
女:「知道了。」
「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所謂的藝術品走私,只是掩蓋另一樁醜聞的幌子。僅此而已。」
「星期六早上,大概六點鐘。格洛布斯往我家裡打了電話。他說他得到情報,路德還活著,準備在九點鐘在帝國人民大會堂門口和那個美國女記者碰頭。」
「把那東西給我!」克雷布斯撲過桌子,一把奪回了兩個筆記本。走廊外面傳來了格洛布斯的聲音。
他把那張紙還給克雷布斯,後者把它工工整整地放迴文件夾。「接下九九藏書來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格洛布斯在國防軍最高統帥部的樓頂上布置了狙擊手,要求路德一露面就開槍把他打死。坦率地說,這個命令讓我很驚訝。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我想,這個傢伙一定是瘋了。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急於要路德的性命。」說到這裏,克雷布斯停了下來,意識到他在幹什麼,他的角色和任務是什麼。他簡短地結束了自己的話:「我們搜查了屍體,什麼也沒發現。接下來我們就開始跟蹤你。」
克雷布斯對馬赫的說法嗤之以鼻。「胡說八道。他竊聽了電話才知道這件事。」
「弗里德里希·克里青格,帝國總理府的國務秘書。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是不會把所有的信息都記下來的。」
「這不可能……」
「殺掉你?」
「那是歐洲的猶太人總數。也許他們成功了,這些猶太人被完全消滅了。起碼現在我一個猶太人也見不到。你呢?」
「還有這兒:奧斯維辛-比克瑙,庫姆霍夫,貝烏澤克,特雷布林卡,馬伊達內克,索比堡……這些究竟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男:「我有情報。珍貴的情報。」
「為什麼選中我?黨衛隊全國領袖知道我對藝術很感興趣。我們談論過這方面的話題。我的任務只是到那裡去對藝術品進行登記。」
克雷布斯還在讀著馬赫的筆記。他的兩個胳膊肘都放在桌子上,雙手撐著下巴。他偶爾動一下,伸手翻到筆記的下一頁。馬赫平靜地看著他。在抽完香煙、喝完咖啡、來自手上的巨痛消失之後,他的心情甚至有些愉悅。
女:「那不必……」
「咱們倆把這事講清楚,馬赫。你是說他們的死跟藝術品走私案絲毫無關?」
男:「太快了。現在還不必。」
「所以他們採取了一種保險措施。他們寫下了書面誓詞,這很容易,畢竟四個人裏面有三位是律師。然後他們開始把能搜羅到的一切與此有關的材料都收集起來。最後他們還寫了一份對集中營的訪問記錄。所有這一切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雙重保險。如果德國贏得戰爭,希姆萊或海德里希想滅口,他們就可以用這些材料來進行反訛詐,保住自https://read•99csw.com己的性命。如果盟國贏得了戰爭,他們就可以說:看啊,我們反對這項政策,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來收集證據。路德甚至在這裏面加進去一些對盟國敲詐勒索的材料:美國駐英大使肯尼迪發表的親納粹言論。把那個給我。」他朝自己的筆記本和布勒的記事本點點頭。克雷布斯猶豫了一下,然後把它們推過桌面。
克雷布斯終於讀完了所有的筆記,莊嚴地闔上了眼睛。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然後他把那些記滿數字和日期的紙攤開,把馬赫的筆記本和布勒的記事本放在旁邊。他一毫米一毫米地調整著這些東西的位置,直到它們完美地對齊為止。也許是藥物的作用,突然之間馬赫能看清楚東西了,而且看得非常清楚。他可以看見墨水在那些紙上洇凱的痕迹,看到克雷布斯沒有刮過的鬍子茬。在一片寂靜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灰塵落下來的聲音。
男:「我會付錢的。」
「令他們感到不安的,並不是滅絕行動本身。記著,他們都是資深的老黨員。由於沒有明確的來自元首本人的書面指令,才令他們感到恐慌。一切都是口頭彙報,沒有書面指令。他們得到的只是來自海德里希和希姆萊的口頭指令,說元首希望這麼做。我能再要一根煙嗎?」
「到1963年,消滅證人的工作開始加速。五月份,格哈德·克羅弗失蹤,隨後在一處建築工地找到了他的屍體。十二月,霍夫曼弔死了他自己。今年三月,克里青格被汽車炸彈炸成了碎片。現在布勒嚇壞了。克里青格是導火索。他是這個四人小集團里第一個送命的。」
「他們一共有四個人。布勒,施圖卡爾特,路德和克里青格。」
「當然是這樣,當然是這樣」,克雷布斯喃喃說道。「星期三的早晨,我在調查德國勞工陣線的腐敗案。非法出售勞保用品。然後突然之間,我被叫到黨衛隊全國領袖那裡,單獨會面。他對我說,一些退休的高官捲入了藝術品走私案,這會給黨的形象帶來很壞的影響。全國副總指揮格洛布尼克負責這件案子,他讓我立即去天鵝島,接受新的任務。」
「為什麼不可能?你自己看看……」克雷布斯打開文件夾,取出一張單頁的棕色紙。「夏洛滕堡的分析中心直read.99csw•com到午夜才整理出這份記錄。」
「你有什麼能力去反對?」馬赫重複道。
「夠了,馬赫。」
「我當然看過了。不過看不懂。」克雷布斯翻弄著那些紙張。「比如說這個。什麼是齊克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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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這些東西。」克雷布斯的手指頭停留在離那些材料一厘米高的地方。
「你當然知道。每次有人拿『被送到東邊去』開玩笑的時候,每次母親嚇唬小孩說如果不乖就要被送到『煙囪裏面去』的時候,你都應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搬進了他們的房子,拿走了他們的財產,得到了他們的工作。我們都知道。但是我們不敢面對事實。」他用左手指著那摞紙。「這些材料給那些猶太人的骨頭加上了血肉。但是骨頭已經在焚屍爐裏面被燒成了骨灰和空氣。」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那不是路德的屍體的?」
「那就是答案。」
「當時他是盧布林大區的黨衛隊和警察頭頭。那些殺人中心是他建立起來的。」
女:「什麼時候?」
「我說過,不要說了!住嘴!」
她已經開了十一個小時的車。
「這得取決於是誰知道你看過了這些東西。」
女:「告訴我你在哪兒。」
「你要把我殺了嗎,馬赫?」
「五點四十七分。」
「我不明白,」克雷布斯把這些材料扔回桌子上,彷彿它們咬了他一口似的。他搖著頭:「我不知道這些事……」
「但是你一定意識到是格洛布尼克殺了布勒和施圖卡爾特?」
用一隻手打開記事本、翻到要找的地方,做起來很困難。他最終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馬赫拿起布勒的記事本。
馬赫的手又開始傳來一陣陣抽搐的疼痛。他低下頭,看見白色的繃帶上滲出了血跡。
女:「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大使館。」
「你可以自己去看。」
馬赫接過那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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