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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 艾滋病及其隱喻 7

篇二 艾滋病及其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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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性遊戲和性生意的風險與日俱增的恐慌,不大可能減少其他類型的慾望的吸引力:時裝商店有望進佔漢堡那座直到目前為止仍為「愛神中心」佔據的建築物。人們在深思熟慮后才進行性|交換。在八十年代受過教育的人群當中,為準備過新的獨身生活和降低性衝動而例行服用那些用來提高腦力工作和長時間談判所需精力的藥物(資產階級對可卡因的使用,同樣興起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現象相當普遍。而機器則提供了激發慾望並保持慾望的安全性的新的大眾化方式,一些儘可能精神化的方式:由電話(在法國則是由所謂「小電話」)構成的商業化色情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變相的亂|交,即通過電話與陌生人發生性關係,而不必接觸彼此的體液。對接觸的限制現在也同樣存在於計算機世界。計算機用戶被告誡要留意每一個軟體,視其為病毒的「潛在攜帶者」。「在把軟體裝入你的計算機前,務必先弄清楚該軟體的來歷。」正在開發的所謂「疫苗程序」據說能為計算機提供某種保護;不過,專家們一致認為,控制計算機病毒威脅的惟一可靠的方法,是不去共享程序和數據。這類使消費者對各種各樣的商品和服務保持更小心、更自私態度的警告,實際上刺|激了消費文化,因為這些焦慮會產生對更多商品和服務的需求。
我們所在的這個社會的一套話語是:消費,增長,做你想做的,享受你自己。這個經濟體系提供了這些前所未有的以身體流動性和物質繁榮而最為人稱道的自由,它的正常運轉依靠鼓勵人們不斷突破界線。慾望想必是無所節制的。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使我們全都成了自由——無限擴大的可能性——的鑒賞家。幾乎每一項主張都聲稱要為人們增加某種自由。當然,不是每一種自由。在富裕國家,自由越來越被等同於「個人實現」——獨自(或作為個體)享有或實踐的自由。因而近來出現了大量有關身體的話語,身體被再度想象成一個工具,越來越被用於執行各種各樣自我改善和力量提升的計劃。既然人們有消費慾望,既然自我表達也被賦予無可置疑的價值,那麼,對某些人來說,性怎麼會不成為消費者的選擇呢——即自由的實踐,更大流動性的實踐,以及使界線步步後退的實踐。男性同性戀亞文化以及毫無危險可言的性遊戲的任何一種發明,都幾乎不是資本主義文化的必然的再發明,此前也不受醫學的保障。艾滋病的來臨似乎已無可挽回地改變了這一切。
當然,在官方由來已久的虛偽與近幾十年來時髦的自由主義之間,橫著一條鴻溝。那種認為性傳播疾病並不嚴重的觀點,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達到了頂點,那時也適逢眾多的男同性戀者把自己設想為一個類似「族群」的團體,其與眾不同的民俗是性貪婪,而城市同性戀的生活體系變成了一個具有史無前例的速度、效率和規模的性傳遞系統。對艾滋病的恐懼,迫使人們對性|欲採取一種節制得多的行為方式,而且這還不局限於男同性戀者中間。在美國,一九八一年以前的性行為如今對中產階級來說已成了失落的天真年代的一部分——當然,這天真披著性放縱的外衣。在二十多年的性揮霍、性投機和性膨脹以後,我們處在了性蕭條的早期階段。以現在的眼光回顧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性文化,就好比從一九二九年大蕭條這個不恰當的角度回顧爵士時代read.99csw.com
對性行為的擔憂,是對我們每個人都身居其中的這個充滿恐怖的世界的新的擔憂,它由疾病引發。恐癌症曾使我們習慣於為環境的污染而擔憂;現在,我們擔憂人的污染,對艾滋病的焦慮不可避免地傳遞著這種擔憂。對聖餐杯的擔憂,對外科手術的擔憂:此乃對被污染之血液的擔憂,無論是基督的血,還是你的鄰人的血。生命——血液和性液——自身成了污染的載體。這些體液可能會致人于死地。最好別去接觸它們。人們儲存自己的血液以備將來之用。匿名獻血本來是我們社會中利他主義的典型行為,現在也受了牽連,因為沒有人敢保證匿名捐獻的血液是否安全。艾滋病不僅帶來了這種令人不快的後果,即強化了美國在性方面的那種道德主義,而且還進一步鞏固了那種常常被推崇為「個人主義」的自利文化。自利如今被當作不言而喻的醫學上的謹慎,獲得了額外的抬舉。
——托馬斯·布朗爵士《至交謝世之際致友人書》九-九-藏-書
艾滋病強化了那些十分不同卻又互為補充的話語的力量,這些話語越來越經常地為我們這個社會裡那些習慣於為自己提供快樂的人所聞,他們中越來越多的人被引導到自我約束、自我節制(節食、運動)的計劃中來。小心你的慾望。照顧你自己。不要放縱自己。很久以來,以健康的名義或以塑造理想身體外觀的名義,人們對某些過度的慾望施加了種種限制——是自願的限制,是自由的實踐。艾滋病災難暗示出節制以及對身體和意識進行控制的迫在眉睫的必要性。不過,對艾滋病的反應還不僅僅是回應性的,不僅僅是對一種十分真切的危險的充滿恐懼的、因而是恰當的反應。它還表達出了一種積極的慾望,即在個人生活中更加嚴於律己。在我們的文化中存在著一種廣泛的傾向,一種時代終結的感覺,即認為艾滋病正在增強;對許多人來說,這意味著那些純世俗理想的耗竭——這些理想似乎在鼓勵放縱行為,或至少沒有對放縱行為施加任何連貫性的限制,而對艾滋病的反應顯示了這種耗竭狀態。艾滋病所激發出來的那種行為,是對所謂「傳統」的更廣泛的欣然回歸的一部分,正如藝術中對圖像和風景、調性和旋律、情節和人物的回歸以及對晦澀的現代主義的那些高論的摒棄。中產階級中亂|交慾望的減少,一夫一妻理想以及謹慎的性生活理想的增強,這些現象,在艾滋病病例不多見的地方,例如斯德哥爾摩,與艾滋病被確切地看作一種具有流行病規模的疾病的紐約,同樣引人注目。對艾滋病的這種反應,儘管部分地是十分理性的,但它加深了人們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就屢屢提出的對啟蒙現代性諸多理想(以及冒險)的廣泛質疑;與這種新出現的性現實主義形影相隨的,是對調性音樂、布格羅繪畫、證券投資事業以及教堂婚禮的樂趣的再度發現。

有些人不承認有新疾病存在,有些人認為許多舊疾病已消失,而那些被推崇為新疾病的疾病,也終將消失;然而,上帝的慈悲已播下了成堆的疾病,而且不使某一個國家獨攬全部疾病:在一個國家是舊病的東西,在另一個國家是新疾。對地球的新探索發現了新疾病……如果亞洲、非洲和美洲也交出它們的疾病名單的話,那麼潘多拉的盒子就膨脹了,勢必出現一種奇怪的病理學。read.99csw.com
醫學改變了習俗,而疾病又將這些習俗變了回去。避孕方法和醫學對性傳播疾病(以及幾乎一切傳染病)提供的易治愈性的保證,使人們能夠把性行為視為一種不會產生後果的冒險。現在,艾滋病迫使人們認為性行為可能具有最可怕的後果,即無異於自殺或殺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皰疹在美國引發大恐慌時,有人曾做過實驗,看性行為是否會轉換成危險之舉,而在大多數案例中,皰疹只是顯得可怕和不適合性行為而已)。性行為的目標本來只是現時體驗(以及孕育未來),但對艾滋病的恐懼卻把性行為冒險時所忽略的與過去的關係強加在這種行為上。性不再意味著性|伙|伴們脫離社會的行為,哪怕是短暫的脫離。它不能被看作是僅僅兩個人之間的交媾;它還是一根鏈條,一根與過去相連的傳播鏈條。「因此,務必記住,當一個人發生性行為時,他不僅僅是在和當下的那一個性|伙|伴發生性行為,而是在和那個性|伙|伴在過去十年間與之發生性行為的每一個人發生性行為,」衛生與公共服務部部長奧提斯·R·波文在一九八七年就人們樂此不疲的曖昧性行為發表講話稱。艾滋病揭示出,除長期穩定的一夫一妻性關係外,其他所有性關係都是亂七八糟的(因而是危險的),也是偏離正軌的,因為現在所有的異性戀關係也成了同性戀關係,儘管人們一度把異性戀排除在[艾滋病傳染途徑]之外。
所有急性流行病,包括那些並無性傳播嫌疑或任何罪責嫌疑的流行病,都會引起人們迴避和排斥這一類差不多相似的行為。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流感肆虐期間——流感是由空氣傳播病毒(經由呼吸系統傳播)導致的一種高傳染性疾病——人們被告誡不要握手,在接吻時要以手絹來罩住嘴。警官們奉命在進入有病號居住的房子前戴上紗布口罩,正如現在許多警官在下城區的窮街陋巷裡執行抓捕任務時的做法一樣,因為艾滋病在美國已日益成為城區窮人、尤其是黑人和拉丁美洲裔人的一種疾病。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的流感大流行時,許許多多的理髮師和牙科醫生都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正如今天的理髮師和牙科保健專家們的做法一樣。不過那場奪去了兩千萬人生命的大流感,只不過是十五個月里的事。由於一種慢性流行病的出現,這些相同的預防措施又一次獲得了人們的重視。它們變成了社會習俗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種為應一時之急而採取並隨後拋棄的行為。read.99csw.com
對一種人們別指望會隨即出現疫苗、更別提治療方法的流行病來說,預防在意識中更起作用。然而為使人免於得病而進行的這些預防運動,在性傳播疾病那兒卻遭遇到重重困難。在美國曆次衛生運動中,對是否向公眾傳授有關更安全的性生活方式的信息,向來都心存猶疑。一九八七年底由教育部頒布的《美國學校指南》不去談論如何減少性生活的風險,而是把節製作為防範艾滋病的最好方法,這令人回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給士兵們的佈道,即貞潔既是防範梅毒的惟一武器,也是在反擊奧匈帝國時所承擔的愛國義務中的一部分。一談到避孕套和清潔針頭,就被認為是在寬容和慫恿不正當的性行為和非法使用化學製品(在某種程度上說,也確實如此。為指導人們如何免於感染艾滋病而進行的教育,的確暗含著對那些形形色|色根深蒂固的性感覺表達方式的承認,因而也就暗含著寬容)。就性問題而言在公共法令層次上顯得不那麼虛偽的歐洲社會,不大可能去鼓勵人們保持貞潔,以此來警告人們謹守節制。「小心,艾滋病!」和「艾滋病!別死於無知!」這一類幾年來常見於整個西歐的告示牌和電視插播畫面的套話的具體含義是:使用避孕套。不過,在這些勸人如何小心、如何避免無知的話語里,還有一層促使人們接受廣告上這類公共服務的更大含義。為使一個事件顯得確有其事,方法之一是反覆談論它。這樣,反覆談論它,就是在提供任何具體建議之前,先灌輸風險意識以及節制之必要性。https://read•99csw•com
當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才被確認的艾滋病,不可能是一種新疾病。極有可能,艾滋病病毒已存在多時,而且不僅存在於非洲,儘管直到最近(而且在非洲)這種疾病才達到流行病規模。但在一般人的意識里,它是一種新疾病,對醫學來說,也是如此:艾滋病標志著當代對待疾病和醫學的態度的一個轉折點,也是對待性行為和災難的態度的一個轉折點。醫學曾經一直被視為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它已瀕臨尾聲,正在通向勝利。但正當人們數十年來一直這樣自信地以為流行病災難已一去不返的時候,這種新出現的流行病卻不可避免地改變了醫學的地位。艾滋病的來臨顯示,傳染性疾病遠沒有被征服,它們還將不斷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