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

1

1.不要滿足於自己的,或任何人的好意。
多麼希望能跟你解釋一下那些日子以來我身上所發生的變化啊!我變了,可又還是老樣子,不過,我現在能冷靜地看待我以前那些痴迷的想法了。在過去的三十年間,這一痴迷的形式改變了,不妨說是倒了個個兒。開始的時候,痴迷在我身上產生,並逐漸佔據了我的整個心靈。起初,我沒有在意,後來,自己也接受了它,然後開始找朋友傾訴,尋求安慰,接著,我也就認了,最後,我學會了利用它來增長智慧。眼下,我的這份痴迷不再在我心裏,它變成了一棟房子,我住在裏面,從一個房間竄到另一個房間,多少還算舒適。有幾年冬天,我連暖氣都不開,就待在一個房間里,身上裹著暖暖的皮衣,裏面套了件羊衣衫,腳蹬靴子,戴著手套,坐在那兒,回憶著過去那些焦慮不安的日子。我現在成了個相當古怪的老頭兒,就愛做些無關緊要的慈善捐款之類的事情。也會有朋友來看我,不過,那是因為他們感到孤獨,並不是因為非常喜歡和我在一起。可以肯定,現在的我已經變得不那麼有趣了。
如果我現在反對這種推理方式,這並不是因為我也懷疑理性這一套,對理性成為領導本世紀知識界的新潮流表示懷疑。我的老派的師長們沒錯。分析的方法確實解決所有難題。但是,解決問題難道總是人們所期待的嗎?我們來做個假設,顛倒一下方法,從最複雜到最簡單。結果,我們剩下的問題當然要比一開始的時候少。這有什麼不好呢?與其絞盡腦汁苦思冥想,還不如趕緊動手解決一些為好——不是靠突然的意志行為,而是慢慢地,非常耐心地來做。哲學家告誡我們「整體為局部之和」。沒錯,但是,任何局部或許也是整體之和,也許整體真正的和是最小的局部,人們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小的局部上,認為「整體為局部之和」,也就是認為不同的思想、不同的事物是對稱的,或者可以使之對稱。我發現,思想有對稱的,也有不對稱的。吸引我的是不對稱的思想:人們從一邊進去,從形狀迥異的另一邊出來。這樣的思想才對我的胃口。
精神探索歷來被比作精神之旅。我的探索與這一意象根本不搭界。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旅行者,我選擇的是原地不動。我寧可把自己描述成一塊大理石,表面鑿得還可以接受,但仍嫌粗糙,可裏面卻是一尊悅目賞心的雕像。大理石鑿掉后,就會現出一尊生動的雕像。也許,它會非常小,但無論多小,最好都別去冒險頻頻把大理石搬來移去。
我有了這個新圈子以後,就不再在學校聽課,而且不久便正式退學。我也不再每月給父親寫信。有一天,父親為生意上的事情到首都出差,順便來看我。我猜想他來是要責備我,說我忘了履行跟父母通音訊、問冷暖的義務,但他一到,我就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我已經輟學。我想不如讓他當面責備我,免得他側面聽到之後認為我在逃學。讓我大喜過望的是,他沒有生氣。在他看來,他對一個兒子所寄予的厚望已經在我哥哥身上全部實現了,因此,他表示,不管我選擇什麼樣的獨立之路,他都支持我。他馬上就與銀行方面取得聯繫,並作了安排,每月給我增加生活費。與他分別的時候,我知道他以後會繼續關愛我,心裏熱乎乎的。現在我的事情完全可以由自己作主了。處在這樣的位置上,讓人好生九-九-藏-書羡慕,我能自由自在地思考自己的問題(這是我童年以來一直在積累的財富),比上大學更能滿足我沉思和精神探求的慾望。
我就這樣學了三年。三年結束時,我發表了自己第一篇,也是惟一的一篇哲學論文。在論文中,我就一個不重要的論題提出了一些重要的觀點。論文的觀點產生了爭議,並在文壇引起討論,我也因此被接納進一對中年夫婦——安德斯夫婦——的圈子。他們是生在國外的新貴,在郊外有一座莊園。他們周圍聚集了一群活躍人物。到了周末,安德斯夫婦便邀請客人下午騎馬,晚上欣賞室內樂,並盡情地享用正式晚餐。除我之外,常客中還包括一位出版過幾部革命理論著作的教授、一名黑人芭蕾舞演員、一位知名的物理學家、一名當過職業拳擊手的作家、一位在電台主持「懺悔與拯救」每周論壇的牧師,還有一名鄰近城市的交響樂隊的老指揮(他難得來,但那時他正與主人家年輕的女兒關係曖昧)。真正操辦周末活動的是安德斯太太。她三十大幾,體態豐|滿、性感;她丈夫有時在,有時不在,他的權威也是有名無實;他經常為生意上的事情出差在外。我猜想,他們的結合與其說是彼此有感情,還不如說結婚對他們倆都能行方便。安德斯太太過於講究守時和禮數,撇開這一點不談的話,應該說,她是個非常大度的女主人,對客人們各自獨特的癖性觀察入微,也長於讓這些癖性充分地表現出來。
父親在那個五月的下午很和藹地對我說:「你變得奇怪了。」
因為說真話是一回事,而把它寫下來則是另一回事。說的時候,我們在對別的什麼人說。我們說出最好的東西——真理總是最好的東西——的時候,那是說給別人聽,心裏也會想到別人。但是,如果有機會寫某件真實的事情,就根本不去想另一個人,只因為我們消除了對另一個人的想法。
3.不要把別人的勸告當耳旁風。
說真的,儘管我缺少能激發起同學們胸懷大志的所有動力——我甚至連惹父母不悅這一目標都懶得去樹立,要知道,那可是一個代溝很深的年代——但我相信,不管怎麼說,我依舊證明了自己是個能幹的、熱情的學生。在成為飽學之士這一前景的鼓舞下,我修習了各式課程。但這種使我日後痴迷於種種調查的旺盛的求知慾,並沒有在大學的院系部門得到滿足。您可別誤會了,我並不是反對專業性。恰恰相反,真正意義上的專業性——一門科目的明確界定和精確定位以及相鄰分支學科的確定——正是我所尋找而未覓得的。我也不反對講究形式。我所反對的是教授們提出問題僅僅是為了解決它們,如此而已,下課時間一到,他們就立即打住,分秒不差,準時得讓人要發瘋。我對學問的執著,與餓漢看到三明治一樣,這個餓漢抓起人家給他的三明治,連包裝紙都沒撕就吃起來,這並非因為他急不可待,來不及撕開紙就開吃,而只是因為他從來就不知道要撕開紙頭,要不就是忘了怎樣撕。我求知若渴,不過,這並沒有使我對大學演講廳里那些倒胃口的所謂精神食糧失卻辨別力。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既無法撕掉那些無味的包裝紙,也沒法吃得有節制一些。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愛思考也必須得到控制,不然,人們的生活就有可能喪失活力。我比多數人幸運,因為年輕的時候,我沒九九藏書有什麼明確的抱負,沒有什麼痼習,也沒有現成的觀點為了思考的緣故而必須放棄。我的生命屬於自己,用不著瓜分給工作和閑暇、家庭和歡娛、責任和激|情。所以,一開始,我謹慎從事——不讓自己摻和到不必要的事情裏面去,跟那些我能理解,因此不會被他們誘惑的人待在一起,不過,我也不敢聽任自己一味地沉湎於孤獨的思想之中。
那時候,我在跟安德斯太太家的沙龍里、大街上、大學里的許多人比;其實,我沒有他們那麼怪,但我沒有反駁。
安德斯太太所有的客人,甚至包括那個虛榮但頗為俊朗的芭蕾舞演員,都是能侃的主兒。他們聊起來漫無邊際,而且對任何話題都會發上一通議論。起初,我對他們談話的漫無目的頗為惱火,也對他們就任何一門學科都能信手拈來的觀點深感迷惑。他們一邊品嘗山珍海味,一邊唇槍舌劍。這在我看來,從智性的角度而言,並不比我的同學在咖啡館里的激烈辯論重要多少。我過了一段時間,才慢慢學會欣賞沙龍的這種顯著特點。有觀點只是沙龍部分魅力之所在,更重要的是個性的展示,就後者而言,安德斯太太的客人特別在行;毫無疑問,也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們才聚到了一起。我發現強調個性的展示,不強調發表什麼樣的觀點,能讓人油然生髮出一種安逸感,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多少觀點好發表了。我知道,長大成人就意味著換來一套基本上永不改變的觀念,但我發現自己做起來似乎要比旁人難。這不是因為我遲鈍,我希望也不是因為傲慢。我的大腦系統完全是過於忙不迭地收發在我周圍發現的信息。在安德斯太太的圈子裡,我學會了不要因為別人說話做事比我自信、有把握就去妒忌他們,我相信自己的悟性高(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有點天真),相信耐心會取得最後勝利。我現在上了年紀,又孤身一人,但我仍舊認為世界是有秩序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我相信能在這一秩序中找到我的位置;事實上,我已經找到了。
5.不要過高估價財富,也不要為抱負所困。
青年時代,即剛剛退學那一陣子,我抓住機會,到國外旅遊,去觀察其他民族和社會階層的行為舉止。我發現,比起大學和圖書館的書本知識來,這更有教益。也許因為每次到國外去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在國外旅行並沒有讓我學壞。觀察不同國度里種種不同的信仰並未讓我認為,觀點並沒有真正的對與錯,而只是人難免會出錯。禁止什麼,允許什麼,不管人們如何意見不一,人們總還是希望有秩序,總還是在追求真理。真理要靠風俗的約束來發揮作用。風俗常常是狹隘的、缺少雅量的,這一點我並不否認。但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風俗要懲除掉行為極端的狂熱分子,這時,人們沒有權利感到義憤填膺。任何管束,即使是最偽善的風俗的管束,都要比沒有管束好。
有時候,我想,我個人感到的種種困惑本身就是這樣一種情感變化的徵兆吧,這是一種尚未命名的變化,一種尚未診斷出的意識錯位。但是,也可能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很可能我的困惑不過就是我個人的困惑,而且,這樣說也並不讓我感到沮喪。好在我身體健壯,性情溫和,我並不就是默認自己的焦慮,而是經過幾番鬥爭、危機以及多年的反思,我從焦慮中悟出了某種意義。然而,我一開始就希望提醒九九藏書讀者,儘管我努力對那些事情作出合理的取捨並將其呈現在大家面前,但主要還是我的所見所聞。容忍要比改變容易。但是,一個人一旦改變了,就很難回憶起他所容忍過的事兒。

就在我投入到對我模模糊糊地稱之為「確定性」的東西作最初考察的時候,我感到有必要重新考慮一下所有呈現在我面前的想法。結果,我發現這些想法全是別人的,一個都不屬於我。坦然面對真相,對我的生活在這個過渡階段由什麼來引導提出了一些問題,我在考察內容的時候,可不想丟掉形式。我為這個調查階段想出了以下的行為和態度的暫行準則。
我們寫下真相的時候,要直面自己。寫的過程中,我們會說教,會告誡,這時,我們必須想到,我們只能針對我們自己的失敗來教育自己,告誡自己。有讀者當然好,但要看作者的運氣。讀者應當是自由的,他有權發表與作者觀點相左的意見,也有權作出其他選擇。因此,要是我試圖說服讀者接受本書的觀點,那是不合適的。我現在與我的回憶為伴,生活比較安穩,也不奢望得到任何人的安慰。你能把我想像成這個樣子,就夠了。同樣,你如果能把我想像成一名作家,在記錄年輕時代的自我,並能接受我已經變了,不同於以前了這一點,也就夠了。
6.不要推銷自己,也不要對別人提要求。
下面這個花絮足以證明我作為這個群體一員所表現出的友善。某天,安德斯太太問我,我生活中衣食無憂、手頭寬綽,這是否會讓我產生單調乏味的感覺。我老實回答說不會。話一說出口,我就意識到這位富有而且風采依舊的女人其實並非要問我什麼問題,而是要告訴我點東西,即她自己感到厭倦乏味。但是,對於她那過於謹慎的抱怨,我沒有表示讚許。我向她解釋說,她不是乏味,而是不快樂,或者假裝不快樂。短短的幾句話竟使她馬上打起了精神,在以後的造訪中,我高興地看到她已經變得非常快活。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麼人們認為對熟人和朋友講真話會那麼困難。從我的經歷來看,講真話總會被人欣賞的,人們說害怕因為講真話而得罪人,其實,情況沒有那麼嚴重。人們害怕得罪人,傷害人,那並非因為他們為人善良,而是因為他們不關心真相。
我夢故我在。
4.不要害怕別人不讚許,而是要遵循可行的得體和謹慎的原則。
為了鑿去包裹著我的大理石塊,任何經歷,任何痴迷的思考都無不顯得極為重要。我發現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不當回事地小覷。就拿安德斯太太的客人來說吧。說他們愛慕虛榮、舉止輕浮就算說完了,這很容易。但是,他們每個人對生活都有獨特的、有趣的觀察視角,都能讓我受益——這是交友之道中最令人滿意的前提。有時候,我多麼希望安德斯太太不要太在乎讓客人和她都能皆大歡喜。她完全可以將自己化為一種力量,從反面來激發起客人們對個性的追求。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整天圍著女主人轉,盡說些恭維話,要不就是始終注意她,我們倒是可以暗中觀察她了。她不妨請我們以她的名義表演和創作,儘管我們當然會拒絕這樣做;她也可以不讓我們做一些事,像寫小說,或者墜入情網,等等。這樣,我們全都可以有機會不聽她擺布了。但是,出於禮貌,這個女人能給予我們多少就多少九-九-藏-書,我不便要求更多。我在她家遇到那撥子人讓我開心就夠了,沒有讓我有更多的期待也根本沒有關係。
「爸爸,管它呢,怪就怪吧。」我說。
補充一句,我從上學起,就受到我們國家世俗的智性理念論的影響,這些理念論包括清晰、嚴密以及情感教育。老師教導說,對待某一思想,就要將它分解成最小的組成部分,然後將它們由最簡單至最複雜重新組合起來,而且要切記,要數一數,看看是否漏掉哪一步。我學到,除了運用到具體問題時有特殊的要求之外,推理本身有一個正確的形式和風格,這是可以學會的,就像人們學會游泳或者跳舞的正確方法一樣。
與往常一樣,我每天仍如饑似渴地看上好幾小時的書,儘管現在看來,自己在看書的過程中究竟有多少思考,值得懷疑。多年後,我才算明白,這樣看書要不得。但是,我確實放棄了寫作。自從我年少氣盛時發表過那篇論題不重要的哲學論文後,我只寫過一個電影腳本、一些日記,還有大量的信函,此外根本就沒有動過筆。我是說,什麼都沒寫,直到現在。現在,我又艱難地重新拿起筆。閱讀之外,我那時主要的樂趣就是與人聊天。我剛剛開始獨立,羽毛未豐的頭幾個月就是在和安德斯太太家沙龍里的新朋、大學里的故友的聊天中度過的。至於我其他的興趣,這裏似乎沒必要細講。我的性|欲不是特別亢奮,定期去逛一下花街柳巷,也就可以滿足了。我對政治的興趣呢,充其量也就是看看報紙而已。在這一點上,我與同齡人和同階層的人相仿,但是,我不關心政治另有個人的原因。我對變革非常感興趣,不過,我相信,我們時代真正的變革已經不是什麼政府更迭,也不是公共機構人員變動,而是情感和理念上的變化,這種變化分析起來可要困難得多。
7.不要希望長命百歲。
2.不要希望別人擁有他們自己不希望擁有的東西。
假使人們明白真相說出來才存在,或許他們就能更容易地關注真相了。我來解釋一下。真相總是大家講出來的某種東西,而不是大家知道的東西。要是沒有人說出真相、寫下真相,就不會有關於什麼事的真相了。有的僅是存在之物。這樣,我想,我的生活和痴迷就不是真理。它們只是我的生活、我的痴迷。如此而已。但我在專心寫作,在鼓起勇氣把我自己的生活移植到這本書里來的過程中,我擔當著說真話的重任。我發現,寫這本書,任務很艱巨,這倒並非因為我在誠實地報告「發生了什麼事」或者我「發生了什麼事」的意義上講出關於我自己的真實情況在我看來是多麼困難,而是因為要在更自命不凡的意義上講出真相,我感到困難,我是指說出勸別人一定要怎麼樣,喚醒別人,說服別人或者是改變別人這一意義上的真相。
不管怎麼說,這些原則符合我的個性,所以,遵循起來從來就沒有感到有什麼困難。可以說,我全做到了,包括最後一條,我很高興,儘管我長壽,我可沒有刻意要這樣。(我現年六十一歲了,我該提一下,讀者好有個合適的視角。)我還必須說,我描述自己這一生,並非認為它對別人有示範作用。它是我的,我所走過的道路,我所找到的確定性不可能適合我以外的任何人。
小時候,我就有一點兒與眾不同。我出身倒是平平:生在一個殷實之家,家人現在仍舊住在較大的省城。我出生時,父母九九藏書早已步入中年,我排行老三,而且比上面兩個要小好多,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五歲。姐姐已經遠嫁國外。哥哥剛成年,在和父親一起忙生意。他結婚早(母親去世后不久他就成家了),而且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沒出幾年,就有了幾個孩子。我現在已多年沒見他了。小時候,我獨自一人待著,那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也就過早地品嘗到孤獨的滋味。父親、哥哥長年在外,我一個人被丟在那棟大房子里,很早就體驗到一種沉重感,還帶著一絲憂鬱,直到長大成人,這一感受都揮之不去。但是,我並非刻意要與眾不同。上學的時候,我功課不錯,跟同學玩耍,和姑娘們打情罵俏,送她們禮物,和女孩子做|愛,還寫點小故事——總之,在生活中,我那個階層和年齡層次該做的事我都做了,而且日程還排得滿滿當當的。因為我並不是特別靦腆,脾氣又好,所以,家裡人和親戚都說,我是一個雖有點沉悶,可仍算可愛的孩子。
我是在中學畢業后,離開家鄉去上國立大學的時候,才第一次變得難以抑制地想與眾不同的。不管做什麼事情,環境都非常重要。一直到上大學,我的生活中有的是保姆、父親和親友,他們所有人對自己、對我都很容易感到滿意,互相謙讓,和睦相處,真叫人心情舒暢。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惟一讓我反感的是,他們對別人的言行表示義憤填膺時卻擺出一副悠閑滿足的姿態。除此之外,我認為,你對他們的期待值不高也不低,只能這麼高。但是,搬到首都以後,我很快就意識到,我不僅不像那些我在其中長大成人的一本正經的外省人,而且也有別於那些我如今生活于其間的城裡人,還指望與他們有更多的共同之處呢。我周圍是些同齡人,這些少男少女,有的和我一樣,來自外省,但多數人家住國立大學所在的城市。(我略去這座城市的名字,並非要逗弄讀者——因為我並沒有把某些詞語和當地的機構名稱都從本書中刪除,而每位要來觀光的遊客對這些都了解,所以,讀者不難發現我生活在哪座城市——略去其名,是希望表明,我堅持認為,我住哪兒對我要敘述的事情並不重要,尤其是對家鄉、對這座城市我都沒什麼可抱怨的,比起大多數城市來,這座城市一點兒也不差,興許還略勝一籌;這兒是文化中心,很多舉止豐趣、談吐儒雅之士都寓居於此。)那時候,大學里聚集了我國的有志青年。大家都躊躇滿志,雄心勃勃,一個個準備將來在醫學界、司法界、藝術界或者科學界大顯身手,有些人希望在政府行政部門有一番作為,還有一些人打算投身革命;而我呢,卻發現自己胸無大志。如果說,志存高遠能鼓舞人,我不在其中。他們有人詭計多端,有人心存妒意,我不與他們為伍,而總愛獨處;和其他人在一起,只有當我自己身心非常愉快的時候才會讓我感到更舒服,而這種愉快我只是在內心、在夢裡、在沉思中才感覺到。
有時候,我對讀者的性格和痴迷對象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想法,便禁不住追問下去。我希望能夠克服這一弱點。我生活中的教訓只是我個人的教訓,僅適合我自己,也只能由我獨自吸取。這倒是真的。但是,我生活的真理只是為別人提供。我要提醒讀者,從現在開始,我將儘力不去想像這個別人是誰,也不去想他/她在不在看我寫的東西。我無法知道這一點,也不應該知道。